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石的力量似无尽时, 源源不断涌出谢无恙体内。
不多时,阁楼这最后一片净土也被黑雾吞噬。
三界上空皆是不见天日,黑暗永存。
人间、魔界、神界, 一时地动山摇,川水倒灌。
凡界生灵涂炭,终惹神界诸神临凡。
洛桦雪山上,经年风雪,竟罕见的迎来霞光万道、灿烂金黄。
就连为夺秘宝上山的修士们也驻足停留,抬头惊叹。
雪地初融,水声不息。
有人指着那漫天的霞光, 眸底色彩绚烂,“大家快看,那是什么东西?”
议论声在行人中传开。
“我来过洛桦雪山数次, 从未见过这么强的日光。”
“有生难见啊。这莫非是什么吉兆?”
一道与众不同的观点从中脱颖而出,“不对,这好像不是普通的日光。”
众人回头, 只见一身着紫衣、面容秀气的少年,指向霞光汇集处, “那里面好像有人。”
众人一听,皆是一惊,“有人?怎么可能?”
修士虽修术法,可御剑飞天入地, 可这世间哪有修士会伴着霞光而出呢?
就连那声名赫赫的苍穹仙尊云晚舟,也无此等神通。
一行人忙定睛去瞧,天上的光芒耀眼夺目,尽头似有万种颜色汇聚,五彩斑斓煞是震撼。
而在这万千光芒中, 几道人影若隐若现,越来越近。
那些人衣着华贵,风姿卓绝。为首的头戴玉观如雪,身披莹白如月。更是仙风道骨,气质出尘。
“他们……他们莫非是……”其中最为年长的人不知为何乱了神情,浑身颤抖,颜色惊惧。
恍惚间,一阵冷香拂过,眨眼功夫,那几人已至身前,双足轻点在地,皆是不苟言笑,无形威严。
为首的人点头示意,眉目淡淡,“吾乃九重天逍遥殿尊者扶光,奉天道使者之名,助三界免除大劫。”
“你……你说你是扶光神尊?!”
话音刚落,身后人皆是神色一惊,齐刷刷跪了一地。
“我等不知神尊临凡,请神尊恕罪。”
扶光摇了摇头,目光略过众人,落在空荡荡的雪山之间,眸光微荡,好似陷入什么久远的回忆。
他太久没有下到凡间,以至于有一瞬间的错觉,分不清这到底是逍遥殿幻术化出的飞雪,还是当真回归故地。
直到身后一同下凡的神使提醒他,他才勉强回神。
“扶光神尊,时辰不早了。”
扶光唇瓣颤了颤,良久才从喉间挤出声音,“走吧。”
只是不知故人重逢,故人可还识他?
……
诛邪嗡鸣,剑身震颤,连带着谢无恙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
视线是黑暗的,知觉也消失了,唯有灵器与神魂相连,让谢无恙觉得自己依旧存于世间。
本来是担心瞧见云晚舟的脸会心生动摇,如今却是想瞧也瞧不清了。
“谢无恙,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你连我的话都不信了吗?”云晚舟的声音穿透黑暗,落进他的耳中。
谢无恙凭借着记忆,朝着云晚舟的地方微微一笑。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么凄惨与绝望。
宋多颜指着两人,神情越发癫狂,“云晚舟,云仙尊。这话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会信吧?你高高在上,镇定自若,冷漠无情,竟也会也会为了一个人失了分寸吗?当真是可笑至极!”
利刃破空,割裂声起。
也不知云晚舟是何时出的剑,宋多颜只觉脖颈一凉,低头时,碎雪剑锋已经悬在了他的脖子上。
云晚舟握着剑的手不停颤抖,好半晌才稳住凌乱的呼吸,他近乎是病急乱投医般逼问,“你一定知道如何毁掉魇石。”
宋多颜欣赏着他崩坏的神情,满不在乎地摊开手,“魇石虽为我所造,但它到底蕴藏着多大的力量,我自己也不清楚,否则又怎会轻易被这小子算计至此?”
宋多颜眯起眸,不顾脖颈间的长剑,步步逼近,“仙尊,你只有两个选择。是救这藏书阁的众多修士,还是救愿意心甘情愿为你赴死的痴情弟子?”
随着宋多颜的动作,剑锋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鲜红的痕迹,血液一点点染红剑锋。
宋多颜步步逼近,云晚舟步步后退。
天下人敬仰的仙尊,竟这般露了怯,任由敌人将自己逼近绝路。
“魇石本就是我为倾覆三界所造,如今它认了别人做主人,我这夙愿怕是做不成了。死前若是能拉一些人垫背,也不枉我这些年谋划。”宋多颜说着,胸膛一震,吐出一口血来。
可他却不觉得疼,不顾唇齿间翻涌的血沫,扯出笑容,“我早就该死了。但我要你活着。”
宋多颜眯起眼睛,扭头看向谢无恙,“我要让你也尝尝,这世间的爱恨,有多让人沉醉,就有多让人痛。”
周遭翻涌的黑雾不知为何有瞬间凝滞,那股令人胸闷气短的威压骤然撤离。
云晚舟几乎是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了结界中唯一没有被黑雾侵蚀的地方。
诛邪撕裂风声,停在谢无恙身前,正对着他的胸口。剑尖距离血肉不过咫尺。
握剑的手倏而一抖,碎雪应声而落。
几乎是同一时间,云晚舟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扑向谢无恙。
可是已经迟了,诛邪刺破胸膛的刹那,滚烫的鲜血一瞬间喷涌而出,模糊了云晚舟的眼睛。
云晚舟伸出的手与谢无恙的指尖一触即分,只留下指腹尚存的余温。
黑雾退散,地动山摇,书阁坍塌,阁楼经书散落一地。
兵刃相接的仙门与魔族弟子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摇摇欲坠的阁楼。
“什么情况?”
“阁楼好像要塌了。”
“别管这么多了,先召集弟子退离。”
柳语琴最先回过神,一剑刺穿身前傀儡的心脏,站在战火中央,“众同门,不得恋战,速速撤离。”
魔族征战多靠傀儡,傀儡力量多靠魇石。
如今魇石力量消散,魔族傀儡也变得不堪一击。
傀儡一个接一下倒下,宋多颜却像是个局外人,站在原地,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众仙门弟子纷纷结束眼前的朝着,朝着阁楼出口撤离,顷刻间,人头攒动。
而这一切,都与云晚舟无关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眨眼,忘记自己还是个活人,直愣愣站在原地半晌,才缓缓移下视线视线。
目光所及,是谢无恙血迹斑驳的脸。
云晚舟双膝一软,瘫倒在地。
“无……无恙……”开口的瞬间,泣不成声。
云晚舟攥紧衣袖,抬手抚在谢无恙脸上,想要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雪白的衣袖被染得鲜红,云晚舟停下手上的动作,终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谢无恙,你别睡。我……我带你去找容灵,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他是修真界最好的医士,他肯定有办法的。”
他救活过这么多人,也一定能治好你。
可无论云晚舟在心里如何告诉自己,当手落在谢无恙血流不止的胸膛时,一股滔天的寒意仍是从掌心蔓延至全身,侵占他的五脏六腑,好像置身在一场倾盆大雨中。
云晚舟冷得全身发抖,指尖紧攥住谢无恙的衣衫,好像这样就可以抓住将要离去的人,将眼前的人留下。
“谢无恙,我是你师尊,你要听我的……”云晚舟嗓音颤抖,“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说到最后,竟带上了恳求,变得卑微又可怜,“我求求你……别睡……别留我一个人……”
阁楼的结界破了。
苍穹山传承数百年的古籍被战火殃及,泥土血渍将书页覆盖。
古籍砸在云晚舟身上,将要落在谢无恙脸上时,一道结界升起,将两人护住。
云晚舟聚集灵力,按在谢无恙伤口处,想要替他抚平心脏上的缺口。
可灵脉已碎,输入的灵力仿佛石沉大海,毫无作用。
“谢无恙,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云晚舟输入的灵力越来越多,指尖越来越颤抖,“你不是想要个答案吗?只要你醒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仙尊之责,师徒之名?他什么都不要了。
只要谢无恙能够回来,搭上他这一身清白之名又有什么关系?
泪水模糊了云晚舟的视线,唯有掌心下温热的触感,代表着那人的一息尚存。
他的血分明还是热的,身体还是暖的。他们甚至还没有道过别,谢无恙怎么可能就这样走了?
灵脉的灵力耗尽,还有神魂,神魂耗尽,还有血肉。
正当云晚舟灵力枯竭,濒临绝境,想要燃烧神魂时,耳边传来一道艰难的呼唤。
“师……师尊。”
四周嘈杂。力量耗尽下,谢无恙开口的声音小到几不可闻,云晚舟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
他几乎是立刻停止了灵力输送,握住了谢无恙垂落的手,抵在了自己的额头,“我……我在。”
谢无恙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也许是苍天仁德,看他可怜,本已丧失的视觉得到恢复,让谢无恙还能最后瞧一眼朝思暮想的这张脸。
与记忆中清冷高雅的人不同,这张脸上慌张无措,眼尾通红,泪水不停地才眼角滑落。
除了梦境中的云小五,这是谢无恙第一次看到云晚舟哭。
长剑两次穿心而过,一次死不瞑目,一次甘愿赴死,却远不及云晚舟的一滴泪让他心疼。
“师尊这么大的人,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谢无恙抬起另一只手,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抚上云晚舟的脸颊,擦掉眼角的泪痕,“这么爱哭鼻子……”
第152章 落幕 “上苍不仁,云晚舟,你偏心。”……
换做往常, 云晚舟必定会斥责他话中的“以下犯上”,今日却只是顺着他的话,擦干眼泪, 目光担忧地在谢无恙身上打量,“你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无恙扯了扯唇角,眉目温柔地望着他,“师尊这么厉害,我早就不疼了。”
“好……”云晚舟和他对视片刻,忍不住别开视线,声音颤抖, “没事就好……”
谢无恙在撒谎。
不疼的话,身体又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呢?
云晚舟心知肚明,面上却强忍着悲怆。
他是师尊, 他的小徒弟身受重伤,他是他此时唯一的依靠,又怎能露怯呢?
哪怕极力忍耐, 当谢无恙胸膛猛震,咳出鲜血时, 指尖的颤抖仍是出卖了他。
“师尊……”谢无恙目光落在云晚舟指尖,心中一半喜悦一半难过,最后化为晕不开的苦涩滞留心头。
他和云晚舟两世纠葛,曾经最想看到的便是云晚舟跌落凡尘, 冷静尽碎。可当祈盼成真时,他却早就不想要了。
云晚舟这一生,无亲近之人,无自由之身。
曾经穹桡懂他,可穹桡却走了。若是连自己也走了, 还有谁能看到云晚舟自持下的脆弱呢?
“我在。”云晚舟压下喉间哽咽,嗓音低哑,“阁楼禁制已破,这里就快要塌了。你先别说话,我带你出去。”
说着,云晚舟拉着谢无恙的胳膊圈住自己脖颈,想要搀扶着他站起来。
可灵力消耗太多,身体乏力,竟一时身体发软,跌倒在谢无恙身上,手不小心按在谢无恙的胸口,疼得他浑身一颤。
云晚舟呼吸似乎都被血腥气掩埋了,无助与气恼像是要将他吞噬,谴责着他的无能。
谢无恙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笑着朝他摇了摇头,“师尊,算了。”
什么算了?
云晚舟大脑一片空白,像是听不懂谢无恙在说些什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须臾,云晚舟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
谢无恙闷咳两声,疼痛让他的眉心轻轻拧成一团,却在触及云晚舟目光的瞬间散去,“为了我这样的人白费力气,不值得。”
他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他是他自小养大的弟子,他教他读书识字、功法剑术,引他向善。
十几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何来不值得?
云晚舟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只是被谢无恙握住的指尖缩得更紧了,像是受惊躲进洞穴的兔子,偷偷观察着外界的局势,令谢无恙的心脏软得一塌糊涂。
云晚舟将自己埋藏的太久了,久到外人看到的永远是冰冷遥不可及的仙尊,久到前世相处数年,他竟没有发现一丝端倪。
云晚舟这么好的一个人,自己却发现的这样迟。
造化弄人。
谢无恙细细端详着云晚舟的眉眼,像是要将这个人的每一寸都刻在心里,任由不舍与伤怀在心中蔓延。
“师尊,别为我难过。”
他这样一说,云晚舟干涸的眼泪忽又复发,落了下来。
“自你随我上了苍穹山,已有十余年。值不值得,当由我这个师尊说了才算。”
谢无恙喉结动了动,笑意终划过一丝苦涩,“没有十余年。”
哪儿有十余年呢?
满打满算,自他重生归来,在苍穹山的日子,也不过短短一年。
阁楼墙壁坍塌,碎石从天而降。
话中言外之意,云晚舟自是听不出,只是固执的抬手圈住谢无恙的腰身,将他拦腰抱起。
荒芜废墟中,碎雪嗡鸣,耗尽最后一丝灵力,在二人头顶凝起一道强悍的结界。
云晚舟已经没有多余的灵力御剑了。
他的面容苍白,唇瓣毫无血色,雪白的衣衫血迹浸染,像是红梅开放其间。
每一步,都留下一道血色的脚印。
宋多颜疯癫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在耳畔挥之不去。
他说,“纵然身死,有人相陪,倒也不冤。”
“纵然一无所有,临死之际,能看到苍穹仙尊神貌尽碎,此生快意。”
他的声音就这样一点点被碎石声击碎,消失在身后,苍茫天地,谢无恙抬头,只剩下云晚舟那双熟悉却已然破碎的眉眼。
黑雾散去,天空一碧如洗,日光耀眼。
一道刺眼的光线从二人身侧划过,落在阁楼废墟。
谢无恙认得,那是神灵临凡的神光。
凡间这场浩劫,已然惊动九重天上。
宋多颜怕是凶多吉少了。
谢无恙神思涣散的想着。
云晚舟的怀抱温暖有力,草木香混杂着血腥气,像是初雪沾染污泥。
谢无恙攥紧了他的衣领,贪恋着他在这世间的最后的牵绊。
他想,能看到云晚舟为自己哭,也算是夙愿得偿了吧?
上苍也许待他不薄,只是自己从未看得通透。
事到如今,他也该将一切复归原位了。
谢无恙喉结微动,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师尊……”
云晚舟没有回应,谢无恙却知道他一定听到了。
他的喉间哽咽,即将出口的话再心头反复盘旋。
谢无恙攥着云晚舟衣领的手在颤抖,酸涩涌在鼻尖,眼泪像是不受控制,随时会倾巢而出,“对不起……”
云晚舟抱着谢无恙的手一紧,像是生怕他掉了下去,“对不起什么?”
他怕谢无恙睡过去,勉强分出精力与他搭话,全然不知他的小徒弟心中经历着怎样的天人交战。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终于再次有了声音,“我瞒了一件事,瞒了很久。”
久到痴心妄想,久到信以为真。
云晚舟耐着性子追问,“什么事?”
谢无恙肩膀抽了两下,声音越发低哑,“师尊相信不相信时空扭转、死而复生?”
眼前的白光越来越近。
阁楼塌陷的瞬间,云晚舟带着他冲出废墟,脚下被石头绊了下,倒地的瞬间,失手将谢无恙抛出数步。
仙门弟子此时应当已到山下,山下百姓也当安全脱身。
苍穹山毁了大半,了无生气。
云晚舟顾不得身上划出的伤口,两下跪爬到谢无恙身侧,抬手将他揽进怀里,神情无措地检查着谢无恙身上的伤口。
“无……无恙,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谢无恙抓住云晚舟慌乱检查的手,摇了摇头。
心脉俱损,濒临死境,这点伤已经不算什么了。
可云晚舟却执拗着动用微弱的灵力,想要替谢无恙抚平身上新增的伤口,仿佛只要治好这些伤,谢无恙就会变成以前那样无忧无虑,跟在云晚舟身后叫着“师尊”的少年。
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若是云晚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知道死去的不是他的弟子,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悔恨、这样难过了呢?
谢无恙没再制止云晚舟输送灵力,盯着云晚舟紧蹙的眉心瞧了半晌,忽而抬手抚平他的额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喜欢皱眉。”
云晚舟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手上灵力忽明忽暗,丝丝缕缕。
谢无恙叹了口气,指尖在云晚舟眉目流连,最后落在云晚舟唇间,为他擦掉不知何时染上的血污。
“也许在我死后,真正的谢无恙就会回来。”
不断输送的灵力倏而停止,云晚舟不可置信地与谢无恙四目相对。
有些话一旦开了头,后面就变得容易起来。
谢无恙的神情变得柔软,像是透过云晚舟的面孔,看到了五百年后的悠悠岁月。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轻到近乎梦中呓语,令云晚舟难辨真假。
可身体枯竭的灵力是真,怀中人温热的体温也是真。
“你这么聪明,肯定也发现了些端倪。”谢无恙顿了顿,继续道,“云晚舟,我不是你的弟子。”
如同晴天霹雳,云晚舟指尖一颤,双耳骤然失聪。
过往种种,走马观花般在脑中一闪而过,从雪地中的稚童,到倒在血海中的少年。
云晚舟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是谢无恙安慰他而说出的玩笑话。
他的神魂早已不知去往何处,只留下肉身僵硬地跪坐在原地,语气晦涩地问谢无恙,“那你……是谁?”
谢无恙胸膛起起伏伏,说话极为艰难,“我来自五百年后,是为祸世间、最后被仙门联手诛杀的魔头。云晚舟……”
谢无恙望着他,忽然笑出了声,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我是来找你索命的恶鬼啊……”
“夺舍不会扭转时空。”云晚舟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冷静思考谢无恙的话。
“很荒唐是不是?”谢无恙指尖从云晚舟脸颊垂落,在地上微微蜷起,“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和宋多颜一样,曾想屠尽天下、夺取魇石。是你阻止了我。”
云晚舟唇瓣颤了颤,“我?”
“是。”谢无恙目光落在碎雪上,嗓音沙哑,“我便是死在你的碎雪剑下。”
顺着谢无恙的视线,云晚舟望向自己腰间的碎雪,眸光倏而一颤,“你说什么?”
他说……
他是死在自己剑下?
眼前的一切对云晚舟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令他头晕脑胀,脑门嗡嗡作响。
他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一场幻境,是宋多颜离间他们设下的局。
谢无恙却总是轻易将这一切亲手打碎。
他的身体支离破碎,已经到了所能承受的极限,神思错乱间,那些平生不会出口的真心话一股脑全部抛出,将云晚舟所有的退路全部堵死。
“云晚舟,”谢无恙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我好恨。”
云晚舟唇瓣动了动,想问他“恨什么”,谢无恙却自己往下说了下去。
“我和他同名同姓,同样孤苦无依。为何他却遇到你?”谢无恙唇角扯起一丝苦涩的笑,“他有师门疼爱,有家可回。我却只能臭名昭著,身负骂名?”
谢无恙絮絮叨叨地细数着自己的嫉妒,也许是真的糊涂了,到了最后竟强撑着模糊的视线,对上了云晚舟的眼睛,哀怨道:“上苍不仁,云晚舟,你偏心。”
云晚舟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抱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他们的关系天翻地覆,从师徒沦落死敌。
可云晚舟却仍不愿相信。
他从小将谢无恙养大,哪怕是夺舍,突然间性情大变,他又怎会认不出?
怀中的人说自己十恶不赦,可当真有魔头愿意舍弃自己,只为还天下清明吗?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从哪一步出了错?
云晚舟胡乱地想着,忽然被人扯了扯衣袖。
垂眸时,正对上谢无恙浑浊的眼睛。
那双眼睛已经看不清什么画面了,可那一瞬间,云晚舟仿佛瞧见了很多年前雪地中抱住自己寻求生机的稚童。
“仙……仙长……您救救我吧……”
春夏秋冬,四季交替,十几年转瞬即逝。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画面,却诡异般的重叠在一起。
谢无恙满脸血污,眼泪和鲜血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任谁见了也不会相信他曾端坐高位、视人命如草芥。
谢无恙的声音近乎哀求,艰难颤抖着,“我还能唤你一声师尊吗?”
如今真相大白,云晚舟知晓一切,可还愿让他再唤他一声师尊?
云晚舟心脏紧攥得难受,艰难地张开唇瓣,“我……”
“我……”
同意的话就这么堵塞在喉间,任凭云晚舟唇瓣张张合合,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无恙的心情从期盼等到失落,再到释然,最后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算了。若是让五百年后的人知道,叱咤修真界的魔尊成了仙门仙尊的弟子,怕是要笑掉大牙。这样也好,至少我走后,你不会这么伤心。”
云晚舟心脏好像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疼痛蔓延四肢百骸。
谢无恙呼吸慢慢变得越来越艰难,胸膛起伏间,声音已是几不可闻。
云晚舟魂不守舍地听着他诉说着最后的话。
“你记不记得……造魂术?”谢无恙一点点回忆着《无名》书中的内容,当时他只匆匆瞥过,却因原身的身世留意了下,倒真派上了用场,“在我死后,若谢无恙不归,你便……”
谢无恙双手撑在地上,凑到云晚舟耳畔,轻声道:“以诛邪为魂引,以此身为傀儡,为他重塑魂魄。”
说罢,谢无恙双手失力瘫回,不放心的询问,“可明白了?”
此术虽为禁术,但若用于正途,也未尝不失为一个方法。
这是他最后能为云晚舟做的事情了。
只是不知云晚舟这样的人,可愿走这一步?
意识的最后,谢无恙抬起手,沿着云晚舟的衣衫一点点上移,描绘着他熟悉的眉眼,最后停在唇角,想起自己曾经在这张唇上留下印记。
指尖在唇角抚了抚,没再继续胆大妄为。
“云晚舟……”他说,“我是不是欠了你什么?”
所以上天才罚他两世不得善终,两世死于云晚舟之手。
谢无恙感受着心跳一下下变得缓慢,体内血液一点点干涸。
抱着他的人身上体温越来越清晰,而他却一点点被寒意侵占。
他要死了。
第二次……
最后的最后,他好像听到云晚舟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具体是什么,他却无力辨别了。
谢无恙的呼吸就这么一点一点停滞,身体在云晚舟怀中一点点变凉。
废墟荒芜,天地苍凉。
云晚舟抱紧了他,脸颊贴在谢无恙的胸口,眼泪浸湿了胸膛的衣衫,哽咽着开口,“我没有不认你……”
谢无恙却再也不会听到了。
……
仙魔大战正式落幕,已经是十几日后。
期间仙门调养生息,安顿难民,诛杀魔族余孽,宋多颜的傀儡大军被尽数清缴,唯有身为一切祸首的宋多颜不知所踪。
与同消失的,还有那位仙门楷模、世人敬仰的仙尊云晚舟,及其弟子——谢无恙。
“后来,有人称在苍穹那座阁楼的废墟前见过那位仙尊,仙风道骨、气质斐然,却是面如枯槁、神情哀伤。那场吞天蔽日的黑雾的消散,始终无人知其原因。但只要稍微想想,又有谁不知是云晚舟所为呢?”说书人摇扇拍桌,话声慷锵。
看台间,掌声一片。
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换了一个又一个,台下的观众也换了一轮又一轮。
时间飞逝而过。
花开花落,寒暑易节。
这便是那场大战的结局了。
第153章 思念 一句话,跨越了五百年的岁月,直……
谢无恙再次有了意识时, 鼻息间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
他好像置身于一片汪洋中,身体被水流包裹,随着水流起起伏伏。
谢无恙费力掀开眼帘, 入目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这很容易让他联想到濒死时丧失视觉的那一瞬,恐惧将他淹没,谢无恙猛得坐起身。
“哗啦啦”得水声从头到脚,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
随着“吱呀”一声,天光大亮。
几名身着魔族侍女服的人推门而入, 在谢无恙身前跪地行礼。
“尊主。”
谢无恙指了指侍女,又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地张开嘴, “你们唤我什么?”
中间的侍女抬头,虽心有疑惑,仍恭敬回复, “奴婢唤您尊主。尊主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谢无恙撑在身侧的手猛然收紧,连忙追问:“今为何时?苍穹山掌门今为何人?”
“尊主刚醒, 可是哪里不适?”侍女关切问道,“现今是启光三十六年,苍穹为燕星竹燕掌门为首。”
“燕星竹……燕掌门……”谢无恙低声重复,“哗啦”抬起浸在水中的手, 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仰头笑出声。
五百年,五百年……
到底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苍穹山,云晚舟, 朝夕相处日夜相对……
莫非是要告诉他,一切不过是上天开得玩笑,可怜他的一场梦?
那云晚舟呢?如今的云晚舟又在哪里?
谢无恙笑着笑着,忽然觉得鼻子眼眶发酸,随意抬手想要挥退几人,“你们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是。”侍女点了点头,眼神与另一名侍女示意,那侍女端着衣服放在谢无恙身侧,“这是为尊主准备的新衣,尊主既然醒了,就不需要再泡药浴了。”
药浴?他为何要泡药浴?
谢无恙张了张嘴,思绪一片混乱,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又听那侍女问:“云仙尊尚不知尊主醒来,可要知会一声?”
“你说……谁?”火光交错,谢无恙黑眸一亮,猛得从床上坐起来。
……
魔族宫殿的道路蜿蜿蜒蜒,岔路众多,极恍人眼。
一名年轻侍女走在路上,时不时侧眸轻瞥,望向身侧的人。
那男子生得极为好看,眉目间透着如雪般的清冷,好似高山雪莲,令人心生仰慕。
但一想到这个人的名号,侍女不得不压下自己的那些心思,专心带路。
即将到达宫殿时,男人停下了步子,默了片刻,“你退下吧,我自己进去就好。”
“仙尊,这……”
“有何不可?”云晚舟拧了拧眉。
那侍女一时犯了难,支支吾吾。
虽说云晚舟帮扶魔界众多,且救了魔界尊主,但他毕竟还背着仙门仙尊的名头。当初修真大战,少不了他在背后出谋划策。
这样的人,为友尚可,可今深入魔界腹地,一旦有了二心……
想到魔界对付奸细的手段,侍女渗了一背冷汗,小心斟酌着开口 ,“倒也没什么。只是魔族地界多为山地高原,道路崎岖,那宫殿瞧着近在眼前,其实还有很远的路。不妨由奴婢带路,也好让仙尊少走些弯路。”
云晚舟侧过一双凤眸,上下打量了侍女两下。
正在侍女双腿发软、呼吸不畅时,才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好。”
魔族宫殿,烛火未点,陈设朦胧,哪怕是常在魔宫侍奉的侍女都要努力辨别方向,云晚舟却好似轻车熟路,甚至不用特意查看,便能轻松躲过所有阻碍。
他本以为这婢女如往常一样,要将他带去谢无恙药浴的寝殿,不料出了魔宫后门,竟是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怎么不去重阴宫?”云晚舟眸光微沉。
“奴婢是奉命行事,还请仙尊谅解。”
“奉命?奉谁的命?”云晚舟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漏洞。
自谢无恙死后,魔界群龙无首,魔界众多长老皆被仙门收押,关在莲雾门暗牢中。
他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魔族少剰的几名忠心护主的侍从相信他并无恶意。
数月以来,他保谢无恙尸身不朽,尝遍世间奇术,日日前来,只为有朝一日这人能够苏醒。
往常魔族来人都是直接带他到魔尊寝殿,今日怎得这般反常。
电光火石间,云晚舟眉目一凛,沉下脸,“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婢女抬手指了指前方,“仙尊去看看就知道。”
云晚舟抬头望去,只见道路的尽头,立着一条金晃晃的长廊,张扬奢华,惹人耳目。
他来过魔界很多次,唯有一个地方从未踏足。
那便是一切祸乱的伊始——葬圣墓。
他告诉自己是尊重亡者,却也深知——
这不过是他在逃避。
逃避什么呢?
云晚舟在心中反问自己。
黑潭般幽深的眸骤然泛起波澜,云晚舟垂下眼帘,遮盖住异样的情绪,抬脚走向前方。
越是临近墓地,心中的波澜越甚,无数个日日夜夜残留的思念与悔恨,刹时扑面而来,化为的海啸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近,直到将他溺亡。
墓地内,桃花纷落,云晚舟猛然停下脚步。
视线所及,那座无字碑不知何时被人刻了字,字迹苍劲有力,一盘桃花酥精致小巧的桃花酥摆在墓前,桃花飘落在盘内,恰好成了点缀。
云晚舟心跳停了半拍,视线在墓中快速打量,像是希望找到什么,又像是害怕什么出现。
直到一无所获,这才抬起发麻的两条腿,走到墓前半蹲下身。
这是时隔数月,他再一次踏足这个地方。
却没有看见蹲在墓前那道孤独寂寞的身影,也没有人问他一句:是不是又来劝我回头?
云晚舟抬手落在碑上,轻轻抚过上面的字迹,每往下一点指尖便颤一次,直到露出碑上最后一个字。
先母沈青厌之墓。
没有刻碑的时间,也没有刻碑人的落款,只是简单一行字,却让云晚舟呼吸停止,心脏疯狂地似要跳出胸膛。
指腹下,还有刻字留下的粉末。
这是被人新刻上去的字。
不是别人,是……
“云晚舟。”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轻唤。
云晚舟身形一僵,维持着抚摸墓碑的动作,好半晌才回过头。
四目相对,极少显露情绪的人竟瞬间红了眼眶。
风穿堂而过,吹起两人的衣衫,一地的桃花瓣漫天飞舞,落在鬓发、肩头。
谢无恙身着靛青长袍,袍尾暗纹随风晃动,桃花似的双眸像被碾碎的花瓣,露出殷红的汁液,像是醉了酒、又像是迷了眼。
谁都没有多说什么,却在对视的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未尽之言。
哪怕心中仍有诸多疑问,也抵不过潮水般汹涌的思念。
他们被潮水淹没。
谢无恙迈步向前,心脏一下一下跳得坚定而剧烈。
每一下,都清晰地诉说着六个字——
他想云晚舟了。
想得刻骨铭心、深入骨髓。
云晚舟站起身来的瞬间,谢无恙将他拥入怀中,草木香与他身上的草药味融合,一时撩拨了谢无恙的心脏。
谢无恙抱住云晚舟的双臂不由得收紧,脸颊埋在云晚舟颈间,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好久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云晚舟轻轻“嗯”了一声,回应他,“好久不见。”
一句话,跨越了五百年的岁月,直到今日终于落下。
云晚舟鼻头泛酸,抬手回抱住了谢无恙,将脸同样埋进谢无恙颈间。
他们失散很久、终于归巢的幼兽,互相舔抵着彼此的伤痕,无声诉说着这些日子里的思念与痛苦。
思念终于得到抚慰,紧靠的身体传来彼此的温度,两个人才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却谁都不愿意松开。
直到葬圣墓外传来侍从通报的声音,“尊主,属下有事禀告。”
云晚舟回过神,连忙从谢无恙怀中挣出,揉了揉泛红发烫的耳朵。
“何事?”谢无恙面露不满,指尖翘起朝着云晚舟的手无声靠近,眼看就要牵在一起,不料对方小臂一晃,轻松躲了过去。
最惨的还是那通报的侍从,毫不知情撞在了谢无恙的枪口上。
“禀尊主,离魂宗领着众多仙门正在城外,要我们交出云仙尊和……”侍从声音顿了顿,小心翼翼补充完后面的话,“和您的身体……”
话音落下,谢无恙和云晚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走出葬圣墓。
谢无恙刚刚复生,除了云晚舟和魔界日常侍奉他的几名侍女侍从,无人知晓此事。
仙门也是看重了这一点,以为魔界群龙无首,想要找个名头将剩余的魔族人一网打尽。
至于云晚舟,他们不敢得罪,思前想后只能找了“云晚舟被困魔族”这样一个借口。
若是云晚舟不想与仙门为敌,便可置身事外,自行抉择。
无人想到,那位令仙门百家闻风丧胆的魔尊谢无恙,已然复生了。
第154章 解愁 “你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同我讲。……
不久前的修真界大战, 仙门虽胜诛杀魔头,伤亡弟子却不在少数。
再加上谢无恙当初的功法阴邪,不将谢无恙尸身彻底销毁, 仙门众人委实难安。
哪怕冒着与云晚舟为敌的风险,他们也要出除掉这心头大患。
魔宫外,仙门百家集结了数百名弟子。
灵力浩荡,威压阵阵。
数百名弟子严阵以待,等着魔族或者云晚舟抬着谢无恙的尸身出现。
魔族修为高些的都被关押在仙门,剩下的都是些灵力低微的侍从侍女、老弱妇孺,无一人有能力一战。
哪怕是云晚舟, 当也要顾及自己的名节。
只是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云晚舟会孤身一人前来与他们对峙。
为首的新任离魂宗掌门怒气冲冲,手握灵器, “云仙尊,我等敬你在大战中贡献颇丰,对你一再忍让。你竟不识好歹, 私藏那魔族尸身,可还将我仙门放在眼里?!”
身边身着相似服饰的长老拉了他一下, “掌门甚言。此人修为深不可测,还是不要得罪为好。”
新掌门发泄完怨气,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点,满脸不情愿的止住了声音。
身边的长老笑呵呵地道:“掌门年轻气盛, 还望仙尊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听闻魔界余孽为争夺其主尸身,趁仙尊不备重伤仙尊,将仙尊囚在魔界数人。幸而仙尊伤势痊愈恢复修为,此番回归仙门,也为今日一事增添几分胜算。”
这人不愧是离魂宗长老, 处事圆滑,三言两语便将云晚舟从这件事中摘了个干净。
只要云晚舟应上一声,不仅可以保住清誉,成功夺回魔尊尸身后还能再添风光,人人传颂。
云晚舟没有吭声。
离魂宗长老以为自己打动了他,胜券在握地继续劝告,“那魔头生前杀人无数,屠无相满门,还让我离魂宗先掌门死不瞑目。单凭这些,就足以将这魔头挫骨扬灰、永无轮回!”
“屠无相满门?”云晚舟终于吭了声。
他素来情绪寡淡,如今声音透着几分讥讽,倒让那长老怀疑是自己听错,神情怔怔道:“是。这事天下人皆知。”
“天下皆知?可有人亲眼瞧见?”云晚舟咄咄逼问。
短短两句话,那长老便住了嘴。
新掌门道:“谢无恙杀害我派掌门可是所有人有目共睹!”
“提到此事,我倒想问问在座各位,”云晚舟眼神倏而凌厉,扫在新掌门身上,“大战时,洪掌门在葬圣墓内布下杀阵,可有人知?”
云晚舟视线略过众人。
仙门数百名弟子,竟尽数支支吾吾,一言不发。
云晚舟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遁世五百年,不理会世间恩怨。后来答应苍穹山入世对抗魔族,除了念在苍穹山对他有恩,更多的是因为他于某次游历至相岭山见到了一个人。
狂傲,奢靡。与过去相差甚远。
云晚舟甚至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却在对视的瞬间,从那双多情的眸中,读出几分苦涩的惆怅与寂寥。
入骨相思,经年一别。
云晚舟握着与诛邪相似、却天差地别的剑,听着他一句句诉说着这把灵器的来源。
故人重逢,记忆浮现。
却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有人无法忍受无声的压迫,斟酌开口,“仙尊,我们也是无奈才出此下策,您……”
“若非你们执意挑起征战,洪掌门何故惨死?”
无人吭声。
云晚舟的每一句诘问,都是他们真真切切做过的。
只是仙门心照不宣,想着只要能除掉谢无恙,无妨用些手段。
当这些心照不宣的阴招被人摆在明面,哪怕他们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
新掌门梗着脖子争辩,“谢无恙和无相门的恩怨可是人尽皆知,仙尊口齿伶俐我等自然说不过,可修真界百姓都睁着眼睛在看!烦请仙尊掂量清楚,再做决断!”
谢无恙造葬圣墓劳民伤财,百姓无不心怀怨怼。
想要改变世人对谢无恙的偏见,可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云晚舟却无丝毫犹豫,开口道:“若我能证明他的清白呢?”
新掌门双眸睁大,像是听到了多好笑的事,“证明清白?证明谁的清白?云仙尊莫不是在魔族待久了,竟真的相信谢无恙没有做过这些事?”
“是。”云晚舟斩钉截铁,黑眸认真地扫过众人,“三日内,我证明他的清白。”
新掌门被云晚舟语气中的信誓旦旦气得半天说不出话,直到身边的长老用胳膊肘怼了怼他,这才回神,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若是仙尊三日内无法证明那魔头的清白呢?”
云晚舟道:“我随掌门回仙门。”
新掌门眼睛一亮,“届时望仙尊记得今日的话。”
“好。”
只要云晚舟随他们回到仙门,魔界苟延残喘的那群乌合之众自然不足为惧。
如此一来,还怕拿不到谢无恙的尸身吗?
新掌门思忖一番,觉得云晚舟不过是在垂死挣扎,当即大手一挥,“众弟子听令,先随我归山待命。”
“是。”百名弟子异口同声,声音浩荡。
……
“尊主,仙门的人已经退了。”
谢无恙听到这件事时,云晚舟还没回来。
他坐在大殿的金椅上,身子倾斜,垂落的睫毛遮住眼睛,让人难辨其中神情。
侍从话落,谢无恙却没了声,既不吩咐旁的事,也不让人退下。
生生拖得那侍从双腿发麻,额间冷汗直冒,反复想着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得罪了这位阴晴不定的主。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内想起了谢无恙低哑的声音,“有酒吗?”
侍从连连点头。“有。尊主想喝什么?”
谢无恙问:“有没有美人醉?”
侍从点头道:“我这便去拿。”
当初在莲雾门的那坛美人醉确实醇香,在魔宫内却算不上罕见。
侍从退下没多久,便领着人带来了杯子和酒。
有侍女眼疾手快想要为他斟酒,手还没触及酒坛,就被谢无恙抬手挡了下来。
“不必。你们先退下吧。”
几人点头应下。
不多时,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了谢无恙一个人。
少了外人的窥探,谢无恙深埋许久的情绪终于可以宣泄。
他自暴自弃地坐起身,单手端起酒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味顺着喉咙滑进胃里,这才让他好受一些。
谢无恙重重叹了口气,空着的另只手微微一勾,一张黄色符纸凭空出现。朱砂为笔,灵力为引,符咒上像是几个大字堆叠,从头至尾,连接两地,一方代表谢无恙,一方代表云晚舟。
正是被催动的传音符。
谢无恙换成了酒杯,倒满了酒,不喝,只拿在手里把玩。
盯着符纸的面色越来越阴沉,握着酒杯的指尖一抬,传音符瞬间化为灰烬。
与此同时,云晚舟走进宫殿。
“怎么喝酒了?”
云晚舟一进门就闻到了浓重的酒气,在谢无恙身前站定,望着一地的酒坛皱了皱眉。
“你不喜欢我喝酒?”谢无恙问。
不知被这句话勾起了哪段回忆,云晚舟神情变得有些不自在,又被他很快调整回来,“不是。”
谢无恙身子一歪,支住了自己的脑袋,朝着云晚舟弯了弯眼睛,“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云晚舟看了眼他泛红的眼尾,抿了抿唇,“你醉了。”
谢无恙盯着手里的酒杯看了片刻,声音含糊,“好像是。”
谢无恙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端起酒坛又要倒酒。
云晚舟按住了他端起酒坛的手。
“饮酒伤身。”
谢无恙反驳,“小酌怡情。”
云晚舟坚持己见,“小酌不会醉。”
谢无恙抬眸对上云晚舟的视线,一时竟找不出辩驳的话。
人在遇到烦心事时,总需要找朋友倾诉,但谢无恙没有朋友。所以喝酒,便成了他解愁的唯一方式。
闲暇时小酌,烦闷时大酌。开心时喝,难过时也喝。
时间久了,酒量自然也就上来了。两三口酒,又怎么会让他醉?
只是有些话,必须要借着酒劲才能问口。
谢无恙醉醺醺地摇了摇头,“师尊好生霸道,自己不喝酒,怎得也不让别人喝?”
云晚舟一时不知如何与醉鬼解释,抬手将他手中的坛子夺了回来。
谢无恙又拆开了另一个酒坛,仰头往嘴里灌。
云晚舟对他的样子颇为头疼,“你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同我讲。”
谢无恙喝酒的动作一停,眼神越过酒坛,落在云晚舟身上,“你愿意听?”
云晚舟轻“嗯”一声。
得到想要的回应,谢无恙将酒坛放下。
“为何要替我说话?”
仙门想要将我挫骨扬灰,就让他们来好了,你为什么要替我说话?
谢无恙垂下眼帘,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烦杂,目光落在酒坛上,强忍住没有再喝。
他怕自己如果真的醉了,会记不住云晚舟今日说得话。
他有好多好多个问题想要同他讲。
云晚舟沉默良久,“无相门的事,我很抱歉。”
“你是指没能阻止我杀人?还是指没能救下无相门的那些弟子?”谢无恙语气懒散随意,像是对这件事浑不在意。
云晚舟睫毛倏而一颤,眸光与谢无恙视线相撞时,带着愧疚与悔恨。
谢无恙不知他为何悔恨,却清晰地瞧见悔恨下带着的心疼,“千夫所指时,我没能站在你这边。”
谢无恙身形略微僵了僵,旋即嗤笑出声:“人是我杀的,山庄是我屠的。我谢无恙敢作敢当,何惧千夫所指?”
“我去过无相门。”云晚舟眸色沉沉,轻易看透了谢无恙所有的伪装。
谢无恙眸光一颤,瞬间失了声。
第155章 造魂 “还说你不喜欢我……”……
云晚舟继续道, “无相被屠那日,你去见过顾掌门。”
隐瞒的真相忽然被人抛开,谢无恙心脏快得像是要跳出来, “所以呢?”
云晚舟语气笃定:“他同你有过仇怨。”
谢无恙问:“什么仇?”
云晚舟摇了摇头,“我不知,应当是你当魔尊前的渊源。”
谢无恙笑出了声,“是,他同我有仇。我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剁成肉泥。”
“但你没有。”
谢无恙忽然很讨厌云晚舟成竹在胸的样子,“你怎么知道?”
“顾掌门死于剑气。”云晚舟说。
谢无恙:“我用却邪杀了他。”
“你确实用了却邪,但是那一剑, 你故意斩偏,落在了无相祠堂的神主位上。”
谢无恙彻底说不出话了。
云晚舟说得不错,那日他闯入无相, 拔剑直指顾掌门。
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谁知他不过是抬了下却邪,就将那声名在外的掌门吓趴下, 令他觉得无趣至极。
他并没有杀他,只是擦着那掌门的耳朵挥出一道剑气, 将身后整齐的牌位打得七零八落,留下一众慌乱无措的弟子。
第二日,无相满门被灭的消息传入魔界,随之而来的, 还有仙门百家宣战的战书。
证明谢无恙的清白并不难,却无人在乎真相到底如何。
因为只有谢无恙屠灭无相满门,仙门百家才有正经的由头,诛杀谢无恙。
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
回忆起来,谢无恙自己都不确定自己那一剑有没有伤到那掌门, 云晚舟却格外笃信,仿佛很是了解他这个人一样。
谢无恙终究还是没忍住,举起手里的酒坛,动作快到云晚舟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酒坛子就已经空了大半。
未尽的酒水划过喉结,沾湿了衣领,令谢无恙瞧上去多了几分可怜与狼狈。
云晚舟心中冒出几分动容与悸动,张了张嘴,“你……”
谢无恙同时开口:“云晚舟,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云晚舟话音一顿,神色愕然。
谢无恙扯了扯唇角,笑容苦涩,“我见你的第一面,你认识我吗?”
在相岭山,你看着我时,在想谁?
云晚舟知道他的一切,他却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空气寂静许久。
无声的等待中,谢无恙只能靠喝酒,掩盖心中的紧张与恐惧。
云晚舟声音落下时,谢无恙的呼吸也停止在原地。
“嗯。”
“果真如此。”谢无恙点了点头,面容颓废地放下酒坛。
云晚舟望着他的目光变得虚无且缥缈,一如相岭峰初见,分明是望着他,却好像在透过他看着旁人。
“你和之前没怎么变。”
“是吗?”谢无恙无法忍受这种目光,侧身躺在了椅子上,“这话是指我,还是指我和他?”
云晚舟轻声回答:“都是你。”
谢无恙心脏泛起钝痛,讽刺道:“仙尊说这话,不觉得好笑吗?”
身后的人没有给他回答。
谢无恙停顿过后,又问:“你一早就知道,我会回到五百年前?”
这一次,他等来了云晚舟的回应,“我想过。但不确定。”
“那一剑……”谢无恙声音变得沙哑,“是为了让我想起来?”
沉默,像是无声的默认。
谢无恙喉间一阵痉挛,再无法开口说话。
他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高兴的是,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这五百年,他以为敌对的十余年,云晚舟一直记着他们之间的种种。
难过的是,哪怕如此,他那一剑依旧刺得毫不留情。
云晚舟刺向他时,可曾有过片刻心软?
“对不起。”云晚舟的话彻底证实了谢无恙的猜想。
谢无恙还未来得及悲恸,云晚舟的未了的话再次传来,“碎雪……那日不太对劲。我控制不了它。”
如枯木逢春、万物复苏,谢无恙凝固的心跳突然变得剧烈,开口的声音带着颤意,“那一剑……非你本意?”
“我记得曾经你说,自己是死在碎雪剑下的。可我不确定我的猜测对不对,我怕你醒不过来。无恙,我……”
每当想起那一幕,碎雪剑刺穿胸膛迸溅的血迹,苦痛化作的海啸都像要将他淹没,直到谢无恙的声音将他从溺亡中救起。
云晚舟抬起眼帘,眸中茫然与痛苦交汇,“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五百年,我走后,你用过造魂术吗?”谢无恙嗓音沙哑。
云晚舟道:“用过。”
五百年前,谢无恙最后留下的话,日日在他耳边萦绕。
造魂术需要主人气息,贴身物件必然是最好的东西。
但是那个说要来找他索命的人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只剩下那具光秃秃的躯壳。
后来云晚舟尝试着将自己的弟子复生,结果却差强人意。
原来的谢无恙再没有回来。
唯一的原因只能解释成,这具身体被旁得神魂占据的久了,沾染的气息也不再纯粹。
那这些气息中,是否也有着那个人的气息呢?
在谢无恙走后的第三个月的某日,云晚舟从噩梦中惊醒,回头时,看见了那把熟悉的剑。
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那一日,他如往常一般再次尝试造魂,却是在塑另一个人的魂。
云晚舟:“我按照你说的话,尝试为他再造神魂。”
“成功了吗?”
云晚舟摇了摇头,“没有。”
“为什么?”谢无恙问。
云晚舟回答:“我去过魔界,寻找原因时得知,造魂术之所以失败,除了方法用错,还有一种可能。”
谢无恙眉心一跳,隐隐猜到了云晚舟后面的话。
“是什么?”
“主人魂灵消散。”云晚舟顿了顿,继续道,“夺舍虽会伤及原来魂灵,却不会严重到溃散的程度。我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确定,你就是他。你走了,我造不出他的魂灵,也造不出你的。”
谢无恙眸光一颤,转身对上云晚舟的视线。
空气凝滞般无声流动,一种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
谢无恙的目光变得很烫很烫,像是要将眼前的人灼穿。
“你为我造过魂吗?”
云晚舟目光微微一凝,如实点了点头。
正要说些什么,忽听谢无恙闷笑一声站起身,“还说你不喜欢我……”
云晚舟尚未来得及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下一瞬,谢无恙倾身吻住了他的唇。
这个吻来得突然、霸道,像是骤然而下的暴雨,叫人措手不及。
酒气在唇齿间缠绕,潮湿、黏腻的空气在鼻息间萦绕。
谢无恙抬手放在云晚舟的腰上,紧紧箍住,像是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
他长大了,比起曾经年少的青涩,更多的是侵犯与占有。
呼吸间的滚烫,令云晚舟一时无法思考,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唇瓣被人狠狠咬住,铁锈味在舌尖蔓延。
“你在走神,”谢无恙唇瓣离开些许,呼吸暧昧地洒在云晚舟唇缝。
喉结滚动间,一声轻笑落下,伴随着咬得极重的两个字,“师尊。”
云晚舟体内血液倏而翻腾,直冲耳畔。
这是时隔五百年,云晚舟再次听到这个称呼。
分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两个字,在这样的情景,从谢无恙嘴里说出,竟是多了几分旁得东西。
云晚舟脸颊脖颈红了一片,抬手推开谢无恙的胸膛,却转瞬被谢无恙握住了手,拉向自己。
炙热的吻再次落下,像是在沙漠中走了很久将要渴死的人,迎来了一场久违的甘霖。
起先是唇,后来是眼睛、鼻子、耳朵,再后来,呼吸落在了脖颈间。
云晚舟头一次知道自己的脖子这么敏感,只是轻轻一碰,电流瞬间传遍全身。
他下意识抬手捂住脖颈,阻止了谢无恙接下来的动作,抬眸怒嗔,“够了。”
可怜云仙尊对情之一字知之甚浅,全然不知此时的他眸光水润、眼尾泛红,深陷情欲的样子有着多大的诱惑。
如同火上浇油、雪上加霜,谢无恙呼吸突然加重,近乎急切地掰开云晚舟的手,哑声道:“不够……”
与此同时,他将云晚舟的手反扣在背后,顺势将他抵在了椅子上。
唇齿相接,鼻息再次交融。
呼吸间的酒气像是将云晚舟架在火上烹烤,在谢无恙撬开唇齿的瞬间,温度达到了顶峰。
云晚舟好像要被炼化了。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身上的人喃喃念叨着他的名字。
起先是叫他“云晚舟”,后来又叫他“云仙尊”,再后来,竟又叫起“师尊”来。
每当这时,云晚舟反应总是格外大,身子先是一颤,紧接着睁开眼睛,捂住了谢无恙的嘴,“别叫这个……”
掌心传来一阵湿意,谢无恙舔了他,又在他收回手时装得一脸无辜与淡然,“那叫什么?”
云晚舟不知该怎么回答。
谢无恙凑到他耳边,故意压低了声音,戏谑道;“云、小、五?”
话音落下,谢无恙顺势亲了亲云晚舟的耳朵,将他咬住。
“小五,”谢无恙语气含糊,“喜不喜欢我这样对你?”
谢无恙一只手箍住云晚舟的腰,一只手在脖颈间用力摩挲,点燃着云晚舟所剩不多的理智。
谢无恙说了什么,他根本无暇去听,只是偶然谢无恙的手或者唇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条件反射的抬手阻止,又被谢无恙轻松移开。
直到后来,衣衫摩挲,谢无恙的手落在云晚舟腰间,企图解开他的腰带。
云晚舟勉强拉回了一丝理智,按住谢无恙的手,声音沙哑,“不行……”
谢无恙温热带着薄茧的手在云晚舟手上摩挲,垂眸直勾勾地盯着他,“为什么不行?我不在的这五百年,师尊没有想过我吗?”
第156章 情劫 直到那时,他才隐约明白穹桡口中……
云晚舟犹豫片刻, 点了点头。
谢无恙嗓音低沉,声音蛊惑:“你想我的时候,都会做什么?”
云晚舟眸光躲闪, 面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有些人的离开,初时不会觉得有什么,时间久了才发现,这是一场永不停歇的绵绵秋雨,留下的是永远的泥土与潮湿。
起先是帮他造魂,结果差强人意后,又开始云游四方, 企图寻找着天下也许并不存在的复生之术。
福之桃常常给他写信,信中絮絮叨叨讲述着苍穹山的一些琐碎杂事,云晚舟读着这些信, 却仍觉得孤寂。就好像心脏被人生生剜下一块肉,每到深夜,这种感觉变得尤为强烈。
云晚舟开始变得难以入眠, 偶尔睡着也会频繁做梦,都是些曾经在苍穹山发生过的琐碎小事, 从谢无恙儿时到他长成濯濯而立的少年。
他在梦里教他练剑,教他画符,带着他钻研心法要数。
谢无恙学得很认真,但因为体内的禁锢, 总是收效甚微。再大的斗志,也总有被磨平的一天。
谢无恙在某天早上消失了,既没有给云晚舟问安,也没有去上纪元长老的早课。云晚舟得知后寻了他一整天,直到太阳落幕, 才在苍穹山后山的溪边找到了他。
少年蜷缩抱住身子,坐在石头上注视着溪水,不知在看些什么。
直到云晚舟靠近,在他身侧坐下。
这个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如谢无恙儿时亲密了。这样的独处变得难能可贵,云晚舟作为师尊,竟也不知从何处开始谈起。
后来还是谢无恙先说了话,“师尊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找了你很久,后来想起你小的时候总是喜欢偷偷跑到后山。”
谢无恙将头埋进膝间,闷声道:“还是师尊最了解我。”
云晚舟没有回应这句话。
两个人就这样肩并肩,坐到太阳彻底消失在视线,只留下一片火烧云,染红了溪水,也印出了谢无恙眉间的惆怅与哀怨。
微风徐徐,树叶沙沙,牵起少年哀愁的思绪。
谢无恙叹了口气,问出了困扰了他一天的问题,“我听其他师兄说,仙门招收弟子,都是要看资质灵根的。我资质这么差,师尊为什么要收我?”
“为什么觉得资质差?”
谢无恙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多余,还是老实回答:“其他师兄都到了筑基后期,我却连炼气都难以突破。”
时间过得太久,云晚舟早就不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这个问题。
但是梦里场景重现,他竟奇迹般想起了这件琐碎小事。
他说:“能都修仙,并不只在于修为。行善事,积善果,有仁善之心,方为一名修士最好的资质。”
云晚舟从梦中醒来,窗外月亮高悬,还是深夜。
他想起自己在梦中说的那句“行善事,积善果”,想起那句“仁善之心”,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人人都将“善恶有报”挂在嘴边,可世间又有几人真的是“善恶有报”?
若是恶人永存,善人倾尽一切却不得其果,那他所秉承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云晚舟又想到那个人了。
他想问问他是否真的如他自己口中所说,他是地狱中的恶鬼、世间最大的魔,后来剜心不过是苍天报应?
可若真如此,为何自己也这般痛?就好像这报应,也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样?
云晚舟告诉自己,他想到那个人不过是偶然,他不过是想问个究竟。
所以他从怀中掏出了那根如梦烛,点燃了他。
他想着一个人的名字,再次沉睡,陷入一场梦。
却没有问出准备好的问题。
是忘了?还是不想?
为什么他醒来懊恼,待到夜里又带着同一个问题点燃蜡烛,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哪怕云晚舟竭力为自己的种种行径寻找着借口,还是不得不承认——
他似乎。
有些想那个人了。
直到那时,他才隐约明白穹桡口中的劫数。
竟是一道情劫。
岁月匆匆,川流不息,思念不减。
云晚舟从久远的记忆中回过神,胸口间的如梦烛像是又被点燃,慢慢发烫,带起他不愿回忆起的无数个深夜。
思念在涨潮,意识在褪去。
云晚舟按着谢无恙的手倏而抽离,抱住他的肩膀,想了好久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
都说相思如梦烛所造梦境犹如现实,起先他确实混淆过,直到真真切切与这个人相拥、气息交缠,他才发觉那无数场梦,竟是有这么多端倪。
“我给你写过信……”云晚舟呼吸有些不稳。
“什么信?”谢无恙吻了吻云晚舟的唇角,微微抬头,“我没有见过。”
云晚舟道:“是你不在的时候……”
“我想看看。”谢无恙低下头,鼻尖贴着他的鼻尖。
滚烫的呼吸洒在唇瓣上,比起接吻,更添几分朦胧的暧昧。
对于云晚舟来说,五百年前的记忆已然模糊。
但对谢无恙,却犹在昨日。
那些平淡的、激烈的、喜悦的、难过地,桩桩件件都印在他的心头,不曾忘怀。
相同的人、类似的情景,很难不让谢无恙联想到一些事,他想起了年少时的那个梦境,想起云晚舟双眸饱含情欲、用那双执剑画符的手抚摸他的热欲。
“信已经烧……”
没等云晚舟说完,谢无恙再次吻了上来,舌尖探过唇缝,撬开了他的唇齿。
腰带散了。
谢无恙沿着散落的衣衫一点点往上,所到之处皆像是着了火,燃烧着云晚舟的肺腑,令他不自觉颤了颤。
腰、胸膛、脖颈、肩膀……
谢无恙指尖沿着云晚舟的手臂寸寸滑落,最后落在他的掌心,五指强硬地插进指缝。
五指相扣,不留一丝缝隙。
谢无恙停下了动作,也停下了吻。
只是用毫不掩饰情欲的眸,直勾勾地盯着云晚舟的眼睛,额间魔纹显露,鲜艳欲滴。
四目相对,云晚舟这才从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中觉察出几分羞赧与难堪,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我……”声音脱口而出,云晚舟才惊觉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若是有经人事的人一听,瞬间就能知道他们方才做了些什么。
云晚舟耳朵红得想要滴血,想要挣出被谢无恙握住的手,谁料对方力道大得惊人,只得退而求其次,用空着的手拢了拢散落的衣衫,思忖着对谢无恙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
“我没有给师尊写过信。”谢无恙忽然说。
云晚舟大脑转了许久,才为谢无恙这没头没尾的话找到了头。
不等他想好怎么回答,又听到谢无恙开了口,“但我做过一个梦。”
云晚舟想到自己用过的相思如梦烛。
他毕竟是仙尊,不肯轻易示弱,自然也不愿意让谢无恙知道,他为了再见他一面,甘愿沉溺梦境、醉生梦死。
谢无恙提到“梦”,云晚舟不免有些紧张,强装镇定地问:“什么梦?”
谢无恙没注意到云晚舟的异样,牵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凑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
云晚舟先是震惊,后是恼怒,最后面红耳赤,怒蹬着他,“你怎么这么不知羞。”
“这也叫不知羞?”谢无恙捏了捏他的手,意味深长道,“那要是我做了更过分的,岂不是要不得好死?”
人一但没了脸,那将会天下无敌。
云晚舟无言以对,心中气闷无处发泄,狠狠推了谢无恙一把。
谢无恙毕竟是大乘期的人,云晚舟这一推虽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却没舍得用灵力,自然没法将他推开。
谢无恙不但纹丝不动,反而趁着云晚舟收回手时,卸了身上一半的力,整个人压在了云晚舟身上,真真正正的严丝合缝。
□□相贴,身上的某些反应也就盖不住了。
察觉到谢无恙的变化,云晚舟脸上一时精彩纷呈,浑身一僵,一动也不敢动了。
“你真的醉了?”云晚舟产生了怀疑。
谢无恙不羞不躁地点了点头,“醉了。”
其实他也不算说谎。
他在今天见到了云晚舟太多神情,平静的,生气的,高兴的,难过的,饱含爱欲的……
一想到云晚舟的这些样子只有他一个人见过,谢无恙就好像做梦一样,和醉了酒没什么两样。
谢无恙又想吻他,低头凑近,呼吸相交。
唇瓣将要相触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云晚舟神色一慌,挡住了谢无恙唇。
谢无恙替云晚舟整理好衣衫,面色阴沉地起了身。
“尊主。”侍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何事?”
云晚舟面上薄红未退。
谢无恙没有回头,宽大的身影将椅子上的人挡了大半。
侍从只能瞧见那人的半块衣角,想起仙门的云仙尊常来魔界走动,以为二人是在此谈话。
“南北两位魔君听闻魔族苏醒,有事求见。”
“仙门没将他们带走?”谢无恙问。
侍从如实道:“战乱当日,两位魔尊在栖梧山寻会旧友。”
“会旧友?”谢无恙冷笑一声,“我看是贪生怕死,逃到栖梧山躲祸吧?”
侍从小心翼翼问:“魔尊要见吗?”
谢无恙语气讽刺,“见。当然要见。你让他们在长生亭等着。”
“是。”侍从行完礼退下。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内,云晚舟才从椅子上站起身。
“我先回去了。”他道。
许是因为方才慌乱,幻容术一时失了效,那颗被遮盖的泪痣此刻犹如一点深墨,惹人晃眼。
谢无恙的视线不可抑制地在上面停留下来,“好。”
云晚舟低头抚平外袍上的褶皱,迈步离开。
即将走出宫殿,谢无恙忽然叫住了他。
“师尊。”
第157章 蛀虫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唇瓣动了动……
云晚舟停下脚步, 回头。
“你明日何时去无相门?”
云晚舟面露诧异,“你如何得知?”
谢无恙笑而不语,掏出张符纸晃了晃。
云晚舟知晓他是趁自己不注意时放了张传音符。
“一早就去。”
谢无恙点了点头。
殿内很静, 二人相识无言,四目相对,皆是无声的缱绻。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唇瓣动了动,“注意安全。”
“好。”
谢无恙又道;“早去早回。”
云晚舟轻声应下。
谢无恙终于道了再见。
云晚舟“嗯”了声,回复了同样的话:“再见。”
殿内的情意绵绵退去了,谢无恙孤身一人站在殿门许久, 直到云晚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这才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是时候处理魔界那些蛀虫了。
……
长生亭,南北两位魔君相对而坐,
北魔君端起侍女沏的茶,抿了一口,又放回了桌上,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没有酒吗?”
侍女面露犹豫,“有是有, 但……”
“但什么但?”南魔君端起面前的茶泼到地上,“魔族如今仅剩我与连兄两位魔君,难道连口酒也不配喝吗?”
“魔君说的这是什么话。”亭外传来一道低沉淡漠的声音。
南魔君动作一顿,闻声回头。
只见一人逆光而来, 身形高挑,一身黑色长袍以金线纹绣,贵气逼人。
正是传言中苏醒不久的魔界尊主——谢无恙。
两位魔君怔愣间,谢无恙一脚迈进长亭,朝着侍奉的侍女开口, “两位魔君远道而来,是我重阴宫的贵客。怎能如此怠慢?”
说着,谢无恙眸光一转,似笑非笑地看向南北魔君,“两位魔君是想喝酒?”
南魔君抬眸间与谢无恙的目光相撞,只觉得那双弯月似的眼睛像是野兽潜伏,令人胆寒。
他不由得想起谢无恙之前对付人的凌厉手段,心中有些忐忑,奈何身前就坐着貌合神离的北魔君,只得硬着头皮往前。
“那是自然。”南魔君艰难扯出一个笑,“我魔族性情豪爽,学不来仙门那样装腔作势的活计。”
“这样啊。”谢无恙神色了然,挥手示意侍女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可我怎么觉得这茶比酒要好喝多了?照着两位魔尊的意思,我也与仙门人一样在装腔作势?”
南魔君额头冷汗唰唰往下坠,“不敢,不敢。尊主自然与那仙门人不同。”
“是吗?”谢无恙指尖敲了敲手中的茶杯,声音淡淡,“不知两位魔尊是想随本尊喝茶,还是自己喝酒呢?”
北魔君看形势不妙,连忙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这茶不错……不错。我随魔尊喝茶就好,喝茶就好……”
南魔尊也跟着表明衷心,喝完了杯中的茶。
谢无恙昏迷太久,久到他们都闲散惯了,竟连这个人的可怕之处都忘得一干二净,还大着胆子前来挑衅,真是闲自己命长。
南魔君搓了搓冒汗的手,讨好似的朝着谢无恙笑了笑。
“再给两位魔君满上。”谢无恙对着侍女招招手。
伴随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方才干净的茶盏又装满了茶水。
谢无恙下巴微抬,点了点南北魔君面前的两盏茶,“既然这么喜欢喝,那就多喝些。”
两位魔君哪儿还见开始的猖狂,听完谢无恙的话,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咕嘟咕嘟”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
本以为这样就到了头,谁知谢无恙示意侍女递来茶壶,亲自又倒了满满两茶盏。
“尊主,这……”北魔君擦了擦额头的汗。
谢无恙眉心一挑,耐着性子问:“不是喜欢喝?”
“喝……喝……”两位魔尊一听这话,心道要完,哪儿还敢多说什么,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茶盏空了,谢无恙再续。茶壶空了,立刻又让侍女换上新的。
就这样反反复复不知倒了多少杯,南北两位魔君愁眉苦脸,肚子撑得像是要炸开,连胃里也翻江倒海。
眼看谢无恙又倒了,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忍不住将茶盏往前推了推,“魔尊,我……”
“你什么?”谢无恙一撩眼皮,南魔君的话瞬间咽了回去。
两个人好不容易再次将茶喝完,手指哆哆嗦嗦正准备放下茶盏,余光瞥见谢无恙提起茶壶又有倒茶的趋势,动作一转,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将空茶杯攥在手里,抿了口早就不存在的茶。
“尊主,其实我二位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北魔君斟酌着开口。
看着两人终于忍不住进入了正题,谢无恙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故作不知情,“什么事?”
“自与仙门的大战过后,尊主昏迷,仙门欺我魔族群龙无首,攻入魔界。如今,魔界的几位长老和魔君皆被仙门关押在莲雾门。望尊主带领我等,救出同门。”
“大战之前,魔界各城明争暗斗,恨不得将对方吞吃入腹。如今他们被抓,只剩下了你们南北两位魔君,不是应该高兴才对?怎么还突然想救他们了?”谢无恙盯着面前的空茶盏,眼帘低垂,神色难辨。
两位魔君猜不透他的心思,像是头顶悬了一把利剑,稍有不慎就会命丧黄泉。
北魔君顿时如坐针毡:“我等平日里虽……虽有冲突,但对待外敌,还是同心协力的。”
“是吗?”谢无恙掀起眼帘,眸中闪过一道寒光,“可我怎么听说,你北魔君家的世子,还有这位南魔君的爱妾……也被仙门捉去了?”
“是。”北魔君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你们当真是想要救出同族?而不是……”谢无恙寒潭般的眸子倏而眯起,视线凌厉地扫过两人,“想在救出你们的人后,趁魔族与仙门混战之际,借刀杀人,斩草除根?”
听到自己的计谋从别人口中说出,北魔君心中一慌,忙想出口解释,被谢无恙伸手抵住了唇。
“嘘。先听我说完。”谢无恙嗓音懒散,却处处透着压迫,“你们觉得谁是草?其他几位魔君?还是……”
谢无恙薄唇微启,轻声吐出最后一个字,“我。”
“啪——”
北魔君指尖一颤,手中的茶杯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南魔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磕几个响头,“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北魔君这才回神,也跟着跪下求饶。
“魔尊功高盖主,属下敬佩都来不及,绝无反叛之意。望魔尊明察。”
“是吗?”谢无恙踢了一脚滚到脚边的茶杯,那茶杯“咕噜噜”滚了两圈,摔下台阶,落了个七零八碎,“那你们倒是说说,大战发生时,为何不见两位魔君身影啊?”
“我……我们是去探寻旧友……”
谢无恙冷笑一声,“我早上下令,你们下午去探寻旧友?”
南魔君浑身一僵,头颅挨着地面,维持着磕头的动作,不敢起身。
北魔君结结巴巴,话都说不成样子,“我……我们……”
“两位魔君今日的提议,本尊记下了,”谢无恙冷声打断了北魔君的话,“人,我会求救。但你们,我不会带。”
两人还没明白谢无恙话中的意思,就听到谢无恙一声令下。
几名身着黑甲的魔界兵士进了凉亭,将两人拖下凉亭。
南北魔君顿时冷静无存,痛哭流涕,“魔尊,魔尊我们错了。”
“知错就要罚。”谢无恙道,“我去救人的这段日子,你们就乖乖待在聚灵阁,好好反省。”
“聚灵阁”三个字,给了两人当头一棒。
南北魔君身子一软,顿时失了力气。
—
魔族在大战中耗损严重,如今兵弱,想要救出那些同族,并非易事。
谢无恙想了整整一夜,也没什么良策。
仙门势强,又在大战中得了胜。魔族若此时发兵,无异于以卵击石。
绝不可与仙门硬碰硬,只能智取。
谢无恙唤来身边的侍从,问:“我醒来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侍从道:“最先知道的是近身侍候的几名侍女,消息没多久就传出重阴宫,以尊主的声名威望,此时怕是快要传出魔界了。”
“下令封锁消息,莫要让本尊苏醒的事传出魔界。”
“是。”
谢无恙面色疲倦,捏了捏眉心,“我有事要离开一趟。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安排昏迷时照料我的侍女,继续当时行迹。”
“是。”
将一切安排妥当,谢无恙挥退了侍从,走出重阴宫的殿门,天边尽头,已能窥见日光。
魔界的琐事搅得他头疼,想到即将见到的人,这些不适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心头的悸动与舒畅。
算算时间,云晚舟应当也该出发了。
不知他瞧见自己时,可会与他一样心生喜悦?
谢无恙摸了摸食指的指环,唤出却邪,摩挲着上头精致的花纹。
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心头却空落落的,觉得缺了些什么。
谢无恙想起了自己的另一把佩剑,取名时只差了一个字,却如前世与今生的他一般,天壤之别。
云晚舟虽未告知谢无恙全部,谢无恙却也能隐约猜到。
若是云晚舟五百年前的徒弟就是自己,那么诛邪与却邪,便也很好猜了。
他忘了诛邪的样子,却又凭借本能打造出了相似的却邪。
有些事情,刻进了骨子里,岂是轮回转世记忆重塑可以剥夺的?
只是不知五百年过去,云晚舟可还留着那把诛邪?
谢无恙心中想着,指尖在诛邪剑柄轻轻一点,那剑飞跃而出,稳稳停在谢无恙脚边。
天刚蒙蒙亮,一道恢弘的剑气划破天空。
醒来的百姓抬头望去,只瞧见了长剑划过黑雾留下的长尾。
无人知晓那一日的魔界尊主,竟一反常态,罕见地御了剑。
第158章 时云 “他是顾掌门座下弟子,顾时云。……
谢无恙赶到无相门时, 一眼就瞧见了门前那道熟悉的身影。
云晚舟今日穿了件月白锦缎长袍,袍上以云纹做饰,手握碎雪剑, 剑柄白玉流苏坠下,在晨光下像个修仙世家的矜贵公子。
谢无恙悄无声息地站到云晚舟身侧。
云晚舟回头对上他的眼睛,面露诧异,“你怎么来了?”
谢无恙故作沉思,拧着眉道:“本尊昨日想了一夜。这件事毕竟因我而起,还是应该回来看看。”
“你刚醒来,不需要处理魔族堆积的大小事务?”
谢无恙道:“恰好, 魔族堆积的事务中就有这么一条。”
云晚舟怔了怔:“什么?”
“仙尊云晚舟助魔族良多,但毕竟是仙门中人,频繁来往魔宫, 恐有不妥。”谢无恙话音顿了顿,身子忽然凑近,“需要人时时跟在身边, 以防他图谋不轨。”
滚烫的气息落在云晚舟脸上,令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昨夜的某些旖梦。
云晚舟抬手抵在谢无恙胸前, 推着他后退两步,“别靠我这么近。”
谢无恙朝着他微微一笑,格外好说话地应了下来:“好。”
云晚舟不禁面露怀疑,多看了他两眼。
见谢无恙真的没有多余举动, 这才放心地进了无相门。
谢无恙紧随其后,规规矩矩,竟有几分回到曾经还是师徒的时候。
无相门内,杂草丛生,枯叶遍地, 荒芜一片。
曾经辉煌的门派一夜倾覆,惹人唏嘘。
当初最先发现此事的,是无相门附近一个村落的村民。
听闻,那村民所住的村子闹了邪祟,村子里死了不少人,无奈之下,那人想寻求无相门出手相助,谁料门派,却是血流成河,满地尸骨。
那村民差点被吓得当场昏迷,好不容易逃回村子,这才将此事传出,又由人传进离这里最近的莲雾门。
莲雾门当即派了弟子前往无相门查探,替无相门满门收敛尸骨,查明真凶。
后从附近村民口中得知,无相门被屠当日,有一名身着黑衣、气度不凡的男子上了山,又在无相门祠堂发现了谢无恙挥剑残留的魔气,便一口笃定了真凶,并告知其他仙门,联合讨伐。
也正因此,导致了后来的悲剧。
谢无恙走在枯叶遍布的路上,感叹着岁月更变间的物是人非。
当初无相门被屠,仙门百家指责,他深觉这一切不过是其想拉他下位的借口,不愿前来探寻真相。
谁知再见,竟是此等情境。
“师尊。”
久违的称呼让云晚舟一时失神,忘了回应。
谢无恙走到了他身侧,与他手臂挨着手臂,“你在无相门被屠后来过这里?”
云晚舟点了点头,“其实当日无相门并非没有活口。”
谢无恙面露诧异,“你的意思是……”
云晚舟道:“当日,莲雾门弟子带来你屠灭无相的消息。我知此事尚存疑点,找借口下山来了一趟。莲雾门虽派人收敛了无相门弟子的尸身,却不知祠堂案底还藏着一个人。”
“莲雾派人来,这人为何不随他们离开,反而躲着?”
云晚舟抿了抿唇,道:“他疯了。”
“疯了?无缘无故怎么会疯?”谢无恙皱了皱眉,“这人现在在哪儿?”
云晚舟道:“无相被灭后,他便没再出过祠堂。”
谢无恙跟着云晚舟走到了无相门的祠堂。
因久无人打扫,石阶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每走一步,都会留下脚印。
谢无恙从这灰尘中,找到了除却他们这次来的另一串脚印。大小长短皆与身前人这次留下的相似,不难猜出是云晚舟之前留下的。
随着祠堂紧闭的门被推开,入目的先是案上腐烂的贡品,贡品后上方,是无相历代掌门长老七倒八歪的牌位。
其中几个牌位不知为何被劈成两半,牌位后的墙壁上,是一道深深的划痕。
是却邪留下的剑痕。
这需要走上去,抚摸过自己留下的凹痕。
身后传来云晚舟的声音,“当时这上面还残留着魔气,所以仙门才一口咬定是你屠灭无相。”
谢无恙回过头,目光幽深地望着他,“那你怎么知道不是我。”
云晚舟道:“直觉。”
前世今生,其实他也不确定谢无恙比之从前到底变了多少。
但是听着莲雾弟子的陈述,他的心里有道声音告诉他,谢无恙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他们是在帘布后找到那名幸存弟子的。
如云晚舟所说,谢无恙看见他时,已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一点修真者的样貌。
蓬头垢面,弟子服满是血污与泥土,破烂不堪。
瞧见谢无恙时,那弟子仿佛见到什么地狱煞鬼,神情惊恐,疯狂往墙角缩去,嘴里不停念着,“别……别杀我!别杀我!”
谢无恙眯了眯眸,半蹲下身,问那弟子:“你怕我?”
那弟子瞳仁瞪大地盯着他,像是一头受惊的困兽,“你别杀我……我求你别杀我!”
“你见过我杀人?”谢无恙问。
幸存的弟子退到了墙角,双手抱头,一个劲儿的打着哆嗦,“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做错什么了?”
那弟子抱着头不愿撒手,反复呢喃着前面的话。任凭谢无恙如何询问,得到的始终只有“我错了”、“别杀我”这两句话。
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了。
谢无恙叹了口气,从地上起身,“他一直都是这样子?”
“不是。”云晚舟深深看着谢无恙,摇了摇头,“今日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讲话。”
“他一定是在那日看到我砍顾询那老头了。”谢无恙捏了捏泛疼的眉心。
屠门那日对这人的冲击定然不小,导致他记忆错乱,弄混了一些事情。
幸好这人没有直接被带去仙门,否则……
他想要证明清白,怕是更难了。
“我用了许多法子,都没有效果。”云晚舟朝着他开口。
身病易治,心病难医。
要想让这人想起来,怕是只有除去他的心病了。
谢无恙忽然弯腰,朝着幸存弟子伸出手,两三下压下他的反抗,将他按在了墙上。
旋即转头看向满脸不解的云晚舟,扯了扯唇角,“劳烦仙尊帮个忙。看看这人身上有没有无相门的令牌。”
云晚舟虽不知他想做什么,还是照做。蹲下在幸存弟子身上摸索一番,果然在他腰间找到了无相门的弟子令牌。
瞧见那腰牌式样,云晚舟眸光一凝,沉声道:“他是顾掌门座下弟子,顾时云。”
谢无恙接过令牌,抚过令牌上的鱼鳞纹,翻了个面,果真在顾时云三个字下面,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顾字。
谢无恙将令牌握在手里,站直了身子,“我想见见顾询的尸身。”
……
无相墓林,石碑鳞次栉比。
从建派之初,到满门覆灭,无相门古今所有掌门弟子都深埋于此。
顾询是无相门的最后一任掌门,墓碑就立在墓林边界处,极易瞧见。
谢无恙走到碑前,唤出却邪挥剑欲斩,被云晚舟抬手烂了下来。
“顾询死因不明,贸然刨坟怕会激化其戾气。”
云晚舟指尖聚集灵气,在碑前隔空化了个除邪去戾的阵法。
顾询的棺木被埋得极深,好不容易瞧见了棺木的一角,谢无恙动用灵力想要将其强行拖出,未曾想那棺木竟纹丝不动。
若是还在五百年前,谢无恙或许会觉得是自己修为低下,可他如今是大乘期修为,怎会抬不动区区棺木?
除非……
谢无恙眯了眯眸,声音一沉,“这上面被人下了阵法。”
他们本意只是看看能不能在尸身上寻到线索,如今看来……
这布下阵法的人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做了亏心事的意思。
谢无恙沿着那棺木一角的边缘,又往一侧挖了挖,棺木完全露出后,棺木上的阵法也露了出来。
是最常见的封印阵法。
不用鲜血、不用朱砂、仅以灵力布阵,可见布阵人修为之深。
谢无恙眸光一凛,手握却邪反手挥出一道剑气。
“轰——”
两股力量相撞,阵法消散,巨大的冲击下棺盖腾空飞出,露出里面躺着的尸身。
谢无恙瞧见了顾询那张熟悉的脸。
云晚舟说得不错,他与顾询确实有着深仇旧怨。
谢无恙压下因顾询浮现的旧梦,向前查探起顾询的尸身。
一夜灭门,凶手就算修为再高,也无法将元婴后期的顾询一击毙命。
但这具身体除了脖颈那道致命的剑痕,竟完好无损,没有一点外伤,着实令人奇怪。
谢无恙将尸体翻来覆去瞧了好一通,也没瞧出什么所以然来,起身想与云晚舟商谈时,指腹倏而擦过那道剑痕。
异样的触感令谢无恙身形一顿,停下了动作,指腹在那道伤口上反复摩挲,终于确认了方才不是错觉。
以颈后方向为始,伤口初时深末时浅。
要想留下这样的伤口,除非是打斗时凶手与顾询正面交锋。
可顾询这样修为的人,怎会在有所察觉时被人一击毙命?
伤口由深至浅、且伤在颈侧……
谢无恙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顾询有可能是自杀。”谢无恙道。
云晚舟神情陡然变得严峻,目光落在顾询旁的另一道碑上,径直走了过去。
他掘开了另一位无相弟子的墓。
棺上没有阵法,开棺后的尸体却是一具被人吸干了血肉、只剩下皮囊的干尸。
两人齐齐变了神色,走向不同方向的两座墓碑,掀开了里面的棺木。
一连掀了十几个棺木,除却一名弟子是被砍断手脚流血过多致死,其他人的死状皆与先前那具一般无二。
如此残忍的手段,倒像是……
第159章 无相 无相山庄建立几百年,竟全毁在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 谢无恙眸光一沉,大步走向顾询的棺木,一把扯开那具尸体的衣领。
裸露的皮肤上竟全是树枝般的紫色脉络, 以心脏为始遍布全身。
无需过多证据,谢无恙便猜到了一切,沉声道:“顾询是邪修。”
瞧清顾询身上的情景,云晚舟神色越发难看。
“以阴邪之法修炼,最易走火入魔。”谢无恙两指点在顾询心口,以魔气深入探查,“顾询当是修炼邪术走火入魔, 山庄弟子没有防备,尽被失去神志的顾询所杀。”
这样一来,顾询自杀便好解释多了。
“顾询醒来后发现因自己一时贪心, 害山庄血流成河,心中难以承受畏罪自尽。”谢无恙理好顾询的衣裳,扭头看向云晚舟, “师尊觉得我说的可对?”
云晚舟眼帘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谢无恙也不执着求他的回答, 转而在顾询身上用魔气画起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停下了动作。顾询身上魔气凝结成阵法的形状,魔气暗涌,一触即发。
“我会还你一个公道。”耳边传来云晚舟的声音。
谢无恙先是一愣, 好一会儿才读懂了云晚舟的话中之意。
他们能一眼看出无相灭门是邪修所为,仙门那群人定然早就瞧了出来。
即便如此,他们仍是不顾真相,将这个名头栽在谢无恙身上,所谋为何可想而知了。
谢无恙唇角荡开笑意, 问道:“你想怎么做?”
云晚舟思忖片刻,抬眸认真道:“去找顾时云。”
作为无相山庄唯一的幸存弟子,他一定要让顾时云想起一切。
……
谢无恙方才布下的阵法,是道传送阵。
除却顾询的尸身,他们还挑了两具弟子的尸身布下此阵,只等前往仙门时将这几具尸身一同带上。
这件事对云晚舟的打击不小,前往祠堂的路上,谢无恙没再听到云晚舟说过一句话。
谢无恙臭名昭著惯了,对是否多一条灭门之罪并无过多感想。
但当看到云晚舟这般在意,谢无恙也跟着认真起来。
两个人赶到祠堂时,顾时云还在原来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
云晚舟向前正想将他叫醒,谢无恙忽然伸手拦住了他,“师尊。”
云晚舟不解地回过头。
谢无恙生怕吵醒顾时云,压低声音,“我有个法子,也许能让顾时云恢复正常。”
“什么法子?”云晚舟问。
谢无恙道:“重现当日场景,以毒攻毒。”
“可以试试造梦术。”云晚舟瞬间明白了谢无恙的想法。
此时,顾时云昏睡没有察觉,便是施展造梦术最好的时机。
谢无恙盘腿坐在顾时云身前,“师尊为我护法。”
云晚舟召出碎雪,凝出道结界。
谢无恙额间魔纹亮了亮,食指并拢,抬手在顾时云额前轻轻一点。
魔气运转,造梦既成。
谢无恙睁开眼睛,再是一指,点在了顾时云的胸口。
此为窥心入梦。
天旋地转,场景变幻。
谢无恙依旧身处祠堂,却已然身处梦境。
—
时间一点一滴流过,谢无恙再睁眼时,已是一个时辰后。
云晚舟仍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有了反应,“可有何不适?”
谢无恙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身前的顾时云身上。
他方才在梦中目睹了全部的过程,如他想的一样,顾询偷练邪术致走火入魔。
他本就修为深厚,入魔后更甚,满门弟子又顾忌着他的掌门身份有所留手,最后满门被屠。
顾时云是被一位师兄护住,这才逃过一劫。
只可惜,目睹同门被屠,师尊自戕,自此便疯了。
谢无恙收回了点在顾时云身上的手,顾时云眼帘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你们是……谁?”过度的精力损耗令他喉间沙哑,目光迷蒙了好半晌,直到触及谢无恙的脸时,才清醒过来。
顾时云猛然抬手掐住谢无恙的脖子,神情激愤,怒吼出声:“是你,是你害了师尊!你到底对我师尊做了什么?!”
“顾时云,你冷静些。”云晚舟抬手抓住顾时云的小臂,“你师尊的事并非他所为。”
“不是他还能是谁?!”顾时云双目猩红,显然已经被仇恨蒙住了眼睛,“一定是他用了什么邪术,我师尊才会在他走后变成那样!一定是他!!”
云晚舟一掌劈在顾时云腕间,厉声呵道:“是你师尊练了邪术!”
顾时云腕间一痛,猛得收回了手,震惊抬头,“你说什么?”
云晚舟扶起地上的谢无恙,瞧见谢无恙脖颈上的红痕时,不高兴地抿了抿唇。
谢无恙揉了揉被他掐疼的脖子,嗤笑了声:“他的尸体现在还在墓林,你若是不信,大可去看看。”
顾时云起先是不信的,可当顾询的尸体摆在眼前,那因邪术所得的反噬,一点一点摧毁他的信念。
他想起了之前忽略的许多细节。
为何顾询每月都要下山一趟?为何每隔一段时间顾询都要闭关?又为何总是自己一个人躲在祠堂,被他发现时面露怪异?
原来……
他那令人敬重的师尊,竟是个邪修啊……
顾时云双膝一软,跪倒在顾询棺前,望着身前那林立的墓,失声痛哭。
满门倾覆,满门倾覆啊!
无相山庄建立几百年,竟全毁在了他的师尊手里。
他就这样浑身颤抖着伏在地上,像是要将自己与那些同门一起葬进墓中,再不愿面对那孤独的曾尘世。
直到云晚舟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节哀。”
“仙尊……”顾时云哽咽道,“这一切都是我师尊咎由自取吗?”
“善恶有报。”云晚舟回。
“可他却从……未伤害过门内弟子。”
所以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发现过顾询修炼邪术。
他表现得是那么正直磊落,传他与诸师兄弟术法,将他们抚养成人,怎就入了邪道呢?
顾询死了,没有人再给他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顾时云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此时天色已晚,太阳已经落山了。
他们敛好其他弟子的尸骨,为他们重新立了碑,只留了顾询与另外两名弟子的尸体。
“近些日子我浑浑噩噩,常梦到与同门练剑的日子。”顾询哑声道。
谢无恙无情开口:“醉生梦死,总归不是好事。”
顾时云笑了,笑中有苦有涩,也有几分释然,“你倒是与传闻的不太一样。”
云晚舟借机开了口,“其实我们这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仙尊但说无妨。”
云晚舟:“无相被灭后,仙门指谢无恙为凶手,我想请你出面澄清真相,还无辜之人一个公道。”
顾时云目光轻轻一转,落在谢无恙身上,“谢尊主既救了我,我自当竭尽全力。只是天色已晚,二位今日不妨现在此逗留一晚,明日再启程。”
云晚舟余光瞥见谢无恙眼下的乌青,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好。”
无相门荒废许久,多数屋子落了尘,三人寻了许久,才找到了两间房能勉强住人。
顾时云面露难色,“我再给仙尊打扫一间……”
“无妨。”云晚舟淡声制止了他,“今日先这样。”
说着,便先踏进房门,点燃了屋里的灯。
留下顾时云单独与谢无恙一起,心中忐忑不安。
云晚舟是出了名的的不与人亲近,更别说让他与人同住。
那剩下的这一间岂不是让他……
虽说今日对谢无恙有所改观,但每每想起坊间传闻,顾时云仍忍不住想打哆嗦。
正当他想要不要主动开口问问谢无恙的意见时,身侧的人忽然动了,擦过他的肩头,径直走进云晚舟那间房,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
顾时云沉默在夜风中。
……
房间内,云晚舟盘腿坐在床边,似是准备入定。
昏暗的烛火为雪白的衣衫镀上一层暖色,融化了云晚舟眉目间的寒雪。
谢无恙不由放轻了脚步,靠得近了,云晚舟抬眸轻瞥了他一眼。
“师尊不睡吗?”
云晚舟道:“不困。”
谢无恙坐到了床边,垂眸便能瞧见云晚舟的发顶。
一日的奔波,哪怕正经如云仙尊,此时容貌也有几分凌乱。
谢无恙瞧见了他头顶倔强翘起的几根发,悄然抬手为他抚平。
谢无恙问:“你之前说为我写过信,是什么样的信?”
云晚舟脊背僵了僵,没有吭声。
谢无恙知道他这是又犯了犟。
意乱情迷时脱口而出的话,清醒下总是很难说出口。
更何况是云晚舟这样从不与人表露心迹的人。
谢无恙虽然好奇,但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过多逼迫他。
谢无恙弯腰抱住云晚舟的肩,脑袋在他脖颈间蹭了蹭,“陪我睡会吧。”
云晚舟侧了侧头,本想拒绝,又听见谢无恙可怜巴巴地开了口,“我总觉得现在像场梦,一睡醒你就不见了。我想抱着你睡。”
云晚舟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地方,等到他回过神来时,竟然真的顺着谢无恙的力道躺道床上。
后背紧贴着宽阔的胸膛,云晚舟甚至能感受到他强烈的体温与心跳。
于是他的心跳也响如擂鼓、震耳欲聋。
像是一把火从后背烧起,要将他融化。
“师尊。”温热的声音洒在耳后。谢无恙的声音有些懒散,像是要睡着了,“你身上好香。”
云晚舟脸颊一烫,瞬间想要斥责他的大逆不道,却被谢无恙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你之前从不让我这样抱你……”谢无恙的声音含糊,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只剩下了气音。云晚舟却听得清清楚楚。
第160章 相逢 自此山高水长,再无纷扰。……
像是一盆冷水从天而降, 浇在云晚舟身上,水珠坠落,只留下铺天盖地的冷。
是了。
他从前从不让谢无恙碰他。
说者无心, 却拔起了云晚舟心头那根深埋已久的刺。
他想起了那具在他怀中冷掉的尸骨,想起那把被融掉的剑,想起了他散尽神魂也找不回来的魂。
以及那无数个黑夜中,纠缠着他的思念与懊恼。
一夜多梦。
云晚舟再醒来时,身边的位子已经空了。
他下床穿好鞋靴,随手披上外袍,刚要打开房门, 就被人抢先一步从外面推开。
谢无恙手里拿着刚买的油条和粥,笑着朝云晚舟举了举,“我买了些早点, 师尊吃一些再上路。”
云晚舟接过谢无恙手里的东西,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地盯了他半晌。
经过一夜的修整,谢无恙今日精神极好, 那双本就多情的桃花眸显得越发温柔和煦,像是夺人魂魄的钩儿。
“师尊有话要说?”
云晚舟别开与他对视的视线, 转身走到案前坐下。
油条买了许多,应是两人份的,但粥却只有一碗,令人捉摸不透谢无恙到底有没有吃过。
云晚舟自然而然地引开了话题, 贴心询问:“你吃了吗?”
谢无恙摇了摇头。
“你不喝粥吗?”云晚舟疑惑地问。
“出门太急,银钱没带够,只够买一碗粥了。”
云晚舟盯着面前的粥沉思片刻,站起身,“我去寻个碗来, 分一半给你。”
谢无恙拉住云晚舟的手,将他按了回去,“无相山庄荒废成这样,哪儿还有碗?师尊别白费功夫了,快趁热喝吧。”
说着,谢无恙拿起一根油条,递到云晚舟嘴边,“师尊尝尝好不好吃?”
云晚舟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油条接了过来。
油条是刚出锅的,外酥里内颇有嚼劲。
云晚舟却有些食不知味,嚼了两口就停了下来。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谢无恙抬起眸,关切询问:“怎么了?是不合师尊胃口?”
云晚舟摇了摇头,忽将身前的粥朝着中间推了推,“一起喝吧。”
“好啊。”谢无恙应下,爽快地端起粥喝了一口。
云晚舟便没有什么扭捏的理由了。
粥是甜的,上面飘着零碎的蛋花。
只是不知是不是云晚舟的错觉,他喝粥时,谢无恙唇角似乎扬起一抹若有似无地笑意,待他想要细究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谢无恙有所察觉,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师尊有话想说?”
“没事。”云晚舟没有找到端倪,摇了摇头。
谢无恙不再多问,端起粥喝了一口。
直到他放下碗,云晚舟才后知后觉注意到一件事。
他们共用一个碗,难免会有混淆方向的时候。
而谢无恙喝粥时,好像恰好用了他用过的那一处。
云晚舟嚼东西的动作顿了顿,默默抛开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只是再次喝粥时,特意避开了谢无恙用过的那一处。
……
用完早膳,三人一同御剑上路。
为了不引起仙门弟子的恐慌,谢无恙在上山前特意易了容。
有云晚舟在的关系,三人到苍穹山一路畅通无阻,在弟子通传后,很快就见到了燕星竹。
年轻掌门在见到云晚舟时,面露喜色,忙为三人安排了位子,叫人备了茶。
“自从谢无恙死后,仙尊便再没有踏入苍穹山了。”燕星竹眸中闪过愧疚,“洪掌门布阵一事,我未能阻止,实在惭愧。”
云晚舟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门外,不知望向何处。
燕星竹面露尴尬,只得再找别的话题,视线停在谢无恙身上,“不知这两位是何门派的仙友。星竹瞧着有些面生……”
燕星竹视线一转,瞥见了顾时云,“这位仙友倒瞧着眼熟,可是……”
他飞快在回忆着找寻着同样的面孔,忽而电光一闪,神色惊讶:“莫非是无相山庄顾掌门座下弟子?”
顾时云点了点头,起身行礼,“正是。弟子名唤顾时云,正是顾掌门座下弟子。”
云晚舟便是在此时回眸,捕捉到了燕星竹眸底略过的那抹异色,面上却不动声色,不急不缓道:“此次前来,除了顾时云,我还想让掌门见一个人。”
燕星竹虚握成拳地手倏而一紧,似有所感地望向谢无恙。
谢无恙抬手在额间点了一下,殷红魔纹乍现,幻容术退去,露出了本来面目。
燕星竹眸光一震,猛而站起身,“谢无恙,你……”
“掌门。”云晚舟声音似碎了冰,目光凌厉如刀刃,“我来见你,只为一件事。”
燕星竹双唇轻颤,逃避般闭上眼睛。
云晚舟的话清晰响在耳畔,“当初无相满门被灭,仙门百家联合征讨魔界尊主。您可曾看过无相门弟子的尸身?”
“我……”燕星竹握起的指尖有些发白,找不到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我知道。”
一句话,便将所有的谜都解开了。
莲雾门知道,苍穹山知道。
除了他们,仙门百家又有多少人见过顾询和其他弟子的尸首?
偌大的修真界,无一人说出过真相。
他们自蒙双目,不分善恶。
云晚舟倏而抬手握住了腰间碎雪,极力克制着心中怒意。
谢无恙坐在他身侧,甚至能看清他发颤的指尖,抿到发白的嘴唇。
云晚舟自小长在仙门,人人教他分辨善恶、守护苍生,如今却是仙门亲手打破了这一切。
谢无恙握住了云晚舟的手,无声给他力量,抚平他的颤意。
谢无恙嗤笑一声,神情讥讽,“苍穹山就是这样作仙门之首的?”
“是!”燕星竹双眸涨红,声音暴怒,“可你就无辜了吗?你修炼邪术,手染鲜血杀了多少人?你劳民伤财,抓了这么多人,就为了修一座墓!你缘何不该杀?缘何不该杀?”
“我是杀了不少人。”谢无恙扯了扯唇角,相对于燕星竹的暴怒,更显风轻云淡,“可你知道我杀的都是些什么人?魔族反叛之徒,该杀吗?你们派仙门弟子潜入魔界,杀我魔界守卫,以命偿命,不可吗?”
谢无恙眸光锐利,字字如刀刃,扎在燕星竹胸口,“强抢民女之辈该不该杀?打劫偷盗之辈该不该杀?你说我满手鲜血?可是燕掌门,我杀的人,可远比不上仙门挑起的一场战争死的人多。”
谢无恙每落下一句,燕星竹脸色就白一分,直到最后,他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头脑发昏,险些站立不稳。
他抓住谢无恙话中的漏洞,仍在寻找可以为自己开罪的借口,“那葬圣墓呢?你强迫这么多人为你……”
“燕掌门,你去过灾荒之地吗?”谢无恙徐徐开口,“十六岁那年,我被同族追杀到一个地方。那里干旱,大饥,甚至有人以人肉为食,我虽在这里没待几日,却仍印象深刻。你说,若是让这里的人建墓,我给他们吃食,是善还是恶?”
谢无恙牵着云晚舟的手站起来,“我不解释,只是因为解释无用。而你们不解释,却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谢无恙牵着云晚舟,走了出去。
外头日头正好,照得人暖洋洋的。
谢无恙低头,瞧见了云晚舟因不高兴而抿起的唇角。
他的心脏因为这个人变得柔软,以至于其他不顺心都化作浮云。
“旁人信不信我不在乎,有人信我就够了。”谢无恙笑道。
瞧着云晚舟仍不高兴,谢无恙扭头问一旁的顾时云,“顾仙友可信我的话?”
“自然相信。”顾时云点了点头,忽又面露犹豫,“只是谢尊主可否先告知,当时寻我师尊,究竟是何事?”
“真想知道?”谢无恙眉心一挑。
“是。”
“倒也没什么。”谢无恙面色风轻云淡,“只是我被困灾荒之地时,你师尊同样在此,抢了我两个烙饼。我瞧不惯他这样的人稳坐高位……”
谢无恙眯了眯眼睛,望着顾时云嗤笑道:“所以去找他寻仇了。”
虽说的轻巧,但灾荒时,粮食与水最是可谓,两个烙饼,却是当时人人疯抢的东西。
灾难面前,最先展现的是人心的恶。
云晚舟终于从气闷中抬起头。
“你日后如何打算?”他问顾时云。
顾时云思忖片刻,认真道:“我自小被师尊带到无相山庄养大,所识所学也皆源于此。我师尊虽有罪,但山庄其他弟子总归无辜。我想重建那里。”
顾时云越说眼睛越亮,最后后退一步,朝着二人行了个礼,“仙尊,无恙兄,我们便在此别过吧。愿山高水长,有缘再会。”
谢无恙与云晚舟同样回了个礼。
“有缘再会。”
目睹顾时云的身影消失在尽头,谢无恙重新牵起云晚舟的手。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如今回看,那几十年人生,仿若一场大梦。
此后无论功成名就、亦或者臭名昭著,都有身边的人陪着。
“师尊。”谢无恙忽然唤他。
云晚舟像是在想什么事情,眉目未抬,发出一道鼻音作为回应。
“我不在的这几百年里,你都做过些什么?”
云晚舟想了想,道:“游历人间,驱邪除祟。”
话落,他似又觉得自己的回复过于单调,拧着眉寻找着记忆中的趣事,“长枫山终年积雪不化,却长着永开不败的花。悬天境中有处阴阳谷,谷中云雾缭绕,泉水剔透如晶石,鸟栖于水中,鱼游在天上。还有云中瑶台、海市蜃楼……”
他绞尽脑汁,五百年的记忆中竟真藏着许多世间奇景、离奇怪事。
直到谢无恙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师尊带我去看看吧。”
云晚舟神情一愣,转头望向他。
谢无恙唇角含着淡淡笑意,眉目温柔,“我想去看看师尊独自走过的五百年。”
“云晚舟。”谢无恙晃了晃云晚舟的手,凑到耳边低声道,“云晚舟。我们去游历吧。”
“只有我们两个人?”
“只有我们两个人。”
云晚舟鼻尖一酸,垂眸压下心中涩意,点了点头,“好。”
苍穹山的桃花又开了一季。
故人相逢。
自此山高水长,再无纷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