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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进宫纨绔到我头上来啦

    两日。

    仅仅两日,江愁余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了。

    是想重新投胎、换副骨头架子的意思。

    这日傍晚时分,江愁余呲牙咧嘴,拖着身体回到小院时,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散发着淡淡的死感。

    面对禾安轻声问是否用膳,她只能用一根手指表达否定,随后整个人彻底瘫在床铺,照理说,累到极致就是困,昨日她更是一沾床铺便睡着了。

    可今日毫无睡意,脑海里循环播放着一个画面——她将要离开合风馆时,贞宁帝姬走近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带着笑里藏刀的逗弄,“明日午时,本宫亲自过来教你。省得你对着孙嬷嬷净喊累,本宫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如遭雷劈可以非常完美地形容江愁余的状态,只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好似被重拳狠狠捶了。

    明日?

    午时?

    本宫亲自?!

    绝望的浪潮瞬间淹没江愁余,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瞪圆了眼睛,傻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位笑容可掬、却仿佛带着“明日继续折磨”通知单的殿下。

    没招了,真的。

    贞宁欣赏够了她这副破防的表情,终于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华丽宫裙在春日的光影里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步摇轻晃,留下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馨香。

    “回宫。”她吩咐侍立在不远处的宫女,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

    宫女们悄无声息地簇拥而上,安嬷嬷也紧随其后,大气也不敢出,只来得及给江愁余递出一个同情的眼神。

    想到这离,身下是微凉柔软的锦被,腰背间迟来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江愁余顾不上去揉一揉那快要断掉的腰。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同魔咒般疯狂反复重播,让人眼前发黑:

    “明日午时……她亲自来?!”

    “明日午时……她亲自来?!”

    在被窝中的她猛地坐起,抬手捂住了自己滚烫的脸颊,从指缝里发出一声绝望的、闷闷的哀鸣:

    “完了啊!”

    禾安不懂,默默给自家娘子端来吃食以及一件宫装样式的华服,在江愁余疑惑的眼神之下,解释道:“这是合风馆送来的,来人说是娘子您明日进宫的所着新衣。”

    “娘子用完膳来试试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我让绣娘改改。”

    谁料刚说完,江愁余倏地抓住她的手臂,眼睛发亮:“你说的是真的?!明日我便进宫了?”

    禾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啊,明日巳时初刻。可是有何变故”

    反应过来的江愁余差点笑出声,她怎么忘了,明日就该进宫汇演了,不用再训练。

    贞宁帝姬居然吓唬她,可恶!

    不过她瞬间有了食欲,感谢训练,让她对进宫直接产生免疫。

    ……

    天刚蒙蒙亮,小巷的门前便停了一辆规制严整、饰有宫徽的青帷马车,不少往来的百姓瞧得稀奇,江愁余半睁着眼换好华服,被禾安几乎是半推半请地塞进了车里,院子外的公孙水亦打着哈欠,嘴上还道:“莫要失礼,若是真不小心得罪贵人,我和你兄长也会来捞你的,况且……那啥总之不必担心。”他含糊带过,湛玚瞥了他一眼,才对着自家便宜妹子道:“谨慎行事,不可多言。”

    江愁余勉强打起精神,一一应下,手上还捏着安嬷嬷同华服一起送来的宫规图解和礼仪要略,她昨夜花了些时辰复习,今早准备再抱会儿佛脚。

    车轮碾过尚带着湿意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江愁余靠在车壁上,神情恹恹地复习。脑子里像左右脑互博:一个在疯狂背诵“行不回头,笑不露齿,立不倚门,坐不摇身”,另一个则在一遍又一遍重复我好困我好困。

    马车穿过喧闹渐起的市井,越靠近那巍峨的皇城,周遭的气氛仿佛都严肃了几分。朱红的高墙投下巨大而压抑的阴影。江愁余掀开车帘一角,甚至生不出恐惧的情绪,反倒是好奇,上辈子她没看过故宫,这回还来逛真皇宫。

    马车最终在指定的西华门外停下。车夫放下脚凳,恭敬地候在一旁。江愁余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挪下了车。

    脚刚踏上宫门前冰凉坚硬的金砖地,今日穿着靛蓝色宦官常服、面皮白净的那位内侍便迎了上来。他身板挺直,先是对着江愁余行了一个一丝不苟的礼,声音不高不低:

    “江娘子安好。奴姓常,奉皇后娘娘钧旨,在此迎候娘子入宫。”他目光飞快地扫过江愁余略显憔悴的脸,又迅速恢复了面无表情。

    江愁余连忙回礼,动作有些笨拙:“有劳常内侍。”

    “娘子请随奴婢来。”常内侍侧身引路,步履沉稳,目不斜视,简直是安嬷嬷描述的宫礼典范。

    江愁余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头垂着,余光打量着两侧,宫门深邃的甬道里光线幽暗,出了甬道是丈许高的宫墙,寂静无声,只有他们两人单调的脚步声在空寂的甬道里回荡,更添几分压抑。

    “怪不得说一入宫门深如海,这地方连脚步声大了一些都令人心惊……”江愁余心中锐评。

    忽然前边甬道的尽头,靠近内宫门的光亮处,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实际上江愁余没听出来,是瞅见常内侍倏地皱起的眉头猜到。

    一个穿着天水碧宫装的纤细身影出现在内宫门旁的光影里。她身姿挺拔如初生修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几朵小巧的珍珠绒花,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她微微抬着下颌,眉眼沉静,唇角似乎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但那温和之下,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清

    贵与疏离,正是此次宴席的主人家章问虞,她身后跟着仪仗。

    她甫一出现,走在前方的常内侍松开眉,立刻停下,对着正朝他们而来的章问虞深深躬下身去,声音比刚才面对江愁余时更添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奴给福安殿下请安。”他垂首的姿态极其恭谨。

    章问虞的目光缓缓扫过来,先是落在躬身行礼的常内侍身上,并未立刻开口。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看似温和,却尽显皇家威仪。那目光扫过时,常内侍躬得更低了,脖颈处似乎都有些僵硬。

    “常内侍免礼。”章问虞问道:“可是要引江娘子去都亭阁?”

    “回殿下,正是。”常内侍垂首应道。

    章问虞这才看向江愁余,目光瞬间漾开了暖意,俏皮地眨了眨左眼,流淌出清晰可见的温柔关切。

    紧接着,她侧首,对着常内侍吩咐道:“常内侍,你且先行几步回母后,就说本宫恰巧遇见江娘子,便亲自带她过去,不劳烦你了。”她的语气温和,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常内侍显然有些迟疑:“殿下,这……皇后娘娘吩咐奴务必……”

    “怎么?”章问虞并未提高声调,只是目光微微一凝,瞬间无形的压力瞬间弥漫开来,“本宫的话,你也不遵吗?”

    常内侍额角微汗,连忙躬身更深,姿态近乎谦卑:“奴不敢!奴这就去回禀!殿下恕罪!”说完,不敢再有丝毫耽搁,行了一礼,便加快脚步,趋步朝着甬道深处先行而去。

    直到常内侍的身影消失在甬道拐角,章问虞周身那股令人屏息的气势才悄然散去。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脸上那端方的面具瞬间柔和下来,婢女也有眼色地悄然落后一步。

    “可算走了。”她转过身,看向江愁余,眉眼弯弯,“江姐姐,许久不见。”

    江愁余先是看了眼常内侍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眼章问虞,“没关系吗?”

    宁皇后是章问虞的养母,她不想因自身缘故给章问虞惹了麻烦。

    章问虞笑了笑,“无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听说是安嬷嬷教姐姐礼仪?”她语气里满是了然和同情,“难为你了。”她趁机挽住江愁余空出来的那只胳膊,动作亲昵自然。

    江愁余被她挽着胳膊,心中的苦闷无从诉说,颇为难言地摇了摇头表达自己的惨痛经历。

    “怎么突然邀我进宫了,是你出了什么事吗?”她上下打量着章问虞,见人还是好生生的松了口气。

    提到此事,章问虞笑意散去,取而代之是蹙紧眉,她张了张口,想说话时。

    身后的宫婢提醒道:“殿下,对面是四皇子的仪仗。”

    章问虞对江愁余轻声道:“不必让。”

    江愁余点点头,可对方却停住脚步迟迟未让,反而朗声道:“真是许久未见皇妹,甚是挂怀。”

    此话一出,四皇子的侍从些恨不得将头上的脑袋垂到地下,有稳重的斗胆规劝道:“四皇子,还是先去给娘娘请安吧。”

    谁料四皇子只看了他一眼,身后的侍从就拉着此人拖拽到一旁斥责,捞起衣袖就扇了两个耳光,意有所指道:“四皇子乃是贵胄,卑贱之身怎敢越矩?”

    章问虞皱起眉:“本宫今日还有要事,烦请皇兄让路。”

    按着宫礼来讲,如今未立储君,帝姬与皇子同品阶,章问虞虽出身不高,但如今养在皇后膝下,便算得上嫡出,又深受圣人宠爱,名份上自是高大皇子一头。

    两方仪仗相对,命他让路,丝毫不为过。

    话说的明白,四皇子那方依旧不动,甚至笑道:“皇妹着急什么?”他稍停顿片刻,目光移向江愁余:“好水灵的美人,你父亲是谁?为何见孤不跪?”

    垂着头吃瓜的江愁余:啊?我吗?纨绔到我头上来啦?

    见涉及到江愁余,章问虞的脸色愈发难看,上前一步看向仪仗前的章和澄,众臣眼中的储位人选,被朝中后宫捧着,他身着朱色蟒服,眉目间多了桀骜,气度煌煌。

    “皇兄好大威风,不知父皇命你禁足抄写的二十遍孝经可抄完了?”

    第92章 相看这世界怎么了

    前些日子,圣人考校皇子学业,四皇子文武皆是下等,得了叱责非但没反省,还出言顶撞,圣人唤人直接将四皇子拖出去在太极宫外杖责十下,接着便是禁足抄孝经,誓要让他知晓君父臣子的道理。

    按理说,这个时辰也该老实抄书啊,怎地堂而皇之出来胡作非为。

    四皇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身后的内侍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头垂得更低了。

    章问虞拖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四皇子:“若是抄完了自然便知晓行事有度,莫要让父皇再动怒,而若是没抄完,那皇兄怎地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出来透气?,这要是传到父皇耳朵里,本宫可不知晓皇兄是否又会多些责罚。”

    四皇子脸由红转白,又隐隐透出青气。他死死盯着章问虞那张带着隐隐冷意的脸。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却终究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他不怕章问虞,却怵圣人,若是今日再惹出事,怕是母妃也保不了他,毕竟那日圣人看他,真的如同死物。四皇子甚至隐隐错觉,圣人就是想杀了他。

    章问虞毫无惧色地迎着他阴冷的目光,唇角反而漾起笑纹,不过怎么看也是浓浓的嘲讽。

    僵持只一瞬。

    四皇子猛地一甩袍袖,动作大得带起一股疾风,他鼻间重重哼出一声,那声音短促“不是说母妃要见我吗?”

    “还不快走。”

    他擦肩而过时,忽然又想到什么,“还未恭喜皇妹大喜!”最后两字他咬得尤为重,随后也嗤笑一声,急促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了。

    什么意思?

    江愁余和章问虞几乎同一时间就看向他的背影。

    片刻后,章问虞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安抚同羞惭,“江姐姐让你笑话了。可有吓到?”

    江愁余摇头,表示自己并未吓到,赶紧转移话题:“你先前想同我说什么?”

    提及此,章问虞脸色严整:“此次邀你进宫非我心意,是我母后想见你。”

    江愁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做什么了皇后突然想见她?难道真被公孙水说中了,留她当人质威胁龙傲天?不应该啊,此时龙傲天同圣人未撕破脸,至少明面上深受重用,北疆还靠他,怎会平白无故弄她?

    章问虞瞧见江愁余的思虑神情,便拉住她的手,“虽然她是我母后,但……你也知晓的,需得小心为上,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之后两人没有再出什么小插曲,安安稳稳到了都亭阁外,还未入内,就听见轻言笑语,还有不少适龄的勋贵子弟在座,她们才知晓四皇子的意思,原来此宴不止是给章问虞过芳辰,还是为了相看亲事。

    好一个古代版相亲大会。

    熏笼吐纳着清雅的梨香,驱散了冬日的寒意。皇后还下帖子请了一些高官女眷作陪,江愁余给了章问虞一个你加油的眼神,就躲去缩在角落靠窗的紫檀木绣墩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吃着糕点,瞧章问虞礼貌社交。

    要她说,还有不少勋贵子弟蛮中意驸马这个职业的,自家姐妹也在助力,旁敲侧

    击地对章问虞说着自家兄长(弟弟)的优势。

    江愁余的目光也跟着逡巡。镇国公府的二公子身形魁梧,剑眉星目,正儿八经的武将出身。

    威远侯世子倒是风度翩翩,摇着把玉骨折扇,只是眼神飘忽不定,总往美貌宫女身上瞟,这就是他家妹妹说的熟读孔孟、洁身自好吗?虚假简历!

    礼部尚书家的三公子嘛,斯斯文文,就是他一丝不苟的发髻,总让江愁余想到酸儒夫子,果然一开口就是:“听说帝姬熟读女戒?”

    江愁余啃着手里一块酥脆香甜的杏仁佛手酥,一边在心里默默点评,“这个太莽,那个太油,这个看风一吹就倒……皇后娘娘这眼光有待商榷啊……”她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沉浸在了“在线吃瓜”的乐趣中,连腰背的酸痛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被众人簇拥的章问虞眼神充斥着面试官的疲惫。

    当殿外通传声响起时,她肉眼可见地终于松了口气。

    “皇后娘娘驾到——!”

    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暖阁内所有谈笑瞬间静止,针落可闻!

    方才还姿态各异的公子贵女们,齐刷刷地、动作划一地离席起身!江愁余赶紧混在人群,就听“呼啦”一声,暖阁内所有人,包括上首的章问虞,全都朝着门口的方向,整齐地跪拜了下去,动作流畅,姿态恭谨。

    我了个豆,你们提前演练过的吗?

    在无数低垂的头颅和恭敬的跪拜中,两抹女子身影,在宫女内侍的簇拥下,款款入内。

    当先一人,身着明黄色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尾衔珠凤冠,面容温和,气质沉静,正是宁皇后皇后。她目不斜视,步履从容。

    而落后皇后半步,与之并肩而行的女子,则瞬间攫住了江愁余全部的心神。

    贞宁帝姬!

    她今日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宫装,其上用银线绣着繁复而清雅的缠枝莲纹,在暖阁的灯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华贵的光泽。发髻挽得比昨日更正式些,簪着一支点翠镶蓝宝的步摇,流苏垂落。

    她并未刻意散发威压,但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和久居上位的从容气度,却如同无形的气场,让整个暖阁的温度都似乎降了几分。

    一人如同暖玉,另一人如同赤玉。

    皇后与贞宁帝姬在众人屏息的跪拜中,径直走向上首的主位和次主位。

    “都平身吧。”皇后温和的声音响起。

    “谢皇后娘娘,谢贞宁殿下!”众人齐声应和,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归座。

    江愁余赶紧把自己缩回角落的绣墩上,头埋得低低的,努力平复膝盖的酸痛,原来贞宁帝姬没吓唬她,选择直接来现场重拳出击。

    待众人重新坐定,皇后含笑开口,说了些场面话,暖阁内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丝竹声也适时地响起。

    江愁余刚想松口气,继续她的吃瓜大业,一种莫名的、如芒在背的感觉却让她心头一紧。

    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朝目光方向回望去——

    只见皇后正含笑与身边的一位老王妃说话。而皇后身侧那张仅次于凤座的紫檀木嵌螺钿华椅上,贞宁帝姬正姿态闲适地靠坐着。

    她没有看歌舞,没有看那些精心打扮的公子贵女,甚至没有看今日的寿星。

    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正越过暖阁内浮动的光影和攒动的人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浓厚得化不开的兴味,精准无比地地锁定在角落里——江愁余身上!

    江愁余对上那双含笑的凤目,发自内心疑惑,她有这么好笑吗?一直盯着她。

    算了,也就这一回。

    她无所谓了,继续瞄着章问虞,她此时正同其中一位公子说话,颇为相谈甚欢。

    江愁余瞅着还有些眼熟,相貌甚美,站在那处,仿佛给他打了个滤镜一般,不少女子都在瞧他,其次家世上等,出自谢家,最后便是进退有度,进来后只同章问虞说过话,此刻正身体微微前倾,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所以为什么是谢道疏啊??

    江愁余捏着瓜果,几乎忘了把皮剥开,不是啊,贞宁帝姬她还坐在上面的。

    几乎是下意识,她的脖颈一寸寸、极其艰难地扭转向方才看过的方向。

    贞宁帝姬正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端起手边的白玉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动作从容不迫,啜了一口又准备看向江愁余。

    公孙水千叮咛万嘱咐,并承诺好好伺候她七日,她才舍得眠觉的时辰来皇宫守人。

    不过这人确实挺有趣的,以为自己藏得好,实则心思都写在眼神里。

    譬如此刻她这副如遭雷击、以及无言的小心翼翼,贞宁帝姬难得顿了一下,她不会误会什么了吧?

    老王妃也瞧见章问虞和谢道疏,笑着对皇后道:“都是些神仙玉人!”皇后但笑不语。

    江愁余有些想起身拦住章问虞,内心小人疯狂咆哮:“别再说了,你对得起跟我说地那些绘声绘色的流言吗?!”

    显然平日八卦的不止她一人,起码座中一女子捂住唇笑道:“姨祖母莫要乱点鸳鸯谱,谢家公子已有心悦之人。”

    她此话一出,才叫全场寂静,连章问虞和谢道疏也不言语了,齐齐看向她。

    一时脱口而出,自知失言的她只能求助似的望向老王妃。

    老王妃孀居在府中,平日吃斋念佛,不曾知晓京中传闻,说话这人是她还算亲近的小辈,然则能在宗室安稳到如今,老王妃也不是任由人做筏子的,猜到这小辈别有心思,也没应她的话,反而转头对皇后道:“老身上了年纪,也爱上侍弄花草这些风雅事,听说宫中又培育了些新花种,皇后娘娘可得给老身舍一些。”

    宁皇后:“本就是让诸位尽兴,今日难得放晴,何不去御花园瞧瞧?叔母若是瞧上什么新鲜的,本宫便让奴婢送到府上。”

    “那敢情好。”老王妃笑呵呵,宁皇后带着她老人家直接朝外边去。

    暖阁又热闹起来,不少人约着一同到御花园瞧瞧,被落了脸的那位千金脸色红白交杂,便扯着婢女跟着。

    章问虞也没再言语,对着谢道疏颔首便回到江愁余身边,后者满脸还写着‘我是谁我在哪这世界怎么了’。

    猜到缘由的她咳了一声,“我也不知今日居然是相看那,还有方才……我只是同谢公子有些交易。”

    “交易?”江愁余回过神问道。

    章问虞点点头,难得多了些神秘,“我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第93章 相邀看起来还挺正常的。

    半刻钟前,章问虞本在同两侧的贵女说话,虽明面上是闲聊,不过她始终念着江姐姐曾提及过的谢家,于是有意无意把话头往谢家引,想打听谢家之事。

    可惜这些时日谢家如同平静的湖泊,任凭风吹湖面依旧不起皱,是否真的风平浪静她只觉尚未可知。众位贵女七嘴八舌,聊着时兴的样式和趣闻,章问虞应付着,心里头准备寻个借口脱身,谁知垂头拿盏时便瞧见另一角落的谢道疏笑着朝自己敬酒,显然是有话要说。

    章问虞便装的有些醉了,贵女些便放过她,自去寻自家手帕交,她撑着头等着,果不其然眼前就投下阴影,她抬头看去,谢道疏恭敬行了礼,便道:“福安帝姬竟如此好奇谢家之事?”见章问虞眼露警惕,他笑意更深:“那何不来问臣?”

    ……

    章问虞不知晓谢道疏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过他既然敢说,她也不惧得了消息便就告知江姐姐。

    “江姐姐,”她的视线投向殿内前方有一空着的席位,“瞧见那位置了么?”

    江愁余顺着那方向瞥了一眼,“嗯”了一声,“看着呢……挺宽敞。”

    章问虞听见她的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谢家,打算给宫中塞人了,三房庶女,谢嘉婉。”

    江愁余脸上挂了个问号,谢家不是有贵妃了?这么贪心吗?好端端整这幺蛾子,而且她听说圣人不是上了年纪吗?算起来就都能当人家小姑娘的祖父了吧。

    章问虞看出的她的无言,继续道:“这回母后是邀了谢贵妃来赴宴的,毕竟她主理六宫,可开宴前派人来,说是起了头风。”她当时便有些疑惑,这下才恍然,原来是被气病的。

    江愁余不太明白谢家在急什么,即便是又送人进宫,何时才能诞下所谓皇子啊,黄花菜都凉了。

    章问虞:“气?”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隐秘,“谢家毕竟也怕压错宝,如今也是急着铺后路呢。”

    “铺后路?”江愁余凑近了些,无声催促:展开说说?

    章问虞也不卖弄关子,直接给出了答案:“谢家旁支不少,虽京城谢家无甚动作,可我两位皇兄近来宴席繁多,主人家或多或少皆与谢家有关。”

    江愁余第一反应是也有方才那个四皇子?一幅写着我是反派配角等着作死的四皇子?谢家居然也押他?这眼光绝了!贵妃在宫里生不出,他们就跑去押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成年皇子?这是嫌谢家这艘大船沉得不够快,非要自己凿几个窟窿吗?而且从古到今两头下注,政治大忌啊,怪不得原著龙傲天一进京城就是将这些世家给灭了。

    章问

    虞显然也颇为无语,她叮嘱江愁余:“这些皆是方才谢道疏所言,不知几分真几分假,江姐姐还是先去探查一番。”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人都瞧着龙椅那个位置,殊不知压的宝都是瓦砾,真正的赢家还远在边疆,只可惜除她之外,无人得知最后结局。

    谁料不提谢道疏也罢,一提江愁余更是凑近了些,用气声道:“方才……而且你不是说谢道疏是那谁的人吗?”

    章问虞愣怔片刻,似乎才反应过来,便道:“我和他只是君臣,未有逾矩,姑母她……”

    两人相同的转头,将目光投向惫懒的贞宁帝姬身上,后者眯着眼,缓缓笑了笑。

    江愁余和章问虞立刻回过头,前者犹豫道:“瞧起来是没动怒的模样。”鉴定完毕,看她们俩都是看小玩意儿的眼神。

    章问虞:真的吗?她怎么觉得瘆得慌。

    夜色沉下来,这宫宴总算是散了,章问虞继续去社交,贞宁帝姬也不知去了何处,江愁余随着退潮般的人流缓缓挪向巍峨宫门的方向,只想赶紧回到她那小院,一头扎进柔软的被褥里。

    眼看那象征着自由的巨大朱红宫门就在前方,江愁余几乎要加快脚步。

    “江娘子留步。”

    一个不高不低、带着宫中特有那种圆润腔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江愁余心头一沉,无声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转过身。果然便是常内侍,姿态恭敬却不容置疑,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宫女。

    “奴奉皇后娘娘懿旨,请娘子移步昭明宫说话。”他的声音如同浸了温水,熨帖得让人生不出半点违逆的念头,“娘娘说,方才宴上人多,又见您同殿下好不容易说上话,便不忍打扰,好在这会儿得闲,便请娘子过去。”

    在宴席上宁皇后一直在注意她和章问虞?江愁余脑子里警铃大作。她这个表面上一介平民,何德何能得宁皇后如此惦记?这般想着,她面上不敢表现出来,立刻堆起一个受宠若惊、又带着恰到好处惶恐的微笑:“民女惶恐,劳烦内侍引路。”

    又是被迫加班,可恶!

    踏出通向宫门的宽阔主道,拐入两旁宫墙夹峙的幽深巷道,周遭瞬间安静下来。烛火明明灭灭。江愁余努力回忆着原著里关于这位皇后的只言片语——查无此人。

    “……”

    昭明宫很快到了。殿前不知名的花开得正好,大朵大朵洁白的花瓣在夜色里散发出过于淡雅的香气,常内侍和小宫女皆停在殿外,想到章问虞之前说的话,江愁余屏住呼吸,踏进内殿。

    内殿比想象中更显空旷宁静。宁皇后并未在正位,而是随意地坐在窗下一张铺着锦垫的紫檀木榻上。她已换下繁复的明黄色礼服,卸了凤冠,只着一身家常宫装,发髻松松挽着,斜插一支温润的玉簪,正调着香。

    “可是江娘子?”宁皇后闻声抬起头,唇边漾开一抹极为温和的笑意,眼波柔软,仿佛看着自家亲近的小辈,“快过来坐。扰了你出宫,是本宫的不是了。”她放下金勺,轻轻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江愁余垂着眼,依言行礼、落座,动作带着该有的拘谨:“娘娘言重了,能得娘娘召见,是民女的福分。”

    “不必拘礼,”宁皇后亲手执起案上温着的白玉执壶,姿态优雅地斟了一杯茶,递到江愁余面前。茶水澄碧,注入薄胎白瓷的杯中,“尝尝,江南新贡的明前龙井,味道清得很。”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谢皇后娘娘。”江愁余双手接过茶杯,指尖能感觉到那温热的瓷壁。

    殿内一时只有茶水的氤氲热气在静静升腾。皇后自己也端起一杯,轻轻吹了吹,目光却似有若无地落在江愁余身上,带着审视的重量。“自福安回京便常提起江娘子,尤其是窠林城瘟疫一事,江娘子立下大功,本宫应当嘉奖你。”

    训练两日,江愁余身体比脑子快,即刻跪下道:“皇后娘娘谬赞,帝姬为百姓夙夜辛劳民女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宁皇后身体前倾,语气赞赏,同时扶起江愁余:“福安所言不假,江娘子实乃是谦虚之人。”

    “但本宫要赏便不会食言,若是寻常财宝便是辱没江娘子,既如此,那本宫想冒昧问一句,江娘子可有心悦之人?”

    江愁余:……其实我这个人蛮想被辱没的,而且后一句……

    她低着头道:“并无。”虽然之前京城派人来追杀,知晓胥衡身边有一女子,但说不准尚不知晓是她,先糊弄一句。

    宁皇后显然不信,“哦”了一声,语气赞同,说出来的话却是令人胆寒:“也是,有胥少将军这般的兄长,想来也寻常男子也入不了你表兄的青眼。”

    “说起来,本宫同你姨父姨母也算是故交,只可惜……”宁皇后语气悻悻,颇为遗憾。

    果然,京城已经知晓她和胥衡的关系,这一路走来,怕是京城的探子多如牛毛。她更为后一句惊诧,居然皇后与胥衡父母曾是旧识?这她还未曾听闻。

    江愁余不敢搭话,宁皇后随意地继续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阿衡在北疆,也有些时日了吧?”

    来了!江愁余心头一紧,面上依旧维持着温顺的倾听姿态。

    “那苦寒之地,风沙又大,也不知他可还安好?”宁皇后微微蹙起眉尖,眉宇间笼上一层薄薄的、恰到好处的轻愁,将一个担忧晚辈的长辈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江愁余捧着茶杯,指尖微微用力。“回娘娘,表兄军务繁忙,少有家书回京。”她微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便是偶尔有信回来,也只是些报平安的场面话,提得最多的,便是北疆的东胡蛮族侵扰安国边境,百姓民不聊生。”她抬眼,飞快地看了皇后一眼。

    宁皇后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她唇边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也更柔和了些:“是吗?圣人同本宫皆希望北疆能够安稳,若是此回能彻底解决北疆动乱,阿衡回京圣人必将好好嘉奖于他。”

    她放下茶杯,“只是近来朝中事务繁杂,北疆军情更是牵动圣心。本宫虽在深宫,也时常忧心。”她顿了顿,目光凝在江愁余脸上,换了称呼,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阿余,往日你也跟着阿衡吃了不少苦,本宫也惭愧未能照拂你们,可这回便不同,若是阿衡立下不世之功,往日之事便是一笔勾销,本宫也知晓你们两情相悦,到时也可顺理成章为你们赐婚。”

    第94章 带走你是有福之人。

    皇后此言一出,江愁余猜到她打的算盘。

    她疑心胥衡的忠诚,唯恐他掌兵后直捣黄龙,查清自己同胥衡的关系便想以此胁迫。

    江愁余觉得可悲,或许是亲眼所见胥衡在真相和家国大义之间的取舍,她忽然有些体悟,若上一世京城也是步步相逼,那胥衡谋反便是必行之策。

    他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对国尽忠不代表他肯忍气吞声,上位者忝居,诸州不定,他信能者居之,天下无人能唾他奸佞,如他所言,不过是只为了自保而已。

    江愁余捏紧了手中的茶杯,指节微微发白,脸上却努力维持着那副茫然又惊喜的表情:“民女知晓。”

    宁皇后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如同面具般纹丝不动,只是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和审视。

    她轻轻吁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柔和,“阿衡是国之柱石,一心为公,本宫是放心的。只是身处高位,难免有小人窥伺,一言一行,都需格外谨慎。”她的目光若有实质,在江愁余脸上逡巡,每一个字都说得意味深长,“阿余,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更要好生规劝他,才能不负胥家从前的英名。”

    江愁余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点头,像是听进去了的模样。宁皇后似

    乎终于满意了,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她抬手,姿态优雅地用一方素白的丝帕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角——方才饮茶时,那里沾染了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水渍。

    “嗯,本宫知道你是个好的。”宁皇后点点头,“本宫瞧你在宴席上用了些芙蓉糕,这是御膳房新琢磨的方子,你既喜欢,多带些回去尝尝?”

    江愁余立刻站起身,行了个标准的礼,脸上是受宠若惊的感激:“谢娘娘赏赐!”

    宁皇后微笑着颔首,对侍立一旁的常内侍使了个眼色:“去,给江娘子包上一匣子。”

    常内侍领命而去。殿内只剩下皇后和江愁余两人。皇后端起茶盏,又轻轻抿了一口。

    江愁余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无奈:天杀的!别说是糕点,现在就是龙肝凤髓她都没食欲,只希望那匣子点心赶紧拿来,她能赶紧溜走。

    然而宁皇后似乎没打算放过她,又开口问道:“本宫听说,江娘子曾游历许多州县,譬如垣州,可否……”

    殿外,一道清泠泠、带着惯有慵懒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久违的天籁般响起:

    “皇嫂还未同江娘子说完话吗?”

    贞宁帝姬不知何时来了,她脸上带着惯有的、似笑非笑的神情,那双深邃的凤目扫过江愁余低眉顺眼的神情,唇角勾起一个极其自然的弧度。

    宁皇后显然也有些意外贞宁帝姬的到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贞宁怎么过来了?”

    “时辰差不多了。”贞宁帝姬走到江愁余身边站定,“圣人命本宫好生送江娘子出宫。”她刻意加重了“圣人”两字。

    她说着,又抬眼看向皇后,笑容得体,语气轻描淡写:“皇嫂若是问完了,可否先让这丫头先随本宫去?况且本宫府中亦有事,耽搁不得。”她搬出圣人,又是陈明自己亦有事在身,饶是皇后也无法轻易驳回。

    宁皇后的目光在贞宁帝姬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被打断的不悦,也有对贞宁帝姬如此维护一个民女的惊疑。但最终,她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的试探从未发生:

    “原来如此。倒是本宫疏忽了,竟忘了时辰。”宁皇后摆了摆手,“既如此,阿余你便随贞宁帝姬去吧。有空本宫再请你进来说话。”

    “是,皇后娘娘。”江愁余如蒙大赦,总算有人来救场了,接着便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贞宁帝姬身后。

    贞宁帝姬并未多言,只对着宁皇后微微颔首示意,便转身,带着江愁余施施然地离开了昭明宫。

    直到离昭明宫远了,江愁余才偷偷抬眼,看着前方那道慵懒华贵的背影,轻声道:“多谢殿下。”

    贞宁帝姬脚步未停,却懒洋洋地抛过来一句:“若是本宫方才不来,你该如何脱身?”

    江愁余犹豫片刻,才道:“……那不久民女便会因身体不适晕厥。”她估摸这身子也撑不了多久。

    贞宁帝姬轻笑:“滑头。”

    江愁余反问:“那真是圣人命您来带我出宫?”

    贞宁帝姬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本宫看上去像是会假传圣旨吗?”

    江愁余点头,还挺像,“总之,还是多谢殿下。”

    贞宁难得无言,忍无可忍翻了个与美人形象不符的白眼:“不用谢本宫,要谢便谢你的表兄吧。”

    龙傲天?他夺回失地了?

    江愁余脸上疑惑,贞宁也不卖关子:“东胡突袭,胥衡力战,重创大将巴山,使得东胡只敢按兵不动,虽失了锡府,但也及时撤退当地百姓,守住了淮边城。捷报传来,圣人便命本宫来接你。”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本宫也不惧跟你说真话,公孙水请我在宫中看顾些你,本宫觉得不必。”

    “只要安国战乱不定,仍然需要胥衡,你便死不了,换言之,如今京城才是最安稳之地,起码多数人都不会想你死,反而会竭尽心力护住你。”

    贞宁目光透过江愁余,似乎看到什么,又笑了一声,饱含不知名的心绪。

    “你是有福之人。”起码有人为你万般筹谋,甚至以自身为盾。

    话毕,也到了宫门,贞宁停住脚步,“便送你到此处。”说罢,便带着宫婢去了另一方向。

    江愁余心绪复杂,却还是按着礼作揖,随后独自一人,提着宁皇后赠她的糕点,迈出了那道宫门,她脚步不停,沿着御道旁官员家眷马车等候的侧路,快步走向自家那辆不起眼的青幔小马车。禾安早已等在车辕旁,见她出来,赶紧放下脚凳。

    江愁余爬上了马车,厚重的车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车厢明亮,她背靠着冰凉的车厢壁,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颤抖着吐出来。

    她低头看着自此再也离身的鸟哨,抬起手,指尖冰凉,轻轻抚过那冰凉的纹路。方才贞宁帝姬所言,皆是胥衡回京时同她说过的一手消息,没想到捷报此时才传到京城,时机还如此合适。

    车轱辘开始转动,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嘎吱”声。马车缓缓动起来,江愁余闭上眼,将头重重地靠在晃动的车厢壁上,进宫时的场景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晃过。

    忽然停顿到章问虞对她说的那件事,除夕那日宁皇后疑似出了宫,今日又提及她同胥衡父母是故交,而平边侯府隔壁府邸恰好又是皇后母家。

    这都是巧合吗?

    江愁余睁开眼,她甚至怀疑,方才所见的宁皇后是她的真面目吗?

    离宫之人心潮起伏不定,宫墙之人也在沉思。

    常内侍去小厨房端了药膳,同守在殿外的云岫,两人斗胆进殿,只见宁皇后目光落在窗外的红墙绿瓦,眉宇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愁思。

    “娘娘,药膳好了,趁热用些吧。”常内侍轻声细语,将一只温润的青玉碗奉上。碗中是色泽醇厚、散发着淡淡药香和肉香的羹汤。

    宁皇后并未立刻去接,目光有些飘远,半晌之后才回神,她才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却并未端起。

    “常纶,云岫,”宁皇后的声音响起,“方才你们也瞧见了这位江娘子,说说看,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

    这问话来得突然,片刻之后常内侍斟酌着词句,垂首恭敬答道:“回娘娘,奴瞧着江娘子年纪尚小,性子似乎……颇为单纯怯懦。”他说的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白——那姑娘看起来就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家碧玉。

    云岫则直接道:“娘娘何必做这恶人。”

    宁皇后听着两位心腹的评价,脸色都没变:“单纯怯懦?恶人?”皇后重复着这两个词,唇角却缓缓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

    “倒是你们越活越回去了,她可不是软柿子。”

    两人同时跪下:“奴婢愚钝!请娘娘示下!”

    宁皇后并未看他们,目光依旧停留在药膳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若她真是那等单纯怯懦、毫无见识的草包,能在本宫问及胥衡和北疆之事上,只顾着害羞含糊,多的一字未提?寻常没见过世面的姑娘,被本宫那般问话,要么直接跪下谢恩,要么便是谄媚应下,可她呢?”

    她顿了顿,指尖在碗沿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只颔首垂眉,回答得笨拙,却句句都在本分二字上打转,既是言明她不敢多问,又是

    暗指胥衡并无不臣之心。”

    “还有,你们没瞧见贞宁那护短的架势么?她章嵇灵是何等人物?眼高于顶,心思深沉,等闲人连她一个眼神都得不到。如今却为了这么个小丫头,亲自下场,不惜得罪本宫也要把人带走?”虽是如此说话,她嘴角却勾起看戏的笑意。

    她将搅动药膳的玉勺轻轻放下,“依本宫看,”皇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这丫头,十有八九是在装傻充愣。倒是懂得藏拙。”

    “娘娘明鉴!”两人对视一眼,回忆起江愁余的举动,终究心悦诚服。

    宁皇后端起那碗已经微温的药膳,凑到唇边,却并未立刻饮下,她看着碗中倒映出的自己雍容却略显疲惫的面容,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自言自语般又加了一句:“不过也好,聪明人总是更省心一些,如若本宫不做这坏人,谁又来做好人呢?”说完,她仰头,将碗中那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知晓她说的是谁,两人更是不敢说话,云岫只奉上清水和帕子。宁皇后接过帕子,轻轻拭了拭唇角。

    第95章 力战外寇当诛,内蠹亦剜。

    胥衡端坐马上,目光沉沉扫过视野所及的每一寸土地。

    东胡狡猾,自知从淮边城讨不到好,便又分出各个部族挨着劫掠边镇。

    一路走来,皆是残垣伏尸,目之所及,满目疮痍。

    胥衡身后的轻骑精锐,人人面沉如水,只有战马偶尔不安地打着响鼻,蹄铁踏过铺满灰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将军,前方三里,黑临县。”一名斥候策马奔回,声音沙哑紧绷,“有……有活口迹象。但……”他顿了顿,头盔下的脸色异常难看,“谷内情形……甚惨。”

    胥衡绷紧下颌,没有任何言语,只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亲卫紧随其后。

    众人停住城门前,仍旧顿住,不算小城门前几辆被焚毁的马车只剩焦黑的框架,歪斜地倒伏在地,泥浆的颜色深得发褐,仔细查看皆是由血浸染而成。

    数不清的尸身横七竖八,层层叠叠,有须发花白的老者,被数支粗陋的箭矢死死钉在腐朽的门板上,干枯的手无力地垂落,浑浊的眼睛空洞地瞪着城门外,似乎在等待什么,有稚嫩的孩童,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倒在众人之中,稚嫩的脸上还是不可置信,更多的,是倒伏在地的妇人,她们望着天,脸上充满着怨恨,指尖在地上狠狠抓住几道痕迹,不远处是撕碎的衣裳,她们至死都想要遮挡什么。

    众人沉默,饶是有所预设,却依旧为之愤怒和无力。

    胥衡轻轻抬手,众士兵下马,一步步走向尸堆,在尸堆中搜寻还存活的百姓。很快,他们在几具交叠的尸身下,发现了一个半死的老者。老人浑身是血和泥污,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一名士兵试图靠近,伸出手:“老人家,别怕,我们是王师……”

    话音未落,那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老者倏地抬起头。

    闻言,他浑浊的眼珠先是茫然,随即,当他的视线聚焦在士兵身上代表安国的衣甲,尤其是越过士兵,落在后方胥衡的身上,那浑浊的眼底骤然爆发出一种铭心刻骨的恨意。

    “滚——!”一声嘶哑到破音的咆哮猛地炸开,充满了无尽的怨毒。老者枯瘦如柴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从瓦砾堆里挣扎出来,挥舞着干枯的手臂,疯狂地扑向离他最近的士兵,枯枝般的手指胡乱地抓挠、拍打着士兵的胸甲和手臂。

    “滚开!你们这些天杀的兵!滚!现在来做什么?!晚了!都晚了啊!”他嘶吼着,唾沫混着血丝喷溅出来,“全城的人!都死了!都死了啊!我的老伴…我的儿子…儿媳…小孙儿…都没了!都没了!就剩我这个老不死的!老不死的在这里哈哈哈哈哈。”他狂笑着,笑声比哭还难听,“你们…你们怎么不早点来?!现在来…是来看这一城的死人吗?!”

    士兵们被他突如其来的疯狂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写满了震惊、无措和深重的悲悯。

    在一片死寂和老者歇斯底里的咆哮中,胥衡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向那状若疯癫的老者。

    老者看到他走近,更加疯狂,枯瘦的拳头雨点般砸向胥衡冰冷的胸甲、臂甲,发出“砰砰”的闷响。

    “滚!你也滚!将军?狗屁将军!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吗?!知道吗?”

    胥衡站定在老者面前,他没有任何闪避或格挡,任由那毫无力道的拳头砸在坚硬的玄铁上,任由老者发泄着情绪。

    老者疯狂的击打渐渐变得无力,嘶吼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喘息,最终,那滔天的恨意和绝望仿佛耗尽了他的心力。他身体一软,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凄厉,令人闻之心碎。

    众人默默垂下了头,有的甚至红了眼眶。

    直到老者的哭声从歇斯底里转为断断续续、耗尽全力的呜咽,胥衡缓缓半蹲下身。他的动作依旧沉稳,声音却也带了丝颤抖:

    “我是胥衡。”

    “老人家,”胥衡刻意放缓声音,“东胡是何日破城的?镇守何在?守军何在?”

    听到“守军”和“镇守”这两个词,老者呜咽的声音猛地一窒。他抬起涕泪横流、污秽不堪的脸,看向胥衡。那眼神里,恨意依旧未消,却又添上了浓得化不开的讥诮和怨毒。

    “守军?…太守?…哈…哈哈哈…”他发出一串凄厉又嘲讽的干笑,笑声牵动伤口,让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了血沫,“狗官!那个姓赵的狗官!”老者用尽力气嘶喊,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的泥土里,“胡狗的马蹄声…还在几十里外…他就…他就吓破了胆!带着搜刮来的金银财宝…带着他那些狗腿子亲兵…跑了!城门大开…跑得比兔子还快!留下我们…留下这满城的老弱妇孺喂了胡狗啊!”

    “和贵人相比,我们的命…在他们眼里…算个屁!算个屁啊!”最后的控诉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瘫软下去,倒头望向远处被脖颈上有一道血痕的孩童尸身。

    “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哈哈哈……”

    胥衡眼神一冷,他记得黑临县的县守是出自谢承嗣门下。

    “畜生!!”副将余奎再也按捺不住,一声暴吼如惊雷炸响,怒目圆睁,须发皆张,腰间佩刀被他攥得咯咯作响,“国贼!蛀虫!少将军!这等狗官,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告慰冤魂!末将请命,带一队精骑,定将那狗官擒回,千刀万剐,以祭奠这满城冤魂。”

    胥衡转头看向他,同时扫过神情愤怒的其余人,“外寇当诛,”他顿了顿,“内蠹亦当剜,但绝非此时。”

    “别忘了我们如何会来此,便是要杀了蛮族,守住安国之地。”

    余奎和一众士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随即又被一种悲壮的认同感点燃。

    他们明白,少将军的杀心已定,只是此刻,西北的烽火更为迫在眉睫,若是东胡攻占西北,便是安国岌岌可危之时。

    胥衡对着老者行了一揖,随后翻身上马,动作依旧矫健。

    “余奎!”胥衡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冷冽。

    “末将在!”余奎立刻抱拳。

    “分一队人马,护送所有幸存者,绕道送往长流,交王邺妥善安置!”

    王邺刚直,不依附于京城派系,这才被扔来边远之地。

    “末将遵命!”余奎再无异议。

    胥衡猛地一勒缰绳,战马抬蹄而起,“传令!救治完毕,即刻出发!所有人,换马不换人!两日内,必须抵达西北军营!”

    “是!”仅存的百余精骑齐声应喝。

    沉重的马

    蹄声再次响起,终被呼啸的夜风吞没。

    ……

    荒漠之中的热浪扭曲,像无数条无形的舌头,通过舔舐着每一寸暴露的皮肤,蒸干身体最后一点水分。

    章修喘着粗气勒住缰绳,□□的马低垂着头颅,每一次喷息也都带出灼热的白沫,在沙地上留下几个沙砾印记。身后,稀稀拉拉跟着的,已不足百骑。

    人困马乏,沉重的喘息声连成一片,每一张脸都蒙着厚厚的黄沙,嘴唇干裂翻卷,渗着暗红的血丝,只剩下躯壳凭着一丝惯性在跋涉。

    章修抬头望向西边。沙丘连绵起伏,在热浪中微微晃动。就在那最高一叠沙丘的顶端,一道粗黑的狼烟,笔直地刺向昏黄的天空。它就在那里,不紧不慢跟着他们,像是玩弄虫子一般。

    巴山。

    这个名字反复在章修干涩的嘴唇里回荡,多日之前,他竟然带着东胡精骑来支援什莫,遇上有伤势的他,章修居然也无一战之力。

    如今他几乎能想象出东胡枭雄此刻的样子,必然端坐在沙丘之后阴凉的毡帐里,面前摆着冰镇的奶酒,嘴角噙着猫捉老鼠的戏谑——我知道你们在哪,我就在后面,慢慢熬着你们,熬干你们最后一滴血。

    “主子……”赵锋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策马靠近,指了指鞍旁悬挂的一个皮质水囊。那水囊软塌塌地垂着,“我们撑不了多久,属下去拼死拦住他,您至少可以……”话虽如此,可赵锋也没把握。

    章修抬手抹了一把脸,转头扫过身后那一张张绝望的面孔。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带着金属摩擦的锐响刺破了沉重的喘息声。

    “噌啷!”

    他身后的亲兵之一赵七,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此刻竟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刀身反射着刺目的阳光,晃得人眼花。赵七的脸因激动和缺水而扭曲,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刀刃颤抖着。

    “郡王!”赵七的声音撕裂了空气,带着哭腔和一种豁出去的绝望,“没……没活路了!水干了!马也快死了!巴山就在后面吊着!您逃吧,我们去拦住他!”

    “对!横竖都是死!”

    “我们忍不下去了!”

    几声沙哑的嘶吼从不同的方向响起,如同点燃了引信。另外几个士卒也红着眼,手按在了刀柄上,身体紧绷。

    章修同样拔出自己的佩刀,他沉默许久道:

    “传令:弃马。”

    “弃……弃马?”众人为自己听错了,在这茫茫沙海,战马是他们走出去的希望。

    “对,弃马。”章修的语气不容置疑,“马血,分给所有人,尤其是伤员。马肉,能带多少带多少,用布裹紧,埋在沙里一层,隔断热气。没必要的辎重直接弃了。”

    命令下达,众人知晓章修并不同意他们的提议,反而还在想方设法保住他们,短暂的死寂后,队伍里响起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啜泣。为了他们自身,也为了战马,这些战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此刻,却要亲手结果它们的性命,饮其血,啖其肉。几个马术娴熟的骑兵抱着自己坐骑的脖子,脸埋在马鬃里,肩膀剧烈地耸动。

    “动手!”赵锋咬牙,厉声喝道。他第一个拔出腰间的短匕,走向自己的战马。那匹枣红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用蹄子刨着沙子,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不解。

    匕首刺入颈项,滚烫的、带着浓重腥气的马血喷涌而出。士卒们用头盔、用破损的水囊接着,有人迫不及待地凑上去痛饮,有人则背过身去,剧烈地干呕。

    章修站在一旁,看着这匹随他长大的神骏,此刻也疲惫地低着头。他走上前,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马颈上湿漉漉的鬃毛。神骏似乎明白了,温顺地用头蹭了蹭他的胸膛,发出一声低低的的嘶鸣。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决绝。他拔出短匕,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战马的颈动脉。滚烫的血瞬间涌出,溅在他的手上、脸上。神骏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四蹄一软,轰然跪倒在沙地上,巨大的头颅依偎在章修脚边,渐渐停止了呼吸,眼神依旧温顺,似乎还在宽慰主人。

    章修沉默地接过亲兵递来的头盔,接了半盔温热的马血。那血在滚烫的空气中冒着丝丝热气,浓稠得如同融化的玛瑙。他仰起头,喉结滚动,将那腥咸滚烫的液体灌了下去。一股灼烧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他也忍不住想呕,却硬生生忍下。

    任何一滴血都是活下去的希望。

    “快!割肉!埋沙!”赵锋红着眼嘶哑地催促着。

    士卒们强忍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用刀割下大块马肉,用能找到的、相对干净的布匆匆包裹,然后在沙地上刨出浅坑,将肉块埋进去,再盖上滚烫的沙子,整个过程沉默而迅速,只有刀锋割裂皮肉的闷响和沉重的喘息。

    当最后一匹马倒下,最后一块马肉被埋进沙里,队伍重新集结。每个人腰间都挂着或大或小的、沾满沙尘的肉块包裹,脸上、手上沾着暗红的血渍,眼神比之前更麻木。

    “走。”章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指向那片巨大的阴影,率先迈开脚步。靴子踩在滚烫的沙砾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身后的士卒们互相搀扶着,踉跄跟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或者更久。他猛地睁开眼。一种尖锐的、如同金属刮擦骨头的异响,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呜——呜——呜——呜——”

    那是东胡集结的号角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迫近,是巴山的精兵,他不再满足于远远吊着,他要收网了。

    士卒们瞬间拔出佩剑,或许知晓这次是必死的结局,他们每个人反倒没了之前的茫然。

    “赵锋!”章修的声音又快又急,“你带所有人,立刻向西,贴着那片最高的沙丘背阴处走!不准回头!不准停留!能跑多快跑多快!”

    “如果有幸能逃出去,一定要给京城传信!”

    “主子!”赵锋闻言脸色大变。

    “我去断后!”章修斩钉截铁,他转身面向号角方向。

    “主子不可!”赵锋失声喊道,“太危险了!末将愿往!”

    “这是军令!”章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他们走!七日后,若见不到我,你便是主将!走!”

    最后一个“走”字,如同霹雳,赵锋浑身一震,看着章修眼睛不容置辩的决心,甚至还有一丝决绝的死志。他猛地一咬牙,血丝瞬间从干裂的嘴角渗出。

    “遵……遵令!”赵锋的声音哽咽了,他猛地转身,对着士卒嘶吼,声音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扭曲变形,“列队!向西!跟着我!快!违令者斩!”

    士卒们在他的厉声驱赶下跌跌撞撞地向西涌去。混乱中,有人回头,只看到章修缓缓登上一个地势稍高的沙堆,落日的金晖打在他身上。

    “巴山——!”章修的吼声带着不惧,“来战——!!”

    赵锋带着残部,正亡命奔向西边那道巨大的沙丘阴影。他听到了身后那声撕裂长空的战吼,脚步一个踉跄,几乎栽倒。

    他没有回头,只是咬碎了嘴唇,血混着沙土的味道在口中弥漫。他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越来越近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阴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快!再快!别回头!别辜负将军!”

    章修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前方,烟尘弥漫,号角声震耳欲聋。他看清巴山的身影,表示东胡的旗帜在烟尘中若隐若现。

    近了!更近了!他甚至能听到粗野的呼喝和战马兴奋的嘶鸣。

    “咄!咄!咄!”四面八方箭矢狠狠钉入他身侧的沙地,发出沉闷的

    声响。一支劲弩擦着他的臂甲掠过,带起一溜刺眼的火星。

    巴山人如其名,身形如同小山强壮,他大笑着,驾着烈马冲过来,烟尘中影影绰绰的骑兵轮廓完成了最终的合围。

    章修抬剑挡住巴山的大刀,身形狠狠往后大腿,巴山似乎觉得这般不尽兴,直接下了马,冲着他用不太熟练的官话道:“你不如胥衡。”

    随后便又是猛冲,章修反复躲闪,他的气力远远不及巴山,只能如此,可再怎么躲闪,也总有避之不及。

    大刀狠狠砍砸他的肩头,似乎还想往下压,彻底断了他的手臂。

    章修咬着牙,丝毫不顾剧痛,手中剑刺向巴山胸膛,然则被坚硬无比的盔甲卸掉八分力道,进了半寸便止住。

    巴山啧了一声,有些厌烦这人的反抗,收回大刀,往章修的头颅砍去。

    第96章 求见我叫阿什回,什莫首领之子。……

    巴山的刀锋刚抬至对方的眉间,章修爆发出最后的气力,举起佩剑奋力格挡,刀身撞击出刺耳的铁器嚓声。

    同时间来自前方的一支刁钻的冷箭“噗”地一声,狠狠钉入章修左肩胛骨下方,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体猛地一歪,眼前阵阵发黑。

    “呃啊——!”他闷哼一声,死死咬住牙关,右手拿剑的手却因剧痛和失衡而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空隙,巴山重新举起沉重的的战刀,裹挟着烈风,以万夫莫挡之势,复又劈向他的右臂,那双铜铃大般的眼睛里,闪烁着残忍的兴奋。

    章修此时瞳孔骤缩,下意识还想挡,可左臂重伤不受控,右手迟了一个呼吸的瞬间,身体失衡,避无可避。

    “将军——!”远处,亡命奔逃的残部等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发出绝望的嘶吼。

    迎面而来的杀伐与死亡气息,瞬间攫取章修的眼前。他甚至能看清斧刃上卷起的细小豁口,闻到上面浓重的血腥味,随后便化为一片空白。

    就在那即将砍断他右手的刹那——

    “嗡——!”

    一道尖锐到超越人耳极限的厉啸,从包围章修的东胡汉子耳边擦过,见着是何物,他立刻喊道:“魁主当心!”

    那是一道银白色的流光,从密密麻麻包围的兵卒里斜刺而来,它精准无比地撞在那柄势大力沉的大刀侧面!

    “铛——!!!”

    那威猛无俦的巴山,连人带斧往后大退几步,银白色的枪随之失力插进黄沙之中,上面的红缨还在飘荡。

    全场皆惊,冲锋的姿势为之一滞!

    章修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劲风擦着脸颊掠过,除了死亡的气息,同时也带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重重砸在滚烫的沙地上。尘土呛入口鼻,肩胛的箭伤和全身的剧痛让他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只剩下粗重而艰难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腑,带出血沫。

    意识模糊中,他听到一声冷声:

    “真欺我安国无人?”

    紧接着,是战马激烈到极致的嘶鸣,以及一连串快如疾风骤雨、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金铁交击之声,铁器激烈碰撞,听得人牙酸。

    听见熟悉的语调,章修不可置信地艰难转动头颅,用尽最后的气力睁开被血水和沙尘糊住的眼睛。

    模糊的视野里,只能看到一道玄色的身影驾着胯下骏马,手中利剑挥动,巴山显然也惊怒交加,手中那柄沉重的金背大砍刀疯狂挥舞,刀光厚重如山。

    “是你!你怎会来此!”

    纵然他挥动大开大合,想形成严丝合缝的防护,然而,那把利剑迅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总能以毫厘之差避开巴山势大力沉的劈砍,随即又以刁钻至极的角度送出,每一次点出,都精准地落在巴山重甲的连接处、关节的薄弱点。

    “嗤啦!”佩剑撕裂空气,精准地挑开了巴山臂甲的一个搭扣!

    “铛!”剑身格开沉重砍刀的同时,胥衡左手化为拳,狠狠砸在巴山的胸甲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他身形一晃!

    “噗!”在他吃痛之际,剑尖终于寻隙而入,穿透了巴山大腿外侧的链甲,带起一蓬血花。

    巴山发出一声痛怒交加的狂吼,攻势更加疯狂,但步伐已显凌乱。而胥衡依旧稳如磐石,不紧不慢缠住拓跋厉,两人周围的沙地,胥衡带来的精兵亦同东胡兵卒交手,几番下来,倒毙尸体散落四周。

    章修躺在地上,黄沙毫不留情淹住他,硌着伤口,每一次震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而他却不敢眨眼,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两人牢牢攫住。

    即使濒死,他也莫名想笑,既是嘲自己,他引以为傲的多年身手,豁出性命在巴山面前已是苦苦支撑,而先前做胜利者姿态的巴山此刻,在胥衡面前,竟如同困兽,毫无招架之力,那利剑的每一次刺、挑、扫、砍,对方也在苦苦支撑。

    还是不如他。

    章修想到两人同进军营时,胥衡便是次次比试的魁首,仿佛是天生的武将,他们难望其项背,但如今竟可耻地暗自庆幸,胥衡此刻是站在安国这边。

    想着极远的京城,他嘴角扯起嘲弄的弧度,祸心毒思,以为是为社稷着想,实际才会毁了如今的太平。

    “吼——!!”巴山发出不甘的咆哮,金背大刀抡圆了,不顾一切地劈向胥衡的头颅,任凭利剑划过他一身四处。

    面对这绝命一刀,胥衡不退反进,他脸上没有变化,手中的剑化为纯粹的攻势,就此一剑,带着洞穿一切的决绝。

    “噗嗤!”

    一声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利刃穿透血肉与骨骼的闷响。

    周遭一切似乎凝固。

    透过模糊的视线,章修依旧能看清,巴山那势若千钧的金背大刀,停在了胥衡头顶三寸之处,却再也无法落下。他脸上的狰狞、愤怒、疯狂也戛然而止。

    剑尖从他咽喉下方、重甲防护的缝隙处刺入,贯穿脖颈,从后颈透出,唯一的声响便是滴落在黄沙的血。

    巴山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的凶光迅速黯淡,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最终,他那双曾经睥睨草原、充满野心的狼眸,彻底失去了神采。

    “轰隆!”

    巴山,东胡枭雄,压在北疆之上的乌云,,沉重地砸倒在黄沙之中,激起漫天尘土。那面象征着东胡的旗帜应和似的,颓然倾倒,被慌乱的马蹄践踏入沙尘。

    魁主身死,如同抽掉了主心骨,原本凶悍的东胡精兵瞬间大乱,而含着血泪的安国兵卒趁机一一杀过,手不抖,眼不斜。

    胥衡在巴山倒地时便收回剑,他端坐马上,寒星般的眸子扫视着混乱的战场,知晓他的可怕,东胡骑兵无不胆寒,纷纷避退。

    他并未追击溃兵,而是让属下收尾,确认巴山的死亡后他调转马头,径直朝着章修倒卧的地方行来。

    马蹄声在章修耳边清晰起来,他努力想撑起身体,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喉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沙砾。他只能无力地躺倒,仰望着那片玄色身影。

    神骏在他身边停下。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章修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马上的胥衡,同巴山交手,他并不是身上无伤,反而重甲有着不少斑驳血渍,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方才那一幕,章修敢肯定,若是时机稍有不对,那死的就不是巴山,而是挥剑的胥衡。

    可胥衡仍然敢赌,或者说他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

    这样的人,如何不让人忌惮害怕。

    就在章修心中五味杂陈,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威压和复杂的情绪淹没时——

    一只裂开口子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虽有伤口,却无损其的力量。它就这样不容置疑地悬停在章修触手可及的上方。

    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没有胜利者的倨傲,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

    只有这只手,一个简单到极致的动作。

    章修的目光,从那只伸出的手,缓缓上移,对上那双眼睛,依旧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涟漪,却也没有丝毫的鄙夷或怜悯。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章修。是屈辱?不,对方的态度太过平淡,跟当初烧圣旨时没差,是感激?似乎又不足以形容。更多的,是一种被绝对力量所承认的接纳,

    终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口中的血腥,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强忍着肩胛骨被箭矢贯穿的剧痛和五脏六腑的翻腾,将还能动弹的右手,颤抖着、带着血污和沙砾,缓缓抬起。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手。

    一股沉稳而强大的力量瞬间传来,如同磐石般可靠。那只手猛地发力,将他沉重的身体,

    稳稳地从染血的沙地上拉了起来。

    胥衡示意余奎分章修一匹马,余奎才刚刚肉疼地捡起那支银白色长枪,小心吹了吹,才打的,他都还没舍得用,就见少将军径直夺过扔了过去。

    余奎将自己的马让出来,自己去跟别人挤一匹。

    见众人准备回营时,章修才涩然开口:“我还有一些残部。”

    胥衡看他一眼,让余奎去将人接过来,同时道:“十人清理战场,其余人随我去西北军营。”

    章修感觉颠簸,都像是要将他的骨头重新拆散、拼组,他感觉自己像一件残破的行李,被随意地搭在疾驰的马背上,冰冷的金属甲胄硌着他身上的伤口,每一次马匹的跃动都牵扯着肩胛骨深处的箭簇。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军营,他勉强下马,甲胄之下都被冷汗浸湿,等候在营中的军医拜托余奎他们将章修扶到榻上。

    “按住他!肩胛这一箭很深,可能伤到骨头了!”

    同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左肩爆发开来,章修感觉眼前一片模糊的光影晃动,汗水瞬间浸透了额发。

    “忍一忍!箭簇带倒钩,必须取出来!”军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几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按住了他的四肢和身体。

    章修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全身肌肉紧绷如铁。他能感觉到冰冷的金属器械在他皮肉里搅动、剥离。

    当那带着血肉的、狰狞的倒钩箭簇终于被取出,“当啷”一声丢进旁边的铜盆时,章修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下去,大口喘着粗气,剧烈的疼痛过后,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好了,贯穿伤,骨头没碎,万幸!清理伤口,上金疮药,绷带裹紧!”军医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快速吩咐着。

    清凉的药膏敷上伤口,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和舒适,但随即又被火辣辣的痛感取代。粗糙的麻布绷带一圈圈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章修的意识渐渐清晰了一些,他转动眼珠,打量四周。

    “郡王,您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喜传来。

    章修费力地侧过头,看到赵锋那张同样憔悴但明显松了口气的脸。后者身上也缠着绷带,但精神尚可。

    “赵锋……”章修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我们……损失……”

    赵锋连忙俯身,终于回过神,低声道:“将军放心!您引走了东胡主力,什莫族久攻未下,这里守住了!巴山一死,他的精兵彻底溃散,短时间内绝不敢再犯!”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多亏了胥少……”

    他话戛然而止,似乎担心章修多想。

    章修沉默着,城池守住了,残部生还,巴山枭首,已是再好不过,随后他问道:“京城可有传信来?”

    赵锋摇摇头:“属下还未接到。”

    章修先是闭上眼,思量了许久,才道:“稍后你再去寻些笔墨,孤要给太极宫传信。”

    “是。”

    与此同时,军营中央最大的那座帅帐内,胥衡正凝视着代表西北的沙盘。

    几名高级将领垂手肃立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帐内只有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回荡,如同冰冷的珠玉敲击:

    “……章将军残部引敌深入,虽险死还生,但东胡主力被诱离,使得西北得以保全,此乃不幸中之万幸。”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陈述事实,“然,此役亦暴露我军对此地地形掌控之不足。巴山能如跗骨之蛆般追踪残部,必有熟悉地形的向导,甚至……有我们尚未掌握的隐秘水源或通道。”

    他的手指点在沙盘上一片广袤的山谷区域。

    “传令:斥候营所有精锐,分成十队,以此处为中心,”他的手指在沙盘上划出一个巨大的扇形区域,“给我一寸一寸地搜!寻找任何可疑的足迹、遗留物、水源标记!尤其注意背阴处、岩石缝隙!凡有发现,无论大小,即刻回报!”

    “遵令!”一名负责斥候的将领凛然应诺。

    胥衡的目光并未离开沙盘,手指移向代表离他们最近的草原势力——什莫族,“巴山虽死,但东胡野心不减,什莫一向恪守订立的契约,此回却随东胡进犯,不过他们皆是为利而聚,利尽则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帐中诸将:“分化,需有饵。何物能令什莫心动,你们可曾查清东胡同什莫的交易?”

    帐内一片寂静。

    什莫作为自古以来生活在西北以外的部族,向来安稳,甚至先前还同安国有联姻之意,若是能重新收服他们,内而化之,那便是斩落东胡后手。

    就在胥衡沉吟未决,帅帐内气氛凝重,落针可闻之时——

    “报——!”一声急促的禀报打破了寂静。

    帅帐厚重的帘子被猛地掀开,一名年轻传令兵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头盔都歪了,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

    “何事?”

    “禀……禀报将军!”传令兵的声音有些结巴,显然他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营……营门外,有一人求见将军!”

    说是求见,简直是打进来的,根本拦不住,反而是到了大帐外重新有礼起来,请他通报。

    “何人?”胥衡转过身。

    传令兵咽了口唾沫,似乎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那人……那人自称是……是什莫族的人!还……还出示了什莫族的首领令!”

    “什么?!”帐内诸将瞬间哗然!人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怀疑。

    什莫族才退下去,怎么会派人来此。

    胥衡眼底的惊诧转瞬即逝,他没有问第二遍,只是盯着那传令兵,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那人,是何模样?”

    传令兵被他看得心头一颤,连忙低下头,声音带着不确定:“穿着安国服饰,浑不在意的模样,孤身一人!”他特意强调了最后四个字。

    孤身一人?还穿着他们安国的服饰?

    将领们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和浓浓的戒备。这太诡异了!

    胥衡的目光重新投向沙盘上那片代表草原的广袤区域,方才还在困扰他的分化之策,似乎……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充满变数的契机?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数息。

    胥衡抬起眼,目光如电,斩钉截铁地下令:

    “带进来!”

    那人穿着松垮的衣裳,五官深邃,脸比什莫族人要白一些,他先是上下打量了胥衡,才说话:“你就是安国战神胥衡?”

    他撇了撇嘴,“长得跟小白

    脸一样。莫不是她在骗我?”后半句他近乎呢喃,愣是没人听清楚。

    这人的官话说的流利,没有一贯的口音。

    胥衡同他对视:“你是何人?”

    那人咧开一口大白牙:“我是阿什回,什莫首领之子。”

    ……

    寒风掠过青石板路。

    自离宫之后,禾安便觉着不对劲,往日里清净的柳枝儿巷,总有些眼生的面孔晃荡——茶摊旁假装算账的掌柜,巷口倚着墙根晒太阳的汉子,甚至新来的卖花女篮中的花都蔫了半耷还不换,这些人步态沉稳,眼神总在不经意间扫向小院门口,显然绝非寻常百姓。

    简直比东胡探子还不如,禾安询问江愁余是否要解决掉。

    江愁余想了想还是说不用,毕竟杀了这一茬又会来一茬,还不如看看他们想作甚,又是谁的人,并叮嘱禾安她们这几日就别出院子,也同湛玚他们说一声,近日不太平,先别来。

    安排完后,她整日呆在屋内想着皇后的话,假设除夕那日皇后出宫,去的是平边侯府祭拜胥家,她前脚刚走,她和禾安后脚便到。

    可她是怎么从平边侯府离开的呢?

    江愁余几乎是一瞬间想到隔壁府邸——宁府,若是皇后借由自己母家来返,那便说得通了。

    这时凑巧禾安推门而入,说道:“娘子,孟娘子从窠林城寄信来了。”说着,把一封封着漆口的信封递过来。

    江愁余回神接过,拆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孟别湘问她是否在京城安顿好了,不必记挂窠林城,城中一切皆好。

    她目光停留在最后几句,“近日来的流民越发多,不仅有北疆的,还有西北的,听说是什莫打过来了,总归不是好事,还有就是阿什回跑了,说是家中老父被外人蒙蔽,要舍了家财,他绝不能坐以待毙。”孟别湘信中语气好笑,还说这人甚是好用,就是有些轴,不知这此归家何时再见。

    最后落款是九日前,想来也是好不容易来寄到京城。

    江愁余妥帖放好,才抬眸问谢府,禾安道:“仍旧是老样子,停了宴客,大门紧闭。”

    “那宁府呢?”

    京城的消息暗探皆在收集,禾安略一沉吟便道:“听说宁老大人病了,这几日宁府来来回回都是京城的医者。”

    想到宁皇后曾说她同胥衡父母有故交,江愁余眸光一亮,看来这宁府也可一探。

    “禾安,若是我想混进宁府,可有办法?”

    她补充道:“不扮丫鬟、不从后门混进去。”上回跟着王华清走那一趟,本来就做贼心虚,还坎坷得不行,虽然同龙傲天重逢,但这回她婉拒。

    禾安点头:“自然有法子。”

    江愁余感动得不行,禾安简直是古代版哆啦a梦。

    翌日她站在京城回春堂的药柜前,目光落在里间正在诊脉的花白老者身上。

    周安良,曾经的北疆军医,深受胥衡信任,也是此去宁府的引路人。

    “周大夫。”待送走最后一个病人,江愁余撩开布帘进去,轻声道:“想请您帮个忙。”

    周大夫收拾着脉枕,先是抬眼瞧了江愁余身后的禾安,她掏出一块玄色令牌,他这才看向江愁余,忽然问道:“你是胥衡那小子的什么人?”

    江愁余眼皮都不眨:“心上人。”

    周大夫同她对视半晌,才放声大笑起来:“没想到他小子还能找着心上人。”笑够之后道:“说吧,什么忙?”

    “晚辈想求您带我进宁府。”江愁余目光坦荡,“就说是您新收的医女,跟着您学些本事。”

    第97章 探查他们交情匪浅。

    三日后,宁府侧门。周安良身着素色锦袍,背着药箱,江愁余则换了身靛蓝衣裙,头发挽成利落的发髻,让禾安替她遮了些脸色,手里提着个装着银针、药碾的藤篮,垂着眼跟在他身后。

    “周大夫。”门房认得周安良,这些日子府里来来往往的都是大夫,管家特意吩咐他们需得好生礼待,因此见人忙拱手行礼,目光却在江愁余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这位是?”

    “老夫新收的徒弟,姓于,懂些针灸推拿,手脚还算麻利,帮着煎药、记录、打打下手也可。”周安良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带个寻常弟子,“老大人病情反复,多双眼睛盯着总是好的。”

    门房还想多问,内院已匆匆走出个管事模样的人,见了周安良忙道:“周大夫可算来了!老大人今晨又咳血了,您快请进!”

    管事的目光扫过江愁余,见她低着头,手指在藤篮边缘无意识摩挲,一副紧张又恭谨的样子,只当是哪家穷人家出来学手艺的姑娘,并未深究,引着二人往里走。

    穿过两道廊门,药味越来越浓,浓得几乎化不开。廊下侍立的丫鬟仆妇都敛声屏气,连走路都踮着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老大人这几日嗜睡,醒着的时候也多是糊涂的。”管事低声说着,进了东跨院,一直到了题名为静心斋的屋前:“周大夫您请。”

    江愁余跟着周安良走进房内,眼角余光飞快扫过四周:墙上挂着圣人御笔,榻边摆着半开的药箱,帐幔低垂,隐约能看见榻上躺着个枯瘦的老者身影,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周安良已走到榻边,开始诊脉,她便依着事先说好的,双手捧着带来的药囊,前者凝神细察,又查看了舌苔、眼睑,问了些近日饮食、排泄的情况。

    “宁老大人此乃沉疴痼疾,又兼年事已高,五脏俱衰,邪气深陷……”周安良诊毕,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医者的凝重,“非猛药不可为,然又恐虚不受补。需以奇经八脉针法缓缓疏导,辅以汤药固本培元,徐徐图之。然,能否回天,老朽亦不敢断言。”

    管家闻言,脸色更是灰败。

    “烦请周大夫尽力施为!”管家深深一揖。

    “煎药需格外仔细,火候、时辰、药引顺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周安良取了纸笔写了方子,转向江愁余,吩咐道,“阿于,你随管家去煎药房,务必亲自看着,按我写的方子,一步不可错漏。药煎好了,立刻送来。”

    “是,师父。”江愁余恭敬应声,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懦。

    管家亲自带着江愁余前往煎药房。路上,江愁余状似无意地低声道:“管家大人,师父说老爷这病,除了药石,居处环境也极重要。需得通风、向阳、干燥,最忌湿浊阴冷之气积郁。不知老爷日常起居的这静心斋?”

    管家叹了口气:“老爷病后一直在此静养,这院子…唉,当年是极好的,花木扶疏。只是近年疏于打理,尤其后头连着花园水榭,湿气是重了些。要说府里最敞亮干爽的去处……”他顿了顿,也不再言。

    江愁余也没有再追问,到了煎药房,管家交代几句便离开了。江愁余一边严格按照方子称量药材,看着炉火,一边默默记下了煎药房的位置和通往各处的路径,久病者成医,从煎自己的药开始,她就基本熟知煎药的火候,果然是技多不压身,同时她余光打量着周围,注意到煎药房离后花园不远。

    接下来的两天,江愁余扮演着勤快、寡言、细心的老实人角色。她按时煎好药,小心翼翼地端给周安良,由周安良亲自喂服或指导仆妇喂服。她在静心斋内安静地打下手,递东西、记录周安良口述的脉案变化、收拾用过的针具。她的存在感很低,如同一个会呼吸的影子。

    周安良每日会为宁老大人施针半个时辰,这段时间是江愁余相对自由的机会。她借口去煎药房看火、取晾晒的药材、或者询问厨房老大人的饮食宜忌,在获得允许后在静心斋附近有限范围内活动。她摸清了守卫轮换的间隙,也听到不少仆妇们闲聊。

    譬如府中有一芜榆阁,是宁皇后未出阁时住的,那院子临着活水,却建在高处,三面开窗,日日洒扫,阳光通透。可惜宁皇后入主中宫,那里就封存起来,除了娘娘指定的几个旧人,一年也开不了一两回,钥匙都在徐嬷嬷那儿保管着,怕冲撞了娘娘旧物。

    又譬如,宁皇后始终恪守宫规,嫁进宫中后,从未回来省过亲,宁府主母去得早,老大人没续弦,更无进宫请安的由头。家中唯一的热闹便是小公子和小娘子,虽说是宁皇后庶弟之子,不过也得老大人宠爱。

    江愁余皆记在心里,等着时机,也瞧见过那位体态微丰、神情严肃、腰间挂着一大串钥匙的徐嬷嬷——她是皇后留在府中的心腹,负责看守芜榆阁和打理一些重要旧物。

    也许是天助,第五日过了午时,周安良正在凝神施针,室内一片寂静。徐嬷嬷带着两个小丫鬟进来送一些替换的干净布巾。刚放下东西,一个小丫鬟突然脸色煞白,捂着心口,身体晃了晃,眼

    看就要栽倒,正好撞在徐嬷嬷身上!

    “哎哟!”徐嬷嬷被撞得一个趔趄,自己也觉得心口一阵憋闷,眼前发黑,捂着胸口喘不上气,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

    “嬷嬷!嬷嬷您怎么了?”“小翠你怎么了?”现场顿时一阵慌乱,连施针的周安良也被惊动,皱起了眉头。

    管家急道:“周大夫,您看这……”

    周安良抽空看了眼那两人,接着把目光转向江愁余,沉声道:“莫慌!阿于!”

    江愁余立刻上前:“师父!”

    “你略通医理,先看看徐嬷嬷和小翠姑娘是怎么回事?速速处理,莫要惊扰了老爷!”周安良快速吩咐,目光又回到了宁老大人身上的银针。

    “是!”江愁余应声,快步走到徐嬷嬷身边。她先快速查看了症状更急的小翠,唇色泛白,但无抽动,这她简直不太要熟,低血糖的典型症状,她立刻指挥另一个丫鬟:“快,扶她到旁边通风处坐下,给她喝点温水,同时切片黄糖给她含着。”然后立刻转向脸色发白、呼吸急促的徐嬷嬷。

    她动作麻利地扶徐嬷嬷坐下,观察她的面色、呼吸。随即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药囊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清香的小药丸,这些都是寇伯给她准备的:“嬷嬷,含服此药,能缓急痛。”又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盒,挖出一点淡绿色的药膏:“得罪了。”说着,手法精准地在徐嬷嬷的内关穴、膻中穴处涂抹揉按。

    药丸的清冽和药膏的清凉渗入,配合江愁余恰到好处的力道推拿,徐嬷嬷只觉得那阵绞心的闷痛如同被一只温和的手缓缓化开,呼吸也顺畅了许多,脸色渐渐恢复。

    “哎…哎…舒服多了,多谢…多谢姑娘。”徐嬷嬷喘匀了气,看着江愁余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嬷嬷是心气郁结,加上一时受惊触动旧疾。此药油您留着,心口不适时涂抹揉按这几处穴位即可。”江愁余将小瓷盒递给徐嬷嬷,声音温和,“您这旧疾,最忌忧思惊惧,更需居处干爽通风,心情舒畅才好。”简直把寇伯和湛玚交给她的词汇都用上了。

    徐嬷嬷接过药油,如同捧着救星,连连点头:“姑娘真是…真是心善手巧!”她看着江愁余,越看越顺眼,“唉,你说得对,这心口疼的老毛病,就是怕闷怕气。”

    结束施针后,周安良婉拒管家的谢礼,带着江愁余出了宁府,低声道:“我看你方才动作娴熟,可是学过医?”

    江愁余便言自己曾跟着寇伯学过月余的诊脉拿药,主要也是怕她自己在外,一时不察,又命悬一线,光是靠旁人,还不如自己多学点。

    周安良听说是那臭人教过的,瞬间没了收徒的兴致。

    不过总算有个好的,这次意外让徐嬷嬷对江愁余好感大增。次日午后,周安良为国丈施针后,被管家请去前厅商议药方调整。江愁余收拾好针具药箱,正准备送去煎药房清洗,在回廊上“恰好”又遇到了徐嬷嬷。

    “阿于姑娘!”徐嬷嬷主动叫住她,笑容和蔼,“昨日真是多亏你了。我这心口,多少年没这么舒坦过了。你这药油真是灵验。”

    “嬷嬷客气了,能帮到您就好。”江愁余谦逊道,还是多亏寇伯,她这皮毛水平哪里做得出这种水平的药。

    “唉,就是这药油太金贵,怕用完了……”徐嬷嬷有些不好意思。

    江愁余闻弦知雅意,立刻道:“这药油是我家乡的方子,配制倒不算难,只是其中两味药材需要新鲜采摘捣汁入药。府上花园里似乎就有其中一味‘紫苏心’,我早上路过时看到了。若是方便,我现在就去采一些,再配上我带来的另一味干药,就能给您现配一些。”

    “紫苏心?花园里确实有!”徐嬷嬷眼睛一亮,“方便方便!我陪你去采?”

    “不敢劳烦嬷嬷,”江愁余连忙摆手,“我知道大致位置,快去快回就好。嬷嬷您刚舒服些,还是多歇息。再说,师父那边还等着我去煎药呢。”

    徐嬷嬷犹豫了一下,想到江愁余是周大夫的学徒,又是为了给她配药,便点点头,解下腰间一大串钥匙中的一枚黄铜小钥匙:“也好。花园角门有时会锁,你用这把钥匙开。快去快回啊。”她指了大致方向,毕竟只是花园角门的钥匙。

    江愁余没想到这么顺利,心中一喜,面上恭敬接过钥匙:“谢谢嬷嬷,我很快就回。”她快步走向花园,目标明确——芜榆阁就在花园之后。

    用钥匙顺利打开角门,进入花园。确认无人注意,她立刻闪身,避开主路,沿着花木掩映的小径向芜榆阁靠近。果然如徐嬷嬷所说,小院独立清幽,院门紧闭,一把黄铜锁锁着。

    江愁余迅速观察四周,确认安全。她没有选择开锁,而是拿出鸟哨吹了一声,等了片刻,禾安便翻墙而入,绕到院墙一处被茂密藤蔓遮掩的角落,她看了看那假山石和一棵老树的枝干,两人便像上回翻平边侯府那边进去。

    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她现在都不紧张了。

    先是打量着院子,院内整洁清冷,想来有人时时打扫,她直奔主屋,门未锁。屋内熟悉的樟脑与旧熏香气味。时间紧任务重,她同禾安比了个手势,两人分头探查。

    江愁余从睡房开始,紫檀木的拔步床挂着轻纱帐幔,精致的梳妆台,绣着繁复花鸟的屏风,靠墙的多宝格上陈列着各色珍玩。每一件都价值不菲,首饰匣内珠光宝气,多是宫制或名家之作,无特别标记。抽屉里是些用剩的胭脂水粉、几方绣着柳叶或兰草的旧帕子,针脚细密,但内容寻常。瓷器玉器、珊瑚盆景、精巧的西洋钟……件件精美,但更像是长辈赏赐或闺阁常物。

    而书架之上摆放着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甚至有几本不少游记,江愁余快速翻动书页,希望能夹着片纸只字,但除了几片干枯的花瓣书签,一无所获。绣架与琴案也蒙着细布,显然久未动用。

    她又转去书案,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全,镇纸下压着一叠素笺。江愁余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页页翻看。前面大多是些闺阁闲愁的诗词,字迹清丽娟秀,落款是芜榆主人,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翻到下面几张,不再是文字,而是画卷。

    第一张是幅工笔花卉,牡丹雍容。第二张是幅没骨山水,意境清幽。第三张……江愁余的手指顿住了。

    这是一幅人物小像。画中是一位年轻女子,约莫二十许人,穿着并非京中时兴的样式,而是带着几分北地或边城的飒爽。女子眉目温婉,唇角含笑,眼神却透着一股坚韧与聪慧。画技颇为精湛,不仅形似,更捕捉到了人物的神韵。

    江愁余只一眼便直觉——胥衡母亲,原身的姨母晏静。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立刻看向画作右下角的落款。一行娟秀的小字:“仿晏姐姐神韵,犹恐不及万一。天和四十八年仲春,素华拙笔。”

    天和便是先帝年号,她记得长孙先生说过,先帝驾崩是天和五十一年,摄政王并未篡位改国号,依旧是沿用的天和年号。

    江愁余在心中推算,圣人二十一岁被迫为质,未等到十年盟约满,仅仅五年便回朝,那时也不过二十六,稳定朝政后,便将年号改为始安五年,有心人稍一推算,便得知。五年前,若是没有所谓“质子”丑事,那圣人便合该登基。

    因此按照如今是始安三十七年来算,圣人已然五十有余。

    眼见着圣人年老,未来储君还没着落,怪不得朝中为着太子之位争得头破血流。

    回过神,江愁余看向落款,那正是宁皇后不过十三岁,远在她入宫之前,而晏姐姐这个称呼,以及特意“仿神韵”的用心,无疑证明了宁皇后不仅认识容,而且对她极为熟悉、仰慕,关系绝非泛泛之交。

    江愁余赶紧放归远处,这画作证明了关系,但还不是最关键的,她需要同灭门惨案相关的线索。

    禾安那边查探完毕,过来同她一道搜,书柜里拉开,里面是些

    空白宣纸、裁好的信笺、墨锭、几方印章。她将每一寸都摸索过,无异常。

    时辰一点点消磨,禾安忽然看见什么,蹲下身,手指一寸寸抚过案腿、牙板、雕花的装饰。她的指尖在一处雕刻成如意云头状的凸起装饰上略作停留。这云头比旁边的木质似乎更光滑温润一些,显然是经常被触碰的地方。

    她尝试按压,纹丝不动。左右旋转?向左纹丝不动,向右“咔哒”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的机括声响起!

    在书案内侧下方,一块与周围雕花完美融合、约两指宽、一掌长的木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扁平的暗格。

    江愁余听见动静回头,心跳如擂鼓,凑近暗格。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用素色丝带仔细捆好的信件。

    她迅速而小心地解开丝带,拿起最上面一封。信封是素雅的浅青色笺纸,没有署名,只画着一枝简单的柳条。抽出信纸,熟悉的娟秀字迹跃然纸上:

    “晏姐姐钧鉴:未知兄姐近来起居安否?素华遥念兄姐安康。前日得晏姐姐手书如获至宝,时时品读,希冀日后能同姐姐讨教,另今有一事,禀告兄姐: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妹之终身已定,临书依依,情长笔短,塞外苦寒,伏维珍摄。”

    义妹素华敬上

    始安五年四月廿三

    江愁余来不及看下一封,直接将信件原样捆好塞给禾安,后者接过。

    而院外便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压低的交谈:

    “…徐嬷嬷说角门钥匙借给那个医女采药了?”

    “是啊,不过还是不放心,让咱们顺路看看芜榆阁这边锁好没…”

    “锁着呢,不过…好像听到里面有点动静?不会是野猫又钻进去了吧?”

    “走,进去瞧瞧!娘娘的院子马虎不得!”

    脚步声已到院门口!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清晰可闻!

    江愁余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禾安直接带着她藏在书架同墙边的夹角处,只愿这些人莫要进来探查。

    主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两个护院没走进来,目光晃了一眼便道:

    “看,没人吧?”

    “桌子椅子都好着呢…窗户也关着…”

    “估计是风。走吧,锁好门。”

    听着护院锁好院门离开的脚步声远去,两人才翻出芜榆阁,禾安带着信笺出府,而江愁余回到花园角门,用钥匙锁好,便大方找到徐嬷嬷。

    “阿于姑娘?这么快?”徐嬷嬷看到她,明显松了口气。

    江愁余举起手里刚采的一小把新鲜紫苏,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嗯,找到了,品相很好,想来药性不错,我这就去给您配药油,煎药也快到时候了。”

    “好好好,辛苦姑娘了!”徐嬷嬷不疑有他,满脸笑容。

    回到相对安全的煎药房,江愁余一边处理着药材,一边平息剧烈心跳。

    的确,宁皇后所言不假,在闺阁时便结交胥衡父母,并有着极其深厚的关系,那些信件不仅证明了故交,还暴露出一个疑点:若是他们交好,那当初胥家被冤怎么皇后不曾开口求情,甚至连龙傲天都没提过父母这位故交。

    如若是胥衡不曾知晓这层关系,便是说明胥父胥母已然同宁皇后断交,可又是为何呢?

    纵然心中疑虑万千,江愁余还是老老实实做完今日活计,出宁府时周大夫便言:“明日歇一日。”说罢,便背着手走了。

    也是个嘴硬心软的小老头。

    自觉人间有真情的江愁余回了小院,便又有一个惊喜,她看着木桌上的旧衣,两眼放光看向禾安:你找到的?

    禾安点头,原来在准备离府之时,她仍有所觉,方才貌似少探了暗格底,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思,她重新回到芜榆阁,再次找到那个如意云头机关,按下旋转,滑板弹开。她小心翼翼地掀开暗格底部的衬布。

    里面果然藏着东西:是一件折叠起来的、料子极好但已显陈旧、沾满了干涸尘土的玄青色窄袖束腰劲装,这绝不是闺阁女子常穿的宽袍大袖,更像是便于行动的外出便装。

    禾安想都不想便直接带回来了。

    两人仔仔细细翻看着这衣裳,料子是上好的云锦,但颜色深沉低调,样式也旧,应当穿了不少年。

    整件衣服,尤其是下摆处,沾满了不少尘土,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旧霉味和某种特殊土腥气的味道,这尘土绝非宁府的浮尘,倒像是年久失修的建筑内部那种陈年积灰。

    而且右边袖口有一处不规则的撕裂口,边缘有细微的、被似乎被粗糙木刺勾拉的痕迹,而且织物磨损不小。

    但两人还在看,终于在袖口夹缝间发现已然深黑的残渣。

    便是纸张燃烧后的灰烬!

    足够说明,那日除夕在她们之前的神秘人就是宁皇后,她竟然去平边侯府祭拜胥父胥母!

    然而,这又和江愁余推测的断交有冲突,多年不断冒大不韪前往祭拜,不是出于情谊深厚,那又会因为什么?

    第98章 加快骂了它就不能骂我了。

    后边的很长时日,江愁余照旧跟着周安良进出宁府,周安良的治病法子有起效,宁老大人的症状好了大半,甚至能正常下地行走。

    宫中宁皇后听闻消息也赐下诸多药材以及太医院的御医手札,这份礼算是送到周安良的心坎里,他见宁老大人病情稳定,便将诊脉时间改成半月一回,其余时间好用来钻研手札,而江愁余自然也不用再日日跑去‘上工’。

    她寻了个日子将自己查到的所有信息写下,让禾安派人送出,这才松了口气,有些疑问她想不通,说不准龙傲天有思路,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更何况还是龙傲天的脑子。

    等回信之余一晃眼便到了三月,渐生暖意,一日难得的好晨光,禾安拎着菜篮从外边回来,说是院子外的人逐渐撤走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宫中打消了疑心,江愁余听完就果断让人给湛玚传话,让他傍晚来小聚一番。

    日色昏黄,小院那扇不起眼的侧门,传来三声间隔均匀、力道适中的叩击声。笃—笃—笃。

    江愁余去开门,湛玚穿着一身玄色暗纹劲装,外罩一件同色披风,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刀,扫视江愁余身后的房间,确认安全后,才一步踏入,反手利落地关上门,动作干脆利落。

    “这些时日怎么了?”见到江愁余,他才露出忧色。

    江愁余也不瞒他,便将宁皇后的试探之语以及院子外的探子一一告知,但隐去了胥家一事。

    湛玚听完,薄唇紧抿,他似乎在考虑什么。

    对面的江愁余见着他的脸色,便直接问道:“朝中可是有异动?和胥衡有关?”

    湛玚微微颔首:“嗯。今日朝议,风向不对。”

    他的目光直视着江愁余,“弹劾胥衡的奏章,今日又添三份。拥兵自重,迟迟不克复失地;坐视东胡嚣张,除却先前的捷报,数月以来,再也寸功未立。”他顿了一下,才缓缓道:“更有甚者,户部尚书李崇等人,已在御前公然倡言——议和。割地,休养生息。”

    “议和?割地?”江愁余先是惊愕,随即便是无语和愤怒,声音不自觉拔高,“他们怎么有脸,胥衡和众多士兵在北疆浴血杀敌,他们竟在后方想着卖国求和?”

    湛玚眼里同样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讥诮:“朝堂之上,利益权衡罢了。北疆突袭,当初这仗是不得不打,随着时日拉长,主战派式微,主和派反倒气焰正炽。”

    江愁余不理解:“且不说北疆的意图人尽皆知,为这一战蛰伏数年,岂会因为所谓求和就放弃眼前的‘肥肉’?难道圣人也同意?”可别忘了,当初圣人也是因战被送去为质。

    湛玚:“对于此提议,陛下未置可否,然而沉默,已是态度不定。”

    江愁余真是被气无语了,不论是挨过打的人还是没挨过打的人,都想把脸送上去给别

    人扇。

    湛玚继续道:“我听公孙水说,先前宫中有意给福安帝姬和谢家公子定下婚约?”

    忽然提起这一茬,江愁余愣怔之际说了那日小宴情况,“可看样子,皇后并无此种打算。”

    湛玚摇头:“无论之前是否有过打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福安帝姬并未有婚约。”

    “……什么意思?难道还会送她去和亲?”江愁余心口一跳。

    本是随口一言,谁料对面的人沉默颔首:“议和除却割地赔款,和亲也是一策。”

    江愁余忍不住拍桌,冒粗口:“有病吧他们,怎么不自己去,轻轻动嘴就断送一个女子,他们还有脸吗?”

    湛玚等她发泄完才道:“我知晓福安帝姬是你好友,因而才作此推断,你担忧也好给她传信提醒也罢,但是你。”

    “有没有想过,如今胥衡处境已危如累卵。若无决定性的胜局,若无东胡狼主的头颅,这场攻讦永无休止。而京城——”他的眼神紧紧锁住江愁余,“已成危局,对你尤甚。”

    江愁余看着他,寒意自背脊而上。

    “你与胥衡的关系,非是秘密。”湛玚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朝中衮衮诸公,御座之上的那位,皆心知肚明。如今胥衡在外受阻,主和派欲除之而后快。”

    “更糟糕的是谢相一门生名为赵赉,本为西北黑临县县守,前日冒死进京告御状,说是胥衡反叛,联合东胡一族破城,还害得康忠郡王下落不明。”

    “绝不可能!”江愁余毫不犹豫,纵然龙傲天终究会走上叛臣之路,但绝对不是外敌进犯之时。

    湛玚:“圣人听他说完,便将千厚将军带他下去审问。你我皆知胥衡不会反叛,可有赵赉此人在,便代表有人忍不住要先对胥衡下手,先是扣上罪名,接着呢?”

    “他们暂时杀不了千里之外的他,那下一个会对谁?”答案不言而喻,便是江愁余。

    江愁余此时反而冷静下来,更准确来说,是有种看到原著结局的无奈:“你是说他们会拿我开刀?胁迫或是泄愤?”

    “不是‘或’,是‘必然’。”湛玚一字一句道:“轻则软禁为质,重则……”他话语微顿,祭旗。”

    他看着江愁余逐渐惨白的脸,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快的心疼掠过,但瞬间便被更深的冷硬覆盖。他不能心软。

    “京城于你,已是虎狼之穴,刀俎之地!留在此处,你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非但帮不了胥衡分毫,反而会成为悬在他头顶的利刃,令他束手束脚,投鼠忌器。”

    湛玚稍稍放缓了语速,但语气中的坚决未有半分动摇:“听我安排。立刻收拾行装,轻车简从。今夜子时,西角门偏巷,我自有心腹接应。路线、人手皆已备妥。务必在城门封锁消息之前,离开京城。”他的目光如磐石般坚定,“去北疆寻他,或南下江南,寻一处远离京城之地,隐姓埋名,暂避风头!待胥衡那边转圜,或京城尘埃落定,再做计议。”

    江愁余看着自己一直戏称为便宜兄长的湛玚:“可是,你忘了说,我若走了,你怎么办?他们怎会放过你?”

    “我自有应对之策。”湛玚抬手打断她,神色冷峻,“我尚可自保。至于胥衡——”他眼神复杂地一闪,“他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就该明白,护你周全,让你远离险境平安活着,比将你困在这龙潭虎穴当靶子,于他、于大局,都重要百倍千倍。我信他,当初也是如此想,才把你送来京城。”

    江愁余垂着头,就在湛玚以为她应下时,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一下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不,兄长。我不走。”

    湛玚周身冷冽的气息骤然一滞,锐利的瞳孔猛地收缩,仿佛没听清,又仿佛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走。”江愁余重复道,抬起眼,迎上湛玚瞬间凛冽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不解以及怒火。

    他闭了闭眼:“不走?你可听清楚我方才说的话?”

    “我明白。”江愁余肯定道,忽然发现他们这对半路兄妹脸色出奇的相同,“正因为明白,我才不能走。”

    “留下等死?还是天真地以为那些人会对你手下留情?”他说得刻薄。

    “我不是天真。你想过没有?我若此刻潜逃,意味着什么?”她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那等于不打自招!等于替胥衡认下了‘反叛’的罪名!等于告诉天下人,他确有把柄,且这个把柄就是我,朝中正愁没有确凿证据,我这一逃,岂非将通敌叛国的罪名亲手扣在了胥衡头上,那他的处境,只会比我留下危险百倍。”

    她一口气说完,屋子死一般的寂静。湛玚缓缓灭掉眼中的怒火,只是看着她。

    “再者,”江愁余此时逻辑清晰:“我若消失,他们第一个怀疑的会是谁?章问虞?公孙水?还有你?你安排我离开,一旦事发,你如何脱身?这个罪名,你担得起吗?我不能也不会让你们担。”

    仿佛猜到他会说什么,江愁余回望他:“兄长。谢谢你,但我不能这么自私,而且……”她并没有再说出口。

    湛玚却莫名想到了江素,她也是如此犟。清楚江愁余打定注意,他没有再多劝,而是后退一步,“那便随你,我言尽于此。”

    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过身拉开门扉,最后一丝微弱的日光被他的身影彻底截断。

    “但愿你是对的。”

    留下这一句,他彻底消失在小院中,屋内陷入昏暗,江愁余失力坐在椅子上,看向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绝望的青白色。

    她没说出的话是——留在京城甚至死就是江愁余的命运,一人死就够了,为什么还要牵连别人。而且她总觉得,这次朝廷异动来得太过突然,就像没有按下加速键一样,明明胥衡才去了半年不到,朝中就有了这种声音。

    “是你吗?总部。”就在寂静之中,她忽然出声开口。

    片刻后,系统的电子音响起:【检测到任务进度过慢,总部会采用合适的手段推进主线发展,注:并不影响任务和男主。】

    江愁余将手缓缓张开:“你所说的不会影响任务和男主,并不代表其余人是吗?”

    系统:【需要本系统提醒宿主吗?他们都只是数据而已,存在与否不值得宿主投入精力。】它的语气带着不解,似乎真的不明白江愁余为什么要为湛玚等人担忧。

    江愁余将自己的四根手指挨着掰下来:“其实我早该明白,跟你这种煞笔玩意儿没话可说?你他丫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啊?也对,听不进人话的废物。”

    【……什么?】系统明显有些宕机,扫描着江愁余的竖起来的中指,收集的大数据告诉他,这是侮辱和鄙视的手势,但仍然不及江愁余亲口骂他来的惊诧。

    江愁余看向虚无的空中:“煞笔、废物、狗东西……够吗?”

    【……】显然所谓的总部也没处理过宿主公然辱骂系统的情况,一时间没有反应。

    江愁余骂够了才站起身,拍了拍手,说道:“你滚,让372号回来,听见你这破锣声音就烦。”

    系统:?我和它是用的相同音色。

    不过鉴于数据监测的江愁余脑电波情况以及疑似精神失常的诊断,它还是忍下这一口气,留下一句:【请宿主于接下来的三个月完成任务,否则总部会逐一清除不重要人物来稳定世界数据流。倒计时开始——】

    说罢,便彻底没声了。

    372号重新上线,这次总部给它留了之前的回忆数据,它看完之后,立刻给自己换了个少儿音才开口:【宿主……你没事吧?】

    发过疯的江愁余平静道:“没事,就是想骂人。”

    372号:……不是骂过总部了吗?那就不能骂我了。

    江愁余问道:“真的只有两个月了?还有它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372号小心翼翼:【准确来说,是59天23小时37秒,总部已经开启不可逆的慢速清理模式,先是从不影响剧情的人物数据开始清理,逐渐往上一等级递增。】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换句话来说,如果江愁余一直不完成任务,那就等着看身边的人一一死去。

    江愁余拳头继续握紧,方才真是骂少了。

    第99章 出宫戏耍本宫

    宫中近日无甚大事,宁皇后在殿中礼佛,对章问虞的看管松了,寻了个时机,她便换了衣裳扮作自己殿中的宫婢身份出宫。应答如流地经了禁卫盘查,她便不急不缓地朝胭脂水粉铺子去,逛了半个时辰左右,她才拐去了一条街巷的乌门前,按照谢道疏教的法子,叩了六声,

    乌门从里边打开,衣裳干净利落的仆从垂头道:“娘子请,公子已在内等候。”

    章问虞跟着带路的仆从穿过抄手游廊,在一处花园处的管辖,谢道疏正静静看着其中一株,周遭仿佛自成一处天地。

    听见轻缓的脚步声,他才转身,微抬眸看了眼章问虞,停顿片刻,躬身行礼:“臣参见福安帝姬。”

    “谢公子请起。”章问虞说道,走到他左侧半丈之外,“谢公子好雅兴,竟然专门拿一处宅院来侍弄花草。”

    谢道疏摇头,不知是否认雅兴一词还是说这一处宅院并非只是来侍弄花草。

    章问虞也不关心,她伸手抚向茶花,“约本宫前来,可是有事?”

    谢道疏直接道:“帝姬是在查当年平边侯府一案?”

    章问虞顿了顿,也未回头:“本宫不太懂谢公子的意思。”

    “除此之外,臣想不出为何帝姬一直盯着谢家不放。”谢道疏伸手拂去身上不知何时粘上的落花,动作自然。

    章问虞闻言终于回头看他,轻声问道:“所以你承认,谢家同平边侯府之案有关?”

    谢道疏抬眸看她,薄唇染了些笑意:“帝姬此言我不太懂。”

    见他又如同先前般装傻,章问虞移开目光,直起身朝着外边走去。

    “帝姬止步,我只想问一句,您想查此事,甚至从窠林城回京路上便不断试探于我,到底是帝姬心怀百姓故而查之,还是章娘子为着私情而查?”

    章问虞驻足回头,“谢公子这话问的有意思,帝姬同章娘子有何区别?”

    谢道疏却道:“自然有区别,若是帝姬,那我便无可奉告,若是章娘子,我便有些许线索。”

    方才章问虞假意问话,心中同时也在琢磨谢道疏的意思,“那我且先问你一句,平边侯府之案同皇家有关?”

    谢道疏丝毫没被影响:“看来章娘子是选了后者。”毕竟没再自称本宫。

    “此物赠与章娘子。”他从袖中取出一靛蓝册子。

    章问虞接过,翻开看了眼,瞬间眼神凝住,这是谢家近日放出府的奴仆名册,上面细细标注了入府年份,为首圈红的一人引起她的注意,此人名唤朱壬,乃是在谢家大公子身边做事的,自十岁入府中,在谢家呆了整整三十多年。按照标注,旁人在谢家最多不过五年便轮着放出府,他却待了三十多年,而且不是整年,此人肯定有异。

    谢道疏含笑道:“看来章娘子亦有主意了,马车已在门外候着,我便不送章娘子了。”

    章问虞捏着小册,看他一眼,说道:“多谢。”虽然不知道谢道疏为何要帮自己,但今日先应下这份情。

    她不再犹豫,连忙出了府,果然一辆素布马车正等在门口,等她上车后,马车缓缓动起来,章问虞也继续翻着朱壬的那页,他不是京城本地人,在谢府做工多年,在京郊买下一座小院,想来此时应当去的便是这小院。

    等到马车停下,章问虞跳下车,却没想这所不大的院子早已人去楼空,透过低矮的围墙不难看出已经几日未住人了。

    恰好隔壁婶子挎着菜篮子从菜地回来,有些狐疑地看着章问虞,“你们是?”

    章问虞心下一转,便扬着笑,“是这样的,我姓苏,是城东卖豆腐家的女儿,我定下亲事的那户人家说是为着两人亲事在这边买下一座小院,我今日便来瞧瞧。敢问这原先屋主是姓朱吗?”

    婶子听她说得出,便软和些语气,应了声道:“是,不过妹子你莫是让人诓骗了,婶子我没听说这小院要赁出去啊,而且婶子跟你说句实话,这姓朱的人户早已回乡去了,三日前便理着箱子走了。”

    章问虞面露惊讶:“竟然骗我?好啊,这婚事也要不得了,嫂子可知晓这姓朱的人家可有什么留下家仆些,我也好寻人做个证,以免那没良心的人家乱诌。”

    见着这么美的妹子遇上黑心婆家,婶子也有些唏嘘:“家仆些只带走了两个高大力壮的,剩余卖给东南角的人牙子了。”

    才说完,她家院子便传出喊骂声,催她归家弄饭,章问虞见状,也给婶子塞了一块碎银,“劳烦婶子告知,不然我真是掉进火坑了。”

    婶子几番推脱还是收下了,再次劝道章问虞要周全行事才快步归家。

    上了马车,章问虞让车夫往东南角去,过了会儿,马车外便传来马夫迟疑的声音,“小姐,人牙子门外全是兵卫,还过去吗?”

    闻言章问虞掀开车帘,人牙子营生的那道民间俗称暗门,此刻被兵卫严密守着,瞧着兵卫服制,应是京兆尹的人,不知是在查什么。

    但只能先按兵不动。

    章问虞一时默然,便喊马夫去送她去宫门外,马夫应下,马车晃晃悠悠停下,她掀开布帘准备下车,却没想外边竟到了京兆府门口。

    她看向马夫,后者笑道:“公子道,若是娘子无功而返,便带娘子来此处。”

    说罢,他便引着章问虞进去。

    她一步步入内,只见一道换了身墨色官服的谢道疏坐在案桌前,他垂眸落笔宣纸,听见动静也不抬眸。

    一番波折,章问虞终于回过劲,她怎么没想到,毕竟是谢道疏交给自己的东西,他怎会不先去查,忍不住被耍得泛起冷笑:“谢大人好算计,高坐明堂,戏耍本宫。”

    这一遭走下来显而易见,皆是眼前之人的算计,让自己费劲心思无所获。

    “帝姬不信任臣,若是只是臣一面之词,帝姬心中疑虑,何不让帝姬去走一趟。”处理完手中的案卷,谢道疏才抬眸看向章问虞。

    清丽的容貌染着几丝怒气升起红晕,让她多了些人间气。

    听见此句,章问虞反而出奇地冷静下来,“将你所知晓的皆告知于我。”

    见她又换了自称,谢道疏猜到她已经缓和好情绪,便将手中案卷递给她。

    章问虞接过,上面写着的是一命案,称一人在返乡途中遭遇马匪截杀,同两位家仆皆命丧于山道,而这人正是朱壬。

    “他死了?谢家做的?”她直接问道。

    谢道疏没回答,而是看着章问虞:“章娘子随我来。”

    直到往里边越来越深,章问虞才意识到谢道疏带她来的是京兆尹地牢。

    地牢深处,暗如黑夜,冷寒潮湿。

    各式的刑具染着陈年血渍,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让人不寒而栗。

    谢道疏稍稍落后一步,有意无意挡住刑具,示意章问虞往里走。

    章问虞神情平静,似乎这一处同奢华宫室无贰相同,上辈子见过不少人间惨景,这些算什么。

    谢道疏边走边道:“朱壬虽死,但他曾有一好友,两人交情颇深,我顺着线索查过去,发现他居然在京兆尹地牢。”

    “犯的何事?”章问虞问道。

    “博戏,恰好那地下赌场被盯了许久,京兆尹直接把人都抓了回来。”

    他在倒数第二间牢门前停下,解了锁,淡淡道:“想问什么便问吧,一刻钟。”

    说是一同审,他却离远了好几步,目光落在那处的刑具上。

    章问虞看向牢房中的人,他身形瘦弱,喘着断断续续的粗气,没见着身上有伤处,应该还未上刑,听见人来的动静,他也不起身,只蜷缩在墙角,杂乱油腻的头发遮挡着看不出样貌。

    “……你是女子?”章问虞盯着他看了片刻后,蹲下身轻声问道,声音只有两人可闻。

    第100章 和亲圣人他老了也惧了。

    上一世辗转颠簸,章问虞也曾女扮男装,因此能一眼瞧出这人是女子。

    那身影猛地一颤,眼皮抖动,肩膀垮了下来。

    就在章问虞以为她不开口时,她张口说道:

    “我是女子。”声音喑哑得不行。

    章问虞直起身去到旁边的木桌上拿了壶茶水,给这女子斟了一杯。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这女子面容飒爽,喉间有结,怪不得这么多人能扮作男子。

    女子喝得很急,眼角泪水也随着淌了出来。

    “你也是想问朱壬哥的事吧?”女子紧紧攥着茶杯,轻声说道。

    “是,他和我在查的一件事干系重大,我必须要问清楚。”章问虞也直接道。

    “朱壬哥真的死了吗?”女子显然还是不死心问道。

    章问虞看着她仍然含着希冀的眼睛,沉默片刻道:“他回乡途中遭遇马匪截杀,地方已经将案情报上来,尸体大概四日后会送到京城,你如若不信,我可以带你去认。”

    女子闻言,将脸更深地埋在膝盖,似乎陷入到痛苦之中,嘴上呢喃:“我让他不要走,他就是不听,我说了,那些人不会放过他……”她急促地喘息。

    “他知道什么?抑或是他在谢府看到了什么?”章问虞借机追问。

    女子不言,章问虞便继续道,声音低沉:“你想替他报仇吗?我们既然查到你身上,便是知晓你同他关系匪浅,你真的不想替他争个公道吗”

    她这话貌似让女子想到什么,她抬起头,目光落在章问虞平静的脸上,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诉说,“我叫小六,没有姓,村里人都说我是河上水漂来的,吃着百家饭也算长大,三年前村里又来了逃荒的难民,其中就有朱壬哥,他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脑瓜子聪明,他说他不想一直呆在村里,要去京城讨个好活计,接着落脚成家。”

    “村里很穷,人死了一批又一批,朱壬大哥终于下定决心,他要去京城,问我是否要同去,我没答应,我想去但我也害怕,村子穷但能活下去,京城很好,可真的能活下去吗?”

    “朱壬哥走了,他搭了去京城的游商的车,我偷偷将这些年攒的钱都给他,我听人说,京城连一碗麦麸都是贵的。”

    “我在村子里继续活着,直至村里人想让我给村长家的傻儿子生娃,我不愿意,他们打我。”

    “我浑身很痛,我沿着出村的小道一直跑……”很久没说过这么长的话,口很干,小六那双漆黑眼瞳看着章问虞手中的那壶水。

    章问虞给她倒了满满一碗,轻声道:“然后呢?”

    小六笑了笑,那是难得的轻松:“我晕过去了,醒来时已经到了京城,朱壬哥在的京城,救我的人说是因为我嘴里都在喊着京城,他们便以为我的家是在京城,恰好他们又要进京探亲。”

    “但我找不到活计,甚至活不下去,终究我去了地下赌场,我从前跟着村里的老乞丐学过一手,我想就这一回,赚些钱就脱身去找朱壬哥。但我没有本钱,浑身上下只有自己这个人,于是我把自己卖给了赌场。”

    “赌场的人跟村里的人差不多,我也干脆扮作男子,却没有想到,这一手让我在赌场能够活下来,吃饱穿暖,带我的人跟我说,赌场来往的人多,说不准就能遇上朱壬哥。”

    “我在那里呆了很久,有好多年,我都记不清了,开始怀疑那人是在诓我,可就在那一日,我遇见了朱壬哥,他就跟在对面客人的后边。听赌场里的人说,那位客人是谢家大公子,权倾朝野的谢相亲子。”

    “我不懂,只是看着朱壬哥,他比离开村子时气派了许多,我替他开心,他显然也认出我了。那一局我没有动手脚,那位谢公子很快意,朱壬哥也笑起来,赌局结束后,朱壬哥来后边找到我,看到浑身是伤的我,眨眼之间像摊子上的木头小子一样。”

    章问虞没说话,她听人说过,像小六这样的赌手,是赌场主人专门安排的,为的就是从赌客手中获利,这一局小六没有按照计划动手,放过了谢家公子这样的大肥羊,下来肯定是要被惩处的,赌场的人下手黑又恨不听话的狗,想来小六这回应该是去了半条命。

    小六却觉得那段日子,现在想来还觉得甜滋滋的:“朱壬哥说他去了谢家做工,很受重用,这些年攒了不少钱,可以赎我出赌坊,就当作是报答当年的恩情。”

    “我拒绝了,那是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何必用在我身上,我跟他说赌场的日子挺好的,不必担心。朱壬哥不再吭声,随后跟着那位公子走了。”

    “第二回见到他也不过是十日后,谢家公子又来赌钱,这回没有让我上,我在老地方偷懒,朱壬哥找过来,给了我一把钥匙,说他在城郊赁了一间小院,让我住到那边去。”

    小六摸了摸心口,那枚古铜色的钥匙妥帖地放着。

    “见到朱壬哥之后,赌场的活计我也没有再多干,加上进了不少新人,也没人管我,我多数时候都在小院守着,偶尔见到朱壬哥,一晃眼就过了这么多年。”

    “直至半月前,他又回了小院,神色紧张,他让我收拾好行装,之后便带我回老家。我不理解,追问他为何突然这么急着要走,说起来,上一回看到他这样,还是在两年前的一夜里,他也是这般匆匆回来,一夜呓语。”

    章问虞有预感,下一句便是关键所在,可小六缓缓停住,她闭上眼睛:“我信你说的话,你想知道的事我也会告诉你,但我要等四日后见到朱壬哥的……再说。”她仍旧不敢说出尸身两字。

    眼见小六不再吐出一个字,一刻钟也快到,她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道:“四日后我带你去见他。”说完便起身出去。

    守在外边的谢道疏扫过牢中的小六,只问了句:“不用点东西吗?”

    章问虞摇头,“世上有人为利,也有人为情,前者以利诱之,后者则无所欲,自然也无所动。”

    小六重情义,视朱壬为最重之人,饶是天下富贵呈于她前,都不过尔尔。

    不过也让她更加确定一件事,两年前……朱壬一定看到了什么,甚至对他动手也是因为这件还未暴露在天光的事。

    好在只用再等上四日,不是死胡同。

    章问虞心也松了松,朝外走着,余光瞥见身旁神情平淡的谢道疏,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问出那一句:“谢大人何为要帮我?”

    谢道疏侧目看她一眼,“受人之托。”

    “谁?”

    谢道疏又两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直到了京兆尹门口,才朝着章问虞作揖缓缓道:“臣还有要事,便不送帝姬了。”

    章问虞被他这一番弄的摸不着脉,看着京兆尹门口空停着的马车,她赶紧上去,今日出来许久,不知宫中是否有变。马车体贴地在东角门停下,章问虞道了声谢,便快马加鞭地朝着宫门赶去。

    不料东角门增了些兵卫,见着章问虞神色匆匆,“慢着。”新增的兵卫呵斥道。

    “你是何人?”

    章问虞面不改色道自己是福安帝姬宫中的婢女,替帝姬出来采买些脂粉。

    “说是采买,东西呢?”谁料兵卫脸上冒出怀疑。

    遭了,先前去脂粉铺子买的东西都留在了谢道疏的小院子。

    章问虞只能笑道:“寻了半日,也未有帝姬要的,只好让掌柜备好,改日来取。”

    兵卫上下瞧着她,“我怎觉得你……”语气犹疑。

    章问虞脸都要僵了,脑中想着脱身之法,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却听见一位仪态极好的宫婢匆匆赶来,嘴上催促道:“殿下让我来等你,怎么现在才回?”

    说

    罢,宫婢转向朝着兵卫,正色道:“吾等奉福安帝姬之令。”说着亮了手中的令牌。

    章问虞本来瞧见这人就心虚,更看到这自己没带出来的令牌,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

    瞧见令牌,兵卫些脸上神情一变,赶紧赔笑道:“姐姐辛苦,这么晚了还办事。

    又露出些许为难的脸色,“只是上头严令,这些时日查得严。”

    匆匆而来的正是宁皇后身边侍女云岫,她如常笑着道:“那也不为难诸位,只是还有位帝姬婢女尚在宫外采买,若是经东角门,还请诸位准行。”边递过几粒质地尚佳的玉珠子。

    “算作请各位吃个茶水。”

    “这是自然。”为首兵卫亦是懂得,悄悄收下的同时痛快答应。

    收拾完局面,云岫冲一旁的章问虞使了眼色,便引着她进了宫门,解释道:“圣人让人请帝姬去太极宫,好在皇后娘娘先一步来寻您,没见着人,便派人去回话说是您病了,怕过了病气,又让奴来宫门前候您,好在赶上了。”

    章问虞听着,心中难免动容,问道:“母后寻我可是有事?”,云岫摇头,“到了殿中应当就知晓了。”

    回到自己的殿中,见着高坐在主案的宁皇后,她便垂眸道:“谢过母后。”

    宁皇后搁下茶,看着眼前的章问虞,人是恭顺的,但不过是装样子,否则怎么只字不提为何出宫。

    “这趟可如愿了?查到了吗?”

    显然她无比清楚自己出宫的目的,章问虞知晓母后是为她着想,但胥家之事不仅是江姐姐的心结,亦是她无法逃避的,有些时候她或许在想,可能老天给她这一次活着的机会,便是让她去查清那些秘密。

    章问虞跪下,额头触地,但依旧闷着脑袋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足有半盏茶的光景。

    “起来。”

    那两个字终于落下,依旧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板声调。

    章问虞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并非宽恕,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她撑着发麻的膝盖,垂着头,视线只敢落在自己裙摆下微微露出的鞋尖。

    “选一个。”

    话音落下的同时,那卷握在她手中的象牙白缎面卷轴,被递到了章问虞眼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卷轴上淡淡的楠木墨香。

    章问虞抬头撞进宁皇后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平日里总是蕴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然,此刻在深处却翻涌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疲意,还有近乎哀凉的情绪。

    “母后?”她下意识地开口,这卷轴是什么?为何要我选?

    宁皇后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收回了递卷轴的手,那卷册并未放下,反而被她另一只手轻轻托住底端,指尖抚上了卷轴光洁的缎面边缘,然后,轻轻一拨。卷轴无声地向下展开一截。

    柔韧的宣纸显露出来,上面是工笔细描的人像,墨线勾勒出年轻男子的轮廓,眉目清晰,衣饰华美。旁边附着蝇头小楷的注录:姓氏、家世、官职、品评……一列列,整整齐齐。

    世家子弟。

    适婚的、可供挑选的世家子弟。

    一幅幅陌生的年轻面孔在烛光下闪过,或英武,或儒雅,眼神却都如出一辙的陌生,隔着薄薄的宣纸,让人有些不适。

    “北疆之乱,”宁皇后的声音低低的,明明是在叙说事实,却忍不住语气变化,“怕是会议和。”她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边缘,目光却落在章问虞身上。

    “和亲……”她顿了顿,这个词在她唇齿间滚过,带着千斤重,“势在必行。”

    章问虞的呼吸骤然一窒。为何突然要议和?和亲?明明胥衡能够驱逐那些蛮族,就如同上一世一般。

    “你若不选这册子上的一个,”她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压得殿内的空气都凝滞了,烛火猛地一跳,爆出一颗小小的灯花,“那便只有一条路。”

    她略略倾身向前,一字一顿道:

    “嫁去东胡。”

    “哔剥——”

    烛芯又发出一声清脆的爆裂。那点细微的声响,竟如惊雷炸响,震得章问虞耳中嗡嗡作响。她直直望向宁皇后,声音快而脆:“为何突然要议和?如今形势分明是有利于我朝的,而且北疆将士还在血战,圣人便如此失智吗?”

    “啪——”回应章问虞的是清脆的声响。

    宁皇后收回颤抖的手,“他是你父皇,更是天下圣人,岂容你出言不逊。”

    章问虞没有管脸颊的疼痛,而是视线下移,掠过那持着名册的手——那手依旧稳定,指节匀亭,只是过于用力地捏着卷轴边缘,指节处绷得微微发白,透露出主人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再往上,是宁皇后的脸。

    “圣人他老了,也惧了,又怕谢贵妃生子,谢家执掌朝政,又怕胥衡领兵在外,拥兵自重进而谋反,然他可曾想过,揣测之心似万丈深渊,如此行事,只会毁了所有!”

    她明明白白揭穿盖在一切肮脏事上面的遮羞布:“多年前,后宫不稳,他想让谢贵妃落胎,是母后您暗中保住,这才有章凝阳,而这回谢贵妃突然有孕,他也让您动手,替他除了这一胎是吗?”

    “他又借此事假意处罚于您,手中没有沾一点血,又能敲打谢家一番,对吗?”

    字字诛心。

    宁皇后看着章问虞不肯弯下一点的脊梁和清亮的眼,闭了闭眼:“本宫不明白你说什么。如今一切谁都怪不了,圣人那个位置太高太陡,他必须权衡。”

    “而你,身为天下奉养的帝姬,骨血是百姓一点一点堆砌起来的,若是你不选,便去和亲吧。”

    “若是家国只需我一身便可消弭战乱,我定然万死不辞。可如今,是你们要眼睁睁略过战死的将士,和万千遭乱的百姓。”

    “仅仅为了所谓的朝政和不得已,这不可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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