跟他的这些年里,她在床榻上是没吃过什么大苦头的。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对她索求颇多,叫她的身子有些吃不消,直到第二日还要没精打采地躺在榻上歇着,但总归他对她还是温柔的,呵护的。
她对此也并没有太多的怨言。
可是这次不一样。
媜珠狼狈地跪趴在锦被上,纤薄的脊背好几次颤颤巍巍地想要直起身来,都被皇帝一只手按了下去,将她整个人死死按在被褥间。
她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哭了出来,是没有声响的哭,只剩下眼泪在流,一滴滴静静湮没进丝被里,在浅荷色的布料上洇出一片圆圆的水渍,像一朵无声在凋谢的娇花,渐渐垂下了枝头。
媜珠只觉得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头颅里只剩下一片寂寥的白,如雪落之后寂寥的天地,让她摸不清任何东西。
而皇帝的神智,则似乎也没比她清醒到哪里去。
媜珠原本穿着的繁复精致的华美鸾裙被他随意扯下,随手丢到了床下去,继而身上的衣裙又被层层剥落,最终在他眼前也只剩下一片雪艳的白,是她不着寸缕的雪白的身子,蝴蝶颤翅一样在他掌下轻轻发抖。
在媜珠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待她粗暴的时候,她觉得委屈,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招致皇帝如此的惩罚。
此时尚是白日里,皇帝连床帘都懒得拉起,两人纠缠在榻上的姿势完全暴露在外,哪怕这时殿里的宫人们全都退了下去,可媜珠仍旧觉得无比羞耻。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从来不会这样对她。
他知道她容易害羞,知道她在宫人们面前抹不开面子,所以每次宠幸她,不论是白日还是黑夜里,总是会细心掩好床帘帐幔,将他们两人在帐内的样子仔细遮好,然后才会去碰她。
她迷迷糊糊地听到皇帝覆在她身上,轻轻吻着她的肩骨和脖颈,咬牙切齿在她耳畔低语:
“周媜珠,我凭什么不能碰你?!这世上有谁还能比我更爱你……”
媜珠觉得自己大概是昏头了,又或许是听错了。
她仿佛听到皇帝唤了她一声“周媜珠”。
可是她不是姓赵么?她不是应该姓赵么?
她怎么会是“周媜珠”呢?皇帝怎么会这样唤她呢?
媜珠迷迷糊糊地想到,也许只是她一时听差了吧。
*
等榻上的动静终于歇下来时,已是这日的深夜了。
皇帝在一番畅快的纾泄后,神智反而格外平静了下来。
他缓缓平复下了呼吸,没有先召宫人进来伺候,自己起身披上了襌衣,而后在榻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媜珠此时的样子。
过度的劳累与折磨后,媜珠伏在丝被上已经再没了一丝力气,像是沉沉睡着了过去。
她背对着他,睡颜仍是不安稳的,眉头轻蹙,紧闭的眼睫上还摇摇欲坠地凝着一颗泪珠,枕上也残存一块还没干透的泪痕。
等到脾气冷静下来了,他望着媜珠身上的大片痕迹,倒是渐渐泛起了一阵心疼。
怎么会不心疼呢?
过去那么多年里,他对她也是真的呵护备至,几时曾让她吃过这样大的苦头?
周奉疆轻轻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觉得他大约是真的被她气昏头了。
今日下午时分,佩芝又有些慌张地过来告诉他,说是皇后在那堆书山纸海的各种文书里不知捡了一张哪来的奏章残篇,一个人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许久,脸色也很是不对劲。
当时她疑心皇后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不慎被刺激到了,便使了个眼色,叫边上的小宫娥上去看看。
谁知那小宫娥才刚准备凑过去,皇后立马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将手中的纸藏于袖中,不想给旁人瞧。
这就很不对劲了。
哪怕失忆过一场,媜珠也从未改过以前那温顺柔婉好说话的性子,在宫人们面前更是几乎没有脾气的。
之前的几日里,她有时捡了张什么纸拿在手里瞧,若是遇见胆子大些的小宫娥过去问一声“娘娘在瞧什么呢”,媜珠都会微笑着把手里的书纸递给她们看,偶尔还会多说几句:
“原来前楚时候洛阳宫里的宫女们喜簪绒花为饰,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这些花样儿,若是你们也喜欢,等开了春后,本宫也想给你们也按例添置一些。如花似玉的年纪,总归是要打扮打扮的。”
所以这种立马藏着纸不给人看的反应就很不对劲。
佩芝过来是这样告诉皇帝的,周奉疆听罢,哪还管得了手头的其他政务,当即便回了椒房殿去亲眼看了看媜珠。
然后迎接他的就是媜珠的顶嘴和她那又有些冒了刺的反骨脾气。
这些年里,他的确享受了太多她身上的柔顺、听话和美丽,哪里受得了她忽然的变脸?
当时他也是真的被她气急,脑子里的那根弦轰得一下就断了。
等到意识再度回笼时……媜珠在榻上已经连哭都没有什么声响了。
坐在榻边看她看了许久之后,周奉疆去倒了一盏蜜水来,将睡梦中的她从榻上捞了起来,喂她喝了点水。
媜珠还是一副睡不醒又没骨头的样子,但或许是缺水太过,她迷迷糊糊间还是咕咚咕咚地喝着水,喝完后身子一软,又躺倒下去。
这一觉她睡到第二天的午时才醒,且自然又是睡不好的,甚至醒来时还浑身滚烫,意识模糊。
佩芝听得皇后起身的动静,过来服侍皇后穿衣时,见她这样子就心说不好,探手摸了摸皇后的额,果然烫手,便立马打发人去叫医官们过来看看。
*
皇后病了。
昨夜的那一通折腾过后,她发起了高热,陡然病倒了下去,气色也憔悴了不少。
病在她身上,疼的还是周奉疆的心,后悔的也还是他。
他立马又从宣室殿过来陪伴在媜珠身边,亲手喂她喝药、吃饭。
但媜珠大约也有借病冷战的意思,只要他过来,她就立马神色恹恹地躺在榻上背过身去,不理他,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他问她身上还痛不痛,她也装作听不见,不理睬,而后就一个人枕在枕头上啪嗒啪嗒地掉眼泪,耸着肩膀低声抽泣。
两三个月里,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生病了,而且每次都跟他脱不开干系。
这自然也是他身为丈夫的失责。
之前周奉疆还在纳闷当天媜珠到底是在宣室殿里看见了什么东西、疑惑她藏起来的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但是现在却都无暇过问在意了。
他一连好几日都守在她身边照顾着她,甚至把大半的奏章文书都搬进椒房殿里批阅,也仍然未见媜珠再展颜笑过。
帝后之间生了些不快,有时哪怕宫里的消息压得再死,旁人也是多多少少能瞧得出来的。
媜珠病了的这几天里,宫外的王妃公主们多少也过来看望过她。
颍川公主怀着肚子,身子渐重,不便走动,遂请了自己的弟媳、韩孝直弟韩孝民之妻冯氏入宫一趟,献上了些许礼物,聊表对皇后的关怀。
这天,穆王妃同冯氏正好一块入宫,在椒房殿里碰上了,于赵皇后跟前坐了片刻,关怀了几句皇后的身子还如何之类的话。
皇后病容未消,体态清瘦,美貌却半分未减,哪怕不做妆饰,不施粉黛,那模样看着既憔悴又柔弱的,更能勾得男人怜惜。
难怪哪怕她病着,皇帝仍旧日日守着她呢。
呵。穆王妃心下冷笑。
媜珠拢了拢身上披着的雪白狐裘,有些倦乏地靠在美人榻上,先微笑着问了穆王妃几句:“县主现在也快半岁了吧?会爬会坐了么?”
县主即穆王妃几个月前刚生下的那个女婴。
穆王妃欠身答道:“劳娘娘病中还关心这孩子的琐事,是快半岁了,不过还不大会坐,爬么,倒是能爬两下的。”
媜珠点头,眼睛里有了丁点的笑意:“真好。”
她又将视线转向这位颍川公主的妯娌冯氏:“许久未见夫人了。依稀记得夫人膝下也有两子,家里的孩子可好?颍川公主的怀相近来可好?”
或许是天性使然,冯氏的举手投足间倒是带着一股自来熟的热络大方,说话也是毫不扭捏,没有寻常女眷在媜珠跟前小心翼翼的那种做派。
“劳皇后娘娘关怀了,妾也确实许久未见皇后!从前进宫几次,每每都是跟着我家嫂嫂一块来给娘娘请安,嫂嫂总怕我是乡下野妇做派,怕我这样的粗人说话不当心,会冲撞了娘娘,所以不多带我过来……嗐,我家那两个孩子么,好带倒也是好带的,到底不是公主嫂嫂生的凤子龙孙,糙点就糙点罢了,可是孩子糙养,反而不常病呢!我公主嫂嫂生的那大郎,我那大侄儿,宝贝得跟金蛋一样捂着,结果倒是三天两头总是病,秋也病冬也病,一年到头病个没完了……”
……
媜珠脾气素来好,听着冯氏这番家长理短的念叨,哪怕听不下去了,也只是垂眸眨了下眼,并没有打断她。
而穆王妃则没有这么好性,当即有些嫌恶地用帕子掩了掩唇,身子朝一侧侧过去,和冯氏拉开了些许距离。
待冯氏终于口干舌燥地讲完,媜珠脸上的神色还是得体的,也没有对她表达过半分的不满,还温柔地回了她:
“如今韩驸马带着兄弟在交州一带忙着军务,家里的琐事多,夫人难免多操心了。”
冯氏一手端起手边的茶盏饮尽,又“嗐”了一声,“哪里轮到我操心什么呀,家中大小琐事,不都是我那公主嫂嫂说了算么。到底咱们是借住在人家的公主府里的,也不能插手人家公主的事。我呀,也只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把自家的孩子带好就是了。”
穆王妃这时的鬓边的太阳穴都已经开始跳动了,她简直不想再坐在这蠢妇边上半刻钟,若不是顾及皇后颜面,她甚至只想转身就走。
她平生何曾见过如此蠢妇?怪道那颍川公主要把这妯娌死死摁在家里,不敢把她带进宫半步!
偏偏那纸糊的架子一样没脾气的皇后,还能好声好气地跟冯氏说上两句话。
“夫人将两个孩子管教得好好的,已然是十分辛苦了。”
一听皇后说起她的两个儿子,冯氏越发起劲,正要多说什么,还好这时皇后身边的佩芝过来了,俯身与皇后说,她今日的汤药快煮好了,马上皇帝会来亲自喂她吃药。
这大约也是说给穆王妃和冯氏听的意思,是替皇后开始撵人了。
穆王妃听得懂这话外之音,赶忙起身要退下,冯氏见状,也只好起身跟着一块出去了。
但,就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穆王妃瞥见正在和佩芝说话的皇后十分不耐烦地转过了头去,眼神有些烦躁不快,还有浓浓的排斥。
“把我的药端来,我自己会吃,何必劳动旁人……”
穆王妃记住了那个眼神。
她心底生起一股怪异的直觉,她忽然觉得,那样的眼神,应该是属于从前的周媜珠的。
周媜珠……难道是和皇帝闹掰了么?
穆王妃的心头一动。
第22章
退出椒房殿,步出宫门的路上,冯氏仍旧叽叽喳喳不停地穆王妃攀谈起来,零零碎碎地说起颍川公主府里的琐事,无外乎都是些鸡零狗碎,说的也都还是颍川公主的坏话,吵得穆王妃头都疼了。
但她又不好当面直接甩了冯氏的脸,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应和两声。
这冯氏呢,也不知她是真蠢还是装蠢,竟然真的如同看不懂别人的脸色一般,越说还越起劲,恨不得把她嫂子颍川公主每晚上使几次夜壶都讲给别人听,叫穆王妃在心里都有些同情起颍川公主时运不济,怎么竟招来了个这样的妯娌。
总算等到出了宫门,甩开了冯氏,穆王妃笑了笑与她就此别过,上了自家王府的马车里,耳根子这才算清净下来。
连穆王妃身边的嬷嬷也背过人私下和她嘀咕几句:“颍川公主真是昏了头了,今日怎么把这蠢妇送进宫来膈应皇后娘娘。不知这等蠢人,在那公主府里还要生出多少事端,也亏得颍川公主能忍下来。”
穆王妃笑着摇了摇头:“所以说女子出嫁从夫,哪怕她是公主,嫁到韩家也得忍着这种妯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
说起这一茬,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与那嬷嬷说:“嬷嬷恐怕不知道这韩驸马家以前的事呢,你只瞧见如今颍川公主和这妯娌不大和睦,哪里知道,那一家子婆媳妯娌兄弟之间,都是有些龃龉的!”
原来韩驸马韩孝直和其兄弟韩孝民二人的母亲余氏如今尚且在世。
这位余氏老夫人,其实应该称一声大余氏,她下头还有个妹妹,即小余氏。
起先的时候,是小余氏先嫁给韩父,生长子韩孝直,没过多久病逝。
这时娘家的姐姐大余氏正好丧夫守寡,韩、余两家人索性一合计,就叫大余氏改嫁了这个妹夫,到韩家当了媳妇,也是为了给自己可怜早逝的妹妹养大唯一留下来的儿子。
没几年后,大余氏和韩父生下了次子韩孝民。
从前都只听说过妹妹嫁给姐夫当填房的,偏偏这家是姐姐嫁了妹夫做继室,也是实为少见。
更造孽的是,韩父没多久也死了,这韩家只剩下了媳妇大余氏和两个儿子。
大余氏可谓是用尽心血,在乱世中将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对自己妹妹留下的儿子韩孝直也是真正视同己出。
而大余氏抚养儿子们的心血也没有白费,十几年后,她养出的两个身强体壮的两个儿子都投身军旅,小儿子虽没什么功名建树,但是大儿子却步步高升,得到北地冀州侯周家的赏识重用。
甚至,他还因此娶到了先冀州侯周鼎的第四女,如今的颍川公主。
然而等到孤儿寡母娘三个苦尽甘来的时候,也就正好成了一家人矛盾爆发的时刻。
韩孝直素来知晓自己并非大余氏亲生,知道自己的真正生母是小余氏。
所以,在他取得功名利禄之后、开始替自己的母亲求封诰命时,竟然先是替那个生了他、但并未抚养过他的小余氏追封!
甚至在替自己的父亲修建祖祠家墓的时候,也都是以小余氏为尊,让小余氏和韩父合葬,压根没给养母大余氏留个什么位置。
大余氏早就因此十分不满,在大余氏看来,姐妹当中她是长姐,理应长姐为尊;论起生养之恩,她虽不是韩孝直亲生母亲,却胜过亲生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人,难道她的心血都喂了狗了吗!
然而韩孝直似乎则认为,论起嫡庶,他的生母小余氏才是他父亲原配嫡妻,本就理应以小余氏为尊。况且生母早逝,他已经无法报答生母,只能在这些名分诰命上尽量弥补生母。
至于养母大余氏,以后报答她的时间还长着呢,何必在一时的名分上过多计较?
见兄长伤了母亲的心,大余氏的亲生儿子韩孝民当然不肯乐意,私下对这个哥哥更是颇多怨言。只是奈何哥哥如今位高权重,一家人都要仰赖哥哥和嫂子带来的恩泽,所以他十回生气也要忍下八回,
等到新帝登基,封赏功臣之后,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的矛盾愈发大了。
因韩孝直与颍川公主同居公主府,府中还有颍川公主生母李太妃,又来了一个婆婆大余氏,还有小叔子一家人,尤其妯娌冯氏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儿,整个公主府里吵吵闹闹,竟没有一日是安生过的!
颍川公主贵为公主之尊,自然不会把大余氏这个“假婆婆”放在眼里,更遑论给她请安问礼晨昏定省之类的事了;
大余氏一朝翻身,正想在公主儿媳头上摆摆做婆婆的谱儿,见摆不上去,气得整日捶胸顿足,早就传为大半个长安的笑话。
而母亲受气,亲儿子韩孝民当然又得找哥哥理论,叫哥哥去管教颍川公主,问问这颍川公主何为儿媳之道!
韩孝直捧着颍川公主这个活祖宗还来不及,又怎会真的去说教公主?
于是韩孝民见哥哥这个态度,心里火气就更大了。
听说还有一次,韩孝民还和哥哥韩孝直当街争吵道:“就因为我母亲只是养母、不是兄长的亲生母亲,所以兄长就纵容公主凌辱婆母!我想问问兄长,如今皇太后殿下也是陛下养母,难道陛下也会像兄长一般,唆使赵皇后藐视婆母皇太后么?”
这话不知怎么渐渐传到赵太后耳朵里了,戳得赵太后心窝子也十分不舒服,等到下一回颍川公主入宫请安,赵太后便板着脸敲打道:
“你婆母虽不是韩驸马的生母,但是她能将韩驸马养大了,这养恩就是大于生恩!养育之恩大过天!你与韩驸马夫妻情深,多少也要替韩驸马好好孝顺这个养母才是。咱们周家教养出来的女孩儿,可不是没规矩没良心的乡下野妇啊,四娘,你说是不是?”
颍川公主被太后这么一敲打,再气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俯下身段、忍着恶心去伺候婆婆大余氏,而大余氏这头占了上风,果真更妖闹起来,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而为了彻底解决这一大家子鸡飞狗跳的种种琐碎破事,韩孝直在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开始想尽办法扶植自己的弟弟韩孝民,希望帮助他那一介白身的弟弟韩孝民建立功名,得到皇帝封赏的官位和宅子,继而让弟弟弟媳名正言顺地带着这个母亲大余氏搬出去住。
——毕竟,如果他只是单纯地再买一个宅子把母亲和弟弟一家挪出去住的话,恐怕落在赵太后的眼里,又是他们夫妻二人对自己的养母不敬不孝了。
“怪道这韩驸马此番去了交州,也要寻个由头把家里弟弟一道带去。自然是要借机给自己弟弟捞个白得的功名爵位在身了。”
那嬷嬷听完穆王妃的话,当即如此笑道。
穆王妃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归穆王府,穆王妃当然又去寻了丈夫穆王,将今日宫内种种见闻一一说给穆王听。
然,当穆王听到穆王妃推测皇帝与皇后间生了什么不快的嫌隙时,继而推断皇后可能因此失宠时,他倒是十分不屑地否定了:
“我那三姐姐周媜珠,当年怎么说也是殊色冠绝北地三十州的第一美人,周奉疆不把她玩腻了是舍不得废她的,哼。趁着现在年轻貌美的几年,她耍什么样的脾气,男人自然都愿意纵着。”
……不过,如果有一天周奉疆也腻了这女人呢?
他说的是如果。
如果周媜珠也有失宠的一天,也有被皇帝厌弃的一天……也许到时候,这女人才知道她应该向着谁,才知道她应该最向着她娘家的亲兄弟,才知道她早应该把周奉疆那背信弃义之人给……
穆王压下了心底的思量。
*
这日的汤药,还是被皇帝端来亲手喂媜珠喝下的。
媜珠伸手推拒了两下,见推不动他,始终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便任由他这么喂。
一碗苦涩药汁进了肚,媜珠被苦得直皱眉,撇过头去捂着唇拼命压下口中的苦味,皇帝放下手中的玉碗和羹匙,递过来一枚用桂花蜜渍过的枣子,剔了枣核,将泛着一层油亮蜜光的枣肉递到了媜珠的唇边。
媜珠垂眸望着他修长的手指,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最终还是不理会,又挪动身子越发背了过去,更不想理他了。
这般僵持片刻,媜珠口中苦味仍是未消,皇帝见她始终不领情,也就收回了手。
不知为何,等皇帝也不迁就她了,收回了这点递过来的台阶之后,媜珠心下又觉得还是不好受,更觉委屈,连嘴里的药味也像是又苦了不少似的。
她眼眸转了转,在皇帝没有看见的角落,眸中又泛上了一层水雾。
然而,还不等媜珠眼里的这层水雾聚成泪滴,她整个人忽然又被皇帝抱了起来,皇帝一手扣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和他直视,下一瞬他的唇贴了上来,亲吻着她的唇边,撬开她骄矜的牙关,将一块蜜枣肉喂了过去,渡给她一片甜蜜的气息。
他搂着她的腰肢,将这一吻细细厮磨了许久后才意犹未尽地结束,媜珠在浑浑噩噩中吞下了那块枣肉,口中苦味早已消散地一干二净,原先有些虚白的唇上也泛着娇艳的朱红。
“媜媜,不生气了好不好?”
这一吻后,媜珠有些气息不稳地跌坐回美人榻上,皇帝俯身吻了吻她的发顶,似是无比虔诚与真心地在讨她的原谅,“这一次,皆是朕之错。是朕不该如此待你,媜媜,朕求你原谅可好?”
虽然已经过去了数日,可是一听他提起当日之事,媜珠还是下意识地浑身胆颤惊恐,像是受惊的幼鹿,瑟瑟地发着颤。
她咬着牙关不说话,皇帝越加放低了姿态和她道歉,他知道如何拿捏她的脾气,知道该怎样求她才能最容易让她心软。
也知道她终究没有那个底气和资本,永远和他犟着来。
这般又哄她哄了许久,媜珠也渐渐被他哄得有些动摇,总算嗫嚅着唇瓣和他说了自他们冷战以来的第一句话:
“陛下说过,妾是陛下之妻,是陛下心爱之人,妾不敢自居出身望族,可好歹也是体面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子,陛下一时不快,为何就要如此侮辱妾?难道妾只是陛下掌心可有可无的一个玩物吗?”
周奉疆亲了亲她的额:“都是朕不好,是朕之过。朕以后再也不会如此对待媜媜了。媜珠乃朕掌上明珠,朕永远不敢视明珠为玩物,叫明珠蒙尘。”
他又哄她:“待明年洛阳宫城修完毕,朕带媜媜去东都洛阳巡游,带媜媜去洛阳散心,好不好?朕带媜媜去看洛阳的龙门窟、拜洛阳白马寺、游洛阳老君山,好不好?”
媜珠的眼睛亮了亮:“真的?”
洛阳城当年被那些悍匪一般的各路武将们劫掠过之后,已经是大片大片的断壁残垣了,如今新帝虽建都长安,但是仍然命人重新修洛阳宫城,并且曾经说过,待洛阳宫城修完后,他会亲临洛阳巡视。
周奉疆说:“那是自然。朕要带媜媜去白马寺和老君山,亲自去求各路神佛,不是以帝王之身去求他们庇佑我大魏江山千年万年,只以肉体凡胎之身去求他们,让他们保佑我的媜媜永世欢愉无忧。”
媜珠总是好哄的。
听得这话,她一下转了笑脸,扑进了男人的怀里,娇滴滴地唤了他一声夫君。
只是在她扑进皇帝怀里的时候,头颅抽痛间,仿佛格外清晰地闪过了另一个男人对她说过的话。
*
“媜媜,等咱们回了洛阳,我会带你去看龙门窟,带你逛白马寺、老君山。等咱们回了洛阳……”
可,为什么那个男人的话里说的是“回洛阳”,而不是“去洛阳”?
第23章
皇帝陪媜珠说了一会儿话,见她有些倦怠,便将她抱到榻上哄她睡一会,自己又掀开珠帘往外头去,大约是还有没批阅完的政务文书。
媜珠也正是半睡半醒间,听到隐约两句人声,似乎是皇帝在外头和佩芝说话。
佩芝压低了声音,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告那冯氏的黑状,说那妇人在皇后跟前很是失仪,言语举止皆十分粗鄙。
皇帝听罢便不耐烦道:“那以后就少叫这种人再到皇后跟前晃悠,惊扰了皇后好好养病的心情。”
佩芝应和着:“婢也是如此以为的!”
“……陛下!”
媜珠从榻上披衣而起,足上着轻便的尘香履,缓缓走到外间去唤了皇帝一声。
她对上皇帝的视线:“妾倒是觉得,今日来的那位冯夫人,和长安其他女眷们比起来很不一样。”
她语气微顿,“冯夫人何至于被称为粗鄙呢,她不过是心直口快了些,有什么便说什么罢了。妾听惯了长安城里的其他公主王妃、命妇女眷们在妾跟前小心翼翼的样子,她们对妾说一个字,要在自己心里盘算至少三回,来来往往,说的不过还是同一句恭维的套话,妾听也听腻了。冯夫人和她们都不一样,她对妾没有半分遮掩,快言快语,直肠直肚。有时候么……听听这样性子的人说话,也是有意思的。”
皇帝挑眉而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若是喜欢她偶尔来跟你发发牢骚,那朕准她踏入椒房殿就是了。”
他并未将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
佩芝在一旁悄悄抿了抿唇。
她虽瞧不上冯氏这样的人,但总不好违拗主子的意思,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
在北地长安被一片腊月的冬雪笼罩之时,岭南的交州仍旧飘不下一片雪花。
临近年关,军中士卒多有思乡念归之心,故而士气反而稍有些低迷松散。
交州司马韩孝直急于剿灭南楚张道恭残部,因此近来脾气越发急躁,眼见军中有些士气松垮,他格外不悦,对着手下士卒也更严苛了些。
和兄长韩孝直的苛刻相比,其弟韩孝民反而显得十分仁和宽厚,更好说话。
韩孝民见到年关下士卒思乡,频频向兄长进言,建议兄长应该在这时厚赏士卒酒食炙肉,让军中的将士们也能过个好年才是,这吃的好了,过完了好年,打仗才有精气神。
韩孝直勃然大怒,指着弟弟骂道:“我把你带出来是奔着建立功业的,你自己只知整日躲在营帐里饮酒作乐也就罢了,如今还敢唆使军中将士和你一般饮酒茹荤、花天酒地,我劝你趁早给我收了这心思!”
他将自己桌案上一份长安发来的皇帝口谕一把抓起来,扔到了韩孝民的脸上:“看看陛下是什么口谕,是叫咱们半年之内荡平张道恭余部、生擒张道恭到长安去的!若是半年之内抓不到张道恭,届时陛下以军法问罪,你我有几颗人头够砍的!”
韩孝民被他骂的也是一肚子窝火,但是又不敢明面上和他争执什么,只好垂头退出了韩孝直的军帐。
等到了外边,有几个平素跟在韩孝民身边伺候的军卒们团团围了上去,问起方才军帐里他们兄弟二人都说了些什么话。
韩孝民撇了撇嘴,吐一口唾沫在地上:“你们大司马能有什么好话跟我说!我是想着带你们好好喝酒吃肉过个好年的,奈何你们大司马畏惧陛下的军令完不成,陛下要砍他的脑袋呢!所以多一口酒肉的吃喝也没有给你们的!”
几个军卒当下赶忙恭维起韩孝民来:“到底是我们韩二爷心疼军中的兄弟们呢。韩二爷的心意,咱们兄弟都已经领了!二爷是个什么人,难道咱们还不知道?”
当下,几人又簇拥着韩孝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魏军军营驻扎之地,悄然拐入了附近的一个乡下偏僻小村里。
这村子里人口不少,村西头有个挂着红灯笼的小院儿,里头挨挨挤挤住着七八个女子,有十三四岁的,也有三十岁出头的,不论年龄大小,容色俱是可观。
自魏军长时间驻扎在这附近和南楚残部对峙之后,这村子里遂渐渐兴起了这种生意,多有人兜售酒水、吃食给这些出来打野食的军卒们的。
自然了,那些女人的身体也属于可以用银钱来消遣的范围之内。
如今这院子里的人,早就把这位魏军主将出手阔绰的弟弟韩孝民当做了头一等财神爷,日日都备足了好酒好肉,只等他过来消遣解闷。
这一日,见到韩孝民等人过来,小院儿里为首的那个嬷嬷赶紧一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按照从前惯例,打发三四个女人过来陪着,又叫剩下的几个女人去温酒热菜,端碗递筷。
韩孝民一行人腆着肚子往屋里坐下,几个女人争相凑到他跟前去,妩媚妖娆地说笑取乐起来。
韩孝民拨开几个女人,先扯着嗓子问了一句:“诶,今日怎么不见我那段老弟?我段家老弟怎么还没来?可是叫什么事儿给绊住了?”
片刻后,屋外传来那嬷嬷的笑声:“来了来了!段爷今儿也来了,我这就再端一副碗筷过来。”
屋里的几人静了一静,不几时,果真又见一个年轻挺拔的男人从外间推门进来。
那男人只穿了身灰扑扑的常服,袖口处也零碎打着一点补丁,看上去颇为寒酸,只是那精气神倒是半点不显落魄,仍旧是挺括自若的。
段充入内正欲寻个位置坐下,韩孝民推开自己身边的一个女人,把他身旁最亲近的位置让出来,拍了拍,招手就让段充来坐。
段充微微一笑,朝众人拱了拱手,依言过去在韩孝民身侧坐下。
“弟今日在山陵间捉了几只野鸡野兔,方才叫那鸨妈拿去炖了,过会儿叫她们端进来,请几位大哥赏脸尝尝这些野味。之前几回,都是几位大哥请的酒食,弟厚颜受之,心中何等愧疚。”
韩孝民和几个魏军军卒哈哈大笑,几人拍了拍段充的肩膀,都说这段老弟太过客气,不过几顿酒食钱,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话虽如此,但是面对段充这样识趣的、进退有度的人,韩孝民等人还是十分赞赏的,因此也和他愈发合得来,常常聚在一处寻欢作乐,谈笑几番。
——前段时日,韩孝民就是在从军营里溜出来吃花酒的时候,于山陵小道间偶遇了外出打猎的段充。
两人眯着眼慢慢跟对方碰上,好半响才认出阔别多年的老友,当下就是极尽寒暄。
因为二人从前在冀州的时候关系就十分不错,而韩孝民当年也受过段充的人情,如今的段充对着韩孝民更是极为奉承,是以两人这番“他乡遇故知”,倒是一下子变得亲兄弟般热络起来。
之后两人均细细询问了彼此这么多年来的境遇。
段充说,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周二娘子,跟着这位张道恭的淑妃娘娘,没娶妻没生子没升官没发财,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个,一辈子也只知道给周二娘子当个侍卫,守着她,护着她罢了。
韩孝民好一番叹息,说起自己的时候,提到他哥哥韩孝直娶了颍川公主,当上了驸马皇亲国戚,如今也位高权重,而他自己虽没什么功名官爵在身,但好歹也成了家、娶了妻,膝下也有两个儿子了。
段充自然很是恭喜。
韩孝民感慨万千:“当年周二娘子要嫁到洛阳去,说是要嫁给河间王做王妃,要在家里选几个侍卫护送她,本来选到的就是我,我不想去,就谎称有病推脱了,还是段老弟你主动去替了我……如今段老弟在外漂泊多年,也都是替我吃的这些苦。当年要不是段老弟替我做了这差事,只怕今时今日的我,还不知在哪里呢!”
段充不以为意:“韩二哥本就是有福之人,今时今日种种,都是韩二哥命中该有的造化。至于我么……”
至于他,能跟着周二娘子一辈子,就是他此生最大的造化了。
*
今日饮酒时,段充注意到韩孝民的脸色好像不大好看,很不痛快的样子。
他眸色沉了沉,状似无意地多问了两句。
这话顿时戳到了韩孝民的肠子里,也是借着一点酒意,韩孝民大着舌头就和段充等人痛骂起来,说他哥哥韩孝直如何如何苛刻小气,就连多赏士卒们一口酒肉吃都不肯等等。
又说,那长安的大魏皇帝命韩孝直在半年之内抓到张道恭,如今韩孝直满脑子都是想把这差事给了结了,哪里还管得旁人的死活。
这么一骂,加上边上的段充又若有若无地提起他们兄弟之前的一些龃龉,提起韩孝直对养母大余氏的“忘恩负义”,韩孝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想到哪就是骂到哪。
骂韩孝直对大余氏这个母亲不敬,说大余氏就算是养条狗也知道只认一个主子,这韩孝直却连狗也不是。
又骂韩孝直娶的那个公主老婆,“算什么东西!狗娼妇生的!先冀州侯在世的时候最宠的就是她三姐姐,谁曾有眼看过她!如今她倒是当上公主了,也整日在我母亲面前摆公主架子,根本不拿我母亲当亲婆婆孝敬!”
还要骂一骂颍川公主的生母李太妃,“那老虔婆也素来不把我母亲放在眼里!还日日挑唆那颍川公主不许孝顺婆婆。只恨我没本事,否则早把这对娼妇母女打死解恨才是!”
连韩孝直和颍川公主所生的那个幼子也要被他骂上两句,“那小兔崽子眼看就是个活不长的病秧子,我这做叔父的竟然都管不得他!传出去,谁家有这样的道理?”
段充当即叹气,面上也是一副愤慨的神色:“韩二哥!二哥这些年也辛苦了,没少受这些人的闲气啊!”
他当然附和着韩孝民,一起翻旧账骂了骂韩孝直几句,无外乎也是说韩孝直此人素来没良心,不是能跟人同甘共苦的真兄弟。
说七八年前在冀州的时候,他们一起出去吃酒,韩孝直三番两次总是要偷溜着比别人多吃两口。
又说从前在冀州军营里,每每他们私下得了什么酒肉,总是拿出来兄弟们一起分了吃了,可是韩孝直却最喜欢背着兄弟们吃独食云云。
韩孝民被人这样附和着,自己也是越说越起劲,当下狠狠一拍桌子:“段老弟,你也看得出来是吧?!我那大哥韩孝直,呸,什么狗屁人品,我压根都不想认他当我的兄弟!”
段充垂眸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眼底笑意浮现。
说完了过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到眼下,段充又轻笑道:“韩大司马一心忙着交州的战事,兴许也不只是因为害怕半年之内捉不到张道恭而被长安皇帝责罚呢。”
众人因问:“那还能是为什么?”
段充放下手中酒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韩大司马虽然舍不得在年关下赏赐兄弟们酒肉吃,可是对他自己的国公之位,倒是无比上心啊。诸位兄弟只知道长安皇帝命韩大司马半年内荡平张道恭余部,但难道不知道这长安皇帝的下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
“——三月之前,若是韩大司马能在三月之前肃清张道恭残部,生擒张道恭,则封他为国公。”
韩孝民和几个军卒顿时愣住了。
段充不紧不慢地又倒了一杯酒:“诸位兄弟以为大司马是怕完不成皇帝的军令而被惩治,实际上,人家怕的,只是怕捞不到那国公爵位而已。”
“兄弟们为了大司马的国公爵位累死累活、九死一生,大司马竟然连酒肉都不愿意多赏赐几分。怎么比我那头当了亡国之君的前楚皇帝张道恭还克扣小气,啧。”
*
深夜,饮酒毕,段充辞别韩孝民等人,回到龙编县内向淑妃周婈珠复命。
这晚上张道恭宿在周婈珠处,段充不能直接进去和周婈珠回话,只得站在外头又候了半夜。
至第二日,张道恭从淑妃处起身离开,又被那薛贵妃缠了过去,段充这才得空进去亲自和周婈珠说上两句话。
听得段充所报,婈珠十分满意。
她幽幽地在屋内踱步一番,转瞬却又说道:
“不够!不够!只是这点挑拨还不够!你要让韩孝民彻底在心里和韩孝直恩断义绝,要把他彻底拉到和你在一边才行!”
婈珠思忖片刻,吩咐段充说:“下次再见到韩孝民,你一定要狠狠地和他挑拨,你要告诉他,今时今日他哥哥韩孝直和那颍川公主能凌驾在他们头上,都是因为周奉疆!如果周奉疆死了,如果颍川公主再也不是什么公主,韩孝直也不过是个亡国之臣,他们哪里还有资格去欺负他和他母亲?”
段充应下。
婈珠又阴毒地笑了笑,“如今咱们的手想要自己伸进长安,是怎么也伸不进去的。长安距离咱们路途遥远,相隔数千里,如果真的需要咱们做什么,其实什么都来不及。不管是安插一个眼线,还是送进去一份书信,我们都做不到了……唯一能靠的,还是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
一封书信、一点机密,怎样送进长安城才能丝毫不被人察觉?
那当然只有走官道了。
现下在交州的战事,韩孝直每隔三天上报长安朝廷一次,每次都是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长安的。
来往的数位信使在驿站之间交替奔波,一封来自交州的军报,最快只需七八日便可传回数千里之外的都城。
身为交州主将、皇亲国戚,唯有经韩孝直之手传回长安的文书信件,才能沿途畅通无阻,无需被人拦截查看。
但这里头其实还隐藏了一个很大的疏漏。
那就是,正是因为韩孝直驸马的身份,因为他的妻子颍川公主有孕在身,十分金贵,所以,每一次他往长安发一份军报回去,都会顺带着给自己的妻子颍川公主寄一份家信,信使们会顺路将这些一起带回长安。
到长安后,军报被直接送进宫里,由皇帝亲自查看,驸马的家信则直接送入颍川公主府。
这中间,不论是军报还是家信,都不会再被其他人拆开检查一遍。
这是一个无人检查和管控的死角。
而且,既然驸马家信都能跟着军报一起寄回长安了,那么驸马的亲弟弟韩孝民给母亲妻子写两封信,跟着一起送回长安,一块送进颍川公主府里,这过分么?
也不过分吧?
驸马和公主的家信没人检查其中内容,那么又有谁会多此一举检查驸马的弟弟寄回来的家信呢?
也没人检查,没人在意。
——这些,都是段充之前从韩孝民口中诈出来的。
从交州到长安,已经被他们撕开了一条可以渗透的口子;那么如果从长安城到长安帝宫之内,也能再撕开一道口子,这是不是就说明他们可以直接把手伸到大魏皇后的跟前了?
是不是就说明他们可以暗中使人向大魏皇后传递什么东西、什么信件了?
恰巧,韩孝民的妻子冯氏身为公主的妯娌,沾着半个皇亲国戚的身份,仍然能做到这一点。
*
段充由衷叹服:“还是娘娘心思缜密,计谋深远,臣唯有拜服。”
婈珠高傲地笑了笑:“昔年我是我父亲的长女,自然也是众姐妹中最聪敏出色的,只可惜没托生在正妻的腹中罢了。”
第24章
周婈珠时常会回想起自己三四岁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她还是她父亲周鼎的唯一的女儿,也是他的长女。
周鼎的第一女是他一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妾室所生,那个孩子也在出生不久后夭折。
直到半年多后,他的另一个妾室生下了他的第二女,彼时他膝下已有二三男嗣,婈珠这个女儿的到来,方是正好叫他儿女双全了起来。
——在赵夫人没有生下周鼎的第三女周媜珠之前,婈珠都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是得宠的女儿。
而那时婈珠的生母也还尚算有些得宠,所以连带着婈珠也过了短暂几年的众星捧月的日子。那是她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段岁月啊。
周鼎不溺爱那些儿子们,对他们往往是要求严苛,但是对婈珠却有几分宠爱,时常将年幼的她抱在膝上玩耍。
她对自己的幼年时代总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有时午夜梦回,也会梦到昔年阖家家宴之时,那个三岁左右的自己坐在父亲的膝头,手里抓着一个父亲给她的玩具玩耍。
彼时家中其他人都战战兢兢地侍立在父亲跟前,那些兄长们更是大气不敢喘,可只有她是自在的,快活的,可以无忧无虑地在父亲怀里咯咯直笑。
父亲偶尔发怒问责兄长们的课业,兄长们两股颤颤快要吓得瘫软在地,而婈珠就能无视父亲的怒火,出声打断他的责骂,说自己想要吃桌上的一块糕点。
父亲就会顿时收敛了怒火,柔声哄她几句,取来一块甜糕塞进她的手里。
直到周媜珠的出生。
直到周媜珠从赵夫人的肚子里呱呱坠地开始,这一切就都变了。
起先听说嫡母赵氏生下一女时,婈珠的生母私下有些担心,又有些幸灾乐祸。
担心的是又一个女孩儿的出生,打破了婈珠“唯一女儿”的金贵身份,赵夫人的女儿可能会因此分走原本属于婈珠的一部分宠爱。
至于幸灾乐祸,那自然是暗中窃喜赵夫人生下的不是男胎。周鼎对她的肚子期待已久,她就只生了个没用的丫头片子出来,指不定不仅她要失宠,那个死丫头也不会得到冀州侯周鼎的多少疼爱。
听到生母和嬷嬷们躲在房中这样议论着,懵懵懂懂的婈珠好似真的安心了一些,她觉得哪怕有一个妹妹出生了,父亲也许也不会多么疼爱那嫡母所生的妹妹,父亲最疼爱的肯定还是她。
然而让婈珠永远也没有想到的是,妹妹的出生,不是“分走”了她的一部分宠爱,而是完全夺走了原先属于她的父爱。
不是分走,而是完全夺走。
即便周鼎对赵夫人没有生下嫡子而有所失望遗憾,但是面对他正妻所生的第一个孩子,他仍然十分疼爱,对这个女儿倾注了极大的爱意。
第三女刚一出生,他就在书房中苦思了整整一夜,为她珍而重之地取名“媜珠”,乃掌上明珠之意。
而在婈珠出生时,周鼎显然就从未这样用心过。
——她从前的名字,叫做“菱”,周菱。菱角的菱,卑贱之物罢了。
不过是因为得知她出生的消息时,周鼎的面前摆放了一盘新鲜的菱角,所以他便随口给她取了个“菱”的名字。
她是不值钱的菱角,而周媜珠是千金万金般贵重的“珍珠”。
同样是他的亲生女儿,在周鼎眼里,她们姐妹之间的差别,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生母教她去和她父亲闹,问她父亲为什么给妹妹取名字这么用心,为什么妹妹是珍珠,而她就只是个菱角儿,父亲被她这么一闹,皱眉想了想,就又取了个“婈”字,给她改名“婈珠”。
婈珠,媜珠,这样听上去倒似乎是一对没什么差别的姐妹了。
不过,很快婈珠就知道了,哪怕她的生母再有心机,再会算计,有些东西,也不是她和周鼎哭哭闹闹几句就能算计来的。
比如说,因媜珠乃俪阳公主嫡孙女,为了彰显自己嫡女的尊贵地位,周鼎还借机向当时大楚的代宗皇帝替媜珠索要县主封号,代宗皇帝看在周鼎难得一次向朝廷进献了北地赋税的份上,便册封此女为馆陶县主。
馆陶县主。
——这个,是周婈珠能靠着哭哭啼啼闹几句就给自己也争一个县主的名号的么?
呵。
不仅仅是这个县主的名号,自周媜珠出生后,婈珠就再也没有爬上过她父亲的膝头了。
从此之后,周鼎的怀里、膝上,抱着的只有周媜珠一个人。
哪怕后来他的第四女、第五女、第六女也接连出生,他都没有再这样宠爱过一个女儿,他最宠爱的仍然是周媜珠。
可是周媜珠到底又比她强在哪里了呢?
除了出身,除了她们两人生母的地位差别之外,她到底有哪点不如周媜珠?为何命运要如此戏弄于她?
甚至,除去父亲周鼎这样偏心之外,就连当时的河间王张道恭也这样偏爱于周媜珠。
她至今记得张道恭年少时初来北地冀州就藩的样子,洛阳王孙,白衣公子,温润如玉,身上带着一股北地男子鲜少有过的文雅温和。
家中小娘子们都从未见过这般的人物,虽然还是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年纪,可仍旧很容易就在张道恭面前低头红了脸。
大家都想朝他跟前凑,可他在周家的几个姐妹里一眼就看中了周媜珠,之后也都只和周媜珠亲近。
对于旁人,哪怕她们也想尽办法朝他身上靠了,但他的态度却总是疏离而客气。
他也是那样宠爱媜珠,他会亲自教她习字作画,带她翻阅古籍典章,和她赏花游湖,给她讲长安洛阳那边的新鲜故事,逗得媜珠总是含羞带笑。
而她呢,她就是张道恭眼里一颗默默无闻的灰尘星子,什么也不是。
之前父亲为媜珠讨要县主封号,后来张道恭也要求娶她做河间王正妃,现在就连那乱臣贼子周奉疆,也要把皇后宝座捧到她面前来。
她是父亲周鼎的馆陶县主,是张道恭心中唯一的河间王妃,是周奉疆的赵皇后。
那她呢?
那她周婈珠呢?
她又算什么?算什么?为什么这些人都只爱周媜珠,为什么不管什么时候,周媜珠都总是过得比她更好?
*
到底顾忌着是在段充面前,周婈珠一忍再忍,终于忍下了那些会让她失态的神色。
她故作云淡风轻地敛了苦涩的笑意,回过头去瞥了段充两眼:
“这几年里,总跟在我跟前伺候,你也吃了不少的苦头,如今正好借着这个时机,你和那韩孝民凑在一块,也好在那私娼窠里松快松快。在外头走动,男人们聚在一起没有不要花钱的地方,这些钱你先拿着,跟他们一起吃喝了也好、|嫖|赌了也罢,花完了再跟我要罢。”
说罢她便从袖中取出一个有些褪色了的半旧荷包,里面零零碎碎还装着一些银子,扔在了段充的跟前。
段充诚惶诚恐地拾起那枚荷包,小心翼翼地放回一旁的茶几上:“臣不敢!臣没有……”
婈珠轻轻眨了下眼:“不敢什么?没有什么?”
“臣不敢在外行迹不端、嫖宿娼女。臣没有。这些银钱,臣也暂时用不上。”
他听到周淑妃似乎哼了声,少顷,她又问:“眼下你和韩孝民这般熟络,难道韩孝民就没提过要带你走么?你还继续留在我这里做事,韩孝民难道就没有什么疑心?”
韩孝民当然是提过这一茬的。
在他和段充第二次就在酒桌上把酒言欢之时,他便借着酒意苦劝段充道:“我说段老弟,你既然在这两头里来去自如,那还和那头的张道恭、周淑妃他们多啰嗦什么?索性你孤身一人,又没有什么妻儿家眷的牵挂,一走了之了便是!到了我们这儿,我虽不敢保你大富大贵加官进爵,可好歹有吃有喝、衣食无忧,不比跟着那丧家犬一样的张道恭划得来嘛!”
段充当时又是怎么回答韩孝民的呢?
他苦笑了下,低头放下酒杯,缓缓道:“弟且先谢过韩二哥的好意了。我如何不懂韩二哥的苦心?若是能一走了之,这些年跟着张道恭四处逃命,我何日何时何地不能走?可到底……”
他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可到底二娘子怎么办?她身边还能放心使唤的奴仆婢子们,这一路上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我一个。我一走了之了,她怎么办?她还能使唤谁?”
韩孝民哈哈大笑,心中了然,当下不再多谈此事。
这是段充给韩孝民的答案。
但是此时面对周婈珠的询问,他只能说:“韩孝民确实曾经和臣提过此事,臣推脱说,其兄韩孝直为人苛刻计较,若是知道他将臣这样的人带回魏军军营,必会因此向他发难,臣不想给他添了麻烦,便就此作罢。韩孝民听完此言后,果然对其兄之不满越发溢于言表。”
婈珠颔首:“不错,你很聪明。”
段充走后,她一个人独自在房内坐下,神思浮动,手中一下下拨动着一件珍珠手钏儿。
这是她前两日在龙编县内一个老巫医手中收来的机窍玩意儿。那女巫医告诉她说,这珍珠手钏里有一枚珠子已经被悄悄挖空了,刚好能钻进去一只珍珠蛊虫,可把那蛊虫养在里头数月不死。
只消轻轻拨开珠子上的开关,那雪白如珍珠一般的小小蛊虫就会无声无息立马爬出来,朝人的肌肤骨肉里头钻去,轻易就能取人性命的。
雌虫会钻入男体内,而雄虫则喜钻入女体。
只不过,如今这件珍珠手钏里头还是空的,并没有蛊虫养在其中。
婈珠当时问了那女巫医一句:“现今还有没有这样的珍珠蛊虫了?能不能替我捉一对来?越快越好!我要的便是这样的东西!”
那女巫医窃窃地笑了笑,苍老面庞上的皱纹堆出阴狠而古怪的神情:
“娘娘也不能太心急了些,我们僚人的蛊,可不单单是养出来的虫子,咱们呐还要祭蛊的,这三斋四拜一番,少说也要等到开了春才能出蛊,哪里是说要就能现成取来的。”
婈珠一再催促:“那你速速替我去办成此事,越快越好!我要越快越好!”
女巫医神色微收,又试探地与婈珠说:“淑妃娘娘答应过老妇的,待事成之后,可千万要兑现才是。”
婈珠抬起下巴:“自然不会忘,等周奉疆那逆贼一死,我们大楚皇帝陛下收复中原,再度入主长安洛阳宫室,陛下届时感念你的功绩,至少要封你做九真国夫人,封你儿子为交州刺史。”
第25章
大约也是因闹过了那一场,媜珠和周奉疆好不容易再度重归于好,于是之后的几日里,两人便愈发如胶似漆了起来。
白日夜里,床上|床下,俱是如此。
同房合|欢之时,甚至还颇有了股小别胜新婚的味道。
当她有时无意间在他身|下|表现出些许抗拒和不安,他都会十分耐心地安抚她,一遍遍地和她保证说,他以后不会再那样对她了,他会对她很好的,那次只是个意外。
除却榻上之外,媜珠还能很真切地感觉到,周奉疆对她近来格外的温柔体贴,几乎到了堪称讨好的地步了。
他每日总会腾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她,继续挖空心思送她各种各样价值连城的珍宝首饰,还会时常寻来一些宫外民间街市上的奇巧东西来逗她开心,简直是用尽了手段想要弥合和她之间的那道裂痕,意图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彻底恢复如初。
那日他暴怒时在床榻之间的粗暴对待,到底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恐怖的噩梦,而他素来自负,实际上根本不能容忍自己给她塑造这样的噩梦、不能接受自己在她心中一丁点不完美的形象。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最完美、最称职的丈夫,他也一直自诩没人会比他更爱她。他是她最好的归宿,最好的选择。
他怎么能容忍自己这样伤害过她、在她心中留下不堪回忆的恐惧?
还好,媜珠是能照单全收他的这些讨好的。
不跟他发脾气的时候,她柔顺又无害,是一只美丽的金丝雀,会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金丝鸟笼里,吃着喂养的精细的食,迎合地接受旁人爱抚她靡丽的羽毛,也会偶尔娇声歌唱。
周奉疆最喜欢她的温顺。
虽然他时常怀念起她没有失忆时是多么鲜活明艳,但如果这“鲜活”的代价,是她恢复记忆后必然会和他反目成仇的话,那他宁愿她永远都只做一只乖巧的金丝雀。
呆呆笨笨、痴痴傻傻的,也没什么不好,总归他能护着她永生永世的天真纯粹,她并不需要想起过往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他们之间似乎真的完全回到了过去。
这天夜里,两人就寝时再度同房,彼时媜珠身上那点红肿破皮的伤处早已恢复如初。
周奉疆将她轻轻推倒在床榻上,俯身过来亲吻她,媜珠仍是下意识地偏头避了一下。
媜珠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是会做出这样本能一般的抗拒反应,但她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动作顿了顿,神情也有些失望和落寞,于是她赶紧支起身体,雪白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主动献上娇艳的唇瓣,印在他的下颌处,继而又辗转到他的唇上。
皇帝的神色缓和下来,也投入了和她的这一吻里。
等到两人的唇舌终于分开,他又将她从榻上拉了起来,将她摆弄地|跪|趴|在丝被上,随手扯开了她的寝衣系带。
因他的这个动作,媜珠低垂着抵在枕上的脑袋似乎又变得有些眩晕,她的手足忽然有些发凉,某些似真似假不知是否存在过的画面和记忆,也再度涌上她的眼前。
她不喜欢这个姿势,不喜欢这样跪在别人面前。
可是为什么呢?
*
……很多年前,在那个雪夜,她仓皇出嫁的夜晚,在那个自称是她兄长的男人残忍地以陌刀砍碎她的花轿、踹倒她的丈夫之后,在她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她恍惚间又想起来了。
那个男人羞辱殴打并赶走了她的丈夫,然后不顾她的反抗和哀求,一把拎着她把她塞进了他带来的马车轿子里,准备将她带回家中继续软禁起来,还说回家之后,他要好好管教她。
他的话说的很不好听,他说,如今她父亲既然不在了,那么长兄如父,身为她的兄长,以后都理应由他来好好管教她。
男人满身凛冽之气,语气寒凉,他厉声斥责她没规矩,婚姻大事,她借着长兄不在家中的时机,竟敢私自和野男人玩|淫|奔这一套,就是不知规矩礼数,把好好的女儿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当时的她哭得满面泪容,狼狈不堪,凌乱的发丝披散着黏在了她的脸颊上,让她的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混沌模糊中。
但她还是隐约看见,那男人带了一堆身披金甲的亲卫士卒来追她,白茫茫一片雪地里,几十匹披甲的骏马也扬首而立,高傲而沉默,骑在马上的亲卫们纷纷亮出同样是雪色的剑刃,气氛凝滞而寒凉,带着无声的威压之态。
雪,人,马,刃,都是静谧无声的。
其余人和马的眼睛,都在看着她。
只有她在哭,她疯了一般地哭泣着,求他放过她,求他放她走,她真的太想要嫁给自己的丈夫,想要跟自己的丈夫嫁去洛阳,她不想跟他回去,她也想要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选择。
听到她还这样“不知悔改”,那男人越发暴怒,粗鲁地将她塞进了马车里,她被他推了一把,踉跄着扑倒着跪在了马车的地板上,华美的朱红织金婚服的裙摆也像开败了的糜艳的花朵,凌乱地层层堆叠在了地上。
还好,大约是他命人在马车的地板上铺上了一层柔软的毛绒绒的狐皮,马车里面还熏了蜜碳,温暖如春,她跪倒在地板上,膝盖并没有很痛。
虽然没有痛楚,可这并不影响她从中尝到的前所未有的屈辱感。
还不等她缓和过来,那男人随后也一身寒气地上了马车,媜珠挣扎着要爬起来,他却冷冰冰地伸出一掌将她纤薄的脊背按了下去,像按住一只垂死挣扎中的兔子,下一刻就要将她宰杀一般。
媜珠更加激烈地反抗起来,那人却腾出一只手,直接粗暴地扯掉了她身上华美嫁衣的腰带,像剥去一只兔子的皮那样,把她的嫁衣从她身上剥了下来,然后随手一扬,扔出了马车的窗外,命他的亲卫们拿去烧掉。
开窗的一瞬间,冰冷的寒风立刻朝马车内涌入,媜珠背对着他跪在地上,顿时浑身战栗,瑟瑟发抖地打了个寒战。
她觉得又羞耻又屈辱,至少在她曾经所接受过的教养里,她不能在自己丈夫之外的任何男人面前被人脱去衣服。
这样剥去她的外衣,本就是对她的羞辱。
哪怕没有伤及她的发肤血肉,可实际上的她在那一刻丝毫不啻于一只被剥皮的动物般痛苦。
她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明明之前,他对她也是很好的,他对她格外的上心,呵护她,宠爱她,为什么现在却变了呢?为什么男人可以转瞬之间就在她面前变得面目皆非?
还不等她的眼泪哭够,他仍旧在呵斥她、教训她。
大概他说了些什么,媜珠记不得了,只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他说她要是再不听话,他就把她关起来,关一辈子,他会亲手修剪掉她每一根不听话的反骨。
看看是她的骨气硬,还是他的手腕更硬。
媜珠抹了一把面上的泪珠,倔强不驯地回头望向他,一双极动人的眸子里盛满了泪珠:“你不如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她毫不畏惧地和他直视:“我视你为亲兄长一般,这些年来你扪心自问,我做你妹妹,有半点对你不敬重之处么?可是你呢?你又算什么兄长?你一次次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婚约、我的人生……如果这就是你想要做的,那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他大约十分容不得她对他的忤逆,见她再度“出言不逊”,对他言辞顶撞,他蓦然起身将她拽了过来,把她抵在马车的车壁上,重重地吻了上来,惩罚一般啃咬着她的唇瓣。
——这绝对不是一个兄长该对妹妹做的事。
如果说刚才他的那些举动,还能单纯解释为一个掌控欲极强的兄长对自己妹妹的强势和压制的话,那么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这个充满掠夺和强占气息的吻,则绝对早已超脱了正常兄妹的界限。
……他真的是她的兄长吗?他真的只是她的兄长吗?
媜珠忽然从这支离破碎地回忆中清醒了过来。
这一次并不是梦了,是她在清醒的状态下,神智不知被何事所触动,自然而然地回忆起来的记忆片段。
这都是真的。
实际上,早在上一次周奉疆粗暴逼她和他同房时,那天她跪在榻上,被迫承受着他粗鲁的动作,她的眼前便已经浮现过一次这样的景象。今天则已经是第二次了。
*
“媜媜?媜媜!”
察觉媜珠的走神,周奉疆止了动作,耐心地再度安抚着她。
他没有想太多,以为媜珠只是还没有从那场不堪的情事中走出来,于是便按捺下自己的心猿意马,一遍遍地哄着她放松些。
周奉疆对媜珠的娇气并不感到意外。
她从小就娇滴滴的,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一樽瓷器美人,磕不得碰不得的,失忆之后,更是要小心翼翼把她含在嘴里护着才行。
原先这些年里,害怕刺激到她,他都没敢在床榻之间过多索取,唯恐让她受不住。
媜珠缓缓回过了神来,有些僵硬地在他怀中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陛下,妾无事。”
见她似乎好了些了,周奉疆的眸色沉了沉,哑声说了个好字,再度把她放回榻上。
*
这一番欢|爱极是酣畅,皇帝大约很是尽兴,云雨毕后,媜珠的脑袋倦怠着靠在他的腿上,眨了眨眼睛,低声开口对周奉疆说道:“陛下,年节前,妾能召见自己娘家的哥哥们入宫一趟么?”
赵媜珠的娘家有两个哥哥,一个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兄长,襄国夫人的儿子,另一个则是她二房婶母所生的堂哥。
赵皇后得宠,她的娘家女眷当然可以随时入宫看望皇后,享着无上的尊荣福泽。
但是,这也仅限于女眷。外男想要入宫,好歹也还是要提前知会皇帝一声的。
而且大约也是为了免人口舌多议论,自媜珠做皇后以来,娘家的男人们,不管是她的祖父、父亲叔父、哥哥还是那些年纪大了些的侄儿们,都没再擅入内宫看望过她。
这是媜珠第一次提出想要见娘家的哥哥,而且仅仅是见她的哥哥们。
周奉疆顿了下,同意了。不过他捏了捏媜珠的脸,多问了一句:“最近怎么想召两位国舅入宫说话了?”
媜珠的喉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意味不明:“妾近来会想到从前和哥哥他们在一起的事情,想到很久没见哥哥们了,所以年节前想抽空见一面罢了。”
皇帝还是很温柔:“叫佩芝她们守在你跟前伺候你。”
*
媜珠想要很近很近地再看看自己的两个哥哥一次。
就一次就够了。
做皇后的这段时间里,每次见到父亲哥哥他们,都是在那庄严盛大的宫宴上,隔着规矩森严的座次,遥遥望上一眼罢了。
她确实都快忘了她的哥哥们是何种模样了。
那就再见一面吧。再见一面,只要一眼,她就能在心里给自己断定他们到底是不是她破碎记忆中见到的那个兄长。
哪怕还是没有见到记忆中那个男人的正脸,可她仿佛已经十分熟悉他周身的气息,和别的男人一比较,她就能分辨出两者的区别。
她被别的男人轻薄侮辱过,万一……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她的兄长,那么那个男人会是谁?皇帝周奉疆知道这些么?
第26章
上一次媜珠召见母亲和婶母时,她娘家亲人的客套、恭敬和疏离,已经让她内心受伤失望过一次了。
这一次,大约是已经有了点心理准备,所以当媜珠第二日下午在椒房殿里见到她的两位兄长时,不管她的兄长对她是什么反应和态度,她的内心似乎都是平静的。
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是在哪一刻察觉到的不对劲?在哪一刻终于做实了自己心底一直不愿意去承认的猜想呢?
亲兄长赵奂沦、堂兄赵奂溪恭恭敬敬地站在媜珠跟前数十步开外的地方,还未入椒房殿正殿,二人便诚惶诚恐地向媜珠跪地叩首请安问礼。
他们也是惧怕她这个皇后妹妹的。哪怕在让宫中宦官召他们进宫时,媜珠已经一再强调过今日只是兄妹小聚,不必多礼,随意即可,然而他们却还是小心谨慎,不敢有半处逾矩。
媜珠看着他们清瘦如竹的身形,看着他们那样温润柔和的神态,忽然间就已经什么都不想再多问了。
只是一眼,不需要任何的试探和犹豫,她就知道自己梦里的那个“兄长”绝对不是眼前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两位兄长起身后,媜珠请他们入内小坐,开口还是先问起了她的父亲赵国公近来身体如何。
赵国公世子赵奂沦赶紧颔首道:“劳娘娘惦念父亲,父亲身体素来康健无忧,也皆是陛下和娘娘的福泽庇佑。”
看他提起自己父亲时那一副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样子,便知道他极为敬重尊长,生生就是世家大族里自幼被儒法尊卑规训得老老实实的大孝子。
那么梦里的那个兄长是怎么跟媜珠,提起她的父亲的呢?他说的是,
——“你父亲死了,如今长兄为父,便该由我来管教你!”
媜珠猛然想到了这一点。
梦里的那个男人曾经说过,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她是没有父亲的。
正是因为没有父亲,所以“长兄为父”,面对他对她的种种|专|制与掌控,她才无法反抗。
*
还有两日就是除夕了。
这个年节宫里过得格外热闹,椒房殿内外更是被装饰一新,看上去一派花团锦簇,是极喜庆的氛围。
今日早晨,皇帝还带着媜珠一起换了他们寝殿内殿两根梁柱上贴着的对联,他同媜珠各题了上下联贴在左右,写的是“花间金屋藏娇色,镜中双璧照夜长”,用以谓他们帝后夫妻情意极深。
殿内还烧着温暖的银蜜炭,已然是温暖如春,媜珠身上还披着一件孔雀织金裘,其实甚至还觉得有些热了。
但好像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媜珠浑身再度被冰冷的寒意笼罩,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梦中的那个冬夜里。
媜珠什么都没再多说,只是随意问候了几件家中的琐事,而后赏赐了一些节礼,便叫他们回去了。
这一次,她除了终于意识到她梦中的那个兄长另有其人之外,更是乍然在心里领会到了另一个事实。
——她真的是赵氏女吗?她真的是北地冀州名门望族赵家的女儿吗?
梦里的人告诉过她,至少在她当年第一次出嫁时,她的父亲就已经过世了。
而如今的赵家,老爷子、赵国公和赵国公的兄弟,他们父子三人都还康康健健身体安泰的,……她的父亲不可能是赵家的任何人,她也不可能是赵氏女。
难怪这些年里,她总觉得自己和赵家人根本亲近不起来,难怪她所谓的生母襄国夫人提起她幼年的往事时几乎都是含含糊糊,说不出什么清晰的细节来。
那她到底是谁?她到底来自哪里?
她的父母、家族、兄长,又到底在何处?
说爱她的人,为何又以金屋筑笼,将她蒙骗在他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皇帝……周奉疆,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
赵家兄弟二人刚踏出椒房殿,媜珠平素喜欢抱在怀里的那只金丝猫跳下了房梁,竖着毛绒绒的蓬松大尾巴跳进了媜珠怀里撒娇。
此猫乃波斯国商人兜售过来的的番猫,因其双眸异色,如同金银,一向被视为祥瑞,也叫狮猫儿、波斯猫。
后来皇帝随口说了一句,说叫波斯猫不如金丝猫喜庆,宫人们后来遂都改称金丝猫。
媜珠的这只金丝猫是只母猫,性情同她的主人一样温顺,名叫“灿娘子”。
灿娘子在媜珠身边也有三四年的光阴了,它是前楚宫里养的御猫,后来前楚皇帝仓皇弃宫城而逃,这些名贵的猫儿狗儿无人问津,就不知辗转到多少人的手里了。
周奉疆那时在外头打仗,是旁人献给他一只,他转手命人送给了媜珠,说是怕她一人在家中无聊,用这猫来讨媜珠欢心的。
媜珠眼下心里装着这样大的心事,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心情应付灿娘子的撒娇,只是一边神游在外,一边一下下木楞地抚着它油光水滑的毛发。
灿娘子有些不满媜珠的敷衍,在她怀里翻了个身,喵喵连叫数声,不停地甩着柔软的大尾巴蹭她。
媜珠蓦然低头望向灿娘子,忽然从它这般懵懂无知的天真眼神里想起了它的身世。
灿娘子的母亲,就是当年波斯商人从远洋海外带来的“番猫”,灿娘子是出生在波斯商人的船上的。
前楚时,设置市舶司对这些番邦异兽收取税钱,规定“番猫每只税钱百文”,名贵异种的猫儿甚至还能收取百倍税钱的。
波斯商人们想要带着这些波斯猫来到中原售卖,但是又无法支付所有波斯猫的税银,于是见灿娘子的母亲有些老了、丑了,恐怕就算卖出去,也还不值交给市舶司的税钱贵,索性就把那只可怜的母猫扔进水中溺死,带着它所生的一窝猫崽儿进了中原兜售起来。
其中的一只猫崽,就是灿娘子。
灿娘子自己的“身世”这般坎坷,出生还未满月生母就被人虐|杀,但这并不妨碍它的性情温顺,天真烂漫,而且十分黏人,最喜欢缠着人撒娇。
就算周奉疆在的时候,偶尔它去缠周奉疆,他也能敷衍地陪它玩一会。
因为它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如果它知道它的母亲是被“人”害死的,那它还敢这样黏人么?
媜珠听人说过,山林间的那些幼兽,若是其幼年时亲眼见到自己的母亲被人猎杀的话,待其成年之后都会很有警惕性,会远远地避开所有人;
若是遇到熊、狼、虎之类猛兽的幼兽长大了,它们甚至还会去寻人复仇的。
灿娘子之所以没有变成这样,不就是因为它什么都不懂,因为它一直都被人“蒙蔽”么?
那些波斯商人在把它卖出去之前,对它也是很好的,喂它吃羊乳长大,把它打理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甚至还给它准备了许多玩具玩。
在它眼里,这世上大约就没有坏人罢?
媜珠忍不住想一想,有些伤秋悲春地感慨,想着自己和这猫儿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一样的可悲之物罢了。
同样是因为想不起自己的从前记忆,所以她整日浑浑噩噩,似乎十分幸福地活在这深深宫苑之内。
佩芝候在一旁伺候着,见媜珠脸色又不大好看,有些落寞不快,连忙追问她这是怎么了。
媜珠状似随意地轻叹了两声:“没什么,只是如今见兄长们也都无趣了。从小总和他们混在一处玩,皮得跟猴子一样,现在都再也不能了。”
佩芝大约并没当回事,还安抚她说:“这都是自然的,娘娘如今是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国舅爷们哪里还敢对娘娘如儿时一般没大没小?”
这几日里媜珠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多少时间再留给她多愁善感的,内司省里的人一趟趟地到椒房殿来,处处总有些让她拿主意的地方。
媜珠一桩桩一件件应付下去,大半天的辰光很快便打发走了。
因为每逢这样的大节令,总免不得要给宫外的宗亲国戚们赏赐些节礼,例如赵国公府、穆王府、颍川公主府之类的。
媜珠想起如今这些王妃公主们膝下多有些年幼的小孩子,所以还额外精心准备了些赠给小孩子们的除夕节礼。
有一种琉璃灯盏,以八面琉璃拼接而成,琉璃灯罩上还雕刻着凤凰蟠龙、孔雀瑞兽之类的图案,内里有烛台,可置烛灯,看上去华美漂亮,是小孩子们会喜欢的玩意,若是等上元日时拎出去玩,还不知多夺人眼球的。
媜珠叫佩芝去翻了翻她的库房,清点出来这样的琉璃灯还有几十盏,足够她赏人的,便叫人取出来些,一一赏给那些王妃公主们膝下的小孩子。
颍川公主自己和驸马韩孝直生有一子一女,媜珠赏给那两个孩子一人一盏,只是忽然间想起颍川公主的妯娌冯氏和她同居公主府,冯氏膝下也有两子。
而冯氏的丈夫、韩驸马之弟,如今也征战在外,想起一来她现在一人操持家事十分辛苦,二来也不好叫她的孩子届时眼红颍川公主的孩子们有新奇玩意,于是便额外多赏了公主府两盏灯,意思是分给冯氏的两个孩子。
媜珠一面在账册上勾了出来,一面又回头低声叮嘱了一声那内司省的女官:
“我隐约听说颍川公主的妯娌似乎和公主不是太合得来,可是到底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到时候去公主府里,亲自和公主说一声,叫公主出面把这灯赠给冯氏的孩子,兴许冯氏领了公主的情,也能念几分公主的好处,一家人也能多和气些。”
那女官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是娘娘想的周到,惦记着颍川公主呢。”
*
按照他们北地冀州的习俗,年廿九乃祭祖之日。
虽然如今皇帝都于长安,但本朝仍然延续了在冀州时候的许多旧俗。
除夕的前一日,皇帝带着身着翟衣凤冠、华服簪钗的媜珠和宗室皇亲、百官重臣一道前往奉先殿祭祀先帝周鼎和周氏先祖。
祭祖大事,一应都是由承圣殿里的赵太后安排的,然而等到祭祖之日,赵太后却推脱不适,借口不去。
皇太后是皇太后,哪怕她不是皇帝的生母,她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也无人敢置喙太后如何,所以她不肯去,当然也没人多说什么。
——事实上,她去年也同样没有去。
媜珠隐约能感觉到,赵太后对自己的亡夫先帝周鼎十分不待见,甚至隐隐到了有些怨恨的地步了。
她是怎么看得出来的呢?
概因祭祀先祖,每年都要按照前例置办五谷酒肉等物摆在先帝牌位之前,这些太牢牲畜牛、羊、豕,还有以五谷制成的吃食糕点,摆放的美酒等等,皆由赵太后一手操办。
本来,为了确保这些祭祀之物新鲜好看,一般都是在祭祀的当日或是前一两日才制备好的;然而赵太后反而非要让内司省的人提前一整个月就提前准备好,备好后就收在库房里放着不动。
等到祭祀之日时,那些吃食早就发霉生变,酒水里也扑上了一层灰尘,看上去甚至显得有些寒酸。
内司省的人为了使祭礼不失仪,往往都要提前一夜把那些荤肉、糕点上的霉变小心刮掉,处理起来格外繁琐。
今年祭祖完后,帝后二人回到椒房殿内歇息,媜珠又忍不住和皇帝说起这事,说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帝有些倦乏地躺靠在椅上,抖了抖衮服广袖,浑不在意地对她说:“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恶心恶心先帝,故意拿这些霉了馊了臭了的酒肉给先帝宗庙所用。”
媜珠啊了一声,“可是太后乃先帝正妻,为何对先帝如此不悦?”
皇帝顿了顿,侧首深深地看了媜珠一眼:“媜媜……即便是亲夫妻、亲血亲,有时候还不如所谓的外人靠得住。太后才是聪明人。”
媜珠的眼神越发不解。
周家从前的许多事情,现在的她并不知道。
皇帝哂笑:“你若是知道先帝临终前曾经命赵太后替他殉死,那么你就会明白,今时今日赵太后只是叫人给他做了些馊饭臭肉浊酒当祭品,其实还是克制了的。”
对上媜珠困惑无知的目光,周奉疆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有许多话想要说给她听。
哪怕他的理智告诉他,过去的那些都让它过去吧,没有必要再和她提起,没有必要沓樰團隊冒着这种可能刺激到她的风险再和她说从前的事。
但,或许是内心多年来蛰伏的不甘和愤懑实在太深,除夕前的这一夜,在椒房殿里温暖柔和的摇曳烛光之下,他静静凝视着媜珠的容颜,还是对着媜珠开口了。
在皇帝的低声诉说里,媜珠听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
昔年赵太后嫁给冀州侯周鼎为正妻,是为周鼎的赵夫人。
因为有老道士曾经预言赵夫人腹中所出的血脉可以贵极天下,周鼎认为,赵夫人为他所生之子就能成为天子,因此多年来格外宠爱赵夫人。
但是,在周鼎的宠爱之下,赵夫人并没有生下男嗣,她一生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即周三娘子兖国文公主。
虽然赵夫人生不出儿子,虽然周鼎也一直期盼着赵夫人为他生下的嫡子,但这也并不妨碍他还有满后院的其他妾室通房们。
这些娇艳美丽的妾室替周鼎生下了一个个健壮的庶子,周鼎不管多期盼赵夫人所生的嫡子,可是庶子也同样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不可能不在意、不器重,所以他对这些庶子们同样用心栽培,寄予厚望。
那些生育了庶子的妾室们,自然有一个算一个地跳起来和赵夫人互相拆台,明里暗里争斗不休,把赵夫人十几二十年来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再加上,赵夫人自己本来也不是个多贤良淑德的嫡母,她自己也没法忍着恶心和怨恨去把丈夫的庶子庶女们视如己出、亲自抚养,对这些庶子庶女都是随意敷衍。
所以,等那些庶子们渐渐长大之后,人家当然一心向着自己的生母,和这没生过自己没养过自己的嫡母赵夫人面和心不和。
赵夫人自己私下都曾经无数次说过,等周鼎一死,不论是他的哪个庶子承袭了家业,成为下一任冀州侯、冀州节度使,人家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都是先扶正自己的妾室生母,然后想法子磋磨死她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的嫡母。
到时候,她没被人撵进马厩里吃泔水喝马溺,都算是她积了大德了。
而那时只有一个女儿的她,唯一还能依仗的底牌,就是她的养子周奉疆。
直到后来,周鼎忽然中风病重,短短两个月便油尽灯枯,命将休矣,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了。
在他临终前,他的庶长子周奉鸣和养子周奉疆一起到他病榻前侍疾。
弥留之际,周鼎回光返照般地有了一点力气,从榻上强撑着坐了起来,叫人取来笔墨,写下了一份手令。
手令里说了两件事。第一是将自己的家业传给庶长子周奉鸣。
第二,则是命他的庶长子周奉鸣和养子周奉疆在他丧仪之后去赐死正妻赵氏,让赵夫人替他殉死。
谁敢阻挠此令,皆杖死。
在他死后,他要带走他的嫡妻。
“为什么?”
听到这里,媜珠惊呼了一声。
皇帝道:“因为曾经有人预言赵夫人能生下天子,先帝死前仍然对此事耿耿于怀,他怕他死后……”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他怕他死后,万一赵夫人改嫁旁人,替旁人生下了儿子,那该如何是好?他当然不甘心,所以只有赐死赵夫人才能让他彻底安心。”
媜珠揪紧了衣袖:“那后来呢?”
后来赵夫人当然没有死。
可是她为什么没有死成?
皇帝在此时反问了媜珠一个问题:“媜媜,你觉得这时候是谁保住了她?是因为她的丈夫回心转意?还是因为她的娘家有本事干涉此事?是她那个娇滴滴的养在深闺的亲生女儿?还是早就视她为眼中钉的那些庶子们?”
……
媜珠抿了抿唇:“是陛下。是陛下您护住了母亲。只有陛下。”
皇帝哼了声:“当然还是朕。”
拿到那份手令后,周鼎的庶长子周奉鸣喜不自禁,几乎恨不得立马飞奔过去弄死这个碍事的嫡母。
等周鼎一死,周家开始替他办了丧仪,丧仪尚未结束,周奉鸣便联合周家的几位长辈,拿出了周鼎的手令,准备一起在周鼎的灵柩前逼赵夫人殉死。
好在赵夫人早与周奉疆里应外合,在丧仪之日偷偷开了冀州侯府里的一个偏门,周奉疆带着上百精锐亲信杀入周家,哗然兵变,将周鼎的几位庶子、弟弟、侄儿们斩杀于他灵堂之前,血溅三尺,这才免了赵夫人一死。
也是因为此事,在周鼎死后,他才成为了冀州的下一任主人,才有了他的今日。
说到这里,周奉疆起身走到了媜珠面前,伸出双手捧住了媜珠被吓得雪白的小脸:
“媜媜,你觉得赵太后做的对么?”
媜珠声线有些颤抖:“自然是对的。妾虽失忆愚钝,却也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太后何错之有?”
周奉疆又轻声问她:“那你觉得朕做错了么?世人对朕多有口诛笔伐,说朕身为养子,却谋权篡位,杀养父亲子亲弟亲侄,是为天诛地灭。你觉得朕该不该这样做?”
媜珠快要哭出来:“不、陛下没有做错。陛下没有错。陛下虽是先帝养子,可也是太后所养,陛下为护住养母……并无错。”
周奉疆微微一笑,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那你若是赵太后与先帝的女儿兖国文公主呢?你会选谁?是选择赐死你母亲的父亲和兄长,还是选择朕这个没有血亲的兄长?”
媜珠猛地抬眸望向他:“——陛下为何会有此问?”
周奉疆也直视着她:“朕随口一问罢了,只是想问问媜媜你是怎么想的。媜媜,告诉朕,如果你是兖国公主,你会选谁?”
良久,媜珠回答了他。
“自然是选陛下。在妾心里,无人比生母更重要。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曾说过,即便是禽兽之辈,不知其父,也该知其母。若妾是当年的兖国公主,谁能护住妾的母亲,妾就向着谁。”
在她回答完之后,面前的男人看着她,露出了一个媜珠无法形容的畅快的笑意。
他今晚好像很高兴。
第27章
他毕生最爱的是她,却也时常会恨她。
恨她从未真正和他站在一起、从未坚定地选择过他。
在他和张道恭之间,她想要选择的丈夫不是他。
在他和她的那些庶出兄长们之间,她最终选择的兄长不是他。
在他和她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叔父堂兄弟们之间,她更坚定的选择的亲人也不是他。
所以她疯了一样非要想嫁给张道恭;所以在他杀了她的那些叔父堂兄们之后,她对他恨如入骨,百般怨怼,说他毁了她的家。
可她从来也不懂他的苦衷,从来不懂他也是为了她和她母亲好。
诚然他也有自己的野心私欲,可他所做的一切,从未悖逆过她和她母亲的利益;他杀再多的人、做再多所谓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从未伤害过她。
为什么她就是不懂呢?
*
“陛下,陛下从前都不喜别人在妾面前提起兖国公主,为何今夜陛下自己却同妾说起公主了呢?”
周奉疆面上还未消散的笑意随着媜珠问出的问题瞬间隐去。
周媜珠并没有那么笨。即便失忆,可她并不迟钝。
她看向皇帝,说话时的姿态和语气都是那样无害,好像只是家常闲聊一般,
“陛下陡然对妾问起兖国公主的事情,是因为当年的兖国公主没有选择陛下、更没有理解陛下,是吗?兖国公主是不是伤了陛下的心,所以陛下多年后仍然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媜珠的眸子里浮上一层雪雪的光亮,“陛下,妾说的对不对?”
周奉疆神色里起先的那点从容,在她的朱唇一张一合缓缓吐出的一字一句里寸寸崩塌。
什么是心魔?
不过如此而已!
到底隔了这么多年,她却还是能这样轻轻松松地刺痛到他心里去。
他不答她,媜珠上前牵住他的衣袖,语气中多了些固执,
“陛下不肯回答妾,所以妾猜的原来都是真的了?那妾还想多问陛下几句,公主当年之所以能伤陛下的心,是因为陛下曾经待公主也格外宠爱吧?以陛下为人,若非真的在意、宠爱公主,仅仅公主的三言两语,如何能让陛下如此伤心、难以释怀?若非曾经和公主兄妹情深、情谊深厚,陛下何故追封公主为国公主,又赐公主谥号?”
她不仅不笨,其实还很聪明。
周奉疆的气息乱了,媜珠瞥见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下颌紧绷,像是被她给逼急了的样子。
他不说话,不回答她,但是也没有对她发难、斥责她多言。
所以媜珠已经从他的反应里看到了答案。
不知是如何鼓起的勇气,媜珠仍然在“乘胜追击”,她顿了顿,抓紧了皇帝的衣袖,继续问道,
“陛下,妾还在猜测,您几个月前和妾说兖国公主生性娇纵无礼,待家中姊妹亲人皆傲慢非常,时常欺辱旁人。妾虽不记得过去兖国公主是如何待妾的了,可是妾敢断定,至少公主生前待陛下一定是极好的。若不是公主真心待陛下好,陛下后来便不会宠爱公主,更不会因公主而伤心,对不对?”
周奉疆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有朝一日自己可以狼狈至此,在已经失忆的她面前都会被她轻轻松松打得这样溃不成军。
他今夜的情绪已经跌至谷底,疲倦到一个字都不想再说。
到这个时候,他才忽然发现自己从前有多明智,今夜又有多愚蠢。
从前他管她管得那么严,不准旁人在她面前随便乱提一个字、乱说一句话,实在是明智之举,以她的心思细腻聪敏,若是她之前就从旁人口中听过这些故事,只怕假以时日,她早就能推算出所有的一切本来的真相。
也笑自己的疏忽和错漏,为了逞一时之气,对她多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
他问了她两三句,却招来了她喋喋不休的一串问题,让自己在她面前如此狼狈。
只有她,从来也只有她,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只靠着朱唇里轻轻吐出的只言片语就能让他一溃千里。
昔年张道恭命朝廷中书省官员做《讨周贼檄》,传檄天下征讨他,那檄文中对他极尽攻讦谩骂侮辱,骂他克父克母,所以他生父早逝、生母为娼、血脉低贱;骂他杀他养父的亲子亲弟亲侄,是逆道乱常、怀恶不悛、天地不容、恶积祸盈、天地共谴。
包括其他各地节度使、藩王对他所做的各种檄文林林总总不下十余篇,却从未有一字半句能激他怒火。
天下文人幕僚极尽笔墨心血,比不过周媜珠只是望着他低声问一句,“陛下,妾说的对么?”。
这才是真能戳到他五脏六腑里的伤人之言。
*
周奉疆越是不理她,媜珠越是心潮澎湃,似乎有问不完的话,她还想问问他,陛下,当年兖国公主之所以和您决裂,恐怕不只是因为她恨您杀了她的兄长叔父们吧?
是不是还因为张道恭?
因为兖国公主想要嫁给张道恭,而您不准她嫁,所以公主更加怨恨您。
但媜珠没有机会再多问了。
皇帝蓦然拂袖而去,深夜离开了他们的寝殿,只留下媜珠一个人待在原地。
她手中攥着的他的衣袖被扯开时,媜珠一时身形不稳,踉跄了下,皇帝却头也不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如果是往常,他是不会这样对她的。
皇帝似乎生气了。
他走远后,外间侍奉的佩芝有些不明所以地步入内殿,脸色焦急地问媜珠:“娘娘,陛下这是……?这夜已深了,您和陛下这是怎么了?”
皇帝走的时候脸色不好,而且深夜负气乍然离开,更是从未有过的。
哪怕是媜珠身上正行经时不能侍寝,他都照旧宿在椒房殿里陪她,今晚这样,不知又是闹了什么不痛快……
佩芝小心地觑了觑媜珠,见媜珠神容十分坦然,没有半点触怒了皇帝的悔意和不安,甚至唇畔还凝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媜珠拂开了佩芝的手,转身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坐下,神色自若:“无事,伺候我梳洗就寝吧。”
佩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皇帝这天夜里是一个人在宣室殿的书房里将就歇下的。
实际上,他的离开并不是生了媜珠的气,他也没有恼怒媜珠的理由。
无非是不敢面对而已。
他知道,自己再跟她待下去,他只会在她面前暴露更多的破绽和弱点。
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颖许多。
——他今晚应该一个字都不对她多说的。
*
翌日便是除夕了。
皇帝在除夕前夜忽地无故从椒房殿内离开,在外人看来,这是很下皇后脸面的举动。
故而这事少不得第二天一早就飘进了承圣殿的赵太后耳中。
赵太后深深叹气许久,在清晨时派人去请皇帝至承圣殿内说话。
皇帝对赵太后这位养母平素多是礼数周到,敬重有加,赵太后寻见皇帝,皇帝无不去之理。
直到坐到了承圣殿里,皇帝和赵太后母子二人相对而坐时,皇帝的脸色仍然不怎么好看。
赵太后缓缓地开口试探道:“媜媜那孩子,自小是被咱们一起惯坏了,你也是亲手带着她长大的,皇帝你有胸吞六合之量,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皇帝摇了摇头,“太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很少再唤她“母亲”了,都只叫她“太后”。
他说,“朕并非是生了媜珠的气,媜珠也没有触怒朕,只是……”
他将昨夜的事轻描淡写地说给了赵太后听,说来说去,不过还是他在害怕,害怕媜珠在没有爱上他的时候就想起那些过往不该想起的记忆罢了。
到时候,就连他和她之间这点虚假的、可怜的温存和欢愉都将不复存在。
赵太后听罢并无异色,同样一副淡然之态,然而她向皇帝给出的建议却有些语出惊人。
“你若是怕,就叫她先给你生一胎吧。你们有个孩子了,以后还怕什么?总归看在孩子的面上,即便媜媜想起了些什么,她也不会再如何了。”
皇帝今年已经二十七八,眼看着快要到了而立之年,膝下竟没有丁点血脉子嗣,后宫也唯有皇后一人。
一个崭新的帝国,若是还没有后嗣,总归看起来有些风雨飘零的不稳妥,不仅叫朝臣们不能心安,就是天下大魏臣民也有些惶惶。
旁人不敢说皇帝什么,那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剑锋也迟早要指向中宫皇后的脑袋上的。
事实上,光是现在,就已经有不少人在隐隐不满皇后的肚子失职了,只是碍于她的盛宠和皇帝的溺爱,所以才无人敢提而已。
周奉疆抬头看了赵太后一眼,声线有些不悦:“太后,媜珠是您的亲生女儿。”
她是觉得他真的不懂她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么?
旁人担心他无嗣,姑且他还能说这些人在“忧国本”,但赵太后在这乱出馊主意,则单纯只是这女人在愁着自己的皇太后地位不稳。
他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哪怕如今相安无事,面上是一派母子情深,可谁也拿捏不准这母子情能深到什么时候。
身为皇太后,她现在最想做的当然就是手头有个自己的小皇子,最好还是她身为皇后的亲生女儿所生的皇子。
那孩子若是能快点生下来,既是嫡子又是长子,理所应当都该被立为太子,而且还是她的亲孙子,怎么说以后也要认真孝敬她这个亲祖母,可比没有血亲的养子要更有用多了。
届时她才能真的心安,继续宽心享受起自己的荣华富贵,还能高高兴兴盼着当太皇太后那一天。
——至于她女儿怎么样,她还管得了多少?
周奉疆不想再听她啰嗦,起身就要离开。
“皇帝当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吗!”
赵太后语气急促地唤住了他,周奉疆离去的脚步顿住。
赵太后的声音低缓了下去,说话时有了些哀沉的无奈,
“我不算什么有用的母亲,我的媜珠……更算不上是什么聪明绝顶的孩子,她也逃不出你的手心。她这辈子能怎么样,不过最后全凭你的良心了。你多爱她一日,她就能多好过一日。史书里那么多工于心计、精明能干、母族强盛的皇后宠妃们,最后也没见她们能在男人手下保全余生。媜珠尚且还没有她们一半的心计城府,以后更不知下场如何。我只是想你给她一个孩子,让这孩子以后能成为她的依仗……”
周奉疆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热热闹闹的年节里,他还专程跑来听赵太后啰嗦一通丧经,简直是闲得发慌。
他回首望向赵太后:“有子又如何?无子又如何?史书里有子却被废被杀的皇后难道少了么?太后,您不是说了么,媜珠这辈子依仗的是我对她的爱,只要我爱她,她就会永远尊贵无忧。与其替她求子,您不如多请神仙佛祖保佑保佑我们夫妻白首偕老,一生恩爱。”
皇帝走后,赵太后气得快要捶胸顿足,一手扶着一旁嬷嬷福蓉的手,一手私下里指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骂道:“我说什么……我说什么……”
“你瞧啊,不是自己亲生的,总归没有半分用处,如今占着我的女儿,连对我一声母亲都不喊了。养子养子,不过是做做样子,竟没有半分真心!”
她对福蓉道:“所以我说,女人这辈子还是要有个亲生的孩子做依仗,再不成器,也比这半路来的养子中用些!”
福蓉也只能哀叹着劝她:“太后别多想了,陛下再怎么样,不是也比前头的河间王张道恭强了百倍不止么?您想想,不是这个道理?除了这个女婿、这个养子,谁还能捧您做皇太后呢。您是有大福气的人……”
第28章
有时候想想,人呢,果然是永远都在贪得无厌,永远都会想要更多。
所以思来想去,哪怕已经成为天下人眼中贵不可及的皇太后,可赵太后这样的女人也总觉得人生处处皆遗憾。
遗憾为什么自己不曾得到丈夫全心全意、始终如一的爱;遗憾为什么今时今日坐在龙椅上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也会时常感到惶恐,这些年来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感到焦虑,焦虑自己女儿的人生命数。
——是她把媜珠渐渐推到周奉疆的手里的,是她让这个外面来的养子慢慢惦记上了她的女儿。
她过去二十多年里所做的一切,到底对不对?
从媜珠出生之后,她就对丈夫周鼎后院中的其他姬妾通房、庶子庶女们满心戒备,总觉得这些贱妾庶孽们必然和她的女儿不是一条心,不可能真心待她女儿好。
什么所谓的兄弟姊妹手足,呸,不是一个娘生娘养的,根本一文不值。
所以她也不喜欢媜珠和他们凑在一处玩耍。
相反,她信任的是自己的养子周奉疆。
她总觉得,谁都会害她的女儿,只有这个养子还算是靠得住的,他没道理害媜珠。
何况当日她收养这个养子,盼望着这个养子能有出息,就是为了给自己、给自己日后的儿女多一重依仗和帮衬。
既然养都养他了,她当然希望养子和自己的亲生女儿感情深厚些。
她放任媜珠从小就和周奉疆在一起玩,媜珠才几个月,开始学会微笑、翻身、爬行、坐起,到摇摇晃晃的走路、略显笨拙的牙牙学语,周奉疆都亲自见证参与过。
他陪着媜珠时,媜珠确实从来没有出过任何意外。
身为兄长,他照顾这个妹妹分外用心,赵太后心中很满意。
这是媜珠那些所谓同父异母的血亲兄长们都做不到的。
比如说,媜珠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和她的几个哥哥们一道在凉亭里闲玩,她一时不慎,从湖心凉亭的栏杆下摔落了水中,而那几个庶出的兄长只顾着在一旁假惺惺地做惊慌失措状,却无一人搭手救救媜珠这个亲妹妹,都隔岸观火一般看着媜珠可怜兮兮地在水里挣扎。
还好那时她打发养子周奉疆去接媜珠回房吃饭,周奉疆寻至了湖边,见到媜珠的惨状,毫不犹豫地下水捞起了媜珠,这才把媜珠救了上来。
这件事至此让赵太后记恨心中,每每一想起就恨得咬牙切齿。
想起一次,就要和身边的婢子福蓉她们骂一次:“我们媜媜要这些亲兄长到底有什么用?这些人连周奉疆的半根手指头也比不过。媜媜从小和她哥哥一处长大,她哥哥带她时,她连吐奶都没吐过一次。怎么这些亲兄长们一个个就知道害她?可见不是一个娘养的,永远都不是一条心,别说比不过我的养子了,就连外人也没他们这样狠毒!”
媜珠善良单纯,并未因此事怪罪那些庶兄们,反而还会在她父亲周鼎面前为庶兄们说些好话。
赵太后有一回实在是被媜珠气得不行,把媜珠拽回了自己房里,又叫来养子周奉疆,一手指着养子,骂女儿道:
“谁是你兄长?这才是你兄长,亲得不能再亲的兄长!除了他,谁对你是真心的?谁会管你的死活?你巴巴地赶上去认他们做什么兄长?我的儿呀,你糊涂啊,你娘就给你养了这一个兄长,你以后记他的好处、在你父亲面前替他说好话就行了,你管别人做什么!”
大约是终于被母亲骂醒了一些,天真单纯的媜珠也终于清醒了点,从此之后和那些庶出的兄长姊妹们在一起时,也知道留点心眼了。
她有一些小秘密,一些不太愿意告诉旁人的心里话,总是只会告诉周奉疆。——例如说,她有多喜欢河间王张道恭,她梦想着以后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
虽然和家中别的姊妹们面上仍旧和和气气的,仿佛什么芥蒂都不曾发生过,但她心中最亲的、最偏向的还是周奉疆。
闺阁里做女孩儿的时候,她从前给过周奉疆很多银钱,赵太后都默许了。
因为媜珠得她父亲周鼎宠爱,周鼎隔三差五想起来赏赐给她的奇珍赏玩之物从来就没断过,给她的月例银钱也是最丰厚的。
媜珠很少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她总会把这些钱在手里聚一聚,攒够了一个匣子的碎金碎银,然后全都拿给周奉疆。
她说,兄长现在跟着父亲周鼎在外面做事,不管是军营里还是官衙内,来来往往,人情打点,男人总是少不了要花钱的。
只有手头有闲钱,才有动身的资本,才能积蓄自己的人脉,要不然不管在何处都是寸步难行。
她想让阿兄在外头过得轻松些,把她所有的都拿给阿兄。
周奉疆拒绝过她,她反安慰他说,等到阿兄日后出人头地,封侯拜将了,再多多给她添些嫁妆,当做对她的补偿就是了。
赵太后那时对此深以为然,看着一双儿女“兄妹情深”,互相帮衬,心下感到十分满意。
她会对女儿说:“我的媜媜这才算聪明了,你帮着你兄长,待你兄长来日有了些出息,他还不是要对你好?你那些庶出的兄长们,和你都不是一个娘拉扯大的,以后谁还会管你死活?”
又转头对周奉疆说:“我的儿,母亲当年瞧你就绝非池中之物,蛟龙得云雨,终有出头日。你母亲没有亲儿子,你妹妹那些亲兄长……哎,眼见有了还不如没有。等母亲以后老了……媜媜儿嫁了人,还是少不得要靠你照看呢。”
后来的确如她所愿,养子有了大出息,作为对媜珠当年情意的回报,彼时已是北地霸主的周奉疆亲自替媜珠准备了一份极为丰厚的嫁妆。
就算是皇帝老子嫁他的公主闺女,也难寻这样的排场。
媜珠出嫁之日,那是真正十里红妆,珍宝珠翠,不可胜数。
只不过她是在失忆的情况下被人嫁到了她兄长的床榻上,成了她兄长的妻。
而身为母亲,她那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目睹和默认这一切的发生。
……
也许直到周奉疆彻底暴露出他对媜珠的强占欲时,赵太后才意识到她这些年在亲手酿成一桩怎样的祸事。
她自认为想要养子和亲生女儿兄妹情深,以为自己是替女儿找了个靠得住的兄长做靠山,却完全忽视了在周奉疆的视角里,她女儿从来都不是他的亲妹妹。
媜珠出生时,周奉疆已经是个记事了的孩子了,是不是他的“亲妹妹”,是不是和他有兄妹人伦之义的亲人,他怎么可能不懂?
她这个养母养了他这么多年,他和她也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利益共同体,他在心里从没拿她当做亲生母亲。
他又怎么会拿媜珠当亲妹妹?
既然不是他的亲妹妹,那么在他眼里,媜珠就单纯只是一个女人。
一个陪了他很多年的,他很喜欢的、可以被他用权势得到的女人。
*
赵太后哀哀戚戚地又叹了许久的气,这才在福蓉的搀扶下起身去换了件皇太后礼衣,预备着好好过这个除夕日,等着宫外外命妇们入宫向她请安叩首。
她思来想去许久,还是觉得要有个亲孙儿最紧要,又窃窃私语地和福蓉议论:
“如今这养子是不大靠得住了,他并不拿我真心当个亲娘孝敬。我那亲生女儿……也不中用。到底还是有个亲孙儿好,有些血脉亲缘,总比没有强。以后我的寿数若是长些,兴许还能有做太皇太后的那一日,福蓉,你说是不是?”
福蓉自然是点头附和:“婢子也盼着皇后殿下早得龙嗣呢。”
说来说去,皇帝也并没冤枉了赵太后,她在意的还是这个罢了。
苦了谁也不能苦了她那颗盼做太皇太后的心。
*
除夕节令,不管怎么说,帝后二人都没有不相见的道理。
晨起时,皇帝从赵太后宫中出来,至太熙殿受百官祝岁朝拜。
媜珠今天起得则比平日还稍晚了些。
她以为昨夜自己一人孤枕,独守空房,身旁少了那个男人的存在,难免会睡得不大习惯,却没想到自己满枕好眠,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直到佩芝过来唤她起身梳妆,媜珠才从榻上起了身。
媜珠的容色红润,没有半点憔悴的意思,似乎也没有为皇帝昨夜的离去而伤怀过什么。
她好像根本就不在乎。
这场情爱里来来去去纠缠了一场,陷进去的大约只有皇帝一个人。不管皇帝如何爱她、对她好,她总是淡淡的,不甚在意的模样。
得宠也好,失宠也罢,全然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佩芝望了望她,心里有些杂思,总归是心疼皇帝的,只是没当着媜珠的面说,如往常一般侍奉她洗脸梳头。
温热湿润的柔软巾帕敷到面上,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气,阖了阖眼,取下面上的巾帕丢回水盆里。
“见我没有为陛下的冷落而伤心,嬷嬷似乎不大乐意呢。”
媜珠头也不回,似笑非笑地吐出一句话来。
面对皇后前所未有的发难一般的语气,佩芝的心陡然一紧,手中拿着的玉梳都抖了下,险些没握住。
“婢不敢!娘娘……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叫婢心下惶恐呢。”
媜珠仍旧没有回头看她。
她静静地凝望着铜镜中自己的容颜:“没什么,玩笑话罢了。”
殿内又是一片寂静,佩芝再不敢开口说话。
洗脸毕,媜珠忽然转头望向佩芝,不知是不是刚洗过脸的缘故,她眼尾似是凝着点点水光,也不知是水还是泪,只是她的态度忽然软了下来,微微耸下的纤薄肩膀里,竟然还能看出些落寞无助的样子。
“陛下腻乏我了,我如何不在乎,我不过是怕你们宫人都在心里笑话我,所以装作不在乎罢了。我昨夜不过和他提了兖国公主几句,他便不愿搭理我。陛下告诉我说,兖国公主生前性情不好,还常常欺负我,可如今连他也和兖国公主一样欺负我……他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来椒房殿了?我是不是该失宠了?我这个皇后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佩芝一听这话,连忙上前扶着媜珠的身子,一手抚着她的肩劝慰道:“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会呢!陛下最宠爱的便是娘娘了,陛下怎么舍得呢……陛下昨晚兴许是有些政事要忙,怎么会是生了娘娘的气呢……”
但凡是女人,哪有能不在乎丈夫的宠爱的。
原来这看上去一直温婉端庄、无欲无求的皇后,心里也不是真的不在乎天子恩宠。
佩芝面上安抚着她,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佩芝被她的反应给蒙混了过去,媜珠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
媜珠是在中午的除夕宫宴上见到的皇帝。
她自是盛装华服而来,美艳不可方物,皇帝上前握住了媜珠的手,牵着媜珠在他身侧坐下,轻声安抚媜珠:
“昨夜是朕不好,宫娥们说你昨晚没睡好,今日晨起时还哭了,是朕让媜媜伤心了。”
媜珠故意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妾无德失言,陛下不怪罪妾惹了陛下生气就好了……”
皇帝对她怜惜愧疚之意更甚,握着她手的手掌紧了紧:“媜媜没有惹朕生气,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朕的错。”
及开宴,有宫娥躬身在天子面前奉上一盘刚刚煮熟捞起的饺饵,一共一十二只,合一年十二月之数。
这是北地冀州周家从前过除夕的旧俗,因为三四代人都没变过,后来也就这么传下来了。
从前在冀州周家,每岁除夕开宴时,这盘饺饵都是被端到周家家主跟前的,有时家主膝下子嗣兴盛,就把这些饺饵赏赐给儿女分食,总有一只饺饵的肉馅里被塞了枚铜钱,哪个孩子吃到了,这一年就是最有福的孩子,也被视为家中福星。
若是家主正年轻新婚,膝下尚无子嗣,便同新婚妻子共分食之,周遭侍奉的婢子们同贺家主与主母早得贵子,开枝散叶。
媜珠没有生养过,但总归听说过冀州周家传下来的旧俗,这会儿看到这盘饺饵不免感到压力极大,总觉得人人都在盯着她的肚子催她生一样。
她抿了抿唇,起身欲侍奉皇帝食饺饵,皇帝却将那碟子朝她面前推了推,叫她先吃。
她遵从皇帝的意思,夹起一枚饺饵送进口中,还不待细嚼两下,忽然被一枚坚硬的铜钱磕了下牙齿,赶忙用绢帕掩着唇,有些狼狈地把那崭新的铜钱吐了出来。
那是一枚很新很新的“龙章通宝”,是皇帝登基立国以来,今年夏日里长安府铸钱司刚铸出来的钱币。
在媜珠错愕不解的眼神中,皇帝再度握住了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这枚钱币,乃我大魏一朝立国以来所铸的第一枚钱,既被媜媜吃到了,那媜媜便是最有福气的人,朕将它赠与你做压岁钱可好?”
媜珠愣愣地望着他,心莫名鼓动了起来:“……从前,家里面有小孩子的时候……才会在饺饵里放铜钱的。陛下,陛下……”
皇帝的声音格外温柔:“你瞧你今日早上,过除夕还掉眼泪,和小孩子有什么分别?自然得照养小孩子的样子哄你开心。”
*
下头的人听不到高台之上帝后二人在说些什么,可坐在一旁听了他们满耳朵“小孩子”“小孩子”的赵太后却头都大了。
她也想要小孩子,可她想要的是实实在在能抱在自己怀里的亲孙子,是可以被封为太子、来日让她成为太皇太后的亲孙子,而不是看见自己长那么大的女儿还被男人当孩子一样哄着玩的。
着实是闹她的心。
第29章
大部分时候,只要周奉疆捧着她、护着她,其实媜珠并未受过什么罪、生过什么气,婚后她的每一日都过得十分平静安然。
这有个前提,那是因为她的“婆婆”也没有在她面前摆过什么婆婆的谱,没有隔三差五把她叫过去站规矩之类的磋磨她的性子。
赵太后一直以来对她这个儿媳都是极好的。
过去几年里,媜珠虽然嫁给了周奉疆,但他常年征战在外,只留媜珠在冀州家里伺候婆婆、主持家事。
那段时间里,赵太后对她这个初为人妇的儿媳格外宽容,不仅免去她的晨昏定省,让她整日在家里想几时醒就几时醒,而且也甚少把她叫到她跟前伺候她吃饭洗脸云云。
不过今年除夕,赵太后似乎心情有些不快,脸色也不大安宁。
中午的宫宴毕,晚间又有家宴,诸王、王妃与公主、驸马们于家宴上向皇太后祝寿贺岁。
有几个小孩子被领上前来给赵太后磕了头,口中唤着“祖母”“外祖母”的,直叫得赵太后又一阵头疼心烦,吵得她脸色不虞。
——毕竟和自己压根没有半分血亲,说到底是她丈夫周鼎和别的女人的孙儿外孙,她能摆出什么好脸色来。
若是媜珠宫里养的那只金丝猫灿娘子跳到她怀里,她倒还能给个笑脸儿摸一摸那猫。
赵太后本就应媜珠没有生养而失望,这会儿再见到这些蹦蹦跳跳的孩子,心里火气更大,再想到她丈夫和妾室们生的庶子庶女们成婚后都生下了一堆孙辈,独她的女儿还不能生,真是越想越不得意。
太乐署的署令上前请皇太后赏乐,赵太后按照惯例点了一曲《尧天舜日》,是一曲贺四海升平的吉乐。
未等曲毕,她便沉着一张脸起身离席,说是累乏了,没什么意思,要回宫歇下。
媜珠连忙起身:“母亲!除夕乃是要守岁祈福的日子……”
她想说,若是赵太后累了,那她身为儿妇,自然要去跟着侍奉她的。
但还不等媜珠说完,赵太后就打断了她:“罢罢罢,我一个老婆子,还要凑什么热闹守岁,早歇下便是。那是人家家里子孙兴旺热闹的,一堆小孩子陪着闹着,儿孙满堂,做长辈的才有守岁的兴致,否则如我一般的人,谁不想早点歇息了。”
说罢她便在福蓉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媜珠尴尬得愣在原地,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既是尴尬又是委屈,尤其是在这些宗亲皇戚们面前,赵太后直截了当地把她没有子嗣的事拿出来说,她面皮又薄,如何受得了这样对待。
不止是皇后尴尬,赵太后除夕里乱发这样的脾气,叫穆王和颍川公主他们面上也很没光彩。
按理来说,哪怕皇后没生,可是穆王和颍川公主他们的孩子,那都是赵太后的“亲孙子”“亲外孙”,都要叫她一声祖母外祖母的,人家才给她磕过头拜过岁,她就冷言冷语地暗指自己膝下没有孙辈陪伴,没把这些孩子放在眼里,岂不是活生生在打这些王爷公主们的脸。
尤其是太后说这话的时候,穆王的长子还刚跑过去给太后背了首贺岁诗讨她欢心。
皇后受委屈了,有皇帝立马过去安抚哄慰;但王爷公主们心里有气,一时便不知往何处去发,只能再往肚子里咽。
这场家宴遂在这样略显尴尬的氛围里寥寥散场,皇帝一路上握着媜珠的手,带着媜珠回到椒房殿内更衣梳洗歇下。
直到宫人们全都退下了,媜珠这才伏在他怀里哽咽起来:
“陛下!并非妾不愿为陛下生儿育女,太医署的医者们都说妾的身子康健无事,为什么妾就是一直没有身孕?”
她的脸皮是真的薄,又兼心思细腻柔软,谁对她说了一句重话都能让她暗自难过许久无法忘怀。
而子嗣一事,又刚好是她最不能提的另一桩心事。
周奉疆太了解她了。
他知道,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地迎合着旁人对她的期待,总会下意识地把自己塑造成旁人想要的样子。
从小开始,她就有这样善良无害的性情,是她父亲期待的乖顺的女儿,是家中其他兄弟姐妹们所期待的好姐姐、好妹妹。
现在做了皇后,她同样也在努力迎合着天下臣民的期待,想要做一个旁人眼中合格的贤后。
别人说她应该替皇帝生育,她就常常为自己没有做到此事而感到愧疚不安。
周奉疆在心底叹息,媜珠啊,可是你又为什么总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呢?为什么总要去满足别人对你的期待?
你只需要在意我一个人就行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我们是相爱的,我会永远把你保护得很好,你想要做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都可以,何必去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他亲了亲媜珠柔顺的发丝:“媜媜,咱们还年轻,三年五年有没有孩子有什么要紧,朕还舍不得让你早早就生育。有了孩子,便有一堆养育子女的烦心事,倒不如如今叫咱们清净几年。”
媜珠仍是抽泣:“那三年五年过去了呢?待妾已至人老珠黄之年,若是还不曾生养,妾又该如何?又有何面目再忝居中宫之位?”
“媜媜!”
周奉疆的语气放重了些,又唤了声她的名字,“不许说这样的话!”
“你是朕的妻子,是朕心爱之人,只要朕做一日的天子,你便是朕唯一的女人,唯一的皇后。不论是赵太后还是谁对你说什么,你都不必理会。”
媜珠倒是没有继续掉眼泪了,可神情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朝臣们就不会议论妾么?妾独专圣宠,却不能替陛下——”
“谁敢议论你半句,朕便砍了他们的脑袋挂在长安城楼上示众。”
“陛下!”
媜珠被他吓了一跳,“陛下不能……妾无德便罢了,如何能让妾连累陛下的声名……”
“朕可不是那些无能的亡国之君。朕要护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更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只要有朕在,你生不生育、贤不贤良、有德无德,都无人敢撼动你的皇后之位半分。”
媜珠这会儿倒没有再多伤心什么了,她在他怀中仰首看着他:
“可是陛下,妾何德何能教陛下如此厚爱?陛下爱妾愈深,妾心中便愈是惶恐。”
这个问题的确是媜珠一直以来心中的疑问。
她知道自己根本没那么爱皇帝,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皇帝对她确实是宠爱之至。
很多时候,连她自己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爱她。
不仅给了她几乎全天下女人都要羡慕的荣华,捧她坐上尊贵的皇后宝座,甚至除了她之外,他从来都没有过别的女人。
——对于这个时代的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位高权重无所不有的男人来说,实在是罕见的。
他已经爱她爱到心里眼里都没有再多半分的地方去放下别的女人了吗?
从前他在外面打仗的时候,媜珠就知道有很多人给他送过各种各样的女人。
偶尔他从外头回来,她也会平静地问他是否有带回家中的姬妾,是否需要她为他的姬妾们安排屋舍、奴仆过去伺候等等。
哪怕真的有,媜珠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世道的男人不都是这样的,何况是他呢。
然而周奉疆每次都无比认真地告诉他说,那些别人送来的女人,他看也没看一眼就叫她们哪来的回哪去,除了她之外,他从不想要别的任何女人。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这样迷恋的地方?
“又说什么傻话?”
皇帝一手托着媜珠的后腰,将媜珠的身子扶起来了些,俯首亲了亲她的唇,“朕不爱你,还能爱谁?咱们青梅竹马相识了这么多年,过去一起经历过多少事情……点点滴滴,都只有你陪在朕身边。朕此生挚爱也只有你。”
媜珠叹息:“可过去的事妾都不记得了。”
也许她从前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恋人,所以才能被男人视作心头的一片白月光,娶到手里宠了这么多年,过了这么多年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皇帝问她:“那现在呢?现在你可有像朕爱你一般爱着朕?你失忆之前的事忘也就忘了罢,这五六年的光阴里,咱们在一起相守的年岁呢?可有多爱上朕几分?”
媜珠勉强挤出几分笑意,素手在皇帝胸膛前轻推了一把,语气像是埋怨撒娇:
“陛下还好意思说呢,妾嫁与您这五六年的时日里,咱们相守的时光还不足半数,陛下过去常年征战在外,有时一年在冀州家里还不到三四个月,只留妾一人独守空闺,您叫妾怎么爱您?”
皇帝眯了眯眼睛:“真的?媜媜记得这么清楚?”
话题大约是从“生不生孩子”转移到了“翻旧账”这上面,媜珠既说起此处,便也认真掰起了手指回忆:
“妾记得那年妾是春日的三月十二和陛下完婚,陛下婚后不到三个月就去了徐州伐徐州节度使章疗,待陛下回冀州时已是第二年夏末。您算算您走了多长时间?”
皇帝颔首向她致歉:“是朕之错。”
媜珠又说:“您那年说会留在家里多陪妾几个月,结果……结果那年六月、七月……八月,那年您、您——”
不知是想起了那年的什么事情,媜珠头颅中又一片空白,好像那一年中许久许久的记忆在她脑海里也被瞬间抽走了。
皇帝立马接过了话茬:“那年朕在家里陪媜媜过完了年,是正月年后才走的,媜媜这次可不能怨朕。”
话刚说完,他转头在寝殿里找起了他和媜珠一起养的那只波斯猫:“灿娘,灿娘呢?过来,今日朕允你上榻上来。”
听到皇帝唤它,灿娘子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扛着它蓬松柔软的大尾巴蹦蹦跳跳地上了帝后二人的床榻上。
灿娘子从前就喜欢爬到榻上玩,但它太容易掉毛了,周奉疆不惯着它的“邋遢”,不许它上榻,灿娘子多少畏惧他,于是也就不敢放肆。
今日难得是皇恩浩荡,允它放肆一回,灿娘子高兴得不得了,拉长了柔软的猫身在丝被上打起了滚。
媜珠的思绪也立马被它牵走,从周奉疆怀里起了身,半跪在榻上与灿娘子一道玩了起来。
皇帝满目柔情地注视着媜珠:“你陪它玩会儿吧,今年咱们一起守岁祈福。”
媜珠状作神情专注地逗着猫儿,全然不敢回头看皇帝一眼,唯恐皇帝在她的眼神里看出什么异常来。
*
她刚刚想起了一件事情。而且她觉得,皇帝大概也想起了那件事。
在她和皇帝成婚后的第二年夏天,她几乎丢失了一整个夏天的记忆。
从那年夏天五月末开始,直到七八月间,她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完全记不得那两三个月里发生过什么。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那两三个月里,到底又发生了一些什么?
方才她想到这一段,在努力地回想那一年的记忆时,皇帝显然就看出了些什么,一下就打断了她,没有让她继续深思下去。
连皇帝也觉得,那是一段不该被她想起的记忆吗?
可是究竟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消失掉两三个月的记忆呢?
而且,媜珠忽然又联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开始失忆的那段时间,恰巧也是皇帝的妹妹兖国公主去世的时间。
——换句话说,正好从她受伤失忆之后,世上再无兖国公主此人了。
皇帝说,他和她之间的婚事,曾经遭到过她兄长的阻挠。
而皇帝自己身为兄长,也曾阻挠过兖国公主和河间王的婚事。
她梦里的兄长,曾经在她已经出嫁之后又带人把她抓回家中;
而当年兖国公主已经换上了嫁衣准备跟着河间王嫁去洛阳了,结果又被皇帝带着人抓回了冀州家中。
她看皇帝的样子,明明皇帝是很爱惜、在乎自己的这个妹妹的,但是他似乎又从未因兖国公主的死而伤心过。
还有在她最近断断续续所恢复的记忆里,当年那个她要嫁的男人,一直都说要带她嫁去洛阳,她最后也是在嫁去洛阳的路上被人拦了下来,软禁了起来。
她最近一直都怀疑自己压根不是赵家的女儿,不是襄国夫人的亲生女儿,她怀疑自己也许本来根本就不姓赵。
然而她的这张脸单挑出来看看,和她的“姑母”兼婆母赵太后又是有几分相似的。
侄女儿像姑母当然没什么问题,但如果这样的话,那她不就又成了赵氏女么?
可如果她是赵氏女,又该怎么解释她记忆里有个男人说过她父亲已经死了的事实呢?
这一切真的都只是巧合么?
除夕的子夜时分很快过去,媜珠隐约听到了宫墙外面传来了热闹的喧嚣爆竹之声,皇帝挥手打发灿娘子跳下了床,他欲拥着媜珠歇下:
“新年了,媜媜,咱们在一起又度过了一年。”
媜珠温柔地回他:“妾愿年年岁岁皆与陛下相守,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咱们睡下吧。”
这夜,媜珠靠在他怀里,脑海中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惊悚的想法。
——她会不会就是皇帝和太后从来提也不愿多提的那个兖国公主?
会不会兖国公主从来都没有死,只是换了一种身份活在了这世上?
但这个念头实在太过令人骨颤肉惊,连媜珠自己都忍不住在他怀里发抖了几下。
皇帝以为她太累了,睡得不安稳,哄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哄着她安静地睡下。
第30章
以媜珠目前所能接触到的世界来说,在她的世界里,对于她的身世,她能给出的合理的解释只有这一种。
——她似乎只可能是皇帝的妹妹兖国公主,只有这样,一切的疑问才能得到解答。
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时,人的心里似乎就已经住下了一只鬼,千方百计地鼓动着你相信你揣测和怀疑的那个结果。
媜珠细细回想起失忆的这些年来她所经历的一切,哪怕是生活中每个细枝末节之处,都在支撑着她的猜测。
又比如说,当年她和皇帝刚新婚时,周三娘子兖国公主才刚“去世”不多久,皇帝没有为这个妹妹伤心也就罢了,就连周三娘子的亲生母亲赵夫人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伤心的神情。
别说什么伤心难过的脸色了,她身上连半分失去至亲的消瘦痕迹也没有。
不论是后来三娘子的生辰还是“祭日”,赵夫人好像都无动于衷,完全看不出任何的丧女之痛。
甚至有一年三娘子的“祭日”里,媜珠那天还曾瞥见赵夫人和婢子福蓉她们有说有笑的谈论着什么笑话。
对于一个失去唯一女儿的母亲来说,这可能么?合理么?
再联想到赵夫人对自己这个“儿媳”的疼爱和照顾,联想到自己的相貌和赵夫人的那几分相似之处……
媜珠心鼓如雷,再也睡不着了。
如果她真的是周三娘子……如果她真的原来是皇帝的妹妹……
媜珠枕在身旁男人健壮的胸膛上,忽然之间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
她接受不了。哪怕这个男人对她再宠爱再呵护,她也接受不了。
她想离开,想要离开这个禁锢着她、看管着她的金丝笼,想要离开长安,想要见一见那个自己本来该嫁的男人,看看自己本来应该过着怎么样的人生。
她不是他的掌中雀,也许她本来有自己的人生。
*
龙章二年的正月初一,媜珠很早便来到赵太后的承圣殿里给太后请安。
她是来的最早的人,彼时太后宫里还没有旁的外人在,而皇帝也先去了前朝,没有陪着媜珠一起过来。
媜珠被人精心梳妆打扮过,华服凤冠,满身珠翠,本是贵不可及的模样,然而神色却显得有些憔悴,似乎是昨夜没有睡好。
赵太后见了她这样子,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说不心疼是假的。
她昨日的确当众给了女儿难堪,可那并不是她的本意啊。
她也只是作势给皇帝看,让皇帝早日和媜珠生子,立了太子,定了国本,既是为了皇帝自己的江山稳固,也是为了她和媜珠母女两人好。
赵太后带媜珠进了她的寝殿内殿说话,媜珠在她脚边跪下磕了头,赵太后心疼地托起媜珠的脸颊,抚了抚她眼尾的一点泪痕:
“皇后啊,你素知我平日的脾气,有时我说话虽不中听了些,可也是为了你好,你可莫怨母亲……”
媜珠摇了摇头:“母亲!妾怎会怨母亲呢?母亲身为人母,字字句句的教训也是为了儿女们好的。何况妾的确失职,这些年来没能给母亲生下亲生的孙儿……母亲教训妾,教训的是。”
——亲生的孙儿。她在这话头里留了个玄机,赵太后没有听出来,更没有辩驳什么。
媜珠跪在地上,膝行着朝赵太后跟前凑了凑,贴她贴得很近,同她窃窃低语道:
“妾明白母亲心中不痛快,穆王、颍川公主他们这些王爷公主们,到底不是母亲亲生的,虽说给母亲生了孙儿外孙,终究隔了层血亲,人家也有自己的祖母外祖母要认,总归不是那么一回事。如今母亲只有指望着妾,妾的肚皮也该争气些,给母亲生下亲孙儿孙女们,叫母亲心里高兴些。”
赵太后听到媜珠难得开窍了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而很高兴地连连点头,拍了拍媜珠的手:
“媜媜啊,你这话说的很是,母亲的心事不就是这个么!到底人家不是我亲生的,别说是穆王、颍川公主他们了,就是皇帝和我也隔了层肚皮,我能指望谁?我这辈子不就只有指望你了,只有你生的,才是我的血脉……”
其实赵太后昨天晚上也没睡好,今日初一,她又起了个大早,这会儿脑袋也还有些昏沉,竟然不知不觉间就进了媜珠的套了。
直到这时候,赵太后才猛然意识到一旁的福蓉和佩芝都在拼命地低声咳嗽,给她使了好几个眼色。
而她这嘴上又没个把门,只差没直接对着媜珠把那句“你是我生的”给说出来了。
赵太后手心顿时就一片冰冷,再看向媜珠,却发现媜珠面色如故,没有半点异样。
她又松了口气,想着自己这个蠢女儿果然还是蠢得可以,话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她也没听出来什么。
于是赵太后松开了媜珠的手,声音又冷了点:“我当年为何抬举你做了陛下正妻,还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亲侄女,你也姓赵,和我同流着一个祖宗的血?我亲生的三娘子没了,这周家庶子庶女养子们跟我也都是外人,我只能还靠着你这个侄女。可你也不能仗着我疼你便恃宠生娇起来,整个赵家里,我不止你一个侄女。你不能生,早晚还有别人替你生。”
这话似乎是在为她刚才说漏嘴的言辞打了个大大的补丁。
媜珠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出来,遂也诚惶诚恐地再给她磕了个头:“姑母!姑母疼我,我一定不会叫姑母失望的。”
赵太后倦乏了:“你下去吧。”
媜珠乖巧地应了声,起身行礼后便退下了。
而媜珠的每一个动作,都落在了佩芝眼中细细观察着。
还好,媜珠演戏的能力还不错,连佩芝都没看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来。
不过,佩芝还是寻了个空隙的机会,叫人将此事告诉了皇帝。
皇帝虽然恼赵太后这张嘴什么都往外说,但既然媜珠都没听出来什么,他也就没什么反应。
毕竟赵太后是长辈,他就算恼,不到一定程度了,他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
所有人都以为一切仍然相安无事,只有媜珠自己知道,她的内心第一次崩塌了。
到这个时候,就算她是个再蠢再愚钝的人,当她将一切联系在一起时,她也该隐约摸到隐藏在迷雾中的那些真相了。
哪怕她现在还不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哪怕她还没有拾起从前丢失的记忆,但是此刻的她无比确信,她就是赵太后的亲生女儿,先帝周鼎的第三女,兖国文公主本人。
这些年来,原来她的亲生母亲一直都处在她的眼面前,几乎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可是却连母亲也不敢和她母女相认,反而跟着旁人一起蒙骗她。
她思来想去,无法怨恨自己的母亲,母亲这样做,一定还是被人胁迫的。
至于那个幕后主使,不用说,自然是和她夜夜同床共枕之人,
——皇帝周奉疆。
新年里的正月初一,本该是何等欢庆热闹的节令,媜珠的心却冷得更甚长安城里纷纷落下的茫茫大雪,冰冻成了一片。
她垂首望着自己身上所着的华丽奢靡至极的皇后翟衣,轻轻触摸装饰在上面的珍珠、金玉、刺绣,却没有触摸到半分的温情,没觉得此刻的自己身为皇后有半分尊贵之处。
她只觉得自己活得无比可笑。
起先,至少只是在她发现自己不是赵氏女时,媜珠虽然明白皇帝在蒙骗她,但她对这个男人还抱有过幻想。
她以为,倘若自己不是赵氏女,那么她从前的身份也许十分低贱,皇帝是为了给她改头换面、给她更高贵的出身,所以才骗她说她是赵氏女,是赵太后的亲侄女。他骗她只是为了让她开心。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那她还是愿意继续试着爱这个男人,试着和他继续把日子过下去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发现她是他从前的妹妹。
她无法再将他视为兄长,更无法把他当做丈夫。
她甚至觉得有点恶心,恶心得她腹中翻江倒海不是个滋味。
皇帝根本就不爱她。当然,身为兄长,他本来也没有资格以丈夫的身份来爱她。
也许她对于他来说,只是他掌心里一个尚且还算喜爱的玩物而已。
他根本没拿她当妻子。
哪有男人会将自己心爱的妻子这样玩弄于股掌之中的?
大概除了她自己不知道她是周三娘子之外,她身边的所有人皆清楚她的底细。
赵太后肯定知道,还有宫里的那些奴仆婢子们,福蓉知道,佩芝知道,皇帝身边的内监倪常善也知道,倪常善的干儿子倪赐清也知道……
除却宫里的这些人外,宫外的穆王和穆王妃他们,颍川公主他们……
他们难道不懂吗?
难怪这些人面对自己的时候小心翼翼、唯恐说错了半个字,原来只是怕在她跟前露馅之后会遭到皇帝的报复罢了!
——在他们所有人眼里,恐怕私下都觉得她这个皇后就是个笑话吧。不过是个被皇帝捏在手心里的玩物,可怜可悲,还自以为自己天生命好,位至中宫,得天子恩宠深厚呢。
难怪去年皇帝只是疑心穆王妃在她面前提起过兖国公主,第二天上午就把穆王和穆王妃二人叫到了宣室殿内斥责发落。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谁,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现在想想,哪怕这个男人再会隐瞒,哪怕这个男人有再重的威压权势逼着旁人都和他一块演戏,可是谎言终究是谎言,假的终究是假的。
他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他给她编织的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里漏洞百出,她从前未必没有看出来,只是他也刻意想要用金玉琳琅来把她这只金丝雀养废,让她没有半分反抗的力气;而她也沉浸在这看起来锦绣云堆、花团锦簇的奢靡生活里,懒得去细思他一次次露出来的破绽。
他从前很少愿意和她讲他们之前的故事,有时媜珠对他撒娇,想要让他细细讲讲他们是如何相识、相知、相恋的,但他总是反常得表现得十分敷衍,不愿意多说。
媜珠每次问起,他就说怕过去的记忆刺激到她,不想让她想太多。
后来,去年那一次,他怀疑穆王妃在她面前提起“兖国公主”,怕她因此而想到过去的事情,所以大发雷霆,对着穆王和穆王妃极尽问责之态,难道不也是因为他心里有鬼么?
如果按照他所说的,他们从前是一对恩爱的恋人,他们之间有着无数甜蜜的回忆,那他应该迫切地想让她回想起来、恢复记忆才是!
除非,他们之前的回忆太过难堪,他心知肚明,只要让她想起来了,他们便再也无法维持现在这种表面的平静……
所以他才对她严防死守,百般监视。所以他才不愿意她想起来。
媜珠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喉间传来一阵血腥的气息,腹内翻搅得厉害,心脏肺腑的每一寸都在抽痛。
然而她不能表现出来。
一道珠帘之外,佩芝和几个宫娥都守着伺候着她,她们都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不能让她们发觉她的异样。
只要她们发现了,皇帝也会随之知晓,他素来残忍暴虐,媜珠并不是没听过他的这些名声,继而他定会责罚她身边所有和她相关的人,届时谁都免不了一难。
媜珠一手撑着身旁茶几的一角,努力撑起了自己的身子。
佩芝躬身进来给她奉了盏茶:“娘娘,今日新年,穆王、穆王妃携小世子和小县主入宫给您请安了。”
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气,侧首向外看去,将眸中泪光憋了下去:
“让穆王进来,我要见他。”
那应该是她的亲弟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