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青高山雾气浓厚, 伸手几乎不见五指。
入山以后,阿织才发现,其实这个地方,就是当初师父上过的那座高山——当时晏氏族人失踪, 师父、奚汐, 还有晏留三人入山寻找族人。
白衣鬼影第一次出现, 也是在这里。
而今青山百年不见天日,妖雾的侵蚀下, 山上树木枯死, 岩石腐化, 当初郁郁葱葱的青山变得荒凉无比。
入山以后,献祭大阵的中心明显近了,残留在此的怨念也越来越多。
怨念很稀薄, 并非鬼魂, 初初念咒一招, 它们便自动进入他手中的瓷罐子。
初初进山时还很害怕,后来他的思绪不知被什么念头缠住,露出困惑之色,亦步亦趋地跟着阿织, 几番欲言又止。
阿织一边盯着索妖盘, 一边道:“有话就说。”
初初“哦”一声,想起适才奚琴给阿织种生死印, “你和奚寒尽,到底怎么回事啊?”
阿织步子一顿, 回头看了初初一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初初又道:“为什么我们总要跟奚寒尽还有那个魔在一起,等我们把溯荒找到了, 是不是就可以把他们甩下了?”
阿织迟疑片刻,道:“我们可能会……一直和他们一起。”
“为什么啊?”初初不解,“你很喜欢他吗?”
阿织垂眸点点头:“好像是。”
她说“好像”,并非因为她不清楚自己的心意,而是因为她乍然发现奚琴就是叶夙,她还没能完全理清这一层关系。
就仿佛一个事实摆在那里,忽近忽远,可她始终没法把它捡起来。
初初听了阿织的回答,并不太惊讶。妖兽难通情爱,何况他这么年幼,他所问的“喜欢”也不是男女之情,而是指朋友之间的感情。
阿织喜欢奚寒尽,他早就料到了。
阿织问:“你不希望他和我们一起吗?”
“我当然不希——”初初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他真的讨厌奚琴吗?倒也说不上来。平心而论,最初他是不喜欢奚琴总跟着阿织,但这一路有他在,他好像能安心不少,如果有一天,奚琴和魔都不见了,他反倒会不习惯,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少了点什么。
初初犹疑着道:“我也说不上来,有时候我觉得……猫猫、猫猫是……世上最英俊的猫猫……哎烦死了,为什么会设这种咒文啊!”
几缕怨念进入瓷罐,初初烦躁地骂道。
他随即露出沮丧的神情,低垂着头,双目盯着罐子:“阿织,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强,帮不上你什么忙,你才更喜欢奚寒尽的?
“分明、分明是我先遇到你的,可我这一路,一点进步都没有,帮上你的地方很少很少,所以你才更愿意跟奚寒尽和那只魔在一块儿?”
当年在徽山,他是井底之蛙,长留坞那些精怪都打不过他,他便觉得自己厉害,加上他是无支祁,罕见的远古凶兽,生来就是大妖,谁见了他不胆寒?
他因此洋洋自得,毛遂自荐跟着阿织去找溯荒。
而今见识了仙门辽阔,才发现远古凶兽徒有虚名,外间世界弱肉强食,规则冷漠而残酷,不够强就是不够强,区区一只大妖,除了偶尔帮一点小忙,更多的时候,都是躲在阿织身后等待庇护。
一想到这个,初初就对自己非常失望。
阿织道:“不是,你不要这么想。”
她将初初沮丧的神情收入眼底,正准备劝,忽然,索妖盘有了反应,阿织抬目望向不远处的一个岩洞:“快到了。”
岩洞就是当年师父和晏留找到晏氏族人的那一个。
隔着流光断的裂痕,阿织看得不甚清晰,真正到了这里,她才发现这个岩洞其实很大,几条蜿蜒的狭径通向里面,连接着天然形成的石洞,几乎占了半个山体。
一进入狭径,阿织立刻觉察出不对,她立即敛了声息,盯着索妖盘上的三个白点,对初初道:“等等,有人。”
人自然是仙盟的人,阿织循着索妖盘的指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一点,发现来者三人竟然是霰雪尊、沈宿白,和白舜音。
阿织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沈宿白一直怀疑她,今日跟他对上,难保不会露出破绽。
阿织正想辙,忽然,一股微红的血气从霰雪尊那里释放,沿着整个岩洞盘绕了数圈,然后回归霰雪尊手中的青铜盘,虚虚实实地指了个方向。
这个方向,正是九婴的灵台血息所在!
阿织怔了怔,她开了灵视,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霰雪尊手里的菱形青铜盘,心中大震!
从表面上看,霰雪尊的青铜盘和索妖盘一样,都是为了寻找天妖血息的方位。
但阿织的索妖盘,找的是献祭大阵的中心,依据的是八卦阵术,霰雪尊的青铜盘上,却有一滴来自九婴本体的精血,她找血息,依靠的是精血本身与血息的感应。
无论是伤魂谷还是榆宁,出现的天妖都只是九婴的一个分身,九婴的本体,至今从没现身过,而霰雪尊却能取得本体的精血,这么说,霰雪尊她……见过九婴本尊?
这只九婴的一个妖胎分身都如此厉害,更莫要提本体。
凭霰雪尊的实力,根本不可能从九婴身上取得精血,除非……九婴自愿给她。
这么说,霰雪尊和九婴是一伙的?
是九婴……授意霰雪尊来榆宁清除自己的灵台血息的?
阿织忽然想到了此前在伤魂谷豢养天妖的涑东会盟,霰雪尊的霰雪堂,似乎掌管的就是仙盟底下,各个大小盟会的事务,与涑东会盟素有来往,由霰雪堂授意底下的一个盟会养天妖,自然能做得隐秘。
只是……
阿织敛目深思,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麻烦了许多。
本来她到这里,只为取得九婴的灵台血息。她也想好了,虽然仙盟来了三位分神仙尊,她声东击西,暂且拖住他们,还是不难的。届时只要初初找准时机,化作蜉蝣托着索妖盘靠近血息,血息便会被自动锁入妖盘中。一得手,他们就走。
可是眼下,她发现霰雪尊竟然认得九婴。
即便她得到了榆宁的血息,可她还缺两缕。
找到血息的位置,霰雪尊必然比她快,如果她慢仙盟一步,血息被率先清除,她凑不够三缕,便寻不到当年害慕家、害晏氏的九婴了,也找不到那个诡异的白衣鬼影了。
要怎么办呢……
阿织心中思绪翻覆,忽然,她脑中灵光一现!
这血息极难清除,连九婴本尊都束手无策,不得不借助神物。
既然,她阻止不了霰雪尊找到血息,她可以换个法子,破坏他们清除血息的手段。
阿织低声对初初道:“计划有变。”
“什么?”
阿织朝白舜音手中的凤鸣琴看了一眼,“我得破了那张琴。”
她问:“你的幻化之术练得怎么样了?帮我个忙?”
无支祁最擅变幻,一听可以帮上阿织,初初眼睛都亮了,他重重点头:“嗯!”-
血气又一次在青铜盘上指明了方向。
这东西实在难找,他们分明很接近了,却在原地兜起圈子,进三步,退两步,裹足不前。
霰雪尊蹙眉盯着青铜盘,专心致志地寻找血息,沈宿白见状,意识到他们此行要清理的东西比想象中的难,不由地担心,他对白舜音道:“舜音,待会儿你施法时如果觉得困难,千万莫要勉强,凤鸣琴虽已认你为主,它毕竟是神物,当心再被它反噬。“
洛水白家是玄门之仙,一族人所修的灵器不外乎琴棋书画,白舜音自幼习琴,在乐之一道很有天赋,但她那时的天命灵器不是凤鸣,而是一张名为“司音”的七弦,后来有一年,白舜音过生辰,白云苑为她寻来神物凤鸣,白舜音爱不释手,日日带在身边。
神物毕竟是神物,岂能轻易驾驭?白舜音本打算修为高些再拨凤鸣弦的,二十多年前,仙盟久攻青荇山不下,白舜音情急之中,血祭凤鸣,险些丧命。
也正因为此举,她因祸得福,凤鸣琴认了她为主,只有她能发挥出此琴的真正的威力。
听了沈宿白的话,白舜音正要回答,霰雪尊忽然道:“它在那里。”
两人循声看去,不远处有一弯活泉,一块岩石矗立在泉里,就像水中孤岛,而一缕幽蓝的灵台血息就颤巍巍地栖息在岩石上。
它像是一股焰,分明没有生命,却非常警觉,随时准备望风而逃。
白舜音祭出凤鸣琴,轻声道:“你们帮我护法,我来——”
话未说完,山道狭径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三人同时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手上提着南明烛灯笼,长着一双长眉的修士闯了进来,此人正是此前被沈宿白派去东面林间,查看山中有无闯入者的那一个。
不待沈宿白斥责,长眉修士急声禀道:“三位仙尊,属下方才瞧见有一个人跟你们一起进山!”
沈宿白几人互看一眼:“谁?”
“不知道,他罩着一身黑袍,背上有一柄剑。属下等人想要拦他,还没靠近就被他打退,若非他无意伤我们,只怕……”
长眉修士说着,咳了几声,明显肺腑有伤,接着他道:“后来属下看他进了这个山洞,跟进来寻,已经找不到他了。”
霰雪尊闻言,立刻给同来的霰雪堂修士传音,果然,这些修士俱无回音。
沈宿白道:“你确定他就在这山洞中?”
长眉修士道:“确定。”
话音刚落,一道华光闪过,石泉畔,忽然出现了一个罩着黑袍的人。
此人身形修长,背负一柄无名剑,一身剑气昂扬,几乎世间罕见,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我劝诸位最好不要动血息。”
沈宿白一听这声音,竟是觉得耳熟。
他想不起此人是谁,心头却莫名升起一股惧意,他默不作声地将白舜音、霰雪尊,还有那名长眉修士一并拦去身后,语气不卑不亢:“敢问阁下是?”
黑袍人倒也没想遮掩自己的身份,他抬起手,拂落黑袍的兜帽,露出真容。
英隽面庞,眼尾微微下垂,双目悠然而沧桑,似看尽了无尽岁月。
正是问山剑尊!
第152章 九婴息(三)
见是问山剑尊, 沈宿白三人心头大震。
可是,早在二十多年前,问山剑尊已经兵解,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沈宿白自然不肯信, 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上次听洄天尊说了, 玄灵境是一个接近仙神的境界, 魂魄可以离体,说不定问山剑尊肉身羽化, 却余留了一缕残魂在人间呢?
问山修为之高, 单是一缕残魂, 他们三个也不好对付。
“阁下究竟是何人?”沈宿白冷言道,“莫要以为你扮作问山,就能将我等唬住。”
问山根本不理会这话, 他看向霰雪尊, 语气十分平淡:“足下为何会有九婴本体的精血?”
九婴?
白舜音和沈宿白只知道他们是来清除天妖血息的, 并不知这天妖竟是一只远古极凶之兽。
闻言,二人同时看向霰雪尊。
霰雪尊的脸色变了变,她也没想到这个问山居然知晓九婴之名。
她不动声色:“剑尊何出此言?”
问山不疾不徐道:“这只九婴修为极高,当年出现在榆宁的, 只是它的一只分身妖胎罢了, 后来出现在伤魂谷的,也是同样的妖胎, 从来没有人见过它的本体。你,为何会能取得本体精血?“
问山这一问句句切中要害, 眼见就要勘破霰雪尊与九婴的关系,但霰雪尊并不心慌,眼前之人不管是谁, 总之是敌非友,她不需要跟他解释太多,“仙盟自有仙盟的法子。”
“仙盟的法子?”问山一挑眉,“百年前,住在榆宁的晏氏族人可一点不弱,不也一样被天妖灭族?灭族前,本尊与两位旧友一同进山寻找失踪的晏氏族人,这些族人均受了很重的魂伤,就在这个岩洞内休息。”
他盯着霰雪尊,“足下既有本事取得九婴之血,敢问你是如何做到不受一点魂伤全身而退的呢?”
沈宿白听了这话,心头再度覆上疑云。
他原本不信眼前之人是问山的,可是,如果他不是问山,他怎么会对百年前的事知道得这样的清楚?
即便问山后来对其他人提起过榆宁之事,榆宁被妖雾侵蚀,群山模样大改,没到过榆宁的人,不可能分辨出当年晏氏族人在哪个岩洞养伤。
而看霰雪尊的反应,问山的话,竟不像是假的。
如果说,方才沈宿白对问山只有一成相信,眼下他已信了三四成。
洞中几人一时僵持住。
问山负手立在原地,也没出声。
问山自然不是问山,他是初初变的。无支祁天生擅长幻化之术,所幻化出的人或物不带妖气,极难被勘破。
至于他身上这剑意,这是阿织用沧海一式凝结出形似问山的剑魂,附着在了初初的身上。
适才在狭径中,阿织教过初初:“我师父,眉目悠远,眼神苍淡,剑意如风,常爱笑,常挑眉,遇敌不慌不怒,遇事泰然处之,不悦时不会叹气,不满时会先道一声‘啧’……你先做到这些即可。”
“人人都知道我师父已经不在了,你乍然出现,即便形貌气质一致,我师父毕竟是玄灵剑尊,细微之处难以效仿,沈宿白三人不可能信你,怎么办?”
初初摇了摇头。
“所以你得说一些只有我师父知道的事,譬如他在榆宁这个地方的经历、九婴本体的精血。”
“这样他们对你最少能有三分信。”
“有这三分信,你就成功了,然后就可以开始下一步。”
“下一步很简单,靠近灵台血息。”
初初回想到这里,双手负于身后,一步一步朝活泉走去,沈宿白等人畏惧他是真的问山,俱是不敢轻举妄动。
初初立在活泉旁,看了泉石上的血息一眼,淡淡道:“所以,本尊劝诸位不要动这血息。这只九婴天妖,一个分身现世,已是一方生灵涂炭,遑论它的灵台血息?”
沈宿白听了这话却是不满:“那么依阁下的意思,这血息我等不该清除,反倒应该置之不顾?“
他盯着问山,“还是说,阁下对于清除血息,有什么良策?”
方才隔得远没发现,眼下离得近了,他忽然分辨出眼前这个问山与他印象中的问山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譬如他眸深处的目光并没有那么坚定。
譬如他的气质并没有那么淡而出尘。
譬如萦绕在他周身剑意,并没有沈宿白印象中的那么强。
当然不排除二十年前问山遭受重创修为跌退的可能,可无论如何,他必须试试眼前之人。
沈宿白打量初初的当口,初初也在努力回想阿织适才教给他的第二步——
“靠近了以后呢,我该怎么办?”
“靠近就行了。”阿织道,“他们的目的是清除血息,需要用凤鸣琴施法,耗时长,步骤复杂。我们的目的,则是把血息锁入索妖盘中,索妖盘对血息有吸力,只要距离足够近,血息会自动进入盘面中心的漩涡。他们复杂,我们简单,如果同时出手,必然是我们成功。”
她接着道:“我适才已说了,我师父是玄灵剑尊,极难幻化,如果你离沈宿白太近,他们三人必然会从你身上看出破绽。”
“要的就是露出破绽。”
“只要你露出破绽,他们的注意力就会全部放在你身上,忽略索妖盘,这样你就可以行动了。”
……
沈宿白目不转睛地盯着初初:“阁下当真是问山剑尊?”
“本尊曾有幸见过剑尊一次,虽然没说上几句话,但本尊记得,剑尊从来以‘我’自居,从不自称‘本尊’,怎么许多年过去,阁下修为倒退了,架子却大了?”
沈宿白说着,直言发问,“你若真是问山,那么请问这二十来年你去了何方,做了何事?”
“你若真是问山,那么请问当年你为何要引发妖乱?”
“你若真是问山,那么你便是我仙盟之敌!今日我三人在此遇见妖乱之首,绝不姑息!”
刀修的眉眼总是不怒自威,楚望危是这样,沈宿白也是这样,尤其当他们盯着一个人看时,目光甚至会溢出凶戾之气。沈宿白冷笑一声,“还是说,阁下其实不是问山,而是问山的后继之人,想将这血息据为己有,然后行当年问山未完成之事,再度为祸一方?!”
初初被沈宿白看得心中直打鼓,但他也知道,他就快要得逞了。
他淡淡一笑,“啧”了一声:“聆夜尊真是聪明,只不过——”
初初一顿,漫不经心地朝山洞的入口狭径看了一眼,“三位仙尊且看看,这山洞,你们还出得去吗?”
沈宿白三人听了这话,下意识朝狭径看去。
就是这个时机!
一张刻有八卦法印的玉盘忽然从他身后飞出。
初初离九婴血息实在太近了,索妖盘进入活泉上方,盘面当即鸣动,布置在山外的三面灵旗
同时放出禁锢之纹,整座山体震荡,九婴的血息毫无反抗之力,立刻被索妖盘中心的漩涡锁入了盘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几乎就在眨眼之间。
沈宿白一愣,还是霰雪尊率先反应过来,立刻疾呼:“快拦住他!”
岂知下一刻,初初“砰”一声化作最小的蜉蝣,若不是他还驮着索妖盘四处乱窜,霰雪尊根本找不到他。
沈宿白惊怒无比,浮屠长刀出鞘,刀风结成网,与霰雪尊黑纱拂出的雪粒子截住初初的去路。
可眼前这蜉蝣的真身不知个什么玩意儿,竟能从细密的刀风落雪中穿行而过。
清除血息不容有失,白舜音见状,立刻要上前相助。凤鸣琴已抱在怀中,她忽然觉得不对——如果说,刚才这个问山是假的,那么方才进山来告诉他们问山踪迹,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长眉修士呢?
白舜音心下一紧,立刻朝身旁看去。
然而已经晚了,身旁的长眉修士不知何时已变回原身,化作一个罩着黑衣斗篷的女子。
宽大的兜帽遮住阿织的脸,手中的问心剑意已经凝结成形。
剑意苍凉而辽阔,白舜音脑中警铃大作,她立刻飘身后撤,祭出凤鸣。
阿织却不避不让,任凭琴音的波荡震碎自己的屏障,她隐在帽檐下的唇噙起一笑,因为她的目标根本不是白舜音,而是凤鸣。
凤鸣琴是神物,完好的神物无法留存人间,所以凤鸣是有残缺的。
琴上有弦二十三根,其中一根早已绷断,是后来白家花了大力气,找来天材地宝修复的。
所以这一根琴弦,不是神品。
阿织无法摧毁神物,但是一般的人间的仙物,可不敢轻易碰她的剑。
问心剑意凝成极细一股,直直朝箜篌凤鸣撞去。
半空中,剑意与琴弦相接,其余二十二根弦感受到劲敌,光华大放,唯独中间的那一根承受不住浩荡而弑杀的剑意,瞬间绷断。
凤鸣之音大怒,直直朝阿织袭去。
好在阿织再度撑起屏障,虽然受了琴音一击,撞在了山壁上,伤势并不重。
她吐出一口淤血,看向弦断的凤鸣。
琴弦自然有续结的可能,可续结耗费时日,琴一日不修好,仙盟就一日清不了血息!
沈宿白心系白舜音,听到凤鸣弦断,他急速掠到白舜音身边。
阿织趁着这个时机闪身到初初身旁,初初正被霰雪尊招来的风雪逼得左支右绌,阿织甩出一道剑气,帮他挡下了逼到近旁的雪刀,将索妖盘往须弥戒中一收,对初初道:“走!”
环山有三重禁制,这三重禁制都可以帮他们拦一拦沈宿白等人的脚步,只要他们撤得够快,沈宿白他们追不上。
白舜音见状,对沈宿白道:“别管我,血息要紧。”
沈宿白双目戾气逼人,盯着不远处阿织和初初。
如果到现在,他还没猜出这一人一妖到底是谁,那他可就太傻了。
既然徽山姜遇都找上门来了,不妨试试她的身份!
“放心,她逃不了。”
沈宿白说着,摊开掌心,掌中安静地躺着几根淡金色的丝线。
正是神物定魂丝!
第153章 九婴息(四)
定魂丝有稳固身魂的效用。
阿织从山南怨气涡回来, 因为身魂不稳,奚琴请楚家帮她借来了七根定魂丝。
沈宿白早就怀疑徽山姜遇不是本人,加上阿织的尸身内已无魂魄,他猜到被楚家借出的定魂丝或许在姜遇灵台上, 所以他也从古神库借出了几根定魂丝, 就是为了在碰上姜遇时, 借机试试她的身份。
沈宿白一念及此,立即催动手中的定魂丝。
几根淡金丝线忽然浮空, 发出微微的嗡鸣之音。
定魂丝是白帝剑袍, 本身有无数根, 单凭沈宿白手中的这些,虽然无法将阿织体内的定魂丝引出,但它们同属一物, 相互间会产生共鸣。
果然, 下个瞬间, 山洞的另一处也传来同样的鸣音。
两处鸣音相呼应,沈宿白身前的定魂丝轻颤起来,若非沈宿白还控制着它们,它们恨不能立刻往阿织那里飞去。
沈宿白双目微眯, 紧盯着阿织。
果然, 被他试出来了,十八岁姜遇的皮囊下, 装的是另一个魂魄。
阿织本已携着初初掠至洞外狭径,忽然, 她的体内传来一阵鸣音,灵台上的定魂丝颤了起来。
阿织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循着共鸣的方向望了一眼, 愕然发现沈宿白手中居然也有几根定魂丝。
阿织心下一凉,沈宿白已经确知她是谁了。
就在阿织愣住的这一瞬,沈宿白抓住时机,高声道:“不必惧她,设下阵法,截住她和那只无支祁的去路!”
听到“无支祁”三个字,白舜音目中流露出讶异之色,她忽然知道这个罩着黑衣斗篷的女子是谁了,以及……隐约猜到她的另一重身份。
她心中思绪繁杂,但她来不及多想,立刻来到沈宿白身边。
沈宿白、白舜音、霰雪尊三人都是分神初期的修为,他们适才中了阿织的计,才被阿织抢了先机,眼下知己知彼,岂能容她与初初轻易脱逃?
刹那间,沈宿白的长刀搅起狂澜,罩住整个山洞的穹顶。
白舜音的琴音结成光网,封锁住通往洞外的出路。
霰雪尊的黑纱降下飞雪,雪粒子落地成冰,霜白的冰面迅速覆盖整片山洞,冰上禁制重重,难以落阵。
阿织被三人逼回山洞内,她蹙眉望着周遭,天、地、山三条路被堵死,她甚至无法往外传音。
如果是从前的她在此,自然不惧眼前这三人。
眼下的她状态实在太不好了,虽然在姜遇的身躯醒来以后,她日日修行,从不懈怠,但魂身分离严重,她的修为已无法从灵台传递到这幅身躯。姜遇的身躯停留在淬魂中期,再无进益。玉藏于匣而失色,也因此,阿织通过身躯释放出的魂力也只有分神初期,即便她的真正修为远不止于此。
所以,她对付沈宿白一人尚可,同时面对三位分神仙尊,还是太吃力了。
自然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虽然沈宿白他们设下的阵法阻绝了传音,但她还有生死印,她的须弥戒中还藏着一根灵旗柱,只要折断旗柱,守着三重禁制的奚琴、判官、孟婆都能有所感应。
可是,阿织也知道,眼下就求援,并非最好的选择。
因为这样会令奚琴,甚至楚家直接与仙盟撕破脸。
还有最后一块溯荒碎片没有找到,师父的死因还没查清,楚家愿意助他,这是她行走于刀尖背后的一条退路,她不能将这条退路堵死,不能让自己处在悬崖边。还有太多事要去做,她必须给自己留有转圜的余地。
好在,山洞中的法阵在常人眼中密不透风,在阿织看来,却不见得。
她谨记她目下只为逃,不为硬拼。
阿织在密音里问初初:“风雪可以应付吗?”
无支祁擅变幻,可以穿梭结界,但这都不是他最厉害的能力,他天生属水,是远古水兽,可以隔空引江,聚川凝冰。
初初听了这话,立刻明白阿织让自己做什么,他移目看向霰雪尊,重重点头:“嗯!”
阿织也点头:“好,拖着,我需要凝出六十四道剑魂。”
沧海一式分出六十四剑魂,他们就能离开。
两人说话间,沈宿白的浮屠长刀已动,带着一股刚烈之息直接劈砍过来。
阿织不敢轻敌,身前华光一闪,一把灵剑出现在她的手中,剑刃出鞘的同时,她的左眼下,藤蔓状的溯荒印也长了出来,好在有斗篷遮掩,沈宿白三人看不见。
阿织此刻用的剑并非斩灵,而是她特意带来的另一把——斩灵是奚琴的天命剑,她不想将他置于险境。
灵剑臣服于阿织之手,听她之令迎刀而往,居然在半空中接下了浮屠长刀无比刚烈的一击。
白舜音吃了一惊,沈宿白实力强劲,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刀修,可眼前这个人,居然能接下沈宿白的刀袭。
若不是山洞本身罩了禁锢法阵,这一刀一剑的碰撞,一定会让整座山体崩塌。
白舜音看到这一幕,心中对阿织身份的怀疑更多了一分。
她烟眉微蹙,凤鸣琴音大作,琴音催发出的波纹如一张一张皎洁的白网,飞扑着朝阿织缠去。
阿织在接下沈宿白的刀袭后,已然飘身后撤,片刻之间,她分出的第一道剑魂已经成形。
这道剑魂犹如阿织的一个灵体分身,举剑抵挡住白舜音的琴网。
霰雪尊见状,祭出黑纱,正欲过去相助,初初怒吼一声,蜉蝣身落地,化为白头青身的无支祁原身,截住霰雪尊的去路。
霰雪尊“咦”了一声,看着这只半人高大的幼兽,上古无支祁,来头是不小,但妖气并不重,可见还是大妖,也敢挡她的路?
既然如此,她不妨会会它!
霰雪尊目光一凝,黑纱被她收聚会手中,急速旋转,凝结成一支玄色短杖。
这世间,有刀修,有剑修,自然也有人专习五行术法。
五行之道,就是霰雪尊的道,只是因为她手中灵器属水,所以她尤擅水之术。
转瞬间,又有无尽的风雪被霰雪尊召出来,它们汇聚在一块儿,朝初初所立之处包裹而去。
初初怒吼一声,张口发出听不见的啸音,岂知这雪粒子竟不是凡水,并不服初初的驱使。
这也无怪,就像筑基一剑可斩木,分神一剑可断山,修行境界差得太远,分神仙尊招来的水,岂会听从一只大妖的话——哪怕他是无支祁。
修士的境界不同,所使出的五行术法在本质上便不同。
这个道理运用在妖上也是一样的。正如九婴本是水火怪,大妖时,它的水火只是寻常水火,到了天妖之境,它的水火便可伤魂。
初初应付霰雪尊十分吃力,好在他属水,兽身刚强,虽然被逼得左支右绌,飞雪对他的伤害并不大。
沈宿白收回浮屠刀,凝目望着阿织。
转瞬之间,阿织又凝结出数道剑魂,抵御住白舜音四面八方袭来的琴网。
刀修与剑修不一样,刀修擅长近身提刀劈斩,剑修因擅御剑,可远攻可近袭。
正因为此,沈宿白觉得阿织用剑实在迂回,每当他逼近,她就飘身远去。
不过事到如今,沈宿白也看出来了,阿织这么迂回,因为她根本意不在击败他,她的目的,是凝结出剑魂!
沈宿白粗略数了数,山洞中,已有四十多道剑魂,如果任由她凝结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
沈宿白当机立断,对霰雪尊道:“阿澈,不必跟无支祁周旋,过来跟我擒下这妖女!”
霰雪尊笑了一下,盯着初初道:“小猴子,玩够了么,本尊可要送你归西了!”
玄色短杖青光大放,招来滚滚风雷之力,铺天盖地地朝初初袭去。
初初大惊失色,兽身一下越向高空。岂知这风雷就像锁住了它似的,也在半空一个折身,紫电风刀狂怒着直追初初。
霰雪尊在心中冷笑,这无支祁,看她招霜引雪,便以为她只会水之术么?
初初避无可避,在半空被风雷劈中,剧痛沿着他的胸腔蔓延至五脏六腑,他呕出一大口血,重重坠落在地。
霰雪尊不肯罢休,本来么,这只妖与她是敌非友,她何须对敌人留情?
她整个人隐没在风雷中,手持短杖,仗尖朝初初的眉心刺去。
阿织见状,心下一紧,她顾不上沈宿白纵刀劈开,整个人原地消失。
下一刻,她出现在初初身前,浩荡凛冽的剑意从她身遭扩散开,摧散雷鸣与电光,直接将逼近的霰雪尊震得倒飞出去。
这一式剑意是阿织情急之下催发的,它的威力相当于分神中期,已经超越了她目下这幅身躯所能承受的限度,因此,她所换来的,是百骸中的剧痛,身躯几近僵直,沈宿白的刀就在身后,她反应过来了,可她躲不开。
于是刀锋劈开阿织的防御灵障,一刀直袭背心,在阿织的后背拉出一道血口子。
阿织呛出一口血来,若不是要护住初初,她只怕要跪倒在地。
初初并未完全昏晕过去,见状,他目眦欲裂,心中恼意如焚,可他被重伤,六腑如火烧灼,试了半晌,竟不爬起来。
阿织知道她此刻不能后退,仓促之际,她竟是先将一个剑魂送去初初身前,不顾身上的伤,再度提剑。
只差几个剑魂她就要成功了,她不能放弃!
可因为要分神护住初初,这最后几个剑魂竟是无暇凝结。
初初伏在地上,望着半空中沉默应战的阿织,望着眼前拼命护住自己的她的剑魂,他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样痛恨自己无用。
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他总是什么忙都帮不上,还会添麻烦?!
当初分明是他死缠烂打要跟着她的,可是,从徽山开始,从食婴兽的巢穴开始,一直都是阿织在救他。长寿镇他被魂袭,在阿织最危险的时候,他甚至睡了过去。后来在山南,在人间宣都,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伤魂谷的那只天妖那样可怕,他除了帮忙维系一下法阵,还不是看着阿织独自应敌。
明明该并肩作战,到头来始终是她护着他。
她总是一言不发,可在最关键的时候,她一定会拿命保护他。
他凭什么值得她这样做?!
凭什么心安理得?!
凭什么凭什么?!
在这一刻,初初对自己的失望达到了极致,那些沉埋在心底的恼怒、羞愤、内疚、与沮丧如怒涛翻涌,让他的四肢百骸如堕劫火,与之同时,初初的灵台上,魂深处,也像有什么东西如极寒之冰,如炽烈之火一般燃烧起来。
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当初他在长寿镇被魂袭时就有了,正是因为这种感觉,所以他离开长寿镇之初一直沉睡,后来他虽然缓过来了,可这难受之感偶尔还会出现。
初初大而化之,以为自己不过受了一点小伤,所以他一直没跟阿织说。
而此时此刻,冰寒的极处是烈火,将他陷于一场无边的劫数,他兽躯与魂身如被撕咬,剧痛难耐。就连眼前的阿织,也像沐浴在一片浮动的火光之中,变得模糊起来。
初初不知道自己的魂身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只觉自己坠入了一个深渊,他忍着痛楚攀上峭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得去帮阿织,他要帮阿织!
他不能后退!
绝不能在这里倒下!
沈宿白一刀劈来,刀风霰雪尊的雷雪,白舜音的琴音已成囚笼,阿织虽撤开,可她好不容易凝成的几道剑魂却在三位分神仙尊的攻势下分崩离析。
阿织眉心一紧,这样下去,看来她是无法凭自己之力离开这里了。
罢了,至少让奚寒尽先来。
手心拂过须弥戒,灵旗柱被阿织悄然握在手中,她正欲灌入灵息,折断旗柱,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声啸音。
这声啸音让整个山体都静了一静。
下一刻,霰雪尊招来的雪粒子在啸音中凝结成了坚冰。坚冰困住沈宿白的刀气,僵持半刻,震碎开来,直接冲破了琴音形成的囚笼。
磅礴的妖气弥漫开来,阿织与沈宿白三人一惊,同时朝一旁的初初看去。
初初趴在地上,仍在试图着站起身。
他剧烈地喘息着,似乎方才那一声嘶啸依旧无法全然释放他体内积蓄日久的恼意。
凶兽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响彻整个山洞,如同雷鸣,浩瀚的妖气不断地从他身上溢出,他的身躯已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是大妖进阶为凶妖所发生的巨变。
其实一般的大妖进阶,并不如此声势浩大,可无支祁是远古凶兽,他的体内继承着自古传下的妖力,浩然无边,进阶时所释放的妖气连分神仙尊都不可小视。
初初再一声巨啸。
伴随这声啸,他的身躯忽然变大,变得如山一般。
若不是这山中被三位仙尊下了禁制,他几乎要撑破整个山洞。
从前,他的双瞳是漆黑的,可当他抬起头,他的一双眼眸已变作赤金之色,释放着如火一般的精光。
与之同时,浪涛一般的水波环绕住他的双臂,在他的臂周急速盘旋,他的额心也出现一道浪花一般的水痕印记。
这才是远古凶兽无支祁真正的妖身。
原来,无支祁要现出真正的妖身,要等到晋升为凶妖之后。
而他额心的那道水痕印记,象征着来自桐柏山,血脉最为纯正的那一支族系。
初初盯着沈宿白三人,最后发出一声利啸。
这第三声利啸穿过摇摇欲坠的山中法阵,穿过山野妖雾,在整个榆宁一圈一圈扩散开来。
山下修为低的仙盟修士被啸音灌耳,竟俯身呕出鲜血。
奚琴从掌心的生死印移开目光,与银氅和泯一起,抬头朝山上望去。
狸猫妖双爪捂嘴,露出惊讶而畏惧的表情。
鬼坊主兴奋无比,他拄着杖,在原地疾步徘徊:“这是……这竟然是?!想不到啊想不到,有生之年,我竟能见识到远古凶兽无支祁的进阶!”
更远处,判官讶异地挑眉,“咦”了一声。
甚至连榆宁外的孟婆亦有所感,她微蹙眉头,极目看向榆宁深雾。
沈宿白、白舜音、霰雪尊三人自知劲敌当前,他们三人不敢懈怠,再度祭出灵器,攻向阿织与初初。
初初顿足而起,赤目放出精光,直接驱散了琴音,同时,他双臂环绕着的水环如怒涛一样扑向霰雪尊的飞雪,这一次,他不再畏惧分神仙尊的引水之术,怒涛遇雪,直接将雪浇灭。
而他没有在原地停留,对着沈宿白送刀而来的方向飞身扑去,帮阿织挡下了一计刀袭。
刀刃擦着他刚强的兽躯划出火光电花,刀锋之利,到底在他身上划出一道血口子,所幸一点不深。
反倒是沈宿白领会到无支祁之力,谨慎地收刀后撤。
初初于是笑了,他兴奋地回头看了阿织一眼。
这一次,他总算不再那么没用,总算可以帮上阿织一点了。
阿织隔着斗篷对上初初的目光,斗篷下双唇微抿,亦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
但她心中并没有轻松多少。
阿织知道,此刻初初之所以如此强横,是因为进阶凶妖这一霎的妖力爆发,事实上,即便是凶妖阶段的无支祁,也不能同时敌过三位分神仙尊,何况初初还受了重伤。
他透支自己的妖力,只怕已撑不了多久。
趁着初初与三位分神仙尊缠斗,阿织当机立断,飘身后撤。
适才与沈宿白三人斗法,她折了不少剑魂进去,眼下洞中的剑魂只剩二十来个了。
不过无妨,此刻,她已经可以心无旁骛地使出沧海一式了。
灵剑祭在身前,阿织整个人浮在空中,她闭上眼,低声诵诀:
“剑鸣沧海,风入我魂,化!”
问山所传的剑招四式,每一式都有诀音,阿织虽然不是每一次都念诀,但只要她念诀,所释放的剑意一定威力无双。
一刹那间,以阿织的立身处为中心,数十个与阿织一模一样的剑魂幻化而出。
阿织没有就此停下,她将灵剑招回手中,举剑一指。
六十四道剑魂跟随她的指令分去八方。
沈宿白见状一愣,心道不好,阿织这是要落阵离开!
沈宿白甚至来不及告诉白舜音与霰雪尊一声,举刀攻向阿织。
刀锋如之前一样,在半空被初初拦截,可这一次,沈宿白的刀意竟凶厉无比,刃锋径自碾碎初初的妖气,庞大无比的兽躯被撞飞出去,初初终于支撑不住,化成当初那只小小的幼兽,落去阿织的身边,人事不知了。
然而,他拖住这么许久,已经足够了。
与之同时,阿织睁开眼,剑尖倒垂,直落而下:“落!”
六十四道剑魂齐齐落剑。
锐意难当的剑气直接斩破了沈宿白、白舜音、霰雪尊三人合力结成的禁制结界,剑锋如入无人之境,在冰面上刻下繁复阵纹。
一道闪烁着华光的传送阵原地成形,阿织一手捞过昏迷的初初,隔着斗篷最后看了奔来的沈宿白一眼,与初初一起消失在原地!
第154章 抚云筑(一)
因为山洞中的禁制, 阿织无法带着初初逃离太远。
她通过传送阵落在奚琴身边,奚琴看到阿织身上的伤,目光一紧。
但他什么也没说,无支祁进阶的动静已经告诉了他山中变故, 几个离开的栖兰法阵早已准备好了。
阿织一到, 他立刻将灵旗撤回, 低目诵诀,栖兰华光笼罩住所有人, 与之同时, 另两个栖兰阵也在外围两重禁制生成, 判官与孟婆见状,很快收回灵旗,踏入法阵, 与奚琴一众人等离开了此地。
三重禁制的余力将追来的沈宿白等人阻了一阻。
等沈宿白挣开禁制, 阿织早已不见踪影, 他甚至没能看到阿织的同伙到底有谁。
沈宿白心知再追已经来不及了,恼怒地一拂袖。
几名跟来的仙盟修士仍没从无支祁的妖威中回过神,他们心有余悸地问:“几位仙尊,适才山中那是……”
“立刻派人去徽山姜家, 询问家主姜簧姜遇在姜家时是否有异, 如若必要,把所有与姜遇接触过的人都请来仙盟。”沈宿白打断几名修士, 吩咐道。
“慢着。”霰雪尊道,“你派人去徽山, 是因为方才那名剑修?她是……徽山姜遇?”
沈宿白冷声道:“这等剑术,这等修为,她还能是谁?自然是问山之徒, 青荇山的妖女阿织。”
他说着一顿,语气更加低沉,“不过么,这妖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将魂魄寄生在姜遇这幅皮囊下。徽山姜遇,只是她掩人耳目的身份罢了。”
而今想想,自己当初真是太大意了!
第一块溯荒碎片出现在徽山,这根本不是巧合,因为阿织就在那里!
与剑无缘,不正反过来说明她和剑渊源匪浅?
还有,妖兽天生慕强,无支祁这等罕见的凶兽愿意跟着她,她怎么可能只有区区筑基的修为?
这么多的疑点,他当初怎么就忽略了呢?
还把她招来仙盟,让她去找溯荒,真是愚蠢可笑!
几名修士正要领命去往徽山,霰雪尊阻拦道:“等等。”
她看向沈宿白:“姜遇与楚家、奚家交情匪浅,她究竟是谁还有待商榷,目下这一切,全是你的推测,毫无实证,你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他人若问起来,你当如何解释?”
“实证?她的尸身就在仙盟,只要本尊擒住她,一试便知。”沈宿白道,他盯着远方,目光深邃而诀然,“当年问山引发妖乱,多少修士死于这场祸端?连叶夙都能幡然醒悟,弑师谢罪,只有这妖女执迷不悔,死守青荇山!而今她卷土重来,设计抢走血息,必然是为了续上问山中道崩殂之大业,我若不阻拦她,难道要纵容她再度酿成大祸?!”
霰雪尊道:“你说得固然有理,可你想过没有,你若就这样放出消息,必然会引得玄门人心惶惶,动摇的是什么?是玄门对仙盟的信任。人们会认为是仙盟力有不逮,未能斩草除根。且眼下的仙盟……”
霰雪尊看白舜音一眼,略一思索,还是把心里话说出口,“眼下的仙盟,看似和谐,事实上三大世家并不与我们齐心,单看上次我们去山阴,楚、奚、白三家对溯荒伴生神物的态度就知道了,若玄门人心动乱,难保世家中不会有人趁乱行事……舜音,我说这些,你不要介意。”
霰雪尊最后劝道:“依我之见,你要查姜遇可以查,但这一切只能在暗中进行,先不要引发混乱,当务之急,还是应以大局为重。溯荒最后一块碎片还没找到,天妖的血息也不止榆宁这一处,只要我们收回溯荒、清除血息,青荇山也好,别的什么人也罢,他们没有神物,最后只能一败涂地。宿白,千万莫因为冲动,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沈宿白听了霰雪尊的话,脸色几经变幻。
一旁待命的修士小心翼翼地请示:“聆夜尊,还去徽山吗?”
沈宿白思量良久,终是将霰雪尊所言听了进去:“不必,今日之事,暂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他看了一眼榆宁的深雾,沉声道,“继续清理此处的妖气吧。”
修士称是,与几位同僚一起回山中去了。
榆宁的妖雾浓厚,几乎不辨晨昏,也不知过了多久,修士们终于清理完山中的妖气,前往此地唯一的庄宅歇脚。
这里就是晏氏的故居,百年过去,楼阁破损,屋檐覆上青苔,枯骨随处可见,分外阴森。
修士们歇了一会儿,觉得森寒之气直往骨缝里钻,十分不适,正准备离开,大门“吱呀”一响,一个穿着黑衣朱裙的女子进来宅中。
修士们一怔,躬身唤道:“霰雪尊。”
霰雪尊淡淡一笑。
她没理修士们,绕过前院,步上回廊,来到中庭。
身后的角门“啪”一声合上,修士们在门响声中回神,方才见过谁,他们便忘了。
中庭暗雾弥漫,灰蒙蒙一片,院中一株榆木早已枯死,低垂的枝桠如鬼爪扣地,但相较于晏宅其他地方,中庭的房屋保存得尚算完好。
如果阿织这些通过流光断,窥见过榆宁往事的人在,便能分辨出中庭的房屋,便是当年晏氏少主晏留的寝房。
霰雪尊在寝房门前停顿了一会儿,随后推门而入。
屋内的陈设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落了灰。霰雪尊默立片刻,对着空无人处开了口:
“主人,阿澈失手了。”
屋中无人回应。
霰雪尊继续道:“我低估了她,她手中有一个……可以锁住血息的妖盘,我中了她的计,九婴妖主遗留的血息,被她抢走了。”
这话出,屋中明明无风,器物却晃动了一下,半空中,出现浮动的涟漪,幽白的鬼影就在这涟漪中缓缓浮出。
鬼影是一个罩着淡白斗篷的魂魄,魂身的样子瞧不清,只能看出他大概有一个男子的身量。
明明不算过于高大,可当他看向霰雪尊,却有一种从高山俯视蝼蚁的居高临下之感。
半晌,他开了口,声音缥缈:“端木氏一族,看守妖谷妖窟愈千年,自然有许多不外传的降妖秘术,慕忘继承族长之位,得了这些秘术,她在暗,你在明,你当然不是她的对手。”
霰雪尊垂下眼,自责道:“可是,眼下凤鸣琴弦也被她斩断,琴弦固然能够续结,一时之间,属下怕是无法为九婴妖主清除血息了。”
白衣鬼影听了这话,沉默地看着霰雪尊。
半晌,他开了口,语气平淡,却足以令人畏惧到心颤:“那你可真是没把差事办好。”
霰雪尊一惊,屈膝半跪:“请主人责罚。”
仙人跪礼,这是极重的折辱,也象征着极深的敬意。
白衣鬼影淡淡问:“眼下如何了?”
“宿白猜到姜遇就是慕忘,想派人去徽山,我想着……主人您从前提过,您若想成事,离不开慕忘的帮助,所以阻止了宿白。”
她说着,想到山洞中,无支祁扮作问山所说的那些话,“不过,我总觉得,慕忘眼下已知道了不少事,她甚至知道您的一些秘密,她锁住血息,除了找九婴妖主,也想通过九婴妖主找到主人您。”
“是么?”白衣鬼影闻言,平静无波的语气终于染上些许笑意,“她一直是这样一个有意思的人。”
他不欲在此久留,幽白的身影在无形的浮波中化散,最后留下一句:
“等得了闲,我会去会会她的。”-
榆宁妖雾深浓不见日月,千里之外的一处山谷中,一轮孤月却早早挂上夜空。
奚泊渊此刻却没有闲情赏月,一个时辰前,奚琴忽然传音给他,让他帮忙开启抚云筑的禁制,除了通过栖兰阵传送过来的人,谁也不许放行。
抚云筑是奚家的一处避世之谷,也是奚泊渊目下所在之地,这个地方鲜少有人知道,谷中竹舍几间,两侧山峰低垂,俯看谷中清溪。
奚泊渊了解奚琴,这个人凡事都爱自己担着,若不是遇上生死攸关的大事,他绝不轻易请人帮忙。
奚泊渊等了一时,愈发心慌,正准备传音给奚琴问问情况,就在这时,溪畔出现一道法阵,奚琴一手携着阿织,一手拖着一只昏迷不醒的无支祁出现在阵中。
奚泊渊:“……”
他就知道,奚寒尽自从遇到这个姜遇,整个人都魔怔了,但凡遇上了点事,准跟她脱不开干系。
奚泊渊还没出声,溪边又出现一个栖兰法阵,鬼坊主与狸猫妖出现在阵中,鬼坊主隔着面具打量了一眼奚泊渊,狸猫妖礼貌地跟他行了一个礼。
再三道阵光闪过,银氅、泯、判官、孟婆也相继来到此地。
奚泊渊见到孟婆,第一反应竟是后缩一步。
孟婆冷笑一声:“呵。”
阿织一刻不停地将初初送入竹舍中,转身恳请鬼坊主:“请坊主帮我看一下初初怎么样了。”
鬼坊主熟知四海之事,当初第一眼看到初初,便认出他是无支祁,甚至通过他人身的发色与瞳色,分辨出他的族系,若说在场有谁能救初初,只能是鬼坊主了。
鬼坊主面具上的一双眼微眯。
他可不做赔本买卖。
奚琴看破他的心思,直言道:“价钱好说。”
鬼坊主暗哑着低笑一声,这才柱杖转向初初,细细地端详这只无支祁。
片刻,他祭出木杖,整个人佝偻着身躯站在那里,仗尖溢泄出青白之息,带着一丝邪异之气,护绕过初初的兽躯。
阿织从没见过这般诡异的术法,但似乎确实对初初有效,至少初初紧皱的眉头在青白之息的安抚下舒展开了。
术法也耗尽了鬼坊主的灵力,若不是狸猫妖从后方托住他的背脊,他几乎要站立不住。
一时术法毕,鬼坊主收回木杖,原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柱杖来到阿织面前。
隔着面具,他冷目盯着阿织,斥道:“你这个做主子的也太大意了!”
第155章 抚云筑(二)
“我问你, 无支祁此前可有过昏睡不醒的迹象?”
阿织点了点头:“确实有过。”
鬼坊主道:“妖兽进阶前,通常有几个迹象,躁动不安、嗜血易怒,这是因为它们体内积蓄的妖力到了一个临界点。但无支祁这种凶兽不同, 尤其你养的这一只, 它的血脉里有远古传承下来的妖力, 进阶前,它的妖力觉醒, 体内的水寒之力凝结, 所以这个时候, 它会非常疲惫——昏睡不醒,正是最典型的迹象。
“妖兽纵然身躯比人刚强,它们对魂魄的控制力却弱, 需要靠修炼妖丹来维系身躯对魂魄的支撑, 进阶前, 它的魂与身同时产生异变,妖丹不停缩放,这个时候它极其脆弱,而你非但没有发现它的异常, 居然让它跟你涉险。
“这样一只罕见的无支祁愿意跟着你, 你本应悉心培养,如此粗心对待, 简直暴殄天物!”
这一番话说得阿织异常内疚。
其实初初出现昏睡的症状,她立刻就注意到了, 她也带初初看过药仙,求过丹药,不知是无支祁太少见还是怎么, 最后得的药方子,上头只写服用一枚兽清丹,没人意识到这只凶兽是要进阶。
阿织哑声道:“那初初他……”
“好在这只无支祁血脉极其纯正,且它这一路似乎有奇遇,妖力积攒到绝境中爆发,居然顺利进阶。既然进了阶,在山洞中受的伤便不算致命了。”
奇遇?
阿织听了这话,忽然想到鬼坊主说,妖兽对魂魄的控制力弱。难道当初长寿镇的魂袭,非但没有伤初初,反到帮了他?
鬼坊主眯眼盯着阿织:“你可知道凶兽百岁成年,寻常无支祁晋为凶妖,通常要成年以后,跟着你的这一只,算下来才相当于一个人六七岁的年纪,它有此际遇,今后它的妖力……它的妖力一定举世无双!”
鬼坊主低低的语气中夹杂着兴奋,当中还隐含着一丝嫉妒之意。
似乎他方才对阿织的斥责,其实一半都源于嫉妒。
“眼下么……”鬼坊主透过竹屋的门窗,打量了一下整片抚云筑,“你找的这个地方不错,灵气很充裕,只要让这只无支祁歇养两日,它自会痊愈。”
阿织听到这里,总算松了口气。
鬼坊主冷笑一声,一盆凉水泼下去:“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眼下真正命悬一线的,是你!”
判官等人都在屋外,屋中除了阿织几人,只有银氅与泯。
这话一出,屋中气氛一窒。
奚琴眼含微霜,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屈指紧握,但他面上并不显慌乱,直言道:“坊主既然主动提出来,说明您知道解救之法,您想要的,无非是与我们做笔买卖。”
“解救之法是什么,坊主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我们不妨摊开来,好好谈一谈?”奚琴道。
鬼坊主恼怒地看着奚琴。
他有没有告诉过这位奚家公子,他平生最讨厌一眼看破别人心思的人。
奚琴见鬼坊主不语,继续道:“坊主熟知四海之事,能够勘破旁人无法破解的迷局,我们这些人到榆宁是要做什么,坊主您跟了一路,想必一清二楚,我相信凭坊主之能,一个收集怨念的瓷罐子牵制不住您,只要您想逃,一定有法子离开,可您非但没走,仙盟的人追来,您还跟我们一起来了抚云筑,说明在您心里,我们应该是一路人,很可能是盟友。
“再者,有句话说来可能不好听,无欲者才无所求,坊主您开四海坊,以消息换消息,不正说明您尚有毕生未偿之愿、未解之惑、难平之恨么?如果,我们能助坊主您完成心愿,我们愿意一试,前提是,坊主您告诉我该怎么救阿织。”
他没有用“姜遇”这个化名,直接道出阿织的真名,一来为表诚意,二来,如果他所料不错,鬼坊主应该已经猜出阿织的身份。
果然,听了阿织二字,鬼坊主一点也不意外,毕竟从第一眼看到她,听她打听养魂之事,他就发现她或许和二十多年前那场妖乱有关。
鬼坊主寒声道:“说得好听,我想要的,你们眼下可给不起!”
他语气不善,大有拒绝之意,奚琴有点意外,正欲再协商,鬼坊主语气一转:“猫妖,把这几个人欠我们的一笔一笔记下来,四海坊可不做赔本买卖。”
狸猫妖立刻点头,从元宝锁里摸出一本桦树皮做的小册子,翻至最新一页,恭敬地道:“坊主,几位贵客,猫妖准备好了,你们可以开始了。”
鬼坊主柱杖踱到阿织身前:“阿织姑娘,我不提,你也知道你为何撑不下去了吧?”
阿织道:“嗯。”
沈宿白三位分神仙尊实力强横,她与他们争斗,身上自然挂了彩,尤其背后那计刀伤,深可见骨。
但这些都是轻的。
在山洞里,她为了保护初初,动用了等同于分神中期的剑威。
她的魂魄虽强,可这幅身躯的修为仅在淬魂,所能承受的最大魂力只在分神初期,定魂丝虽能帮她稳固身魂,却不能助她精益境界。分神中期的魂力,已经超过这幅身躯的极限,眼下这幅身躯几近崩塌,身与魂的连接正在消散,连定魂丝都无能为力了。
鬼坊主道:“你是养魂之人,你用的这幅身躯虽然与你三命相合,但它终究不是你的,而今它撑不下去了,你只能弃之不用。
“不过么,养魂的次数没有限制,只要你的魂魄足够强,可以养一次,就可以养第二次。”
鬼坊主面具上的神情没有变化,但阿织听他说着,竟能感受到他面具背后炯然兴奋的目光,“虽然三命相合身躯万万里挑一,但我有个不外传的秘法,可以帮你找到一个新的寄生宿主,这样你就可以抛弃现在这幅身躯了,你觉得怎么样?”
阿织蹙起眉心:“您是说,让我寄生在另一个人身上?”
鬼坊主点点头。
阿织没吭声。
虽然鬼坊主说了,她的情况很特殊,寄生在姜遇灵台上以后,并没有吞噬姜遇的魂魄,而是与之共生,后来姜遇的遭遇不测,也是因为她的命数与阿织很像,命中该有此一劫,阿织还是认为,姜遇不能拔剑,归根究底是她的原因。
姜遇最后因剑而死,她何尝没有一点责任?
而今姜遇虽然平安转世了,阿织一直觉得非常内疚,她的一生已如此坎坷,她不希望再有第二名宿主因为她剑毁人亡。
“你在迟疑什么?”鬼坊主看出阿织不愿,非常不解,他斥问道,“你可知道你再耽搁下去,你这幅身躯少则一月,多则半年就不能用了。”
“养魂本身对你也有好处,你受过魂伤,而不断养魂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治愈魂伤的过程。”
“再说了,你身上不知有什么古怪,即便寄生在宿主身上,也不会吞噬宿主的魂魄!你这样幸运,为何不试?!”
鬼坊主说着,居然激动起来,他恼恨道:“你可知道……你可知道,我探寻过许多长生不死的秘密,后来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你魂魄如此强,如此异于常人,你为何不——“
鬼坊主说到这里,蓦地顿住。
他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透露得太多了。
阿织没有追问鬼坊主的过往,她道:“坊主说,您有法子让我脱离现在的身躯,去另一个宿主体内……那么敢问坊主,如果我本来的身躯还在,还完好,我能否回去?”
鬼坊主听了这话,面具上的神情古怪起来。
一双细眉高抬,嫉恨难平。
他尖声道:“你本来的身躯居然还在?”
“你都死了二十多年了,你确定你的尸身还完好?!”
阿织点了点头:“它依然能与我的魂产生共鸣。”
二十多年前,阿织祭阵而死,魂虽遭受重创,身躯并无大碍,后来在她的魂魄将要离体、尸身将要羽化之时,仙盟把她放入的禁棺之中。
仙盟此举并非为救她,溯荒还没找到,问山引发妖乱的因果未明,仙盟留着她的尸身,是为了查清妖乱的根由。
也正是在她留下的三样遗物中,叶夙相赠的春叶指明了第一枚溯荒碎片的方向。
阿织道:“我的身体就在古神库的一间禁室中,不瞒坊主,我早就知道它在那里,一早便想把它取回来,只是时机尚未成熟,所以一直没有行动。”
鬼坊主问:“你觉得眼下时机成熟了?”
他笑了一声,语调讥讽又揶揄:“聆夜尊已经发现了你的身份,整个仙盟都会视你为敌,他们不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就不错了,你还想潜入古神库,取回自己的身体?”
“正因为沈宿白发现了我的身份,眼下才是最好的时机。”
阿织道,“沈宿白知道了我是谁,他或许会派人去徽山,或许料定我会逃,派人四处捉拿我,但他一定想不到,我会在这个时机主动回到仙盟,进入古神库。
“眼下这个时机,是最意想不到的时机,凶险一定不可避免,但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鬼坊主听完阿织的话,面具上的一双眼渐渐弯了,露出一个又凶狠又愉悦的神情:“反其道而行之,有勇又有谋,不错,我居然有点欣赏你了。”
他看了卧榻上的初初一眼,“无支祁天生不怕结界,大妖时它的能力已经非同小可,许多分神仙尊的禁制都奈何不了它,而今它晋为凶妖,刚好能成为你取回身体的一大助力,你的运气很好。”
他似想到了什么,一时间竟兴奋起来,柱杖上前,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块幽黑的玉坠子。
他将玉坠子递给阿织,“左右无支祁还要休养几日,这几日,如何脱离宿主,回到原来的身躯,我可以慢慢教你,在这之前,答应我一桩事好么?”
阿织看了玉坠子一眼,暂时没接:“您说。”
鬼坊主语气中压抑着诡异的兴奋,期待地道:“这个黑坠子叫‘临渊’,你在回到自己的身体前,用临渊照一照自己的魂。
“我有预感,你的魂上一定有异常,临渊能助你看到灵视也看不到的秘密,到那时……到那时,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告诉我好吗?”
“只要你肯告诉我,今日我们这笔交易就算做成了。”
阿织没有迟疑太久,她的魂伤为何能莫名痊愈,她为何会在姜遇身体中养魂,她也想知道。
她接过“临渊”:“一言为定。”
鬼坊主面具上的一张嘴弯曲着咧开,狸猫妖停了笔,“啪”一声合上了桦木册子。
第156章 抚云筑(三)
抚云筑是一个仙人小憩的桃源之地, 除了几间竹舍、一弯溪水、几丛翠竹、一间亭子,什么都没有。
奚泊渊盯着翠竹,根本不敢往别处看。
奚琴和阿织几人都去竹舍里看那只无支祁了,留下他和孟婆、判官在外头等着。
奚泊渊鼓起勇气, 从余光里觑了孟婆一眼, 她惯常冷着一张脸,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奚泊渊念着自己是主人家,怎么着都不该冷落了客人, 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你们要不要喝茶?”
判官弯眼道:”渊公子不必麻烦。”
“那……要不要去那边的亭子坐坐?”
判官和气道:“我们还有事要问琴公子和徽山的姜姑娘, 在哪里等都是一样的。”
奚泊渊继续道:“要么我去帮你们……”
孟婆微寒的目光扫过来, 冷声道:“你如果没话说,可以闭嘴。”
奚泊渊一下噤声。
判官看孟婆一眼,笑道:“昭昭做什么这样凶?怎么说都是一家人。”
孟婆的语气讥诮:“呵。”
她似乎嫌弃奚泊渊, 不想跟他离得太近, 身形化作紫影, 掠去溪水另一边了。
见孟婆走远,奚泊渊反倒松了一口气,奚琴乍然和一群人出现在这里,他心中不是没有好奇, 他问判官:“悠哥, 你们做什么去了?”
判官眼中笑意不减:“不太好说,琴公子没和你提?”
奚泊渊道:“还说呢, 上次从山南回来,我不是闭关了么, 后来爹和大哥又把我派去仙盟,让我打理那边的事务,算下来, 我都快大半年没见他了。”
他说着,想到什么,疑惑道:“不过说起来,这半年我爹和大哥也行踪不定,上次我听花谷说,大哥近日居然去了两次楚家,而且……”他一顿,扫孟婆一眼,“嫂子居然也没像从前一样拿修罗刀把大哥逼走,我还以为大哥跟嫂子能和好……”
奚泊渊话没说完,孟婆感受到他的目光,回望过来。
锐利的目光落在身上,奚泊渊讪讪闭嘴。
片刻后,孟婆紫影一动,闪身靠近,对判官道:“他们过来了。”
判官和奚泊渊顺着孟婆的目光看去,鬼坊主想来还在照顾初初,阿织和奚琴先一步从竹舍出来了。
阿织上前一步,对判官与孟婆道:“二位,能否借一步说话?”
孟婆“嗯”一声,却没挪步子,劈手利落地落下一个结界。这结界谁也不防,就防两个奚家的。
阿织将索妖盘隐在一片灵雾中,托在掌心:“榆宁的九婴血息,已经得手了。”
判官和孟婆讶异地对看一眼,虽然他们已经猜到了结果,得知阿织果然能从三位分神仙尊手中抢到血息,还是令他们刮目相看。
九婴血息是一股幽蓝之焰,它被索妖盘锁在中心处的漩涡,单是这么看着,已经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威能。
阿织道:“这次抢夺血息,二位助我良多,榆宁的岩洞中,我遇到一些意外,理应与二位讲述分明。”
她说着,将榆宁岩洞中的所见所闻细说了一遍。
孟婆听完,愕然道:“你是说,仙盟打着驱散妖气的幌子清除九婴血息,霰雪尊手上还有一滴九婴本体的精血?”
阿织道:“此事乃我亲眼所见,且这只九婴极为强横,便是玄灵天尊也难以对付,霰雪尊有它的精血,只能是它主动给的,霰雪尊清除血息,很可能是受九婴指使。”她说着,想了想道,“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推测,二位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不相信。”
虽然经此一事,阿织与判官、孟婆已经足够信任,但她没有要求他们一定要站在自己这边,楚家不是只有判官孟婆两个人,做出的任何一个决策,都要以家族为先。
“还有一事。”阿织继续道,“再过几日,我会回仙盟一趟,之后……我会成为整个仙盟的敌人。二位若不想楚家被牵涉进来,还请尽量避开,最好不要出现在伴月海。”
判官和孟婆听了这话,并不意外。
也许从他们得知阿织身份的那一刻,就料到今日了。
他们也没问阿织回仙盟做什么,判官总是带着笑意的目光变得深邃了些许,他道:“阿织姑娘,去榆宁前,家主说,如果阿织姑娘在取得九婴血息后,并无任何为恶之意,那么他让在下问你一句话。”
“敢问阿织姑娘,你相信当年问山剑尊引发妖乱,是为了残害苍生,故意作恶吗?”
阿织摇了摇头,没有片刻犹豫:“我绝不相信。”
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一刻相信。
判官目不转睛地看着阿织,阿织的目光清澈而坚定。
判官于是笑了,他颔首道:“好,楚家知道了。”-
奚泊渊被孟婆阻在结界外,一点也不气,反正孟婆这样不是一次两次了。
眼下孟婆不理他,反倒轻松自在,奚泊渊大喇喇地往溪边的亭子里一坐,对跟来的奚琴道:“你可谢谢我吧。”
奚琴笑道:“怎么?”
奚泊渊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爹和大哥早就想把奚家涑东的家业交给我们打理,这大半年,你倒好,追着那个姜遇,一会儿去痋山,一会儿去人间宣都,可苦了我,我闭关出来以后,大哥塞给我一大堆差事,我忙得团团转,几乎没一日空闲。这倒罢了,连我师父都来打听你跟姜遇的事,我还得帮你搪塞。”
奚泊渊的师父就是沈宿白。
奚琴微蹙眉头:“沈宿白跟你打听我和……姜遇?”
“是啊,就是近日的事。”奚泊渊道,“我怀疑我师父是帮你师父问的,又担心你师父觉得你为了一个姜遇,耽误了修行,不允许你和她在一起,拼命帮你解释,还装什么都不知道,把我师父狠狠气了一通。”
奚琴“嗯”一声。
沈宿白早就怀疑阿织的身份,到奚泊渊那里打听不奇怪。
奚泊渊却诧异地看着奚琴:“你怎么是这个反应?”
奚琴也意外:“我应该是什么反应?”
“照你的习惯,你难道不应该说‘解释什么,左右我和她都快成了,再等几日,整个仙门都知道我和姜遇是什么关系,你何必气你师父’。”奚泊渊道,“总之,不管真的假的,你难道不该先忽悠一通再说?”
奚琴听了这话,笑了笑,目光竟是更静一些。
是,好像这才应该是他这一世该有的样子。
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到了分神之后吗?
奚泊渊盯着奚琴:“寒尽,我觉得你好像有一点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我说不上来。”奚泊渊费劲地解释自己的感觉,“似乎性子内敛了一些,安静寡言了一些,但是……我又觉得,好像你本来就该是这幅样子,从前你只是把这幅样子藏起来了,所以时真时假的。”
奚泊渊忽然想到什么,朝阿织那边望了一眼,伸手一推奚琴,压低声音凑近道:“哎,说真的,你变成这样,该不会是因为姜遇不喜欢你,你伤心了吧?”
奚琴一下失笑。
奚泊渊这脑子怎么长的?
他看着奚泊渊,亦真亦假地问:“泊渊,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你会怎么看我?”
奚泊渊没懂:“完全不一样?什么意思,成为另一个人吗?可你为什么会变啊?“
奚琴静了片刻:“就是指——”
他话还没说完,一只传音玉鹤忽然飞来抚云筑,此地设有禁制,便是奚家本族的人都无法轻易传音进来,除了凌芳圣、奚奉雪,和花谷。
果然,花谷的声音隔着玉鹤传来:“渊公子,落霞谷的人到仙盟了,想跟奚家采买一批栖兰果酿酒,顺道见您一面。您去哪儿了?”
虽然有花谷相帮,奚泊渊一听这些族务就头大。
他回道:“知道了,就回来。”随后仰头展臂,往庭中的美人靠上一倚,烦躁地抱怨,“唉,见客见客,隔三差五就要见客,他们是觉得我长得俊吗,非要见?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不如见你。”
奚琴听出一个重点:“你近日在仙盟?”
“对啊。我不是说了么,大哥非要把涑东的家业塞给我打理,我可不得待在仙盟么?”奚泊渊道,“要是你和大哥在,我还能好点,谁知你们成日不见踪影。”
他一下坐正,盯着奚琴,好奇道:“哎,说真的,你这半年四处奔波,到底在做什么?真的是为了姜遇吗?”
奚琴道:“不是。”
奚泊渊挑眉:“终于肯放弃了?”
奚琴煞有介事:“她带我去了她的家,我见过她的亲人,也认得她的师长,眼下我自然不能只为了她。”
奚泊渊冷笑道:“你以为我信你?你这半年的行踪我一清二楚,人间、楚家、伤魂谷,什么时候姜遇带你去过徽山了?”
但奚寒尽总算又回到从前胡说八道的样子了。
两兄弟许久没有这样畅谈了,奚泊渊觉得异常畅快。
奚琴笑道:“快走吧,花谷办事等闲不催,催了该是急了。”
奚泊渊也知道花谷的性情,他一点头,站起身,往清溪走去。
奚琴看着他的背影,忽道:“泊渊。”
他的声音有些清冷,“别告诉任何人你近日见过我,也别说你为我开启过抚云筑。”
奚泊渊不放心了,他回过头:“哎不是,你别真有事瞒着我吧?”
“有。”奚琴十足认真地道,“都被你说中了,‘我和姜遇快成了,再等几日,整个仙门都会知道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奚泊渊“嘁”一声,拿他刚才的话来搪塞他,以为他信?
奚琴笑道:“你就在仙盟,哪儿也别去,过几日我还有事找你帮忙。”
“有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奚泊渊冷哼一声。
溪面结成冰,冰上出现一个传送法阵,奚泊渊颇是无所谓地扛着长刀走过去,背身朝奚琴招招手,“行,我走了,有事招呼就行。”
第157章 古神库(一)
七日后, 伴月海。
天刚破晓,一名黄衫修士等在“客说四方”二楼的雅座,不断地朝外张望。
修士姓刘,是涑东的一名散修, 他境界不高, 胜在对灵草专研极深, 能采到旁人采不到的仙草,因此做起了倒买倒卖的行当。
仙盟有许多这样的修士, 到一定境界后, 他们在修为上难有进益, 但漫长岁月难捱,总得有立身之本,他们中, 有豢养灵宠的, 有贩卖草药的, 有加入盟会听仙长差遣的,也有人自认为本事高,暗地里接一些黑活的。
近来,黄衫修士的运气好极了, 他去极北之地历练, 居然在绝壁处找到一株千年素心莲。
这种莲株极为罕见,是稳固境界的神品, 黄衫修士修为停滞,素心莲对他没什么用了, 恰好仙盟古神库要收,价格也公道,他便赶来仙盟一趟。
近日, 伴月海也不知怎么,管辖得极严,以往寻常修士要上伴月天,只需在浮野台出示自己的通行牌子即可,而今不行了,浮野台那边忽然增设了仙卫,将上头的伴月天与下方的玉轮集分割为泾渭分明的两方天地,想要去上面,非得有接引仙使引路不可。
黄衫修士于是在玉轮集足足等了三日,他都以为他这笔买卖要黄了,接引仙使终于联系了他,约他今日一早在浮野台相见。
又等了一会儿,一枚传音符在眼前浮现,“阁下可是涑东的刘药仙?我是古神库接引仙使,眼下已经在浮野台了。”
黄衫修士闻言松了口气,回了句:“就来。”检查了一遍药匣中的仙草,很快离开客说四方。
浮野台的仙卫查得极严,好在接引仙使已经为黄衫修士申请到了新的通行令牌,任仙卫查过,穿过法阵,来到伴月天。
伴月天的氛围明显不一样了,较之从前要冷清肃穆许多,往来的各家各门派修士也少了一些,人们大都形色匆匆,不知是不是涑南那边闹天妖引起的。
古神库在伴月天的一处偏殿,与正殿以回廊相接。
踏上仙梯,绕过春神花池,接引仙使一边一路,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身后这名黄衫修士。
外头的修士对伴月天有诸多好奇,从前,也有修士寻到仙物,被接引仙使带来这玄门之巅做交易,这些修士不是四处打量,就是问这问那,多少让人生厌。
今日这名黄衫修士倒是沉得住气,一路跟过来,目不斜视,安安静静。
很快,古神库到了。
从古神库的大门到正门,长长一段廊道,要穿过三重禁制,除这之外,近日古神库外还增添了仙卫巡逻。仙卫衣摆上都绣有“聆夜纹”——是沈宿白的聆夜堂派来的。
接引仙使把黄衫修士引到正门,与今日的看门人低声交涉了几句。
看门人早知会有一株千年素心莲送来,并不意外,他对黄衫修士道:“还请阁下把药匣打开,让仙盟验货。”
黄衫修士道:“好。”
他把药匣搁在桌上,这时,古神库的门开了,一名腰间佩刀,身着白袍银铠的仙尊与两名仙使匆匆从里头出来。
仙尊正是沈宿白,他原本在古神库巡视,忽然接到一则来自东海的重要消息,正准备赶去东海。
看到黄衫修士,沈宿白步子顿住。
他神色不悦,似乎非常介意此地出现外人,冷声问道:“这人是谁?”
“聆夜尊莫怪,此乃涑东的一名客商,姓刘,他在极北采到了一株极其罕见的仙草,特地送来仙盟。”接引仙使说着,解释道,“聆夜尊传令仙盟各堂各部加强戒备,最好不要带外人上伴月天,这个属下知道,但,这笔买卖一个月前就定下了,属下是早也跟浮屠堂那边请示过的。”
浮屠堂负责仙盟内部事务,古神库平日里自然归浮屠堂管。
沈宿白依旧不满:“既是交易,何须把人带到古神库中?玉轮集专门设有买货易货的地方,你们不知道吗?
接引仙使道:“聆夜尊有所不知,这一次仙盟采买的是一株千年素心莲,只能把客商请到古神库。”
听是素心莲,沈宿白就不意外了。
这种仙草有个古怪脾气,它很“专一”,一生最多只认三位主人,两次易主后,它说枯死就枯死,仙神来了也不买帐。为了减少转手次数,仙盟只能请客商亲自把仙草送进存放之地,古神库中。
沈宿白又看黄衫修士一眼。
这名修士也在看他,目光相接,修士很快低下头。
外头来的人见了他,都是这个反应,不奇怪。
他吩咐跟着自己的两名聆夜堂仙使:“查一查。”
聆夜堂仙使领命,正要上前,这时,一名扈从模样的修士匆匆进得此处,向沈宿白禀道:“聆夜尊,东海那边——”
话未说完,见此地竟有外人在,扈从落了个密音结界,对沈宿白低语了几句。
沈宿白听后,神色大变:“消息当真?”
“传信人说绝对没有看错。”
沈宿白听了这话,再顾不上其他,一步踏前,与扈从一齐消失在古神库中。
沈宿白一走,接引仙使与看门人都松了口气。
仙盟中,虽说四堂各司其职,但浮屠堂管内部俗务,宫羽堂管雅事,没什么实权,负责各地盟会的霰雪堂堂主连澈又与沈宿白走得近,所以如今的聆夜尊,俨然是四位堂主之首,加上洄天尊信任他,许多时候,仙盟的事务都是由沈宿白说了算。
接引仙使提醒看门人:“快验仙草吧。”省得聆夜尊回来了过问。
看门人连忙应声。
黄衫修士闻言,将桌上的药匣打开,里头的素心莲莲心洁白,直杆中通外直,果然是千年难见的神品。
两名聆夜堂仙使跟沈宿白从古神库出来后没走,他们在一旁看着,目光从素心莲移向黄衫修士,半晌道:“你,过来。”
黄衫修士跟他们来到一旁,问道:“何事?”
仙使没答,而是取出一张菱形的符咒。
沈宿白走前,吩咐他们“查一查”,要查的自然不是仙草,而是这个莫名进入古神库的修士。
黄衫修士一看这符咒,眉头不着痕迹地一蹙。
他并不慌乱,任凭仙使烧了灵符。
灵符在半空中放出青烟,形成一直虚幻的,独角虎头的谛听。
谛听这种神兽,最擅分辨真伪,眼前灵符所制,虽然不是真的谛听,却摄取了谛听的一丝妖气,非常灵敏。
虚幻的谛听竖起一对尖耳,在黄衫修士身遭细细听了听,忽然,它似乎觉察出异样,蓦地转头看向黄衫修士,露出困惑之色。
聆夜堂仙使见状,也愈发谨慎,他们劈掌催出一道灵气,打在谛听身上,谛听的妖气受到激发,再度朝黄衫修士靠近,就在这时,正在查验素心莲的看门人出声道:“你这株莲似乎不对啊……”
聆夜堂仙使闻言,不由朝看门人那处看去。
他们只分心了这一瞬,然而仅是这么一瞬,就足以令他们悔之晚矣。
黄衫修士指尖的灵气忽然汇成刃,直接朝谛听斩去,所有人反应过来前,谛听嘶叫一声,虚幻的身影化作一团青雾。
黄衫修士也在散开青雾中露出真身,变作成一个罩着黑衣斗篷的女子,正是阿织!
沈宿白交代过,近日若有生人闯入古神库,杀之勿论。
聆夜仙使知道来人绝非等闲,当即下了死手,一只飞鸢从他们身后飞出,立刻化作长着利爪的夜枭,直扑阿织。然而他们快,阿织更快。三道早已存好的剑气从阿织身上爆出,一道斩枭,两道斩向聆夜仙使。两名仙使甚至没看清阿织的样子,已经化作片片光羽。
余下两人见状,惊异非常,古神库自有古神库的防贼之法,当即一道光幕罩下,将阿织阻隔在外,光幕上片片飞矢,密不透风地朝阿织袭去,趁着这一刹工夫,看门人祭出一道符咒,就要开启古神库的封敌禁制,接引仙使也送出传音符,通知外头的仙守。
可惜光幕虽然阻绝了阿织,两人却没防住手中的素心莲。一霎间,素心莲“砰”一声爆开,变作一只小兽,兽口一张,一团黑烟从兽口里喷出。
看门人与接引仙使接触到黑烟,立刻昏晕过去,不省人事了,他们祭出的符咒、送出的传音,也同时在黑雾中失灵。
初初落在地上,见状欣喜道:“没想到那个鬼坊主给的东西还挺管用!”
他看向阿织,“计划了这么久,还以为很难,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进来了,很顺利嘛!”
说顺利倒也谈不上,阿织其实五日前就到仙盟了,到了才发现沈宿白自从知道她的身份,已经加强了整个伴月海的防卫,玉轮集守卫增多,浮野台到伴月天,一路增设排查点,阿织耐心地在客说四方等了五日,寻找进入伴月天的契机。
随后她碰见了倒卖草药的黄衫修士,得知他一月前得到一株千年素心莲,阿织便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
只是,单是有了进入古神库的借口不行,仙盟排查之严,这一路的关卡,她一个都过不了。
好在鬼坊主大方,居然肯相借自己的烟斗。烟斗是神物,溢出青烟可以掩藏世间所有气息,据说连玄灵天尊都发现不了。
而沈宿白今日会离开,也在阿织意料之中。
阿织知道沈宿白一定会派人追杀自己,所以让泯引了一缕自己的剑气,潜去东海调虎离山。
果然,沈宿白听说东海有阿织的行迹,再顾不上其他,立刻亲自追去。
眼下阿织虽然通过了仙盟的守卫的层层防备,来到古神库前,依然不敢松懈,听了初初的话,她道:“果真顺利?你不好奇为何到了古神库的廊道,便不再有仙卫把守了么?”
话音落,她夺去看门人本想祭出的符咒,汇聚起灵风,往廊道上一拂。
廊道上,层层叠加的禁制顷刻显现,禁制上的印纹闪烁着朱光,不断地膨胀收缩,眼见着是要炸开,初初震惊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看门人要开启禁制,不是被我阻止了吗?”
阿织道:“他没有祭出符咒,但他本身就连接着禁制开启的印纹,一旦他受伤,这里的禁制会自动开启,半炷香后,伴月海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闯了古神库。”
“那、那怎么办?”初初惊道。
他们再厉害,也不是仙盟所有人的对手。
何况这里还有一个玄灵天尊。
阿织没答,她祭出一块传音石,低声道:“我好了,你那边呢?”
奚琴的声音传过来,轻笑一声:“来了,给我开门。”
第158章 古神库(二)
阿织手中灵气一变, 翻涌的灵风被冰霜冻住,形成无数根有形无实的丝线。
丝线攀上廊顶一处隐藏的锁,不由分说,直接将锁绷断。
廊道上出现一道暗门。
这道暗门是古神库另外一条通路, 惯常是给浮屠堂内部的人用的。
奚琴早就等在门外, 暗门一解封, 奚琴立刻出现。
廊道上的封敌禁制已经开启,加上阿织破坏了锁, 禁制炸开只在一瞬间。
奚琴的身形快得只见残痕, 那一道霜白的身影几乎同时出现在廊道各处, 将数枚玄青奇石嵌入禁制上隐蔽的卡槽中。
这些奇石是浮屠堂之物,与禁制属性相克,正如水能灭火一样, 它们可以让这里的禁制停转十二个时辰, 是为了防止禁制出错备下的。
阿织回到伴月海这几日, 奚琴也没闲着,弄这些奇石去了——奇石原本极难获得,好在他是奚家人,门路很多, 办法总是有的。
不断膨胀收缩的禁制终于安静下来, 两只妖物从奚琴的袖口落地化形。
狸猫妖握着桦树皮小册子,风度翩翩地向阿织行了一个礼, 银氅仰头问:“阿织阿织,你的肉身就在这儿么?”
阿织“嗯”一声。
奚琴四下看了一眼, 对阿织道:“烟斗给我。”
阿织没犹豫,直接将鬼坊主的烟斗递给奚琴。
奚琴一边用灵力催出烟雾,一边间不容发地解释:“我打听过了, 洄天尊在眷风岭闭关,霰雪堂、宫羽堂、浮屠堂三位堂主虽然都在仙盟,但沈宿白近日插手古神库诸事,这三人为避锋芒,等闲不来此处。”
“古神库的禁制停转是十二个时辰。”
“聆夜堂的仙卫在外巡逻,也是十二个时辰轮一班。”
“泯无法拖住沈宿白太久,等沈宿白反应过来,从东海回到这里,大约也是十二个时辰。”
烟雾包裹住昏晕的看门人与接引仙使,将他们隐藏起来;烟雾也包裹住狸猫妖与银氅,遮住他们的妖气,把他们变成适才羽化的聆夜堂仙使,他们会鱼目混珠,成为今日在古神库巡逻的仙卫。
烟雾最后包裹住奚琴,他变作看门人的模样,对阿织道:“这里我守。”
阿织知道事态紧急,点了一下头,径自推开古神库的门。
奚琴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忽地唤道:“阿织。”
阿织回过头来。
对上她的目光,奚琴笑了笑,温言道:“我想说的是,虽然只有十二个时辰,回到自己肉身这事,谁也没试过,凶险在所难免,你慢慢来,平安为上,迟一些出来没关系,这里还有我。”
阿织听了这话,心上如被清风拂过,原有的那一丝不安也消散了。
她轻声道:“你也是,万事当心。”
古神库这个地方阿织上回来过,共分为神兵区、典籍区、灵药区,与古神物区。
她的身体,就在古神物区的一间禁室中。
再度站在玄青色的铜门前,这一次,禁室内的存物也在召唤她,比上次强烈许多。
或许因为魂魄日渐与宿主之躯分离,上一次,阿织只感受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灵气牵引,这一次,隔着禁室之门,阿织甚至能分辨出棺椁存放的位置。
禁室门上还有一道禁制要破。
好在上回到此,阿织已经暗中记下了禁制的关窍,后来她猜到自己需要取回身躯,教初初破解的那道阵法,正与此地相关。
阿织问初初:“还记得我教你的口诀吗?”
初初点头:“嗯!阴阳为凭,万物托生;水在兑,阴为生;风在巽,月为明……日月升落,神息有相,虚实无定,死生为止。”
阿织颔首道:“进去吧。”
初初立刻化作一只小小的蜉蝣,钻进了禁室之中。
门上的禁制只能从里头破解,阿织依据禁制在外呈现的样子,给初初画过一副阵法之图。虽然真正阵法与阿织所画有些出入,依据阿织教的口诀,以及无支祁进阶凶妖后能够勘破万物的金瞳,而今破除这道禁制,对初初来说不算太难。
阿织耐心地在外间等着,时而解答一些初初的困惑,并没有催促。
一炷香过去,玄青铜门忽地“咔嚓”一声,覆在其上的禁制光幕刹那消失。
禁室的门缓缓打开,阿织站在门前,朝里看去。
禁室的四壁与奚琴找来的那些奇石一样,都是玄青色的,除了正中央停放着一口禁棺,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种空旷反而让人忐忑。
虽然有奚琴守在古神库外,阿织心头散去的不安忽然回来了。
她担心这里藏着她尚未觉察的危险。
她过关斩将,一路到了这里,还是谨慎为上,阿织用灵识细心检视过几遍禁室,什么都没发现,这才松了口气。
初初已先一步到了禁棺之前,用眼神问阿织:“开吗?”
阿织点了点头,来到禁棺之前。
禁棺上流转的法印都做禁灵之用,为的是存封仙人仙身,不让其羽化,并不会阻碍来者,阿织轻而易举就揭开了棺盖。
于是时隔二十多年,阿织终于再度见到了自己。
初初耐不住好奇,化作飞萤,同阿织一起朝棺内看去。
棺中躺着的女子脸色苍白,一身青衣,气质冷清却非常动人。她的双目紧闭,虽然沉睡二十多年,她的指腹与虎口依旧有很重的茧,这是用剑留下的痕迹。
她的身旁还沉睡着一柄剑。
灵剑古拙又灵巧,剑身上镂刻着春藤与春祭时的祭祀唱文。
初初看着棺中的女子,震然不已。
即使沉睡着,即使被封在棺中,也难掩一身剑意盎然,剑气无边。
这一刻,初初心中只有一个感觉,这就是他选定的主人,这才是阿织!
虽然有一点陌生,但是他非常喜欢。
阿织看着自己的身躯,也深觉震动,这种魂与身相互依存又分离的感觉,让她的心潮为之澎湃。
阿织把目光移向身旁的剑。
当初她死守青荇山,身上最后有三件遗物,一柄小木剑,一根银簪,一片沾了冬霜的春叶。
三件遗物已被仙盟收走,只有她的剑还在这里。
或许仙盟觉得青荇山妖女的剑是凶物,所以把它也封在了禁棺中。
阿织看着剑身上镂刻的那一句“群生啿噬,惟春之祺”,轻声呢喃:“祺,好久不见。”
一共只有十二个时辰,眼下一个时辰已过,阿织深知不能耽搁。
她从棺椁中取出祺,交给初初:“你去门口,帮我护法。”
初初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好!”
他抱着剑走了两步,回过身,眼中的一对黑瞳带着微金之色,又大又亮,“阿织,你一定要当心。如果要耽搁一会儿,也没什么,我、我也和奚寒尽一样,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给你拦着。”
阿织淡淡笑了笑:“好。”
玄青铜门在初初身后缓缓合上,阿织闭上眼,在心中把鬼坊主教给自己的引魂之法回想了一遍——
“一般来说,一个魂魄寄生宿主,从宿主之躯醒来,至少需要十日。第一日,你醒过来的只有神识,第二日,你能动一动手指,第五日能说话,第七日能下地走动,到了第十日,你才能运用灵力。你的情况特殊一些,因为机缘巧合,你这次是回归自己的肉身,时间减半再减半,你至少也需要两到三日。”
“不过呢,你实在太幸运,因为你的身上恰好有神物定魂丝。”
“定魂丝的作用是稳固身魂,对魂魄有着牵引之力,可以助你快速回归本体。”
当时鬼坊主说到这里,诡异一笑,“所以,如果一切顺利,你大概需要一天左右吧,且看你的本事了……”
……
阿织睁开眼,手中已汇起一道灵刃,刃锋在指尖划出一道血口子。
鲜血落在地上,随着阿织灵气的指引,形成一个法阵。
这个法阵是做锁身渡魂之用的,非常之古老。
阿织随后手扶眉心,将定魂丝的一端从灵台上取出,将它送入棺椁,让棺椁中的原身直接与自己的魂魄相连。
定魂丝一离体,五感瞬间失却许多,眼观之物,耳闻之音,都变得不清晰起来。
阿织没有迟疑,双手结印,闭目诵诀:
“死为生凭,魂为身驻,渡!”
诀音一落,整个禁室死寂了片刻。
忽然,地上的法阵崩发出刺目的红光,密密匝匝的印纹从法阵蔓延开,长满整间禁室,一如黄泉路上的彼岸花。
一黑一白两股灵息从法阵中央盘旋而生,仿佛死生无常,缭绕着裹缠住阿织的身躯。
阿织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外力再把自己的魂魄往外推,就像放逐。
似乎在这法阵所在的方寸之地,只允许存在与姜遇这幅身躯真正契合的魂魄,其余的一切,皆为外敌。
魂魄离体的感觉并不好受,阿织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好在她的魂早被神罚之力撕扯离身过一次,这一回不说驾轻就熟,有定魂丝为引,有血阵为渡,还有原身作为归处,剧痛之下,阿织并没有感受到濒死之危。
出乎意料地,整个过程不算漫长,不到一个时辰,阿织的魂魄已彻底脱离宿主之躯。
地上蔓延的红纹消退,姜遇的身躯在阵心的黑白之息中陷入永恒沉眠。
唯余一旁一道淡白如烟的影子——阿织的魂。
鬼坊主说过,寻常魂魄并不能完全脱离肉躯,幸而她有定魂丝相系,可以维系半刻。
这半刻间,阿织还有事要做。
二十多年前,她拿剑无虞,是天生的用剑奇才,二十年后,除了流光断,每一次拔剑出鞘,她都觉得艰难无比。
她后来是寄生醒来,所以无法拔剑的症结不可能出在肉身,只能出在她的魂。
而这二十年间,若说她的魂有什么异样,只能是溯荒印了。
阿织想到这里,从须弥戒中取出一枚坠子,朝自己的魂照去——鬼坊主说过,此物名为临渊,能够助人看到灵视也看不到的秘密。
幽黑的坠子在照见魂的一刹,变作一块虚幻的镜面,黑镜中印出阿织魂的模样。
阿织曾在慕氏护族大阵的雾气中见过一次自己的魂,它就是原身的样子,只是眉心多了罪印,肩上负有罪袍,左眼下的红痕处种着溯荒封印。
而今临渊中所见,与当初几乎一样。
阿织锁眉凝神,再度仔细看向眼下的溯荒印。
忽然,透过重重交织的古老法印,阿织发现最下面有一个东西正在隐隐闪烁着微光。
那似乎……是一截淡青色的春枝?
所以,溯荒印在她的魂上……封着一截春枝?
第159章 古神库(三)
春枝散发着青色光华。
看到它的一瞬间, 阿织觉得整个天地都静下来了。
世间万物黯淡,只余眼前幽微春光不灭。
阿织的心上不由生出敬畏之情,她知道她所面对的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神物。
但她又觉得困惑。
这截春枝让阿织觉得陌生又熟悉,就好像……她曾在哪里见过它。
阿织仔细朝春枝看去, 枝条柔韧, 似缠藤, 叶片青白,似春桑。
……缠藤, 春桑?
阿织蓦地想起来了。
她的确见过这截春枝, 见过许许多多次!
众神归于九重天后, 春神句芒因为怜惜世人,留下无数残卷残品,因此, 当今玄门信奉春神, 他的神像、画像, 几乎每个门派都看得到。就在早上,阿织路过伴月天的春神花池,池水中央也立着句芒神像。
那是个眉目温润的男子,手持一枝春藤, 目光中有对万物苍生的怜悯。
春藤取自榑木, 那是春神句芒的本命神树。
而阿织魂上的这截春枝,正是榑木的一段枝桠。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神物了, 这是与古神同源同生的神木!
相传,榑木具有愈魂之力, 可以治愈世间万物。
难怪了,难怪她当年祭阵而死,她的魂可以濒死而不亡。
难怪她在姜遇的身体苏醒后, 眼上魂伤已好,双目清明如初。
句芒是白帝之子,与青阳氏本是亲族,可以说,青阳氏的愈魂之力正是承自句芒。
所以,这截春枝究竟是谁封印在她魂上的,阿织不用想都知道。
她在心中低低呢喃出两个字。
……师兄。
只是,这一切,师兄究竟是什么时候做的呢?
是那年春,师兄离开青荇山之前吗?
还有,为何榑木枝封印在她的魂上,她便不能拔剑呢?难道春神的本命神树与剑有什么渊源不成?
阿织正待细思,忽然感到魂魄一轻。
她的魂已脱离肉身太久,是时候回归本体了。
阿织于是扫空思绪,让自己沉入安宁,同时放开对魂魄的控制,任其漂浮于肉身之上。
鬼坊主说过,只要魂与身皆不死,魂魄归于原身,其实是一种本能。
就像又一次脱生一样,阿织明显感觉到自己的魂魄与身躯正在建立连接,魂身之间天衣无缝的榫槽与榫头逐一合并,将姜遇身躯中失却的五感回来了,变得极为灵敏,不仅如此,她还感到了汹涌澎湃的灵气。
灵气来自她的魂魄,来自她原身的残留,也来自四面八方,不断地冲刷着洗涤着她的魂,如江河入海一般汇纳于她的灵台。
阿织起初以为这是魂魄回归原身,修行境界回升的正常现象。
渐渐地,她觉得不对劲了。
汇入灵台的灵气实在太多了,多到她本以为自己的灵海无法容纳。
可事实是,这磅礴浩瀚的灵气她非但轻轻松松地收入己身,且还远远不够!
这、这已不是分神后期的修为了。
她的修为……她的境界,同前生不一样了。
沉睡的这二十多年,她往前走了不止一步!
此刻的阿织,已经到了分神的尽头,濒近玄灵的边界。
与楚望危一生止步于分神大圆满不同,摆在阿织面前的是一条坦途,她知道她只要闭关上数日,便能一步跨过这众生难以跨越的门槛,抵达玄灵之境。
阿织自然知道修行的过程,就是一个淬炼魂魄的过程,从引灵到玄灵,无非是让自己的魂魄强大到与肉身分离。
她也知道自己有着特殊经历,魂身分离这一难于登天的事,于自己而言不算遥不可及。
可是,修行可不单单是让魂魄脱离肉躯。
修士想要提升境界,需要日积月累地化入灵气,充盈内虚,需要坚持一生所行之道,在此道上有所顿悟,甚至彻悟。
从分神走到玄灵,这不是单单靠着养魂,靠着榑木枝的愈魂之力就能做到的。
那么,她境界的提升,还有什么原因呢?
阿织在浩瀚的灵气之海中陷入沉思,渐渐感到疲倦。
魂魄已完全与原身契合,她就快如新生儿一样,陷入出世前的无边虚无黑暗中,等待着再次苏醒。
就在这个时候,阿织忽然觉察出一丝异样。
今日,她一到古神库就觉得不安,一进入禁室,就不自觉生出忐忑。
阿织是个谨慎的人,她用灵识检视过禁室数遍,什么都没有发现。
她以为自己草木皆兵。
原来不是,眼下随着境界提升,她终于敏锐地发现这一丝异样来自何方了。
那是一个她永远也不会怀疑的地方——她的佩剑,祺!
有东西藏在祺的剑身里面!
非常难以觉察的东西,是个……居然是个人!
阿织不知道这个究竟是谁。
但她知道,在这个地方,在伴月天的古神库,不可能有她的盟友。
而且,较之正大光明地与她对上,这种藏在暗处窥视着她,默然不语地看着她找回自己身躯的敌人更加可怕。
此刻,初初就抱着祺守在禁室外。
阿织不知道他还有奚琴会面临什么。
她想给他们传音,提醒他们当心的,可是魂魄回归原身也困于原身,尚需时辰适应融合,这是她最无力的时刻,无边的黑暗来袭,她甚至不能动弹分毫。
她挣扎着,在心中送去一声:“初初,当心……”便陷入混沌之中了-
阿织的这一声“初初当心”缥缈得如同呓语,因为太轻微了,落在初初心里时,初初都在困惑,是不是因为自己正在担心阿织,所以产生了幻听。
他还是站起身,用赤金的兽瞳仔细环视了整个古神库一圈。
可惜什么都没发现。
他与阿织一样,忘了拎在手边的剑。
倒也是,那是跟了阿织很多年,被封入禁棺,陪着她一起沉睡至今,宛如亲人的灵剑,怎么会有问题呢?
于是在初初分心之时,一股黑息从剑尖流淌出来,渗入古神库的地底,再从最前方的神兵区钻出来。
黑息本想从古神库的正门出去的,但他远望过去,发现看门人不太对劲,应该是奚家的那位公子化形,他便退了两步,如雨落深潭一般浸入墙面,消失无踪了。
外间已月上中天,伴月海的明月总是大得惊人。
黑息再一次从地底钻出来,便是在这一轮巨月之下。
这一次,他总算不必再用这幅诡异之姿行走,可以变回原身了。
黑息的原身是一个身着银灰外衫的男子,眉眼有些寡淡,连带着他整个人看上去亦是沉闷乏味的。
此刻,男子眉头紧皱,双指掐诀,送出一道传音:“调虎离山,速回。”
然后他朝眷风岭望了一眼,疾步往那处而去。
虽然已入夜,伴月天不是没有守卫,见了男子,非但不拦阻,反而躬身唤一声:“封堂主。”
原来这个可以化作黑息的男子,正是仙盟四堂之一,浮屠堂的堂主。
在玄门中,修至分神以上,大都会有尊号,便说仙盟四堂的堂主,沈宿白为聆夜尊,连澈为霰雪尊,宫羽堂的堂主尊号绪风君,唯独浮屠堂的堂主封无弃,因为他仅是出窍修为,没有厚颜给自己取仙人尊号,是以仙盟的人便只唤他一声“封堂主”。
洄天尊在眷风岭闭关,封无弃没有理会沿途仙卫的问候,径自上了仙盟的最高处。
将要登岭峰,却被峰下的一人拦住。
此人正是洄天尊的亲信仙使。
“封堂主?盟主近日闭关,您是知道的,何故在这时打扰盟主?”
封无弃道:“我有要事,但请盟主一见。”
他一顿,心想着眼前之人也不算外人,唯恐耽误大事,道出实情,“青荇山那个问山之徒来了。”
“谁?”亲信仙使一惊,“那个端木氏族人?”
封无弃颔首:“沈宿白近日发现了此人的踪迹,以为她会逃,把精力都放在了外头,你也知道,盟主早就交代过,让我看守好此人的尸身,我无事时,向来沉睡在此人的佩剑中,没想到她竟然在这个时机回到了仙盟,还潜入了古神库,意图回到自己的身躯。”
“既如此,你为何不阻拦她?”
“我如何是她的对手?且她有凶兽护法,奚家那位公子也守在古神库外……”
封无弃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奚家的琴公子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盟主和那一位早就说了,此前春祀剑动过,青阳氏的主上应该回来了,他们查了许久,最后怀疑奚家……如果琴公子真是青阳氏之主,我方才露面阻拦,赔上自己不说,怕是要将整个浮屠堂都赔进去。”
封无弃的言下之意,亲信仙使听得明白。
此间事态紧急,最好请出盟主。
亲信仙使原地徘徊数步,对封无弃道:“可你也知道,近日正值盟主的关键之期,万不可误了。”
封无弃道:“那一位呢?”
亲信仙使冷笑一声:“那一位和霰雪尊不会管这事的,说不定他巴不得这个端木氏回到自己的身躯。”
他想了想,问封无弃,“你可告知沈宿白了?”
“自然,想必他已在赶回来的路上。”
“这就好,而今仙盟大小诸事由他做主,他若回来,得知当年不死罪人潜入古神库,必定下令整个仙盟捉拿罪人。端木氏与身躯融合尚需时辰,凭琴公子一人,便是加上一个奚家,难不成还能是仙盟四堂,万千仙卫的对手?他若不敌,端木氏又亲自送上门来,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你且去部署,暗中合围为上,我便在此等着,盟主已闭关多时,很快便可出关,我必第一时间将此间消息告知他。”
第160章 斩旧恩(一)
古神库外, 回廊之上。
“我真的不懂——”
夜深了,一名穿着聆夜堂袍服的守卫,问身边同样打扮的守卫,“你为什么会跟来。”
身边的守卫正要答, 忽然, 前方一列巡卫走过, 守卫立刻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似乎正在尽心尽力地护卫着古神库。
然而, 等巡卫的身影远去, 他从兜里摸出一本桦树皮小册子,手中幻化出一只笔,马不停蹄地记录起来。
他妖力低微, 这一分心, 头顶立刻长出一对毛茸茸的猫耳。
另一名守卫瞥一眼, 无奈地提醒:“耳朵。”
狸猫妖动作一顿,立即将耳朵收起来。
原来这两人,正是假扮聆夜堂仙使,在古神库外望风的银氅和狸猫妖。
狸猫妖一边奋笔疾书, 一边回道:“猫猫也不想来, 烟斗被你们拿去了,坊主让我盯着。坊主还说这是好机会, 让猫猫把伴月天的所见所闻记下来,坊主是主人, 猫猫听坊主的话。”
银氅很不待见狸猫妖,天敌就罢了,那天在榆宁, 他还仗着自己是猫,专门附身在他的鼠背上。
听狸猫妖一口一个“猫猫”,银氅烦躁道:“猫猫猫猫猫猫,你没有名字吗?”
狸猫妖礼貌地颔首:“坊主唤我猫妖,猫妖就是我的大名。不过,我私下里有一个小名,你若不介意,可以叫我小名。”
“什么?”
“俊俊。”
银氅:“……”
他不想跟这只猫说话了。
银氅不理睬自己,狸猫妖也不介意,他埋头继续耕耘于自己的桦树皮小册子。写着写着,他忽地“咦”一声,手上动作飞快,哗啦啦往前翻了好几页,盯着其中几行字:“不对劲。”
银氅凑过去看:“怎么不对劲了?”
这一看,险些没把银氅的鼠眼看晕。
桦树皮小册子包括万象,仙盟的地图、古神库的构造,轮班的时辰次序,往来仙卫的样貌特点,什么都被狸猫妖记下来了。
四海坊开门做买卖,难怪要请这只猫当助手。
狸猫妖说:“古神库外的巡卫,惯常是一炷香从回廊走过一次,但是近两个时辰,巡卫只来过三轮,方才那一轮巡卫走过,已经没有人再过来了。”
银氅道:“你是说,这些巡卫在撤走?”
“不止。”狸猫妖将小册子一合,朝银氅看去,“那些跟我们穿着一样衣裳的聆夜堂仙使,早就没人了。”
鼠眼与猫眼一对上,两只妖同时顿悟。他们的身形在一阵青烟中消散,化入古神库中,飞快来到奚琴跟前,“仙尊大人,好像出事了。”
狸猫妖言罢,把适才的所见所闻详说了一遍。
奚琴此刻仍是古神库看门人的模样,听了这话,他的目光落在猫妖手中的小册子上,说:“给我看。”
奚琴翻看小册子的当口,银氅的眼珠子转了转,想起一事,“还有一个消息,我们刚望风没多久,聆夜堂一个仙使告诉我们,因为聆夜尊外出未归,今夜古神库这里不换班,让我们守到天亮。”
聆夜堂的守卫不换班?
浮屠堂的巡卫再逐一撤走?
奚琴的眼中闪过一丝凝然,他们潜入古神库的风声走漏了?
可是,他一直守在古神库外,此地绝无异样。
奚琴一念及此,在原地落下一张灵网,罩住古神库的大门,携着两只妖来到禁室门口,问初初:“这里还好吗?”
初初抱着剑,一直没有放松戒备,乍一见到奚琴,他还吓了一跳。
“还好啊,怎么了?”初初挠挠头,问道。
他和奚琴没有断过传音,从他抱着祺从禁室出来,到阿织开始施法,到禁室中的动静消却,阿织陷入沉睡,他全都告诉奚琴了。
所以,如果仅是因为担心阿织,奚琴不会不守外面的大门,出现在这里。
难道出事了?
初初思及此,努力回想一番,脑中一个念头闪过,他道:“对了,阿织刚沉睡的时候,我好像听到她叫我当心,不知道是不是听岔了。”
当心?
奚琴一听这话,立刻用灵识检视了一番古神库,什么都没发现。
奚琴的眼神中露出惑色。
不对,阿织是个非常谨慎的人,整个古神库包括禁室,应该早已被她检视过数遍了,如果真有什么需要提防的地方,她不会在陷入沉睡的最后关头提醒初初。
所以,一定有什么,被她遗漏了。
阿织这样细心的人,会漏掉什么呢?
她最后传音,为何先提醒初初,不提醒他呢?
奚琴的目光忽然落在初初怀里的祺身上。
他道:“把祺给我。”
初初“哦”一声,把剑递给奚琴。
一握住剑柄,奚琴立刻将灵气往剑身上灌去。
阿织都回来这么些时候了,这剑居然还没醒。
初初见奚琴动阿织的剑,有点不高兴,低声嘟囔:“又不是你的剑……”
银氅自觉跟祺是老熟人了,也在一旁老气横秋地提醒:“别怪我没告诉你啊,祺可不是一般的剑,它脾气大得很,除了阿织,它可从不让陌生人碰。”
祺似乎睡得很沉,被奚琴灌入灵气,它仍旧不省人事。
于是奚琴手中灵气一变,如春雾一般绕过祺身,下一刻,一声极其清亮的剑鸣响彻整个古神库,祺的剑身颤了颤,竟是苏醒过来了。
初初和银氅俱是一惊:“这剑、这剑怎么听你的话?”
祺自然听奚琴的话。
它是青阳氏所铸之剑,与春祀同炉出世,是夙赠给阿织的。
感受到夙的气息,祺惊愕不已,它一下贴近奚琴,不知是喜是悲,剑身如残影,绕着奚琴飞快转了数圈,忽然,它又像意识到什么,飞身掠向禁室,在禁室紧闭的门前上下徘徊,发出急切的嗡鸣之音。
奚琴道:“是,她回来了。”
祺一怔,剑身颤了起来,恨不能一头撞进禁室中去。
奚琴道:“先不说这些,你仔细想想,近日是否有人在你身上施法。”
祺顿了顿,沉睡时的模糊记忆涌来。下一刻,它忽然暴怒,掠至半空,剑意如洪,从它身上流泻,落在地上。
奚琴看懂了。
之前有东西寄身在祺的身上,趁着阿织陷入沉睡,已经逃走了。
“知道了,回来。”
祺乖乖地往奚琴手里飞,路过银氅,它停了停,飞快地用剑尖拍了一下银氅的头,不待银氅大骂,闪身钻进奚琴的须弥戒中。
奚琴转身对三只妖道:“我们被发现了。”
“什么?”初初惊道,“发、发现了?”
这也太快了吧。
从潜入古神库到现在,一共才过去七八个时辰,离阿织醒来,少说还要四个时辰,这就被发现了,这也太快了吧。
奚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适才寄身在剑中的,应当就是浮屠堂的堂主。”
听说浮屠堂主封无弃一直修炼一种奇怪的功法,可以化身入万物,避开修士耳目,正是因为这种功法,他才能凭着出窍的修为,跻身仙盟四堂主之列。
奚琴再度检视了一遍古神库。
这一次,他用的法子与之前不一样,他的身形如残影,急速地掠过古神库各处,用灵识找不出来,他亲临各处,一点一点地揪,还揪不出一点异样么?
明明无风,神兵处的一摊暗影却动了一下。
奚琴停了下来,折扇握在手中,淡声道:“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片刻后,暗影中央涌现一团黑息,随后长成人形,变作一个穿着银灰外衫眉目寡淡的男子,正是封无弃。
封无弃看着化作看门人的奚琴,没有靠得太近,只道:“敢问阁下何人,何故擅闯古神库?”
奚琴笑了:“我是谁你不知道吗?”
他一步一步朝封无弃走去,灵气从扇柄流泻出来,覆盖过他的周身,一点一点洗涤出他的真容。
乌发霜颜,桃花眸半弯,清冷的眼中却不见悦色,“封堂主若不知道潜入古神库的是谁,怕是一早就露面阻止我等了,你非但不阻止,反而先去通风报信,我是不是该夸一句堂主有自知之明?”
封无弃道:“原来是琴公子。不知琴公子来此,有何目的?”
“封堂主还在说什么废话?你从祺的剑身中醒来,不知道我来做什么?”奚琴道,他盯着封无弃,“你在拖延,等什么?等浮屠堂和聆夜堂的人部属好,合围我们?”
“也好。”奚琴漫不经心道,“我也没耐心和你们周旋,不过,这里说话扰人清净,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地方”二字一出,奚琴身上的灵海一震,分神仙尊的灵气爆开袭来,将封无弃掀飞去古神库整座偏殿之外,重重地坠在地上。
与之同时,奚琴也带着三妖出现在偏殿门口,他在身后落下重重禁制,守住阿织的禁室,叮嘱三妖一句:“当心。”推开了的偏殿大门。
偏殿门口是一个唤作鸣风的广袤玉台。
此刻,无数披坚执锐的修士已等在鸣风台上,将奚琴与三妖团团围住。
这些修士,大都来自聆夜堂与浮屠堂,为首一人生得一对剑眉,一身白衣银甲,正是沈宿白。
沈宿白见了奚琴,目光中涌现出怒意。
封无弃传来消息时,他还犹自不信,心道奚家长大的公子,如何会为一个青荇山的妖女做到如此地步。
眼下却是不得不失望了。
奚琴倒是不意外在这里见到沈宿白:“聆夜尊已经从东海回来了?”
听了这话,沈宿白怒火中烧,他还知道他去东海,“奚寒尽!你看看你现在,当真不像话!”
这话多少有一点长辈训小辈的意思。
虽然玄门与凡间一样,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及冠,但仙人寿命长,在仙门,六十年内出生都算一辈人,有些门派更是不看年纪,单以修为境界高低论资排辈。
所以不管论修为,还是论年纪,沈宿白决计谈不上是奚琴的长辈。
这么倚老卖老,真把自己当成他奚寒尽的师父一辈了?
不管是奚琴还是叶夙,心中只有一个师父。
奚琴的目光露出微凉之色,语气倒还轻松随意:“聆夜尊,商量桩事?”
“你让你的人退了,今日我们互不干涉,我们取回自己的东西就走。”
沈宿白眼神微凝:“……你们?”
“对,我和她。”
“她是谁,你不知道吗?!她根本不是徽山姜遇,她是青荇山的妖女,阿织!你跟她同行一路,难道不曾发现——”
奚琴寒声道:“她是谁,不必聆夜尊来提醒我。”
“我怎么选,自有我的理由。”
“奚寒尽,我再问你一次,你今日让是不让?你若执意助纣为虐,仙盟可不止浮屠堂聆夜堂两堂,今日阻你的,也不止我一人!”
奚琴笑了一声,折扇倒飞出去,卷起一股灵风团团护卫住古神库。
灵风携刃,谁若靠近一步,便会被飞刃所伤。
随后折扇飞回主人手里。
奚琴手持扇柄,往掌心里一敲,“早就想会会聆夜尊了。”他说,眼中的笑意很冷,语气更冷,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经久恨意,“当年究竟是怎么带人攻上的青荇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