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上,苏晴窗委屈极了。
昨夜不知道奚泊渊发什么疯,非要她赶在回伴月海前,去跟那个姜氏女赔个不是。
平心而论,她不喜欢姜遇, 哪怕她自认有错在先。
她于是去找奚琴评理, 没想到奚琴哥哥桃花眼一弯, 说:“认错?我陪你一块儿去。”
苏晴窗眼下怀疑,让她道歉这事, 根本就是奚琴哥哥撺掇的——那日姜遇撞他怀里了不是吗?
早上姜宁宁告诉她, 姜遇一早就去山脚长留坞了。苏晴窗于是跟着奚泊渊和奚琴一起下山, 岂知还没到山脚,就看到长留坞外一前一后出来两人。
正是姜遇与徐知远。
两人似乎起了争执,一个沉默地往前走, 一个在身后追。
奚泊渊“啧”一声, 推了苏晴窗一下, “快去,正好当着人家师兄的面,把玉珏的事解释清楚。”
徐知远连唤了阿织几声,见她没反应, 快步上前伸手将她拦下, “期期,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也不愿跟我说话,可你能不能先听我的解释, 几句就好。”
阿织不是不愿与他说话。
姜遇余愿已尽,余下事端,不是阿织一个外人可以替她原谅的。
何况逝者安息, 诸多纷扰已经放下,生前的余情,有时候对逝者来说只是一种打扰。
可徐知远执意要解释,阿织只好顿住步子,“说吧。”
“期期,我知道你在气我把玉珏借给旁人,那是师父的遗物我知道,我也十分珍惜,借出去的时候,我在它上面加了护持法阵,我还……”
这些话他早就与姜遇说过,她都知道了。
阿织不想听下去:“说完了吗?”
徐知远讷讷点头,见阿织转身又要离开,他终是忍不住道:“期期,我想在仙盟站住脚。”
奚家三人就在不远处,徐知远看见了,这些话,他本来不愿当着人说的,可他知道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在姜家时,我总觉得自己天资过人,百中无一,可到了仙盟,见识到了仙途辽阔,我才发现自己的平庸。我想在仙盟站住脚,如果修为上暂不能精进,有时候……有时候,多结交些人,人情往来,利益换取,也不失为一条路子。哪怕……“徐知远自嘲一笑,“哪怕我给予的这点人情,在他人看来,可能不值一提。借出玉珏后,我也时时自责,时时反省,我甚至不敢将这件事告诉你,我怕你因此气我,误会我辜负了你……”
阿织道:“你多虑了,我从未想过‘辜负’二字。”
姜遇那时候,更多只是对姜瑕的追忆,以及发现除了自己一人枯守,他人皆已远走的荒凉罢了。
徐知远蓦地抬眼,目光灼灼:“那年离开徽山,承诺过你什么,我一直不曾忘记。我答应要为你寻一把可以出鞘的剑,我也知道你重情重义,放你一人在徽山,你可能永远无法对师父的故去释怀。我想在仙盟站住脚,有朝一日接你去伴月海,带你在那里安家,四海辽阔,天大地大,你或许能过得开心一些。”
他说到这里,沉默片刻,轻声道:“玉珏凑在一起是一对,当年师父把它留给你我,让我照顾你,我其实明白他的意思。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会娶……”
“如果你说的是这个。”
阿织伸出手,祭出水碧色的玉珏。
这是姜瑕的遗物,所以她一直带在身边。
只是原本圆环状的玉珏而今已四分五裂——那日她在焦眉山洞遭遇溯荒灵袭,玉珏自行催动,帮她承接下了汹涌的灵力。
徐知远看到玉珏,一下就说不出话了。
阿织道:“你的选择并没有错,我也并未因此责怪你什么。你说你在仙盟,人情往来,举步维艰,我信;你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仙盟站住脚,我也信。
“可是,当你赋予玉珏一份价值,把它当作一个可以换来利益的物件时,你我的初衷就已不同了,因为在我这里,它是无论用什么都无法换取的。初衷不同,你我今后踏上的路必将不同,所以谈何共赴仙盟?谈何照顾一生?
“又譬如你今次回到徽山,分明知道我就在水鸣涧,分明知道你我之间芥蒂已深,却不曾第一时间来见我,而是在长留坞一住多日,你是真的因为内疚,所以无颜面对我吗?还是对于今后种种,其实你也有诸多犹豫,只不过碍于承诺与过往余情,你无法如实相告?”
徐知远听阿织说着,心中只觉得仓惶,想解释,又不知道还能解释什么,张了张口,只唤一声:“期期……”
“如果你问我,在得知你相借玉珏那一刻,我的感受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不是你以为的负心与背叛,是失望,这种失望就好像……”
阿织说着,目光望向雾茫茫的远山,安静了许久,才道,“这种失望就好像你一直守着一个地方,除了这里,你没有别处可去,这里就是你的家,这里的人就是你的家人,你对它珍之重之,惜之护之,总以为旁人也与你一样,可到头来,那些人都一个一个离开了,你孤身四顾,荒野无人,于是开始疑心过往一切是否是自己错觉的那种失望。”
阿织道:“说来倒也没什么,只不过这种失望,有时候,是不可挽回的。”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如实相告。
阿织想,如果姜遇还有什么话留给徐知远,便该是这些吧。
徐知远落寞地听她说完,须臾,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期期,不,师妹……师妹不日要去仙盟,不如由我相送一……”
“不必。”阿织道,“言尽于此,师兄珍重。”
语毕,她转过身往山道上走去。
直到这时,苏晴窗才后知后觉地有了一点真正的愧意,看着昔日师兄妹因此分道扬镳,她迎着阿织走了几步,期期艾艾地“哎”了一声,想说“如果你们的不合是因为我,那我跟你们赔不是”,但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这场事端里,或许根本无足轻重。
奚泊渊也觉得愧疚,一开始提出相借玉珏的毕竟是他,与之同时,他又觉得庆幸,这种“流水溯洄归来,落花已乘风远走”的窘境太难堪了,还好他们奚家的男儿从不曾面对这些,说出去指不定要被人笑掉大牙。
奚琴从阿织方才那番话中回过神,目光落在她左眼下那颗痣上,在他的眼中,那颗痣的深处,隐隐有繁复的茎叶纠缠。
奚泊渊正准备拽走同行两人,就见奚琴迤迤然上前,在阿织跟前拿折扇一拦,唇角噙起一笑:“仙子要去仙盟?徽山距伴月海千里之遥,就算御器而行,少说也要十来日,刚好在下有一辆追风辇,不如由在下相送?”
奚泊渊:“……”
苏晴窗:“……”
奚琴看着阿织,继续道:“仙子可能不认识在下,在下姓奚,单名一个琴字,几日前与仙子在焦眉山中有一面之缘,仙子想起来了吗?”
不等阿织回答,他扇子一收,自己往回找补,“仙子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正如有的人曾经相熟,过了今日各自陌路,有的人从前不认识,今后说不定缘分匪浅呢。到了仙盟,仙子若遇上麻烦,不必寻旁人,来驻仙台寻在下即可。”
他长着一双桃花眼,浅笑起来,长睫微微下压,眸子里的似水柔情直要溢出来。
“对了,在下还有一个名,叫寒尽,取‘寒尽春生’之意,这名除了奚家亲眷,少有人知道,仙子到了伴月海,若是觉得报在下的大名不方便,也可以跟驻仙台提‘寒尽’二字,仙子可记住了?”
奚泊渊觉得简直没眼看,小声问泯:“你主子今早打坐把筋搭错了?”
同觉得没眼看所以藏身在一片虚无中的泯:“……”
阿织:“让开。”
奚琴眸中浅笑不褪,片刻,微微颔首,往一旁让了一步。
等阿织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奚泊渊大步上前,一把拽过奚琴,一手往他额稍探去——纵使这样根本探不出仙人病痛。
奚泊渊语无伦次:“不是吧?你……那个,她……”
要说姜遇好看,确实是好看的,尤其她自带一种非常独特的气质,只有青山徐徐滋养,名仙言传身教,风霜淬骨磨炼,才能养成,奚泊渊都不知道她这气质哪里来的——他觉得单凭徽山出不了这样的人。
可仙盟中独特的美人数不胜数,景宁奚家的公子都见过世面,奚琴的亲师父更是鼎鼎有名的灵音仙子,区区姜氏女,真不至于令琴公子青眼相看。
奚琴拿扇子撩开奚泊渊的手,轻飘飘道:“你懂什么?”
他的目光还注视着阿织离开的方向,问:“泯,你那还有‘暗尘坱’吗?”
泯是沧溟道的魔,暗尘坱,是沧溟道一种肉眼瞧不见的尘土,无色无味,无害无毒,十分罕见,只要放一点在人身上,百日不会消散,是追踪行迹的极佳之物。
“……有。”
“借我一用。”
她适才说她是两日后启程去伴月海吧?
两日后,正月十四,诸事皆宜,百无禁忌,是个好日子-
阿织启程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四。
正月十三,立春了。
去水鸣涧不远,徽山后山的山腰上,多了一个坟冢。
这坟冢就垒在姜瑕坟冢旁边,背后是青山,坟前是清泉流水,是个静谧的好地方。
坟冢里没有葬人,只埋着一块碎了的玉珏与一柄木剑,这些都是姜遇的遗物。
阿织在指尖聚起灵诀,为坟冢四周划出禁制,她看着眼前相依偎的坟冢,片刻,开了口:“那日,是你们吗?”
焦眉山洞生死攸关,若不是玉珏自行催动,帮她承接了一半灵袭,她根本无法穿过溯荒之威,斩杀食婴兽。
玉珏是灵物,可灵物也是物,若无人的意念驱使,它怎么会被催动呢?
阿织不知道在那一刻,帮助她的人究竟是姜瑕还是期期,又或是他们共同的残念。
但她不会知道答案了。
坟草青青,于风中轻晃,无人应她。
阿织道:“多谢。”
“我要走了,今后若是有机会,就回来探望你们。”
“姜遇……我不知道你我有何渊源,连经历都如此相似,但我会找到因果。长路漫漫,日后还会借用姜遇这个名字,期期二字,就留给你了。”
“希望在轮回之后,你们都可以与自己真正牵挂之人重逢。”
阿织在坟冢前又待了片刻,直到望见金乌西移,她才动身往山下走去,明日就要启程,她还要去孟春殿拜别老太君与几位长老。
刚走没两步,却见前方山道尽头等着两人。
是姜宁宁与初初。
他们似乎早就来了,只是看见她在与姜瑕道别,没有靠近。
等走近了,宁宁看到姜瑕墓边多出来的一个坟冢,但她没有多问,谁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那个坟冢或许是姜遇想留下些什么,陪伴着自己师父,又或许是她生死一场,想要跟过去好好道别,宁宁从无名坟冢收回目光,指了指初初,“他一早就嚷嚷着说要来找你,把他带过来,我就去孟春殿啦,老太君好像开了灵器库,要给你再挑一把玉尺呢。”
阿织点点头:“嗯。”
宁宁冲她摆摆手,转身走了没几步,忽然回过头,有些赧然地道:“姜遇,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孟春试炼那日,食婴兽出现,明明那么危险,你最后为何落下石阵,让我们先走?是觉得我和木晗师姐是拖累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阿织道:“不是。”
她没觉得她们是拖累,两个筑基修士,即便在凶妖面前不值一提,多少能襄助她一时。
至于为何让她们先走,阿织也不知道,在那个瞬间,她下意识就那么做了。
宁宁忽地笑了,“其实你不必说,我都知道。”
山间风很大,将她的团子发吹落一缕,她伸手把发丝拂去耳后,轻声道:“姜遇你……看上去有些孤僻,有时候我跟你说话,我说上十句,你能回一句就不错了。但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比谁都要重情重义。你让我们先走,我猜……只是猜,大概是我把长留坞的秘密告诉了你,把你当朋友,至于木晗师姐,因为试炼开始以后,她是所有人中最信任你的一个。你是那种……虽然从不多说什么,但旁人对你哪怕只有一点好,你就会记在心里,然后十倍百倍奉还的人。”
宁宁说到这里,轻轻吁了口气,她一向怯懦,这样跟人说心里话还是头一回,好在万事开头难,第一步迈出去了,余下的话也没那么难以启齿了。
“我还想告诉你,纵然徽山这里,发生了许多让你伤心的事,但你不要忘了,徽山还有我们。我……小白、阿紫,还有长留坞的所有精怪们,都很喜欢你。”
说完这句,她朝阿织招招手,往山下跑去,扔下一句,“我今后会勤加修炼,下次再发生焦眉山那种危险,不会再让人挡在我身前啦。”
阿织看着宁宁的背影,沉默片刻,引了一缕她的气息到坟冢的禁制内,这样宁宁日后若是来探望姜瑕和……期期,不至于被这禁制拦住。
她做这些的时候,初初就蹲在一旁悄悄看她,等她往山下走去,他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阿织蓦地停了步子,初初没反应过来,险些撞在她的背上。
“无支祁,找我什么事,说。”
“那个……”初初迟疑一会儿,“你真的,明天就走了。”
“嗯。”
初初“哦”一声,“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我在徽山脚下住了这么多年,还从没到山上来看过,随便逛逛,跟你没什么……”
阿织听他说的都是废话,没再停留,继续往山下走去。
“喂,我话还没说完!”初初急了,沿着蜿蜒的山道急追几步,“我想说,你、你不要一直叫我无支祁,我有名字的!你可以和别人一样喊我初初,要不,你唤我的大名!我姓孟,叫孟初!”
山中暮风再度催停了阿织的步子。
她回过身,看向初初。
妖是不能随便告诉人自己的全名的,如果说了,那就表明它愿意奉那个人为主,此生此世跟随她,甚至可以与她签订灵契。
姓孟……如果阿织没记错,无支祁中有一支来自桐柏,因为实在厉害,后来被古神锁于淮阴山下,直到神隐后才得以释放,它们后来自称姓孟,有无支祁之始祖的意思,是所有无支祁中妖力最纯粹的一支。
初初这会儿是人形,七八岁的男孩模样,因为困窘,他脸上的红晕清晰可见。
可是姓名都说出口了,他还有什么办法呢,他胡乱挠了挠头发,一屁股坐在山道上,泄气地道:“我本来打算把姓名告诉姜瑕的,但他不在了,便、便宜你了。你也知道,我是无支祁,天生属水,可以聚川凝冰。我擅变幻,你不方便的时候,我可以变成一只蜂虫,桌子椅子,什么都可以,因此普通的阵法和结界很难困住我。妖兽百岁才成年,我知道我还很弱小,但我不需要你多照顾,夜里我会自己找地方住,饿了会自己捕食。你……焦眉山中,说到底是你救了我,要不是你,凭我自己对付食婴兽,可能早就把命赔进去了。你去伴月海,找那个什么溯荒碎片,谁知道路上会遇上什么呢,说不定有比食婴兽更厉害的妖物,如果带上我,至少我可以……“
“明日卯时。”阿织忽道。
初初怔然:“啊?”
“明日卯时,徽山脚下,长留坞外。”
夕阳西下,老太君和诸位长老还等在孟春殿,阿织不能再耽搁了,说完这话,撇下初初很快离开。
初初傻了眼一般坐在山道上。
身后是故人坟冢,仙山云海边,风自天外来,轻轻地掀起他黑发中的一簇白,像是有谁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他忽然明白了阿织究竟说了什么。
他一下起身,望着山外,呲牙露出一个笑来,在无人处兴奋地一蹦三尺高:“……不见不散!”-
正月十四,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卯时,阿织领着一只无支祁,轻装简行地启程了。
年幼的无支祁很兴奋,一会儿化作人形,一会儿变作兽形,一会儿成了飞鸟,一会儿又落下来,乖乖跟在阿织身边。
与之同时,一辆马车从徽山正门使出,跃上云渊,朝伴月海驶去。
这马车正是奚家的追风辇,可以行于云端,一日千里。
泯浮在追风辇外,看着山道上一人一兽两个身影,犹豫了片刻,化入辇中,用密语问:“尊主,您真把暗尘坱下在姜姑娘身上了?依属下看,这个姜姑娘不简单,未必不会发现。”
奚琴正闭目养神,漫不经心道:“怎么会?仙子不简单,无事岂可轻易怠慢?”
“那您是——”
“仙子不简单,仙子身边,不还有一只头脑简单的水猴子么?”奚琴睁开眼,撩开车帘朝山下望去,笑了笑道:“我昨日上山,发现那只水猴子独自在山中又跳又笑,犯了病似的,顺手就把暗尘坱抖了些在他身上,等他觉察出异样,暗尘坱该被他洒了几千里了。”
初初的确什么异样都没发现,他只管载欣载奔地跟着阿织,见阿织祭出玉尺,要御器而行,他立刻变作一只鹰,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唤道:“姜遇——初初——”
阿织与初初同时回头。
远处的山脚下,竟是宁宁带着长留坞的精怪来送他们了,在这些精怪后,还有些熟悉的身影,他们或许是虽然陌生却从不抱有恶意的明月崖弟子,或许是虽然严苛却秉持着善意的山中仙侍与长老,是始终心疼这个徒孙却从不宣之于口的老太君,是总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意的姜木晗,以及虽然分道陌路,心中到底留有一份牵挂的徐知远。
姜宁宁高声道:“姜遇,初初,记得常回徽山呀——”
初初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送自己,一时间开心地从鹰形化成人形,想与他们招手,然而他已身在半空,失了翅膀支撑,瞬间下落,还好阿织眼疾手快地捉住他的后领,把他捞回玉尺上。
她回过身,看向这些相识不长的故人,低声说了句:“再会。”
无形的风翻卷,握一把在手,再送离人一程,她在心里说,姜瑕,期期,再会。
随后她闭目诵诀。
玉尺乘风,疾驰向天边,消失在云海之外。
第二卷
第23章 伴月海(一)
从徽山到伴月海, 路途逾千里。
不到出窍中期的修士,没有凭虚御空的本事,也无法瞬息千里,只能靠着御器, 在途中慢慢颠簸。
阿织本打算用魂力赶一程路的, 转念一想, 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这幅身躯的修为太低, 遇上危急关头, 虽然可以从灵台引出魂力, 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左右沈宿白把誓仙会的日子定在二月十二,她大可以在这段时日调息打坐, 提升修为。
她走得慢, 初初也不催她, 偶尔变成一只大鹏鸟,还能载上她一程。
转眼大半月过去,二月十二,伴月海到了。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浮云孤峰。
伴月海不是海, 而是数座高逾万丈的险峰。由于这些险峰的灵气太过浓郁, 弥散入浮空之云,远望过去, 如同灵海一般。尤其到了月圆之时,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孤峰之上, 月辉洒下,灵海浮动间泛出粼粼波光,恍若人间仙境, 故此得名“伴月海”。
早年伴月海也是仙家必争之地,因为地势过于险峻,仙家们争来争去没个结果,最后只好化干戈为玉帛,把此地划为众仙家共有,各大玄门分别派人驻守,又在四方结了四神乾坤印,建浮台仙梯于孤峰之间,这就是仙盟的雏形。
也因此,仙盟起初是十分松散的。
但人么,总也想着要出人头地,在一个地方混不下去了,那就换一个地方,觉得自己身怀经世之才,奈何无处施展拳脚,好说,仙盟接纳八方来客。
久而久之,那些在大世家中抬不起头的,那些觉得小门派困住了自己的,那些走投无路的,那些自以为明珠蒙尘的,便都来到这个地方。
后来天衍宗的明松道人与宗门不合,一气之下舍下宗门,扎根伴月海,立志把这里无“家”可归的修士组织起来,建立一个真正的仙盟。这个明松道人苦修百年,当时已至分神初期,本来就是个一呼百应的人物,兼之这些散落在仙盟的修士因为背井离乡,多少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如果可以加入一个组织,立刻让他们的身份“正经”起来,何乐而不为?人心所向,“真正”的仙盟很快建立起来,它是独立于各个驻守玄门之外,有自己的盟主,分堂,与部属的一个所谓的联盟。
这样的仙盟是玄门不乐见的,因此百年下来,纷争不断。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溯荒出世,当世第一剑尊携溯荒作乱。彼时仙盟的盟主已不是明松道人了,而是洄天尊。洄天尊没有誓要与一众玄门争高下的意气,为了救苍生于水火,他与各大世家门派勠力合作,终于在昆仑山下令问山伏诛。经此一役,仙盟与众玄门言归于好。
如今的仙盟,盟主之位仍由洄天尊担任,但盟主之下的三个长老位,分属楚家、奚家、与白家的家主。长老之下又设四堂,四堂堂主有出身世家门派的,有出身草根的,堂下部众亦然,可谓一派其乐融融。
沈宿白提醒过阿织,说伴月海有御空禁制,到了孤峰附近,如果看到有浮台,要赶紧下落,否则很可能被禁制打入峰底深渊。
阿织落在一个浮台上,取出沈宿白给的符咒,给接应的仙使传了信。
浮台感应到有修士落下,边缘亮起一圈铭文,继而出现一级一级用法印结成的阶梯,引着阿织与初初往下方走去。
下方竟不是宝相庄严的仙楼殿宇。
四下里热闹极了,青石铺就的街道能容八匹马并行,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卖什么的都有,长了耳朵的法宝、可以自行念咒的咒诀,或者吃了能让心上人钦慕自己的药材——自然时效极短。
不同面孔的修士穿街而过,或是独行,或是三五成群,若不是这些修士都带着法器,身边偶尔跟着灵兽,阿织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人间。
直至此时,阿织才明白徐知远那句“到了仙盟,见识到仙途辽阔”是何意。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阿织循声望去,骚动来自于一个三层高的楼阁,楼门前题着“客说四方”四个大字,不知是酒馆还是客栈。
四周已围了一圈人,阿织刚走近,忽听楼中有人大骂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你爷爷提要求?!”
下一刻,一个身形矮小的少年被人从楼阁里踹出,摔了个狗啃泥。
阿织看到这个少年,第一反应竟是脏。
伴月海的修士不计其数,当中或有不修边幅的,甚少会有脏的,毕竟使一道“净咒”就能把自己浑身上下清理干净。
但眼前的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脏污的,脸上沾满泥灰,右颊有一道新鲜的血痕,宽大的袖袍下,露出他细如麻杆的手腕,他的发胡乱垂落在眼前,脸色发黄,眼窝深陷,双唇也是干裂的,就像人间吃不饱饭的乞儿。
他撑了几下,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往后一看,立刻惊恐地瞪大眼,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
楼阁里跟出了三五个人,为首一个阿织居然认识,正是楚恪行。
孟春试炼,她指认姜衍是食婴兽的同谋,那个为姜衍据理力争的楚家内弟。
当初在焦眉山外,阿织便觉得这个楚恪行仗着山阴楚家的势,多少有点跋扈。眼下看来,楚恪行在姜家的行径,已经算十分客气了。
“狗养的竖子。”楚恪行再度一脚踹在“乞儿”的心口,“乞儿”闷哼一声,又一次摔倒在地。
楚恪行俯下身,“让你跟来,只不过因为你有一点用处。你别以为你跟那人认识,能从他口中诈出一点线索,你就能跟我要求。在我这——”他竖起小拇指,拿指尖比了比,“你连这个都不是!”
“乞儿”呛出一口血来,这回竟是吃疼,半晌起不来身。
初初看不下去,在一旁呲着牙问:“要帮他吗?”
阿织摇了摇头,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何况这二人一番话说得语焉不详,她初来乍到,不清楚来龙去脉,如何插手?正好这时,手中的符咒忽然有了反应,是接应她的仙使回信了:“来人是姜家仙子吧?仙子过来‘浮野台’即可,怎么走路上有标识。”
阿织依言照做,很快找到浮野台。
浮野台与孤峰外的那些浮石差不多,是虚悬在半空的,不同的是浮野台上有个法阵,可以把人送去同一结界的另一个空间。
仙使启动法阵,很快,适才那些喧闹不见了,阿织与初初来到另一个一望无际的平台上。
“这里是迎仙台。”
仙使笑眯眯地说:“其实整个伴月海,仙子可以理解为一枝莲花。”
“仙子适才所在的地方,叫做玉轮集,是位于最下方的莲叶,欢迎八方来客。
“浮野台是莲的根茎,通过浮野台,便可传至上方‘莲花’,‘莲花’正是仙盟所在。
“从高处俯瞰,仙盟一共有六片‘莲瓣’,中间的‘伴月天’是莲蓬,即中枢,我们眼下站立的迎仙台,是东南面的莲瓣,所有来仙盟的修士,都会被传送至这里。
“正东与正西分别是驻仙台与游仙台,顾名思义,驻仙台是各大玄门世家的驻地,他们在仙盟都有自己的驻院,游仙台则是提供给其余修士的住所。
“东北方向高耸入天的险峰叫做眷风岭,那里是春祭祈福的地方。西北方向的石台叫守仙台,那里是仙盟盟主、各大堂主的所居之地,无事不可打扰。”
仙使说着,顺着法印结成的仙梯,引着一人一兽来到位于中枢位置的莲蓬,伴月天。
伴月天有伴月殿。伴月殿外,有一个极其辽阔的花池,池中假山飞瀑,鹤唳兽鸣,池的中央竖着句芒神像,那是一个眉眼温润的男子,手持一枝春藤,目光中有对苍生万物的怜悯。
仙使在花池前停住脚步,与阿织一起,双手交叠于胸前,对句芒神像拜下。
行完礼,仙使交给阿织一个玉牌,道:“誓仙会快开始了,仙子这就去伴月殿吧。”-
伴月殿又分内外殿,此刻,外殿中已等候了不少修士,阿织粗略一算,竟有逾百人。
誓仙会是沈宿白召集的,为了寻找溯荒碎片的盟会,各方修士应召而来,他们有相互认识的,已经三三两两地攀谈起来。
初初是妖兽,不得进殿,与许多灵兽一起被拦在了春神花池边。
阿织四下看了一眼,发现楚恪行也在殿中,他正跟身旁的人说着什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阿织独自在角落等了片刻,忽听人群中一阵喧哗,循声望去,只见一行六人进得殿中。
为首的沈宿白一身玄衣白铠,衣摆上有浮月纹,他身后两女一男的衣饰与他相近,应该是仙盟的另三个堂主。
最后的两个人阿织竟然认识,正是奚家的两位公子,奚泊渊与奚琴。
不知是不是阿织的错觉,奚琴竟像知道她在何处,一进殿,便漫不经心地朝她这里扫了一眼。
第24章 伴月海(二)
伴月外殿十分宽敞, 内设七根仙柱,分以北斗七宫命名。
最高处的玉台后,立着一扇镂刻着凤鸟翔天的宽阔石屏,沈宿白来到石屏前, 单刀直入道:
“焦眉山中溯荒出世, 诸位想必都知道了, 二十年前的那场溯荒引发的劫难,诸位想必也有耳闻。此前种种, 不必赘言, 单说今日召集诸位前来的目的, 很简单,当年问山剑尊伏诛后,溯荒一直下落不明, 而今忽然现世, 谁不驰惶?为了避免让二十年前的灾劫再现, 仙盟决意与诸位勠力合作,找到余下溯荒碎片,随后将之封印。
“沈某知道诸位都是各大玄门精心挑选的佼佼者,诸位既敢身先士卒, 仙盟对于诸位自是十万分的信赖, 仙盟眼下就可以把手上的线索如实相告——昨夜,洄天尊用已有的溯荒碎片卜算, 感应到另一枚碎片的位置,它就在东南方向, 距仙盟千里之内。”
沈宿白环视一圈,缓了缓语气道:“沈某知道这条线索十分宽泛,然而这已是仙盟所知的全部。自然, 诸位来自各大玄门,或因族中秘辛,或因祖上渊源,能够取得一些别关于溯荒的线索,但,仙盟并不要求诸位把线索坦白相告。实话实说,即便仙盟这么要求了,诸位便会这么做么?谁没有私心,谁不想出头,谁不愿为自家夺下首功?再者,仙盟由各大玄门与散修组成,只不过是一个供众玄门议事的地方,并不凌驾于谁人之上,也没资格多要求诸位太多,是故诸位手上若有别的线索,不妨把线索紧紧握着,只要你能因此找到溯荒,仙盟必当鼎力支持。”
沈宿白这话说得十分直白,毫不避讳玄门间的明争暗斗,正因为直白,在场诸人反倒放下心来。
这时,阿织听到人群中有人笑了一声,她看过去,又是那个楚恪行,他一副傲慢自得的神色,似乎是对找到溯荒十分有把握。
沈宿白接着道:“不过,仙盟也有两点要提醒诸位,其一,溯荒虽然碎了,其中蕴涵的灵力依旧可怖,在焦眉山,区区一只魇兽得了溯荒碎片,险些晋为凶妖,是故诸位今后是否会遇上天妖鬼煞,犹未可知。此行凶险,不可刚愎自用单打独斗,是故仙盟提醒诸位,最好结伴同行。其二,结伴人数可以多,但不可太多,毕竟人太多反而不好办事,因此仙盟认为,结伴人数最好在八人之内,哪怕你们结的十人二十人同行,仙盟最多只提供八人的供给。”
人一多,纷争就多,溯荒碎片就那么一块,谁不想抢来立头功?人少还可以商量着来,人多了,容易变成人跟人斗,多少偏离初衷了,仙盟的顾虑并没有错。
“至于找到溯荒碎片后,诸位能换取什么奖赏,如果沈某告诉诸位‘功盖千秋,名垂仙史’,这都是虚的,不能得利的名,要来有什么用?所以仙盟给诸位奖赏很简单,只有两种,其一,顺利找到溯荒的人,其中半数可以得到洄天尊亲自指点。”
殿中诸人立刻发出一阵惊呼。
修行分境界,越往上越艰难,除了勤加修炼领悟天道,有时候,尊长一句令人茅塞顿开的指点也至关重要,而洄天尊是世间唯一一个玄灵境的仙尊,他的一句话,必能让人一日千里。
“至于余下半数,仙盟会打开‘古神库’,任君挑选。”
这话出,殿中连惊呼都没有了,在场修士面面相觑。
“古神库”是仙盟存放灵物的宝库,然而这里面的灵物,又不单单是灵物,它们或有神性,或有鬼煞凶力,或涉及无法为世间知晓的秘辛,传言二十年前,灵音仙子用来破开青荇山守山剑阵的凤鸣琴,就取自于古神库,是神隐时,春神留给人族的神物。
沈宿白道:“仙盟想要告诉诸位的就这么多,诸位若定好日子,到伴月天告知一声即可,不过,谋定而后动,仙盟劝诸位先行做好准备,不要仓皇起行,诸位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殿中修士相议片刻,其中一人道:“敢问聆夜尊,溯荒有什么由来么?”
“关于溯荒的由来,仙盟也知之甚少,翻遍古籍,只找到这么一句话——‘岐山妖祸,溯荒将出,三封三禁,逆天时,以平之’。溯荒的由来与作用,皆是由这句话推断的,它最早出现于岐山,千百年不见踪影,直到二十年前再现,引发妖乱。”
又一人道:“可是据传言,二十年前,溯荒是完整的,眼下如何碎了呢?”
“溯荒为何会碎,仙盟也不知道。二十年前,仙盟与三大世家中有少数人亲眼见过溯荒,那时它的确是完整的。”
“敢问聆夜尊,溯荒的碎片一共有几枚?”
沈宿白想了想:“不确定,不过按照焦眉山碎片的形状,与溯荒本身的大小估算,余下大概还有四枚左右。”
这时,一名修士怯声道:“敢问聆夜尊,如果我等当真找到了溯荒,可否跟仙盟换取别的奖励,譬如……譬如另请一位美人仙尊指点修为什么的。”
沈宿白一听这话,目光瞬间寒了下来。
这修士虽然没指名道姓,但谁没听过仙盟第一美人,灵音仙子白舜音之名。
沈宿白没作声,他身后另一位堂主笑了一声:“只要你想见的那位仙尊也愿意见你,不然你就白换了,如果找到溯荒,要求都可以提,提了就不能改,因此,诸位三思而后行。”
沈宿白冷声问:“还有问题吗?”
等了片刻,无人再发问,他道:“那么今日的誓仙会到此为止,最后告诫诸位,谨慎挑选同行之人,修为高固然重要,却并非最重要的……沈某言尽于此。”
言罢,他一拂袖,与另三位堂主一起,离开了半月外殿。
沈宿白几人一走,其余人等自不多留。来前仙使交给过阿织一块通行玉牌,阿织正准备拿玉牌去游仙台换取住处,忽听人群中有一人高声道:“诸位留步!”
说话人正是楚恪行,他还是那幅自得的表情,“不知诸位手上可有关于溯荒的线索?”
不等众人答,他一笑,“在下不才,近日倒是获悉了一条很有意思线索,诸位若有感兴趣的,今夜戌时,只管来‘客说四方’,在下不藏私,愿与诸位说个明白。”
言罢再笑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
阿织看着楚恪行的背影。
客说四方?就是今日楚恪行教训“乞儿”的地方,那个似酒馆又似客栈的楼阁?
仙海也有日升月落,阿织看了眼天色,离黄昏还有一会儿,她到春神花池边接了初初,步至伴月天西侧,踩着法印结成的仙梯,往游仙台去了。
阿织走后不久,一个人闲庭信步地来到她适才站立的地方,朝她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怡然转身,往另一边的驻仙台走去。
奚琴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泯,怎么说?”
此地是仙盟,泯原本是进不来的,后来还是奚泊渊帮着在沈宿白那边求了许久情,沈宿白又去跟洄天尊请示,洄天尊这才为泯破格,饶是如此,泯在伴月天也无法显形。
泯道:“属下跟了姜姑娘一路,发现她……好像没什么异样。”
“没有异样?”
这一段时日,泯都不在奚琴身边,暗尘坱洒在初初身上,初初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属下有些忌惮姜姑娘,路上不敢靠得太近,但她似乎……确实没什么非同寻常之处。她走得很慢,可能因为灵力不够,每日只御器四个时辰,夜里会找地方歇息,有时候,无支祁还得化成大鹏鸟载她一程。”
泯说着,迟疑道:“只有一点,属下也不知道算不算古怪。”
“什么?”
“姜姑娘她……突破筑基,达到淬魂境了。”
奚琴步子一顿,手中非金非玉的折扇感受到主人心神,流转出淡淡辉华,“她淬魂了?”
“是。属下怕被姜姑娘发现,不敢仔细探查,但是……大概三日前,姜姑娘御器的速度快了不少,这不是一个筑基修士能够办到的。且在这天之前,姜姑娘在一个山洞中足足闭关了两日,两日后的傍晚,属下忽然感受到强烈的灵气波动,当时那只无支祁就守在山洞外,属下看见他在洞外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十分担心的样子。”
泯想了想,接着道:“属下如果没记错,姜姑娘修行十年仅仅筑基,不知是否因为日前在焦眉山中斩杀食婴兽,她劫后余生以至于突破瓶颈,一下变从筑基突破到了淬魂。”
修行十年,至今才淬魂,这没什么好稀奇的。
但是对于修道之人来说,天资太重要了,天资不好的,每一步都是瓶颈,有人苦修一百年,最后都停留在筑基,也有人天赋异禀,生来就会化灵气为己用,一路马走平川,直上云霄,最离奇就是当年的问山剑尊,据说他半年引灵,两年筑基,十五岁就到了出窍期,便是常人一生不可抵达的分神期,他也仅仅停留了二十年,此后长达近百年,他都是世间唯一的玄灵仙尊。
也因此,若是有天赋的人,大都早早显山露水,奚琴断没有听过一个人修行初期慢慢吞吞,到了后来越来越快的。
再者,泯方才说,她从筑基突破到淬魂,闭关了几日来着?两日?便是奚泊渊,当年都在洞府里熬足了一月才出关。
奚琴道:“帮我看看她眼下人在哪里。游仙台?”
泯一下化开,如风一般散去,片刻后回来,说:“尊主,姜姑娘不在游仙台,她去下方的玉轮集了,看方向,她好像要去‘客说四方’。”
奚琴看一眼天色,这个时辰去客说四方,她是要去听听看楚恪行说的线索?
奚琴本已踏上通往驻仙台的仙梯,一念及此,迤迤然回身,往浮野台走去。
沿途或有认得他的仙使,见了他,无不行礼唤一声“琴公子”,或有识得他的仙子,不知从哪里听来些逸闻,玩笑着轻呼一声“寒尽哥哥”,很快红着脸跑开了。
奚琴起初还淡淡回应,走着走着,他手心的折扇不疾不徐地流转出铭文,铭文流泻入周遭,慢慢为他周身覆上如夜幕一般的斗篷,斗篷遮住他的眉眼,掩去他的身形,等他通过浮野台,来到玉轮集,立在客说四方的楼舍外,已没人再认得出他了。
第25章 伴月海(三)
“客说四方”既不是酒馆也不是客栈, 而是一个修士集会的场所,有点像人间的茶馆,想要打听消息的,想要散布逸闻的, 想要与老友会面的, 都会到这里来。
楼舍看上去只有一座, 实际上被结界划分出独立的四堂,阿织到“玄武堂”的时候, 不少修士已经到了。
这些修士大都易过形, 或是披了匿行衣, 或是用了一张一看就不是本人的脸。也是,楚恪行这么堂而皇之地把诸人召集过来,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谨慎一些总没错。
阿织也罩了一身斗篷, 在角落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不一会儿, 桌上的茶壶边多了一盏咕噜噜冒热气的热茶——正是初初变的。
又等片刻,楚恪行也到了,他倒是丝毫不掩饰,还穿着绣有楚家“火刹纹”的外衫, 一见他, 堂中立刻有人催促道:“楚家公子,您不是说有溯荒的线索, 戌时已经到了,您到底说不说?”
“说, 怎么不说?”楚恪行道,一看说好的时辰到了,挥袖封了玄武堂的禁制, 如此一来,堂外的人无论如何也听不见堂内的谈话,“不过说之前,在下有三个问题想问诸位。”
他一笑:“敢问诸位可知道问山剑尊?”
“这还用问?问山是当年的第一剑尊。”
“听说问山剑尊早年在归元宗修习剑道,后来离开宗门,归隐仙山……虽然二十年前,他携溯荒作乱十恶不赦,不得不承认的是,在修道一途上,问山剑尊确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看来诸位对剑尊多少有些了解。“楚恪行悠然道,“不过,在下今日的重点不在剑尊,而在他后来归隐的仙山,那么第二个问题,诸位可听说过青荇山?”
“那不就是问山剑尊的避世仙山么。”
“听说青荇山有一个守山剑阵,二十年前,问山剑尊兵解于昆仑,是聆夜尊带着一众仙盟弟子攻上青荇山,与灵音仙子一起破开剑阵。”
楚恪行微微颔首:“好,第三个问题,诸位既已知道问山剑尊在昆仑兵解,那么,青荇山的守山剑阵究竟是谁开启的呢?”
阿织听到这里,目光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楚恪行。
细长眉眼,薄唇,鹰钩鼻,她前生应该没见过这个人。
“这有什么好问的,问山死了,青荇山不还有问山的徒弟么。”
“……不对。”
这时,一个罩着素白斗篷的人道。他背上背着一把剑,似乎明白了楚恪行话中关窍,说道:“诸位不修剑道,或许不知道,‘守山剑阵’这个阵名听上去虽然朴实,实际上它一点也不朴实。它是问山剑尊最后的遗作,世间仅此一个,剑阵一开,哪怕山海倾覆,日月失光,天柱倾塌,它都能阻挡一时。
“它是玄灵境天尊的大成之作,如果剑尊本人不在,旁人想要开启剑阵,少说也要到分神期,且刚到分神期的修士,哪怕开了剑阵,也会因为修为不足,很快祭阵而死,但是当年开启青荇山守山剑阵的那个人,足足撑了七天七夜,若不是数百修士前赴后继,又有聆夜尊浮屠刀斩,灵音仙子凤鸣琴响,那剑阵只怕轻易破不了,所以,当年开启剑阵的人,绝不可能是青荇山一个‘普通’弟子。”
另一人接话道:“阁下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些传闻,说问山剑尊归隐青荇山后,时不时就会捡几个弟子上山,这些弟子好像都不成器,过不了两年,剑尊又会把他们撵下山。他们上山的时候是凡人,下山的时候还是凡人,偶尔有一两个引灵的,决计到不了筑基,这些弟子或许也觉得愧对师门,从不称剑尊为‘师父’,只尊称是‘仙人’。就这么,问山剑尊挑挑拣拣,到最后,能够长留青荇山的只有两个弟子,好像是师兄妹,但这两人与问山剑尊一样,都是避世之人,十年未必能入世一回,极少有人见过。阁下说的那个开启守山剑阵的人,就是这两人中的师妹,叫……叫什么来着……”
修士中有人冷笑道:“楚家公子,你问我们这么多问题,该不会是想从我们这里套话吧。”
“是啊,说是有溯荒的线索,听了半日,线索一点没提到,不着边际的话倒提了不少。”
“诸位别着急,线索总要慢慢说,不把前缘捋清楚,在下怕诸位听不明白。”修士中有人动怒,楚恪行也不恼,不疾不徐地道,“既然已经说到这了,那么在下可以肯定地告诉诸位,当年问山剑尊真正的徒弟只有两个,的确是一对师兄妹,师兄姓叶,单名一个夙字,师妹的真名不为人知晓,不过她倒行逆施助纣为虐,后来人提起她,称一句‘妖女’不为过。这二人轻易不入世,关于他们的传言倒有一些,譬如东海斩开明兽什么的,诸位尽可以打听,足以证明在下所言非虚。”
“那么说回青荇山。既然问山剑尊真正的徒弟只有两人,那么其余每隔三两年就被撵下山的弟子是怎么回事呢?真如适才那位仁兄所说,问山剑尊是在挑选弟子吗?”
楚恪行说到这里,环视一圈,自问自答道:“不是,那些被问山剑尊带上山的弟子,多是在凡间过得辛苦,剑尊带他们回青荇山,教他们些拳脚功夫,一些谋生本事,他们之后回到人间,便不至于活不下去了。”
“这……这如何可能?剑尊是玄灵天尊,哪有闲心管凡人的事?”
“倒也不是不可能。玄灵天尊离渡劫成仙一步之遥,到了那样的境界,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是勤加修炼就能做到的,也许还需要积累功德。”适才那个白衣负剑的修士说道,他讪笑一声,“我也是猜的,诸位还是听楚兄把话说完吧。”
楚恪行道:“那妖女你们都知道了,当年她情愿祭阵而死,也要开启守山剑阵,实在古怪,她守山的时候,青荇山除了她自己,再没有旁人了,那么她守的是什么呢?是故,二十年前,仙盟没有在问山兵解的地方找到溯荒,便怀疑问山把溯荒交给了妖女,那妖女最后守山,守的就是溯荒。说到这,你们可是发现不对劲了?青荇山一共三人,大家怀疑来怀疑去,至今都把目标锁定在其中两人身上,却漏了最后一个——叶夙。”
“但我听说,叶夙早在溯荒妖乱前就离开青荇山了,后来问山剑尊伏诛,他也有功劳,如果是他拿走了溯荒,那后来剑尊是如何作乱?他又为何要弑杀亲师?难不成还是剑尊抢他的溯荒,他又夺回来么,虽也说得过去,未免太儿戏了。”
“个中因果,诸位要问我,我亦不知,但这不重要。我眼下可以确肯定地告诉诸位,当年真正带走溯荒的,的确是叶夙。直到问山兵解,青荇山覆灭前夕,溯荒都在叶夙那里。”楚恪行道。
这话出,玄武堂一下子静了下来,在场的人俱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二十年没个踪影的溯荒,居然被这楚家公子知道了去向。
“我知道诸位此刻定是在想,当年发生了什么,楚某又没有亲眼见过,楚某口说无凭,不值得信任。但楚某想告诉诸位的是,“楚恪行一笑,“溯荒在叶夙手上这事,楚某没看见,不代表其他人没见过。巧了,楚某就找到了这么一个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瞒着大家了。诸位都知道,三大世家祖上或多或少与剑尊有些渊源,虽说不至于结交很深,认识几个剑尊的凡人徒弟,这不稀奇。当年青荇山覆灭后,仙盟其实商量过要怎么处置那些早已离山的凡人弟子。这些凡人手无缚鸡之力,剑尊作乱与他们无关,处置了反倒造杀孽,不处置又不太放心,所以商议的结果,两个字,盯着——由三大世家各自派人盯一些,盯上个十载二十载,只要这些青荇余孽不作乱,那就算了。在场若有三大世家的弟子,出个声,证明我所言非虚。”
“……我是。”
“这事我知道。”
角落中有几人道。
楚恪行接着道:“楚家呢,便把这个差事交给了我们豫川这一支,而我们盯上的凡人中,有一家姓姚的,这个人,是最早上青荇山的凡人弟子之一。”
姓姚。
阿织心下一沉。
当年师父的确会收一些凡人弟子,人数并不多,每一个她都记得,其中姓姚的,只有一个。
那个她刚上青荇山,追着她喊“小师妹”,从市集给她买竹蜻蜓回来,哄她开心的师兄。在青荇山的许多年,他是所有师兄弟中,唯一一个问过她姓名的,得知她叫慕忘,他说:“忘字不好听,如果当真思念离开的人,你应该叫‘念’才对。”
他叫姚小山。
阿织到青荇山的两年后,姚小山下山了。
他与所有凡人弟子一样,拜别仙山,回到了人间。可与所有凡人弟子不一样的是,每逢年节,他总会回来探望,起初,他会在山下嚷嚷,叫云过溪边的山雀为他引路上山,后来,又过了一些年,少年渐渐长大,娶妻生子,变得沉稳起来,明白了人仙殊途,再到青荇山,他总是无声地来,留下几封书信,一些人间佳物,再无声离开。
尽管人世沧桑变幻,少年转瞬白首,阿织知道,姚小山一直记挂着青荇山。
“焦眉山溯荒现世,我就在当场,当时我见溯荒只剩一块碎片,百思不得其解。回到豫川家中,忽然想到家中还有人盯着青荇山的凡人弟子,一时心血来潮,就想着找这些人来问问,看看他们是否知道些什么。
“这一问,还真被我问出来条线索。
“青荇山那个姓姚叫小山的弟子已经不在了,但他的后人还活着,刚好我们楚家派去盯梢的竖子,也不知怎么回事,阴差阳错地跟姚家后人成了好友,所以他一问,那姚家后人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恪行说到这里,也不卖关子了,径自道:“二十年前,妖乱四起,世人只顾仓皇奔逃,但这个姚小山却不逃,他听说妖乱是因问山剑尊而起,竟是不信,还担心起青荇山的安危。他叮嘱家人去玄门仙山寻求庇护,独自一人去往青荇山而去。
“他运气不好,途中遇到‘凶妖祸’,本来九死一生,却得一个人相救,你们猜这个人是谁?不错,正是叶夙。”
“凶妖祸”是指数十凶妖齐出,引发覆天灭地的灾劫。
“十里凶妖祸,被叶夙一人一剑平定,之后叶夙看姚小山中了妖毒,本想为他疗伤,可惜当时叶夙似乎重疾缠身,有心无力,只好取出一物,为姚小山治好了妖伤。”
楚恪行道:“诸位想必已经猜到了,一个能立刻治愈凶妖妖伤的灵物,还能是什么呢?这般神通广大,只能是溯荒了。
“之后叶夙似乎有事在身,赠予姚小山一片叶,让他留着防身,便离开了。可惜这个姚小山冥顽不灵,叶夙走后,他终究还是一个人走到了青荇山。
“他到得太晚了,青荇山的妖女已经祭阵而死,青荇仙山也已覆灭,姚小山一人在青荇山待了三天,三天后,他为那妖女在山上垒了一座孤坟。可能是因为倒行逆施吧,这个姚小山最终遭到了报应,等妖乱平息,他和家人重聚,因为积忧成疾,没活多少日子人就过世了。好在叶夙留给他的那片叶被他传给了后人,而今辗转到了我的手上,这片叶,就是我说的——溯荒的线索。”
第26章 封魔印(一)
堂中有人道:“一片叶罢了, 如何称得上是线索?”
“诸位莫要小瞧了这片叶。诸位可知道,那青荇山的妖女死后,身上有什么遗物吗?”
楚恪行说着,一笑, “不多, 一共三样, 其中一样,正是一片覆了冬霜的叶。”
他再问:“诸位又是否知道, 焦眉山中溯荒现世, 聆夜尊为何能第一时间赶到?”
在场无人回答。
楚恪行继续道:“因为在溯荒现世前夕, 仙盟发现这片叶有异动,后来洄天尊破开叶上禁制,发现这异动似乎指向徽山方向。仙盟当时并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只派了几个人过去盯着, 直到焦眉山溯荒现世, 仙盟才确定这片叶与溯荒有关,它似乎能指明溯荒的大致方位。”
他这么一说,众人便想起来了。
姜家孟春大典之前,奚家的两位公子与竹杌长老忽然做客徽山, 那时大伙还颇为不解, 姜家什么时候跟奚家关系这么好了?
眼下看来,渊公子和琴公子应该是在聆夜尊那里领的差事。
堂中有人笑道:“楚家公子就这么把仙盟的‘家务事’说了出来, 不怕伴月天那边不快么?”
“这就不劳阁下担心了,阁下所谓的‘家务事’, 并不是什么不可外传的秘辛,这一点,在下已经请示过聆夜尊。聆夜尊说, 只要能找到溯荒碎片,尽可以把叶片的线索如实相告。”楚恪行道,“哦,忘了说,那片叶只能用一次,叶上之霜实则是禁制,要想破开禁制,又不损毁叶片本身,很难办到,毕竟禁制是叶夙下的。仙盟的叶已经用过了,而我从姚家后人那里拿到的,是一片崭新的,覆着冬霜的叶。”
楚恪行最后道:“说了这么多,我知道仍有一些人不肯信我,无妨,亲眼瞧瞧就知道了。”
话音落,他拍了拍手。
几个楚家下人把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推入堂中。
正是阿织在客说四方外见过的,被楚恪行一行人欺辱的“乞儿”!
乞儿知道楚恪行要让他做什么,颤抖着捧出双手,掌心处赫然浮着一片沾了冬霜的叶。
这片叶周遭浮荡着弥散不开的薄雾,雾气看似无害,却在乞儿掌心割出一道道血痕。
有人看不下去,讥讽道:“楚家公子,一片灵叶罢了,怎么还让旁人帮你拿着?”
“阁下说得轻巧,不如你把这片叶接过去试试?”楚恪行轻巧地接过问话,指着乞儿道,“他就是楚家派去盯着姚家后人的竖子,这竖子多年混迹人间,居然与那姚小山的独子成了至交,若非他身上沾了姚家后人的气息,修为不够的碰到这片灵叶,轻则断指,重则,只怕要没了半条命去。”
堂中忽有人道:“二十年前,仙盟从青荇山妖女身上搜出的灵叶我见过,的确与眼前这片一般无二。”
这话出,堂中便是不信的也信了。
有人问道:“楚家公子这么大方地把线索告诉我等,总不是想把立功的机会拱手让人吧?公子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大可以说说看。”
楚恪行笑了笑,毫不避讳地道:“阁下说得不错,楚某自问不是一个无私的人,玄灵天尊的指点,楚某想要,古神库,楚某也想进去看看。但楚某也知道,想要找到溯荒碎片,单打独斗是不行的,焦眉山食婴兽何等凶厉,楚某亲眼见过,故此楚某想寻几个修为精深的同行之人,与楚某一道启程。”
“修为精深?”有人思量着问,“敢问楚家公子,您所谓的修为精深具体是指——”
“出窍期,或者以上。”
出窍期?
在场诸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修行一途,越往上越难,尤其到了淬魂以后,从前期过渡到中期,再到后期,中间不知要闯过多少关卡,能到出窍期的,已经算修道之人的佼佼者,在一些门派与世家,到了出窍期,已经可做掌事之人,甚至一家之主。
楚恪行张嘴就要出窍及以上,当真狮子大开口。
不过,转念一想,他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他适才说了那么多,溯荒究竟在何处,他是一点没漏。他只是证明了自己手上有真正的、最可靠的线索,于是所有人都相信只要跟着他,必能找到溯荒碎片,这样一来,选择权就到了楚恪行手上,他可以挑走这百余修士中最厉害的人物,确保自己这一行有所收获。
“楚家公子,我记得你提过,你手上的灵叶有禁制,只有破开禁制,才能大致推测出溯荒的位置。但是,在不伤灵叶前提下,破除禁制很难,仙盟的那片叶,是洄天尊亲自破的。跟你同行无妨,可若集合我们出窍修士之力,也无法破除禁制该怎么办?难道要请洄天尊出手吗?”一名黑衣黑袍的修士出声问道。
“是啊,楚家公子,倘是洄天尊出手相助,这线索便不该你一人独占了吧?仙盟出了力,我等自当知情。”
楚恪行不急不躁:“二位实在不必有此顾虑,这线索防外人,却不防自己人,实不相瞒,我这趟来伴月海,顺手把那姚小山的独子也带来了。”
阿织眉心一蹙。
凭这楚恪行的跋扈性情,被他强掳到伴月海的人如何能够好过?
“这姚家后人脾气有点犟,至今不肯帮我破禁制,不过么,诸位放心,我总有法子说服他。”
堂中静了一会儿,适才那个黑衣黑袍的修士道:“好,我愿与你同路。”
片刻间,又有一两个修士出声,看样子应该都到了出窍期。楚恪行一边与他们详谈,一边招来几个下人,让他们把乞儿带走了。余下人发现没自己什么事,陆陆续续离开了。
泯低声道:“尊主,这楚姓人的线索不像是假的,您要跟他同行吗?”
“他要找出窍境的,我才淬魂。”奚琴漫不经心道。
“只要尊主想去,什么法子没有,再说淬魂只是表象,尊主您其实……”泯话说到一半,“咦”了一声,“尊主,姜姑娘忽然走了。”
奚琴往角落里那张方桌一看,桌旁果然没人了,连带着桌上的一盏热茶也不见了。
泯没忘记自己的第一要责,散去片刻,忽而回来:“尊主,姜姑娘正跟着那几个楚家下人。”
楚家?为何?
奚琴一念及此,忽然反应过来,她的目标是那个“乞儿”?-
玉轮集比人间城镇还要热闹,到了夜间灯火不歇,摊市酒舍的叫卖声一家比一家还要响亮,阿织不动声色地跟着楚家几人穿街走巷,来到一处叫做“醉仙客”的酒楼前——看上去是酒楼,事实上做什么的不知道,阿织猜,这应该是楚家的地盘。
一个楚家下人从背后踹了乞儿一脚:“进去。”
阿织无声看着,片刻,唤了一声:“孟初。”
“来了。”初初此刻是一只萤虫,他闻声会意,立刻要往“醉仙客”楼里钻。
他是无支祁,寻常结界根本防不住他,便是被发现了,脱身也容易,阿织还是叮嘱道:“一切小心为上,遇到危险,立刻回来。”
“放心放心,你只管瞧我的厉害。”
萤虫很快飞入了“醉仙客”,不远处的薄雾等了片刻,正准备跟进去,奚琴忽然叫住他:“泯。”
“尊主?”
“这里是楚家的地盘,楚家人最擅对付魔煞,你进去以后,万事当心。”
“尊主放心,属下是沧溟道的魔,只要不直接触碰封魔印,寻常结界根本困不住属下。”
言罢,雾气遁入夜色,流进“醉仙客”中-
“醉仙客”二楼的布局一目了然,上了楼梯,迎面一条长长的廊道,廊道左右两边都是各有七八间雅舍。楚家下人中,为首的那个脸颊有一道疤,他领着乞儿来到一间雅舍前,踹开屋门,把乞儿搡了进去,恶狠狠抛下一句:“老实待着!”随后锁上门,根本没瞧见萤虫乘着夜色,顺着即将合拢的门缝挤进屋中。
屋中除了靠窗有一桌两椅,什么陈设都没有。
乞儿身上的伤不少,适才被楚家下人一通搡踹,许多地方又开始泛疼。他躺在地上歇了一会儿,忽然翻身而起,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伸手正要推门,立刻被门上禁制弹开。他竟不放弃,在指尖蓄起非常微薄的灵力,试着去破北面墙上的禁制。
初初歇在桌角上,看着他反反复复地尝试,一遍一遍地被禁制弹开,终于明白他浑身这么多伤究竟哪里来的。
初初看不下去,出声道:“喂,你不知道凭你的本事,根本破不开这屋子的结界么?”
“谁?”
听到说话声,乞儿一惊,警惕望向四周。
初初也懒得装,萤虫落在地上,渐渐生长,变作一个七岁孩童,黑发中有一簇白,模样本该是可爱的,不知何故,神情十分倨傲。
初初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说:“这禁制下在六方,上封仙,下封鬼,北封人,南封兽,西封妖,东封魔,就凭你想要出去,再修个二十年吧!”
初初没学过结界咒术,这是无支祁天生的本事。
乞儿看着初初,皱了眉:“妖兽?”
还不是一般的妖兽,可以随意化形,看上去虽然年幼,本事却不小,居然能够在不被楚家人发现的情况下,进入到这里。
初初得意地点点头,他窜上椅子,翘起腿,冲乞儿扬扬下巴:“怎么,你想出去?我可以帮你,你求我。”
乞儿别过脸。
“还挺傲。”初初道,“不求我也行,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乞儿仍不说话。
初初不着急,不疾不徐道:“我知道你拼了命要出去,是想见那个姚家后人,你们是朋友不是吗?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帮你。”
乞儿看初初一眼,片刻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们无非希望我去逼迫姚兄,让他帮你们破开灵叶禁制,我不会这么做的。”
“……什么禁制?”初初有点懵,之前楚恪行话太多,他听到一半就睡着了,“谁需要你来破禁制,要只是破禁制,我犯得着来找你?”
“你的要求不是这个?”乞儿狐疑地看着初初。
初初道:“是这样,我主子……咳,我一个关系不错的……熟人,她想见一见你,问你几个问题,什么问题我不知道,就一个要求,你得知无不言。”
乞儿略一思量,关于姚家,他所知道的就那么多,旁人从他这里是套不出什么话的,立刻点头道:“好。”
“还有,我虽然可以帮你离开这里,出去之后,你要是被楚家人发现了,我们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乞儿道:“好。”
初初跳下椅子,来到屋子正中,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情:“我适才说了,这间屋子的禁制下在六方,你是修士,所以仙路不通,你我皆有魂,所以鬼路不通,人兽妖不必提,那么这屋子里,唯独没有什么?”
乞儿:“……魔?”
泯:“……”
初初抬手指向东墙的轩窗:“东封魔,所以想要出去,破开这里的封魔印就可以了。”
“当真?“
“试试不就知道了?”初初说做就做,话音落,已然张嘴发出一声不可闻见的兽吟。
泯脑中一阵嗡鸣,再顾不得隐身,化成一团黑雾,朝东窗扑过去。
可无支祁聚川凝冰,引水于荒芜处,泯已经慢了一步,哪里阻拦得了这无根之水?
刹那间,只见寒泉涌上东窗,分开禁制,露出藏于禁制之下的封魔之印,然而本该在泉下消融的封魔印非但没有褪去,蓦地变得血红,下一刻,法印骤然扩大,结成铭文交织的光障,发出震耳欲聋的罗刹之音,直要传至整个玉轮集。
封魔印动,惊起暗巷中人。
阿织和奚琴同时抬头。
第27章 封魔印(二)
光障一下将屋舍包裹起来, 三重法印落下,将屋中三人困成瓮中之鳖。
初初惊退两步,望着眼前忽然出现的黑影,厉声道:“……魔!”
他一声哮吼, 化作兽形, 朝泯扑袭过去。
泯压根不知道怎么解释, 听着楚家人逼近的脚步声,心道罢了, 先弄晕了再想办法。
黑影在原地化开, 初初扑了个空, 发出一声刺耳的兽唳。下一刻,一团黑烟悄无声息地在无支祁身后显形。魔烟化成一股气流,正要往初初耳中灌去, 却被一把凭空显形的玉尺拦住——阿织出现在初初身后, 祭出玉尺逼散泯的魔气。
泯一惊, 对于阿织,他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本想要再度遁入虚无,可是封魔印在, 他功力大减, 动作哪里快得过阿织?
玉尺翔空,在泯面前铺开灵障, 直接封了他的退路,阿织并指祭出灵诀, 直要灌插入魔烟中心。
好在一个非金非玉的事物替泯接下了这一击,奚琴出现在泯身旁,先甩开一道禁制, 拦下正在破门的楚家人,收回折扇抵住阿织下压的玉尺,解释说:“自己人。”
阿织根本不信。
她在仙盟哪来的自己人?
玉尺飞速转动,搅动起片片灵刃,劈头盖脸地朝奚琴落去。
奚琴知道对方不肯信他,带着泯避过灵刃,干脆收了门上的禁制。
禁制一收,十余个楚家修士立刻破门而入,还不待看清屋中有谁,折扇刮出一道疾风,卷起阿织的灵刃,直接又将这十余人打飞出去。
楚家修士重伤倒地,扇底疾风收了势,复又将屋门合上,奚琴问:“这回信了?”
乞儿躲在椅子后,先是看一只无支祁与忽然出现的魔打了一通,又是看两个罩着斗篷的主子打了一通,最后看其中一个主子把楚家人放进来又打出去,终于明白他们五个似乎、好像,果真是一伙的。
他连忙从椅子后钻出来:“别打了别打了,‘醉仙客’是楚家的地盘,刚才那些修士是守楼人,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封着一道禁制,只要被打伤,说明有人闯楼,禁制就会落下。眼下这楼中只怕落了十余道禁制,我们还是先想办法出去吧!”
奚琴言简意赅:“驻仙台几位楚家长老都在出窍以上,封魔印动,势必惊动他们。”
阿织不是分不清主次的人,他们的话,她听得很明白。她闭上眼,用灵觉感知了一番,这座楼的禁制多半落在楼中,层层叠叠,相互交织,眼下最薄弱的一处,反倒是东窗上的封魔之印。
阿织看向封魔印,玉尺祭空,化成一道光箭,直接朝东窗刺去。楚家封魔之印的威力竟不小,这一击之下并未损毁,血红的铭文不断地膨胀收缩,罗刹之响霎时变作痛苦的鬼唳,穿过玉轮集的上空,直接抵达驻仙台楚家驻地,三位楚家长老蓦地睁眼。与之同时,奚琴催动折扇,也朝封魔印撞去,无支祁一声兽吼,寒泉再度漫上东窗。
封魔印再牢固,到底承受不住三方合击,滋啦啦裂开一道口子。
奚琴道:“快。”
阿织不消他说,先把乞儿推了出去,随后带着初初跳出封魔印外,奚琴拿灵气裹了泯紧随其后。
被强行破开的封魔法印怒不可遏,血红铭文扩散开来,迅速爬满了“醉仙客”,整座楼霎时间变得“鲜血淋漓”。
奚琴回看一眼,暗道一声:“不好。”拿折扇撑开一道屏障。
下一刻,楼中禁制接连震断,仙宇楼阁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爆开。
轰然大响惊动整个玉轮集,三名出窍期长老踏风而至,阿织看着御空的仙人,心知硬拼是不行的,即便解决了这三人,惊动了洄天尊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能先想法子甩下身边一人一魔,然后借魂力瞬息千里之外了。
一行五人御器疾奔,但见前方有个岔口,阿织正要跟奚琴分开走,一道密音撞入她耳中:“仙子不急,我有办法。”
阿织看奚琴一眼。
“信我。”
阿织略一思索:“快。”
“泯,化障。”
泯得了吩咐,一下在四周弥散出浓黑无味的烟障。
奚琴再道:“猴子,借水一用。”
初初勃然大怒:“你说谁是猴子?!”
他骂归骂,动作丝毫不慢,兽吟引来的寒泉缠上烟瘴,顷刻化作遮天弥地的浓雾,居然能阻挡出窍期修士的视野一时。
奚琴趁机收了折扇,浮空而行,一手握住阿织的手腕。
男人掌心的温热让阿织非常不适,正要抽回手,奚琴忽道:“别松开。”
下一刻,折扇再度流泻出淡金色的铭文,铭文顺着交握的手腕,覆过他的周身与她的周身,褪去他们遮匿身形的斗篷。
阿织看着奚琴的眉眼在铭文流转下露出来,认出他竟是奚寒尽。
铭文在半空重新排列,像是要隔开一切外来之物一般,在他们周遭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空间,他们能看到外面,外面却瞧不见他们。
阿织这才明白,原来奚琴的折扇里竟然藏了一件十分罕见的匿行天衣,除了匿去形貌,必要时,还能幻化出一方须弥天地,供人躲避一时。
须弥天地已撑开,泯立刻攀住奚琴的衣摆,顺道裹卷起乞儿与无支祁。
可惜,哪怕是天衣,很难逃过出窍期修士的法眼,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混入茫茫人海之中。好在他们一路奔逃,已经离“醉仙客”很远,玉轮集四处都有结界,封魔印损毁了醉仙楼,却碍不到别人的地盘。
前方有一家叫做“坠锦轩”的楼馆,还没走近,就听见里头传来靡靡之音,奚琴带阿织径自闯入馆中,穿过一楼的浮花浪蕊与醉酒红尘客,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推开主房房门,对房中人道:“帮个忙。”
房中有一个身着清凉的女子,她坐在一名恩客身上,双手搂着恩客脖子,正欲行欢事,听到奚琴的声音,眨眨眼,对恩客吹了口气,恩客立刻倒在桌上,人事不知了。
这女子正是“坠锦轩”的主人,人称一声“窈娘”,半老徐娘风韵犹存,顾盼之间妖娆自现。
窈娘的目光落在奚琴与阿织交握的手腕上,掩唇轻笑:“琴公子,有日子不见了,今日怎么带了个仙子过来?咱们楼里的姑娘要是知道了,只怕一个赛一个心碎。”
阿织眉心一蹙,很快抽回手。
奚琴笑了笑,折扇在掌心一敲,收了神通。匿行天衣里藏着的另三位一个叠着一个“噗通”落地,窈娘惊得后退一步,“你们这是——”
这时,屋外传来叩门声,“敢问坠锦轩的窈娘可在房中?”
窈娘迟疑地看向奚琴。
奚琴无声在唇边竖起一指。
窈娘立刻会意,示意阿织去里间卧榻,又让余下三位带着恩客躲入角落里的方箱中。
方箱合上,彻底掩去妖与魔的气息,窈娘把门打开,门口的几人都穿着绣有“火刹纹”的外衫——楚家的修士竟这么快找来了。
窈娘捏着锦帕笑了笑:“几位仙人来得不巧,窈娘这会儿有客呢。”
几名楚家修士刚要接话,定睛一看,发现屋中人居然是奚琴,施礼道:“琴公子。”
奚琴坐在桌前,不疾不徐地问:“怎么,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几个宵小到楚家地盘劫人,驻仙台吩咐我等四处看看有无落网之鱼。”他们语焉不详,摆明了不愿与外人多说。
楚家修士不动声色地打量屋中几眼,发现除了窈娘和奚琴,卧榻前还影影绰绰坐着一人,看样子是一个身姿纤纤的姑娘,应该是琴公子的相好。
楚家修士没发现异样之处,道一声“打扰”,很快离开了。
等他们走远,角落里的方箱“砰”一声开了,那名睡得人事不省的恩客先被扔了出来,紧接着爬出来的是初初,他已经化回人形,一副恼怒的样子,“挤死我了,让你别碰我你还碰!”
泯也十分不快,这箱子又不是什么须弥界,统共就那么大点地方,他虽能隐形,到底是有实体的,说他挤,他不是无支祁吗?他不会变虫吗?
泯把乞儿拎出来,闷不吭声地化形在奚琴身边。
窈娘附身看了看鼻青脸肿的恩客,“啧啧”两声,锦帕卷起一股胭脂风,托起恩客推开屋门,说:“我先把他处理了,省得他醒来后乱说话。”
言罢,把屋子留给他们,走了。
屋中气氛诡异得出奇。
乞儿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弄不明白这几个人究竟怎么回事?
阿织从卧榻后出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泯。
泯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他原本还是人形,渐渐化成影,影越来越模糊,散成黑雾,黑雾越来越淡,悄无声息地就要遁入虚无,阿织忽然劈出一道灵诀,直接把泯从匿藏处劈了出来。
阿织也不废话,转瞬祭出第二道灵诀,奚琴抬手一拦,“好歹共患难一场,仙子动手前,多少给个理由?”
阿织抬眼看他:“这个魔为何会出现在醉仙客?”
泯:“……”他是跟着猴子去的。
阿织:“你怎么也在附近?”
奚琴顿了顿:“……巧了么这不是。”
阿织道:“孟初,过来。”
初初撅着嘴,来到阿织身边。
阿织伸手在初初发间虚虚一拂,随后摊开手心:“这是什么?”
暗尘坱无色无味,无害无毒,是追踪行迹的极佳之物。
只怕一点,被人用木缚之术捞出来。
第28章 封魔印(三)
暗尘坱再隐秘, 逃不过五行相克。
正所谓木克土,木缚之术其实是最低级的木系术法,没什么用,除了刚引灵的修士, 基本不会有人使。
泯看着阿织掌心若隐若现的尘埃, 简直目瞪口呆, 这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沧溟道又名“万煞之窟”,凶妖恶鬼遍布, 淬魂以下的修士去了就是找死, 哪怕是淬魂以上的修士, 折在沧溟道的也有不少,如果泯没记错,这位姜姑娘……不是近日才淬魂吗?她怎么会对暗尘坱这么了解?
自然, 她也许从徽山师长那里听说过沧溟道的一些传言, 泯仍觉得匪夷所思。
然而泯没法多想了, 初初看着阿织手上的尘壤,双眼越瞪越大,终于反应过来:“你算计我?!”
泯:“……”
初初:“你使诈跟踪我?!”
他一声怒啸,再度化为兽形, 又朝泯扑过去。
他们早打过一场, 泯对初初十分戒备,不待初初化形, 他早已散成黑烟。
初初岂肯罢休?一声兽吟引来涛浪,朝黑烟吞淹过去。
奚琴见这水猴子又发疯了, 知道拦也拦不住,拂袖一扫,干脆落下个结界, 让他们打个痛快。
随后他看向阿织:“仙子听在下解释两句?”
阿织也看着他,半晌道:“说。”
“让人跟着仙子,是我不对,不为什么,焦眉山食婴兽实力不俗,即便有无支祁相助,仙子能将它斩于剑下,多少有点不可思议。仙子对此的解释是,你在危机关头夺走了溯荒碎片,这一点仙盟信,我也信,但这并不妨碍仙盟多留一个心眼,多‘照看’仙子一程,毕竟你是找到溯荒碎片的人,仙子说呢?”
奚琴这话说得真假掺半。
食婴兽把溯荒驻入自己灵台这事,沈宿白并不知道,他看到溯荒碎片时,那上面残留的妖力已经被人剥去了,所以他以为阿织只是斩杀了一只大妖。出于谨慎,沈宿白的确叮嘱过奚家两兄弟多注意姜氏女的动向,却不是这个注意法。
只是,实话如何能轻易交代?
奚琴的目光落在阿织眼下的红痣,不着痕迹地移开,“在下对仙子确实没什么恶意,否则‘醉仙客’出事的时候,在下只要跟楚家解释是误会一场,把劫了的人送回,再当着楚家的面斥责泯两句,这事就了了,何必陪仙子淌这趟浑水?这一点,凭奚家和楚家的关系,还是办得到的。”
阿织听了奚琴的话,并不真的信他,事已至此,她也并不在乎他言辞真假,左右乞儿眼下在她手上,今夜虽有波折,目的是达到了。
阿织正欲唤上初初离开,奚琴却道:“仙子眼下出去,只怕不好躲开楚家人的追踪。”
“即便仙子身怀神通,”奚琴拿扇子指向乞儿,“他怎么办?”
“仙子知道他叫什么吗?”奚琴对乞儿道,“告诉仙子你的名字。”
乞儿犹豫了一下,应道:“我姓楚,单名一个霖字。”
阿织心头浮过一片疑云:“你是楚家人?”
楚家是三大世家之一,本家在山阴,楚恪行所属的是豫川的分支,但不管是本家分支,只要是三大世家的弟子,没有一个不是仙姿堂堂的,乞儿既然姓楚,为何会是这幅模样?
奚琴道:“他是豫川楚氏三房的私生子,母亲是一个凡人,他出生不久后,母亲就去世了,他的父亲觉得他资质不好,根本不管他,他无根无萍地长大,自然过得艰难,连引灵入体,都是从自家师长那里偷听来一些门道,自己摸索着引的。
“此前在‘客说四方’,你也听楚恪行说了,三大世家会派人盯着当年青荇山的凡人弟子,这其实是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世家里没人愿接,但事关重大,交给外姓人又有点怠慢,怎么办?奚家靠的是抓阄,白家是轮换派人,豫川楚家这一支,他们想到了一个吃闲饭没事干的私生子,这就是他为何会被派去盯着姚家的原因。”
楚霖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奚琴笑了笑:“你说呢?”
楚霖不清楚个中因由,阿织却猜得出。这次誓仙会是仙盟发起的,各大玄门来了些什么人,仙盟自然一清二楚。三大世家里,奚家、白家来的似乎都是本族子弟,只有楚家,山阴那边没过来人,只派了豫川一个旁支公子出面,这也是楚恪行为何如此嚣张跋扈的缘由。早上,楚恪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欺辱一个楚霖,仙盟明面不提,私底下怎么可能不查?楚霖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秘密,仙盟想查清楚一点不难,仙盟知道了,凭奚家和仙盟的关系,又怎么会不知道?
奚琴道:“如果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姓人就罢了,可他姓楚,那我们把他从醉仙客带出来这事就不好说了,轻则误会一场,重则,强行劫走楚家自家人,山阴那边怎么动怒都不为过。”
“我看仙子一心求道,两耳不闻窗外事,可能还不清楚,当今楚家的家主,已近分神圆满,是洄天尊下第一人。”
阿织听完他一通利害剖析,径自问道:“你与我说这么多,你的目的是什么?”
奚琴唇边笑意不褪,扫了一眼桌对面的椅凳:“坐?”
阿织不坐,她始终与奚琴保持一段距离。
奚琴也不在意,扇子搁在手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这会儿夜已经很深了,初初与泯打了一场,最后不分伯仲,各自挂了点彩,回到自家主子身边。奚琴却没撤结界,反倒将结界加固了一些,才道:“我的目的很简单,这次去找溯荒,我想与仙子同行。”
阿织还没答话,初初呲牙道:“谁要和你们同行?!”
奚琴这会儿的语气倒是比之前认真不少,“不管仙子信与不信,让泯跟着仙子,这事我自认做得不对,我与仙子赔不是。
“只是,今夜情形那样危急,仙子还不忘救下楚霖,说明你对楚霖十分看重。”
楚霖十分意外地看向阿织。
因为枯瘦,他一双眼尽显疲乏,黑而无神,此刻听了奚琴的话,那对眼珠子像活了过来,有了几分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仙子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对他这样看重,原因不外乎有两个,第一个,仙子希望能找到溯荒,但楚恪行只收出窍以上的修士,仙子不得已,只好私下试一试,毕竟楚霖与姚家后人关系不错,而姚家后人能破除灵叶禁制。不过,依我看,如果仙子的目的仅是溯荒,倒不必如今夜般冒进,仙子也不像一个冒进的人。
“那么仙子的目的就不是溯荒,而是那个姚家人?”
奚琴看着阿织:“仙子与姚家有渊源,我说得对吗?”
阿织的神色静静的,清澈的眼底只有眸光浮动,什么也看不出来。
奚琴把声音放轻了些:“我无意冒犯,只是今夜与仙子共患难一场,这些确实是我所能想到的。玄门中人行走人间,时而与凡人结下善缘,这是很寻常的,何况姚家人本身就有仙缘,如果仙子想要见……”
他话未说完,楚霖双膝“噗通”落地,“请二位仙人助我!”
他这一跪,奚琴沉默下来,在手心里反复敲着的折扇反倒停了。
阿织也没说话。
修道一途强者为尊,但是踏上这条路,多少需要点傲气,需要点百折不悔的孤勇,这样的一群人,是不会轻易对人下跪的,哪怕春祭向神灵祈福,亦不过双手交叠行礼。
屈膝伏地,这是凡人才有折辱。
楚霖明明是个修士,此刻却如凡人一般对着奚琴与阿织拜下,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在许多个辗转发侧的夜里,积攒了一肚子的无足终于看到希望一般,见奚琴与阿织皆不答话,竟走投无路地跟他们磕起头来:“请二位仙人,不,请四位助我!”
泯看不下去,探出一股黑雾托起他:“不如这样……你先说说你有什么苦衷。”
初初也吓了一跳,他从未想过有修士会跟自己行这样的礼,“是啊,你先说说看,我话放在前头,要是太难了,我们可不一定会帮你。”
楚霖点点头,他沉了口气,说道:“几位都知道了,我母亲是个凡人,我出生后,因为资质不好,父亲说我没有仙缘,不喜欢我。我不招人待见,在豫川家中野生野长到十岁,家中一个叔辈忽然找到我,他说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帮族里去盯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姚兄,大名叫做姚思故,住在涑水畔的清安镇,是涑水畔一间私塾的先生,他只比我大八岁,我去盯着他那年,他才十八,就考中了秀才,做了先生,很厉害吧……”
那年楚霖年纪小,个头更小,他是仙家人,却没有仙家本事,只胡乱学了些三脚猫功夫,这么一个小不点,想要盯着一个人,该怎么办呢?此后大半年的时日中,姚思故每回到私塾给童生们讲学,都能看到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扒在窗外的歪脖子树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第29章 不思故(一)
那日楚霖是不小心睡着的, 等他醒来,落日已西沉。
楚家的驻地离得远,楚霖还没引灵,跑回去要两个时辰, 他从歪脖子树上跳下, 正要往回跑,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喂, 小崽子, 你想念书?”
楚霖回身一看, 姚思故倚坐在树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穿着一身布衣,翘着腿, 手里握着一卷书, 袖口挽到胳膊肘, 一点先生的样子也没有。
……
楚霖道:“我被他发现了,自然不能让他知道我是来盯着他的,他问我想不想念书,我只能点头……”
……
楚霖就这么成了私塾的学生, 他连字都不认识, 旁人背“天地玄黄”,他迷迷瞪瞪地跟着背, 旁人在纸上写“之乎者也”,他在纸上鬼画符, 他拜先生不知道敬茶,也不知道交束脩,就这么, 姚思故也没撵他走,偶尔散学早,还把他留下来,给他开点小灶。
楚霖的字是姚思故教着认的,做人的道理是跟着姚思故学的,姚思故却不正经,罚楚霖抄论语,会在砚台里掺一点米糊,故意骂他写出来的字不好看,看楚霖背书背得认真,会捡榛壳打他的头,打中了就哈哈大笑。他会挽起裤腿去河里捞鱼,会拿草编的蚱蜢去吓邻家的小妹妹,会跟市集上的豆腐西施讨价还价。
……
“跟他接触得久了,我才知道思故哥的父亲,就是姚小山,后来在人间开了一家武馆,思故哥小时候不爱念书,一心想要子承父业,后来能考中秀才,全靠母亲的棍棒。我才知道原来世上的先生不是千篇一律的老夫子模样,也有他这样的……”
……
从此楚霖就喜欢跟着姚思故,原先他只有私塾开课才去清安镇,后来几乎每天都待在姚思故身边,连楚家都不想回了。
有一天,姚思故忽然问:“小崽子,你没家吗?怎么一天到晚都跟着我?”
楚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你呢?”
姚思故叼着一根枯草,倚着歪脖子树坐下——他最喜欢坐在这里,“我啊,我八岁没了爹,十六岁没了娘,孤家寡人一个呗。”
楚霖一听这话,心道难怪他总是独来独往,露出同情的目光。
姚思故胡乱揉了揉他的发,“好在捡了你这么个小崽子,有时候觉得你很烦,更多时候觉得你挺好的,反正也没什么人陪我。”
楚霖听他这么说,忽然觉得难受。
心头涌上无以复加的愧疚,他蓦地仰起头:“我跟着你是有目的的!”
姚思故讶异地看着他。
楚霖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仙人!”
姚思故愣了一瞬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楚霖急了,“你别不信,我真是仙人。玄门三大世家你听说过吗?我是楚家人,豫川的那一支。你、你祖上……就是你父亲,他是当年作乱的余孽,所以我家里人让我盯着你,要是你、要是你——”
姚思故问:“要是我怎么?”
“要是你做出出格的事,我会立刻把你带回仙山的!”
楚霖说完,认真补充一句:“真的!”
姚思故又笑了一会儿,把嘴里的枯草拿出来扔了,说:“我信。”
“啊?”
“要不你这小崽子怎么总是这么无根无萍地飘着呢,看起来不必为生计发愁,又好像没有人可以依靠。”姚思故说,“我家有仙缘,我知道,我爹从前总跟我说,他少时四处流浪,没饭吃,险些死在路边,还好一个仙人路过,把他捡了回去。后来,我六岁那年,我家逃难,为什么逃难我忘了,我爹把我们送到一座避难的道观就离开了,他说仙山出事了,他的命是仙山给的,他得回去看看……我爹回来以后,没两年就过世了,临终留给我一片灵叶,说这是仙人之物。再后来,我娘病重,我请了很多大夫,大夫都说无药可医,我没法子了,只好对着灵叶磕头,求它救我娘,只要它肯救我娘,让我做什么都行。
“你猜怎么着?没过两天,我娘就好起来了,虽然不曾病愈,她多活了六年,至少看着我长大了。你说,我手上藏了这么个宝贝,仙山怎么会不派人盯着我呢?”
楚霖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不生气吗?”
“气什么?”
“气我骗了你,气我一开始就别有用心。”
姚思故还是笑,他说:“如果没有仙人指使,你就不想跟着我吗?仙人高高在上,谁愿意盯着一个凡人。你难道不是被他们打发过来敷衍差事的?只怕连我姓甚名谁,高矮胖瘦,他们都不曾问过吧。再者说,我好歹念过些书,一个人待我是真心还是假意,我是分得清的。”
楚霖张口结舌地望着姚思故。
姚思故猜得一点不差,楚霖领了盯梢的差事后,楚家人就跟忘了他一般,从未过问过姚家后人的近况。
姚思故道:“小崽子,你引灵了吗?”
“你还知道引灵?”
“不是说了吗?我爹在仙山住过几年,他从前还常跟我炫耀,说他陪过一个仙人师妹修道,亲眼看着她一日千里,试剑之日万剑齐鸣,千山鸟飞绝。修道的门道,我可知道不少。”
“没有,我资质不好,也没人教我。”楚霖摇摇头,赧然道,“家里倒是给过我一本心法,可是,那上面的字我认不全,也……读不太懂。”
姚思故道:“拿来我帮你看看。”
……
楚霖道:“适才琴公子说,我能够引灵,是从家中师长那里听来一些门道,自己摸索的,其实不是,我没那么聪明,我能引灵,是一个凡人教我的,是他一句一句念给我听,再一句一句地给我解释。他的悟性比我好太多,我有时候觉得,还不如换他来走这条路,如果他修道,说不定早就筑基了……”
……
楚霖这么想,就这么说了。
姚思故听后却道:“为何要修道,我不想修道。我爹说,他刚上仙山时,也动过修道的心思,但是那个把他捡回去的仙尊说,‘仙人如何,凡人如何?不过都是这人间沧海一粟,说到底没什么不同,活好这一世,未必不如仙。‘我爹说他没听懂这话,但他觉得挺对的,我也没懂,但我也觉得挺对的,殊途同归么,当个凡人怎么了?”
楚霖也没懂,但在这一刻,他忽然羡慕起眼前这个凡人来。他羡慕他的洒脱与自在,不像他们这些仙,一条路孤注一掷走到底,尽头在哪里呢?
人世总以仙人为尊,楚霖却开始动摇。
他开始想,如果自己出生在凡间会怎么样呢。他幼稚地觉得,出身不好大不了嗟磨几十年,早早死了早早超生,如果运气好一点,不必大富大贵,像思故哥这样,儿时有父母疼爱,那就再痛快不过了。
他甚至不愿使用“净咒”,任凭汗渍与脏污残留在身上,这是人间的味道,实在忍不了了,那就脱光了往小溪里一跳,这样也是鲜活的一生。
他问姚思故今后有什么打算,姚思故说:“我啊,我是个俗人,念了这么多年书,多少有点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但我又是个懒人,觉得抱负太远大了心太累,要是实现不了,攒足银子到处走走,在山川湖海里畅游一番也挺好的。”
在人世里混迹打滚几年,楚霖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譬如十七岁能考中秀才有多难得,如果姚思故肯参加乡试,以后中了举人,前方必是一条康庄大道,官拜庙堂不难。又或者他觉得当官老爷太累,那也没关系,他在私塾当先生,他可以给人护镖,给大户人家当护院,等他们一起把银子攒够了,天下哪里不可以去?日后再各自成家,住在对院,他们的结发妻可以成为无话不谈的妯娌,最好再结个娃娃亲……
楚霖把这些想法给姚思故说了,姚思故也觉得好,但是他说:“可惜我眼下还不能离开清安镇。”
楚霖问:“为何?”
“我在等一个人。”沉默许久,姚思故道,“我跟你说过的,我爹临终前,留给我一片叶,说这是仙人之物,但有桩事我没告诉你,我爹当时还让我带着这片叶,与我娘一起搬到涑水畔的清安镇,在这里等一位故人,他说终有一天,故人会路过,取走这片叶的。
“我爹半生孤苦,后来才遇到我娘,有了我,能被他称一声故人的,只能是当年仙山上的仙人了。本来我是不太想帮他等的,凡人哪里等得来神仙呢?但你也知道了,十岁那年,我娘病了,我对着灵叶磕头,无意破开灵叶的禁制,灵叶让我娘多活了六年,当时我承诺过,只要能救我娘,我什么都肯做。君子一诺,我爹的这个故人,我说什么都得等下去……”
……
楚霖道:“姚小山是青荇山的弟子,二十年前的妖祸,他赶回青荇山的时候,守山剑阵已破,他那个守山师妹死了,坟还是他亲手垒的,在此之前,问山剑尊伏诛,叶夙灵剑失主,青荇山的真正的仙人,只有这三位,他们都不在了,姚小山却让思故哥到涑水畔等一位故人,青荇山已经没人了,他能等到什么故人?
“我把能打听到的都打听了,也跟思故哥解释过很多次,可是思故哥执意守诺,不肯离开清安镇。他本可以拜相庙堂,也可以踏遍山河,难道要为着一片灵叶,一个无法实现的承诺,一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故人耽误这一生?”
楚霖说到这里,垂眸苦笑一声:“我觉得是那片叶,把他困住了,让他这辈子都没法往前走。”
……
楚霖想了许多办法,奔走打听当年往事,甚至抱着一丝微末的希望,也帮姚思故寻找过故人影踪,最后却是无影踪。
他苦劝无门,正不知道怎么办,这个时候,转机来了。
一个月前,焦眉山中溯荒出世,仙盟召集誓仙会,楚恪行不经意想到家中有个竖子,这些年好像一直盯着一个青荇余孽,于是遣人把他召来,顺口问他可曾发现过异样。
楚恪行本来不抱希望,没想到这竖子沉默了许久后,答道:“有。”
楚恪行一挑眉:“哦?什么异样?”
楚霖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讷讷道:“他手上,有一片灵叶……”
第30章 不思故(二)
楚霖道:“思故哥有灵叶, 是我告诉楚恪行的。我……我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只要楚家把灵叶拿走,思故哥就不必被一个承诺困住一生,不必一辈子等在清安镇。我也内疚, 那之后好几日, 我都待在楚家, 不敢去见他,直到楚恪行来找我……”
……
楚恪行坐在楚霖尘埃遍布的屋子里, 难得和颜悦色:“姚思故倒是爽快, 听我们解释完, 他就把灵叶给我们了,他说左右他等的是仙人,而今仙使造访, 想必也是造化。”
楚霖很惊讶:“他真这么想?”
“不过他提了一个要求。”楚恪行道, “他说他父亲曾经是仙山的弟子, 他不想修道,却想去仙山看一看,看过了,也就放下了。我决定带他去伴月海一趟, 你呢?要不要一起去?”
楚霖怔忪道:“我可以吗?”
伴月海不拒八方来客, 可孤峰高逾万丈,像楚霖这样刚引灵的, 想要御器上孤峰,难上加难。
楚恪行不置可否, 笑道:“对了,你可知道他喜欢什么,或者有什么牵挂不曾, 他毕竟帮了楚家一个忙,我们楚家多少该回些礼,这也是山阴那边的意思……”
……
楚霖说到这里,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提到山阴楚家,我就信了他,我不该信他的,不该信的……”
阿织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你告诉他什么了?”
“我说……我说,思故哥随性自在,没什么大的牵挂,真要说,他是个私塾先生,唯一记挂的就是学堂里的童生们,他时常跟我念叨,说这些童生们用的书都旧了,字也不全,要是有机会给他们换新的就好了。那些童生们……那些童生们,大多数,年纪都很小……”
楚霖痛苦地闭上眼。
后面的事已不需他再说。
得知了姚思故的软肋,楚恪行立刻翻脸不认人,命人从清安镇上掳走那些童生,一起带到了伴月海。楚霖这才发现姚思故宁肯被折磨死,也不愿解开灵叶的禁制,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去求楚恪行,求他放过姚思故,放过那几个孩子。
楚恪行哪里会听他的话?
他惯来瞧不起这个竖子,在他眼里,一个和凡人混在一起的修士,比尘土还卑贱。
他命人把楚霖看押起来,依旧我行我素,楚霖绝望中,不得不一遍遍地尝试破开醉仙客的禁制,以至于落下一身的伤。
楚霖哽咽着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是我错信了他人,求琴公子,求四位仙士帮我救救思故哥,只要能救下他们——”
他说着,忽又跪下,往地上“砰砰砰”砸了三个响头,“只要能救下他们,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屋中一片寂然。
须臾,奚琴的折扇往掌心一落,“啧”了一声:“难办。”
“连……琴公子也无能为力吗?”楚霖目色恍然。
奚琴道:“仙凡有别,仙盟有个规矩,任凭修道之人之间打打杀杀,绝不可伤害凡人,这里的不得伤害是指,不能掳掠凡人,不能残害凡人,不能取凡人的性命,违者重惩。”
楚霖道:“可是,有这样的规矩在,不就是说,思故哥和那几个童生不会有危险吗?只要他解开灵叶的禁制,就没事了,他可以离开这里,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尤……”
“没事?”奚琴道,“没事才是有事。”
楚霖听不明白了。
初初道:“你蠢不蠢?伤害不伤害的,全凭楚恪行一张嘴,整个仙盟除了你,有其他人见过姚思故吗?楚恪行要真做点什么,有谁能证明他坏了仙盟的规矩?而且眼下仙盟都指着他找溯荒呢!”
奚琴道:“楚恪行这个人,张扬跋扈,爱出风头,想必明里暗里树敌不少,眼下他手握溯荒线索,旁人动不了他,等他找到溯荒回来呢?若他在古神库取了至宝,或是在洄天尊那里得了指点,看不惯他的人,可是有现成的把柄。“
怪只怪楚恪行凡事不懂三思,行事顾前不顾后,为了招募同伴,居然把自己请一个凡人来仙山这事当众说了出来。
旁人没看见他对凡人做了什么,猜还猜不到吗?
因此,即使姚思故解开灵叶禁制,带着童生们离开伴月海,他也会成为楚恪行一个永久的把柄。
一个只要有人想对付楚恪行,就可以随取随用的把柄。
凭楚恪行乖张的性情,面对这样一个把柄,他会怎么做?
让把柄消失吗,还是用一些别的手段?可是仙人手段,凡人如何承受?
只怕姚思故今后一生,都要悬在一个仙人的一念之间。
楚霖一下子瘫坐在地,双眼彻底失去神采,他没想过这些的,从没想过,他还以为,只要让楚恪行取走灵叶,姚思故就自由了。
奚琴淡淡道:“所以说,不要自作聪明。”
楚霖忽然爬起身来,朝门口奔去,屋中有奚琴设的结界,楚霖还没碰到门,就被禁制狠狠撞开,初初急道:“你又要干什么啊!“
“我、我要去救他!”楚霖道,他吃力地爬起身,“我可以证明楚恪行掳掠了凡人,证明他行事不端,我要去伴月天,去找聆夜尊,不,找洄天尊,请他们主持公道,就是把命赔进去,我也——”
楚霖再一次被禁制撞回,他身上的伤太多了,一时间竟站不起来,像一只被火光逼退的伤蛾,不得不伏倒在地。
这时,他眼前出现一片青色的衣摆,楚霖仰起头,看到一张清丽的脸。
阿织问:“你知道姚思故被关在哪里吗?”
奚琴听了这一问,诧异地看向阿织。
楚霖怔了一瞬,狠狠点头:“知道,楚家在玉轮集的地盘不止醉仙客一个,西南面的市集后还有一家民宅,檐角有铜兽的那一家便是。”
阿织点点头,朝屋门看了一眼。
奚琴设的结界就是寻常的淬魂界,防外人不防屋里人,只要是淬魂以上,都可以破解。
阿织叮嘱楚霖:“躲好。”抬手一挥,撤开了门上的禁制。
屋门失去支撑,一下子被撞开,窈娘与七八个美姬叠罗汉般一齐扑倒在门口。
窈娘连忙爬起身,拂了拂裙摆,笑道:“这几个小丫头,听说琴公子今日带了一个仙子来,就说过来与仙子认个脸熟,正说敲门,巧了,仙子就把门打开了。”她竖起四指发了个假誓,“天尊可鉴,我们可一点没偷听。”
听也听不见,门上有禁制。
说话间,七八个美姬也相扶着站起身,她们的目光从奚琴身上移到阿织身上,最后落在初初和泯身上,小声议论开来,“屋中这么多人啊……”,“衣裳也是齐整的“,“那干什么锁门呢”,“吓死我了,我的心差点碎了”。
阿织没在意她们的话,径自往屋外走。
奚琴转头看楚霖一眼,问:“你身上可有姚思故的信物?”
“有、有。”楚霖道,从袖中取出一物,连忙交给奚琴。
这会儿坠锦轩已没什么人了——适才楚家修士来过后,窈娘担心惹麻烦,已经把恩客打发了。
阿织刚到一楼,奚琴跟了出来:“合作的事,仙子不考虑了吗?”
阿织没有回答,带着初初穿过宽阔的大堂,奚琴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出现在阿织身前,“仙子要去楚家民宅?”
阿织抬眼看他:“我为何要告诉你?”
醉仙客刚被毁,楚家民宅自然不能去,不知有多少楚家修士等在那边,就盼着请君入瓮,这些道理阿织知道,她不会冒进。但,事情的因果她已经知道了,与其在这里虚耗时间,不如先回驻地从长计议,暗中打探些消息也是好的。
奚琴道:“我以为我与仙子共患难一场,彼此之间多少有点信任?”
阿织道:“果是果,因归因,共患难是因为你的魔跟着无支祁。”
单是他跟着她的这一路,只怕没把“别有用心”写在脸上,她凭什么要信他?
阿织说着,伸手就要推开楼门,手还没触到门闩,她一下子收回,只见原先是门的地方,忽然变作一扇紧闭的轩窗。
幻阵?
阿织回头看向奚琴。
幻阵顾名思义,就是令人产生幻象的阵法,所谓你之所见即为虚幻,譬如眼前这个,以为是门的地方,原来是窗,以为是梁的地方,原来是柱,这种阵没什么危险,就是解起来麻烦,因为周遭的一切不停变换,阵眼也会跟着移动。
当然也有简单的法子,那就是直接打布阵人。
美姬们见奚琴一步不停地跟着仙子,想要瞧瞧清楚琴公子与仙子究竟什么关系,她们刚追到大堂,没想到仙子劈手一道灵诀直接朝奚琴的面门打去,奚琴刹那消失,转瞬间人已浮在半空。
“有几句话,奚某想与仙子说完。”
整座坠锦轩是中空的,他说完这话,扇子一抛,漏下一道屏障,把他们的声音阻隔在法阵内,“仙子今夜劫人,目的有二,其一,为了溯荒,其二,为了姚家人。
“眼下看来,仙子与姚家人非但有渊源,渊源还不浅。”
阿织不想与他纠缠,一击不成,整个人也浮空而起,她虚悬在高处,目光飞快掠过楼阁四处,南为惊,西为伤,北为生,西北为开!她低眉念诀,双手缓缓抬起,一刹那,只见楼中的桌椅、碗壶、包括立柱与她一起浮空飘起,梁落而楼不塌,柱倾而声不响,一切皆为幻象。
与之同时,玉尺从她腰间飞出,直接袭向奚琴。
玉尺在半空被奚琴的折扇截住,两把灵器电光石火间过了十余招,奚琴按住一张即将归位的方桌,接着方才的话续道:“如果仙子的目的是溯荒,那么我可以向仙子许诺,此次寻找溯荒,仙子和我,都可以与楚恪行同行。”
方桌在他的指下消失,一道横梁从他上方落下,奚琴飘身避过,“如果仙子想救姚家后人,我也有法子。”
阿织移目看向奚琴。
一壶酒在半空倾洒一半,奚琴收回折扇,在壶底一挑,酒水顺着壶嘴又缩了回去,“姚思故的安危,我来保。”
酒壶“啪”一声,落在飘过来的一张玉盘上。
“清安镇的童生们,我也保他们回家。”
阿织道:“我如何信你?”
“我知道想要取信仙子不易,不过,楚家在仙盟盘根错节,仙子眼下恐怕不易出手,此事不如先交由我去办,倘我办不好,仙子再行动不迟,左右仙子也不亏什么。”
奚琴含笑阿织:“怎么样,考虑一下?”
阿织稍一沉吟:“约法三章。”
“好。”
漂浮在半空的桌椅酒碗瞬间静止不动,阿织道:“一,不得跟踪我。”
“好。”
“所有与你无关的事,我无可奉告。”
“好。”
“你我合作以三月为期,三月后,无论是否找到溯荒,各走各路,再无相关。”
“……好。”
阿织道:“到你了。”
奚琴的折扇漏下点点浮光,之前静止不动的事物在这浮光中飘动起来,缓缓归于原位。
“同行一路,相扶相持。”
“好。”
“遇到危险,不可彼此怀疑,信任为上。”
“好。”
“姚思故的事,仙子既然交给我,便该信我,这事不好办,仙子需要耐心一些。”
“……好。”
奚琴话说完,坠锦轩也恢复了原来模样,两人从半空落下,奚琴笑了笑道:“仙子还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吗?”
阿织略想了想,还没来得及答,适才围观的七八个美姬忽地一拥而上,七嘴八舌道:“琴公子好厉害呀!”
“原来琴公子和这位仙子不是那样的关系。”
“那幻法是怎么布的,琴公子教教奴家可好?”
阿织隔着姹紫嫣红,说:“……管好你的魔。”随后她问,“你呢?”
“我?”
阿织道:“可有要提醒我的?”
她一副买卖公平的样子,声音在一片莺歌燕声里传来,混杂着几句“琴公子有没有伤着”,“琴公子累不累”,奚琴险些没听清。
他本想说没有的,忽地改口:“唔,还真有一桩。”
他道:“我有一个隐疾。”
莺歌燕声霎时停了。
奚琴笑了笑,补充一句:“不太好治的那种。”
姹紫嫣红们面面相觑,瞬间撤开一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