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的天际是无边无际沉闷的红,风里卷着腥。
一行十二队约百名修士穿越地脉裂隙,抵达魔域已有近三日了。
前几日九州仙舫议定,由姑洗宫宫主琴无涯亲率仙盟各宗门修士前往魔域,一则营救流清商,二则彻查临渊与清九私情。合欢宗的自查自纠试炼结果呈交仙舫,也被视作废纸一张。
合欢宗有通敌之嫌被排除在外,另三大宗门有义务协助营救,出法宝出力不在话下。除此之外,仙盟百门应召而动,多是中小宗门积极派出得意门生,驰援姑洗宫。
深入魔域此招虽险,胜算却大。一旦将合欢宗赶出九州境,那条丰沛的地下灵脉便将易主。有人吃肉,有人喝汤。
所谓一鲸落,万物生便是如此。
只是来了三天了,受魔域魔气影响,各修士修为大减不说,玄天奇门的推衍术也几乎失灵。对着舆图却如何也无法寻至沉渊宫所在,暂时落脚在一处魔花海深处洞穴。
“魔皇与临渊以归寂壑为界,若误入魔皇境内必打草惊蛇,腹背受敌。为今之计只有找到归寂壑,才能断定方向。”
糜烂猩红的花海深处飞出几柄灵剑,符人,法器,傀儡,各奔东西。
一姑洗宫弟子对着洞穴内喊道:“玉罗刹,不是号称灵网第一揭榜杀手么,你的虫子呢,怎么不舍得拿出来。”
半匿于暗处一声音冷冷道:“虫子的命,不是命么?”
那少年身形瘦削,通体一身黑纱,戴着兜帽,靠在石壁上,浑身散发着比魔域更阴冷的鬼气。怀抱着一只极为精致的八角铜盒,轻声安抚:“阿博阿研,吓到你们了。”
他的声音极好听,少年气十足,却没有情绪,像枯萎腐烂的春天。
一只人形妖狐原正对着玉符群发“离开你的第N天,想你想你想你”,闻言摇着尾巴迆然踏来。
“道友,这不是内讧的地方。”
说着,拍了拍玉罗刹,拍下去的刹那,却只拍到了一窝飞虫,散了。
声音出现在洞穴更幽暗的深处,冰冷回荡:“我不是你们的道友,杀了临渊,我就走。”
妖狐眼底反倒生出几分兴致:“玉罗刹深居古墓,竟不知你与临渊也有嫌隙?”
少年杀手答道:“我不认得他,否则也不会与你们同路。”
姑洗宫弟子不解:“你不认得,那你为何要取他性命?难道你与我流清商师兄是至交?”
少年杀手微微抬头,露出兜帽下漆黑的鬼面,音色清泠:“谁与清九相好,我杀谁。”-
到了晌午,桌上很快摆上了三菜一汤。一个小鸡炖蘑菇,一碟炒菌子肉片,一碟清炒时蔬,一大碗野菜蛋花汤。
晏七剑才从厨房回来,手里拿着双筷子朝清九走来。
清九正拿着玉符回消息:【想你大爷个狐狸腿,不给我元阳就滚,别发烧。】
衡岐仙君正取出一双洗干净的筷子,先一步递给她:“还是你从前用的那双。”
清九一时惊喜,竟不知这双普普通通的竹筷子他居然留了三十年,接下随口道:“还是旧的用着趁手。”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四方桌子,晏七剑坐在二人中间,推绝了衡岐仙君为他盛饭的好意:“多谢道友,我辟谷。”
清九:“不吃饭你拿双筷子坐这干嘛?碍眼。”
晏七剑微微偏头看她:“衡岐仙君如此辛劳做了顿饭,我若躲去一边岂非太不尊重?”
清九还要怼人,可看衡岐仙君微微摇头,便作罢了,痛痛快快夹菜吃了起来,边吃边旁敲侧击,七拐八拐想问问药浴之事。
晏七剑看她与衡岐仙君边吃边谈着,有说有笑,全把他当空气,揉了揉手臂,发出嘶的一声,很轻,但足以听清。
清九回头:“你怎么了?”
“没什么,”晏七剑掸了掸衣襟,“你刚才抱的,勒得太紧了。”
清九回他个白眼,语气不善:“你被心魔击中了心口,应该心脏疼,不是手臂疼,笨蛋。”
晏七剑冷冷反唇相讥:“怎么,衡岐仙君没治好你的沙眼么?”
眼见清九便要撸袖子拔唢呐,衡岐仙君放下筷子道:“晏道友,小九明日药浴的几味药材正在外头晒着,看天色似乎要下雨,劳烦你去收进来吧。”
晏七剑抱拳便去。
衡岐仙君心思剔透,见人走远了,问道:“说吧,小九。有什么不能说与他听的?”
清九看晏七剑确实出了门,可问是否是衡岐仙君给她脱了衣裳,抱进药鼎的问题到嘴边又扭捏起来。
吞吐了半天,最后只埋头扒拉饭菜进嘴,问了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每次给你发消息,你都是三五年才回一条啊。”
衡岐仙君默了一默:“山里,信号不好。”
清九闷闷不乐小声道:“忘忧谷近姑洗宫,姑洗宫那~么大一条地下灵脉,灵气丰沛,滋养得忘忧谷里长了那么多奇珍异草,还说信号不好。”
衡岐仙君目光掠向她,淡淡忧心:“忘忧谷的仙芝灵草,已经不再生长了。”
饭后,晏七剑在院子里,用削竹条的砍刀削了把竹剑。衡岐仙君去洗碗,清九又围着他转,话在嘴边,怎么也不好意思问出来,全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透过半开的门被看得一清二楚。
晏七剑削好竹剑,便有意在院中舞起剑来,风声呼呼,很难叫人不注意到。
虽封闭了周身大穴,几乎毫无灵气可御,可剑术之精湛,便是仅从美感上来评判,也堪称九州境之佼佼。不过今日不同以往,他并未脱了外衣舞剑,而是穿得齐齐整整,很守男德。
清九抱着手臂走出厨房,抱着杯热茶站在门边看了好一会儿,看他舞了一套又一套,终于钻着了机会将热茶递给他。
“晏道友,你累不累?”
晏七剑接过茶,眉眼淡漠:“剑道第一人座下首徒,怎会言累之一字?”
清九微微一笑:“你不累我眼睛累。我有沙眼,你别在院子里扬尘了。你要练剑,去后院我看不到的地方去。”
晏七剑抬起眼睫看她,有一瞬间的错愕。清九以为是自己眼花,还未来得及怀疑,便只看得到晏七剑渐远的背影了。
见晏七剑彻底走远,衡岐仙君才在身后唤她:“小九,你素来对人友善,怎么偏对晏道友说这样重的话。”
清九叉腰大声:“因为我没素质。”
“确实很没素质,”衡岐仙君轻轻笑了,“那便说说你中的幻海神火情毒,是怎么回事?这药,除了药仙阁便也只有合欢宗会用了吧。”
“啊哈哈哈……只是一点小误会啦。”
她对晏七剑做这种事,自己反中了招,还被衡岐仙君捡了救了。这跟人死了,和闺蜜的聊天记录,网页浏览记录被扒出来拿放大镜细品有什么区别?
衡岐仙君了然:“好了,你总还是年纪小。这情毒再药浴两回便可彻底祓除药性了,在这期间万不可轻易中断,否则一旦发作,你知道轻重。”
衡岐仙君就是如此,杀心未到100%时,0与99没有任何区别,这也正是她现在敢逗留在他身侧的原因。不过这脱她衣裳之事,她是不好意思再问了,又转头去了后院看晏七剑。那个呆子话比较好套。
晏七剑见她来了,收剑:“何事?”
清九找了个马扎,坐着看他。
“练你的。”
从前在雪庐时,她便是这样坐在一边看他练剑,绞尽脑汁地尬吹。
“你不是沙眼吗?”
“我的沙眼不长在灵魄上白痴。”
晏七剑也不恼,只是静静地陪坐在她身侧,看满篱笆的喇叭花在风中轻摇,吹过小院,穿过她的发梢。原来她身上有那样多别人留下来的符号。她的厨艺,发髻上常年簪着的花,芥子袋里的药丸,鼎,随手掏的灵符,还有那柄唢呐。
那些符号,他不在意。那些符号,都是为了那一个人,他很在意。
而且,那个人不是处男。
更、加、在、意。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秘境中看到她,她穿着一身好看的绿罗裙,嫣然笑着拉他的手。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受了心魔一掌后突然涌现那么多关于她的情绪。
这种情绪随着伤口的撕裂越发浓烈。
他侧过头看她,
她给他留了一条帕子。
他呢,他会给她留下什么?
清九撑着脑袋,想:现在有两个元阳摆在面前,她是优先搞哪个好?
是久别重逢的他?还是日日陪伴的他?是温和儒雅的他,还是脑子一根筋的他?
好难选啊。
追一个人,叫小元阳别跑啊~
追一群人,叫风险管理。
清九敲了敲面颊。见他拿着粗布反复擦拭竹剑,指尖似乎起了两个水泡,探出脑袋套近乎:“你手怎么受伤了?要不要我给你上点儿药啊。”
他毫不在意地答:“哦,那晚我抱你进药鼎的时候被无业净火灼的,不妨事。”
清九大脑宕机了一会儿。
又一会儿。
再一会儿。
哈哈,答案拍脸上来啦。
她宕机了很久,久得晏七剑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她昏倒后幻形术便失效了,他脱了她的衣裳,把她抱进药鼎,有什么问题吗?他自己的身体,难道要被别人看?
他没有龙阳之好。
“你和衡岐仙君的感情似乎很好。你昏迷时,他说你曾在这儿住过好几年。”
“那又……为什么,没有……结为佳偶。”
“因为我差点死在他手上,”清九托着脸,认真地问他,“想听吗?”
晏七剑微微颔首。
清九伸手:“v我50灵石。”
晏七剑:“……我先欠着,与先前的一起……”
清九wink:“收到。”
他慌张躲开那个见怪不怪的油腻wink,以免牵动情绪。
“衡岐仙君虽避尘世,他的兄长却善妒多思一日不曾停歇。三十年前,我和药修姐妹去林子里采药,被药仙阁的人掳走,匿于谷林深处一处秘境。听关我的人说,似乎是要以我为陷阱引来衡岐仙君,将他囚于秘境中,再不能威胁到他兄长的地位。”
晏七剑:“他,没有来?”
清九怅惘地点点头。
“那你是如何出去的?”
“我也以为我要死了,我坟都挖好了,躺在坑里想着给自己吹一曲欢快的送葬,谁知引来百兽为我指路,找到了秘境出口。”
“我出了秘境就没命的跑,又折回药庐,想带着衡岐仙君一起回合欢宗避一避。他是药修,虽境界比你高,却不善作战,真与人动起手来只能束手就擒。”
“我到时,药庐已是满地尸体,横七竖八。衡岐仙君一身血衣,杀心……”她顿了顿,改口道,“用极是怨毒的眼神盯着我,手里还攥着一只药瓶。”
晏七剑猜出了她未完的话:“是毒药,对吗?”
清九点头:“我随他学习药理,虽时日不久,但也总认得一些。他手里握的,是剧毒。一旦服下,灵府碎裂,药石无医。”
晏
七剑觉出不对:“他没有理由要杀你。”
清九起初也是这样想的,可他头顶上100%的杀心和满目憎恶,她绝不会忘记。在这三十年里,固执的她也慢慢想通了,衡岐仙君不赶她走,或许是因为他素质高吧。他早已对她心生倦怠,是那位善妒的兄长从中作梗,如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心中残存的所有容忍,将她视作累赘。
现在自己离开了他,不再纠缠,当然可以体面地相处。成年人,谁没有两个面具?
两个人安静地坐在药庐后院,任风吹刮各自心事。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受伤,”他定定地看着她,“你我有过交易的。”
清九挥挥手,起身去寻竹背篓,该随衡岐仙君去采药了。不经意道:“你还记着呢,我都忘了,才多少灵石啊。刚才那个v我50灵石也是逗你的啊。”
“你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手腕被死死握紧,她目光迟钝地转向他的脸庞。困惑,隐怒,惊愕……各种负面的神色同时出现在他脸上。
这是他第一次与人做交易,她却这样轻描淡写地略去。她每日咋咋呼呼说着势必要拿下他的元阳,遇见旧人便将他弃置一边。像随意涂画了一张白纸,团皱了,信手扔掉。
“小九——出门了。”
衡岐仙君一声呼唤,她如梦初醒应了一声,拍拍他的手:“没不让你还啊,多个保镖多有面儿,我去采药了,你在家乖乖练剑啊。”
两人先后出了柴门,却听得身后脚步声噔噔,回首是晏七剑也跟了过来。
“你从前一天不是要练十个时辰的剑吗?”
晏七剑看一眼衡岐仙君,在她耳畔郑重低声道:“他曾经想要杀你,我来保护你。”
清九眯眼:“你最好是真的来当保镖。”
陡坡难上,两个男人一起在前头伸出手拉她上去。一个神情平和从容,一个目光坚定自信。
清九默念:风险管理风险管理,风险管理就是雨露均沾,要有皇帝心态。在纠结了三秒钟后,伸出了双手。
两只手都被晏七剑逮了,一个完美的360度过肩摔,她稳稳落地,十分!
啊啊啊啊啊的狂叫滞后地在林间反复回荡。
晏七剑的保镖当得极是合格,寸步不离。魑魅魍魉,精怪猛兽,蛇虫鼠蚁以及衡岐仙君莫能近她三分。
如果不是药篓不够大,她怀疑晏七剑要把她塞进药篓里背着。
什么宝宝碗,宝宝针,呵,这是宝宝篓。
两个男人在前面各司其职,开路的开路,寻草的寻草。
日落西山,清九忽然举起手:“二位大佬,我有一个问题。”
两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她。
她露出一副老实人的尬笑:“两间屋子,三个人。今晚怎么睡啊?”
第32章 一妻一妾俩大宅子我睡中间。
三十多年前的药庐最初只有一间卧房,是她来了后,两人才又搭了一间竹屋作为她的寝居,到如今也维持着这样的格局不曾改,小屋干干净净,看得出来经常打扫。
晏七剑道:“有什么可考虑的,你在房中药浴了三日,我都是在正堂入定观内景,今晚也如此便好。”
清九一眼看穿:“你周身大穴都封了,你入什么定观什么内景?坐着看衡岐仙君那些不穿衣服的扎针小人书吧?”
衡岐仙君走在最前面,声音淡然悠远:“小九有什么好的提议吗?”
清九得得瑟瑟:“两间屋子三个人如何分配,最简单的就是穷举法。根据咱们的男女啊避嫌啊的实际情况,粗略概括一下,可行的共有四种方案。”
晏七剑:“请。”
清九摘了棵草,放进嘴里嚼着,酸溜溜的生津开胃。
“第一种,咱们三个都不睡,在正堂斗地主。”
晏七剑:“过于浪费。”
“第二种,两人一间,另一人睡另一间。要么是我和你,要么是我和衡岐仙君,要么是你和衡岐仙君。我个人认为前两个提议比较好。”
晏七剑在前头猝然止了步子,她兜头撞着晏七剑的背,揉了揉脑袋:“干嘛!”
晏七剑:“你想都别想。”接着朝前走去。
清九摘了一大把狗尾巴草,在他身后,鬼鬼祟祟地偷偷往他束起的头发上东插西插:
“那就第三种,两人一人一间,另外一个去外面罚站。”
衡岐仙君拿着小药锄,细细挖出一根灵草根茎,放入背篓:“晏道友是客,今晚我去睡药室吧。”
抬眼看见清九手放在唇边比着嘘,而晏七剑一脑袋狗尾巴草,丝毫未察觉,容色镇定道:“不必,还是我去,修行之人苦些累些是锻其筋骨。”
说罢见衡岐仙君一直看着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怎么了?”
衡岐仙君弯起眼睛笑:“无事。”
还差两味药材,三人接着朝忘忧谷深处寻去。清九插完手里的狗尾巴草,又摘了满怀的花,一朵一朵见缝插针地簪在狗尾巴草间。
晏七剑站定了回过头,一本正经地真心求解:
“那第四种呢,是什么?”
“你要睡哪间?”
清九邪恶一笑,俯耳悄声道:
“我、睡、中、间。”
晏七剑:°□°-
魔域。
魔花海深处陆续归来的符人与灵剑,傀儡等皆是一无所获。
魔域不比九州境地上,修士御物可行千万里。一无所获,至少也带来了信息:穿过地脉裂隙时,落点偏离,归寂壑不在附近。
在魔域分道而行是极危险之事,可眼下多逗留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琴无涯,妖狐离火为首的妖族,玄天奇门,霄云剑宗各带一队,兵分四向,寻找生路。
不过半个时辰,远处一声妖兽咆哮。
“仙君!”
清九被妖蛇拦腰卷起,悬于半空。
自从晏七剑°□°后,系统一直在她脑子里嚷嚷着【一妻一妾,再加俩大宅子!一妻一妾,再加俩大宅子!】。她原没想搭理,可系统又开始给她展示起了商城里限时特惠的婴儿用品,烦得她一通骂,一时大意,一脚踩进了洞窟蛇穴。
“是药仙阁看守忘忧谷的妖蛇,至少有元婴修为。”
衡岐仙君才说出这句话,晏七剑已然拔剑飞身而去。失去灵剑又封闭了周身大穴,无灵气可御,竹剑触及妖蛇鳞片的刹那便折断。妖蛇尾巴轻松一挥便将晏七剑甩开,撞在两人合抱的参天古木上,枯枝自背后直直穿入。他猝然喷出一大口鲜血,只觉浑身经脉连心颤动。
衡岐仙君凝神运气,一道稀薄灵气自掌心击出,正中妖蛇七寸。与之同时,晏七剑反手拔出染血枯枝,疾奔而来,刺中蛇目。
妖蛇腹背受敌,狂性大发,将清九狠狠甩了出去,飞速蠕来,朝衡岐仙君张开巨口。
衡岐仙君神情痛苦地站在原地,抬手施法,灵气耗竭,伤不了妖蛇半点。
猩红的信子就在眼前,尖利的巨齿兜头咬下。
当的一声锐响,唢呐卡在妖蛇齿缝间。清九趴在地上,飞出几十道符咒,黏上蛇身,鳞片片片脱落,蛇尾剧烈地颤动,血肉糜烂地倒下,轰然巨响。
方脱离危险,清九便跪地止不住地干呕,看晏七剑浑身是血虚弱地走来,胡乱抹了一把便骂他:“那妖蛇是你的对手么?你明明可以解开对灵气的压制,一剑便能杀了。你宁愿伤成这样,也不愿解开,是吗!你到底是有多厌恶我,多嫌恶合欢道!宁愿死在这里,也不肯接受我给你渡去的灵气,不肯破境!是吗!”
“我……”晏七剑慌了神,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涌出,神情愈加痛苦。
衡岐仙君递出一颗止血药丸让晏七剑服下,又按压伤口,草草包扎。
“小九,不得无礼。”
清九骂完那个骂这个,含泪看着衡岐仙君:“
那你呢!你的灵力又是怎么回事,怎么消散到这般地步?连我一个筑基也不如!你一个合体期修士,会连一只元婴阶妖兽都无法击杀吗?”
衡岐仙君温和地凝望她质问的眼神,只轻声道:“回去再说吧,疗伤要紧。”-
药庐里,衡岐仙君妥善处理过晏七剑的伤口才出来净手,清九在外死死堵着,一定要他给她一个解释。
夕阳落下,晚风送来凉意。
衡岐仙君微微垂目看着她:“过去的事,何必重揭。”
她倔强地攥住衡岐仙君的手腕,撩起袖子,非要为他诊脉,衡岐仙君不允,她一张符啪的拍在他胸前,果如她所料,轻易便定住了他。
不过是一张最低阶的定身符。
她强行为他诊脉,搭上清瘦腕骨的手指颤抖得越发厉害,沾着泪珠的睫毛像濒死的蝶翼,止不住战栗。
“你的灵府……怎么回事,为什么碎裂成这样,怎么会这样?”
符纸化作飞灰散,衡岐仙君摸了摸她发髻上垂萎的喇叭花,用衣袖一点点擦净她的眼泪:“现在也很好,清闲,安静,不是么?”
泪痕再盈,她似是想起什么。
“那瓶药,小红瓶子里的药,你自己吃了!是不是!”
“你说啊!”
他总是无法拒绝她。
第一次见面,他在药田里,听得身后步声,回头一看,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女修,翻山越岭而来。
她擦一把汗,睁着明亮好看的眼睛,张口便说:“前辈,请和我双修吧!”
他想,远离尘世百年,现在的小孩越来越有趣了,便笑着招呼了她吃饭,饭点总是不好赶客的。
他做了几道家常菜,被她统统一扫而光。
修士大多辟谷,能遇见爱吃饭的人,还给出详细精准的点评,是难得的事。
她觍着脸,嘴上说着要元阳,实则蹭了一顿又一顿。
他不是从一开始便精于做饭,但是她好像很喜欢,便顺着她的口味研究着,尝试着。
他很欣慰,自己在做饭上还有一些天赋。
他没有徒弟,这个咬死了一定要跟着他,信誓旦旦要拿到他元阳的合欢宗小女修看他背药篓,自己也背药篓。看他采药,自己照猫画虎采了一篓子杂草。看他种菜种药草,便在一边培土。看他炼丹,便守在一边看着炉子,眉毛被灼掉一半还哭哭啼啼捂着不让他看。
爱哭是真的,坚韧,也是真的。星河斗转,她渐渐成了他半个徒弟。
他想,好像两个人生活也还算不错。
她是他种豆南山的散淡生活中,一只啁啾的百灵鸟。
是泛黄画卷,千年后拂去灰尘,迟来的一笔点睛。
望着她的眼泪,衡岐仙君轻拍了拍她的手,坐在屋檐下吹着晚风,慢慢说。屋子里遍体鳞伤的人,透过窗,沉默地听。
三十年前。
【AAA老中医灵符批发(兼卖大力丸):仙君,我和王药药去采药了,饭点回来,我想吃佛跳墙,王药药想吃猪下水,你看着做吧。】
【我这药多好:好,等你们回来吃饭。】
傍晚回来的只有王药药一人,惊恐不已,向衡岐仙君哭诉她被药仙阁抓去的消息,其中一人她认得,是衡岐仙君的长兄少阁主衡蹊的亲传弟子,她的师兄。
再问别的,王药药便说不出来了,她这样的外门弟子连进炼丹楼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她很肯定的是,从灵气离去的方向看,是回了药仙阁。
锁在上古秘境里的灵气无法被感知,兄长的狠辣善妒他却曾见识过。
那一日,药仙阁,流火飞阁前白玉阶三十三重,血流成河,无业净火蓝焰冲天。
少阁主衡蹊拢着长长的袖子,站在洁白无瑕的最高一阶,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同父异母的弟弟。看这位温润如水,不善作战的药修奇才,亲手用无业净火残杀同门。
每踏一步,便杀一人,一步一步将玉阶染红。最终伤痕累累,精疲力竭地跪倒在最高一重之下。
时隔百年,重回宗门,竟是杀人,所有不明就里的人都以为他是归来篡位。
衡蹊笑着扶起他,被无业净火灼了手。
衡岐仙君勉强地站起,挺直背脊。
“把人交出来。”
衡蹊露出狡猾的笑意:“人,从来就没有离开忘忧谷啊。”
拂袖,秘境内景铺陈天际,妖兽环伺,她在埋头挖坑,全然不察。
衡岐仙君这才知中调虎离山之计,周身熊熊燃起泛蓝的无业净火,烈火席卷咆哮,他死死扼住衡蹊的脖颈,火舌很快便要舔上兄长的面颊。
秘境凶兽利爪近在咫尺。
衡蹊幽幽地斜觑他:“我的好弟弟,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但我想,你不会。”
“父亲教导医者仁心,大哥与你都不是滥杀之辈,交出无业净火,我便放了她。”
净火黯淡,他缓缓松手。秘境里的凶兽停止靠近。
衡蹊拂袖,嫌恶地斥道:“为了一个女人,用无业净火杀了这么多同门,你也配将它据为己有?”
那位父亲,除了无业净火与私生子的身份,同门暗里的嘲讽排挤,什么也没留给他。他离开药仙阁的时候,除了这两样,什么也没带走。
幽蓝的火熄灭在他的掌心,他还是屈服了。
却没能在兄长的掌心重燃。
无悬壶之心,业障缠身,无业净火不肯认主。
衡蹊勃然大怒。
凭什么自己诱他杀了这么多人,无业净火还是甘为驱使!
他太碍眼了,太碍眼了!既生瑜,何生亮!
偏偏还是个私生的贱种!
只要他还活在世上一日,自己就要活在这个贱种的阴影下!
自认正统嫡出,嫡嫡道道,又是嫡长子又是贵子的兄长恨意在胸膛滋生,生出了更歹毒的计谋。
我杀不了你,也得不到无业净火,那么你就痛苦的,苟且活在世上。
做一个废人。
第33章 自己的男人自己疼!还有庄稼地里,山……
药瓶空了,衡岐仙君在兄长弟子们的好生护送,或者说是一路欣赏对他的绞杀下,回到了忘忧谷药庐。
他们亲眼看着他坐在爬满蓝紫色小花的院子里毒发,夜风凉凉地扫过他的面颊,像她的手。他痛苦眷恋地靠在清九午睡的竹摇椅里,抽痛着哼起教过她的乡调,残缺不全,看鲜血再次爬满自己干结发硬的粗布衣襟,逃离身躯。
合体期修士灵府骤然碎裂,滔天的灵力震荡,无一生还。
他欣喜地想,终于可以做个普通人了,他终于不会再因为身世连累她了。
他终于敢对她说一句,小九,留在我身边吧,听松涛,看雪云,一日三餐。
可是为什么想起她的脸,五脏六腑都痛得厉害,心中更是生起没来由的烦厌,暴戾。
暴雨如注。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喊着他的名字踩着泥泞奔进小院里,一进门便被横七竖八,死相可怖的尸体绊了一跤。
他拼死扶着摇椅站了起来,欢喜地踉跄朝她走去,跌跌撞撞,想要牵她的手。
“小九……小九……”
“不要怕,我打扫一下,去给你做饭。”
他不确定这话有没有说出来,他的嗓子哑得厉害,一开口便涌出血。今天的红,见得够多了。
她恐惧地扶着软烂的碎尸,一点点向后缩,撞在篱笆上,惊惧得像是在看陌生的杀手。
他分不清她有没有掉眼泪,雨太大了。
他的样子很吓人吧,好像吓到她了,他不敢再往前一步。
那个毒辣的正午,她带着她的一腔赤诚闯进他的生命里,这个雨夜,她离去的痕迹被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电闪雷鸣,他颓然倒下。
花谢了。
他和她的故事结束了。
他三言两语地概括了灵府碎裂的经过,略去了那个雨夜他没说出口的话。
相诀不相识,此生何复言。留白,人生十之八九。
月光洒进小院里,她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他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说好啦,好啦。
她抽泣着问:“你的灵府碎了,蕴集不了灵气,灵力消散,那最初的那几年,你是怎么用玉符回我消息的?”
衡岐仙君慢慢拍着她的背,取出一方
淡紫帕子为她擦泪:“最开始,是翻过忘忧谷,去靠近姑洗宫的那头。过了三五年,那里灵气渐渐稀薄,也蹭不到灵气了。不过好在吃着药,我的灵府也自行修复了些许,能够蕴集到些许灵气,也恢复了些灵力,勉强可以驱动玉符。”
“其实这样也很好啊,一打开玉符我便能看到你那样多消息,不是吃到这个好吃的,便是看了那处的风景。””有无业净火陪我,不孤单。”
他没有说的是,这三十年里,灵府碎裂的他每每三五年才能蕴集足够的灵气,打开一次通讯玉符。看她三五年来滴滴答答给他发的这些废话,一个人慢慢的笑,然后回两句简短的话,灵力耗尽,玉符便坠了地。
他想,能用三五年来换取几个字,上天对他也还算不错。
往事流转在她眼眸——
【药(AAA老中医灵符批发兼卖大力丸):仙君,我今天新学了一道糖醋鱼哦!(图片)(图片)没有你我也很厉害吧?快夸我!】
【药(AAA老中医灵符批发兼卖大力丸):不理人,我也没有很想理你哦。】
【药(AAA老中医灵符批发兼卖大力丸):啊哈哈哈看到个图笑死我了。(图片)】
【我这药多好:厉害理的确好笑】
……
【药(AAA老中医灵符批发兼卖大力丸):仙君,我被师尊揍了,她说我到现在还找不到元阳结金丹,下一届再毕不了业就要把我切吧切吧养花了。】
……
【药(AAA老中医灵符批发兼卖大力丸):仙君,你猜猜我在哪儿,我在古墓里哦,这儿阴森森的,但外面风景超美(图片)(图片),下回我们一起来玩呀。】
【我这药多好:很美注意安全虫子不能吃】
……
【药(AAA灵符批发):仙君,我今天遇到一只超级可爱的兔子精哦,我不知道他是公的还是母的想看看,他骂我一句流氓哭着就蹦走了。诶,想吃麻辣兔头了。】
【药(AAA灵符批发):仙君,我惹祸了,我把二斤迷情香炸在玄天奇门了,他们把我挂在灵网通缉了,我害怕。】
【药(AAA灵符批发):仙君,小师叔说让我去找一个无情道剑修,说他们的元阳会很容易到手,我去雁还山啦,等我的好消息吧!】
【我这药多好:北境雪松茸风味极好祝成功】——
点点滴滴……
一点一滴……
她忽然抬起头,泪眼对着他:“仙君!你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我和你交换灵气,我可以用合欢心法帮你疗伤!我还可以……”
衡岐仙君摇了摇头打断她的话,看了看半掩的门里,静悄悄的,那道视线从来没有离开此处。
“这是我的选择,至少,我清静了,能毕生纯粹地专心药理,撰写药典,这很好,不是吗?”
她什么都听不进去,执拗地掰过衡岐仙君清瘦的肩骨,揽过他的脖颈,微微张口呵出一缕灵气。
衡岐仙君猝然捂住心口,垂下头神情痛苦万分。
她慌张地扶住了他:“怎么了?”
他脖颈青筋颤动几下,颤抖着抽吸两声,忍痛道:“似乎是灵府碎裂的后遗症吧,找不到病因。最开始是吃着药的,后来慢慢的……也就不吃了。”
“怎么不吃药呢!哪怕能止痛也好!”她立刻翻起芥子袋。
苍白的脸浮现起微微的红晕,他按住了她的手。
痛的时候,是我在想你。
它告诉我,你一直没走。
好事情-
衡岐仙君最终还是拒绝了她交换灵气疗伤的想法。晏七剑伤得重,清九将她的房间留出来给他养伤,晏七剑冷着脸说不必,起身要走,被她一个灵符拍在床上强制关机。
衡岐仙君也与她推了好半晌,才应下她自己也独居一间养伤的请求。
关上房门的时候,衡岐仙君忧心地问她今晚如何打算,她擦干眼泪笑嘻嘻地说去正堂看点儿奔放的扎针小人书,复习一下人体穴位。
转过身,她脸色阴沉得可怕。
自己的男人自己疼。
更何况是这么招人疼的男人!
她掏出通讯玉符——
【AAA灵符批发:王药药,听说你当上了药仙阁首席弟子,姐妹儿今晚来找你喝两盅庆祝庆祝?】
一个时辰后。
【王药药:我三十年前就当上了,你消息不灵啊。过些时日喝吧,我出差了。】
【AAA灵符批发:你还能出差啊,就你那德行,搓个药丸都大小不齐的。】
一个时辰后。
【王药药:开辟新客户嘛,这年头药代不好当。我这儿信号不太好,不说了。】——
王药药发完最后一个字,露出烦厌之色。
清九这两个字如今和瘟神没什么区别。尤其是在这支主要成员是姑洗宫弟子的小队里。他们等人探路回来的时候闲着无事做,便聊起了清九和临渊。毕竟,他们此行正是为了揭穿她的真面目。
最初,还没人提。是一个年轻些的金丹弟子好奇,问起了对面的姑洗宫弟子,流清商与清九是什么关系,怎么总在灵网上清九的黑帖里看到有人将这二人相提并论。
那人张嘴便道合欢宗能有什么好东西,清九那样的货色给他都不要。不过是流清商师兄执行任务时被妖女缠上罢了。于是小队里便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后来越来越离谱,好像只有都骂她一句脏,才合群,自己才干净。
王药药一听,清九她熟啊,于是添油加醋地编排起了清九的过往。
修行苦闷,装清高更是压抑,聊点带颜色的众人是越说越兴奋,全然未觉被阴影笼罩,大地微微颤动。
王药药站在众人正中间,接受着仰望八卦的目光,正说到三十多年前清九如何与衡岐仙君衣不蔽体在药田里恩恩爱爱被她看个正着,旁边还有一只大白狗为她巡逻。
又说起清九是如何放那么高大一只大白狗来咬她试图灭口,她又是如何死里逃生。详略得当,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
一人惊奇道:“药田里?”
王药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表情:“还有庄稼地里,山坡上!”
一人听得如痴如醉:“那一定,美。”
王药药讲得口干舌燥,得到追捧,正想喝口水卖个关子再接着编。她刚回过头便被一只巨型魔兽一脚踏碎,大地撼动,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拿起法器防御。
这才惊觉,小队被几十只饥饿的魔兽包围了——魔皇宫外豢养的巨型魔兽。
在收到王药药最新一条消息时,清九已经站在药仙阁首席弟子王药药的寝居门外。
你是药仙阁首席大弟子又怎样,老娘是合欢宗首席大银馍!
她一脚踹开门,却只见到王药药的道侣。正与人厮混,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赤色……王药药的确出差了。
清九顺手把他劁了后直奔药仙阁的炼丹楼。
炼丹楼之所在灵气最盛,风水绝佳,据说当年找慎虚道长亲自看的风水选的址。药仙阁的长老,少阁主,亲传弟子们的贵重丹药都在此炼制,往往一炉丹药一炼就是几十上百年。而外门弟子们只能去条件差一些的地方起炉炼丹。
八角方楼密不透风,楼内几十只丹炉烧得旺盛,满门的精华心血都在于此。得到姬无心一句随便用后,清九将芥子袋里姬无心积年不用的药粉取出,收集起来。
姬无心有个坏毛病那就是不爱整理芥子袋,里面一堆前任的礼物都积了灰。
清九摸到了妖王的鳞片,琴无涯的弦,还有一只龙角,365只千纸鹤,金玫瑰,99色旋转开花彩妆盒,还有一个avi,里面是某个前任征集了520个九州境有头有脸的大佬录下的一句“xxx很爱你哦,和他结为道侣吧!”
其中最不值钱的,是一枚黑棋子。
清九叨咕了句抠搜的,恐怕跟晏七剑一样是个死剑修便没在意了,只顾倒着药粉包,不一会儿便倒了大半个口袋
,不小心散了点出来她自己闻着也有些晕乎。
合欢宗之所以会成为药仙阁最大的优质客户,就是因为每月都会按照境界给弟子长老们发放小药丸和小药粉,虽然大多时候用不上,但倒也没人质疑这项福利。
前几年盏摇才查了出来原来是负责采购和教育的两位长老(男)与药仙阁有利益输送,虚报多报,吃了不少回扣,积年下来浪费几千万灵石,已经让他们去卖屁股还债了。
她躲在暗处,一边将药粉装进薄薄的布袋里,一边留意着值守,各类药粉混在一起足足团成了个大口袋,满怀抱不下。贴了一张符,念动口诀,药粉口袋瞬间悬空在楼内几十只炼丹炉上方。
符纸黯淡的瞬间,布袋四分五裂,药粉倾泻。
八角方楼轰然炸裂,赤焰照亮天际,浓烟滚滚。
真女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清九事了拂身去。
哼着曲儿,骑着唢呐,回到忘忧谷已经是后半夜。
被烟熏了眼睛,白天又哭了很久,还不小心吸了点儿小药粉进去,她困得不行,推开门,脱了衣裳倒头就裸睡。
第34章 他在帮她纳妾吗!失宠的大房为了稳固……
清九在炸炼丹楼时,衡岐仙君折返,回到了她的屋子。
烛火昏黄,他步步靠近被清九定在床上强制休憩的晏七剑,揭下灵符。
“晏道友,你心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白日为晏七剑疗伤时他便敏锐地察觉到晏七剑的心,不对劲。如果修为能恢复到从前,他或许一眼便可看穿其中关窍。
晏七剑简短概括了在合欢宗问心秘境里的遭遇,略去了心魔的样貌,自我总结式地轻描淡写道:“许是我道行太浅,不敌心魔才伤及心脉吧。”
衡岐仙君微微摇头:“不,不是那颗会跳的心脏,是你那颗坚比磐石的道心,是它出现了裂隙。”
“晏道友修行的可是无情道?”
晏七剑不解颔首。
衡岐仙君又问:“那道友可曾有过道侣,或是挚爱之人?”
晏七剑肯定地摇头:“我十九岁前几乎不曾下过雁还山,后随仙盟讨伐临渊,被他侥幸逃脱后潜入魔域取矿铸本命剑,又闭关炼化本命剑一百七十年,不曾见过任何女子。何来挚爱?”
衡岐仙君:“那你的无情道心,又是如何大成?”
他说此话时怀着强烈的审视与怀疑,不动声色地匿于眼底。
晏七剑却露出比他更疑惑诧异的神色:“我的无情道心……已成?衡岐道友莫不是在开玩笑。”
衡岐仙君识人通透,见他确无欺瞒之意,这才将手里温热的茶水递给他:“你碎裂的,是无情道心。”
衡岐仙君的话,他愈发听不懂了,接下来的话更是字字如针。
“无情道修士,情丝枯萎,道心方成。白日我替你医治时发觉,你的情丝重新生出了芽点。”
“道友所言的是灭情绝爱,杀妻证道的无情道。古籍中的确有言,放弃深爱以情丝为祭可化为无情道心,”晏七剑更加坚定地反驳,“可我修行的是无爱无恨,无念无欲的无情道,与情丝何干?”
衡岐仙君言尽于此,接过空杯离去。
晏七剑掀开被褥便要追出去再问,那枚灵符又啪地贴回他心口,人砰的老老实实躺回床榻。封闭了周身大穴的他,此刻灵力还不如灵府碎裂的衡岐仙君。
“忘了说,”衡岐仙君在门前淡淡一笑,抬手熄了烛火,“我很听小九的话,你也要。”-
昨晚睡得迟,清九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便在房里光着屁股抱着被角玩通讯玉符。
她朝外侧躺着,习惯性地把界面投在墙上,投在识海里总感觉自己像个两眼无神流口水的呆子。
睡得太沉太久了,有点儿腰酸背痛,脖子还落了枕,僵着不能动。好像是昨晚踢了被子嫌冷,盖上被子嫌热,她索性踹开被子抱着抱枕睡的,想着等会起来吃饭让衡岐仙君帮忙按一按。
她先进合欢宗在线网校,投影了两部典藏版实操教材作为早读材料,半睡半醒地听着看着断断续续复习完了,毕竟一日之计在于晨,生命在于学习。
她是合欢宗第八十八届十八班学习委员,不仅自己养成了良好的学习习惯和学习作风,还每日督促同门坚持晨读。
先复习昨天师尊教授的姿势与知识,再预习今天的术法与睡法。并倡导同门走出班级结成帮扶小组,先双修带动后双修,不是盲目的双修,而是精准修,科学修,高效修,有策略地修。
最后整个班就她没毕业。
最近联系人那儿又不停冒出新消息,她打了个哈欠,想了一会儿,选中“话术练习”组,群发“我是九你是三,除了你,还是你(小狗邪魅叼玫瑰)”。
群发完了,才去扒拉未读的消息,还不少。
大多是同门跟她分享八卦说昨晚药仙阁的炼丹楼炸了,少阁主衡蹊仙君没法儿按时交订单,估计要赔各大宗门不少灵石,具体原因还在查。
更有一条极其劲爆的小道消息,药仙阁首席弟子王药药的道侣,夜间正好巡视炼丹楼,被飞出的炉子碎片祸及,成了一个香香软软的小单睾,报了工伤。啧啧啧,这炉子长眼了,是怎么做到的正好只炸了一个。
清九想,还能为什么,留一个给王药药回来自己劁咯。等她劁完了,自己再找她好好算这笔账。
【试过都说好(三师兄)】发来一张自己在不眠滩和鲛人姐姐的合照,表示重获佳人芳心。
她发一个坏笑,捏着嗓子回:【死鬼,你走了就别再回来!】
许久不曾跳动的联系人昵称闪动。
【笛子哥:你不在雁还山了?在哪,说。】
【笛子哥:我是说,你不是要勾人的曲谱吗,我昨日送过来了,你人怎么不在?】
第一条时间显示是昨夜。第二条,是刚才。
清九有些奇怪,流清商说话向来文绉绉也很有礼貌,起调至少从今天的天气开始说,向对方师门上下问过安好后才开始切入正题。
怎么今天看起来冷冰冰,奇奇怪怪的。
【AAA灵符批发:勾人的不用了,已经勾到了。对了,我最近新学了一支曲子你要不要听呀,给我指点指点吧。】
打开与临渊的聊天记录。
选取视频【两只老虎】。
转发成功。
一刻钟过去。
【AAA灵符批发:听完了吗?好听不?你能用笛子吹一遍给我听听吗?还有我觉得唱词里两句“一只没有胳膊”有点重复,但改了又不太押韵,你能帮我想想吗?】
【AAA灵符批发:人呢?】
【AAA灵符批发:在吗?流道友?】
许久。
【笛子哥:真乃仙乐。】
【AAA灵符批发:你也觉得好听吧?衡岐仙君和晏道友也夸我了。要不咱俩连个线我给你来个现场版的吧?】
【笛子哥:(微笑)好啊。】
【AAA灵符批发:等会儿啊我还没起。】
界面的那头,临渊站在囚笼边。在雁还山扑了空,以及又听了一遍两只老虎的恼火悉数加诸在了囚奴身上。
他嫌恶地看着血污不堪的流清商,像是看一条走狗。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对这条要害她的走狗,态度都比对自己好。
而且,
她还秒回他消息。
卑劣之人,定是用了低劣的手段。
那就让她亲眼看看,这条丧家之犬是如何在她面前向自己摇尾乞怜。
魔气捏起流清商的下颌,像个病弱美人,更楚楚可怜了。
临渊对着玉符,借着隐隐的反光整理了一下仪容。
威武不凡。
他勾起唇角。
玉符接通的瞬间。
清九的声音闯了进来。
【流道友,我……】
两边一片死寂。
然后,
【啊!!!!!!!!!!!!!】
一声怒吼,魔域的通讯玉
符重重掷碎在地上。
流清商气弱,依旧发不出声:
魔头,那是……我的玉符啊……
清九大脑宕机许久,房内静得可怕。
她视频的时候从来只看自己美不美,所以当她美美选好角度,却从投影中看见了床上的另一颗紧闭着双眼生无可恋的脑袋时……
啊!!!!!!!!
他什么都看见了!
她典藏版的课程啊!!!
他不花钱就看了!
屋外传来衡岐仙君一声呼唤。
“小九,怎么了?”
“没没没没事!”
“好,待会儿出来吃午饭了,做了你喜欢的清蒸鲈鱼,我早晨才去钓的。”
“知道了!”
她抱着被子坐起来,颤颤巍巍地扭过头,看旁边几乎是以死不瞑目的眼神瞪着她的晏七剑,胸口还贴着她的灵符。
她昨晚是光屁屁睡的啊!
也就视频前打了个响指穿上了寝衣。
昨晚,昨晚,昨晚发生了什么,天啊,她不会幻海神火情毒发作,狂性大发把他给那啥了吧!对,昨晚确实好热来着。怪不得腰酸背痛!
这种事情不要啊!
虽然两人皆用了幻形术,可本质上那是她自己的身体啊!
没有元阳啊!
她摘了灵符,抱着被褥,偷偷看睡在里侧,被她蹂躏得衣衫不整的无情道剑修默默地凝视着她,然后缓缓转身,面壁,继续沉默。
他要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昨夜一直在思考情丝二字不成眠,门被砰的一脚踹开,砰的合上。他就这样惊恐地看着她三下五除二扒了自己,光溜溜地爬上床抱着他,枕在他的胸口呼呼大睡,像只树袋熊抱着树干,死死的,紧紧的,软软的。
睡到浓时,还嘬他。
怎么说呢,这个倒是不用拍奶嗝。
到了天快亮,她才捂着落枕的脖子,迷迷糊糊地转了过去,玩通讯玉符,复习典藏版教材,跟那么多男人聊天。
直到她看见身后的自己。
他虽占了她的身体多日,却不像她毫无避讳,该看看该摸摸。
身为无情道修士,讲求的是心无杂念,情与欲,财与权,任何欲念都是不可沾染分毫的东西。
故而这具身体再美再好,他碰也没碰过半点,最初连说话的时候上嘴唇碰下嘴唇他都觉得在跟她亲嘴,是以能说一个字他绝不说两个字。时日久了才慢慢习惯,无视这些。
她有两颗小虎牙,每次她往他嘴里塞东西吃,或者递水给他喝时,这两颗虎牙便会碰到舌头。修行之人本该忘我,他很不习惯这两颗存在感很强的虎牙,也不习惯进食,每每总会咬破口腔,就像是她狡猾地咬了他一口。
她慌不择言,结结巴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一点儿意识也没有,我中了情毒,仙君说还要药浴两回才能除根,昨晚那样,真的真的不是我本意!你知道的,我只是想要元阳,可这样做根本得不到元阳,我没必要这样!”
只是……想要元阳吗……
“情毒?”
“就……就是麦丽素,那是幻海神火情毒。我只知道那个要神魂交融,没想到身体也会……”
晏七剑忽而眉目舒展,从那日她坠下唢呐起,一切都清晰了。
她看他不说话,小心翼翼地掀了被褥,看有没有奇怪的痕迹,虽然床铺皱巴巴的,但也还算干净。
“我们应该……没有吧?”她小声问。
又撇了撇嘴:“我会对你负责的。”
许久,他沉着嗓子答:“去吃午饭吧。”
她点点头,叮嘱道:“那我们分开出去,别被衡岐仙君发现了。”
别被发现?
你昨晚进房时,衡岐仙君屋里的烛火,还没熄-
她午饭吃得匆忙,扒拉了两口就扶着脖子溜去药浴了,留下衡岐仙君与辟谷的晏七剑两人坐在饭桌边。
衡岐仙君看起来情绪不太好,但还算平稳,想来昨夜不曾睡好。
晏七剑淡然开口:“衡岐道友,身为一个修行者,一个医者,你说谎了。”
衡岐仙君慢慢喝着汤:“善意的谎言罢了。”
晏:“她明明服的是情毒,你为何诓我是丹药过期?”
衡岐:“试图给你下情毒,和给你下变质丹药,我以为丹药变质更严重,你会多关照她些。”
晏:“丹药变质更严重吗!难道她也给你下过情毒吗!”
不知为何,衡岐仙君竟听出些许骄傲出来。
他饮罢,放下碗:“当然,很多次啊。”
晏七剑在沉默中一败涂地。
过了会儿神志才回转:“她没有结金丹。”
“因为她从来就没成功过,”衡岐仙君收拾起碗筷,“你知道她为什么一百年来,经历了那么多人都没有成功过吗?”
“她有自己的三不找。有意中人的不找,同门看上的不找,身处危难的不找。她每次锚定一个人,都会先说明来意再展开攻势,也不会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就连下药,也是当着别人的面。”
“合欢宗有一门魅术,相传可以迷乱人的心智,使对方看见他最欲求不得的人,从而成事,中招者无法抵抗,可她从来不用。”
晏七剑心道:一个脑瓜崩就能抵抗。
“我无能为力。”衡岐仙君的手掌抚在心口,那里刺痛不已。原痛了一夜,本该麻木的,可痛却好像永无止境。
“她很不容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帮她。”
晏七剑错愕地看着衡岐仙君,他一直以为衡岐仙君与她之间总还是隔着一个合欢宗宗主,在她心里谁也越不过那个人去。
可他衡岐现在说的是什么话,又是以什么位置自居?
就像五师弟【202,14岁家家酒要扮新娘】爱看的苦情话本子里,那种得不到宠爱的大房为了稳固地位,主动给自己的妻子找二房三房。
简直可笑。
他是在帮她纳妾吗?
自己是什么?侍寝面首?
荒唐!
第35章 怎么不算强吻了呢男主:我、不、做、……
心脏骤痛不已,他抽痛着望那人,话里染上怒意:“我是霄云剑宗道吾真君座下首徒,无情道修士,绝不会心爱任一女子,还请慎言!”
衡岐仙君毫无愠色,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是我失言。原以为晏道友对小九的情谊虽不示人前,却也只欠东风。看来,是我高估了。”
他转身要走,却被晏七剑叫住。
“我不明白。不明白你,也不明白百里前辈,倘若对一个人心生喜欢,不该两相厮守吗,怎能容忍她心另有所属?”
衡岐仙君望着门外生机勃勃的小院,目中流露出不示于人前的感伤:“爱一个人有很多方式,独占,看她枯萎,是最自私丑陋的那种。她想要元阳,而我想要她好,仅此。”-
清九泡了一整天的药浴出来时,感觉气氛怪怪的。
晏七剑背后的伤该换药了,不让她换,也不让衡岐仙君碰,生怕这1.5个执业药师随手给他下一些奇奇怪怪的药,元阳不保。
不过说来也怪,从前她还经常看他只着单衣,最近几日他却是裹得严严实实,像沙特来的,自己有那么狂性大发么?
他出了药庐,寻了处宽敞的竹林一个人练剑。那地方离药庐不远,若有危险,随时可察觉。
竹剑劈出一道道剑风。倒下的一株一株笔直挺拔的翠竹都好像刻了名字,这一株叫试过都说好,那一株叫笛子哥,劈的稀巴烂的那一株,叫司情君鸣鉴。
直到汗水浸湿伤口,他精疲力竭地大躺在地上,仰望着天回想与她相处的朝暮。
她枕在他心口安睡,明明压着了伤口,又动弹不得,他却无比的安心,恍惚竟睡着了,直到被典藏版教材吵醒。
他忽然想明白了临行前师尊道吾真君的话,想明白了慎虚道长的谶言,也想明白了心魔为何与她生着同一张脸。
何为命中注定他该去魔域一遭。
何为命中的两道坎。
这一道天堑,就是清九。命中注定他要与她纠缠。
她是,他的情劫。
造化弄人。
坚行无情无爱,无欲无念,证道之途的无情道修士,终究要爱上
一个人,在爱到最深的时候割舍掉,方得大道。
他若越爱她一分,她的死期便越近一分。
他伸出手,指尖动了动,妄想着试图抓到天,不禁苦笑。
想起那夜自己在唢呐上相亲时对她说的话,
“至少我不杀……”
笑得更大声。
他扶着地,慢慢撑起来,冷冷地望着从前敬仰的,所谓的天。
他与她有过交易,绝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害,绝不。
如果这是他的造化,这是他的命数,无可更改,那他总可以不爱她。
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经爱上了她,但如果命要他伤害她,他便挥剑斩了这命!
他也想她好,仅此。
灰衣长袍的修士负剑走回药庐,直面情劫的考验。
情劫姐正靠在院子的竹摇椅里摇啊摇,一颗一颗往嘴里丢葡萄,衡岐仙君在一旁抚琴,又是两只老虎。
没事的没事的,习惯就好啦。
情劫姐见他回来了问他要不要换药,他冷漠道不必可以自己动手。情劫姐立刻躺回摇椅里去:“我也就跟你客套客套。”像个昏君一样对衡岐仙君道:“接着奏乐,接着舞。”
没事的没事的,习惯就好啦。
他走回房里,独自一人入定,听外面的曲声断断续续响了大半日直到天黑才停下来,她吟诗的声音渐渐靠近房门。
念了几首摧人心肝的情诗,他都坐着没理。
“眼睛瞪得像铜铃,闪烁着……”
“自从在那雁还山见了你,就像那春风吹进了……”
门严严实实关着。
“枯藤老树昏鸦,晏七拉屎不擦……”
门开了。
清九斜倚在门口拗一个油腻的造型,手里捻着一朵蔫吧的喇叭花,眼神中三分漫不经心,三分含情脉脉,三分挑逗,一分不羁,送他一个油腻的晚安wink,拿腔拿调:
“哦我那善妒的美丽小剑修,本美女有一些分身乏术,此刻才来哄你……不算太迟吧?”
“不迟……”晏七剑微微抬高音调,“是不需要!”
她的手指贴在他唇上:“哦~一个记仇的小剑修。其实,我也就是来与你解释解释,前夜不是有意轻薄于你,还请原谅,则个。”
晏七剑面无表情:“无事,总归你也没做什么。”
关门,被她用肩抵住。
“你还有什么事?”
“我跟你商量一下去魔域的事,正经的小剑修。”她笑嘻嘻的,终于恢复正常,挤进门来,“我这两日逛灵网,有一个重大的发现。”
两人围着桌子各自坐下,抽象搞多了,晏七剑还有些不大习惯她正经的模样,道:“说完正事就走。”
她开门见山:“以前在九州闲话广场,每月泼我脏水的帖子至少有这个数,冷漠的小剑修。”
“我找人帮忙查过,带头的出自姑洗宫,是流清商的死粉。对了,流清商你认识吗?也是我前任,不过这不重要啊。重要的是近十日,这些帖子全都太监了。这说明什么?认真听讲的小剑修。”
晏七剑:“姑洗宫的人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清九:“衡岐仙君说忘忧谷靠近姑洗宫附近的灵草已经不再生长,他推测,姑洗宫的地下灵脉或许即将耗竭了。我想,他们也许是在忙这件事。你说呢小剑修?”
晏七剑:“灵脉总会有耗竭的那一天,无可避免。他们或许在着手搬迁,可九州境何处又有能承载几千上万人修行的灵脉呢?这样大一条灵脉,也必然早已有主。”
清九:“不,我的意思是,在整个姑洗宫忙得没空黑我的时候,流清商却有空闲去雪庐找我,送曲谱。这不奇怪吗?重点错误的小剑修。”
晏七剑:“不奇怪,他想你。”
清九摇头晃脑:“枯藤老树昏鸦,晏七在说酸话。”
晏七剑:“请你快闭嘴吧。”
清九瞪他:“晏七让我哑巴!”
晏七剑:“你说正经事,否则我就出去了。”
清九拍桌子:“你没押韵,叉出去!”
晏七剑:“你押了?”
清九:“阿巴阿巴!!”
晏七剑:……
清九又爽了。每次他冷着这张脸,浑身散发出禁欲的剑修气质时,她就偏生出一股顽劣的作弄之心。
她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刚要开口说话,晏七剑身躯却是一颤。
他眉心微微颤动:“无妨,你接着说。”
她走到他身边,手肘抵在他的肩上,边说边从芥子袋里掏出一把新炒的葵花籽开始嗑:“而且他今天说话的语气很奇怪,像一个人。”
“不像个人,还能像个魔吗?”
她重重一拍:“对,就是像个魔!”
晏七剑痛得额头沁出细汗:“你也像个魔。”
“大淫魔也算魔啊?定义狭隘的小剑修。”清九拂去他肩上的瓜子壳,顺手给他按了按练剑酸痛的肩和手臂,不高兴地随口说着,“这是衡岐仙君今天教我的手法,你好好学着点儿以后给我按啊。”
“好。”
他咬着牙忍痛,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清九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肩痛吗?是我手法不对吗……你不是伤的后心么?我看看。”
晏七剑立刻站起来,退离她一丈远。
“不必。”
“我自己的身体我看看怎么了?喂,你不会搞头悬梁锥刺股那套对我的身体了吧?冷酷的小剑修!”
“我没有。”
他说了就要走。
唢呐拦住他去路,清九飞身上前,扯住他的衣裳便是刺啦一声脆响,露出大半个肩头。
像打疫苗。
皮肤很白,肩颈肌肉的线条也很漂亮,却伤痕累累,有的血痂干结了,有的黏在衣裳上被她这么一扯,开始渗血。
她呆站在那儿愣了好久,奋力将他的衣裳撕得大开。
他吃痛,也不吭一声。
肩宽腰窄的身形被烛火勾得浓淡分明,笔挺的脊梁上蔓延全身的新鲜伤痕,深红暗红交织,像受了十八般酷刑。
上一回她给他搓澡时,还在感叹多好的背啊,眼下却是血肉模糊不堪。
“是我不小心练剑伤到的……”
“你说谎!”
晏七剑支支吾吾起来。
“它,它自己能长好,不会留疤痕,我知道这是你的身体,我知道你爱漂亮,我在用灵气修复了,我还找衡岐仙君讨要了一些药膏,很快,很快就能好的。”
“我瞒着你是因为……你你不要生气,你别哭啊,是我错,你要打要骂,等换回来我任凭你处置,好不好。”
“别哭了。”
晏七剑肉眼可见的慌了神,话说得七零八落,全没有竹林里那副决然模样。
“我就知道,”清九冷眼看着他,却泪流不已,“我早就怀疑了!忘忧谷那么大,衡岐仙君又灵府碎裂,难以察觉到我们灵气的存在,怎么可能摔下来的时候正好撞上!”
“你从来练剑只穿单衣,这几日却穿得严严实实,不就是怕渗了血被我看见吗!”
“还有上回吃饭,你手臂好好地便痛,我当时便觉着不对,想来也是伤重所致!”
她猜的都准,除了最后一条。
他没怎么说过谎,编瞎话他也不会,这几日只能选择闭口躲藏。见实在瞒不住,他只好承认。
“是,相亲那晚我们坠入林子里,你浑身烫得像要着火,我……我很心焦。我御不了你的唢呐,但好在唢呐识得药庐,我只能背着你……。”
“伤口……有的是蛇咬的,有的是枯枝刮的,有的是妖兽突袭抓的,我很注意了没有伤到你的脸,但身上……是我的错,你别哭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静得听得见风穿过竹林的轻响,药田送来淡淡清苦的草木香。清九鲜红的唇咬得泛白,像是在冷笑。
“是么?你明明可以松开周身大穴,明明可以解除对灵气的压制。就像那日在林子里遭遇妖蛇,你宁肯死也不肯松开!”
“松开周身大穴我的劫雷会来,不一定……”
“你说谎!晏七剑我终于抓到你说谎了!你怕的是破境失败吗?你连化神修
为的魔头临渊都能斩掉一条手臂,你怕这道劫雷吗!你怕的是,你在元婴境耽误了一百七十年,却因为与我交换灵气而破境化神。这样得来的灵气会玷污了道心纯粹的你!在你的眼里,从来就没看得起过合欢道,从来就没看得起过我!”
“你对我的好,就像那夜你说的,与对苍生没什么不同!”
“我不需要你所谓的大爱,也不需要你的保护,你的交易,你的好!我,清九,自己喜欢自己就够了!不需要你看得起!也用不着!”
他语带艰涩:“并非你揣测的如此。我不肯破境是……是因为……”
话在口中艰难盘桓,怎样也出不了口。
“我不听我不听!”她捂住耳朵。
“因为……我不想……”
“我不听我不听!”她捂着耳朵有意嚷得更大声。
似是她这样的举动,让素来光明磊落的剑修不光明的心思终于敢宣之于口,不管不顾全倒了出来。
“因为你在秘境里看到的是别人,而我看到的是你!你为我渡了两日灵气,于玄阳观舍命相护,你在九州境碰了这么多年的壁,接近数百元阳。你做的这么多,竟都是为了他!我……我难受。”
他不像珩衍那样会说好听的话,不会玩流清商风雅那一套,不像衡岐仙君那样了解她,也不像玄天赐,无论甜苦只要这个瓜是他的。
他对她,毫无技巧,不会绕弯,不会说谎,笨嘴拙舌。那些旁人可以说些俏皮话或者高情商掩饰过去的事,他都是闷闷憋在心里。
算起来他也一百七十多年没说过话了,像顽石里蹦出来的人。最初他说话时还保留着一百多年前的风格,张嘴剑来,闭嘴吾啊汝啊,听得清九还以为文艺复兴了。
此刻直愣愣的一股脑秃噜出这些,全凭直觉。
直觉告诉他他该说。
直觉说他不想她掉眼泪。
向来理智的人,直到说完了才重新拥有名为理智的意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有点儿明白什么是喜欢了。
这就是情劫吗?
他不可以爱她,不可以走上杀妻证道那一条路,哪怕是为了她,只为了她。
但他好像,也像衡岐仙君一样。
想她好,想她开心。
“你也会难受啊?”清九捂着耳朵看他。
晏七剑:“你不是不听吗?”
清九得瑟起来:“我耳朵没捂严实。”
晏七剑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清凉夜色被薄薄的竹门拒之门外,烛火柔和,清九慢慢放下手,眼角依旧泛红:“你说的我不信,你要拿出些诚意来。一句鬼话就妄图将我哄好,也太划算了。”
“我明明说了很多句话,”不开窍的脑袋试探着问,“那要怎样你才能不掉眼泪?”
清九眨眨眼睛,微微侧扬起脸,指指面颊:“看!”
晏七剑:o_o?
“没有脏东西啊。”
清九:o_O快点!
晏七剑凑近:O_O?
“你化妆了,涂了红的胭脂,从眼睛下面一直涂到了这里,像猴子的屁股,还像百里前辈炉子里烧红的铁水。你的意思是……让我赔你两盒胭脂吗?”
清九:—_—|||滚吧。
她摆摆手:“我去药浴了,你自己在这儿瞪眼睛吧。”
不开窍的脑袋直直地站在原地,等人走出门了,才忽然懂了:她是让他亲她啊!
他左右脑天人交战了片刻,裸着上半身追出门去,粗布衣衫松松系在腰上。
“清九道友!”
她才走到晾晒药材的架子边,不耐烦地回头,叉腰:“干嘛!”
话音未落,被他着急地一把拉住,双手紧紧捧着她的脸,没轻没重,把她的嘴挤成了个3,
“我不做三。”
吻了下去。
第36章 来啵个嘴子吧他果然偷学了她的典藏版……
她微微踮起脚,瞪大了眼睛看他。挤成3的饱满唇瓣和另外一个她垂涎已久的嘴子就这样猝不及防的交接。
堪称合欢宗与霄云剑宗建立友好邦交关系历史性的突破。
这场友好的建交仪式,在来自药仙阁的第三人见证下顺利进行。合欢宗代表闷闷地唔了两声,拼命拍打着霄云剑宗代表战损的裸露臂膀,以示友好,霄云剑宗代表立刻会错了意,探得更深,表示建交友谊之深切与诚意。
唇瓣交错,水声黏腻。一个母胎单身的剑修不该这么会。
除非……
他果然偷学了自己的典藏版教材。
学贼。
而且没给钱,一点也不尊重知识产权。
可恶。
她张嘴要骂,他愈加深入。
清九瞪大了眼睛看近在咫尺的脸。他的五官在视野里模糊不清,模糊成北境孤寂的风雪,冷毅纯净,终年如一日地吹刮。嘴唇却是这样软,这样热,像滚烫的血肉丹心。
撕脱的粗布衣裳半挂腰间,露出血痕下线条分明的腰腹肌肉,每一笔每一划都堪称天工,在雷鸣瞬间亮如白昼的院子里美得惊心。
她渐渐合目。
这个吻柔得像是一团棉花糖,好像掉进水里就会化开,两颗紧紧相贴的心脏,一颗沉浸中剧烈搏动,一颗一边剥落一边绞痛。
这种痛超越了他所有的认知,是天道对无情道心不坚之人的神罚,是世间以爱之名最歹毒的诅咒,诅咒她世世孤寂,世世分离。交织着隐忍着,最后化成轻而温柔的吻,他捧着,像承托起一块稀世珍宝,抵御无边的痛楚。
心脏的裂痛催得唇齿绞得更紧,良久他才松口,凝望着咫尺外的她:“这个道歉,远远不够。”
“我知道怎样才能证明。”
“帮我,好不好。”
清九慌张:“帮帮帮你什么啊,我上课没学过怎么……”
“帮我破境。”
“吓死我了,这知识点我学过,我还以为超纲了。”
才分离没多久的唇瓣激战胶着。极为稀少的精纯灵气顺着口窍被他攫取,流经他缓缓松开的周身大穴,直抵他的灵府,再沿着经脉,经过唇齿渡还与她。
吞吞吐吐,反反复复。多余的灵气在反复的吞吐中溢出,不要紧,还有很多,我们还有很久。
无情道剑修不自觉地将她箍得更紧,箍在怀里,不顾皮肉之痛。
无情生有情,若非有情,又怎会无情。苍生大爱刻进骨血的修士,终于生出名为自私的卑陋情感。那是一种一毫而他人莫取的自私。
本该由她引导的灵气交换陷入被动,她的指尖无知觉地来回在他腰间的一笔一划上绕圈儿,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半个时辰前还冷着脸的人,却吻得这样肆意无节制,与其说是借着交换灵气的名义放肆地吻,不如说是借着吻的名义,让她的灵气进入他身体,助这个连蕴灵丹药都不肯服一颗的剑修破境,永永远远成为他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不在意被她涂画,揉皱,甚至情愿,渴求,这就是他的道歉。
乌云沉沉,雷鸣压得很紧。
她抽离了与他的沉浸,抬头看天边劫云压来,蹙起眉头思索着:“你不觉得少了什么吗?”
他声音很轻却很坚决:“那种事,不可以。”
那是无情道修士的底线,倘若说从前的他守住元阳是为了修道,眼下的他如此坚持便是为了守心中的道。
清九没听见,伸手在芥子袋里掏,掏出来一把沉香木梳,极其认真地给正好垂下头的晏七剑梳理起鬓发。他的手还环着抱着,碍着她的动作。她拍了拍,他才局促不安地放下来。
“这是做什么?”
清九:“我想了好几天,终于想明白临渊为什么没有来九州境找你算账一决高下了,就是因为你气得不够狠,他动力不足。”
又提临渊……
“所以?”
清九沾沾自喜:“我给你录一段破境的留影发给他,
他一看你和他都是化神境了,他愤怒啊咆哮啊他苦啊,肯定就来找你麻烦了。”
劫云已至头顶,劫雷转瞬将至,她替他梳完头发又拔出腰后的唢呐,破境危险瞬息万变,他催促了两句让她离远一些。
清九将玉符祭起,停留在与临渊对话的界面,准备留影:“不急啊不急,我给你吹个战歌,更有氛围感。”
她挑选着曲库,正纠结着,是吹惊雷好还是吹贝多芬命运交响曲。
劫雷轰然劈下,天地一白。
来不及撤了。
他一手捞住她的腰,凌于半空,靠在柴堆边的竹剑飞旋入掌心,剑指天雷。
天地寂静一瞬,轰然爆裂声自忘忧谷向四野荡开,睡鸟惊起,妖兽嘶吼此起彼伏。
“诶诶诶,我歌儿没选好呢,妈呀唢呐开自动挡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第一道灭顶天雷轰然劈落,忘忧谷周遭的几大宗门忽觉一股沛然巨力当空压下,灵脉根基都为之震颤。而后,瞬间一股更强的剑气横扫四合。
竹剑不过是爬上些许裂缝。
第二道天雷挟山岳倾颓之势劈下,在暴雨里雪白电光撕裂苍穹,寂声后,只见半截剑身插在焦黑的泥土里,断口处剑气缓缓消散。
眼见第三道威势远超前两道的天雷在乌云里嘶吼着即将破笼而出,清九早有先见之明地将手里的铁棍拿给他:“拿这个!”
“这什么?”
“避雷针!我筑基的时候就用的这个……”
晏七剑忽而笑了。
自找的。
自己找的。
轻声道:“好,就用这个。”
雨水顺着沟壑分明的肌肉纹路蜿蜒而下,冲刷净血痕,露出翻卷的皮肉。他抱着她的腰,一手握着她的手举起铁棍,在暴雨中直冲天际!
清九举着铁棍大喊:“请赐予晏道友力量吧!”
晏七剑眼里凝着笑看她,也举着对空大声喊:“清九道友,你的话真的好多啊!”
雷光瞬间贯穿药庐。
那一刻,他吻住了她。
突破境界的刹那,他灵台清明如镜,新伤沉疴尽消,通体轻盈。磅礴的灵气如漩涡被收入他别有洞天的无垠灵府,灵力如潮流转在两人周身,将吞吐灵气中的二人包裹起来。
他分不清是来自那颗心脏的疼痛。还是天雷流经经脉的疼痛。总之很痛。
撕心裂肺的痛。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是那日雷太大,她吓得攥了他一把。
早知道幻形术不幻出幻肢了。
云开雨霁,月华细碎洒在坑坑洼洼积水的药庐里,院子里的小油菜鲜嫩碧绿。
衡岐仙君屋子里熄了灯,和衣睡下。
化神境,对他来说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
合目-
魔域。
王药药所在小队覆灭的消息已经传至其他小队。那些再也不会亮起的玉符与残缺的俘虏悉数送入魔皇宫中。随符而至的,还有临渊突袭归寂壑的消息。
据说临渊当时在魔域巨大的猩红血月下缓缓而降,镇城的魔将及部众还没来得及群起而攻,便站在原地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倒下,再站起来时,便如行尸走肉自相残杀。临渊悠哉地坐在城楼沿,支着腿吹着风,慢慢地哼起了曲子,直到城中无一活口。
12311231345345……
大殿上高高坐着的魔皇震怒不已,动动手指,被魔兽啃噬得苟延残喘的修士便爆作一团血雾。
临渊竖子,仗着无相笔与炼魂鼎在手,行事毫无章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无端挑衅。
还有这群九州境的修士,竟不自量力,纠集来魔域挑战他。一个是蝼蚁,一个是臭虫,都是一般的令人生厌!无可容忍!
“传本尊令,他屠我一城,我夷平他十城!”
沉渊宫。
临渊悠然走进地牢,心情不错,勉强可稍稍排解他听了两遍两只老虎,在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的愤怒。连地牢里东一块西一块的玉符碎片都变得没那么可憎。
玉符凝光,飞向他的掌心,复原如初。
他不想跟她这样猫捉老鼠下去了,流清商,他最完美的作品,早该让她亲眼看看。
他是沉渊宫之主,与魔皇二分天下,将来会是整个魔域之主。竟然被她一个小小合欢宗女修牵着鼻子走了这么久,简直可笑。
他要让她亲眼看见流清商的下场,即将成为她和晏七剑的下场。
炼化了流清商灵力的魔气注入,玉符显影。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这场激烈的破境仪式,在来自魔域的第四人和姑洗宫的第五人见证下顺利进行。
玉符碎裂,在流清商的牢笼边,一边颤动,一边喑哑断续地响。
【明天又是好~日子~】
流清商气虚地看着地上新碎的玉符:口口,口口口口啊……
沉渊宫内,黑雾冲顶,直冲魔域血红上空。
沉渊宫外,琴无涯一行成功跨过归寂壑,敛去修为装扮成魔修,潜入临渊的望渊城,在一间魔修开设的客栈中落脚。
客房内,一弟子试过茶水无毒,恭恭敬敬地奉茶:“师尊用茶。”
琴无涯安坐榻上,接过茶盏拂了又拂沫子,浅啜一小口,姿态架势很足。
弟子小心问:“师尊,咱们这样做,好吗?”
琴无涯端然道:“成功的路上当然需要有人铺路,他们不铺,难道你要去?只有给他们错误的方向,将此事闹大,闹得各宗门都痛到刮骨剜心,才不会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我们先前垒的柴才能将这把火烧到最旺。”
“弟子还是以为,为了营救流师兄,搭进去各宗门这么多修士……”
琴无涯放下茶盏,教诲道:“你流师兄被抓得好,明白吗?
“为姑洗宫舍一个流清商,算不得什么。便是为师有一日舍了自己,保姑洗宫长存,也不算什么。”
话音方落,底下一阵骚乱。原本只是凌乱嘈杂的魔气忽然骚动起来,大地颤动。
琴无涯一行本就是扮作魔修,不便贸然出头,只犹疑片刻,客栈的屋顶便被掀去了。血月高悬下,四只拴着锁链的巨型魔兽望天嘶吼,伸出毛茸茸的利爪在门洞里掏魔修吃,像是在掏蚂蚁。魔兽脖颈上的锁链挥舞,风噪锐利,牢牢牵在一玄衣魔修手上。
琴无涯一眼洞穿巨型魔兽修为至少在化神境。
琴无涯乃是合体修士,一行也有五六个化神修士,可能制住四只魔兽的魔修,修为又在几何?
琴无涯一行见势不妙飞身遁逃。
“灵修……”
魔修微微眯眼,魔兽立即停下觅食的动作,追去-
魔皇斜靠在宝座上,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手里小小一只魔兽柔顺的灰色皮毛,魔兽生得像猫又像猞猁,两只眼睛漆黑而圆,不解地盯着底下瑟瑟发抖跪服的修士。
玄衣魔将立于一旁,昂起头颅。此次突袭望渊城不仅杀了临渊个措手不及,竟还带回了如此意外收获。
抚摸魔兽许久,魔皇迆然开口:“琴宫主,别来无恙啊。五百年了,你还是穿着这身衣裳没换过呢。五百多年前,你不过是姑洗宫一个最卑微末流的外门弟子,能爬到这一步你很厉害啊。”
琴无涯身后跪着十来个修士,有姑洗宫的,也有药仙阁,玄天奇门的。他虽惧怕,在众人面前却也直起了身子,摆出一如既往的嶙峋傲骨:“天命所在,琴无涯不得不担此任。”
魔皇冷笑一声,手指轻轻点着魔兽的脑袋,忽而停了,魔兽顺从地跃下魔皇膝头,走到一名修士面前,用那两只滴溜圆滚的无辜眼睛看着他,对视的瞬间,魔兽张开比头还大的巨口,咔嚓咬下了修士的头颅,尸体倒地,血流不止。魔兽嚼得脆响,吃
饱后又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舔舐着地上的血液。
同伴的死去就在转瞬,其余修士战栗更甚,琴无涯直起的脊梁软了又软,却因为常年如此挺着还是支棱住了。
魔皇勾起恶劣的笑意,一声令下,拖走了除琴无涯以外的所有修士。
“琴无涯你还是这副老样子啊。当年,本尊助你上位,而你,又是如何回报本尊的?本尊并不屑与你这只蝼蚁计较,可你既撞在了本尊手上,拿你去喂兽,倒也正好。”
琴无涯战战兢兢地伏倒,冷汗直流。
看披着仙风道骨皮囊的人折腰,是很有意思的,魔皇欣赏了好久,直到乏味了才支着头颅慢悠悠说:“琴无涯,你如果识趣,就依照先前的约定,把姬无心那个贱人抓来献给本尊。否则,本尊与你新账旧账一起算。”
“她,她不可以!”
琴无涯诚惶诚恐地拼命叩首。
“你我都知道,五百年前,那个贱人为了她的合欢宗叛逃魔域,不惜虚情假意接近本尊,偷兵符,盗舆图,笑着将蚀骨钻髓的毒哄我喝下,才让那群贱人逃去了九州境,还傍上了只鸟做靠山!”
“本尊的伤至今未愈,才叫临渊这个羔子钻了空子,竟与本尊平起平坐了这么多年。你说,这笔账……本尊如何不与她这个罪魁祸首好好算算!”
“你既然这么心疼她,那你替她去死好了。”
“不要!”
琴无涯脑子转得飞快,立时生出盘算。
“姬无心,她,她有个师侄叫清九的。我的弟子流清商曾听她提过她是灵墟体,最适宜您采补……疗伤……增进修为!而且,而且她还是临渊的女人!一石二鸟啊魔皇陛下!”
“我们这次来魔域就是为了助您铲除临渊,将合欢宗赶回地下!那,那时您将有取之不竭的炉鼎,何在乎姬无心一个!”
魔皇定定地审视着琴无涯,盯得他心虚,盯得他惶恐,忽然大笑:
“真是九州境头一号伪君子。你分明是为了合欢宗的地下灵脉,还要说成是为本尊效忠。”
琴无涯一身白衣染上灰,拼命地向前爬,将脏污染得更深:“琴无涯誓死为魔皇效忠,不敢有二心!”
魔皇眯着眼睛觑他,生看着他叩了又叩才拖着调:“提议不错,本尊准了。”-
翌日清晨,清九醒来的时候床头摆着一大盒敷脸的药草泥膏和炸蘑菇的干料,以及药浴的药包,分别扎着好看的彩绳。衡岐仙君只留下了一张去采药的字条,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按时吃饭便离开了。
晏七剑候在她房门前,听见动静走了进来:“醒了?”
他周身萦绕着清冽的灵气,精神很好,抱着支竹剑身姿挺拔如松,乌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一身粗布衣衫也觉眉清目朗,清逸出尘。破境过后,清九甚至觉得他看起来更添风姿了。
美味。
她揉着后脑勺,指指床头的东西:“你看见他走了?”
晏七剑:“亲眼所见。”
清九落寞:“仙君这是下逐客令,怕我担心他,不肯走。”
晏七剑:“你舍得走?”
清九点点头:“我有事找临渊,不止换回身体这一件。”
晏七剑扬眉:“再续前缘。”
清九眯眼:“花前月下。”
晏七剑冷脸:“美满久久。”
清九:“元阳看看!”
晏七剑又被噎回去了。
启程。
清九抱着晏七剑的腰飞还合欢宗时,目光一直停在足下越来越小,直至隐入郁郁葱葱间的药庐。
衡岐仙君的仇,她的仇,还没报完。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她迅速地回完了灵网最近联系人里的消息。
真是奇怪,临渊先前一天能发上千条消息。除了文字,还有一些语音,怕是他以为她不会听,故而有的语音里掺着风声想必是在赶路,有的掺着惨叫或许在魔域杀人,有的背景里还有鸡叫羊叫猪叫,应该是发着语音没注意看路掉圈里去了。
怎么她给他发消息,他就已读不回了?
真是个奇怪的魔头。
更奇怪的是,晏七剑竟然昨晚也给她回了一条。
引用【AAA灵符批发:我是九你是三,除了你还是你。】:
【我不是三。】
她抿嘴偷笑着把他备注里的“第八个前任”删掉了。虽然本质上来说昨晚那属于是自吻,但也是里程碑式的进步,小小元阳很快就要保不住了,桀桀桀!
抵达合欢宗山门外时,蹲草的被甩剑修已然不在此处了,只余下空荡荡的半人高芦苇,在风里摇。
晏七剑看她似是惋惜,平静道:“不是每一份感情都有个好结局,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做一个外室。”
清九撇撇嘴:“你个死剑修谈过几段恋爱啊,还发表起感言来了。”
两人说着走到了百里的炼器坊,踏过门槛,坊里头静悄悄的,几十柄法器乖乖躺在架子上,终年不熄的炉火也独自烧着,人不在。
清九带着晏七剑朝里走,初极狭,复行数十步,豁然开……豁然传来百里万的声音。
“下面开始静态伸展……”
“一边拉着手腕……并将身体倒向右侧……有意识地将……”
两人瞠目结舌,晏七剑缓过神来才捂住她眼睛。
房里地上铺了三块垫子,百里万领着两个穿紧身塑形衣的男修正练普拉提,其中一个正是被甩剑修【无情合欢宗还我元阳】。
清九拉下捂在眼睛上的手,她都看典藏版教材了,这算啥。
恰好一节操练完,百里万取下毛巾边擦汗边朝晏七剑走来,主动解释道:“你现在看到的是我们的一种选择。”
“选择美。作为男人,我绝对不容许自己有一根皱纹,皮肤有一点松弛,要做同境界修士中脸蛋俊美腹肌八块还气质百变的那一种。”
“不仅炼器上很出挑,在外室中也很能控场,让盏摇恨不能随时把我带出去显摆。虽然我已经四百五十岁了,我的器灵都说,爸爸你是九州境小辣椒,我是南方小土豆一点都不火辣。”①
【无情合欢宗还我元阳】练得一身汗,砰的跪倒:“大师,我醍醐灌顶啊!”
一旁的男修正在抱头深蹲:“每次陪她去见师尊的时候,我就打扮得小鸟依人一副星星眼的样子,去见其他女修就魅力四射又眼里只有她,提供超高的情绪价值。”
【无情合欢宗还我元阳】:“师兄,我大悟特悟啊!”
清九抬高音调:“你又是哪位啊!”
深蹲男修:“敝人,【快乐剑修(已入赘合欢宗)】,是也。”
晏七剑问:“无情道友,是你的道侣回心转意了吗?”
【无情合欢宗还我元阳】爬起来加练:“对,灵儿同意我留下来了。她让我哪儿热乎哪儿待着去,好关心我的。还有,我现在已经不叫【无情合欢宗还我元阳】了,我现在叫【合欢宗有真情合欢宗有真爱】,我在灵网还开设了一个专栏分享我的“剑修0娃爸嫁到合欢宗日常”,你可以关注一下。道友,你要不要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练,我现在觉得我浑身充满了力量。”
晏七剑眉头打了个寒颤,御起一道屏障拦住他的热情。
【快乐剑修已入赘合欢宗】:“哎~,师弟,你刚来的时候不也这样吗,来日方长。”
清九赶
紧把几近碎裂的晏七剑拉了出去:“百里叔,我们是来取剑的,十五日已经到了,应该保养好了吧?”
百里万一派胸有成竹:“随我来。”
二人跟在百里万身后穿过走廊,回到炼器坊。男人一旦专注起事业来,也便增添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这也是百里万能在多个外室之中屹立不倒的原因,他也很庆幸自己热爱的事业能在盏摇眼里为自己增添一分颜色。
“晏道友,你的灵剑保养好了,你一百七十年没更新剑灵核心,我顺便给你升了个级,迭了个代,给孩子申请了连接灵网功能和语音功能。”
清九:呃……小天才电话手表啊。不对啊,她的唢呐保养次次不落,怎么没有语音联网功能?
百里万看出她的疑惑:“你的唢呐不说话啊,是孩子不想说,自闭了。哪天想说,孩子就说了。”
清九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么多年来,她的哑巴唢呐除了在嘲笑灵剑时会发出细细的嗡笑,好像从来没开过口说过一个字。
清九:……行吧。
灵剑悬于半空,漆黑的剑身隐隐流过金光,灵力深蕴,便是不识货的外行,也绝不会小觑它的威能。清九侧耳仔细听了听,只有极其细微的嗡鸣,并不会说话。
“那要怎么样它才能开口嘞?”
“赋名,”百里万道,“有了名字,灵剑便不再是一块冰冷的死物。他是你,共生共死的伙伴。”
清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不要我帮你想,我很擅长取名字。”
药庐这些日,她给后院养的鸡鸭挨个都起了名字,那只被很多母鸡绿的老鸡王叫胖橘,爱踩烂别人蛋的母鸡叫乌啦啦啦宜搜,还有一只大乌骨鸡,跟鸡打架被叨折了翅膀,叫临渊。叨折了鸡翅的那只鸡就顺理成章叫老七了。
他就在房里打坐,听她神神叨叨地喊着老七呀临渊呀,来吃饭啦,边喊边撒稻谷。
晏七剑微微摇头:“这些天我在灵网搜了很多名字,自己也想了很多,终于想到了一个前无古人的剑名。”
他的神情极为严肃,两人也都不由得认真了起来。
晏七剑握住悬空的剑柄,拔剑出鞘,冷冽锐光闪动一刹。他松手合目,灵剑滞空,点点金光环绕着灵剑,金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直至几乎化成流水一般的实质,照亮他清正俊逸的面容,眉宇之间浩气磅礴,吹得他衣袂发丝不住翻飞。
唇翕张,念动剑修最古老的契约真咒:
“今日吾赐汝真名,烙下灵魄相牵之契,今后你便唤作——剑!”
授名仪式完成,金光渐渐散去,风也止了。
清九摇头鼓掌:“太强了真是太强了,你不说我都不知道这是一把剑。”
晏七这才睁开眼,向她解释道:“非也,此剑非寻常之剑。此剑之一字乃是从我的姓名中摘去最末一字,赠与灵剑。从此,我与剑无可分割。”
清九心里一紧,完了,她的小元阳还是走上了拿剑当老婆的路。可是灵剑明明就很可爱像一条乖乖大狗啊。
清九敲了敲剑身:“你怎么还不说话啊?”
灵剑飞到清九面前,歪了歪剑柄。
清九:“啊?你不会也要抓周吧?”
灵剑左右摇摇,意思是不对。
她想想,礼多人不怪嘛,取了两块上品灵石递给灵剑,当给孩子发红包了。
灵剑左右摇了摇。
“接触不良吗?”她探出脑袋,试图侧耳听灵剑说了什么。
灵剑贴到她面前,猝不及防啵了她一口。
在三人惊愕的目光里,灵剑开心地左摇右摇,欢快大喊:
“豹豹猫猫,我来啦!”
第37章 原来这样可以保持好感度!任她的魔气……
三人惊得说不出话,面面相觑。
在一片静默中,一直沉默的唢呐从她腰后蹭地脱出,碗口砰地捶向灵剑,气愤大喊:“这是我妈妈!”
清九俩眼睛本来就大,在一秒喜提两崽之后,尺寸瞪到了最大限度。如晴天霹雳般,站也站不稳。
这种事情不要啊!
她还是一个纯情小女修,黄花大桂鱼,怎么就突然喜提两崽了?不对,还有个大白狗张嘴旺,闭嘴母亲的。完了她现在也别叫什么AAA灵符批发了,改叫清九三娃妈得了。
灵剑被唢呐铲到一边,摔在地上响得嘀铃咣啷清脆,委屈地飞到晏七身后,只敢探出个剑柄偷偷看清九。
唢呐看不惯灵剑那副委屈巴巴样儿,还要上去铲他。
清九握住唢呐,教训起来:“你不是自闭吗?”
她第一次从一把唢呐的身上看到了羞赧,拘束,以及支支吾吾,难以启齿,苍蝇搓手。
像长了痔疮去肛肠外科做手术,不得不来到领导的办公室请一周假,他很关切地对你说小x啊,有困难要说出来,说出来大家才能帮你啊。
像考试的时候抬起头结果和监考老师对视,他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也知道他知道你要做什么,于是你们相视一笑。
唢呐支支吾吾了半天,在清九的质问下,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爸爸不让我说话。”
“为什么呢?”清九问。
“你爸爸是谁?”晏七问。
“我爸爸叫……鸣鉴,爸爸说我话多,怕我说错了话。”
唢呐的声音也越发委屈起来。他憋了一百年没说话,只有在灵剑吃瘪的时候实在忍不住,才憋笑了两声。
清九满脑子问号,她实在不敢跟宗主扯上什么关系,一方面他有点老,另一方面她跟宗主压根儿没见过几面,哪敢高攀,最重要的,宗主肯定不是处男,她不玩。
又冲着两个器灵问:“那你是男唢呐还是女唢呐啊?你是男剑还是女剑啊?”
灵剑在晏七身后小声说:“我们器灵天生地长,没有性别。”
唢呐点点头。
清九向来很有责任心,真管自己叫妈,就得担起这个责任,问:“那你俩多大年纪啊?你们多大年纪,我给你俩过生日的时候,蛋糕就得插多少根蜡烛。”
灵剑:“我500岁了。”
唢呐:“我1000多岁了。”
清九:……
你俩吃蜡烛吧。
两个老东西跟我在这儿卖萌。
清九叉着腰抬头,看晏七脸色不好。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脸色不好的,但她知道速速结束这场对话为妙,抱了一拳道:“百里叔,多谢了,我们还有事,先告辞了。”
百里万摆摆手,回去带着两个新徒儿继续修炼秘术了。
清九转向晏七:“好了,上回地脉裂隙没找着,咱们今天继续吧。”
晏七脸色不大好,全没有来之前的精神:“不必,我已经找到地脉裂隙方位了,便是那株上古大梨木之下。”
清九:“?那你那天你还带着我坐唢呐到处转悠。”
这跟约了女孩出去吃饭,开车送人回家,五公里的路磨磨蹭蹭开了一个小时,最后被共享单车超了有什么区别?
没说过谎的人很容易说漏嘴,被戳穿了表现得也很局促。晏七道:“总之找到了便是。”
说完便走。
清九跟在他后面,后知后觉的,还有点沾沾自喜,这个死剑修不会真喜欢上自己了吧?
她仔细看了看他头顶的数值。
【好感度-66%,杀心66%】
嗯…杀心涨了不少,好感度倒是没变,还可以继续保持!
换了别的穿越者看到负数的好感度拔腿就要溜了,对清九来说,只要杀心没到100%都是小问题。
只要不死,她还能上!
她边跟在晏七剑身后走,边敲着脸颊复盘这次好感度成功保持的原因,好将成功经验标准化,就算这个不成,下一个也可以用上嘛。
她前思后想,左思右想,东南西北想。!
是啵嘴了啊!
懂了,原来这个冷脸的闷骚小剑修喜欢啵嘴。
她奸笑一声,看我怎么甩死你。
面对疾风吧!
抬头恍然晏七已经到了大梨木下,负着一把黑色的剑正看着她,候着她。长身玉立,墨色剑穗斜垂肩头,在漫天的花碎里,天光穿过花枝,细碎地摇在他衣袍上,她忽然觉得他这样好看。
他正欲唤她,她突然开口:“不要动。”
他眉头皱了皱,却顺从,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她掏出玉符来了一张。
太出片了。
清九:“你换个姿势,再来一张。”
晏七差点咽气:“不换,走了。”
清九像哄小孩儿一样半哄着:“拍完就走,快点快点。哇你真是太帅了,这个侧脸绝了,超赞的!男模啊!别动,对侧过去,脸抬起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忧伤一点。啧死晏七你眼白露出来了!来,把剑拔出来,诶对就这个姿势,好好好,保持!超帅的你宝贝!”
晏七剑仿佛听到鬼。
硬着头皮听她摆布,拗起了造型,一脸庄肃。
清九啧了一声:“怎么这么僵硬啊,刚才不是挺好,自然点儿。”
晏七坚持着一动不动,尴尬地小声催促道:“好了你快点,旁边还有人看着啊。”
清九啧了一声:“算了,你随便走,我抓拍吧。”
山下草丛里又多了两个蹲草的男修,正互相擦泪,说着“呜呜呜,他好幸福。他的道侣竟然给他拍照,我要是能再看见她一面就好了。”
清九拍了二百张,在识海里修图,说是要po在灵网个人主页,晏七看得无奈,伸出手:“握紧我。”
清九不耐烦:“等会儿的。”
晏七双臂将她环住:“出发了。”
“诶呀我把你嘴p歪了你等……啊——晏七你啊啊啊啊啊!!!我不口口你大爷了,我口口你!!!啊啊啊啊!!!!”
吃了一坨风,噎得她闭嘴。
眼前忽有一阵白光闪过,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觉环住自己的那一双手臂,收得更紧更紧。刹那间周遭又陷入黑暗,好像能听见剧烈搏动的心跳,一瞬间与她的心跳陷入共鸣。
二人越往深处沉,灵气越为清冽,像极寒的冰雪纯净剔透,浑身轻盈,极为舒适安心,像在母亲的腹中,她猜测此刻已经迫近地下灵脉。
一瞬间的滞空后,周遭又混沌起来……灵气与魔气混杂交织、互相转化,嘈杂……
鬼叫,悲泣,嘶鸣……
她紧紧闭着眼睛,本能地将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他的手便托着她的后脑,指节半穿入发丝,是温热的。她似乎听见他轻声说了句“不用怕,我在”。那声音像错觉,又像是从那颗心脏里发出来的。
穿过地脉裂隙,魔气占据上风的瞬间,如浊浪扑面拍来,腥恶中裹着升腾的煞气,激得她喉头一阵发紧,立刻屏住呼吸。直到耳畔呼啸风声不再大作,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土地,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说一声到了。
她慢慢抬起头,看他,眼眶湿润。
猝然踮脚啵了一口。
“你!”
她振振有词道:“啵嘴不仅可以表示道歉,还可以用来表示感谢。这是礼仪文化,你不懂我教你做个礼仪人,以后我们要礼尚往来哦。”
她说着看了看他头顶的好感度,确实没变。
亲嘴果然有效。
二人环顾四周。
魔域的天是发暗的猩红,高空悬挂着一轮弯钩似的血月,锐得像镰刀,红的像溅出来的鲜血,刺眼。
目之所及是黑色的焦岩。光秃秃的山脉丘陵漆黑的水流泛着天空隐隐的红,看着很不舒服。
一点点细碎黑灰,自天空飘零。
她好奇地伸出手去,黑灰打了个转儿,落在她掌心,她细瞧才发现是纤薄得几近透明的黑色花瓣。
她不经意抬头向天上来处望去,心脏猛地一沉,拍拍晏七的手,指向血穹。
只见血红的穹顶上,一株大梨木破幕而出,墨黑的枝干像是铺天盖地伸出万千触手,每根枝桠都坠着簇簇灰黑花瓣,兀自飘零。竟与合欢宗山头的那株上古大梨木一般无二,似是夜晚水面上漆黑的幻影。只是雪白的梨瓣深蕴灵气,墨黑的花瓣凝着森冷的魔气。
晏七也如她一般诧异,上一回来时,这株梨木在这儿吗?好像是,却又好像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呢?记不清了,只觉熟悉。
清九忽然记起通史课上,盏摇师尊曾提到过合欢宗灵脉的来源。
五百年前的合欢宗原址是一座光秃秃的山头。方圆二百里没半丝灵气,寸草不生,鸟飞过也得把屎憋了去别的地方拉,以免浪费了种子和肥料。最近一处灵脉在几百里开外的姑洗宫地下,滋养出无数奇珍异宝,姑洗宫也因此威名震震,只可惜这条灵脉只惠及忘忧谷。
彼时在魔域枕戈待旦的合欢宗早生出逃离之心。
合欢功法虽能在双修时大幅增益修为,更可疗愈灵体、滋养灵魄,却也因此怀璧其罪,门人为高境界的魔人觊觎,常为之掳去做炉鼎,受尽欺凌。
故而合欢宗门人无论男女皆汲汲营营于增进修为,不敢懈怠半分,便是如今也不曾改。
合欢宗一次又一次冒险递出恳求,只求有个栖身之所,却都被仙盟轻飘飘地拒绝。最后一次拒绝的理由是:九州境灵脉各有主,并无多余,即便合欢宗搬迁至此也无法修炼,仙盟有心无力。
恰逢神女乘凤途经,见此情景竟以身化脉,连接魔域与九州境,将翻涌魔气尽滤作清冽灵气。合欢宗自带灵脉入境,仙盟无可推辞,这才勉强应下。
此处的梨木与合欢宗山上的梨木,想必就是神女所化。念及此,清九虔诚地伏下,拜了一拜,才对晏七说:“走吧,我们去找临渊。”
人过得太舒心的时候,问题就来了,谁也不知沉渊宫方位何处。
清九一以贯之地依赖起了系统,在识海中说:“小肚小肚,替我导航去沉渊宫。”
系统:【好的,宿主。对不起宿主,魔域舆图没有提前缓存,暂时不支持导航去沉渊宫哦。】
清九:……
系统:【宿主,但是我可以以你为中心,替你搜索方圆十里内有人烟的地方哦。】
系统滋啦滋啦响了一会儿后。
【前方十里是归寂壑附近的望渊城。】
“落点还行,是城区,”清九又问晏七,“望渊城你去过吗?”
晏七颔首:“是临渊势力范围,我依稀记得临渊的望渊城内有一处鬼楼,无所不有,魔域舆图是稀罕物什,鬼楼内必定有此物。”
对修士而言,九州境舆图算不得稀罕物,两块上品灵石便能购得,九州闲集出二手时甚至会打包送一份当赠品。可魔域乃是未至之境,毒瘴凶兽恶水邪花层出不穷,凶险无比。魔皇与临渊分壑而治,攻伐不断。在这般绝境中绘制一份全览舆图,不知需得以多少魔修血肉为墨,才能在舆图上添上寥寥几笔。
系统:【宿主,有舆图我就可以替你导航了哦。】
懂了,接任务呢。
十里于修士而言不远,两人很快便看见望渊城残缺的城楼,魔修们进进出出。
两人躲在城门外一棵巨大的光杆树下,枝头停着黑羽的怪鸟,转着滴溜溜的眼睛,正在捕食振翅的虫子,虫子只动了动触角,怪鸟便立刻展翅飞走。
清九运功吸纳魔气,将体内灵气挤出,又照着来往所见的女魔修打扮,摇身一变,换了身叮叮咣咣响的黑紫轻纱衫裙,一边肩带上系着蝴蝶结,垂下旖旎的轻纱,在腰间拂动。
魔域没有九州境那副陈腔滥调的体统之论,大家都是怎么喜欢怎么穿。有的男魔修还只穿个兜子就出门辣人眼睛。
清九这身不仅露肩膀头子,还露腰。
但在魔域来说,很保守了。
晏七皱皱眉:“不要露我的腰。用了幻形术也不行。”
清九撇撇嘴,又换了一身。
不露腰,改露腿了。
裙摆是细细碎碎的布条和轻纱,走动时小腿便若隐若现的。刚才城门前一位路过的女魔修便是如此穿着,深得清九欢心,便如此幻形了。不得不说幻形术就是方便,省得要链接了。
晏七:“也不要露我的腿。”
清九有点儿恼了:“穿衣自由你懂不懂啊!你再嚷嚷,我从脖子这儿开个大叉下去——”
晏七:“不许露我的背!”
清九:“——从前面开。”
晏七:“不许……”
清九:“开到底。”
晏七:“我以为第一件衣裙颇是不俗,端庄典雅,很合你。”
清九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清九捯饬好了,晏七也敛去修为,幻形了一套玄衣。正要随她一道进城,却被她拦下,正经道:“你这样哪儿够,你得像一个魔修才不会被怀疑。”
“你又有何高见?”
清九:“第一点,你的眼神不能这么坚定,这么清澈,这么正派,要邪恶一点猥琐一点。”
晏七心知她没憋好屁,直截了当道:“不学。”
清九:“你换不换身体了?别创业未半而中道迷路啊。”
正事当前,他屈服了。
清九清了清嗓子:“学着点儿。”
挺胸,然后眯起眼睛,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颌:“小元阳,要不要来跟姐姐玩一玩啊~你来一遍。”
晏七:……
咬着唇问:“还有别的方法么……”
清九:“那来个速成的,第二种,你要学会桀桀桀地笑。”
他深呼吸,张了张口,隐忍着咽下一口气,又艰难地张了张。
如此试了两回。
“我实在不行,还有别的办法吗。”
清九摊手:“那只有第三种了,染上魔修的气味。”
晏七:“如何染?”
计谋得逞。
两只明亮的眼睛弯起,邪恶一笑,她踮起脚吻了上去,轻轻咬弄着他的嘴唇,好让唇瓣分离,呵出一缕魔气,在他的唇边以气音轻道:
“就这样染。”
他想躲,可她给了他一个理由,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有了理由,就有了真实念头隐藏的栖身之所。
他被动地被吻着任她涂画,间或着断断续续的,问:只有……这一种染的……方式吗?
清九手搭在他的肩上:“还有更进一步的方式……”
“更深一步的方法……”
“你要试试吗?”
话止于此,便只听得见唇齿纠缠与衣料摩擦的声音了——她摸的他。
食指忍不住地在他后腰上画着圈儿,画得他禁不住呼吸得更急促了些,便像是他在回应。
就像打电话的时候能扣下一整面墙的墙皮,亲嘴的时候她这双手也闲不住。
他明白她所谓“更深一步”指的是什么了,僵直着不动,忍着心脏又突如其来的绞痛。再痛也直直地站在那任由她吻,直到她的魔气染得足够深。
魔域的魔气是极易使人产生幻觉的。倘若低阶灵修来此,道心不坚则极易心魔缠身,为欲念杀念所笼罩,迷失心智堕为魔修。
可此刻,他道心通明。清醒地被这个誓要拿下他元阳,将他当作毕设的合欢宗女修吻,吻得又深,又缠绵。
她说过一句话,不是风动,是心动。
她的风在吹,他告诉自己,他的心不会动。
修行百年为证道,他也可弃百年修行只为不证道。只与道有关,与她无关。
无论那个情劫是谁都好,他都不会以无辜之人的性命为垫脚石。这就是他心中的道。
道说万般情欲拂身过,心中有道即为真。
她一边亲,一边偷偷地睁开眼睛看他头顶上的数值,很好,好感度和杀心都没有变。
果然是一个闷骚的小剑修,喜欢啵嘴。
她尝试着多吻一会儿,边吻边看能不能把好感度从-66%提升到-65%,也想试试怎么样的吻他会更喜欢,是激烈的,狂野的,主动的,还是温柔的,被动的,还是欲拒还迎的,娇羞的。
毕竟课上学的东西,好不容易实践一回,是不能轻易放过的。
没错,她就是那种上课俩眼睛死盯着老师,下课晚自习还要追去办公室问习题的人!
激烈的×
狂野的×
她主动的×
温柔的×
依次试过,好感度都没有丝毫变动。
可恶,可不要小看了我合欢宗第八十八届学委啊!
没有条件,我创造条件也要上!
她热烈地吻着,因一瞬的窒息踉跄两步,他无处摆放的那双手便下意识去握紧她的手臂。她背撞在树上,就好像是被他抵在树上。
她微微踮脚,抽离了这个深长的吻,湿润的唇一路划过他的面颊,微微喘息着,在他耳畔柔柔地气声道:“该你了。”
该你将魔气渡还了,
也该你吻我了。
如我方才那般,就好。
第38章 性冷淡,不存在的魔君他竟然是头号……
一块纯粹坚硬的冰被冻了又化,化了又冻,也会染上她的气味。
心向往的那条路,和坚守的理念一旦相悖,人就会找一个理由来缓和这种相悖,让自己好过些。大多人的一生便是靠着自我蒙蔽,如此安稳度过。
黑白分明的人,坚守那一句至少我不杀,不允许自己有这样一处缓冲地带。
脑瓜崩伺候-
前两日望渊城才被魔皇部将率魔兽突袭,死伤不少。靠近城门处只剩下残垣断壁,好几位公务魔正在施法修缮。
清九揉着额头和晏七走在望渊城的街巷里,竟无一人多看他们两眼。清九戒备心下降,随手扯住个佝偻着背的灰袍魔修问去鬼楼的方向,却是三缄其口。再问几个,也都如此。
晏七道:“跟我来。”
清九跟着他东绕西绕,不停地问他你认识路啊?他没有回答也无法答,一百七十年过去了,当时他似乎是来过这里,但具体的情状却记不清了,只凭着直觉走,直到两个人停在一座歪斜而漆黑的飞檐古楼前,黑气缭绕。
望渊城属临渊治下,鬼楼明面上自然也归临渊所有,可坊间传闻此处与魔皇势力暗中也有着道不明的关系,楼主身份更是神秘,以至于魔兽突袭,死伤无数,鬼楼却能独善其身。
据传楼中无奇不有,纵是世间罕见的灵材异宝,亦能在此寻得踪迹。鬼楼内有七层,格局陈列与寻常商楼大相径庭。往下几层,都是凡俗货物。愈往高处,面积越小,货物越珍奇,也唯有修为更高深的魔修方有资格踏入。
而最高一层的暗室只接待知晓暗号,地位尊贵的魔修,双方从不露脸。此间无货可卖,而是依客所求搜珍炼宝,哪怕是悬赏九州境修士的性命,鬼楼也可一一做到。
“应当是此处了。”
仰望着斜楼,清九放下手,额头还红着,感叹道:“真邪性啊。”
晏七严阵以待:“你也看出来了。”
“都斜成这样了能不邪吗?”
正要走近,便见一魔修被打出了门,摔在地上大口吐血。两人立时闪躲至巷道里探看。
两个黑衣魔修不耐烦地骂道:“一个金丹也敢来我们鬼楼?差你这点儿灵石?滚出去,别碍眼!”
清九心中一紧,两人一个敛去修为,一个筑基,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清九对镜利落补了一圈唇脂:“光待在这也不是办法,我去试试。”
晏七拉住了她的手臂,正色道:“为免打草惊蛇,还是等入夜后,我去盗图。”
“霄云剑宗的晏大师兄也会偷东西啊?”
晏不语。
清九灵光一现,手伸进芥子袋里摸,这是她自己的芥子袋。来前她抽空去找了趟姬无心,却连人影也没见着,洞府大门紧闭,只将她的芥子袋悬在了门上。
她摸出来一只玄墨斗篷,抖开的瞬间,织银的魔纹泛出一道金属般的冷芒,浓得化不开的威压如实质般轰轰烈烈铺陈开来。正是她与晏七初见那日临渊所遗。
她看向晏七,意图很明显了。
穿完衡岐仙君的衣裳又穿临渊的衣裳……
衡岐仙君也就罢了,临渊毕竟是魔修的头儿。
眉头微动,成何体统。
面露难色,纠结挣扎。
顺从-
阴森的鬼楼踏入两名客人,一个艳丽得不可方物,一个身披大氅,戴着青黑面具,威武不凡,
虽看不出修为,但通身的戾气与杀气,便是眼拙的人也不会将他小觑了去。二人一进来便极其高调地吸引了所有魔的目光。
女魔修眼高于顶,掠过五层直上六楼。
六楼的管事是个穿着鼻环的牛头人,长得虽丑又是牛头,却也不是吃素的。在鬼楼干了这些年什么魔修没见过?心中又疑又惧,不曾全然被真唬住。
女魔修妖艳,男魔修冰冷,周身杀意凌厉。这种杀气非一般魔修所能有,熟悉的气息令他悚然一惊,似乎正是多年前代老大前往沉渊宫参加年会,向临渊朝拜时王座上散发的那股杀气,那股威压逼得人不敢抬头,两股战战,却久难忘怀。
牛头人正要试探着开口。
女魔修捏着鼻子娇嗔道:“死鬼,这里鬼森森的带人家来干嘛?人家要走了啦。”
男魔修:
这跟事先说好的台词不一样啊。
只好硬着头皮接:“也只有此处的珍宝勉强能配得上你,你且挑一挑。”
女魔修背过身,抱着手臂撒娇撒泼:“人家才不稀罕什么珍宝,人家跟你在一起是图你的灵石嘛,是图你的地位嘛,是图你这张脸嘛,你知道人家和你在一起放弃了多少年轻帅气的小男魔嘛!”
男魔修咬牙接道:“所以我要怎么样才能补偿你呢?”
女魔修:“那你喊我宝宝。”
男魔修:……
“你喊不喊嘛!”
男魔修咬牙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宝……宝宝……”
他想把自己发声器官摘了。
女魔修心里偷笑不已,这才擦擦泪珠,转过脸对着他娇声娇气道:“哼,人家也不要什么别的东西,你就随便带人家出去旅旅游就好了啦。”
男魔修终于舒一口气:“好,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女魔修看看牛头人,很是嫌弃:“你这个牛头长这么难看,这儿想必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啊,亲爱的我们走吧。”
男魔修拂袖:“是都不满意吗?这样吧,小牛头,来一份舆图。”
女魔修捶男魔修心口两拳,捎带手的摸了一摸:“你这个死直男,会不会讨女孩子欢心啊?送我舆图干什么?又不能当簪花戴,又不能当法器用!”
男魔修道:“你不是想旅游吗,魔域我都去过了甚是乏味。回去我便将这幅舆图挂在殿中,你用暗器扔,扔到哪儿,咱们就去哪儿旅游,可好?”
女魔修这才娇羞地点头:“死鬼,净会哄我开心。那人家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牛头人在一边看得一愣一愣的。
只是越看斗篷越眼熟,越看这人也越眼熟,难道当真是临渊魔君?
可魔君他分明是整个魔域都知晓的头号刚烈大童男。不仅从不近女色,身旁也无女修服侍,治下更不许任何魔修抓炉鼎行采补之事。
其实,并非是临渊性冷淡。
魔域上下皆知,早在临渊还是九州境一介清正散修时,曾遭修仙世家蒙骗,险些被无相笔抽去神智,沦为整个修仙世家的炉鼎。故而他对双修炉鼎一事恨入骨髓,对女人更是厌恶透顶。
百年来魔皇也曾暗中派过女魔修靠近,试图以美魔计刺杀于他,皆是无功而返。
眼前的二人却似乎感情甚笃。
牛头人心生疑窦却不敢怠慢,将两人邀入里间稍事休息。
一只五彩斑斓的黑虫子静静地趴在房梁上看,两只触角搓搓。
牛头人走入内室,一层层开启繁复的机关,取出一份舆图来。
等牛头人离去,虫子振翅飞下,瞬间化作一团细密蚊蝇,模仿着牛头人的动作依次按下机关,扭动机关,打开暗格,又化作一条蠕虫,拟作钥匙,插入石孔。
机关打开,蠕虫又化作密密麻麻的千足虫蜂拥蚕食了一份舆图,依次关闭机关后,便飞到了两人等候的里间房梁上,搓搓触角。
清九假装坐在那儿玩指甲,实则心里慌得要死,系统扫描出这楼里化神修为以上的魔修不在少数。
牛头人恭敬地呈上舆图,交与清九,在她伸手的一刹那,忽然试探着开口道:“乌蒙山连着山外山?”①
清九直接秃噜了出来:“月光洒下了响水滩?”
很难不接,
很难不唱,
也很难跑调。
牛头人扑通冲晏七跪下:“临渊魔君大人!小的对您的敬仰,如高山大川,绵绵不绝,今日见到本尊深感荣幸,死而无憾呐。”
这一句,是在魔域两极势力倾轧中仍能屹立不倒,堪称传奇的鬼楼最机密的暗号。
暗号的来源非常抓马,据说是一次沉渊宫年会上,临渊喝得酩酊大醉,一个人在宝座上叨咕着什么山外山,却无人懂。他自己说,自己接,说着说着就笑了。
服侍的魔修看见直接噗通跪了,大呼一声:“魔君,您已经好久没笑得这么开心过了!”
底下的魔修听见了以为是什么神秘的咒语,跟着一起高呼“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了响水滩!”
魔域崇武,盲目跟风,而后这个暗号便成为了鬼楼里尊贵身份的象征。
清九愣了一下,明白了。
捡到临渊时她刚来九州境不久,看他如何也不说话,戒备心极强,以为也是个穿越来的,每天跟他对暗号。
张嘴“你们三个是什么关系啊?”闭嘴“我咋瞅着有点不太正常呢?”他却依旧闭口不言。要不就是突然来一句“奇变偶不变”,然后在沉默中自己小声接“符号看象限。”
后来她才知道,
原来他不是哑巴。
现在她才知道,
原来他记住了。
两人在魔修们的全体簇拥下,从六楼一直走到一楼,出了门。
虫子也振翅,穿过小小的窗隙,飞离。
牛头人等一路送到鬼楼门外,左右列成两排,声势颇为浩大,引得城外不少不明内情的魔修驻足观望。也难怪,望渊城才遭魔兽袭扰,此时城内有任何风吹草动,敏感些也是正常的。
一佝偻着背的灰衣魔修见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正在人群外看热闹,见两人身形似是眼熟,扒开人群,惊奇地跑上前:“刚才不奏是恁俩问俺去鬼楼的道儿的吗?恁俩找着咧?”
二人脸色一僵。
牛头人也立刻反应过来了。
谁会问别人回自己家产业的路呢?
晏七立刻握住清九的手,飞身遁逃。一道黑影闪过,不见踪影。
魔修心知被耍,立刻蜂拥追了上去-
望渊城外一处洞穴。
十几名修士在此等候。
少年杀手站在洞口,伸出冷白的手背,接住完成任务归来的飞虫,细长如玉骨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虫子的甲翅,轻声道:“阿博,辛苦了。”
虫子约两个指节长,通体泛着五彩斑斓的黑,两只触角蹭了蹭,嗡地飞上天,化作一团蚊蝇。蚊蝇有明有暗,有深有淡,列作一张巨大的舆图,连微小的细节与文字都分毫不差。
众修士皆惊奇地靠近,掏出玉符,拍照。
众人留存好舆图后,蚊蝇又化回五彩斑斓的黑虫,对着少年杀手搓搓触角。
少年杀手摸摸黑虫:“阿博,我知道你辛苦了,来吃点东西吧。”
虫子触角左右摇摇,又互相搓搓。
少年杀手:“阿博,你看见谁了?”
一团蚊蝇在空中飞舞,幻化出望渊城外与鬼楼所见。
先是幻化成两个人影,一男一女,抱在一起啵嘴,阿博观察得很细致,可以很清晰地看出女方先是狂风暴雨般地嘬男方,再是绵长细腻地你来我往,又似小鸡啄米般轻点,最后女方被男方按在树上,深深合目,在将嘴噘出去二里地时,挨了个脑瓜崩。
再噘,再挨。
众修士:°□°!
少年杀手身后站着的妖狐眯起那双妖冶的狐狸眼,似笑非笑:“玉罗刹,你养的虫子够八卦的。不过从打扮来看,这似乎是个女魔修啊,可怎么长得有点儿像……”
“好了阿博,回来吧。”少年杀手不安道。
蚊蝇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又幻化成鬼楼内的景象。
女魔修挽着男魔修的手,捶男魔修的胸口还揩油,还把眼
泪偷偷往他斗篷上擦。
高速振翅锐鸣:“死鬼!叫我宝宝。”
低速振翅嗡鸣:“宝……宝宝……”
……
最后是牛头人扑倒跪下大喊临渊魔君,大合唱月光洒下了响水滩。
一个修士对着玉符上九州悬赏的开屏,一左一右两个门神大喊:“这是清九和临渊啊!”
又一人道:“果然有奸情!必要为死去的同门报仇雪恨!”
虫子气喘吁吁地飞回到锦盒里,摊开六只触脚瘫着休息。
少年杀手如何不知那是清九,若非她,阿博也绝不会跟踪,更不会饭都不吃,耗费灵力幻化此象。
谁让她喊了它那么久的屎壳郎?
屎壳郎也要翻身,屎壳郎也要有春天!-
望渊城昨日遭袭,魔将来报死伤无数,临渊不得不丢下沉渊宫里尚未完成的艺术品,前来查探。
鬼楼的魔修们追捕两个骗子无功而返,正聚在楼里骂得难听,越骂越上头。牛头人骂猪头人是猪头焖子,猪头人骂牛头人是吃了吐吐了吃,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吵吵叭火的就要动手。
门外进来一黑衣人,正是魔君临渊。看城内狼藉一片,本就怒不可遏,唯一一处完好的鬼楼偏还吵吵嚷嚷,踏入便呵斥了两句。
魔修们本就行事恣意无拘束,杀人掳掠无章法,又正在气头上,见来人如此放肆,使了个眼色,一旁的打手抄起法器便上。
临渊负手而立,单手空画几下,冲上前的魔修便摔去一旁,呲哇乱叫。
“放肆!连本君都不认得!”
牛头人和猪头人面面相觑,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两魔修一致对外:“又来了个赝品!你说你是魔君,你斗篷呢!”
临渊:……这大厦掉疯了吧。
两魔修见来人虽气宇不凡,周身魔气汹涌却一言不发,认定了又是个冒牌货,握紧法器道:“那人好歹还有个正品斗篷,你连我们魔君拗造型的斗篷都没有,装什么魔君!小的们,给我打!”
斗篷?
他不是赠予清九了吗……
在谁的身上。
第39章 海内存前任,天涯共比邻临渊男菩萨式……
九州境。
某不知名洞天,云海雾池。
水汽湿润如云烟缭绕,姬无心坐在嶙峋差互的岩岸,鞋袜褪去随意扔在一边,白皙的足尖漫不经心地点着池水,涟漪泛起,一圈圈递向对岸,揉皱池水里他的影子。
姬无心的声音懒懒散散的:“真君,这就是你讨女人欢心的手段吗?”
道吾真君着一身白,轻纱蒙了层水汽,银发如瀑垂散,立在十丈开外的对岸,没有正道魁首的高高在上,也没有剑道之尊的孤高疏离,只是站在那儿,像一个寻常男子面对心仪女子一般。
道吾真君回答:“上回姬道友曾说我一字一语都是诓人的虚言,要挖出我的心瞧一瞧是黑是红。那颗心姬道友见到了,却还是怀疑。我只好带你来此了。”
他说他心悦于她,那好,她便以棋子剖开他的胸膛看一看那颗真心。
血淋淋的赤心在她掌心搏动,被半拉出体外的血管扯着,原来大乘修士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鲜血沿着指缝滴答,只要她稍加用力,便会化作一团肉糜。
半步飞升的九州境第一人,便如此将性命托于她手。
道吾平静地看着她:“姬道友可信了?”
姬无心还是松了手,将那颗心归位。要他的性命有什么趣儿,她要看他卑如尘埃。
道吾又言:“这是问心池,池中所见作不得半分假。若有半字虚言,倒影便会显露出最不堪的模样。”
姬无心颊上带着笑,眼角眉梢都噙着厌恶:“真君啊真君,两百多年前,你劝和妖王与琴无涯莫要为女色乱了道心时,会想到自己也有今日吗?”
“而今,不过是懂了。”
池水如镜,道吾的影不曾变化分毫。
“琴无涯是真小人,可对我还落个坦诚,而你,连琴无涯也不如,当真是九州境第一道貌岸然之辈。”
“你以为第一次登门便说明为渡情劫而来,我便会以为你坦率而另眼相待?”
“你以为将那颗心掏出来给我看,将生死握于我手,我便会因你真情而动容?”
“你以为身居正道魁首之位却屈尊降贵,对我处处顺从,我便会因你的卑微而不忍?”
“你搞错了真君,你的真心百无一用,”姬无心说着摘了地上一棵杂草在手里把玩,“于我而言,还不若这株草有趣儿。”
“妖王的背鳍很漂亮,玄天家的道士味道也不错,前些日子我才新识得了个才入门的小药修,调教起来也很有意思,连寂照寺的佛子背弃满殿神佛的挣扎模样都很可爱。”
手里的草随手丢去池子里漂着,姬无心流转的眼波愈发冰冷:“他们都很有趣,可便是再有趣儿,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一时之乐。而你,连入我眼也不配。想杀我证道,凭这张漂亮的脸蛋,不够。”
池中姬无心的倒影也丝毫未改,她也不曾说谎。
隔岸之人在水汽朦胧里凝视着妖艳如芍的女子,缓缓出口:“没关系,我可以学得很有趣,直到够格,入你眼眸。”
姬无心指尖勾着垂散的发丝,尾梢打着转,笑得妖娆,像裹着蜜糖的鸩毒。
“好啊,那就赌一赌。是我先死在你手里,还是你,先、被、我、玩儿死。”-
魔域
沉渊宫
着黑斗篷的临渊戴着青黑的玄铁面具,手中牵着条细细的绳索,另一头拴在一紫衣女魔修的腕上,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被拽着走。
临渊初到魔域还未成为一方霸主时,几乎整日戴着玄铁面具,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又一身黑袍,上上下下裹得密不透风,生怕有半寸肌肤暴露出来。
直到地位坐稳,才摘下那只獠牙面具,露出惊世无俦的相貌。
故而,今日又如此装扮从宫外直入殿内,有正品斗篷在身,手下无一质疑他的身份,反而是后面牵着个女修更叫人疑惑他意欲何为。
刚烈大童男终于敞开心房,决定拥抱春天了?
这拴着……也不像啊。
想必是抓了个魔皇的细作回来好好审问一番吧?
二人一前一后行至殿前,伫立。一名魔修上前行礼:“魔君有何吩咐?”
临渊不语,只是拂袖。
魔修:“啊?”
临渊清清嗓子,再拂袖。
魔修:“呃……啊?”
立刻惶恐伏倒,求责罚。
身后拴着的女修走上前:“你们魔君不语,是想给你个表现的机会,笨死了一点眼力见都没有,他让你把我捆巴捆巴带回房去。”
魔修看临渊不语,意在默认,后知后觉连声应下便要带人走。
“你不多叫两个人啊,不怕我跑了?”女修又道。
临渊微微颔首,魔修又感激涕零地看着女修,立即叫了三个人,接过锁链一道将女修押走。
殿内值守少了大半,“临渊”在殿内假装随意踱步,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实则搜寻着掩身之处。
临渊卧房内,魔修离去,女修手上的绳索自行解开,也四处搜寻着掩身之所。
来的路上,二人转变了先前的策略。
望渊城被毁,加之二人又假扮成了临渊去鬼楼骗舆图,消息必然很快便要传到他耳边,临渊本就暴戾,在气头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若一五一十阐明来意,临渊必然是看她与晏七的笑话,宁可将炼魂鼎砸了也不借与她,非要她与他终生错位,一个这辈子搞
不到元阳,一个只能当雁还山的大师姐。
沉渊宫戒备森严,硬闯潜入都是下下策。
故而,她只能出此下策,来一手灯下黑,匿于沉渊宫中,搜鼎,再胁迫于他,说不定反有几分可能。
临渊的卧房不大,布置也简单,除去床铺铺得松软,其余的器物都冷冰冰的,没半点活人气。反倒是一面正对着床的全身水镜,灵力波动隐隐,有些奇异。
她走近,指尖轻触了触镜面流转的水光,水面波光瞬间闪动起来,显现出从前的影像。
临渊正对镜整理装束……
她右滑水面,又换了一副影像,
临渊正对镜欣赏自己的斗篷……
滑动,
临渊拿着淡紫帕子黯然神伤,
清九瞪大了眼睛,心道:这还没扔啊!别是当阿贝贝了吧。
滑动,
临渊对着水镜查看断臂新生的骨芽……
滑动,
临渊正对镜赤裸上半身欣赏肌肉。
滑……不滑动,
她反复欣赏。
好白的扔子,好粉的扔子头……
她盯着镜子里的沟壑目不转睛,原来这个一身黑的禁欲系废话魔头也是闷骚型的。
画面中断,水面又泛起淡蓝的光,显现出另一幅影像。
返回键在哪儿?清九目光搜寻着,她还没看够。
微微眯眼定睛一看,水镜中所见却并非是沉渊宫卧房内的陈设了,有些眼熟,似乎是一处山洞。
清九恍然记起,这不是当年她捡到临渊安置他的山洞吗?
那时她初入合欢宗不久,对宗门里师姐们除了骑人就是坐人的作风还不适应。她在山门外捡到临渊,见他长得好看却半死不活,生怕带回宗门便被师姐们一句“那还不趁热!”就拆吃入腹了,便背着他生走了二里地,寻了处山洞安置下来。
她本想着,他若是死了,她就把这山洞炸了,也不浪费,正好就地埋了。
可临渊运气不错,虽伤得很重却也吊着一口气,清九每次来看他都要带点儿家具或是生活用品,今天是只更松软的枕头啦,明天是床新被褥啦,后天是一对茶杯茶壶啦,久而久之,缝缝补补,这处破破烂烂的洞穴便有了家的样子。
他从不说话,只偶尔嗯一声,清九便唤他小哑巴,他动了动眉,不大高兴,也认了。
这处洞穴里,她小哑巴长,小哑巴短。
小哑巴起来吃药了,小哑巴你怎么吐血了,小哑巴起来喝药了,小哑巴你怎么口吐白沫了,小哑巴你属骆驼啊。
今天的药吃下,伤了肝,她记下:明天找王药药买点护肝药。
吃了护肝药,伤了肾,她记下:明天找李仙草再买点补肾药。
吃了补肾药,临渊体内大热,她记下:明天再买点败火的药丸子。
药拿回来了,她用玉符联系王药药:“你怎么不附说明书啊,这药这么大一颗给我们家小哑巴噎得翻白眼了都。”
王药药:“你把药外面的壳儿先去了啊!”
她看着床上几乎是死不瞑目的临渊,哈哈干笑两声:“那,那包药粉是一吃一整包没错了吧?”
玉符那头,王药药沉默良久,而后道:“那是抹的。”
一病消去百病来,小哑巴的身体在她的努力下,也曲折地好转了。
水镜中所见正是如此。
那处洞穴随着临渊的离去而荒废,生满杂草,在近百年的日月更替中早已倒塌。
水镜中临渊面色苍白地卧于床榻,而清九坐在他床畔,才喂他吃过药,面露难色地试探着问他:“道友,看看元阳?”
他勃然大怒拖着病躯离去。
她滑动,却还是这个场景。
她问:“道友,看看元阳?”
临渊痛苦地看着她,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滑动,还是洞穴里。
她问:“道友,看看元阳?”
临渊攥得手指发白,唇动了再动,最后只吐出一口鲜血。
她往后翻,翻了再多,也还是这般场景。
除去临渊的反应外,没有任何区别。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临渊打造的幻境。
他困在了离开的那一天,似乎是努力地,想要做出什么改变,却徒劳无功。
最痛恨炉鼎二字的魔头,是惊弓之鸟。
在元阳再一次被觊觎时,即将被抚平的创伤再度烂入骨髓,理智与信任被汹涌恨意顺理成章地席卷。
伤鸟无法舔舐伤口,试图用尖锐的喙部啄去并不存在的残羽烂肉,毁掉那个人留下的好。直视骨骸的那一刻,又惶恐地将她存在过的痕迹归拢,揽进伤羽下。
哪怕是虚伪的好。
他试图直视自己的心,可却如烈日不可直视,总是生起没来由的憎恶与恨意。
她明明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女修,笑起来两颗虎牙又很狡猾,可每每回忆,却扭曲成了令人可憎的面容,阴险,丑陋,两颗犬齿似乎立时便要划破他的喉咙。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脑海里颠倒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是魔,却好似生出心魔。
他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夺命的箭矢,
只是在近百年的岁月里,困在幻境里,夜夜重演。
白天,他是雄踞半壁江山的临渊魔君。
夜晚,他是躲在幻境里一次次重蹈覆辙的小哑巴。
时间向前,他困在了过去。
只是镜花水月,不过是一场没能走下去的梦罢了。
又能如何。
清九呆呆地站在水镜前,不解何意,又好像有些懂。
可他早已经不是小哑巴了。
他是大血红眼珠子的魔君临渊,注定与名门正派的她分道扬镳。
房门径直推开,黑袍铁面的人走近,她慌张拦在水镜前。
“大殿没有,你这里有什么发现吗?”说罢,他发觉她的异样,“你身后是什么?”
“我这儿也没有炼魂鼎,这,这就一普通的镜子而已。临渊闷骚爱照镜子,你说这人哈,是吧……”
她说谎很没水平,被他狐疑地拉开,水镜里的画面完整地暴露在他面前。
晏七沉默了。
清九扶额,见晏七不语,狗狗祟祟地回了头。
也沉默了。
临渊大尺度对镜十八连拍。
“原来你喜欢看这个。”许久,他在她身后冷冷出声。
清九尬笑:“啊哈哈哈,不小心碰到了,其实我是在看前面一张的。”
她立刻向左滑,试图滑到临渊查看断臂新生的骨芽那一张。
下一张,临渊胸肌,再下一张,临渊腹肌,再下一张,临渊肱二头肌三头肌,临渊背阔肌,临渊肌肌。
她越滑越心虚,手指越滑越快,也越颤抖。
晏七心思越发复杂起来。
临渊的身材无可挑剔,尤其是胸肌,比他大。她是因为这个,才沉迷的吗?
“停。”
晏七握住她的手,滑回了上一张:临渊对帕神伤图。
淡紫方帕,一角绘着她最喜欢的喇叭花。
水镜波动隐隐,水光流转,可这方帕子的纹样他绝不会记错。
他目光停在这里许久,被面具隐藏的双目困顿地转向她,唇动了动,喉头有些干,却没能发出声。
清九以为这可比大尺度肌肉照好多了。
“啊哈哈我就是在看这张呢,你看他这小样儿,傻不拉几的哈哈哈哈,还忧伤呢哈哈哈晏道友你说是吧。”
这话反让气氛骤然冷下,清九笑不出来了。
晏七的面具转向她:“方才临渊的手下对我说,今日还未鞭笞地牢里的囚奴,提醒我莫忘了。”
“囚奴?”
“是,说是个从九州境抓回来的修士,每日受临渊三鞭,日日不断。”
“那我们去救人啊!”清九急不可耐,拉着晏七的手便走。
“换不换得回身体是小事,人命没了可就真没了。”
他虽没说话,可来寻她,也是同样的意思。
地牢。
长而幽深的地道两侧点着幽蓝的冥火,黑袍铁面的魔修手上牵着的锁链在地上拖拉出噪声,意
图将身后的女魔修与囚奴打入同一间地牢。
领路的魔修施法开了门,便退下了。
空空荡荡的牢房,只有一只兽笼。
囚奴衣衫破烂不堪,又被血反复浸染,依稀辨得出从前是淡青的,样式是姑洗宫制式。
兽笼里的流清商被封锁了灵力,无法以神识探查来人的身份,直到脚步声很近了,才艰难地抬起无力的头颅。
苍白病弱,瘦骨憔悴,美得凄清破碎。
晏七立刻上前施法:“是姑洗宫的道友。”
清九跟在后面施法:“嚯,是姑洗宫的前任。”
第40章 情侣主题客栈他要睡中间
“别见着个好看的男子就说是你前任,好么?”晏七不以为意道,“这是临渊的地宫,不是你的后宫。”
“清九……你果然与临渊……私相授受……”
牢笼打开,清九搀扶流清商出来。流清商一开口,唇边便溢出血,声音也含糊不清,却尽力说完整。
清九搀扶的手一摊,流清商顺滑地摔去地上:“你看,他认得我,我没骗你吧。连临渊都成我后宫的了。”
晏七单手将摔在地上的流清商拉了起来:“你这样摔他会散架的。”
流清商看着临渊打扮的晏七,气弱地道:“临渊,你是在忏悔吗。便是如此,你是清九初恋的事实也无法更改。你这个魔,你的情谊,本就会害死她。”
晏七松了手,流清商又顺滑地摔在地上。
好想打死他。
晏七还是利落将他扛于肩上。他的力气很大,攥着流清商的手臂几乎快要捏断。在晏七看不见的角度,流清商血衣下的魔纹隐隐闪动,又匿入血肉。
他踏出牢门不曾丝毫犹豫,反倒是清九安抚似的在他身后宽慰道:“咱们救人要紧,那什么血魂珠,我下回再来陪你讨。”
晏七心一动,他不过是在师尊面前简短提起过血魂珠,她却记下了。
平淡道:“劳你有心。”
清九嘻嘻哈哈:“算我记性好。”
流清商见来人与清九一路,又作临渊打扮,可言行全然不同,出了牢门才后知后觉:“你不是……临渊?”
“道友,我若是临渊,此时你无命可活。”
三人依着来时路出了地牢,值守的魔修们虽疑惑却也不敢多问一句。
就一打工的,谁管他那么多。
出了地牢,至一隐蔽处,清九又兑了三张遁形符,确认有效距离足够三人逃出生天后,符纸自一角燃起,身形消失。
燃烧的黑灰飘飘,落到了自角落现身之人的掌心。
真是妙极了。
一属下跟在他身后,恭敬行礼问道:“魔君,就这样放走他们吗?”
临渊双目倒映着血红的钩月,是说不尽道不明的晦暗,昂起下颌:“当然。”
属下:“那您在那姑洗宫贼人身上耗费的心力岂不是白费了?”
临渊:“那是我最精心的作品。留在她的身边,才不算浪费。”
他伸手接过属下递来的玉符,漫不经心注入炼化驯服的流清商灵气,打开道:“因为她和他,都有着虚伪的慈悲。我想看看这三个伪君子谁能装到最后。”
玉符泛光,属下恭敬道:“您卧房内的留影,那女修来了便直奔您卧房,定有内情。想必是放了什么法器意图暗害您。”
临渊冷哼一声,在鬼楼听得斗篷重现时,他便早做下准备。他对魔域了如指掌,怎么可能会被这二人甩在身后?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妙计罢了。
留影投射在一边的墙壁上,他便看见清九对着水镜里他的大尺度自拍捂着嘴嘿嘿笑,不时掏出玉符拍两张,手指还调戏般点点水镜里的扔头。
玉符立刻摔得稀巴烂,几块蹦到一边的树荫下,看不见了。
倘若他再迟疑片刻,便可瞧见水镜之中幻象生,她伸手穿过水,试图拉住悲愤逃离洞穴的小哑巴。
他没能完成的遗憾,她好像有些懂-
离开沉渊宫,三人依着舆图直奔距离地脉裂隙最近的城池,开了两间客房暂作休整。流清商的伤势很重,却不止在皮肉,倘若强行带着他穿越地脉裂隙,必致心脉俱裂。
将人扛到房里,扶到床上去,晏七摘了铁面,便与清九大眼瞪小眼起来——原先是打算开三间,可流清商实在伤重无法自保,也需要人看顾。
故而,又面临起了世界究极难题:三个人两间房怎么睡。只不过,这一回多了个限定条件:流清商伤重不能独处。
在经过一轮激烈的眼刀较量后,晏七率先开口:“总之,孤男寡女绝不可共处一室,还是我来照顾他为好。”
清九叉腰:“请你搞搞清楚,你现在才是那个寡女,你与他这个孤男才不能共处一室。”
一个生理为女,一个心理为女。他和她究竟谁才是那个寡女,这个问题似乎无解。
晏七亦是丝毫不让:“这位道友体弱智残而俊美,你行事无底线,将他交与你,我担心的不是你,而是他。毕竟,你对临渊的留影都能……”
清九皮笑肉不笑,依旧叉腰:“你既然这么不放心我,担心我摧残他这朵娇花,那你我、两个寡女、两姐妹住一间好啦!”
晏七还没来得及答,清九又道:“两姐妹住一间,流清商自己住一间,他也别叫流清商了,叫流浪狗吧!”
流浪狗躺在床上动了动唇:“要不……”
两人剑拔弩张,一齐回头怒呵:“你闭嘴!”
流清商:……
他好多余。
流清商还是坚持断断续续地开口,伸出一根手指:“要不……还,还是一起……住吧……”
清九张着的嘴半天才合上,看着晏七,好半晌才回味过来:“他要睡中间。”
他之一字,她咬得很重。
流清商话还没说完,还在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颤颤巍巍地指向桌边的木椅:“拼,拼一下……把我……搬去那里。你……你们……二人……”
晏七率先领会他的意思:“如此也可,此处毕竟是临渊的地盘,无论谁单独住都有风险。我入定,流道友伤重便不要推辞了,躺着莫动便好……”
又看看清九:“流道友所言甚是有理,椅子拼一拼,清九道友今夜便如此委屈一下吧。”
清九也不娇气,从芥子袋里掏了瓶外伤药递与晏七:“行!那咱们给他上药吧。你先把他扒了,我指导你上药。”
晏七顺从地照办,剥去血污不堪的外衣,露出流清商清瘦却不失筋骨力量的身躯来。
晏七眉心动了动,临渊下手的确没留情。
清九啧了一声:薄肌啊,没临渊大。
晏七清理伤口的动作并不熟练,流清商痛得冷汗直流也不吭一声,清九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吱声,也不想帮忙,且让流清商好好痛上一痛吧。
姑洗宫那么多抹黑她的帖子,虽不出于他手,却也是他流清商默认的。她不将脏水往心里去,不代表那些脏水不存在。
晏七上药实在笨手笨脚,手法比临渊每日的三鞭子还叫人难以忘怀。
清九无法想象在忘忧谷时他偷偷处理伤口时蹩手蹩脚的模样,冷言冷语道:“你不是还会拍奶嗝吗,怎么上药上成这样?”
晏七一边上药一边认真解释道:“我遇见你之前没受过伤,上回上药,还是篱篱五岁的时候跑去同雁还山下的灵雉打架,被叨了左手心。五师弟去替她讨回公道,被叨了右手心。后来珩衍去讨回公道,被叨了……”
清九:“你拍奶嗝的光辉人夫履历我不想听,我去隔壁药浴了,还有最后一次,不能断。”
说罢头也不回地推开门要走。
流清商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手臂强行撑起上半身,冲她极力发声:”清九!我以九州仙舫执刃人的身份通知你,我一定会将你带回九州仙舫,接受审判!”
执刃人,是九州仙舫的一把刀,选各宗门品能兼优的弟子,经多重试炼后仍道心不改,才能获此名,
担此任。
修士既掌修为,便以护佑苍生为己任,是道德层面的自我约束。而执刃人,对天道发下心誓,终身除魔卫道,一旦生出邪念,修为尽散。
这也正是临渊折磨他的意趣所在。
清九站定在门槛外,微微侧过头,声音忽然很轻:“执刃人,你的命……如今在我手上,不怕我毒死你,或者将你随便扔去魔修堆里任你自生自灭吗?”
流清商:“你不会……”
清九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不会,才这样对付我,你知道我不会,否则当年又……”
晏七还在此,她话未尽,不想旧事重提,便离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男人和浓烈的血腥气,晏七终于开口:“道友,说说吧,你们姑洗宫,在搞什么名堂。惹得临渊偏要拿你开刀。”
流清商颓然垂目:“与姑洗宫何干……是清九……串通临渊百年……”
晏七自然是不信他这番说辞,清九与他才是一柄剑上的蚂蚱,临渊算什么?
初恋?拉倒吧,初恨。
“空口无凭,证据何在?”
流清商自垂散的衣袖里取出一方帕子:“这就是……他与她定情的罪证……我也有……一条……”
晏七沉默了许久,指尖微微触了触衣襟。
这方帕子,代表定情吗?-
魔域的客栈门前络绎不绝,一行约十人的黑兜帽魔修围着清九开的两间房住了下来。
到了房内,御起结界,一人立时便扯下兜帽,露出火红的狐狸耳:“闷死了,我的毛发都不柔顺了。玉罗刹,你天天戴着兜帽,真不会闷痘吗?”
又掏出一面镜子,仔细看脸上涂画的魔纹,皱起眉:“这涂料会伤皮肤的吧?”
其余人也纷纷摘下兜帽,不高兴道:“凭什么我们都得画魔纹隐藏身份,就玉罗刹不用画?”
玉罗刹站在最远人的角落,细长的手指抚摸着锦盒内一黑一白两只虫子。
玉罗刹冷冷答:“我,从来都不用化妆品。”
玉罗刹没有再答那些修士的话,单刀直入道:“清九与临渊,流清商就在隔壁,计划何时动手,通知我便是。”
小队内一人坐在桌边纳闷不解:“真是怪了,这魔头和妖女好好的沉渊宫不住,将流清商掳来此处做什么?而且……”
那人说不下去了,却又不吐不快,极为痛恨道:“而且,这是个…情侣主题客栈。”
是的,为了将这两间客房包围,他们不得已包下了周围的三间客房。修士大多修身养性,如今屈居于此,看着四周的旖旎陈设,极为折磨。
一姑洗宫男修没好气儿地揶揄道:“你跟你道侣在山头上呆久了,也会想出来开个房换换口味,更何况,这是个情侣主题客栈。”
一人揉着胀痛的额角:“不要再说情侣主题客栈这几个字了,我一盏茶的功夫都不想待了,这可是个情侣主题客栈啊。”
这人说话的同时,白虫子触角动了动,已然飞到那姑洗宫男修眼前,在那人先是疑惑后是惊奇的注视下瞬间长到半人高,抱脸。
“阿研,不好吃,回来。”
白虫子不情不愿地松开那男修,变化为原大小,又飞回锦盒里。
黑虫子阿博触角碰碰,意在责怪白虫子阿研多管闲事。白虫子爬过去,昂起头,一触角给了阿博一巴掌,瞬间触角垂下,收声。
妖狐瞥那修士一眼,脸上还挂着黏糊糊的液体,正死命擦着,半带玩笑道:“玉罗刹的虫子给你做了个免费的面部保湿护理,该谢谢人家才是。”
众人皆是正道修士,没见过玉罗刹这样行事无逻辑的人和虫子,那人一边擦一边像看救星一般对妖狐道:“队长,你快安排营救方案吧,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了。”
妖狐勾勾手指,众人垂头围拢。
妖狐:“第一步……”
“睡个美容觉养养毛先。”-
晏七为流清商上好药,从芥子袋中取出一件自己的衣裳为他换上,正要入定,玉符震了震。
见流清商合目休息,晏七背过身,投影在识海中。
【170,一直吃:你觉得我机智吗?】
【187,剑很帅:机智在何处?】
【170,一直吃:我选的客栈啊!临渊就算发现了流清商遁逃,也不会想到我们把他藏在这种地方。】
【187,剑很帅】看看周围的陈设,和她典藏版教材里的比,差远了。
他回复了个大拇指,默默地将她的备注修改为【170,一直机智】。
身后,流清商睁开的双目隐隐泛着红光,锁骨处斑斓的魔纹顺着胸肌向下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