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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星辰斗转,月落日起。

    天幕翻出一抹白肚,鸟啼落树梢。

    明明裴郁璟就来了两回,可师离忱却觉得像是被拆开嚼了一整晚,碎成软绵绵的一团,眼下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躲在火球旁沉沉睡了过去。

    好在身子轻便,睡前被清理得很干净。

    与之不同的是。

    裴郁璟神采奕奕地睁着眼,舍不得松开师离忱的腰身,把人按在怀里裹紧,带着薄茧的指腹在细腻的皮肤上细细摩挲,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圣上绕带倦意的睡相。

    他脸上巴掌印清晰可见,除此之外下颌还有师离忱气恼之下咬出来的牙印,不止如此,还有后背,胸膛,臂膀……

    全都是他不听命令,得来的惩罚。

    裴郁璟舔着发干的嘴唇,回忆起昨夜,有些食之味髓,圣上又是头一回,他不好闹得太过分。

    只是有些事实在控制不了,眼看着师离忱被他欺负得太狠了,身子都在止不住的颤栗,那张芙蓉面上不仅仅是欢愉的红晕,还有发不出来的怒气。

    裴郁璟一面担心师离忱的身体,晕过去就不好了,便只能就此作罢。

    人一旦尝过好的,就会一直惦记。

    比如现在。

    大清早就直勾勾地望着圣上,将高挺地鼻梁抵在圣上的颈窝,拱一拱,然后往下不轻不重地舔咬上两口解馋。

    ……

    腰侧被带着薄茧的手指抚得发痒,又感受到炙热的呼吸洒在肌肤上,十分烫人。师离忱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一睁眼便瞧见怀里拱着的脑袋。

    此刻二人皆在软衾之中,被窝里本是暖烘烘的,可裴郁璟钻在师离忱怀里一拱一拱时,有凉气从缝隙钻进来。

    被冷气刺激到了。

    师离忱模模糊糊间,下意识往热源的方向靠了靠,这下好了,入了虎口,瞬间被搂得更紧了,又被舌尖狠狠碾压了昨夜吃出的熟红。

    这狗东西。

    师离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清醒。

    “……嗯?”

    察觉到呼吸变化,裴郁璟头也没抬的打招呼,甚至没舍得松嘴轻咬了两下,“圣上醒了?”

    嗓音低沉喑哑,在晨间里似有一丝潜藏的危险。

    下一瞬,他头皮骤然一疼,猛地被拉出软衾,拽离了心爱之地,只能被迫昂首看着师离忱。

    看着堪堪苏醒的师离忱,眉眼还有尚未睡足的倦懒,他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连带下颌紧绷的线条也跟着动了动。

    昨夜闹得太狠,又是刚醒,师离忱声音沙哑,“大清早,发什么情。”

    裴郁璟眼巴巴地看着师离忱,“一见你我就忍不住,感觉好些了吗?再来一回好不好?”

    说着他不管不顾,想凑过去够师离忱的嘴角。

    此言一出。

    师离忱几乎是气笑了。

    昨儿晚上的账还没算,倒是有人得寸进尺起来了!叫停不停,像有使不完的劲,差点没给他颠吐!

    “啪!”

    一巴掌扇过去,觉得这样使不出力师离忱又坐身起来,照着裴郁璟的脸颊,反复连扇了四五个巴掌。

    又响亮,又清脆。

    虽然师离忱浑身软得要命,但巴掌力道却没减弱半分,打得他自己掌心都发麻发热,甩了甩手,扯住裴郁璟的脸颊,按着他的唇角使劲摩擦。

    “再来?来什么?你也好意思提?!你怎么好意思提!!”

    软衾下滑,衣带掉在身旁,里衣散开,露出大片风光,痕迹鲜明。

    裴郁璟眼神情不自禁下滑,落到圣上纤细的腰身上,薄薄的肌理感,欢愉到极致时会微微发抖发颤。

    彻底融入时,平坦紧实的小腹甚至会出现一点难察的微妙起伏。

    思及此处,他笑容忽然变得有些诡异,俯身过去薄唇轻碰着吻了吻,嘴角弧度上扬,眉眼荡漾。

    随后猛然被推开,等又一巴掌落下来的时候,裴郁璟直接昂脸接着,笑脸一点没变,还顺势叼住了师离忱的腕骨,面上未有丝毫怒意,用牙尖捧着,含糊其辞道:“圣上,手打疼了没?打一打别的地方好不好?”

    说话间,他高挺的鼻梁顶在师离忱手心,深深嗅着,压抑着粗气,“踹我也行,圣上手嫩,别打伤了。”

    师离忱:“……”

    瞧他一副爽了的样子,师离忱真是打也不想打了,骂也不想骂了,扯过软衾裹着背过身躺了回去。

    还没睡醒,眼皮子重得很,他闭上眼睛懒懒打了个哈欠。

    谁知见他不计较,裴郁璟反倒更顺杆爬了。顷刻间,师离忱感觉小腹被炙热的掌心紧紧贴着,肩峰一丝酥麻。

    圣上生得好,每一处都好,精细得像是被刻画出的玉人,后头的背骨如蝶,前头的肩峰与锁骨也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裴郁璟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都与之黏在一块。

    肩峰本就被嘬成了红色,明晃晃地刻在白皙细腻的皮肤上,被他叼口中轻轻研磨了一番,似诱哄地低语道:“圣上唤我九苍,那圣上的小字是什么?我也想和圣上一样。”

    只有最亲近之人,才能唤对方的小字,或是父母,或是夫妻,除此之外不会再有旁人。

    已经有许多年没人唤过师离忱的小字了。

    殿内默然片刻。

    师离忱敛眸道:“小字啊……我的小字,山君。”

    山君。

    山君。

    山君。

    裴郁璟悄然在心中念了好几遍,小臂忽地收紧,激动的把师离忱往怀里带了带,从背后靠上来,下巴抵在师离忱的头顶,有一下没一下地嗅着,开口唤时,声音低磁悦耳:“山君……山君……”

    不断地轻语呢喃,听得师离忱耳中发麻,耳廓都感觉到了热意,不过只是念个小字罢了却如同在抵。死。缠。绵。

    身后的裴郁璟就像一团火,师离忱心绪变幻几番,居然在他轻唤声中,感觉双颊也被感染了热意。

    “……”

    师离忱默了默,忽然翻了个身,捧住裴郁璟的脸庞吻上去,撬开齿关,真正的缠在一起。他要把那该死的,让他心跳变异的声音全堵回去!

    与之而来的。

    裴郁璟激烈地反扑,逐渐加深这份连接,师离忱蹙眉搂住了他的后颈,有些招架不住如此猛烈的攻势,偏头重重喘气。细密的亲昵就落在了他玉白的颈侧,重新覆盖上一层痕迹。

    从一开始的主动化为了被动,被高大的身影覆盖笼罩,十指相扣,一只脚踝被捞住往上折了折。

    裴郁璟支起身子,喉结滚动着下颌绷紧,极力克制压抑着念想,凑过去亲了亲师离忱如珠般的耳垂,哑着声道:“山君……你后头的药才上没多久,再弄就伤了,腿借我用用好不好?”

    “闭嘴。”

    师离忱嫌他吵,又被呼吸烫到了耳后肌肤,颤了颤。他默许地勾住了裴郁璟的腰,微微偏首,堵住他的嘴巴。

    第82章

    胡闹诨闹。

    一直闹到了晌午二人才堪堪起身。

    乐福安身子尚未大好,师离忱特意吩咐叫他休息几日再来御前侍奉。

    裴郁璟很是乐意的把活接了过去,给师离忱梳着发,仔仔细细打理。师离忱后腰酸得很,懒懒得靠在椅子中,垂眸任由他折腾。

    转眼发间就被按上了珍珠挂饰,藏在发里垂与耳后,睡前脱下的骨哨也被重新戴回了脖子,放进了衣领。

    师离忱百无聊赖地瞥了眼裴郁璟,倦怠地打了个哈欠,随便他去了。

    相较于师离忱的随意,裴郁璟还有些遗憾,觉得还不够精细,要不是圣上嫌饰物太多硌得慌,他真心想把各种各样的金珠玉宝都戴上去。

    他还藏着一副异域脚环,上头有两个响铃,一晃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要是套在师离忱细白的脚踝上……裴郁璟眸光晦暗一瞬,有些意动。

    朝夕相处。

    他曾试探过几回。

    天子将醒未醒,或是睡意朦胧之际最好摆弄,那时的圣上不似平常般喜怒不定,反倒格外温顺乖巧,可叫人为所欲为。

    察觉到裴郁璟直勾勾的视线,师离忱抬眼,看到镜中裴郁璟幽沉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

    昨晚上裴郁璟就是这种眼神,折腾了他一晚上。

    师离忱想了想。

    朝裴郁璟勾了勾手指,等裴郁璟倾身时,他伸手压在裴郁璟的后颈,将人带来下吻住他的唇。

    亲了一会儿才松开。

    裴郁璟舔着嘴巴,意犹未尽,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师离忱安抚好他,哼笑道:“……没出息,等会儿和朕去御书房的时候,把你的眼睛收一收。”

    裴郁璟叹道,“知道了。”

    *

    南晋意图不轨,和亲公主密谋行刺一事大清早传遍京都。

    以及太后通敌,与镇国公麾下将士勾连,一脉人等全部扣押至大理寺诏狱。镇国公治下不严,于宫门前负荆认罪,上请辞官。

    圣上仁慈,念及其功绩深厚,虽废其一脉官职,却未废其爵位,并赐一御医为其调养身子,不限其后人科举或以武入仕。

    太后则发落至皇陵,终身不得回京。

    一时间,京都城中南晋使团臭名昭著,几乎是人人喊打的程度。被禁军押解,驱离出境。

    裴敬元千里迢迢来月商,被裴郁璟揍了一顿,加上密谋之事落败,自是心有不甘——

    况且此事不成,回去父皇必然对他大失所望,又有老四在旁虎视眈眈,回南晋去必定没好果子吃。

    于是临行前妄图挣扎一番。

    可走出驿站一听,全是南晋来的两位皇子在宫宴闹出矛盾,七皇子大义灭亲,沉痛之余,痛打二皇子。

    颠倒是非黑白,这一夜之间风声传遍,迟早会传回南晋!传到父皇的耳朵里!

    裴郁璟一贯会装模作样,在父皇眼中,此人一向不成气候。父皇要是得知此信,一定会将罪责怪到他的头上!

    裴敬元简直百口莫辩。

    明明被为难的是他,被打到起不来身的是他,这下连罪责也全是他的!

    加上他醒来之后,才得知宫宴过后,月商帝又宣了一道圣旨,要与南晋斩断麦粮贸交。

    其中牵扯甚广,不言而喻。

    裴敬元傻了。

    没想到月商帝会不顾商民,斩了这条线。南晋地广难栽,有一部分麦粮全靠与月商交涉购置。

    可南晋商民,也有一部分靠着于南晋商交得财。他想不通,月商帝怎么会果决到这种程度。

    就不怕底下有民不愿?!

    他想借此谈判,再见月商帝一面,挽回一番。可很显然,月商帝意已决,将使团所有人全部扣押离境,毫无相商余地。

    裴敬元也只能尽快将消息编撰到信上封好,以求尽快传送回南晋。

    ……

    因断绝于南晋商交麦粮一事,内阁早早就在等着召见,晌午一过,便齐聚于御书房。

    经过一上午的冷静。

    内阁大臣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针对这方面做好了详细的安排对策,一起撰写成了奏折上呈给师离忱。

    师离忱扫过几眼,许可了。

    今日召集内阁不止是为了这事,既然开始筹备,那么就要为接下来攻打南晋一事做规划。

    舆图摆上了台前,师离忱坐于主位,裴郁璟坐在他左手边,对面是老太师。其余人按顺序落座。

    老太师见师离忱议事都带着裴郁璟,顿时眉头一皱,尤其今天谈论内容是怎么打南晋。

    合适吗?

    不合适。

    老太师道:“圣上……”

    “且慢。”师离忱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制止了,浅笑着给老太师递了个眼神,“若是说九苍的话,太师还是不必多言。”

    裴郁璟也笑眯眯道:“老太师,昨日宴上您也瞧见了,我那皇兄不是个善茬,回去必定添油加醋……我这厢弃暗投明……您该不会责备我吧?”

    这话说得就很有艺术性和茶味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裴郁璟身上。

    不经回忆起他昨日宴上打人的模样,猛然打了个寒颤,气势杀意太过凶残,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对待什么生死仇敌,谁会想到是他皇兄啊!

    老太师冷哼一声,半信半疑地扫过裴郁璟,到底没再开口阻挠。

    户部侍郎笑哈哈的打圆场,“一看裴殿下身姿巍峨,英姿飒爽,定是个光明磊落的。”

    气氛缓和下来,几人又闲扯了几句,场面重新松快起来,才转而将目光移到了舆图上。

    “率兵北关直进,追至东江……”兵部侍郎出谋划策。户部道,“说得好听,小心南晋绕到你屁股后面给你打散。”

    兵部侍郎道:“那就改声东击西,兵分两路,围攻……”

    户部道:“两边都是江道,你带兵投江?”

    “你是不是诚心和我过不去!!”兵部侍郎额角青筋暴跳,卷起袖子大有干一架的气势。

    户部侍郎立刻看向师离忱,假哭着抹眼泪道:“圣上,你瞧瞧他这牛脾气,臣的话都没说完呢。”

    师离忱沉吟,“易守难攻,是要多拨些银子。”

    一句话就点破了户部侍郎的心思。大举进攻,军需自然是要从国库拨款,拖得越久就花得越多。

    户部侍郎干咳两声,“臣不是那个意思。”

    兵部侍郎瞪他,斥道:“吝啬!”

    “花销不是问题,只是有更简便的方法。”一旁,盯着舆图许久的裴郁璟忽然开口,引起旁人瞩目。

    师离忱微微侧首注视他,唇边含笑温声道:“不妨说说看。”

    裴郁璟扬眉,指尖点在舆图中央的道上,“这儿,往上走,东江绕后,翻过一座山,有片沼泽,渡过去就是城池偏门。这里地形天然防备,守卫要薄弱一些,大部分从前方攻打,只需分一支绕后……”

    裴郁璟侃侃而谈,谈到军中计策,他神情认真肃冷,宛若自带杀神气息。师离忱眸光微动,看着他认真聆听。

    满场沉寂,唯有裴郁璟声音不徐不疾地响着,规划清晰有条理依据。

    不稍片刻后。

    裴郁璟说完,抬眼对上师离忱的视线,低声问:“……怎么了?”桌下的手悄悄伸过去,按在了师离忱手背上,轻轻捏了捏。

    师离忱回神,眼梢弯了弯,莞尔道:“没什么。”

    二人之间氛围奇怪,当然内阁大臣也不是傻子,圣上又没做遮掩,也不说穿个围脖之类的,脖子上的痕迹明显。

    还有那个姓裴的,下颌那个牙印,明目张胆的挂着,简直没眼瞧。

    大臣们不断将目光瞟过来,八卦之心熊熊燃起。只是等师离忱抬眼后,他们又端正了神色。

    ……

    议事至傍晚才堪堪散去,唯有老太师稳坐不动。

    等所有人都走了,老太师抬头,不做掩饰地视线在裴郁璟和师离忱身上来回扫,语重心长道:“圣上……他,你,他……”

    师离忱低咳两声,“太师有话直说就是。”

    “恕老臣僭越。”老太师终究是没忍住,“圣上,注意身子。”又变了语气,狠狠瞪了眼裴郁璟,咬牙切齿道:“……竖子!”

    老江湖眼睛毒辣的很,看裴郁璟哪哪都不顺眼。

    圣上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被一个异国皇子拱了,他实在是心有愤慨。

    只是老太师文雅了一辈子,实属说不出不堪之言,最后警告地瞪了裴郁璟半晌,愤然甩袖离去。

    “……”

    余留的二人对视一眼,裴郁璟不清楚内情,可师离忱是知道的,想着老太师怕是憋了一腹的脏话,忽地笑出声来。

    *

    去南庙找道人的太医令,一去就是月余,好歹是赶在中秋前回了京都。

    此时,裴郁璟刚哄着师离忱吃下一枚压蛊虫的药丸。

    沾点药味的东西圣上都厌恶至极,他不上点心,师离忱是不会主动去吃的。

    共三枚,已经吃了两枚,现在还剩最后一丸。想想那毫无消息踪迹的大巫,裴郁璟眉眼压了压,眼底隐忍着阴翳。

    太医令带着道人先去了太医署整顿了一番,随后到御前听宣,乐福安问道:“圣上可要见一见?”

    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师离忱道:“进来吧。”

    太医令携一个身穿五颜六色道袍的道人进殿,二人躬身道:“参见圣上。”

    师离忱打量了一眼,那道人中年之姿,并不年轻,气度很沉稳。他轻托着下颌,漫不经心道,“你打算怎么给朕瞧病?”

    道人也在看师离忱,目光慈悲柔和,道:“圣上得的不是病,且能解此法的并非贫道。”

    此话一出,太医令转过头看道人,如果眼睛能说话,他脸上写满了‘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裴郁璟则瞬间抬头,冷冷凝视着道人。

    “喔?”师离忱声音不轻不重,情绪莫测道,“那你不妨和朕说说,谁能解?”

    静默须臾。

    道人似乎并未察觉到空气里涌动的杀意,只笑说,“天的结,天可解。”

    打什么哑谜。师离忱见不得有人不说人话,摆摆手,郞义肃然拔刀,刀锋凛然于光中一闪。道人马上跪了,“我的意思是,得叫我师父来。”

    主打一个能屈能伸。

    太医令既无语,又想笑,“你一开始就该对圣上说人话的。”

    道人面对师离忱讨饶地笑了笑,旋即正了正色,道:“圣上可听过大巫?”

    闻言。

    师离忱瞥了眼裴郁璟,噙笑道:“是听说过。”

    道人道:“大巫可与天通,师父算到圣上会派人到南庙找贫道,便叫我在南庙等着,我等了三年,总算等到太医令来寻我入宫。”

    师离忱道:“大巫没和你说,进宫之后做什么?”

    说倒是说了。道人不找痕迹地打量了眼裴郁璟,又看了圈周围,觉得人有点多,琢磨了一下小心道:“圣上,这……”

    师离忱了然,选择给他这份耐心,侧目给了乐福安一个眼神,乐福安心领神会沉声道:“都退下吧。”

    殿内侍奉的宫人陆续退到殿外,郞义,乐福安,太医令也跟了出来。

    这时殿内只剩三人。

    师离忱慢悠悠地抿一口茶水,“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裴郁璟毫不避讳地坐在师离忱腿边,紧紧挨着,宛若盘踞在此的猛兽,侧目扫过道人的一眼目光幽沉,格外具有威慑力。

    随时能拧断他的喉咙。

    道人脊背一寒,低首道:“师父说,天命难算,并非事事准。叫我入宫先看圣上与裴殿下是个什么关系,若是关系亲厚,他中秋过后,就来圣上跟前解蛊。”

    裴郁璟嗤了一声,似是不屑于这种说法。

    师离忱无聊,指尖挑起一缕他的发尾,与玉戒一起卷着,慢条斯理道:“若是朕与九苍关系很差,是生死仇敌呢?”

    道人停顿片刻,诚恳道:“师父说过,如果圣上与裴殿下有生死大仇,贫道便到不了京都城外,他会来救贫道。然后再给圣上解蛊……解完,杀裴殿下。”

    听到大巫有要杀他的想法,裴郁璟神色并无变化,反倒是对另一个猜想更在意些,道:“大巫倒是很了解我。”

    他转眸看向裴郁璟,想到高兴的事,脸上笑容还带着几分森森笑意,“前几年,南晋帝广寻天下名医治理身子,真让他找到了世外名医,人刚到上京就被我叫人劫走了,现在在我麾下做事,性子古怪了些……我几个月前问他懂不懂蛊,他说会下不会解,想拿你当练手,胆大包天,我便没叫他来。”

    师离忱被他逗乐了,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转眸对道人道:“朕不难为你,你便住在太医署吧,什么时候大巫来了,你什么时候走。”

    敢愚弄他的人,现在坟头草都被割过几茬了,且留着这个道人,看看大巫还耍什么把戏。

    屏退了道人。

    “圣上,卫大人求见。”乐福安在门外道。

    今日翰林院是卫珩一当值,只是师离忱想了想,近来并无要事,该安排的都安排了,他有些困乏地揉了揉眉心,“问问他,什么事?”

    乐福安应了声。

    没过一会儿,重新回来道:“圣上……卫大人是帮穆世子送信来的。”未夺穆家爵位,穆子秋仍然是世子。

    师离忱无意为难穆子秋,这小子从小就是个活蹦乱跳的,只是不大聪慧不会看人眼色,在重要时刻还是有勇有谋。

    他让乐福安把信送进来。

    裴郁璟凑过去,想亲师离忱。师离忱嫌他腻腻歪歪的,把人推开,裴郁璟就沉着脸坐在一旁,盯着师离忱看。

    信没被拆封过,内容也不多。

    穆子秋去边关了,参军,从底层做起。师离忱蹙眉,“……镇国公可曾知晓此事?”

    穆国公如今没了官位,只是吃爵饷。

    京都城对风声看得紧,风向转变,落井下石之人也是会有的,之前那帮人待穆子秋有多热络,后头就会待他有多冷。

    穆子秋是个年轻气盛的,革职后进不了皇宫,连给宫中递牌子的机会都没了,便想着凭本事挣军功。

    关于这事,镇国公府上自然是闹过的。

    国公夫人知晓穆子秋被革职心中难过,特意炖了汤去劝劝孩子,谁知一推门就见一封辞别信,连忙找了镇国公商议对策。

    “你到底管不管?!”国公夫人一边流泪,一边拿着信质问镇国公,“你大义凌然,你为胞妹担责!却不知到为孩儿打算!你就这么看着我的孩儿去送死?!如今月商与南晋关系恶化,万一打起来,你怎么把我的子秋赔给我!”

    镇国公闭了闭眼,叹道:“他总不能一辈子活在你我的羽翼之下……那日围剿叛军,他是个成算的孩子,出去练一练,不是坏事。”

    国公夫人砸碎了茶碗,“我不管你那乱七八糟的!我只要我的孩儿回来!安安分分的,哪怕是不要这爵位,也不要他去做一个随时丧命的马前卒!”

    气氛一时凝固。

    顿了顿。

    国公夫人哽咽道:“……你现在,马上给你先前的同僚写信,要不然把子秋送回来,要不然就看顾好他……”

    “那是战场!”镇国公听不下去,蓦然打断她,也是第一次这般疾言厉色,“岂能横加干预!他自己的选择,他该自己担着!他已经不是十二三岁被山匪掳走只会哭的蠢蛋,他今年及冠了!”

    “圣上最不喜官僚勾结,我刚刚才因太后借势,治下不严而革职在家,此时写信过去,你把我置于何地,又把子秋置于何地?他不是废物。”

    镇国公冷静道:“你心疼他,我自然也心疼他,他敢去,就让他闯,闯不出来,死在边关了,我便豁出这张脸,求圣上让我再上一回沙场,同他死在一块地!来年我们爷俩享一份香火!”

    “……”

    国公夫人怔然,看着镇国公愣了片刻,邃然恼怒,怒气冲冲扇了他一巴掌,“行!行!你们爷俩一条心,我管不了你们,大不了一块死了好了!”

    她说着,撕了手里的信,快步离开大厅。

    ……

    穆家独苗。

    镇国公能忍,师离忱却不会真的看着这小子到场上送死。

    给秦家军寄了封密信,不过没多特殊,还是按照正常的征兵待遇,穆子秋只要不死,其余不用多管。

    管了反倒是小瞧他。

    津阳城。

    秦家军皱着眉头看密信,又看看前头不远处,在京都养得细皮嫩肉,却在台上连续放倒六七个老兵的穆子秋。

    算是个有本领的。

    就是脑子简单了点,边关又不是京都禁军营,打个擂台再撒点酒水银子就能收买人心……这里可是战场拼人头的。

    而酒是平静时的消遣。

    再多的酒。

    也比不得连日烈阳照晒的干渴中,递过来的一碗清泉水,一张两文钱的干巴薄饼。

    第83章

    紧锣密鼓筹备军需的同时,中秋月圆夜即将来临。

    而南晋意识到求和无用,不再给月商递国书,鞑靼势头凶猛,他们也不敢轻易分心。

    世道一时间显得格外风平浪静,似是一切罪孽都潜藏于平静之中。

    高祖皇帝当年登基时,便在中秋前后,月商国土地处偏南,本是取名为商,高祖帝大字不识几个,却懂得文人附庸风雅之事。

    那时百官将国号拟为商。

    高祖帝不管不顾,在前头加了个月字,用他贫瘠的词汇以及理解来说,天子是天之子,那国就是月之国。

    雅!太雅!

    如今翻看当年的起居郎注载,还能看到高祖帝碎碎念,说自个怎么个聪明,怎么能想出那么雅的国号。

    而面对草莽出身,是从土匪揭竿而起的高祖帝,百官人人自危,自是无有不应。

    高祖帝当年登基时,恰好又在中秋前后,月商皇帝便有了在中秋前一日拜祖祭月的习惯。

    到了师离忱这会儿,祭月发展成了一种举国习俗,各地州府,以及京都城中会安排盛大的灯会。

    至于拜祖。

    师离忱会给祖宗们多烧点黄纸的,高祖帝会理解他的。

    ……

    从中秋前一日,京都城中便开始热热闹闹,各处安置花灯,做成各式各样的野禽或者家禽飞鸟。

    火红的绸缎挂带于河道之上,盒子灯悬挂在最高处,等待夜间便点燃,一层一层花灯坠落绽放,是鱼儿,或者宝塔,又可能是兔子,嫦娥奔月。

    师离忱站在城楼上,静看这满城热闹。

    “圣上可要去逛逛?”乐福安观察着师离忱的神色,笑道:“眼下城中正热闹,有戏楼出了鼓上舞,也有人效仿高祖帝阵前杀军……”

    师离忱有些意动,“高祖帝开疆扩土,功绩卓绝,朕还不知史书将来会怎么书写朕。”

    说完,他又感到好笑,摇了摇头。

    左右不会是什么贤德仁君,哪有仁君提刃上朝当庭斩官的。

    乐福安笑呵呵道:“圣上断绝匪患,月商盛世和平,后人那是瞎了眼才会辱没您。”

    师离忱笑了笑道:“也对,功过千秋自有后人评说。”

    乐福安趁热打铁,“还能放河灯呢,老奴听闻庙前的河灯祈愿灵验,圣上可要去玩乐一番?”

    虽不信神佛,但师离忱又觉得现下所在的地方太过孤寂冷清,裴郁璟这两日又不知做什么去了,整日都见不到人影,下去凑一凑热闹也好。

    他被说动了,目光转向乐福安,“那走吧,去瞧瞧。”

    *

    “嘭——”

    “滋啦——”

    盒子灯层层坠落,火花散开。

    夜色甚浓,水流温吞。

    一盏又一盏祈愿地河灯顺着水在河面缓缓飘荡,随波逐流。即便最终是要从护城河飘出城,在下游被打捞起来,也不影响众人此刻的心情。

    圆月悬天。

    此时城中喧嚣,热闹,灯影重重,路过街上的卖艺者踩着高跷,为众人演绎神话故事。

    囊中宽裕者打赏,会垫在卖艺人前方的道路上。自认本领深厚的,可下腰捡起不靠外力也能重新站起来。

    也有碳舞,猜灯谜。

    师离忱放了河灯,便随着乐福安的指引,到了南市的塔楼前——这里搭建了一座宏武高台。

    高台底下站着密密麻麻的人,对台上翘首以盼,旁边门户廊下也都挤满了人,全是来看热闹的。

    塔楼的窗门也都打开,有人从中探出脑袋。

    筹办者似乎很重视这场灯会表演,高台四面挂了红缎带,七彩流苏于檐瓦飘荡,玲珑灯不熄。

    场上有三四十人,在台上却并不拥挤,他们全部都带着狰狞的鬼脸面具,穿着前朝士兵的甲胄,提枪向中心的一个身影攻打过去。

    这会儿来,好地方都被占满了,但乐福安却仍旧找到一个可以落座的阁楼,安顿师离忱坐下。

    这个位置正对高台,能将台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福安口中说的,扮高祖帝扫敌军。

    扮演高祖帝的那抹身影挺拔屹立,手中持刀对长枪,一挑一拨,如行云流水般潇洒。

    他和扮演敌军的人一样,也都戴着鬼脸面具,但看穿着就能分清阵营,也不需要看脸。

    “好!!”

    一刀砍断了两拨长枪,周边众人忍不住发出喝彩声。

    师离忱托着下颌,看的目不转睛。

    此人想来是有真功夫在身,收力借力,一放一松,持着的长刀似捻着花枝,伴随旁边洋洋洒洒飘来的白梅花瓣,像极了艺术。

    有百姓道:“听闻高祖帝当年梅林遇刺,就是这样,以一敌百,一人一武杀出重围。”

    师离忱看得津津有味。

    忽有一刹。

    他与台上之人,面具下的视线对上。

    对方似乎只是不经意间扫了过来,并未多做停留,手中挥舞着的刀刃凌厉地刮起一阵风,吹得台上流苏晃荡。

    与此同时。

    师离忱又听到旁边一阵哗然,他被引得偏头看去。

    巍峨高台左侧不远处,原本还立着一面巨鼓,此刻是戏楼的鼓上舞出场,因为离得并不是很远,师离忱所在的位置能看清,也吸引了一部分的目光过去。

    诸多蒙着面纱的异域舞姬,捧着一个个巴掌大的小鼓出来,有序地为巨鼓上的人打节拍。

    一边翩翩起舞,一边晃着小鼓,手上金铃轻轻作响。巨鼓之上,是一男一女,轻纱曼舞,腰悬金链,光鲜亮丽。

    左边是鼓上舞,右边是高台武。

    一边是妙曼与柔美,一边是力量与美感。师离忱道:“这两位东家是有仇?挨得这般近,打擂台呢?”

    乐福安笑呵呵道:“鼓上舞是千鹤楼东家办的,原是要立在西市,打算借着中秋夜市再扬名一回。”

    他道,“千鹤楼的东家又是个倔脾气,瞧见南市搭了个威武的高台,生怕被抢了风头,便把鼓也搬到这边来了,打算直接对擂……反正出面搭台子的又是个面不见经传的掌柜,无所谓得不得罪。”

    师离忱了然。

    想了想。

    又低笑了声。

    他转眸看向高台武,上头的‘高祖帝’跃起,翻越人群,身姿矫健灵活,长刀卷着绸缎挥舞,带起大片花瓣,铺向整场。

    即便是在旁观,也能感受到几分恢弘戾气,止不住心生畏惧,敌军横七竖八的躺成了堆,他在堆边轻轻抖了抖手腕,便将绸缎斩为两半。

    同时台上,烟火绽开,刀刃沾了火星,燃起熊熊烈火!打斗起来带着火花,随着动作,一灭一明,翕张着让场子顿时变得更加热烈!

    人们最爱看英武旧事重演,尤其此刻,鼓上舞处也跳到了最欢,鼓声阵阵,似是给高台武增添了一分气势。

    气氛到位了。

    雀跃之声更加欢腾。

    眼见这儿的百姓越聚越多,避免太过躁动出乱子,城中禁军也被调动着过来控制着场面。

    第84章

    禁军的出现并没有影响到师离忱看灯会的心情。

    这是正常的调度,就像此时金吾卫也混在人群里,装扮成游灯客,实际上一直注意着周边一草一木。

    哪怕生乱,也会第一时间荡平危机。

    故此师离忱并不是很担忧聚众过多是否会对他造成什么人身威胁,他眼睛淡淡瞥过塔下拥挤的人群,单手扶着围栏,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轻点。

    与民同乐嘛。

    师离忱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收回视线,继续看眼前的表演。

    受到周围百姓的欢呼感染,他心情愈发的好,阑珊光影下眉眼似乎柔和了几分,一会儿看一看高台上的飒爽英姿,一会儿看看左边翻飞的鼓上舞。

    可惜的是,《高祖帝梅林遇刺》之后,台子上重新再上的戏码就成了《后裔诀别歌》。

    对于神话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便不再关注高台上的一切,转而聚精会神地去欣赏鼓上的舞姿。

    渐渐入神。

    却见方才扮做高祖帝的那人,换了一身琳琅满目的赤红劲装,踩着一个个小鼓,飞跃上巨鼓,巨鼓上的两名舞者被迫退下,对视一眼,不好再往上去。

    又见一旁东家朝他们使眼色,会了意,立即随了人流,继续翩然起舞,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鼓舞成了鼓上剑舞。

    剑风凌冽,收了勇劲,多了一丝刚柔,笔笔杀招在一旁舞女与阵阵鼓声的应和下反倒多了丝丝刚柔。束冠马尾里掺杂了金丝,虽光影闪动,自成一派的跃然意气。

    一旁的不远处。

    僚属一边肉疼地给千鹤楼东家送银票,一边臭着脸道:“此乃双赢,城中谁人不知鼓上舞是你们千鹤楼的,不可太贪。”

    东家数着银票,嘀嘀咕咕,“你们才贪。架个高台不够戏的,非要来抢我这大鼓……”对上僚属淬寒的视线,他及时收声,“罢了罢了,瞧在银子的份上,我不与你们计较。”

    “……”

    僚属深深闭目,吐出一口气,然后看向鼓上以剑做舞,跳得起劲的主上。咬着一口牙暗骂,孔雀开屏啊!皇帝出宫了吗?到底开给谁看了!

    ……

    正在欣赏开屏的师离忱,笑意加深。

    突闻一声惊呼:“欸!看那边,着火了!!”宛若激起千层浪,顿时引得众人目光朝着所指的方向看去。

    哗然一片。

    远处的河面,可见一个游船,船上燃了冲天火光,似要将天都烧亮半边,看方向是北市河道的船,想来烧了有一会儿了,现下才顺着河道飘到了南市能看见的地方。

    这下人们大半都往外挤,纷纷要往那边去凑热闹。

    高台停了戏,鼓上停了舞。

    师离忱站起身来,往着火的方向眯着眼眺望了会儿。乐福安道:“郞统领已经过去查看情况了,出了这厢乱子……圣上可要先回宫?”

    师离忱声音听不出喜怒,“赶在月祭夜放火,胆子够大的。”

    中秋前后花灯夜市沾染的火气多,以防万一,京都城中一向有备水,暗地里也有禁军巡视,一旦发生火情燃烧,必然会以水浇灭,或者盖上大片的泥土。

    那游船大有三层上下,又飘在宽阔的河道上,还能烧成这幅模样,没点猫腻是绝不可能的事。

    会是谁呢……

    思索间入神,未察身边来人,直到手背被带着茧子的掌心覆盖,抓起来捂着,他才回过神来,看向身侧腰间别剑,鬼脸面具还没摘的高挑身影。

    师离忱笑了一声,把他面具掀开,在面具下的俊美脸庞上捏了捏,“怎么不跳了?”

    “山君都不瞧我了,有什么好跳的,跳给谁看。”裴郁璟随手把面具半挂在头上当配饰,一边把师离忱苍白的双手捂在手心捧着,蹙眉嘀咕,“手怎得这么凉?定是这地着了风,早知就该封个窗的。”

    说话间,他给师离忱披上了狐裘,紧了紧衣领。倒叫旁边乐福安臂弯里搭着的披风毫无用武之地了。

    本身就是师离忱嫌这外披累赘不愿意穿,一瞧裴郁璟脸色沉甸甸的,他到底没再挣脱。可回过味来又觉得不对,什么时候轮到他看裴郁璟脸色了?

    气得笑了一下,于是转手又掐了掐裴郁璟的耳垂,那儿挂着一个太阳花耳铛,长长的随着链子垂到肩头,毛茸茸的好似蒲公英在风里飘荡。

    “这儿冷,那就去热的地方。”师离忱扬了扬下颌,嗤道,“在月祭夜烧得那么厉害,知道的是船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朕的皇城燃起来了。”

    第85章

    河畔。

    猛火卷船,里外三层的游船完全烧起来,火尖直冲天际。

    岸边聚了一圈围观百姓,被京兆尹带来的侍卫拦在较远处,仍然朝此处观望。

    禁军往这处调赶。

    连着将水往船上浇,一茬接一茬,却还是杯水车薪。

    烈火太盛,其余人等轻易不敢靠近,朗义与禁军统领划着一片小舟,过去围着转了一圈。

    因是在河道中央起火,四面环水,离岸边较远,刚起火时就有人从船上的小舟逃下来。

    再不济的跳水游上岸,狼狈一些总比丢命强,这会儿船上已经没人了,哪怕有也烧完了。

    “有猛火油,飘了一圈在水上,得叫人来清理。”

    卫珩一也在船上,这会儿灰头土脸地在岸上擦脸擦手,呛咳得一时说不出话。

    听到禁军统领带来的消息,他面色沉坠得可怕,还有几具刺客尸体从船上抬下来,烧得面目全非。

    “夏少卿来了。”

    禁军统领和夏时重打招呼,涉及刑案,此事要移交大理寺查办。

    虽然卫珩一被呛了嗓子,他身边同样灰头土脸的荀嵩还能说话,忙不迭把夏时重拉到一旁,喋喋不休描绘游船凶险一幕。

    这些刺客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游船上或有头有脸,有些官职的官员都挨了追杀,幸亏船上有武将,这才没死伤过重,却也有几位被抬下去医治了。

    比如在船上的小郡王,就是这些刺客的主要目标,被划伤了胳膊,被火燎了一大撮头发,好在没毁容,却也把这小子吓得不轻,这会儿包扎去了。

    ……

    岸边忙得不可开交,打理惨案,朗义忽然朝卫珩一身后作揖行礼,肃声道:“……离公子,裴殿下。”

    京都城,天子脚下,公然袭击朝廷命官,皇室宗亲。

    师离忱来时唇边还挂着笑,笑不达眼底,温文尔雅,却平白叫人瞧出一股肃杀之意。

    喧嚣的场面突然寂静,饶是隔得老远的围观百姓,也瞄出了几分气氛的不同寻常。

    师离忱扫了眼卫珩一,白白净净的探花郎被烧得一身漆黑,勉强还能看出原本衣裳成色是雪白的底料,温声道:“可有伤到哪儿?”

    “下官……下官……咳咳!”

    卫珩一咳了两声,旁边有人递水,他嗓子被烟熏得有点沙哑,“只是被烟呛了,下官不曾被刺客伤及……兹事体大,有人在京都城中偷进猛火油,特意选在月祭夜闹事,点火,还伤了小郡王,恐怕来者不善。”

    朗义上前,至师离忱身侧附耳道:“微臣适才验过刺客尸身,有几具皮肤上有残留火油,疑似是起了内讧被泼上去的。小郡王出事时是单独在船舱厢房,还得问过小郡王。”

    师离忱转着玉戒,对一侧的乐福安使了个眼色。乐福安会意,立即去探听情况。

    小郡王这会儿被医师按着包扎,隔得老远都能听到少年人的鬼哭狼嚎。

    养尊处优的小子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苦,焦了头发还受了伤,听说宫中有人来给他撑腰,一边哭一边一股脑全交代了。

    原是倒霉。他进屋更衣,恰好两波刺客都聚在了厢房,那厢房本是给卫珩一准备的。

    卫珩一近来在京都风头正盛,又得了个治水有功之名,被列为了首要目标。

    可这送上门来的小郡王,也不能放过。

    两波刺客生怕对方影响了自己,原本攻击小郡王的剑,转而指向了对方。

    小郡王躲在桌底下,闹得动静大了,才侥幸逃了一命,本是要泼到小郡王身上的火油,也掉头泼到了刺客身上。

    乐福安面色阴沉道:“老奴已命人封锁京都城,必然叫他们挑不出这天罗地网。”

    “臣等已下令大理寺整理往年暗探信息,筛查是否有漏网之鱼。”夏时重道。

    卫珩一思索道:“猛火油进京出入省察严苛,想必并非一日两日能策划得出,还要往深了查。”

    话都在理。

    师离忱眸波冷然,“尔等便与监察司对接,涉案人等一律关押审讯,找仵作来验明,三日内给朕一个交代!”

    众人俯首:“遵旨!”

    ……

    围观百姓并不知发生何事,只知中秋前夕的月祭夜,游船燃了大火,非同小可,一时间在京都城传闹得沸沸扬扬。

    当然除了猛火烧船这等惨烈之事,还有鼓上剑舞,高台戏码供人津津乐道。

    风头分俩,倒是把烧船的事压下去,显得没那么严峻,成了饭后谈资。

    可朝中官员却是为了此事查得焦头烂额。

    便由他们忙乱去。师离忱心中已有猜忌,不过是等一个罪名确立。

    除此之外。

    师离忱也在关注京都内外是否有大巫的踪迹出现。

    可惜中秋月祭,人多繁杂,各路道人和尚也出来走动,要大海捞针实在困难。

    忙乱一日。

    回到宫中时,师离忱眉眼间浮出几分淡淡疲色。

    临到紫宸殿外,乐福安朝他神秘一笑,“圣上累了,快进殿歇息吧,今日老奴不打搅您。”

    这老刁奴,也不知背地里和裴郁璟串通了什么话,哄他出去逛灯会,这会儿又不知在搞什么新花样。

    不过,让师离忱被大火毁坏的心情稍稍转圜了些,点了点乐福安脑门,幽幽道:“你呀,滑头。”

    乐福安躬身赔笑,小心搀着师离忱进殿后,将人都招呼出去,清了场才关上殿门。

    ……

    殿中燃香。

    幔帐朦胧,一只结实的臂膀掀开了恍惚的幕布。

    不似夜间登台时裹得严严实实,上腹完全掉在烛火的昏光里,打出蜜色暖调,身躯肌肉与腹沟鲜明悬挂了鼓上舞的腰链,冰凉的贴悬与半空轻晃,又挂在了宽阔的臂膀宛若绳索版绕了过去,缠在臂弯。

    师离忱竟不知,一个简单的金锁腰链,能穿成这股轻浪的模样。

    偏偏与裴郁璟搭配的很,支着一条腿大马金刀的依靠在床帐中,如鹰隼般的眼神扫来,自带勾人的野性,毛茸茸的太阳花耳铛吊下来,胸肌的红点……像极了成精的野狼。

    师离忱忽然笑了。

    他走过去,顺着腹沟空隙,勾住了那条金色腰链,往上提了提,瞬间绷紧了劲实有力的皮肉。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裴郁璟,欣赏他的这幅姿态,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开口声音低哑:“……哪儿学的?”

    第86章

    金色腰链反着光,即使沾了体温还有一丝微凉。

    裴郁璟昂起下巴,脸不红心不跳道:“瞧你盯着鼓上舞一直瞧,我便找了几根链子过来……”

    他阴鸷的目光牢牢看着师离忱,把剩余垂下的金链交到了师离忱手心,轻轻打转,嗓音带着一丝低渴,“他们有什么好瞧的,不如拴着我……”

    说到后头,他呼吸陡然一沉,神色忽地隐忍。

    原是师离忱嘴角溢笑,突然下滑捏住了他挺拔的命脉,不知何时起来的,格外精神抖擞。

    师离忱低低一笑,垂首去抚他的脸侧,呢喃道:“既然九苍蓄谋已久……朕又岂能扫兴?”

    细细琐碎的金链被叮铃一扯断开,专而一圈圈捆在了裴郁璟双腕之上。

    师离忱今儿打定主意要作弄他,自然不会让他胡乱动手。

    这双手的威力他尝过,掌心的茧子像带电似的,粗粝得磨人。

    一边把裴郁璟双腕并着捆在腹前,一边就地取材,扯了一根床帐带子,蒙住了裴郁璟双眼。

    玄色的床帐带子厚实,两三寸款,带着丝丝香气蒙上来,刹那间视野陷入黑暗。

    裴郁璟喉结滚了滚,露出一个邪气森森地笑,难耐地舔了舔牙尖,有些期待接下来。

    师离忱精心挑选。

    掠过了马鞭,绳索,挑起了一双冰冷的鹿皮手套,慢条斯理地戴起来。

    “不听话的尾巴。”黑暗中,裴郁璟听到圣上哼笑了一声。

    下一瞬,他眉头轻拧,克制不住倒吸一气。

    冰冷的鹿皮手套,贴着炙热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玩弄,像是逗该死的狗尾巴草,把玩一个无足轻重的摆件。

    堪称冰火两重天。

    师离忱低眼,静静赏味裴郁璟的失控,“这就耐不住了?朕还没开始呢。”

    裴郁璟胸腔起伏,极力抑制着加重的呼吸,低喃呼唤:“山君……!”

    同时狗尾巴胀得可怖,润光被纱掩。

    他的行为,极大取悦了师离忱。

    就这么玩了会儿,眼睁睁看着裴郁璟咬紧牙关,绷紧下颌,浑身肌肉紧着爽利到轻颤,却又不敢挣脱……师离忱总算大发慈悲的,摒弃了鹿皮手套。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金链被扯断了几节,胸腔脖子前还拴着一截。

    裴郁璟能感觉到链子被抓住拉紧,牵扯着他后颈提起的感觉。

    就好像主人彻底将他栓在了手心,他听到师离忱解开扣带,衣料摩挲垂落的声音,接着就是呼吸缠绕而来。

    他能感觉到脸庞被一双柔嫩洗白的双手捧起,鼻尖相贴,亲昵到极点,也让裴郁璟兴奋到了极点,恨不得就此亲上去。

    然而。

    被一只手按住额头,制止了。

    师离忱语气轻慢,孤傲地警告道:“狗崽子!不许动!”

    裴郁璟当即止住了冲动,重重吐出一声隐忍的气息。

    师离忱并不擅长此道。

    一向都是裴郁璟尽心尽力的伺候,哪里轮得到他自己动手。

    如今真上了场,反倒有点束手束脚。

    好在圣上的学习能力还是很不错的。

    他拉着裴郁璟束缚了双腕的金链,宛如牵着野马的缰绳,跨了上去。

    他身上渐渐浮上一层薄汗,额角的发被打湿,可惜裴郁璟被蒙着眼,瞧不见这幅昏暗灯光之下费劲开道的圣上。

    河渠哪怕凿开过几次,还是吃得很费力。

    狗尾巴很不安分,不听师离忱使唤,几过家门而不入。

    气得师离忱低头,喘着大气,一巴掌扇了上去,咬着牙忍耐骂道:“吃什么长的!”

    裴郁璟面色涨红,疼痛与痛快齐驱,反倒骂得它又病态地膨胀了一圈。

    身上的金色细链叮铃作响,他也不敢挣脱,只不上不下地卡着,沙哑的嗓子透着异样压抑的疯狂,引导着,“别急……慢慢的。”

    说这话时,他脸上没多少触动,可臂膀隐隐鼓动的肌肉却不是这么说的,以及变得的唇色。

    “就该给你削一截。”

    师离忱在裴郁璟下唇咬了一口,恶狠狠地放话,调转了个姿势,背对着裴郁璟就坐。

    可仍旧不得要领。

    最后确是裴郁璟忍无可忍,感知到一丝暖意后,好不犹豫用力往上一送。

    殿中响起二人齐声谓叹。

    裴郁璟分不清到底是惩罚,还是奖赏。

    被折磨了这么半晌,总算开凿出了河道,他只知道毫不客气的享用鲜活。

    也顾不得到底是不是被允许,又或者山君还没开始,他只知道自己整个人都要胀疯了。

    高挺的鼻梁抵着师离忱肩头轻轻啃咬,呼吸拍在后颈,撒出一片战栗。

    师离忱地抓住软衾,哆哆嗦嗦地骂了两句:“混账东西……谁准你……”

    声音却骤然停下。

    只听金链崩断之声,背部贴来一具炙热躯体,牢牢禁锢。

    裴郁璟拿下了蒙眼的玄带,贪婪地凝视怀里的宝藏。

    他没猜错。

    此刻的山君就是美极了,像是散发光芒的矜贵珍珠,宛若夺目的妖孽。

    卷曲的长发,从背后看完全包裹了身躯,线条纤细,腰肢塌陷,弧度惊心动魄的美。

    裴郁璟陡然发狠,狰狞的,磅礴的狗尾巴猛然间撞击上去,手绕去前方摸住师离忱昂起的喉颈,迫使师离忱倒在他肩头,被他堵住骂不出话的唇。

    抵死也不过如此,他不断轻喃着哄,“山君……山君……张嘴……”

    趁着愣神之际。

    挂着两个精致金铃的脚环,戴在了圣上脚踝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藏的,发出清脆碰动。

    在殿中或是发狠,或者猛烈作响。

    师离忱则使劲揪住了他的头发,咬着这不听使唤的臭狗。

    ……

    一翻热烈之后,臭狗尚未回归平寂。

    师离忱却是觉得够够了,眼角泪都没擦干,就想踹狗。

    然后被捞住了腰心,翻了个面,重新抽水开渠。

    铃儿与金链哗啦啦呼应,他朦胧着眼,看到裴郁璟悬挂在腹沟晃动的金链,情不自禁伸手去够。

    怎么抓都抓不住,被他自己先前扯断了。

    师离忱恼怒,气又撒在裴郁璟身上,哑着嗓子道:“滚……收一收你的力气!”

    裴郁璟供在师离忱怀里,一边扣住他的十指,牢牢钉住,红着眼睛蓄泪,明明占尽所有,却摆得一副委屈,“最后一回,真的最后一回。”

    师离忱轻拧眉心,饶在抽喘着气。

    感觉到耳畔被吻了吻,裴郁璟道:“你今日生辰,别想那些不开心的,该多看看我。”

    听得师离忱想狠踹他几脚,却只能颤栗着,发出难耐地闷哼。

    该死的!

    到底是谁在折磨谁?!

    第87章

    嘶哑低磁地声音刮动耳膜,好不容易结束那会儿,师离忱连手都抬不起来。

    用牙狠狠在裴郁璟喉结上咬了以后泄愤,烙下一个刻骨的牙印。

    引得裴郁璟低笑两声,把人捞起来,去热池里仔细清理干净,又喂了几口长寿面。

    师离忱随意吃了两口,算是恢复了些力气。

    只是吃面也不安分,被裴郁璟捉着手,细细吻过粉嫩的骨节处。

    裴郁璟简直上瘾,吻完骨节又去拱肩窝,一刻也不想松开,师离忱懒得动,闭着眼睛随他去了。

    好在裴郁璟有些分寸,没继续胡闹,收拾好了就将人抱回榻上歇息。

    到这会儿。

    师离忱已经迷迷糊糊,连哼都懒得哼一声,可等了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睛,月华从窗棂撒来,看似冷了空气,却也好像热了氛围。

    师离忱缓了会儿,眉眼间饶有倦怠之色,忽然转头看了看身侧把他搂得严严实实的火热身躯,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

    说:“……朕很喜欢这个生辰礼,只是面不太好吃,都坨了。”

    裴郁璟低声道:“我煮的……原想着你回来方便果腹,谁知先被吃的是我。”

    “啪!”

    此言一出,师离忱气乐了。

    一巴掌拍在他后脑,扇得裴郁璟往前拱了拱,人高马大地却用鼻梁抵着师离忱喉骨处轻啃。

    “我知错了……”好在他及时认错,低声道:“下次你说停,我就停。”

    颈项毛茸茸的发痒,师离忱闭上眼,模模糊糊地哼了一声,踹了踹裴郁璟警告:“睡觉。”

    裴郁璟意犹未尽地收嘴,借着月光,又吻了吻圣上欢。愉过后未曾褪色肩窝的肤上红……

    圣上皮薄,红云一时散不去,冷白的骨节上透出的色泽能留许久。

    脚踝或者指骨,膝窝或者耳后透着淡淡粉意,像是冰雪里练出的美玉。

    叫裴郁璟每每一瞧都情难自持。

    要亲够了,才会心满意足地消停下来。

    *

    归功于乐福安的打点,清晨并无人打搅。

    臭狗静悄悄。

    必定在作妖。

    师离忱一大早就感觉心口埋了个毛茸茸的脑袋,他动了动疲惫不堪的手指,却听到一阵金玲晃,瞬间让他昨夜的记忆回笼。

    本来对于脚踝上多一个金环便很不满意,又多了俩,师离忱深感被冒犯了。

    昨晚没来得及发的火,早上一睁眼就踹在了裴郁璟腹上,将人蹬开,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慵懒,“滚!大清早的狗崽子找奶喝呢?”

    裴郁璟干脆捞着圣上的玉足用腹沟暖和着。

    小皇帝身子凉,哪怕是刚从被窝里醒来,足底都带着一点凉气。

    他可舍不得金尊玉贵的陛下受冻,腆着脸道:“我给你暖暖,别生气。”

    师离忱耷拉着眼皮,倦色未散,还困着呢,懒洋洋打着哈欠问:“昨日那火烧的那般大,有人来过了吗?”

    “福公公来过一会儿,见你还歇着,就将请折入宫的官员都挡回去了。”裴郁璟又一搭没一搭地给师离忱揉着腿肚,低声道:“福安说,让你多歇歇,真相刚查了个苗头还没扯出大鱼,晌午再去也不迟。”

    乐福安也没坏心思。他一把年纪了,想不通圣上怎么瞧上这个混账东西,但既然喜欢,多玩乐一番也是情。调,哪能想到狼崽子反客为主了。

    反是让裴郁璟心花怒放,咬住了桃尖狠狠一碾。

    “啪!”

    一个巴掌。

    “咚!”

    这回是真踹下榻了。

    榻上的圣上翻了个身,扶着酸软厉害的腰心,冷笑一声道:“跪好,敢乱来,明天去和小汤圆睡。”

    嚯。

    玩脱了。

    裴郁璟自知惹过火了,低头看了看一大清早就精神抖擞地好兄弟,裹了件衣裳,结实跪着。

    只是贼心不死,让内力烘暖了掌心,替师离忱轻轻揉腰。

    好在没被拒绝。

    折腾一番,师离忱总算能好好补个觉了。

    直到晌午才慢悠悠起身。

    第88章

    虽说月祭夜,中秋前后四五日暂不上朝会,但昨日猛火油暗度陈仓,烧船伤命官一事非同小可。

    整个京都城都笼罩在阴霾的氛围中,势必要查出线索,一来二去进展迅速。

    以大理寺为主,各处调动盘查。

    这类东西要进京都无非也就那一两个渠道,或是走官,或是有京都有人遮掩。

    一来二去查到了小郡王头上。

    小郡王气疯了,头发被烧了大把不说,也是这此事情最大的受害者,怎么他反倒有罪了?

    整个府都被金吾卫带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偏他没地方讲理,这事是大理寺与监察司联手查案,谁也越不过皇权威势。

    封锁的够快,查得够细,最后查到了小郡王府中的一名门生手下。

    朗义禀道:“此人乃科举二榜进士,被友人举荐,小郡王念其才华斐然,便一直养着。”

    世家或者宗室养些门客幕僚是正常现象,毕竟哪个达官贵人身边没几个智囊。

    馊主意的另算。

    朗义继续道:“此人虽有满腹诗文,却未有正心,见迟迟在小郡王面前出不了头,起了歪心思。原是要自导自演,趁着月祭夜人多,来一出救贵人的戏份……”

    话到此处,他皱起眉头,神色一言难尽,大概是没料到天子皇城中能出这等胆大包天的蠢材。

    一旁,夏时重补道,“那门生,本想买引火线,导到船舱,从底下烧起。谁料想误打误撞和南晋新来的探子撞上了。”

    师离忱指腹在案前轻敲,眼皮都没抬一下,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南晋帝糊涂了?”

    这节骨眼,被断了麦粮,不想办法救一救,还派人来闹事?

    “回圣上,是两波人。”夏时重拿出调查案本,一丝不苟道,“门生做事不够周密,但有暗探遮掩,本也没什么不会露馅。可坏就坏在,京郊还有一支疑似鞑靼埋伏多年的义庄。”

    一个门生想着立功,一帮新来的南晋暗探想着做件大事。

    然后被鞑靼人发现了,鞑靼一拍脑袋,要顺水推舟,加速恶化两国关系。

    于是两波人就在船上遇见了。

    门生借了小郡王的手笔威势,让南晋把猛火油送进来,一把火烧了个底朝天。

    一场闹剧罢了。

    师离忱兴未阑珊,不过南晋这招真是叫人始料未及,他道:“南晋帝约莫是想不出这种昏招,不是他家老二就是老四。”

    老二的可能性大一些。

    一个刚在月商犯错又被当成弃子的皇子,急于求成,乱中求生也是可能。

    真让这波探子烧成功了,且不说船上官员受伤会引起动乱,就连月祭夜也会被打上不详的色彩。

    师离忱冷笑道:“鞑靼也是自大,朕不去处置他们,倒是轮到他们来作乱了。”

    义庄那几个,一直都在眼皮底下放着,总比换一波人来重新盯来得方便。

    也亏没酿出大事。

    轻烟袅袅。

    御前沉寂片刻,朗义与夏时重不约而同底下了头,静候吩咐。

    师离忱沉吟片刻,道:“小郡王治下不严,罚他十板子长长记性,省得一天到晚给朕惹麻烦。”

    “生乱者,其行可诛……赐自尽。”

    一句话盖棺定论。

    二人俯首道:“臣等遵旨。”

    顿了顿。

    师离忱问起,“卫爱卿昨日受惊了,如今可有大碍?”

    “卫大人今早还与臣一同奔波,或许是受了凉风,刚查出真相便发热被抬回去休息了。”夏时重道。

    闻言,师离忱稍稍放心,又转而笑道:“朕还怕昨日那火,把朕的探花郎烧成叫花鸡,还好只是惊着了,多看顾着些吧。”

    毕竟昨日卫珩一从船上救下来时,是一身的黑手黑脚灰头土脸,算不得好看,与平日的纤尘不染简直是大相径庭。

    夏时重也想到这点,笑了笑道:“微臣明白。”

    御书房人散去。

    乐福安看了会儿天色不早,进殿中奉茶,师离忱诛笔批到一半,瞧他心神不宁,便问了,“怎么了福安,愁眉苦脸的。”

    “老奴……”乐福安迟疑,眉心折痕难化,叹道:“老奴只是在想,那大巫何时出现,圣上脸色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

    这个憔悴,未必是大巫折腾出来的。师离忱有些心虚地低咳一声,“九苍还没回来?”

    乐福安罕见没读懂圣上岔开话题的心思,嘀咕道:“圣上,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那小子。”

    师离忱笑咪咪道:“九苍其实很好。”

    “那就是头狼。”乐福安不赞同,臭着脸道,“要不是圣上喜欢,老奴才不帮着他哄圣上出宫……”

    话到一半,他侧目看向殿外,顶着细细烟雨,高挑地身姿悄然跃现,在门外拍打了一身水气,方才入殿。

    他定定地看着师离忱,面色不似喜也不似悲,呆呆的,像是从虚无缥缈中抓住了一根稻草,硬扯出一个笑。

    “……大巫找到了。”

    第89章

    紫宸殿外。

    裴郁璟与乐福安都被赶了出来。裴郁璟抱臂靠在柱边,眉眼透着一股森然,气氛一时幽寂。

    圣上和大巫在殿中谈话,不让他们二人听,急也急不来。乐福安甩了甩拂尘,面无表情道:“哪儿找到的?”

    裴郁璟道:“花楼。”说着他嗤笑了声,语气发寒,“京都城明里暗里找他的人都翻了天,谁能想到他居然扮成了花娘。要不是他对圣上有用,早在抓到他的第一时间我就该剁了他两条腿。装神弄鬼!”

    乐福安望天,叹道,“……谁能想到大巫居然这般年轻。”

    “……”裴郁璟默然。

    *

    殿内。

    师离忱浅笑着,看着椅上坐着的清俊少年,一脸胭脂色。

    是被抓到后匆忙换了件衣裳,脸上的妆容没来得及擦,打眼一瞧还以为是哪个女郎扮男装。

    少年毫无慌张之色,囫囵喝了半盏茶,砸吧嘴道:“果然皇宫里的茶要比外头的好,连水都是胧烟枝上水,费功夫。”

    师离忱神色温和,道:“早知你是大巫,当年就该把你捆回皇宫……左宿,耍朕好玩?”

    似与故人叙旧的柔和腔调,却让左宿陡然正了神色,放下茶盏,“你看你,又急。”

    他笑着说殿外的裴郁璟,“你看见外面那个疯子的眼神了?他恨不得活剥了我的皮,真怀疑他到底是帝星还是煞星。”

    师离忱可不想和他讨论裴郁璟到底是凶是善,只帮着解释了句,“朕近一年来身子算不得好,经常犯疾一次比一次重,蛊还没解,可压制蛊虫的药丸吃完了,他也是关心则乱。”

    “两只续命蛊,两只都给你用了,是会有一些不好的作用。”左宿嘀咕了句,捻指掐算片刻,迟疑道:“……你回到此间世界后,应该是有些之前的记忆?”

    闻言。

    静默一瞬。

    师离忱垂眼,长睫低敛,“有一些,很零碎的片段,会在梦魇时想起。但记得不全,像一块被打碎的镜子,只有几块残存的碎片。”

    说着,他撩起眼皮,扫了眼左宿,“你既是大巫,想必能告诉朕,朕为什么能活三回,这一回你想做什么?”

    “……”

    明人不说暗话。

    左宿拧眉飞快掐算,沉着一口气道:“二十年前,我与天通,天与我说,帝星双现。一明一暗则天下合安,或,一死一伤续国运大统。”

    “我经演算,发觉走向是‘一死一伤’,选了良辰吉日,又摆阵向天道问了一回。”

    他的声音不带情绪,在殿中缓缓响起,“天道授命我救将死的帝星,为了指引了两枚续命蛊的方向。续命蛊来之不易,我算了你们二人八字,推了前运,以为死星是替了七皇子命格,那朝不保夕的裴郁璟。就提前给了仇将军……”

    “我觉得我的推算不可能失手,我是这世间唯一的大巫,我活了这么多年,逆转乾坤之事不是没做过,我以为我不会有错。”

    左宿低声道,“而且游历途中,又偶然和你遇见,你当时剿匪查税,一箭穿了山匪眼颅,可谓是意气风发,我便更想着死星不可能是你,我没给错人……但后来发现,还是错了。”

    师离忱笑了笑,无所谓道:“朕死得不算惨,至少不是死在别人手里。”

    左宿神情变了变,咬牙看向师离忱,“月商帝自焚观星台,很好听吗?!”

    “嗯……”师离忱沉吟,认真道:“不好听吗?总比城破了,被敌人枭首挂在城门上强一些。”

    “……”

    左宿思考了一瞬,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那倒也是。”他平复了心情,道,“天道虽无形,可天道不满这个结局,从卦象,以及我沟通的结果来看,天道不想让任何一颗帝星熄灭。”

    这倒是个稀奇的说法。师离忱感觉像是在听故事,托着下颌,慢悠悠道:“然后呢?”

    左宿顿了顿,道:“天机不可泄,我不能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个蛊要化解,得门口那个肯帮忙……要付出一点代价。”

    听起来不是好事。师离忱眉头微动,“什么代价?”

    左宿道:“以他的心头血画阵,你们二人魂魄在同一个阵中,气运合一,血运加持,方能续命长生。否则中秋过后,你会死。”

    默然片刻。

    冰冷地玉戒在手中轻轻转动,师离忱慢条斯理道:“心头血画阵……一定要他的?朕的不行?”

    左宿摇头,道:“他累积了一世帝王紫微星命格,虽无记忆,确有功德。你是死星,有些许记忆,却运不够,消耗不起,只能是他。”

    “……”

    师离忱忽然想起一点,好奇地看着左宿,问道:“还记得之前你留了个道人给朕传话吗?”

    左宿点头。

    师离忱道:“如果朕这一世,和九苍的关系势同水火,结仇,你又会如何做?”

    “杀他。”左宿毫不犹豫,冷冰冰道,“他若与你有敌,必不会让道人进京,我会立刻找机会杀他。取心,取血,夺骨……同样让死星复活。”

    真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回答。师离忱道:“这也是天道的指引?”

    左宿回答:“不是。”他道,“你死过一回了,该他死了。他做帝王那一世,我去见过他,他应过了,是自愿。”

    真是荒诞。师离忱感到莫名,“……这也能应?他凭什么应?”

    左宿也不清楚,坦诚道:“不知道。但他应了。”

    师离忱停顿了须臾。

    想了想。

    倏然一笑。

    “行吧。”师离忱起身,“今夜月圆,今夜开始?”

    左宿掐算道:“月圆子时阴重,东西我都带来了,去观星台,血要一碗,子时前一个时辰给我。”

    师离忱叹了一声,走到紧闭的窗棂前,曲指叩了叩,道:“别偷偷摸摸的,滚进来。”

    窗下晃过去一个人影。

    不稍片刻。

    殿门被推开,裴郁璟踏进殿中,阴鸷地眼神简单扫过左宿,快速走到师离忱面前站定,一言不发地沉眼盯着看了会儿。

    师离忱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内容,紫宸殿很大,他们谈话时又在殿中,隔音其实是不错的。

    只是裴郁璟内功比较好,躲在窗棂底下,要认真偷听的话,其实是可以听到一些话。

    裴郁璟也不说话,师离忱被他盯得发毛——该怎么形容这种眼神呢,好似平静的湖底在燃烧一汪疯狂烈火,随时都有可能变得沸腾。

    忽然,手心里落了个冰冷的刀柄。

    师离忱眼前一黑,陡然被搂紧了怀里,他能感觉到后背收紧的小臂,腰侧的手似乎也在微微颤抖。

    裴郁璟俯首,埋在他耳边深深吸了一口气,什么也没问,哑声道:“血而已,取。”

    腰间的手还在收紧,像是怕他就此消失一样,要将他刻入骨髓,几乎病态地把挺鼻埋在他的耳廓发间,洒来炙热的呼吸。

    有那么一刹那。

    师离忱感受到了裴郁璟心底的恐惧。

    怕他消失的恐惧。

    只不过有些尴尬地是……师离忱转眸,对上了一旁一脸细思无语的左宿,如果表情能看出人话,大概能从左宿的眼睛里品出‘原来是这种关系’的意思。

    裴郁璟把左宿当空气,师离忱做不到,一边拍着裴郁璟后背,一边补了句,“……他平时不这样粘人。”

    左宿:“我知道。”

    想了想。

    他嘀咕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

    心头血,取地地方凶险,稍有不慎就一命呜呼,师离忱召了太医令来确认了下刀位置。

    确保取血之后敷上药粉,不会对其造成生命危险,毕竟后续还要在阵中待一段时间。

    左宿则在观星台确认方位,把他带来京都的东西都送进宫后,全部带上了观星台摆放。

    此事不宜宣扬,郞义也只知今夜宫中要加强守备,多调了两支金吾卫在宫中守岗巡视。

    今年宫中不办中秋夜宴,也不必来问候圣上,师离忱对外只说要清净些赏月,将观星台周围清空。

    当然中秋礼宫中都有规制安排给各位大臣们送去,也算图个彩头。顺带安一安月祭夜那把大火把朝中官员烧到愤怒的心,有些账等中秋过后再去算,懂事的官员读懂了圣上的心思,高高兴兴地把节过了。

    或许是午后下过细雨的缘故,洗去了尘埃,散尽了雾霭,今夜高空万里,无云无雾。

    圆月明空,银华满地。

    金鼎在案上,鼎中点着一炷香,观星台的地板上,被左宿用笔沾着血混朱砂,在地上画出了复杂庞大的纹路。

    用左宿的话来说,这个就是合星阵。

    边上留了个可以入阵的小路,最中间用一个圈圈出了个空地,其余地方全都被画上痕迹,哪怕是柱子和栅栏也做了标记。

    师离忱和裴郁璟就坐在旁边等,师离忱坐椅子上,裴郁璟便坐在他身前,靠着他的腿。

    裴郁璟才取了血不久,唇色有些变淡了,师离忱上手搓了搓,没能搓出血色,指腹反被舔了一口。

    “……”

    师离忱低眼,指腹在他嘴角蹭了回去。裴郁璟微微眯眼,忽然昂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师离忱的唇瓣,舔了舔唇。

    目光对视。

    师离忱挑眉,轻轻摇了摇头。

    裴郁璟只好遗憾地把脸贴在师离忱的腿上,顺势蹭了蹭。

    与二人旁若无人无声打眉眼官司不同的是,乐福安正疑惑又严肃地打量左宿,他已经打量了一整日了,他想起来了,这人他曾见过一面,怎么反倒比几年前还年轻了?这人怎么不老?

    直到左宿落完最后一笔,金鼎的香也燃烬。

    他隔空点了点阵中心的位置,“你抱着他进去,坐在那个圈里面。”

    圈出来的空地并不大,容纳一个人多余,两个人拥挤,裴郁璟想了想,捞着师离忱腿弯抱起来,然后跃进圈内,盘腿坐下,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样?”

    师离忱安靠在裴郁璟怀中,后背靠着他的胸膛,修长的腿屈膝折叠起来,“空间为什么不留大一点。”

    左宿道:“留大一点,他也得抱着你坐,不挨着怎么合气。把手扣起来,十指相扣,对,扣起来。”

    他从空位走来,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用朱砂和血染红的细绳,穿梭在二人相扣的十指和手腕,然后在他们二人面前摆上一个雪白的龟甲。

    左宿神情严肃地对裴郁璟说:“子时马上要到了,启阵后,圣上会昏睡过去,你会感受到他的所有情绪,同知,同觉,不同忆,千万支撑住,龟甲先会变红,然后完全变黑,阵法才算成功结束。”

    裴郁璟道:“好。”

    左宿提前告知,“我给他放一点血,你别拦我。”

    说着他朝乐福安要了一把匕首,在师离忱腕间轻轻一划,鲜血涌出,二人的手被红绳缠绕在一起,涌出的鲜血却诡异地汇聚在了红绳上,顺着末端,滴在了龟甲之中。

    左宿快速退出阵中,面色肃冷地掐诀,又在金鼎中点燃了一支香,地面的阵法一点一点隐约开始散发出霜色辉光,字体好似活泛震动了起来,直到霜色渐渐被染成赤色阵法彻底被启动。

    左宿抬头。

    似乎看到银霜般的圆月前,笼罩一层血色阴影。

    他回首看向已经双臂紧闭,在裴郁璟怀中昏睡过去的师离忱,低声轻念:“气运合一,续命长生……我非我,道杀道……一世死门一世生,一道还一道……”

    一边念一边盘腿,左宿在阵前缓缓坐下。乐福安眼尖,似乎瞥见他发尾有一缕银色,明明白日还没有。

    第90章

    漆黑的空间。

    小心地屏住呼吸,耳朵贴着木板,仔细聆听外面的兵荒马乱。宫人们到处翻找,流窜,呼喊,朝这边靠近。

    “吱——”

    柜门被陡然打开一条缝,一线光透了进来,面貌清秀的中年女官往柜子里看来,弯了眼梢,“呀,小山君躲在这儿呢!”

    她对殿外喊道,“福安,我找到小殿下了!”

    殿外的乐福安还在斥责宫人看顾殿下不利,听到呼喊赶紧扶正了帽子往殿内赶,一边赶一边还数落宫人,“咱家才走开一小会儿都能跟丢,真是一群废物东西,连小殿下都看不住,小殿下还不到三岁,身边离不了人,万一不小心在哪儿磕了碰了可怎么办……”

    乐福安进殿来到空衣柜前,俯身笑眯眯道:“小殿下,来,老奴给您包了元宵,咱去尝尝?”

    “……”

    看着乐福安笑出眼尾花的脸皮,师离忱鼓起脸,掉头朝女官伸手,“……芽姑,抱。”

    芽姑也笑了,轻手轻脚地把师离忱从衣柜中抱出来,掂量了一下,“小殿下比之前重了些。”

    师离忱搂住芽姑的脖子,下巴搭在她肩膀上,眼珠转向乐福安,“安安,元宵可以和母妃一起吃吗?”

    闻言,乐福安笑意一顿。

    他和芽姑互换了个眼神,很快藏去情绪,苦着脸道:“老奴该死,元宵包的不多怎么办?只一碗。”

    却见师离忱水灵的黑眸弯起来,“没关系,我可以和母妃分着吃,我吃得少,我可以只吃一个。”

    乐福安擦着汗,道:“小殿下,都入夜了,现在去恐怕会打搅娘娘,明日我们重新再做一碗好不好?”

    “可明日就不是十五了。”师离忱不高兴地皱眉,拍了拍芽姑的肩,“福安小气,芽姑带我去。”

    芽姑并不想答应,今日十五,圣上本该在继后宫中,小殿下本可以和纯妃娘娘一起过元宵。

    可圣上没去皇后宫中,来了千秋殿,这会儿在主殿和纯妃娘娘用膳,圣上和纯妃娘娘每回见面不是吵就是闹……

    芽姑眼中划过一道愁绪,还是应了,“是小殿下,奴带你过去。”

    ……

    乐福安提灯在路上照明。

    小殿下诞下后,并未被抱养给其他妃子,而是养在千秋殿。圣上知道纯妃娘娘不上心,指了宫人来照顾殿下,养在了千秋殿的偏殿。

    千秋殿很大,偏殿和主殿隔了有一段距离,要走一段小路,绕过正院,才能到主殿。

    正月的天气寒,芽姑舍不得让师离忱自己走,就托抱在怀里。

    她出门前又给小殿下裹得严严实实,毛茸茸的护脖好似在脸蛋边上围了个圈,小殿下头发生得特殊,是卷曲的长发,素来被打理的很好扎成了髻,只是刚长出来几缕似绒毛般的胎发被风一吹就炸了。

    “哎呀……”芽姑赶紧给他整理,念叨道:“该给殿下上些香膏的。”香膏抹在头发丝上融开,再乱的头发都能梳得板正。

    师离忱皱着鼻子,“不要香膏。”

    他不喜欢香膏的味道。

    说话间,已经到了正殿,芽姑把师离忱放了下去,乐福安挎着食盒跟在身侧,殿前宫女福身道:“见过六殿下。”

    芽姑解释道:“今日十五,小殿下想来和娘娘一起过。”

    宫女神色为难,不知当不当说,话到嘴边,却听殿中碗碟噼里啪啦砸碎的声音,一道隐含愤怒的女声传来,“都说了我不吃,不吃!什么鱼,什么笋,我不知道!不清楚!我要回家!”

    “家?皇宫就是你家!”一个男声似乎克制着脾性,沉声道:“这么多年了,你竟还不死心,看来是朕待你太好了!”

    急促的脚步声。高大的玄色身影走到门外,下令道:“纯妃以下犯上,禁足一月,一日三餐只许给她吃鱼吃笋,吃到她记起来为止!”

    一个香炉擦着人影砸在了门框上,弹出来。

    “哐当!”

    滚掉在师离忱足尖前。

    “师明渊!你有病!”

    里头的纯妃破口大骂,门口的皇帝面色铁青。周围宫人噤若寒蝉,熟视无睹,埋首低眼降低存在感。

    师离忱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呆呆地抬头看着面前的父皇,父皇脸上有两道血痕。

    师明渊也看到了殿前的师离忱,面色缓和了些,声音里余怒未消却也放低了,“阿忱来看你母妃?”

    “有元宵。”师离忱道,“分母妃吃。”

    眼下师明渊心情并不是很好,只不过他看到师离忱,打量了几眼又想起另一件事,当下做了决定:“你这个年纪,该去国子监启蒙了,朕明日安排伴读进宫。”

    此话一出。

    旁边乐福安神色变了变,俯首进言道:“圣上……小殿下还不满三岁,国子监又在宫外,按制皇子年满五岁才上国子监……”

    “朕的阿忱,和别人不一样。”师明渊俯身,屈尊降贵地在师离忱面前蹲下,平视着揉乱了师离忱的头发,语气辨不出喜怒,“是朕的孩子。”

    然后,掐住了师离忱红扑扑的脸蛋,掐得师离忱眉头皱起来,“父皇,疼。”

    师明渊冷哼一声,“娇气。”又压着眉眼盯着师离忱看了会儿,对上师离忱澄澈如黑曜石般的眼珠,又嗤了句,“天真。”

    岂止要去国子监,还得练一练这身板,男儿岂能如此娇弱。

    好在年纪尚小,还能改。

    他罢手起身,拍了拍衣袖道:“去陪你母妃吧,她心情不好,但不会对你发脾气。”

    “……是。”

    师离忱不大高兴地揉了揉脸,走进殿内。

    *

    宫人们正在收拾殿中残局,碗碟炉案该扫的扫了,该擦的擦了,重新恢复成整洁的模样。

    纯妃眼睛还红着,揉着额角,侧目落到屏风后窜出来的师离忱身上,神色软和了些,温声道:“……怎么过来了?”

    “儿臣给母妃带元宵来了。”师离忱自顾自爬上了小榻,招手让乐福安把食盒里的元宵盛出来。

    纯妃嘴角笑意僵了僵,淡去了些,道:“阿忱有心了。”

    她看了看师离忱凌乱的头发,忍不住皱眉,把人抱了过来,拿来梳子重新给师离忱梳起了头发,“瞧你,弄得乱糟糟的。”

    她似乎很擅长打理这种松散顺滑的卷曲长发,娴熟的分梳开结,又分出发髻绕起来。

    芽姑瞧了一眼又一眼,欲言又止,只能假装看不见般低下了眼睛。乐福安看得眉心轻轻拧起来。

    ……那不是小姑娘才会梳的双丫髻?

    师离忱感觉到奇怪,但这是母妃头一回抱他,他便没动,静静等着母妃梳好头,拍拍他的肩。

    “阿娘梳好了,小叶子去……”

    纯妃话到一半,忽然看到身前孩子衣肩上所绣着的,代表皇家莽兽的纹样,陡然噤声。

    一瞬间从过去,被拉回了现实。

    师离忱昂起脸,疑惑道:“……母妃?”

    纯妃再难扯出笑脸,不过她语气还是温温和和的,轻声道:“母妃叫错了,母妃累了,你先回去吧。”

    师离忱有些失望,那碗元宵就摆在案几上,一动未动。他跳下小榻,拘礼道:“儿臣告退。”

    便离开了主殿。

    ……

    芽姑和乐福安伺候着小殿下安寝。

    熄了灯,芽姑轻轻拍着师离忱心口,哼着小调哄他入睡。

    殿内倏地响起小殿下稚嫩地嗓音,“小叶子……是母妃以前的孩子吗?算是我的长姐?”

    芽姑一顿,低声道:“殿下聪慧,殿下难过了吗?”

    “不难过。”师离忱语调没什么波澜,“该难过的是小叶子,母亲被别人抢走了。”

    乐福安睡在踏道守夜,接话道:“小殿下,您是陛下的孩子,就算纯妃娘娘之前有过孩子,他们都不能和您攀关系,也不配和您攀关系,所以……她不是您的长姐。”

    芽姑轻轻踹了他一脚,骂他,“你和小殿下说什么呢。”

    乐福安蹙眉道:“本来就是,小殿下金尊玉贵的,怎能与旁人相提并论……你方才是瞎了眼了?没看见娘娘是什么表情?”

    “……”

    芽姑瞬间闭了嘴。

    自然是看见了,还看得清清楚楚。

    纯妃娘娘分明是借着小殿下想到了她从前的孩子,连敷衍都没有,小殿下眼巴巴地送元宵过去,她碰也不碰就把小殿下赶回来了。

    小殿下不过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难过呢……

    师离忱捂着耳朵道:“睡了睡了,不吵。”

    芽姑叹了一声,哄道:“好好好,不吵架不吵架。”

    临睡前,乐福安补了句,“圣上今日发了话,要殿下去国子监开蒙,明日就该指派人过来了,注意点看人。”

    黑暗中。

    芽姑眼底沉着,幽幽道:“我有分寸,倒是你,别犯蠢。”

    *

    宫中目前在国子监授课的皇子有两位,一个是先皇后所生的大皇子,今年已有十二,一个是宫女所生的四皇子,今年十岁。

    按年纪他们应该开始接触朝中要务,只不过皇帝迟迟没有提,只让他们继续在国子监念书。

    师离忱刚去国子监开蒙识字,所学的内容不同,不会与他们分到一起,去国子监之前还要挑伴读。

    师明渊也没让师离忱挑,直接送了两个过来,这两个人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硬要说就是书香门第,清流之家的孩子。

    皇子伴读在月商是有官身的,正儿八经的九品文官,不影响参加科举,由适龄人陪同。

    只是皇帝给师离忱送来的这两位,明显年纪要比他大一些,十来岁左右的年纪,一个内敛一些,一个外向一些,站在师离忱面前行礼。

    “微臣,柳清宁。”

    “微臣,许惟一。”

    二人道:“见过殿下。”

    师离忱只觉得这二位有些倒霉,明明早熟读了四书五经,还要跟着他一起重新上一遍国子监。

    而且父皇既然送来了,没让他挑,也就是不许他换的意思。师离忱压了压唇,让他们起来,“坐。”

    芽姑给他们上点心,笑呵呵道:“先吃些东西垫一垫,等会儿乘马车出宫,在国子监劳二位多顾着些殿下了。”

    柳清宁一板一眼道:“会的。”他眼睛扫过师离忱,很快低下头,有些不自然地抓了抓袖口。

    许惟一比他诚实多了,一边吃点心,一边盯着师离忱,哇道:“我还没见过殿下这么好看的娃娃,前些日子看了本书,书中说什么‘粉雕玉琢’大概就是殿下这样了吧?”

    被他一说,气氛松快了不少。

    师离忱咽下口中的汤,等乐福安给他擦完嘴,才说话道:“我不是娃娃。”

    “微臣的意思是,殿下很漂亮。”许惟一道。

    乐福安笑道:“那是自然,我们小殿下是世上最好看的,合该配世上最好的东西。”

    师离忱恍然,眨了眨眼抬头看乐福安道:“……那我可以多吃一点葡萄冰水汁了?”

    “……”乐福安板下脸,“不行。现在日子本来就冷,再吃冰水……小心闹肚子。”

    师离忱鼓起脸,闷闷不乐地哼了声。

    芽姑在旁边笑话他,“小殿下又闹脾气了,上回殿下偷偷去小厨房叫御厨给你做冰水,偷喝了两碗,闹了一晚上你忘了?”

    这种糗事也拿出来说。师离忱恼怒,脸上带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色,叫她:“芽姑!”

    “好了好了,奴才不说了。”芽姑讨饶,“小殿下宽恕。”

    师离忱冷哼一声。

    ……

    闹了一会儿,套好的马车过来接送。皇宫本不该有马车行走,是皇帝单独吩咐的结果。

    也不需要什么理由,要是靠师离忱两条腿走到宫门口,走到国子监下学恐怕都还没走出宫门。

    乐福安在前头驾车,一路送到国子监门口。芽姑抱着师离忱下车,对上乐福安担忧的眼神,她道:“……下学就回来了。”

    乐福安抹着不存在的眼泪,“一想到殿下昨儿还在襁褓,今日就能上国子监了,咱家就感慨。”

    柳清宁和许惟一揣着袖子跟在后头,风吹过来,显得二人身形单薄,师离忱低眼发现柳清宁耳朵尖被冻红了。

    他想了想,在芽姑耳边悄声说了两句。芽姑不找痕迹地打量了一眼二人,也悄声对师离忱道:“知道了殿下。”

    “……”

    国子监授课六人一学堂,开蒙识字,君子六艺。

    师离忱是屋中最小的,国子监祭酒也摸不准圣上的意思,只能多照顾些,尽力授课。

    然后祭酒发觉,六皇子学得快,并不需要特意多解释几遍,也就放下一颗心来。

    芽姑不能进国子监,在外头等,下学后瞧见走出来的师离忱,赶紧迎了上去,“小殿下,感觉如何?”

    对于国子监,师离忱的印象算不上差,但也算不上好。一整日的课上下来,他困乏地紧,打着哈欠道:“好累。”

    芽姑心疼坏了,往师离忱嘴里塞了颗果脯,酸甜可口,“也不知圣上怎么想的,让殿下这么早就来国子监,殿下有遇到大殿下和四殿下吗?”

    师离忱耷拉着眼皮,迷迷糊糊道:“没见到。大皇兄和四皇兄的院子和我隔了好远……”

    说着说着,他声音渐渐小去,已然疲惫到了极点,等不到回宫了,先趴在芽姑腿上睡着了。

    芽姑心疼地理了理他的头发。

    马车外传来乐福安的声音,“殿下怎么没声了?”

    “睡着了。”芽姑应道。

    她怕惊扰了师离忱,手中动作放得很轻柔缓慢,仔细检查着师离忱手脚上有没有受伤,看着还是白白嫩嫩的,她才松了一口气。

    *

    第二日去国子监。

    回宫前,师离忱给两位伴读送了两件合尺寸的防风大氅。

    芽姑道:“里面皮绒厚实,下雪也不会冷着,二位公子莫要推辞,是我们殿下的一片心意。”

    “……”

    柳清宁与许惟一愣怔片刻,随后郑重地朝师离忱行了个礼,师离忱笑弯了眼道:“二位学识深厚,往后多年还要一同进退,有些不知事的地方还要二位多指教才是。”

    柳清宁低声道:“殿下言重。”

    许惟一欢喜地披上大氅,扬眉道:“殿下放心,微臣一定不给殿下丢人,来年科考拿个功名给殿下长脸!”

    师离忱嫌弃道:“功名那是给你自己考的,真要谢我就多给我带点果脯。”他看了眼芽姑和乐福安,哼道:“他们老管着不让我多吃。”

    “哎哟我的殿下。”乐福安一拍大腿,委屈道:“吃多了您牙疼啊!适量而食。”又对许惟一道,“可别听殿下的,不能给殿下送果脯。”

    师离忱急了,“福安!该打!”

    跺了跺脚,就迈着短腿追过去扬手要打人,打又舍不得打重,他本身力气也不够大,几下打下去,自己手心反倒红了。

    乐福安装得很疼,哎哟哎哟的求饶,“别打了殿下,奴才知道错了,哎哟殿下可疼呢……”

    芽姑一把把他推到一边去,握着师离忱的手心看了两眼,扭头骂乐福安,“你个皮糙肉厚的,把殿下手心都打红了。”

    她回头对上师离忱的眼神,心都软了,笑道:“吃,不就是果脯,殿下还没换牙呢,偶尔多吃两个不打紧。”

    师离忱这才眉开眼笑。

    一旁柳清宁和许惟一也看得笑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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