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卫靳熄灭了打火机，手机倒扣在阳台栏杆上，借着路灯，能看见他垂下了眼。
他当然看到了徐慎青。
在手舞足蹈的原一琛旁边，徐慎青的背影直挺，燕大校园楼下昏黄的路灯照在他身上，t恤短裤，偏偏是个胶片质感的朦胧剪影。
所以刚刚他是在楼下吗？
卫靳回想了下刚才的通话内容，又觉得会不会给对方造成误会，他敲了敲栏杆，想要发条信息过去，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毕竟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到，听到后又有没有误会，贸贸然发过去，听起来挺唐突的。
打火机点燃的烟有星点隐隐，卫靳掸了一下灰，又觉得这种想法真是优柔寡断，一点都不符合他平时的作风。
他找个机会解释一下不就行了嘛。
浅灰色牛仔外套的青年把烟放下，手指又叩了下栏杆。
卫靳在开学前就没有打算住宿舍的，他不大爱和人交往，平时也有很多事情要做，当然是搬出去最好。他妈在燕京名下有三套房产，十八岁成年之后就转到了他名下，但他不想动他妈妈留下的东西，宁愿在外面租房子。
他本来就是要搬出去的。
本来是这样的打算。
楼下面，成了个昏黄剪影的青年走得太快，蹭一下差点被石头绊倒，趔趄了一下，视野里就从一个很有意境的慢镜头猛地变作剪切快速的运动镜头，还是手持摄像机拍的那种。看上去挺乐。
不知道为什么，卫靳真的为这种场景勾了下嘴角，意识到的时候也没收下去，只动动手把烟掐了。
……不过他搬出去这件事，并没有到着急的程度。
晚风很凉，那一点冷躁被风吹得消散了。
这天军训结束，让新生们在烈日下痛苦煎熬的日子也终于走到尾声，燕大迎来了长达七天的国庆假期。
徐慎青没着急回家，和社团的人约好了三十号晚上打球。
体育馆灯火通明的，大汗淋漓的一场比赛后，最后一个社员也拍了拍他的肩挥手再见，徐慎青拿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汗，坐到观众席，正喝水休息呢，手机上叮咚传来一条消息。
【母上大人】拍了拍他：
“我今天多排了节晚自习，你去接小敏吧。”
徐女士是高中班主任，这一届带的高三，平日里忙得走路都能抡出火星子。
为他妈分忧，徐慎青当然不会拒绝，他先给徐慎敏发了条消息，然后才回的徐女士。
只是现在才七点多，去接徐慎敏也实在太早了点，徐慎青喝着水，打算在观众席上再坐一会。
学生们急着假期回家，篮球社的人刚刚又在这打球，占了地方，现在体育馆里已经几乎没人了，只有两三个零星的工作人员在打扫卫生。
不一会儿，为了省电，保安大爷还“啪嗒”一声把观众席的灯给灭了，徐慎青的周围一下陷入了黑暗。
只有篮球场中心还亮着灯。
徐慎青也没举起手大喊一声“有人在这呢”，他伸了下腿，手里玩着抛硬币，抛来抛去，猜正猜反，打算猜到第二十次就走。
这时候他一抬眼，篮球场地中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个人，黑色运动服的身影在投球，人挺高的，往远处站，手里的球往篮筐里一扔，完美命中，潇洒、利落。
徐慎青眼睛猛地一亮，他本来坐在黑暗的篮球馆里，什么也没看见，观众席是黑的，空空荡荡没什么人，篮球场内亮的，高挑的男生跳起来往上投篮，身姿流畅，手法实在漂亮，他投三分，十个里能投中六七个，实在不可多得。
徐慎青心里痒痒，心想这是遇到对手了，放下矿泉水就要站起来。
这时，馆内巨大的射灯扫过，正巧扫过那个男生的脸，单眼皮，鼻梁高挺，人也锋利。
徐慎青又蹭地一声坐下了。
是卫靳。
他咳嗽了一声。
其实那天过后，他装得若无其事一样，但是内心多少还是有点波动，按他的个性本来应该直接问的，看卫靳的模样又问不出口。
挑明了不是把他和卫靳的关系搞得更僵嘛，徐慎青做不来这事，他向来爱和人客客气气处着。
场馆内只有场地中心亮着昏而黄的灯，燕大向来钟爱这种颜色的装饰灯，无论宿舍还是体育馆，灯统一都是这种颜色。
卫靳投了一会不投了，靠在篮球架边拍着球，篮球在他的手和地面间顺从地来回弹跳，他低眸，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灯把他一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徐慎青打算再坐一会就悄摸摸离开，手里的水已经被他塞进单肩包里了。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值班保安在后面馆门边喊了一声：“还有人吗？”
他一边问，一边手摸黑打开了灯，观众席噌地一声被大灯照亮。
卫靳下意识往馆门边看去，没看到大爷，先看到坐在观众席第一排背着单肩包正要站起来往外走的徐慎青。
朦胧胧的光亮里，把白t青年俊秀的眉和眼都照得一清二楚，连带着脸上刹那的尴尬都能看清楚。
卫靳手里的球顿了顿。
随后他慢悠悠地抬眼，声音比平时大了点，足够保安大爷听见了：“还有人。”
保安大爷拿着执勤单，头往里探了探，环视一圈，偌大的场馆里就剩这么两个人了，他清了清嗓子，问：“你们还打球吗？不打我锁门了。”
徐慎青刚想说他们很快就走，还没张开口呢，卫靳就道：“还打。”
说完，卫靳把球隔空扔给了徐慎青，动作利落。
徐慎青猛地接住，还有点惊讶。
保安大爷听了卫靳的话，说：“行，那你们要走的时候给我说一声，我在门口那亭子里。”
接下来他又问都不问，啪嗒一声把观众席的灯灭了。
徐慎青拿着球，在手里掂了掂，心里还有些疑惑。
卫靳侧了下头，黑色碎发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度：“你上次不是说要和我打球吗？”
徐慎青看着他，卫靳的表情看上去很平和，又朝他抬了抬下巴，意思是问他打不打。
这样啊。
徐慎青若有所思。
他也不是矫情的人，卫靳台阶都给他递过来了，他当然愿意接着。
于是徐慎青一笑，球在左右手间运了一下，爽快道：“那你可得小心了。”
接下来，整个球场被两个人陪衬得黯然失色。
体育馆内，只有孤零零的黄色灯光照着场地中心，观众席上漆黑一片，暖色调只打在两个人身上，像两个追逐的、飞快的影子。
徐慎青从来没在单挑的时候遇到过这种劲敌，打到最后酣畅淋漓，他吹了声口哨。
作为对手，他确实很欣赏卫靳。
他和这哥们的打法太合了。
卫靳打得也是真好。
……那，如果作为朋友呢？
徐慎青还在防守，脑子里却走了会神，结果球从他头上直接飞进篮筐里，又咚的一声落在地上弹跳了两下。
不应该走神的。
徐慎青叹了口气，把球捡起来，在手里转了转，空气本来就燥热，打了这么久球更是出了汗，原本额前往后倾的几缕干燥发丝都被汗打湿了。
卫靳从他手里接过球：“你投篮挺准的。”
徐慎青笑了下：“你这技术，来篮球社该要受到夹道欢迎了。”
之前微小的芥蒂，就这样在默契和酣畅淋漓的一场单挑中消散了。
卫靳似乎有意想要消弭上次的不和，表情比平时要和缓不少，这么酣畅淋漓一场打下来，两个人都挺累的，卫靳那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也消退了，说话时甚至隐约掠过点笑意。
徐慎青也笑道：“回头我邀请你进篮球社哈，别拒绝。”
刚刚剧烈运动完，他眼尾那一颗泪痣仿佛被水洗过一样，笑起来更是如水墨游曳，被汗湿的t恤黏在他身上，隐约能看到薄肌的曲线，显得阳光也青春。
卫靳在手心转了下球，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个很古怪的问题。听说同性恋都分上面和下面，徐慎青这样的，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啊？
这问题过于冒昧，在他的脑海里转了个圈就又隐没下去，他说：“好啊，你现在还打吗？”
徐慎青说：“不打了，我一会要去接我妹妹。”
他挑了个位置坐下，双手撑在脑后，一派悠闲。
卫靳跟着坐在他旁边，又闻到了徐慎青身上的皂角味，他身上的味道和人一样干净，卫靳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过了一会，徐慎青看向旁边的卫靳，酷哥和他打完一场球后也不会比其他人轻松到哪里去，只是他的神情看上去懒洋洋的，锋利的棱角在灯光中柔和下来，中袖的运动服里露出肌肉线条锻炼得很好看的手臂，玩着球，显出俊美的意味。
徐慎青想了想，还是问道：“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是不是恐同啊？”
卫靳说：“嗯，有点。”
徐慎青挑了下眉。
卫靳看他一眼，喝了口水，顿了顿：“我有一个叔叔是同性恋，以前作风很荒唐，怎么说，纸醉金迷。”
他又补充道：“很荒谬。”
他本来就打算向徐慎青解释的。
今天没有遇到徐慎青，下次也会解释。
卫靳不喜欢悬而未决，尤其是当他望向徐慎青的眼睛时。
他并没有讨厌徐慎青，自然不想让他伤心。
徐慎青笑了下：“诶，那我可是很专情的。”
他接着想了想，为了让卫靳放心，特意撒了个善意的谎言：“而且我喜欢性格软一点的。”
卫靳听懂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目光落回徐慎青身上。
软一点的？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温温和和的美院男生。
喜欢那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刚才喝的那口水有点噎的慌。
徐慎青被他这目光打量着，心说这话听起来有那么假嘛。
他笑了笑，扯开话题：“诶，说起来，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卫靳停顿了一下，脑海里迅速地捕捉这几个词，把它们组接在一块，也没拼凑出一个清晰的形象，很模糊。
他皱了下眉，试图从模糊的形象中窥出理想型的影子。
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他看了眼徐慎青，黑黑的观众席上，徐慎青的眼睛还挺亮的。
卫靳随口道：“得遇到了再说。”
徐慎青吹了个口哨：“连这种答案都这么酷嘛。”
卫靳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十米滤镜。
体育馆中心孤零零的昏色光在荡漾，只有他们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响起，稍微大一点就有回音，中心的光圆圈往周围一层一层蔓延至黑暗，他们正好坐在这光的边缘，徐慎青突然就想明白，卫靳没有恐他的意思。
连表达都很含蓄嘛。
他不由得莞尔。
外表看上去很独很冷，内里却和外表不太一样嘛，人还挺好的。
徐慎青这人，对交各色朋友都很有兴趣，热情外向的天性又蠢蠢欲动，不由得道：“你国庆回家吗？”
“不回，”卫靳看了他一眼，手里的球顿了下，耐心地解释原因，“我和家里关系不太好。”
徐慎青咳嗽了一声。
他本来是打算邀请卫靳出去玩的，没想到这人直接把家底给他透出来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可乐。
原来卫靳这个人还会向别人解释。
不过和家里关系不好嘛，徐慎青想了下，安慰道：“我爸妈还离婚了呢。”
这下轮到卫靳看他一眼，眼里有难得的惊讶色彩。
徐慎青咳嗽了一声，没觉得这事有什么不能提的：“我爸他人……不太好，后来我妈就和他离婚了。”
子不言父母之过，徐慎青说的就比较含糊，而且他没觉得这件事很糟糕，徐女士本人欣欣向荣，就天天打麻将的时候往他脑门上拍白条的时候太得意，徐慎青脑门动不动生疼。
卫靳很快道：“抱歉。”
徐慎青心想到底谁在安慰谁啊，气氛也太沉闷了完全不符合他的作风啊喂，于是他开口，换了个话题：“对了，你会打麻将吗？”
卫靳为他的话题跳转之快感到迟疑：“会一点？”
徐慎青刚要一拍掌，手机消息蹦了出来，连带着时间一起映入他的眼帘。
九点钟。
徐女士的消息在上面安静躺着：“别又带小敏吃校门口的垃圾食品，早点回来。”
徐慎青一拍脑门，紧接着拉着卫靳就往体育馆外面跑：“完蛋了，我忘了接我妹妹了！”
能聊天聊到让他把他妹忘了，卫靳也是头一个了。
徐慎青有点绝望地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