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兆不眠不休,昼夜疾驰两日,连换数匹奔马,才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军营。
他嘴唇皲裂,咕咚咕咚猛灌了两大袋水,这才压住了快要冒火的嗓子。
“将军!”看到李磐身影如风策马而来,他眼眶一红,跪倒在地,“是末将失职,没能护住夫人!”
“你给我说清楚!”李磐一把揪起他的衣领,目眦欲裂,“什么叫夫人不见了?她去哪了?”
吴兆不敢耽搁,立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
三日前,有个百姓求见楼雪萤,说有人托他将一封密信转交到将军夫人手里。楼雪萤叫人收下,拆开一看,原来是河东的一个县令,称李磐招揽的降将中有朝廷细作,是假意投降,故意博取李磐信任,将来会趁他不备,从内部反扑。
县令之所以知晓这些,是因为有亲人就是在那名降将手下当兵,先前也跟着上司一起诈降了。但李磐攻破河东之后,县令觉得朝廷已无望镇压叛军,自己还是尽早投诚为好,所以便想跟楼雪萤求个恩典,看在他主动检举的份上,让李磐不要追究那名亲人的过错。
李磐咬牙:“谁诈降?”
“信中未言明,那县令说,怕直接给出名字,将军就会立刻动手,那他亲人的性命就保不住了,所以他想让夫人亲自给个承诺,他才愿意说是谁。”吴兆道,“其实夫人与我们,都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但事涉将军安危,又不敢等闲待之……夫人在州衙,那县令在离州一百多里的一个小县城中,末将提议将那县令带来,但夫人又担心这路上一去一回耽搁时间,将军快到京城了,万一就是在这个时间里,那降将动手,将军猝不及防……”
“所以她就自己去了?!”李磐怒不可遏,“那你们在干什么!楼伯玉又在干什么!”
“夫人带了末将及一队轻骑,足有近百人!就是怕万一出事,还可以及时掩护夫人逃离!”吴兆眼中泛着血丝,“而楼大人……那几天不知怎的,四处都有百姓闹事,或许是靠近京城,对朝廷感情尤为深厚,不肯接受将军,时有动乱发生,楼大人忙着处理这些,实在是走不开……”
李磐攥紧双拳,脖颈上青筋凸起,一脚踢翻了身旁的篝火架!
哗啦一声,木柴散落在地,火星飞溅,火焰躺在地上熊熊地烧着,映亮了李磐猩红的双眼。
他的背后,残阳如血,倦鸟归巢,发出声声厉鸣。
吴兆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末将等人护送夫人到了县衙,那县令见到夫人,十分激动。末将希望他与夫人公开会谈,可他却又另外写了张字条,交给夫人,夫人看完之后,便说要与他单独会谈,让末将等人在外等候。末将只好率人先将县衙搜查了一遍,没搜到什么可疑之物,又搜了那县令的身,才放了他与夫人单独会谈。不成想……”
不成想,他们二人在屋里会谈多时还未出来,吴兆敲门,却无人应答。他心里一惊,破门而入,竟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可四周一直有人把守,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吴兆急忙率人重新搜查,最后在屋里发现了一个被移动过的书柜,底下赫然是一条暗道!
那暗道入口*之前被书柜挡着,他们先前甚至还检查过书柜里面有没有藏什么暗器,却没想过这下面会有一条暗道!
吴兆率人追进暗道,发现出口是县城边缘的一口枯井,而楼雪萤早已不知所踪。所有人都在周围严加搜寻,好不容易找到线索,追过去时,看见的却只有县令自尽的尸体。
“那幕后之人故意误导末将等人,生生拖延了半日……末将不敢隐瞒,其他兄弟仍在搜寻之中,末将独自赶来禀报将军!”
四周一片死寂。
将士们骇然僵在原地,屏住了呼吸,不敢直视李磐。
火堆在李磐脚边燃烧,噼啪炸出一个火花,他脸上光影跳跃了一下,紧攥的指节发出细微脆响。
“那县令的家人呢!手下的衙役呢!”
“查过了,那县令的家人早就不在县中了,衙役们对县令之事一无所知,周边百姓也毫不知情。还有那个送信的百姓,之前就盘问过了,的确就是个普通的百姓,收了钱送个信而已。”吴兆叩首道,“是末将无能,请将军治罪!”
“治你的罪有用吗?能把她找回来吗!”李磐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心脏跳得厉害,整个人都仿佛站不住了一样,连打仗受伤都不会让他如此惊惧,他宁愿是自己刀剑加身,命悬一线,也不希望是她,遭遇此等磨难!
“梁……崇……”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几个字,仿佛还含着几分铁锈的腥气。
除了景徽帝梁崇,还有谁会这么大费周章,去劫持楼雪萤!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地闭了下眼睛,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却又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决:“传令下去,明日暂缓攻城,从河东到京城,无论水陆,所有道口全部派人堵截盘查!”
梁崇老儿就在京城,他若是挟持楼雪萤,就只能将她带到京城来,才会有用。可他们就算抢占了先机,带着一个人质,再快也不可能有吴兆星夜疾驰接连换马的速度快,只要现在尽快堵住各大道口,便有希望将人拦下。
“将军怎知他们一定是把簌簌带到京城来?”楼仲言从震怒中回神,咬牙道,“近来有流言,说皇帝已经趁乱微服南逃,虽不知真假,但万一是真,不就找错方向了吗?”
李磐冷笑一声:“他不会南逃的。”
南逃的目的,是为了苟延残喘。他李磐若是攻入京城,势必得花费大量精力处理京中杂事,景徽帝得趁他分身乏术的时候,南逃才有用。
但现在他劫持了楼雪萤,李磐不可能置之不理,他若还要南逃,就等于给自己找了个追兵,那这逃亡便失去了意义。
所以楼雪萤只可能是人质。
“那将军现下有何打算?万一在吴兆赶来的时候,河东那边发现了新的线索呢?将军要亲自过去查探吗?”楼仲言问道。
“不,我就在这里,不回河东。”李磐脸色森然,回头望向远处的城墙。
最后一缕余晖落下,那城墙蜿蜒巍峨,宛如一具耸立的、冰冷的兽骨。
“想用簌簌调虎离山,我岂会上当。”他一字一顿道,“簌簌也绝不会允许我,因为她而乱了方寸。”-
楼雪萤睁开了眼睛。
这几日她总是睡睡醒醒,浑身乏力,动弹不得。有时候醒来的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
她没有力气挣扎,没有办法说话,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她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是被困在一辆马车的车厢里。
车厢很狭窄,她几乎是蜷缩着被关在里面,手脚被绑住,嘴里也被堵住。口中泛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药味,她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一样,连抬一下头都做不到。
动不了,那就不动了。
她静静地思索昏迷前的事情。
那时她率人去与县令见面,本想问清县令究竟谁是那个细作,谁知县令却看了她身后的护卫们一眼,回去写了一张字条,交给了她。
字条上说,她身边的护卫里,也有细作。他虽没亲眼见过,但从亲人那里知道,有个嘴上长痣的护卫,也已经当了朝廷的内应。
楼雪萤很是狐疑地看了她的护卫们一圈。的确有个嘴上长痣的,但此人平素正常,不似细作,更何况,这县令的亲人难道如此嘴上不把门,什么事都跟他讲?
她并没有直接相信,但又碍于那万一的可能性,还是同意了与他单独会谈。
吴兆领人将屋中和县令身上全都搜查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危险之后,才让他们进了屋。
楼雪萤是怀了警惕之心的,可再警惕,她也没有想到,那县令看着白白瘦瘦的,竟还会些拳脚,甚至连开场白都没有,一个极重的手刀劈下来,她直接就昏了过去。
醒来后就已经在马车里了。
最初当然是惊恐万分,但发现自己挣脱不了后,她便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虽然没有想明白那个县令是怎么带着自己从近百人的护卫中逃脱的,但现在那都不重要了。
至少,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她其实是最不可能死的那个人。既然死不了,那后面一定还会有很多机会。
她猜测自己是被喂了迷药一类的东西,否则怎么会丧失所有力气。
事实也如她所料,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人停下马车,打开车门,强行给她喂药,她抗拒不得,只能接受。
但这一次她醒过来,却不是在车厢里了。
她被困在了一个细长而狭窄的地方,腿能伸直,可头顶、脚底、双臂旁边仿佛都抵着边壁,就好像……这里就是专门给一个人躺的。
她的嘴被堵住,呼出的热气碰到面前的木板,被反弹回她的脸上。
她想,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是个箱子?为什么仿佛还有一股隐隐的怪味?
行进速度也慢了不少,还变得颠簸了许多。
她又忍不住想,也不知道现在究竟过去了几天,李磐知不知道她出了事。他若知道了,该怎么办呢?
她现在已经很确信根本没有什么细作,一切全都是那个县令骗她的把戏而已,她隐隐懊悔自己终究还是轻信了人,但转念一想,至少没有细作,那李磐也不会有事,真是太好了。
李磐……李磐应该不会因为她的失踪,就方寸大乱吧?
曾有一夜,他们喁喁私语,约好倘若有谁真的出了事,那另一个人一定不能意气用事,必须得冷静镇定才行。他们身后牵动着几十万人的性命,稍有不慎,便是天大的罪过。
楼雪萤闭了闭眼。
是梁崇干的吗……应该是了。也罢,她对他还算了解,见了面后,说不定就能找到逃出去的机会。
她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再一次醒来,却是被人吵醒。
她依旧手脚无力,被牢牢缚住,只是隔着沉闷的木板,耳朵里却传来了外面的争执之声:“你好大的胆子,李将军的命令也敢违抗?是不是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所以如此害怕?”
李将军?
楼雪萤愣了一下,开始奋力挣扎起来。
可是她身上软绵无力,所谓的奋力,也只不过是微微扭动了几下而已,甚至连衣物的摩擦声都没有发出。
她想喊话,却同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人明鉴哪!”外面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这、这板车上拉的是棺材!小人运的乃是小人的弟弟,死者为大,怎好、怎好开棺!这会让死者不得安息的啊……”
棺材?楼雪萤呆住,她原来是躺在棺材里?
“现在是什么时候,谁会没事往京城里跑?”搜查的士兵冷笑道,“我看你这棺材肯定有问题!开棺!”
“大人啊!”棺材一震,应是那人扑到了棺材上,压着棺材哭道,“小人就住在京畿,弟弟在河东做生意,谁知就死在了战乱之中啊!小人只是想带他回家,别无他求啊!求求大人,让小人的弟弟安息吧!”
“吵什么?”另一个厚沉的男声靠近了,“这里面躺的是你弟弟?”
楼雪萤听出了这是李磐身边一个姓丁的副将的声音,愈发猛烈地挣扎起来,急得身上都出了汗。
什么弟弟,这里根本没有弟弟!这里只有她楼雪萤!
快点开棺!
“大人,千真万确,就是小人的弟弟啊!”那人道,“大人难道连死者都不放过吗?”
丁副将冷声道:“将军有令,所有道口,所有人,所有物件,无论死活,全部严查!开棺!”
棺材再一震,那人闷哼一声,应是被甩到了一边。
楼雪萤眼眶一热,听着棺盖缓缓推开的声音,几乎喜极而泣。
然而,和她预想中的重见天日完全不一样。
只有极细微的光线透过身前的木板缝隙落了下来,她的眼前,整体依旧沉暗。
她呆呆地听着那棺盖摩擦的声音从自己头上滑过,有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隔着木板,传到她的耳朵里。
“唔,还真是个死人。”士兵捏着鼻子检查着,“将军,看起来二十多岁,应该死了有段时间了。”
“弟弟啊——”那人哭嚎起来,“死了也不得安生,还得被人开棺验尸,岂有如此道理啊——”
“盖上吧。”丁副将叹了口气,道,“这位乡亲,对不住,我们也是有令在身,不得不严查。战事伤及无辜,非我等所愿……”
不要!不要盖上!
她就在下面啊!
楼雪萤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脑袋往棺壁上一磕!
盖棺盖的声音停住了。
“什么动静?”士兵狐疑道,“诈、诈尸了?”
“休要说此等不敬之语。”丁副将斥道,“定是你手脚不利落,又磕着哪儿了。还不快继续盖好!”
棺材终于盖上了。
楼雪萤躺在重归漆黑的隔层里,一颗心直坠谷底-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棺材被人再次揭开,上层的尸体先被取走,中间的木板再被翻开,最后露出了被压在最下面的楼雪萤。
她昏昏沉沉的,被人抬起后颈,取出堵嘴的布团,苦涩的药水滑入喉咙,确认她已经吞咽下去后,她又像条死鱼一样被人丢回棺底,堵上嘴,隔上木板,放上尸体,盖上棺盖,继续运走。
等到她再一次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棺材中了。
四周空无一物,只有四面斑驳的墙壁,屋门关着,但门缝却有些大,依稀可见从外面照进来的月光。
她这是在什么地方?
她有心仔细观察,可身上仍旧软弱无力,也没人给她解开绳索和布团,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望着天花板怔神。
许久之后,门口突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开锁声。
有人来了!
楼雪萤几乎是瞬间抬起了眼。
门开之后,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两个人,她都认识。
矮的那个,正是一直给自己喂药、假装是运送尸体的人。
而高的那个……
只见矮的躬下身,道:“殿下请。”
楼雪萤震惊地看着那人身披月光,朝自己一步步走近,然后在她面前半蹲了下来。
“好久不见,簌簌。”他叹息着,肩上的硬甲在清辉下泛着隐隐的光泽,“都说别来无恙,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第92章
楼雪萤双目陡然睁大,呜咽着,颤抖着,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眼里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害怕。
“看到我,这么激动吗?”他轻轻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好可怜,都说不了话。”
他抬手,把她嘴里的布团取了出来。
可她还是没法说话,只能发出短促的、浑浊的气音。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他——太子梁霁!
去年刚得知他死讯的时候,她还怀疑过他究竟是真死假死,但时至今日他都没有消息,她便以为,他是真的死了。
结果到头来,竟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甚至还穿着京军的甲胄,手下还有人可供驱使!
他当初果然是假死!
原来,费尽周折劫走她的人不是景徽帝,而是“死而复生”的他!
见楼雪萤说不出话,太子皱了一下眉头,扭头问身后的人:“你到底给她喂了多少药?”
那人忙赔笑道:“属下怕她弄出动静来,往最大的份量用的。就这,还差点压不住她,盘查的时候险些被人察觉异样。”
太子轻叹一声,将她手脚上的绳索解开了,摩挲着她被磨破了皮的手腕,怜爱道:“簌簌,你还是这么喜欢跟我对着干。不过,没关系,至少说明你还健康,总比病得下不了榻好。”
楼雪萤冷笑一声。
她现在和病得下不了榻又有什么区别?!
她这声冷笑实在是过于明显,太子表情微微一凝,手指覆上她的嘴唇,靠近了,低声道:“我知道你一定在心里骂我,但是簌簌,这也得怪你自己,你若是好好地在西北的将军府里待着,我的手还真的不一定伸得了那么长。可是你偏要跟着李磐出来,那我又怎么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呢?”
他的手指越压越紧,身体离得越来越近,呼吸几乎就要落在她的脸上:“簌簌,打仗这么危险的事,你何必跟来?就这么寂寞,离不了男人吗?若是离不了,那我又为何不可以……”
楼雪萤极力地挣扎起来,可药效未过,她的挣扎,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笑起来,嘴唇正要落下,却忽地一顿。
他微微拧眉,鼻翼动了动,在她脸上、肩上,四处轻嗅了嗅。
“什么味道?”他开口,面露嫌恶。
轮到楼雪萤笑起来了。
门口的下属神色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太子转过头,盯住了他:“你怎么把她带过来的?”
下属只好实话实说:“属下一开始用的是马车,但是那李贼反应的速度太快了,属下还没到京畿,各个道口便都有人盘查了。而且每个道口还不止一个人,至少三四个,没法一下子糊弄那么多人,属下不得已,只得……”
太子沉声道:“只得什么?”
下属小声回答:“只得找了口棺材,将夫人藏在里面,上面盖了具真尸遮掩,重新用板车拉了,装作是回来安葬的,这才瞒过了盘查的士兵,将夫人带了回来……”
话未说完,太子便猛地松开了楼雪萤,退到了一旁。
楼雪萤躺在地上,讥嘲地看着他。
她现在已经不害怕了,甚至都不怎么慌乱了,因为她发现太子比她想象得可笑多了,根本无需忧惧。
“你把她和尸体放在一起?那刚才的味道岂不是……”太子又惊又怒,连连掸着自己的身体。
楼雪萤又是一声冷笑。
下属连忙跪了下来,硬着头皮道:“殿下,事出紧急,属下也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若是那李贼动作慢些,属下便能顺利带着夫人回京,也能赶上廖将军的安排,将夫人装在军械箱中,运入京城……只可惜中途耽搁,都错过了。依殿下看,现在是将夫人带回城中,还是继续安置在此?”
太子冷声道:“当然是带回城中。把她放在城外,是等着被李磐找到吗?”
“带回城中?”下属迟疑,“可没了辎重队伍的掩护,属下如何带着夫人入城呢?”
“现在整个京城防卫都归舅舅管,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太子深吸一口气,“你那棺材呢?”
“就在外面。”
“你就继续带着你那棺材回城,就说是埋伏在李贼手下的兄弟牺牲了,你拼死将他带回。我今晚就跟舅舅说一声,让他放行。”
下属:“那夫人岂不又得……”
太子冷冷地扫了地上的楼雪萤一眼:“进城了再清理吧。”
楼雪萤也同样回以冷冷的目光。
“想什么呢,簌簌?”太子轻嗤一声,“不会是在想,要怎么跟李磐通风报信吧?”
楼雪萤不语。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俯下身,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阴郁地挑了下嘴角:“别妄想了。你永远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跨出门槛前,还不忘叮嘱下属:“明天的药,还是按最大的份量。另外,重新把她绑起来。”
“……是。”
那人过来,把楼雪萤的嘴重新堵了,手脚重新绑了,才离开柴房,锁上了门。
楼雪萤躺在地上没动,可脑子却急速地思索起来。
太子没死,还穿着京军的衣甲,就说明他假死之事乃是秘密进行,连景徽帝都不知。虽不知是怎么骗过了他爹的,但想来定有母族的暗中帮助。
他的母族不可小觑。前世,太子就是串通了皇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了景徽帝,这一世,太子的舅舅又不知通过了什么手段,得到了景徽帝的信任,一个原本只是看管一半宫禁的右金吾卫大将军,现在竟还能执掌整个京城的防卫了。
从刚才的对话不难推测,如果不是李磐行动太快,导致太子的人不得不放弃马车改用板车拉棺材运她,就不会在路上拖延那么多时日。若是按原定计划,太子的舅舅一定是准备好了一个辎重车队方便太子下属携她混入,只是最后没赶上,才导致二人没能及时入城。
京师的辎重车队……定然是从京师以东而来。
因为京师以西,正被李磐的军队堵着。
所以她现在待的这个地方,一定是在京城东门附近,不然极易被李磐发现。
也就是钻了李磐军队不伤平民的空子,太子下属才能扮成平民,拉着她在京畿兜了一大圈,最终抵达这里。
逃出去很难,但总得试试。只是她现在没有力气,在她积攒到力气之前,她可以再抓紧时间想些其他问题。
比如……太子现在为什么还没有对景徽帝动手。
现在整个京城的兵马尽在他手中,杀死景徽帝轻而易举。迟迟不动手,是因为觉得得先解决李磐这个外患,才能再解决景徽帝这个内忧吗?
可太子当真觉得,靠挟持她,就能让李磐退兵吗?
如果她真的一直龟缩在西北将军府不肯出来,那李磐岂不是毫无牵挂、所向披靡?太子觉得这区区十几万京军,能挡得住李磐二十几万人马?
不对,一定是她漏了什么事情。
挟持她只是个顺手之举,以太子的性格,不可能把所有希望都赌在这上面。之前李磐连攻那么多城池也不见他出来阻拦一下,直到剑指京师了才突然行动,实在匪夷所思。
不如换个思路,设身处地地想一下——
如果她是太子,她在假死之后,都应该做些什么,才既能解决景徽帝,又能解决李磐?
如果先靠假死,降低景徽帝的警惕,然后让母族趁乱动手,固然能解决景徽帝,但同时也会引发更大的混乱——大臣们能接受他这个诈死弑父之人吗?皇子们能容忍他来抢皇位吗?而他,又能打得过李磐的大军吗?
不能。
所以这个时候解决景徽帝,不是明智之举。
李磐是最大的难题,而大臣们现在还都对景徽帝言听计从,如果在景徽帝的指挥下,能平定李磐的叛乱,那对太子而言,才是最好的结果。景徽帝替他解决了李磐,那他就可以来解决景徽帝了。
所以太子一直在暗中观察,静待时机。
只可惜,景徽帝没能解决李磐。所以作为太子,应该要及时选择另一条路。
这条路,显然并不是让舅舅带着京军跟李磐硬碰硬厮杀,不然万一没打过,那景徽帝死了,太子也活不了。
不硬碰硬,还能如何呢?
如果不执着于打仗,又为什么要让自己的舅舅执掌京军呢?
楼雪萤将所有事情细细梳理了一遍,忽地凝住了脸色。
第93章
第二天清晨,门再次打开。
楼雪萤依旧躺在地上,眯着眼睛,看着背光走进来的人影。
太子的下属面无表情,像扛麻袋一样将她拎起扛到肩头,大步往外走去。
外面阳光灿烂,楼雪萤迅速打量着周围环境。
掉了漆的梁柱、塌了边的墙壁、碎裂的菩萨金身、石缝里丛丛而生的野草……这里是一处荒废了的庙宇。
楼雪萤想起来了,京城东面,的确曾有一间寺庙,一度香火鼎盛,但有一年夜里,雷电击中庙顶,劈坏了寺内佛像,从此香客们便不敢再来,就此荒废了下去。
原来是把她藏到这儿来了。
楼雪萤一声不吭,太子下属走到板车边,把她往已经打开的棺材里一丢,然后便弯腰去取夹层的木板,准备放进来。
楼雪萤就是在这时候,突然挣开了手脚上的绳索,猛然从棺材里跳了出来,站到了板车上,一脚将木头空棺踢了下去。
太子下属大惊失色,尚未反应过来是她怎么挣脱的,便已经下意识地伸手来拽她。
可楼雪萤已经扑到了拉车的马背上,拔下头上铜簪,狠狠扎进了马臀里!
马痛嘶一声,顿时撒开蹄子奔了出去。
楼雪萤伏在马背上,扯掉嘴里布团,随后便紧紧地抓住了马鬃和辔带,不敢松手。
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只做了这么几个动作,便快要耗空了。
可她死死地咬住了牙,还想再坚持一会儿。
——昨夜太子曾叮嘱下属,要给她喂药,下属当时应了,可楼雪萤那时便生了疑惑,因为算算时间,昨夜已经到了该喂她药的时候,可那人却没喂。
楼雪萤又想起之前喂药时,那人是随身带了个水囊,从那里面倒出的药汁喂她。她虽然常常昏沉无力,但至少被喂药时还有感觉,到最近一次喂她时,那水囊已经从一开始的微微倾斜变成快要底朝天了,那人还抖了又抖里面的残液,才让她合嘴咽下。
于是楼雪萤便猜测,由于路上的耽搁,药汁其实已经用完了,但下属怕被太子责罚,便没敢上报。
今天又要动身了,那下属依旧没来喂药,便印证了她的猜想。
反正手脚都捆着,药效也还有残余,加上太子舅舅放行,她就算稍微弄出点动静,也没人会多管——这大约便是那人存有的侥幸之心。
还好楼雪萤一直未曾放弃,昨夜每攒到一点力气,便用牙齿慢慢咬着手腕上的麻绳,咬不动了,便含在嘴里抿着,将绳子抿得又软又烂。最后虽未完全解开,但总算将绳子弄得松动了些,她手腕纤细,得以挣脱。
双手解放之后,能做的事情便多了起来。
做完能做的一切后,她又将手脚重新套回绳索里,松散的绳头攥在手中、塞在鞋里,太子下属断不会检查得那么仔细,等到了白日,他带她出囚笼时,便是她逃跑的最佳时机。
现在她终于逃了出来。
只是不知道是药效还没散去,还是这几天几乎没吃过正经东西,只偶尔被灌点流食,保持在没饿死的状态,整个人太过虚弱的原因,方才爆发似的踢走空棺、扑上马背,就已经让她快要连喘气的劲儿都没了。
她勉强回过头,看见太子下属又急又怒追来的身影。
拉车的马自然不会有专门的奔马跑得那么快,更何况身上还套了个板车没卸下来。而太子的下属年富力强,方才被她得手,只因他没有防备,现在已经反应了过来,短时间内追一匹驮马,还是不在话下。
楼雪萤嘴唇发白,脸色更是几乎白到透明,依稀可辨颊侧泛青的血管。
其实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个人骑马,更准确地说,这不叫骑,这简直就是趴在马上。她在马背上颠来颠去,晕得想吐,可肚里根本没什么东西能吐,只有一阵阵地泛酸。
她极力回忆着李磐教她的方法,死死地拽着辔带,勉强控制着马的方向,一路往西跑去。
驮马的速度越来越慢,而身后的人已经快要追上了。
楼雪萤松开一只手,从袖中摸出一只已经被划破的布老虎,塞到了紧勒的辔带之中。
然后,猛地吸了一口气,摸向马臀,拔出铜簪,再一次深深扎了进去!
身下的马又是一阵痛嘶,重新加快了奔速。
然而楼雪萤却彻底没了力气,手一松,从马背上滚了下去,摔进了厚厚的野草丛中。
太子下属几乎是立刻追到了她的身边,一把拽住她松散的长发,将她薅了起来,怒声骂道:“你这个贱人,竟敢……”
“你再敢动我试试。”她望着他,虚弱地笑了一下,“我就告诉太子,你轻薄我,你猜太子会怎么做?”
下属脸色一僵。
是个人都知道太子对她抱的什么想法,她若真的在太子面前搬弄是非,太子会如何对她不知道,反正他死得肯定很快。
他恨恨地磨了磨牙,一个手刀劈晕了楼雪萤。
再抬头看那马,已经又跑出去了好远,而他也不敢再让楼雪萤离开自己的视线,咬了咬牙,重新将她扛了起来,往破庙方向折返回去-
楼雪萤醒过来时,身边围着几名婢女,正在伺候她沐浴。
楼雪萤泡在水里,被热气蒸得头晕目眩,虚弱开口:“你们主子呢?”
几名婢女胆怯地看了她一眼,楼雪萤便没再追问。
沐浴完,婢女们扶着她穿好衣裳,出了净房,在卧房内歇下。
楼雪萤打量着四周,一间小小的屋子,陈设普通,家具也像是上了年头,应该是京城里某处民居。
她坐在床上,一名婢女拿了一条铁锁链环走来,一头扣在她的脚腕,一头扣在床尾。
楼雪萤没有反抗,看了锁链一眼,面色十分平静。
婢女们什么也没有说,很快退了出去。
楼雪萤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天黑之后,又有人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身京军的甲胄,一进门,便开始解甲。
楼雪萤看着他,平淡开口:“你怎么还活着?”
太子闻言顿了一下,笑道:“叫你失望了,我没那么容易死。”
楼雪萤:“你是怎么骗过你父皇的?”
“告诉你也无妨。”太子轻哼一声,“老东西把行苑里的人清扫了一遍,以为全都为他所用,殊不知,里面还是有我的人在。他想让我死于各种意外,却没成功,最后竟直接派人来给我灌下毒药,再伪装成我死于失火的样子。可惜啊,他没算到,每晚躺在床上的,并非是我本人,而只是一个身形与我相似的太监而已。黑灯瞎火的,那些人以为他是我,直接便灌药了,灌完后又忙着去点火,而我,早就趁着火势从行苑脱身了。”
楼雪萤:“你母家倒是接应得好。”
太子:“你总算还会说点好听话。”
楼雪萤看向自己的脚踝:“那你又为什么把我锁起来?我难道也能找到个替身吗?”
“自然是怕你跑了。”
“我跑得了吗?”她反问。
太子走过来,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道:“谁知道呢,多做准备总是没错的。”
楼雪萤垂下眼。
听太子这个回答,不像是知道她已经逃过一次的样子。
或许是那个下属怕自己污蔑他,所以故意将此事隐瞒了没说?
楼雪萤换了个话题:“我饿了。”
太子:“你这是在使唤我?”
楼雪萤屈着膝盖,重复了一遍:“我饿了。”
太子在床边坐下,摩挲着她干净如初的脸庞,挑眉道:“求我。”
“求你。”楼雪萤非常顺从地道,“我好多天没吃东西了。”
太子眯了眯眼,似乎在诧异她态度转变得怎么这么快。
楼雪萤又道:“求求你。”
太子靠近了她,说:“你为了一口饭,就这么低声下气?”
楼雪萤:“我没挨过饿,不知道挨饿会这么难受。反正我也跑不了,你给我吃点饭又怎么了。”
太子笑起来:“簌簌,你真有意思,又跟我玩什么把戏呢?不会是打算饭送进来,就趁机把饭菜掀我脸上吧?”
“我真的要饿死了。”楼雪萤轻叹一口气,“你不信我的话,把我绑起来喂我也行。”
太子意味深长地盯了她半晌,终于让人送了饭菜进来。
非常简单的饭菜,甚至连个荤腥都没有,可她却盘腿坐在床上,捧着食盒,埋着头狼吞虎咽,偶尔不小心掉了颗饭粒到床上,她余光瞧见了,捻起来塞进嘴里,继续吃。
太子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楼雪萤很快便吃完了,拿着干干净净的食盒问他:“还没吃饱,能不能再给一点?”
太子盯着她,一言不发。
楼雪萤诚恳道:“你若是怕我吃饱了有力气闹事,你就把那个药再喂我点。我只是想吃饱而已,不吃饱,肚子里真的很难受。”
太子与她对视半晌,终于又咬着牙,让人进来给她添了饭菜。
楼雪萤又干干*净净地吃完了。
她舔了两下筷尖,放下食盒,扯过衣袖擦了擦嘴,道:“多谢,吃饱了。”
太子终于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楼雪萤!”
楼雪萤抬头看着他,无辜道:“怎么了?”
“你故意恶心我是不是?”太子恼火不已,“你以为装得如此粗俗,就能让我不碰你?”
“我没有这么想。”楼雪萤淡然道,“我一介弱女子,怎么反抗得了你,也没打算反抗你。”
她开始脱衣裳:“来吧,不就是要做这点事吗,我顺着你还不行吗。”
“楼雪萤!”他一把握住她的脖颈,将她压倒在了床榻上,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觉得摆出这副姿态,我就会对你失去兴趣?我告诉你,你上辈子不能替老东西守贞,这辈子也休想替李磐守!”
楼雪萤蹙眉道:“我没想替他守。你既然想要我,那你就要好了,反正李磐也不在乎我的贞洁,他只会心疼我。”
“他骗骗你,你还当真了?”太子冷笑道,“怎么可能真的有人不在乎妻子的贞洁,他这么说,无非是装好人罢了,你若真的失了贞,你以为他还会像现在一样大度?!”
“那确实,谁都没有你大度,你活了两辈子,两辈子都非要有夫之妇不可,你才是真正的不在乎贞洁。”楼雪萤眼中浮起一丝嘲意,催促道,“快点,要做就做。我看你还忙着假扮京军呢,想来东躲西藏也不容易,现在才有空来看我,可不能浪费时间。”
“楼雪萤!”他忍无可忍,一把抄起旁边的软枕,压在了她的口鼻之上。
强硬的力量和厚重的布料将她所有呼声都闷住,她本能地抬起手臂,却立刻被他两膝分开压住,动弹不得。
她徒劳地蹬着腿,脚腕上的锁链叮铃哐啷狂响不止。她对他怒目而视,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液,每一次试图吸气,都仿佛是将更多的细碎毛屑吸入身体,让她连喉咙都开始发痒发热。
耳畔开始产生嗡鸣般的幻听,眼泪滑落,视线模糊,细密的黑点扩散开来,让她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她渐渐停止了挣扎,眼瞳几欲涣散。
然而就在这时,脸上的压力却突然消失了。
眼前那些细密的黑点开始慢慢褪去,耳畔的嗡鸣声也越来越弱,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恍惚了好久,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她麻木地看着他下了床,从案头取了药碗,又坐到她身边,将她提了起来。
她靠在他的手臂上,仰着头,被迫被灌入那一大碗苦涩至极的药汁,仍旧灼痛的喉咙猛然受到冰冷液体的冲击,令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刚喝下去的药,全都喷呛到了他的身上。
太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格外难看。
楼雪萤蜷起身子,捂住胸口,褐色的残汁顺着白皙的下颌滴落,每重新呼吸一次,胸腔都要再刺痛一下。
“你真无能。”她忽然开口。
太子盯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无能。”楼雪萤挑衅地笑了一下,边咳嗽边道,“你上辈子能得手,只不过是因为你父皇对你有愧疚,所以不曾防备罢了。这辈子他其实直接杀了你就好了,结果又顾忌那些一无所知的大臣误会自己,所以才想方设法找个正当的理由对付你。但就算这样你还是斗不过他,还得靠假死才能脱身。你不仅斗不过他,你还斗不过李磐,你抓不住李磐,才只能退而求其次来抓我——蛰伏大半年,最后就抓了个弱女子,太子殿下的本事可真大啊。”
太子显然是被她踩到了痛脚,脸色骤然阴郁,正欲发作,却又强行按捺下去。瞧了她片刻,才冷笑道:“你还真是变得牙尖嘴利了许多。我就知道,其实你一直都这么有气性。也好,簌簌,我就喜欢你这般憎我又不能奈我何的样子。”
于是他再没给她适应的时间,捏开她的两颊,将剩下的药汁继续灌进了她的喉咙。
楼雪萤被迫喝完了那一碗药,倒在床上,急促地呼吸着。
太子起身,对着身上污渍看了片刻,最终别过脸,去取一旁的甲胄头盔,重新穿戴齐整。
“明天再来看你。”他幽幽地笑了一声,走了。
楼雪萤看着那扇门关上,抿紧了嘴唇。
第94章
草木摇落露为霜。
积地秋云黄。
李磐坐在军帐之中,面前平摊着偌大的京畿地图,可他却只是一遍又一遍、反复揉捏着手里小小的平安符锦囊。
那一团小小的,象征着“雪”的白线,已经磨损到起了毛边,可他仍旧不愿放手,仿佛只要握着这只锦囊,她就还在他身边一样。
吴兆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李磐猛地抬眼。
吴兆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将军,还是没有夫人的音讯。”
李磐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距离夫人被劫走,已经……已经七日了。”吴兆低声道,“这么久的时间都没有找到,恐怕……是去到了其他地方,不在河东到京城的路上。”
“不可能。”李磐断然道,“将她送到其他地方,没有任何意义。”
他颌下长出了密密的青茬,眼下泛着青黑,可那双生了血丝的眼睛,却依旧锐利得惊人。
“如果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人,只有两个原因。”李磐一字一顿道,“第一,他们挑了一些极其隐蔽的小路行走,躲过了我们的盘查;第二,他们将她用极其隐蔽的方法藏了起来,被我们的人盘查了,但是没发现。”
吴兆皱起眉:“可是现在正动乱,过路人本就稀少,有些道口更是一整天都没一个人,不太可能忙中出错。尤其是那些行李多的人,更是每个都被仔细盘查了一遍。末将还听有士兵说,丁副将那边曾查到过一个拉着亲人尸体回来安葬的,还专门开棺检查过,被那百姓大骂。都如此冒犯了,不该还有线索没发现啊。”
“尸体?”李磐眯了下眼。
“确实是个尸体。”吴兆忙道,“末将也打听过了,是具二十来岁的男尸,尸身都有一些腐坏了。”
李磐沉默片刻,道:“不必查了,全部收兵归营。”
吴兆吃惊:“不查了?”
“已经七天了,再查下去也是浪费时间。”李磐道,“若真如我先前猜测的原因那样,恐怕他们早已经将人转运到了京城之中。”
吴兆不甘地捶了一下拳。
李磐攥紧了手里的平安符锦囊,望着案上的地图,寒声道:“传令下去,明日按原计划攻城。但若发现敌军以夫人为质,即刻停手。”
“是!”
吴兆得了令,转身就往外跑。一掀开帘子,却直接与闯进来的楼仲言撞了个满怀。
楼仲言被撞得倒退好几步,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吴兆想来扶他,他却无暇搭理,直接奔到了李磐面前,气喘咻咻地道:“将军!你看这是什么!”
他抬手,手里握着一支带血的铜簪,还有一只小小的、脏兮兮的布老虎。
李磐瞳孔骤缩,噌地一下站了起来,震惊道:“你哪来的?!”
楼仲言咽了咽喉咙,刚想解释,又被李磐急急打断:“这是簌簌的东西!簌簌在哪里?!”
“簌簌不在这里!”楼仲言急忙将最重要的话先交代了,才喘着气道,“这是、这是我们在一匹马身上发现的!”
原来,军中每日都会安排士兵探查附近异动,严防有京军暗探潜入,一旦发现可疑情况,便全都要报到楼仲言那里,记录核查。
方才便有士兵来找楼仲言,说在驻地旁七里外,发现了一匹可疑的马。说是野马,身上却套着板车,像是谁家用来拉货的;可说是家马吧,它停留的那块地方却根本没有人家,全是土坡草木,它就那么孤零零的,待在那里吃草。
士兵们想着,若是谁家跑丢的马,找不到主人,不如索性充入军营,好好利用。可接近了才发现,原来那匹马竟受了伤,臀上不知道是被谁用铜簪扎了两个血洞,因为一直得不到治疗,都有一点溃烂了。
被人为弄伤的马出现在了军营驻地附近,可不太正常,士兵们不敢耽误,连忙上报楼仲言。
楼仲言也觉得可疑,便打算亲自过去看一眼。结果一看到马臀上那支铜簪,便觉得分外眼熟,很像妹妹随军后所戴的那一支。
但他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记错,又检查了一遍马身上其他部位,结果在马首辔带之中,发现了一只被挤得扁扁的布老虎。
这下他彻底确认了,妹妹就是和这匹马待在一起过!他无数次看见妹妹闲暇时捏着这只布老虎玩,对着它微笑,他问她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玩的,她只说,这是将军送给她的,他不懂就别问。
楼仲言立刻让士兵继续在附近搜索,自己则狂奔回来向李磐报信。
李磐呼吸急促,当即往帐外而去。
“将军且慢!”楼仲言一把拉住他,“那马昨日还不在,今日却出现,说明是它自己一路走过来的!马臀上扎着簌簌的簪子,可见这就是簌簌自己脱不了身,让它来报信的!我已让人去查马的来时踪迹,但不管怎么说,簌簌已经在京城现身,很可能现在已经到了京城里面!她为人质已成定局,将军不妨抓紧时间想想,我们后续该如何应对!”
李磐也是一时性急,这才想着要去看一看那马,但被楼仲言一提醒,他便立刻冷静了下来。
“马身上没别的了?”他沉声问。
“检查过了,没别的了。”楼仲言答道。
李磐从楼仲言手里接过铜簪和布老虎。
铜簪本身非常普通,簪身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而布老虎已经被挤压得变了形,不仅变脏了,甚至还变破了。
李磐记得,楼雪萤非常爱惜这只小小的布老虎,晚上都放在枕头边,白日里则随身带着,平时干净蓬松,根本不可能弄成这副模样。
难道……是她遭受了什么恶劣的对待,才导致布老虎也变成了这样?
景徽帝竟舍得这样对她?
李磐唇线紧绷,面上浮现怒色,可心中却仍有疑惑未解。
——如果楼雪萤是为了向他们报信,告诉他们自己就在京城,那一支铜簪便足够了,还需要多一个布老虎吗?莫非是怕他们不认得这支簪子,所以又专门加了个布老虎?
他眼神渐渐幽深,望着布老虎身上的那个破洞,忽然将它用力一撕!
在楼仲言惊诧的目光下,布老虎五彩的外皮裂开,露出里面填充的棉絮。
以及,一个正缓缓延展开来、半指长宽的布条。
李磐和楼仲言对视一眼,屏住了呼吸-
初秋的风,吹进深宫,卷起了窸窣枯叶。
宫人们往来匆匆,像是急着做事的样子,可细看每个人的表情,却全都是相同的惶惑和不安。
“陛下!”
景徽帝坐在御书房中,正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忽听有人急报,抬头看了一眼,平静道:“廖卿何故如此着急?是叛军打过来了吗?”
此人正是皇后的兄长,太子的舅舅,原任右金吾卫大将军一职,现已在皇后的襄助下,执掌了整座京城的防卫。
“回陛下,前方斥候观察到叛军似在拔营,恐怕明日就要有所行动了!”廖将军禀报道。
景徽帝却似乎并不觉得害怕,只缓缓地吸了口气,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们这么多日没有动静,朕还以为又在打什么新算盘。”
廖将军抬起头,看了一下景徽帝,欲言又止。
景徽帝敏锐地察觉到了,立刻问道:“怎么,有什么事瞒着朕?”
“臣不敢有事隐瞒。”廖将军抿了下唇,方有些为难道,“只是臣近日听说了一个流言……这个流言,或与叛军这么多日一直未曾动作有关。”
景徽帝皱眉:“什么流言?”
“流言说,楼氏——也就是李贼的那个夫人,失踪了!所以叛军才迟迟没有攻城,一直在搜寻楼氏的下落!”
“什么?”景徽帝惊道,“她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
“臣不知,或许这只是流言而已,并非真实。”廖将军道,“臣斗胆一言,若是楼氏真的失踪,必能引得李贼方寸大乱,于我军十分有利,但现下的问题是……”
“是什么?”
廖将军低下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咬牙说道:“还有一个流言,甚嚣尘上,说其实是……是陛下劫走了楼氏,欲……欲占其为妃!”
“一派胡言!”景徽帝大怒,拍案而起,“朕何时劫走了她?她不是随军而行吗?朕有这样的本事劫走她,何不直接杀了李磐!还占其为妃!都什么时候了,朕是疯了不成!”
“陛下息怒!”廖将军忙道,“臣等自然知晓陛下的清白,只是那楼氏失踪的流言传入京城,百姓们或许是因为她先前与……与霁儿的纠葛,便又编排出了这样一个荒唐传闻。”
景徽帝看向身旁的郑公公,厉声问道:“你可有听说?”
郑公公支支吾吾。
“你也听说了?”景徽帝怒意更甚,“你听说了,为何不告诉朕!”
郑公公连忙跪了下来:“老奴天天在陛下身边伺候,陛下做没做过这样的事,老奴还能不清楚吗!这种流言从民间传入宫中,被老奴听见,老奴当然要及时喝止,那些乱嚼舌根子的宫人老奴也严惩了,这种无凭无据的东西,就没必要污陛下的耳朵了!”
景徽帝冷笑一声:“依朕看,这流言就是叛军自己放出来的!只为给他们攻打京城一个借口罢了!”
这辈子,他在普通百姓的眼里,根本与楼雪萤毫无关系!就算楼雪萤失踪,怀疑到他身上,那也不可能联想到“占其为妃”上面去!这分明、这分明又是她和李磐联手演的一出好戏,非要败坏他的名声不可!
他紧紧地攥住了拳头,心都在滴血。
簌君……非要把他逼到这样,走到绝路不可吗!她甚至都不想让他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亡国之君,非要把上辈子的罪名,也扣到他头上不可!
“陛下!”廖将军道,“叛军攻城在即,臣恳请陛下,将罪臣楼枢放出天牢,由臣带走,好以人质威胁李贼!”
景徽帝喉头一滚,整个人像一下子老了许多,疲惫不堪地抬了下手。
“谢陛下!”廖将军一喜,便要告退。
“慢着!”
廖将军脚步一顿,拱手道:“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景徽帝道:“楼枢骨头硬,防着些,别让他提前死了。”
“是!”
“但是……”景徽帝顿了顿,又道,“倘若他们真的敢放弃楼枢……那你也不要留有什么幻想了,直接动手吧。”
“臣遵旨!”廖将军大声应道,见景徽帝没有其他吩咐,便行礼离去,赶往天牢提人了。
第95章
明明只是初秋,可天气却像是一跃而进,入了深秋一般。长风瑟瑟,砭人肌骨,一大朵一大朵灰白色的积云被吹向城头,飘下如丝如雾般的冷雨。
开阔平坦的官道之上,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繁华盛景,此时此刻,唯有潮水一般、悍然逼近的大军,横着望不到边,纵着也望不到头。
李字军旗如林竖立,在风中猎猎而舞,李磐骑在战马之上,身上重甲覆了一层薄薄的水珠,而他的脸色,却比甲胄还要冰冷。
他眯起眼睛,望向不远处的城楼。
城楼之上,是同样整齐排列、严阵以待的士兵,而一名身着银甲的将领,出现在了城楼的最中央。
李磐端详着那人身形,微微皱起了眉。
他曾多次派人去打探京中如今是谁在守城,毕竟不同的将领有不同的习惯,提前打听好人物,攻城便能有的放矢。但不知为何,却一直鲜见守将本人登上城楼。
李磐原本认为,守城的该是皇城司的张同,毕竟京中能用的人已经不多了,皇城司的孙将军死在了西北,那剩下的事务,就该由他的副将张同代替。但如今看身形,城楼上这名守将,似乎不像是张同。
瞧着……竟有些像右金吾卫的廖将军。
金吾卫的人都来守城了?
一想到这个廖将军乃是太子的舅舅,而景徽帝至今都还没清算太子一家,一股无名之火便涌上心头,李磐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正在思索景徽帝是出于什么心态才派了太子的舅舅来守城,忽见城楼上又多了一人。
一身伶仃白衣,胸前一个“囚”字,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地押着,不是楼枢又能是谁?!
李磐猛然睁大双眼,立刻抬手,勒停了战马。
“全军止步!”吴兆一声厉喝,而后惊诧地看向李磐,“将军,那、那是楼大人吗?”
李磐眉头压低,咬紧了牙关。
什么意思?先放楼枢出来威胁他?那楼雪萤呢?
通常来说,押着人质出现,那势必就得先谈判点什么。李磐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听听姓廖的有什么话要说,却见他举起一只长弓,瞄准李磐这里,拉满了弓弦。
前锋军顿时如临大敌,纷纷举盾,后方的弓箭手也立刻摆开阵型,随时准备反攻。
李磐骑在马上,岿然不动。
原因无他,只因两军之间,尚有距离,这个距离,若是战车拉动的巨弓,倒是危险得紧,但若是人力拉动的弓箭,这分明就在射程之外。
他究竟想干什么?
李磐牢牢地盯紧了廖将军。
与此同时,城楼上的楼枢,也正惊疑不定地看着身旁的人。
廖将军一箭射出,果然落在了李磐军队阵前,离最前方的士兵,都还有好几丈远。
随后他收起弓箭,一挥手,身后心腹便立刻开始拆卸城楼上的大岳军旗。
这、这是……?
楼枢震惊道:“你在干什么?”
“楼大人这都看不出来吗?”廖将军笑了一下,看向他,面色和蔼,“我们要投降。”
“投降?!”楼枢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为什么要投降?”
“楼大人这话说的。”廖将军笑容愈深,道,“下面便是楼大人的女婿,楼大人难不成真心想看两军交战?我们现在投降,对李将军、对楼大人来说,不都是好事吗?”
楼枢难以置信。
他原本都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已经想好了,若是姓廖的用他威胁李磐,他要么便撞死在士兵的刀口上,要么便跳下城楼,总之,绝不能阻碍女儿和女婿前进的脚步。
但事情转折得太过突然,他始料未及,只怔怔地看着城楼上不断落下的军旗,问:“这恐怕不是陛下授意吧?”
“那当然不是。”廖将军笑道,“陛下固执己见,宁愿死在京城,也不愿屈服。可我却有自知之明,我哪里会是李将军的对手,更何况李将军还比我们多那么多人,硬耗下去,也是劳民伤财。何不早点投降,大家都轻松。”
楼枢皱起眉来,怀疑地看着他。
廖将军耸了耸肩:“我知道楼大人定是觉得我居心叵测,因为先前太子与令嫒一事,两家生怨,我如今掌握京城防卫,却突然投降,楼大人有所怀疑也是人之常情。”顿了顿,“不过,我会证明我的诚意的。”
而城楼之下,所有人仰头看着那一面面倒下的旗帜,皆是万分惊讶。
“这是何意?”吴兆瞪大了眼睛,“投、投降吗?”
李磐神色凝重。
“将军!”前排的士兵一手持盾,一手举箭跑了过来,报告道,“这箭上绑了信!”
李磐眉目一凛,迅速接过拆开。
一目十行地看完,对吴兆道:“把其他人都叫来。”
副将们很快便从各个阵列里赶了过来,这封书信在每人手里过了一遍,大家看完,纷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里面肯定有诈!”丁副将率先道,“要投降早就投降了,将军,万不可信啊!”
李磐看了他一眼。
另一名副将也道:“是啊,说不定城里就有什么埋伏在等着我们呢!”
“这姓廖的能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就是想骗将军,为那该死的太子报仇!”
众人各抒己见,但大体上都认为廖将军并非真心投降,而是另有所图。
“楼大人下来了!”随着吴兆一声惊呼,众人又纷纷抬头望去,只见城楼上正慢慢地吊下来一个篮子,楼枢孤身一人站在里面,秋风吹得他一身囚衣空簌簌地飘荡。
吊篮落了地,楼枢有点费力地从篮子里跨了出来,朝李磐一瘸一拐地跑来。
李磐当即翻身下马,去接楼枢。
楼枢跑过了城楼射程,气喘吁吁地站定,李磐一把将他扶住,沉声道:“岳丈大人!可是受伤了?”
楼枢摇了摇头,道:“天冷,风湿犯了,并未受伤。”
李磐解下背上披风,为楼枢披上,一边扶着他回到军中,一边问道:“岳丈大人可有见到簌簌?”
“簌簌?”楼枢一愣,随即脸色大变,“她出事了?”
“看来岳丈也不知晓。”李磐抿了抿唇,道,“此事容后再议。敢问岳丈,那姓廖的放你回来,究竟是何用意?”
楼枢拧眉道:“他说京军挡不住你,他投降只是为了自保而已,放我回来,就是想证明自己的诚意。”
他回过头,看向那扇正在缓缓打开的京城大门。
李磐看着城门,神色莫测。
楼枢道:“城门之后,并无特殊部署,至少,在我被押上城楼之前,并未看见。”
一旁的丁副将疑惑道:“难道这是真的投降?”
楼枢:“是真是假,我难以判断。只是廖将军让我转告一句,他知晓太子之死,并非将军所为,全是皇帝从中挑拨、借刀杀人。当初太子行止冒犯,已为此付出代价,还望李廖两家,从此放下恩怨,同仇敌忾,让真正的幕后之人得到报应才是。”
丁副将轻哼一声:“将军还没原谅太子呢,他倒是来说什么放下恩怨了!”
李磐又看了他一眼,才问楼枢:“岳丈觉得此话有理否?”
楼枢道:“人说了什么不重要,得看他做了什么。但就算他是真心投降,我劝将军也要审慎待之,此人如此投机,不可深交。”
“岳丈说的是。”李磐颔首,“岳丈久困监牢,受苦良多,吴兆,先带岳丈回去休息。”
楼枢还想问:“可簌簌……”
吴兆道:“楼大人莫急,楼仲言大人也在军中,就在后方,末将带您到他那儿去歇一歇,夫人的事,让他跟您细说。”
楼枢被吴兆带走了,而李磐望着已经洞开的城门,微微眯了眯眼。
城门之中,正缓步走出一队将士,未带武器,为首的,正是廖将军本人。
丁副将大吃一惊:“真投降啊?”
其他副将也不由轻嘶一声,交头接耳起来。
李磐盯着越来越近的人,忽然轻笑一声,翻身上马,轻踢马腹,往阵前走去。
丁副将立刻道:“将军小心!”
说着便抢先来到阵前,拔出长刀,一把架在了廖将军的脖颈上。
其他副将也连忙赶上,将李磐护住,警惕地看着他们。
廖将军举起双手,无奈道:“李将军,我什么兵器都没带,城楼上也撤下了所有兵力,还专门将楼大人从天牢里带了出来,归还给你,城门也开在这儿了,没有任何埋伏,随时可以入内。就这样,还要怀疑我的诚意吗?”
李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想让我相信你,可以,将我的夫人交出来。”
“李将军的夫人?”廖将军愣了一下,随即道,“原来前几天的流言,是真的?将军夫人当真失踪了?”
李磐冷笑一声:“休要装傻,我夫人被梁崇老儿劫持,要想入京,怎可能没有你的帮助?”
廖将军道:“李将军,我实在冤枉!京城防卫虽归我管辖,但我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待在城门,亲自检查所有进城的东西。陛下有他自己的亲随,如何会事事交代我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前几天有一批军需辎重入城,陛下是知晓的,说不定他就是暗中派了人,借此机会将夫人带进宫中。那我如何能察觉呢?”
他叹了口气,又道:“不瞒李将军,防守京城这差事,原本不归我管,是归皇城司的张同管。但张同是皇帝的人,皇帝让他死战,他定然死战,可我还想活,便主动向皇帝求来了这份差事,好迎接将军,让将军看在这个情面上,将来放我们廖家一马。这些事情千真万确,将军入城后自可去打听。我若想对将军不利,何必多此一举呢?直接让张同打仗便是了。”
李磐挑了下眉:“既然你早已决定投降,又为何不提前派人来说,直到今天才阵前倒戈?”
“那是因为我想让将军相信我,所以昨夜才将楼大人从监牢里提出来啊!”廖将军解释,“李将军拔了营,我才有理由去找陛下提人,不然,我怎么提前提人,向将军证明我的诚意呢?”
李磐打量着他,似乎是在判断他说话的可信度。
廖将军:“我已将张同等不服之人扣下,京中不会有事,还请李将军放心。我虽不知夫人去向,但怎么想都应该就在宫中,待李将军解决了皇帝,再去找夫人也不迟。”
半晌,李磐的态度才似乎有所松动,对丁副将道:“松开他吧。”
丁副将收了刀。
“既如此,廖将军领路吧。”李磐道,“有廖将军在,进皇宫这一路,或许可以免去许多伤亡。”
“李将军客气。”廖将军道,“请。”-
乾阳大殿中,景徽帝独坐在龙椅之上,望着阶下。
那里曾站满了参加朝会的文武大臣,如今,却空空如也。
其实想召他们入宫也可以,但景徽帝已经疲惫了,他不想再看见那些看似忠诚,但实则各有打算的嘴脸。
“郑瑞啊。”景徽帝幽幽地唤了一声。
“老奴在。”
“外面为何如此安静啊?”他问,“是还没开始打仗,还是说离得远,听不见?”
郑公公道:“可能……可能是离得远吧?怎么说都还有十余万兵力,不至于这么快就攻进了城里。”
景徽帝又问:“你觉得能赢吗?”
郑公公道:“陛下龙气在身,此战定能获胜。”
景徽帝笑了一声:“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安慰朕。其实朕心里有数,这场战役,输只是早晚的问题。如果真能获胜,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李磐莫名其妙地暴毙了。”
郑公公沉默。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心里怨朕?如果不是朕当初对簌君下手,恐怕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情发生。”景徽帝道,“无妨,大胆说来便是。”
郑公公躬身道:“老奴跟了陛下几十年,陛下待老奴不薄,老奴岂会有怨。只是老奴想不明白,陛下对那位……也就是互寄过一些信件而已,何至于那般执着啊?”
当然,他还有另一件事也想不明白,那就是太子又是怎么看上那位夫人的呢?陛下又是怎么知道太子的心思的呢?但既然太子已死,旧事也不必再提了。
景徽帝摩挲着手上扳指,恍惚不语。
何至于那般执着……
也许只是因为不甘而已。不甘他自以为的琴瑟和鸣,在她眼里只是度日如年;不甘他自以为的情深义重,到头来却成了她控诉他的理由。
有些事情他在心里压抑了太久,或许,真的该找个人倾诉倾诉。
“其实朕……”景徽帝正斟酌着措辞,忽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兵戈相接之声。
鲜血溅到乾阳大殿紧闭的门窗上,再顺着门窗暗沉沉地流淌下去。
“怎么会这么快!”他惊愕地直起了身子。
郑公公也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大殿的门被人踹开,露出殿外狼藉一片的台阶。
景徽帝身边最心腹的那些护卫,此刻已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李磐站在门槛处,提着枪,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他略带讥诮的声音:“臣有罪,见驾来迟。去年十一月接到的圣旨,臣直到今日才破除万难,得以抵京。陛下不会怪臣吧?”
景徽帝僵硬地看着他。
李磐身后,还站着数名副将,那些副将的刀上还滴着血,饱含杀气的眼神望过来,令景徽帝倏而一颤。
但最可怖的不是这些,而是殿外广场上,那些密密麻麻,还在不断涌入的士兵。
有金吾卫,还有叛军……
可这两者怎么会同时出现*?还一副各自为阵、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
景徽帝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
“你、你……”
他很想问问李磐是怎么这么快就进来的,但看着那些为自己而死的护卫,看着那些无动于衷的金吾卫,看着那些进皇宫宛如进菜市场的叛军,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廖迁!你竟然背叛朕!”景徽帝咬牙切齿,双目赤红,“你和皇后,竟然伙同叛国——”
“陛下此言差矣。”廖将军从殿门背后绕出,站在李磐背后,微笑道,“臣与娘娘,可从来没有做过叛国之事,我们只是像李将军一样,被逼无奈而已。”
“闲话休说。”李磐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与他的仇怨,我与他解决。你若敢阻我报仇,我必杀你。”
廖将军愣了一下,随即退后几步,道:“绝无阻拦将军之意,只是情之所至,忍不住多言几句而已。将军报仇,便是我也报了仇,将军请。”
李磐跨进门槛,枪尖一挑,直接甩上了大门。
砰的一声,殿门关上,殿外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第96章
一刻钟后,李磐踏出了大殿。
所有人情不自禁地看向殿中,只见景徽帝闭着眼,歪倒在龙椅之上,脑袋低垂,胸前龙袍上浸透了鲜血,已然气绝了。
而郑公公也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李磐站在门槛处,枪头滴着血,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恭喜将军,大仇得报!”廖将军拱手笑道,“这老贼玩弄心术,终于得到了报应!”
眼见廖将军想进去,李磐长/枪一拦,冷冰冰地问:“你想干什么?”
“这……”廖将军诧异,“难道不需要将这老贼尸体示众,昭告天下吗?”
“急什么。”李磐道,“这里的事,究竟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自然是听将军的。”廖将军干干地笑了一声。
“把门关上。”李磐看着他,“等会儿再来处理他。”
廖将军见他使唤自己,愣了一下,才勉强道了声是,将乾阳大殿的门关上了。
李磐往前迈了几步,任由漫天席地的雨丝扑到脸上,沁透了他的肺腑。
乾阳殿前的尸体已经被拖走,血迹却还未打扫,在雨水的渗透下,蔓延得更加广阔。
“将军……”丁副将小心翼翼地问,“打听到夫人的下落了吗?”
“没有。”李磐眼神阴郁,“那老贼宁死不说,还坚称他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不是他能是谁?”丁副将气愤道,“他定是临死也要恶心将军一下,想让将军干着急!这宫中再大,也有边际,我们这么多人,不怕找不到夫人!”
李磐看向廖将军:“以你之见,我夫人可能被藏在了哪里?”
廖将军想了想:“应该是在后宫吧?或许是某处没有人住的宫殿里?”
李磐:“好,那就去找,掘地三尺,我就不信找不到人!”
“是!”丁副将与其他副将朗声道,各自率了一群人离去。
廖将军:“那……那我也替将军去找找?”
李磐颔首:“有劳了。”
乾阳殿前顿时再次变得空旷,李磐绕过那些血迹,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皇帝死了,叛军搜宫,宫人们吓得惊慌四散,有个别慌不择路的逃到了乾阳殿处,看见李磐,又是连滚带爬地换了个方向跑走。
李磐静静地看着一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廖将军高声叫着,赶回了乾阳殿:“将军!找到、找到夫人了!”
李磐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急切道:“在哪儿!”
“在、在……”廖将军露出为难的表情,“丁副将将她带来了,将军自己看吧!”
李磐惊愕望去,便见丁副将和一名士兵抬着个什么东西,一前一后地跑了过来。
李磐:“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廖将军没想到他竟然先问出这个问题,哽了一下答道:“丁副将不熟悉路,恰好碰到了,便一起搜了宫,谁知……谁知就在一处冷宫里,发现了……夫人。”
两个人抬着东西跑近了,李磐才看清他们抬的原来是一块木板,上面盖着一块不知道哪里扯下来的布,布下隆起的形状,瞧着竟像是一个人。
李磐猛地倒退一步,骇然道:“什么意思?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将军!”丁副将放下了木板,红着眼眶道,“夫人、夫人在冷宫里,不知为何,无人照管,已然……已然去了……末将临时扯了块窗布,盖在夫人身上,免得失了体面……还请将军,看一眼吧……”
李磐怔怔地看着横陈在地上的木板,每一步都像是重逾千钧,缓慢地朝着那里挪了过去。
丁副将擦着眼睛,站到了李磐身后。
就在李磐魂不守舍,蹲下/身子要去掀开那块盖布之时——
长刀出鞘,破风声至!
丁副将挥刀而起,直逼李磐头颅而来!
然而李磐的动作比他更快。
明明身着重甲,可腰上却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迅速翻拧过身,长腿一抬,直接踢中了丁副将的手腕。
说是踢,或许不够准确,更像是一瞬间滑过半道弧线,悍然撞了上去。
丁副将万万没想到他竟有所防备,腕上一阵剧痛,仿佛骨骼都要碎裂。明明他也是个强壮之人,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随着手臂歪斜而去。
再一瞬间后,他摔倒在地,手腕被李磐的靴底重重碾过,清晰地发出了腕骨断裂的声音。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电光石火间,李磐已经从空中接住了他脱手的长刀,直接顺着他肋下未能覆甲的地方,斜插而入!
丁副将登时发出一声凄厉惨嚎。
肩上的甲胄被刀锋顶起,鲜血喷涌而出,痛得他浑身痉挛。
“丁衡,你我相识六载,何至于此!”李磐红着眼睛,嘶声道,“为何叛我!”
丁副将痛得根本说不了话。
然而李磐似乎也并不想立刻得到答案,他拔出长刀,又往丁副将腿上扎了一刀,确保他无法站起后,才直起身子,冷冷地看向面前的廖将军。
不知什么时候,廖将军手里多了一把剑。
“这皇宫里好东西可真多啊。”李磐冷笑一声,半张脸上都是沾染的血点,“我记得廖将军为表投降诚意,不是未带武器吗?怎么去了一趟冷宫,竟还捡了一把回来?”
廖将军骇然看着他。
怎么、怎么会这样?
李磐竟然看穿了他们的计划?怎么看穿的?何时看穿的?在城门前啰啰嗦嗦质疑了他那么久,才愿意相信他是真的投降,难不成都是演的?这究竟是谁骗谁?
李磐挑开木板上的盖布,下面乃是一具宫人的尸体。
李磐冷笑一声:“以为用夫人就能算计我?我劝你早日认清现实,莫做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美梦。梁崇当不了皇帝,也轮不到你们廖家的人当。”
四面八方响起嘈杂之声,只见大批京军以及金吾卫涌入乾阳殿前广场,廖将军镇定下来,同样冷笑道:“看到了吗,李磐,你还要作困兽之斗吗!”
李磐没有说话。
“你以为外城兵马为何那样稀少?并非是因投降,而是都在这座宫城里埋伏好了!你的兵力大多在外,根本不知宫里详情!而你带进宫里的这些人,分散在各处替你找夫人,只有等死的份了!”廖将军大笑道,“你看看周围有多少人,我劝你乖乖束手就擒,还能留你个全尸!”
“是吗?”李磐轻嗤,“你说得对,我的兵力的确大多在外,所以,现在被包围的是你们了!”
说罢,他眉间戾气陡生,对着廖将军,直接劈刀砍来。
李磐惯使长枪,但刀法攻势同样猛烈。大开大合,势急力沉,雨珠被刀锋劈成碎针,直直溅刺进廖将军的眼睛。刀风迅疾如电,逼得他唯有抵挡之力,节节后退。
金吾卫与京军不断压近,却因二人一直缠斗,而迟迟无法加入战局。
就在这时,广场之外响起激越的号角声,乌泱泱的西北军终于冲破阻碍,撞开宫门,直闯而入。
“将军!”吴兆策马,急急突袭而来,“末将来迟了!”
“现在才来,要你何用!”李磐骂道。
吴兆一边与涌来的敌军作战,一边解释:“楼大人有风湿,走得太慢了,末将也没办法!”
廖将军看他们两个离得那么远竟然还能有来有回地对话,不由勃然大怒,一时间剑势也凌厉了许多。
他并不是一个徒有花架的武将,也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然而多年金吾卫生涯,只负责巡视查探,他的功力不进反退,根本不是李磐这样勇猛杀将的对手。
广场上陷入混乱的激战,李磐再也没了耐心,直接横刀一劈,势若雷霆,朝廖将军袭来。
廖将军仓促一挡,剑上竟被砍出了一个浅浅的豁口,震得他虎口发麻,下盘不稳。
李磐趁机抬腿一扫,迫得他摔跪在地,刀锋压在他颈侧,划出一道细细的血口。
阶下有人见到主将被俘,大惊失色,行动一下子就犹豫起来。
廖将军怒吼:“不许退!我们还有底牌,没有输!给我死战到底!”
“哦?这我倒是有兴趣了。”李磐按着他的肩膀,踩着他的腿,俯视着他道,“这底牌究竟是什么,竟让廖将军连死都不怕?廖将军若是死了,就算最后赢了,又是谁当皇帝呢?”
廖将军咬着牙,对李磐怒目而视。
李磐见他不语,刀锋立刻在他颈边滚了一圈。
鲜红的血液淌了下来。
“梁霁!”李磐看着广场上密密匝匝的人群,高声道,“是男人就堂堂正正地出来!龟缩在他人背后,难道很光荣吗!”
梁霁?!
这不是已故太子的名讳吗?
广场上无论是哪方的人,皆是大吃一惊。
李磐:“该通风报信的就赶紧去报,我耐心有限,若是半盏茶后看不到他和我的夫人,那他的舅舅,就只能牺牲在此了!”
说罢,便又狠狠刺了廖将军一刀。廖将军发出一声闷哼,面色狰狞。
吴兆终于从人群中脱身,赶到了李磐身边,将廖将军绑了起来。
李磐把手里的刀一丢,重新执起了倚在殿门前,属于自己的那把长枪。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殿前台阶上,撑着枪,目光扫过下方仍在混战的人群。
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将那些溅到的血点全部洇开,浅红色的水流顺着皮肤滑下,染红了他半边脸庞,宛如杀神。
疏于作战的金吾卫和京军,哪里敌得过经验丰富的西北军,眼看形势逐渐明朗之际,忽然从某个角落里仿佛掀起了一道无形的潮水,潮水所过之处,人声安静,只余窸窣衣甲碰撞的声音。
双方渐渐停止了打斗,竟不约而同,让出了一条路来。
故太子梁霁,阴沉着脸,负着手,一步步走到了乾阳殿前。
而他的身后,跟着强作镇定的皇后,以及被两个士兵架在中间,虚软无力的楼雪萤。
曹公公举着一柄匕首,颤巍巍地横在她的颈侧。
“簌簌!”李磐失声,猛然攥紧了手中长枪,怒吼道,“你把她怎么了!”
方才还沉着冷静的将帅,仿佛突然间变成了一头凶猛的恶虎,若不是吴兆在一旁死死地拉着,只怕立时就能冲到太子面前去。
楼雪萤勉强抬起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可隔着一道长阶,李磐却分明看懂了那双眼睛里蕴含的担忧与安慰。
她在担忧自己。
她在安慰自己。
这么多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被劫走后,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他想了很多种或好或坏的结果,但他也确信,无论如何,他都会重新把她夺回来,为她一一报仇,清剿所有拦路的余孽,然后,再将她好好安抚呵护,让她再也不必担惊受怕。
可他没想到,重逢后的第一面,她不是流着泪寻求他的解救,而是望着他,千言万语,全都汇在了一双盈盈的眼眸中。
她的身体失了力气,可她的眼神,却是那样坚定而温和。
她在担忧他,怕他因为她,而行冲动之事。
她在安慰他,其实她没什么大碍,不必惊慌。
李磐红着眼眶,喉结滚了又滚,才终于强压下心头的暴怒与酸楚。
“梁霁!”他厉声喝道,“你把她放了!”
太子轻轻扯了一下嘴角:“放了?可以,条件是你现在就自尽,朕马上放人。”
“朕?”李磐脸上浮现出荒谬神色,“你一个死人,死前也只是个太子,哪来的脸自称‘朕’?”
太子道:“父皇在时,并未废太子,如今朕还活着,父皇却已驾崩,自然该是朕继位。”
“谁说朕驾崩了?!”李磐身后,乾阳殿门轰然打开,景徽帝顶着胸前染血的龙袍,大步走了出来。
太子等人陡然变色。
“孽畜!”景徽帝站到李磐旁边,气得浑身发抖,“你好大的胆子,欺世盗名,朕现在就废了你!”
第97章
“你怎么会还活着?”太子愕然,脱口而出,随即猛地反应过来,看着站在一起的二人,愤怒道,“你们竟然沆瀣一气,欺诈于朕!”
“欺你又如何,诈你又如何?”李磐道,“若不是他先死了,你们廖家又如何会现出真面目,我又如何能逼你现身?”
太子咬牙:“你们何时勾结在一起的?”
“勾结?”李磐嗤声,“你把自己看得未免太重,对付你,还用不着专门勾结。”
半个时辰前,他孤身逼入乾阳殿,将所有人隔在了门外。
景徽帝看着他,抿紧了嘴唇,死死地握住了龙椅扶手,仿佛这样才能支撑自己,不跌坐下去。
李磐带着一身杀气,一步一步走上丹陛。
郑公公哆哆嗦嗦地挡在了景徽帝面前。
李磐看了他一眼,在龙椅前站定了,冷冷道:“让开,我还有几句话,想问问所谓的陛下。”
景徽帝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面前的郑公公,勉强维持着自己的体面:“你想问什么?”
李磐:“我且问你,太子之死,非我所为,你为何嫁祸于我?”
“此事……朕先前已在信中与你解释过。”景徽帝定了定神,道,“朕只是需要一个理由,铲除廖家而已。若你愿意回京申冤,朕便会还你清白,同时将此事定性为‘廖家不甘太子死于失火,遂借机诬陷重臣’,然后朕便可以向廖家动手,同时补偿于你。你可以说朕虚伪,说朕利用你,但信上所言字字真实,朕原本是真的已经想好,倘若你愿意服这一次软,朕便会彻底放过你们。”
顿了一下,景徽帝忽然迟疑:“难道你没有收到朕的信?朕分明……”
“信是收到了。”李磐打断他,“但你一边说放过我们,一边却又封那姓孙的为征西大将军,要来交接我的军务,这分明就是让我有去无回。如此可笑之举,你当我是傻子?”
“征西大将军?”景徽帝一愣,“什么征西大将军?朕从来没有封过征西大将军!”
李磐凝目:“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等我一离开西北,便由他接管西北诸军!”
“怎么可能!”景徽帝大骇,“朕从来没有下过这样的旨意!”
一旁的郑公公也惊诧道:“陛下从未封孙将军为征西大将军过!”
“就算朕要杀你,也应该是好声好气将你诱回京城,再行后事,岂会如此明目张胆,封个征西大将军来接你的班,那不是逼你造反吗!”景徽帝惊疑道,“这是哪里来的圣旨?你亲眼看到的?”
“圣旨是我亲眼所见,姓孙的和那传旨的太监,也都是这么说的。”李磐沉声道,“你当真没有下过这样的旨意?”
“没有就是没有!朕岂是敢做不敢当之人!”景徽帝怒道,“圣旨在哪儿?定是有人伪造!”
“早就烧了。”李磐道,“人也已经都杀了,现在死无对证。”
景徽帝颤抖起来:“是谁要害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伪造圣旨?”说完他自己想了起来,一捶龙椅,嘶声道,“廖家,一定是廖家的人!”
圣旨哪是那么容易伪造的,绢帛花色要对,字迹要对,盖印要对,要伪造得连李磐这种经常接旨的人都看不出问题,那幕后之人,定是对圣旨的工序了如指掌。
除却廖家,不做他想。
“他们这是故意挑拨离间,逼你造反,要动摇朕的江山!”景徽帝一把抓住了李磐的手臂,迫切道,“你告诉朕,你就是看了这道圣旨,才决意造反的,是不是!”
“哦,那倒不全是。”李磐冷冷地拂开他的手,“早在秋猎之时,我便已有此打算。你与梁霁,为了你们之间的私仇,三番五次利用我、陷害我,无视我夫人的尊严与感受,我若继续退让,便枉作为人。”
景徽帝怔然道:“你……果然已经全都知道了。”
李磐:“我现在没兴趣讨论你们之前的纠葛。我再问你,我夫人失踪,与你有没有关系?”
“失踪?她是真的失踪了?这竟然不是你们攻城的借口?”景徽帝大震,“此事绝非朕所为!”
李磐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景徽帝在短暂的震骇之后迅速反应过来,道:“难不成又是廖家所为?那你还跟廖迁那厮待在一处!廖家狼子野心,诈降投诚,不过是看上了你的兵马,想借机据为己有罢了!你信不信你若是杀了朕,踏出这座殿门,下一个被杀的就是你!”
“我信。”李磐一字一顿道,“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我也死了,接下去会是谁继位?”
景徽帝皱眉:“廖迁?”
李磐:“是梁霁。”
景徽帝瞪大眼睛:“梁霁?他早就死了!”
“你怎么确信他死了?他不是死于行苑失火吗?你亲眼看过他的尸体、亲眼见到他被下葬了吗?”李磐反问道。
景徽帝倒吸一口冷气:“你为何这么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李磐抬手,手指自盔甲领口伸进,摸出一张半指长宽的布条。
布条展开,正反面各写着一个暗红色的字。
一个“太”字,一个“丁”字。
布条大小有限,字写得甚是拥挤,而这两个字的笔画时粗时细,断断续续,显然不是正常笔墨所书。
“你可知,这是什么?”李磐寒声道。
景徽帝颤声:“……什么?”
“这是我夫人写给我的血书!”李磐咬牙,眼角发红,“她被贼人掳至京城,想方设法给我递了消息出来!藏书地方有限,血迹又容易晕染,她只能写得下两个简字!‘丁’,是我手下一个副将,那你说,这个‘太’,又会是什么?”
“怎么可能?”景徽帝难以置信,“他明明……”
“我就问你,你亲眼看到他死了吗!”
景徽帝一时语塞。
太子是死在行苑,他当然不可能亲自跑去盯着。
他派人给太子强行灌下毒药,为防止死后验尸,又点燃了宫殿毁尸灭迹,所以最后下葬的,其实只是一具焦尸而已。
李磐冷笑:“这么说来,他果然是没死。”
景徽帝呼吸急促起来:“他若是没死,那么久都是在干什么?”
“自然是在等你我分出胜负,他坐收渔利。”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景徽帝盯着他,“你现在要杀了朕吗?”
“杀你,轻而易举。”李磐扫了他一眼,“只是你甘心现在就死吗?”
景徽帝不语。
“我被你们父子两个,像傻子一样戏耍那么久,直到现在还未彻底洗清杀害太子的罪名。”李磐哼笑一声,“不过我可以暂时留你一命,让你们团圆一回。父子相残的大戏我还没能亲眼见过,也正好趁此机会,叫世人看清真相,省得来日史书,污我名声。”
景徽帝:“你……你要朕做什么?”
李磐抬起枪尖,在他胸口点了点:“至少作戏作全套吧。”
……
“你们是怎么知道朕还活着的?”乾阳大殿前,太子回过神来,恼怒问道。
李磐嘲道:“因为你是废物,你该问问自己,是怎么被人知道的。”
太子猛地扭头,看向楼雪萤:“难道是你?!”
李磐:“自己做事做不干净,还觉得是别人所为?梁霁,你倒是特别喜欢找别人的问题,来为自己的无能开脱。”
“所有人,给朕听清楚了!”景徽帝面色铁青,额上青筋鼓胀,厉声喝道,“梁霁此人,矫情饰诈,仁孝无闻,屡次谋弑君父,见计不成,遂假死欺瞒天下!更伪造圣旨,矫借朕名,滥封西北大将,致使社稷动摇!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堪为储!即日起,废除梁霁太子位!当枭首示众,以谢天下!廖氏一党,同罪论处!”
太子冷笑一声:“老东西,你看有人理你吗?”
“就算此处无人,朕也还是皇帝!朕所说之言,就是圣旨!”景徽帝怒道,“梁霁偷天换日,廖迁阳奉阴违,还有你,皇后,你果然还是那个无情恶妇!你们廖家没一个好东西!”
皇后昂着下巴,盯着皇帝切齿道:“我无情?你难道有情?你从一开始就在莫名其妙针对霁儿,一心想杀了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景徽帝:“呵,他做错了什么?你倒是个为他着想的好母亲,可他当真是你的好儿子吗?朕为什么会针对他,他心里一清二楚,甚至连李磐都知道,你却不知!他到底是信赖你还是利用你,你真的清楚吗?”
皇后惊疑地看向太子:“什么意思?你和他之间有什么事情是连李贼都知道,我却不知的?”
“母后莫要被他扰乱心神,他这是狗急跳墙,想挑拨离间罢了。”太子哼道,“丧家之犬,也敢狺狺狂吠?不过是个将死之人,被李贼暂且留下看个笑话,真以为自己还是皇帝,还能在这里作威作福?”
“那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大放厥词!”景徽帝怒骂道,“廖迁已被擒,你的人已被包围,你以为你又能撑到几时?”
“老东西,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太子讥笑道,“自己都成了孤家寡人了,竟然还好意思借着叛军的势,来嘲笑朕。”
“你们这些京师之卫!”景徽帝扫视着阶下众人,先前为掩人耳目,而自伤的胸前伤口又开始缓慢渗血,“朕先前封廖迁为统帅,你们听他话也就罢了,但现在廖迁已是阶下囚,废太子更是瓮中之鳖,你们难道还打算这样执迷不悟吗!”
京军们面面相觑。
“老东西,你口口声声说朕动摇江山,可观如今情势,到底谁才是动摇江山的那个人?朕可是东宫之主,是最有资格继承大岳江山的人!你为了对付朕,竟勾结逆贼,不惜把大岳江山拱手让人,列祖列宗颜面何在!”太子说罢,转向李磐,道,“李磐,你放他出来,难道就是打算跟朕拖延时间的吗?”
“不。”李磐冷冷道,“只是借此昭告天下,你不仅不配为帝,也不配为储君。你生来就是太子,你以为自己很了不得?不过是投了个好胎而已,你父皇能封你,自然也能废你。你有本事就大大方方地跟我一样造反,偏偏还打着什么皇帝死了太子继位的旗号,着实可笑。看来,你只是表面上厌恶你父皇,实际上还是很需要他的。”
“李磐!”太子大怒,“休要在此逞口舌之利!你别忘了谁在朕手里!”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敢跟我真刀真枪地动手,是你先要逞口舌之利的吗!”李磐提着长枪,指着太子,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一边遮遮掩掩、不敢示人,一边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妄图坐享其成,原来这就是所谓太子的处世之道!”
太子见他一步步逼近,立刻从曹公公手里夺走匕首,亲自架在了楼雪萤的脖颈上。
“李磐,你再敢往前一步,朕就杀了她!”他阴沉道。
李磐停住了脚步。
楼雪萤转过眼,死死地瞪着太子,喉咙里发出愤怒的气声。
“安静点,簌簌。”太子看着她,匕尖在她咽喉处轻轻划了划,“这可是你亲自选定的夫婿,猜猜看,美人和江山,他要哪个?”
李磐攥紧了长/枪,手背上青筋暴起。
“听着,李磐。”太子朗声道,“你若不想她死,现在就立刻自尽于人前!你死之后,朕一定保她余生安泰!”
“你放屁!她宁死也不愿待在你身边!”李磐忍无可忍,“我也绝不可能自尽!你休想以此来威胁我!”
闻言,太子眯了眯眼,垂下头,看着身旁的楼雪萤,幽幽道:“看见了吗,簌簌,这就是你选的夫婿,他不仅不愿意为你而死,他还要咒你死,你这是什么眼光。”
楼雪萤看着他,冷雨潇潇中,她的睫毛上沾了一层水珠,不断眨动落下,就像是她滴落的眼泪。
她的头发湿了,衣裳湿了,整个人微微地颤抖,这副柔弱的姿态愈发取悦了太子,他继续道:“簌簌,俗话说迷途知返……”
还未说完,却见她蓦地爆发出一股力量,猛地张口,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腕!
太子脸色遽变,手腕吃痛一抖,匕首在她颈上擦出一条红线。
就在他手抖的这一瞬间,李磐枪如寒星,已直直刺来!
第98章
千钧一发之际,曹公公扑了出来,硬生生地用肩胛替太子受了这一枪。
李磐枪势受阻,立刻有许多的金吾卫涌上前来,堵住了他的前进之路。
几乎是在同时,吴兆大喝一声:“将军!”
战局顷刻失控,兵戈之声再起,西北大军喊声如雷,纷纷杀红了眼。
金吾卫本身就是廖将军的麾下,自然要护好太子,可京军却不是,先前景徽帝与太子的对骂,早就搅得人心惶惶,眼见战局再起,军心迅速溃散,丢盔弃甲四散而逃者,不计其数。
皇后眼看不妙,拉住太子大吼道:“快走!”
可楼雪萤却还死死地咬着太子的手腕,不肯松口。
太子简直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今日早晨分明给她灌了药的,她不应该虚弱得动不了才对吗!
皇后抢过太子手中的匕首,正欲刺向楼雪萤,谁知西北军从两侧攻来,原先架着楼雪萤的两个士兵不得不拔刀加入战局,哪还顾得上她。
楼雪萤失了支撑,跌倒在地,匕首刺了个空。太子不敢置信地望着手腕上一圈血痕,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皇后怒声扯走:“你还管她!”
“簌簌!”
楼雪萤抬起头,在一片混乱中,看见了冲她奔来的李磐。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了,从一开始的如丝如雾,到现在的如珠如串。他盔甲上溅满了别人的鲜血,又很快被雨水冲刷下去。
楼雪萤说不了话,只能看着他一把将自己抱起,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肩头。
李磐一手托着她,一手挥开长枪,枪如游龙击水,很快再次杀出一条通路。
他疾步奔进乾阳大殿,一转头,看见角落里被拉起的窗布,枪尖一挑,撕了一大块下来,将楼雪萤一裹,放在了龙椅之上。
楼雪萤浑身湿冷,微微哆嗦着,苍白着脸,看着李磐。
景徽帝追了进来。
“你离她远点!”李磐呵斥道。
景徽帝站住了脚。
吴兆匆匆进来:“将军,梁霁逃跑了,末将已遣人去追,势必将他捉拿归案!”
李磐冷声道:“要活的。”
“是!”吴兆得令,又赶紧出去了。
李磐深吸一口气,看向小心翼翼立在一旁的郑公公:“有没有干帕?”
郑公公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干净净的帕子,交到了李磐手里。
李磐阴沉着脸,将帕子按在了楼雪萤的颈侧,替她止血。
她咬太子的那一口,虽出乎太子预料,为李磐争取了时间,但也导致太子的匕首直接划伤了她的脖颈。
所幸未伤及要害,也不算太深。
李磐问她:“梁霁把你怎么了?”
她这样虚弱、连话都说不了的样子,不像是生病,倒像是服用了什么药物。
楼雪萤吸了吸鼻子,用极其微弱的气声道:“没……没事……”
李磐眉头紧锁,耳朵凑到她嘴边:“你说什么?”
“没事……”楼雪萤勉强说道,“药效过了……就好了……”
她前日*被送入京城,当夜见到了梁霁,本以为还要在那间屋子里再待几天,结果昨夜就被带进了宫,她这才知道,原来李磐已经放弃了寻找她,准备直接攻城了。
她是作为最后的筹码被带进宫中的,她非常害怕李磐没有收到她传出去的消息,最后中了太子等人的圈套,但还好,老天有眼,他还是收到了。
太子喂她的药,她反抗不了,但好在她前几天吃了很多饭,精神恢复了不少,就算被灌了药,也不如之前被劫走时那样昏沉无力。
她装得比实际更加虚弱,以降低太子的戒备,最终在关键时刻,拼尽全力咬住了他的手腕。
只可恨还是被他逃了。
气若游丝的声音传入李磐耳朵,非但没有安抚住他,反而令他愈发恼火。
只是碍于她刚受了惊,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压下火气,摸了摸她的脑袋。
景徽帝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二人紧密相贴的模样,沉默无语。半晌,他转身离开,走到了乾阳殿的门口,望向外面的广场。
厮杀已到终局,胜负已分。
秋雨潇潇,黑甲红血,分外夺目。
他看着被捆成一团倒在地上的廖将军,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他很想嘲笑他,机关算尽,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但是那丝冷笑又很快消退了,他抿着唇,望向远处雾蒙蒙的天际,意识到自己的皇位,也终于坐到了尽头。
……
太子与皇后一路狂奔,身边原先还有一些随行的护卫,可随着追兵的增多,或是为了掩护他们,或是为了阻挡追兵,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最后,竟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皇后终于跑不动了,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太子愕然回头:“母后!”
“你……你自己走吧!”皇后垂泪道,“我这样,跑不远的!”
太子犹豫:“但是……”
“别但是了!”皇后道,“我们两个人一起,目标太大了!赶紧走!”
闻听追兵声又在隔墙外响起,太子一咬牙,终究还是先行一步。
皇宫中有许多运送货物的小门,那些宫人们便是从这些小门里逃窜离开的。
然而太子正思索着哪里有这样的门,一个转弯,却忽然与一名落了单的京军对上视线。
那名京军应是逃兵,不想与西北军作战,所以逃到了这里,只是迷失了出宫的方向,只好靠着墙根暂歇。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让太子愣在原地的原因。
他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仿佛忘记了身后还有追兵,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
“是你!”他陡然暴怒,拔出佩剑,“朕杀了你——”
那名京军显然也认出了太子,一时间呆住了,然而眼见太子突然拔剑刺向自己,他立刻反应过来,迅速提刀抵挡。
“你这个奸夫!原来是躲在了这里!”太子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前世死前浓重的不甘,在此刻重新被唤起。
——姚璧月那个恶妇的奸夫!前世将他杀害的罪魁祸首!
他重生后几乎把宫里侍卫查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没有找到此人下落,还以为是今生这个时间,对方还没入宫,却原来,原来是藏在了京军里头!
好啊,好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听到太子喊自己奸夫,对方不禁面露困惑,然而与太子缠斗几招后,见他分明是要置自己于死地,不由猛地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一刀砍向了太子的大腿!
太子一路狂奔,本就已经筋疲力尽,这人却已经歇了好一会儿,猛然一刀下来,顿时鲜血飞溅,太子只觉一阵剧痛袭来,扑倒在地。
紧接着,对方又毫不犹豫地踢走了他的佩剑,重重踩在了他的胸口,防止他再次暴起。
太子恶狠狠地看着他,双目赤红,几欲滴血。
就在此人犹豫要不要杀了太子时,忽听见不远处吴兆的声音:“仔细地搜!将军说了,要活的!”
此人顿时大喜,立刻提起太子的衣领,将他拖了出去-
太子被带回了乾阳殿中。
墙根处一直半死不活的廖将军,在见到他后,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而皇后看着腿上血流不止、被拖行进来的儿子,顿时泪如雨下:“霁儿!”
楼雪萤方才吃了一点东西,脸色略红润了些,脖子上的伤口作了简单包扎,身上也换了件宫人的外袍披着,看见太子被人带了进来,不由勉强抬起了一点身子,想要看清楚些。
李磐将她扶起来坐直了,随后走下丹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踢了他一脚,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吗?这是被谁伤成这样啊?还能不能继承大岳江山啊?”
“李磐!”太子受了伤,人虽在地上起不来,但还有力气对他怒目而视,“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英雄?若不是楼雪萤选中了你,否则你一介粗蛮武夫,怎么会有今天!”
“你说得对,若没有她,我一定走不到今天。”李磐冷笑道,“但这不是你和你爹造成的吗?你们两个逼她至此,逼我至此,如今还问我是什么英雄?”
他弯下腰,一把揪起太子的衣领,恶狠狠地道:“时势造英雄,谁给的势?你和你爹!”
说罢,又狠狠将太子掼倒在地,直接走到龙椅旁,将楼雪萤抱了下来。
楼雪萤惊诧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她现在能稍微出点声了,只是嗓音还是低哑。
李磐将她在太子旁边放下,沉着脸,递给她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正是先前太子以她为人质时,架在她脖上的那一把。
“来,杀了他。”李磐说道。
楼雪萤坐在地上,手一抖,匕首掉了下去。
李磐捡起来,重新塞到她手里,望着她道:“你难道不想自己动手吗?”
楼雪萤怔怔地看着李磐,渐渐红了眼眶。
她其实还是没有什么力气,那把匕首在她手里,简直就像是一口鼎那么沉重。
“我、我……”她喃喃着,说不下去。
“簌簌,簌簌!”太子忽然挣扎起来,“你不能杀我!至少不能是你来杀我!成王败寇我认了,要我死我也认了,但是换一个人,换一个人好不好!”
楼雪萤举着匕首,颤抖地看着太子。
他身上的甲胄全都被卸除了,身上只有薄薄一件单衣,要想杀他,其实根本费不了多少力气。
可是……可是她从来都没有亲自杀过人。
太子见她犹豫,立刻红着眼睛,殷切地看着她,劝道:“簌簌,我知道你恨我,可心里想杀人是一回事,真正动手又是另外一回事。你不能自己动手,不然以你的心境,你会受不了的,你以后日日都会想起今日我死在你手里的画面,还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很好的时候……”
李磐一脚踢在了他的下巴上:“废话真多。她杀的又不是什么好人,为民除害,大功德一件,有什么受不了的。”
太子吃痛,怨愤地看着李磐。
楼雪萤的匕尖,渐渐悬到了太子的胸前。
她没有看太子的眼睛,只是盯着胸口那一处的布料,恍惚地想:她真的想杀他吗?
重生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
重生之后,其实也没有。
哪怕是下定决心要跟李磐造反,她也并不是奔着杀了谁的目的而去。
从始至终,她只是想要结束这两段荒唐的关系,从这场没完没了的噩梦中解脱出来,让他们得到各自应得的惩罚而已。
她知道他们肯定会死,但从来没有想过,是要自己动手。
“李磐!你怎么不来杀我!你身上多少条人命,还缺我这一条吗!我告诉你,你若是让她杀我,她可就要记我一辈子了,她说不定做梦都要梦到我,你能接受吗!”太子神色渐渐癫狂,见刺激李磐没用,便又转向站在一旁的景徽帝,破口道,“老东西,你不是也想杀我吗?你怎么不动手?你难道不是这里最想杀我的人吗!你快动手啊!之前杀我那么多次,怎么现在不敢了!”
景徽帝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簌簌,簌簌!”眼看她的匕尖已经碰到了他的衣襟,太子开始语无伦次,磕磕绊绊,“你冷静些,你不要听信李磐的怂恿,其实你根本不想杀我对不对?你的手是用来弹琴写字的,不是用来杀人的!你不敢杀人,就不要强迫自己!你若是恨我,完全可以让别人动手,你不用亲自动……”
话未说完,她的匕首已经刺了进来。
第99章
冰冷的匕尖没入胸口,太子甚至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只怔怔地看着楼雪萤。
她的手颤抖不休,也并非一捅到底,而是以一个极其缓慢的速度,将匕首一点一点压了下去。
起初还未觉得痛,后来分不清和腿上的伤哪个更痛,再后来,他真正领悟到了,何谓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簌簌……”冷汗湿透鬓发,他想坐起来,干脆让她给自己一个痛快,可肩膀却被李磐踩住,让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锋利的匕尖分开经络,分开血肉,每深入一点,掌心里传来的阻滞感都变化一点,她甚至能感觉到匕首越往下,它就跳得越厉害。
咚咚,咚咚,咚咚,她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感受过别人的心跳,简直令人发麻。
楼雪萤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然而她抖得越厉害,太子的伤口便扩张得越多。
“簌簌,为什么……”太子看着她,眼中竟然淌出了泪水。
楼雪萤顿了一下。
“你明明不敢杀人……也不会杀人……可为什么不让别人……一定要是你来杀我?”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后。
“为什么不能是我!”楼雪萤像是突然被刺激了一样,猛地将匕首绞了个圈,连声音都拔高了许多,歇斯底里道,“梁霁!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你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受你那样的羞辱和虐待!你不是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你这样阴魂不散的人,就应该下地狱!我亲手杀了你又怎么样,你难道不该杀吗!”
太子脸色惨白,血肉碎裂的声音通过身体传到耳骨,与她崩溃的声音交织在一处。他的胸口被鲜血浸透,身体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前世死的时候,感觉那么快、那么快……现在,却觉得这么慢、这么慢……
“簌……簌……”他喉咙里泛起血沫,眼睛几乎失了焦,却还是望着她的方向,含糊不清地道,“你……你亲手杀我……就不怕我……入梦找你……或者……下辈子……我们又……见面了……”
“那又怎么样!梁霁!我已经不怕你了!你去死吧!”楼雪萤脑中轰然一炸,猛地将匕首一压,彻底捅穿了他的心脏。
太子一声闷哼,脖上青筋暴起,身体因极度痛苦而不住地痉挛着,却仿佛还是想抬起手,朝她伸去。
楼雪萤用力地压着匕首,几乎将匕柄都要按进这具身躯的血肉之中。
直到她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眼前眩晕着晃了晃,被李磐一把扶住。
她跌坐在李磐的怀里,重重地喘着气,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上面还沾着太子的血迹。
她看着自己的手,只觉如此陌生。
她再看向太子扭曲的面容,更觉陌生。
她仿佛不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一样,脑中空空,面上亦空空,整个人像是被抽离了似的,呆怔在原地。
太子圆睁着双眼,瞳孔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消散,喉咙里的声音嗬嗬滚了几下,却又戛然而止。
他张着嘴,手悬在了离地三寸的地方,重重地垂落下去。
而他的身体,在最终几下震颤之后,彻底归于死寂。
“霁儿……霁儿……”皇后已经哭到声音沙哑,想靠近太子,却被士兵死死地按住。
李磐冷冷地扫了一眼,道:“带下去处理了。”
士兵将皇后提了起来,皇后踉跄着起身,却趁士兵手劲松动的一瞬间,挣开了他们,扑到了太子身上。
李磐立刻抱着楼雪萤退开。
皇后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太子胸前的匕首,也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她歪倒在地,很快没了声息。
士兵犹疑道:“将军……”
李磐挥了挥手。
于是士兵们便将皇后与太子的尸身、连同还被绑着的廖将军,一同带了下去。
乾阳殿中一下子又恢复了安静。
李磐扶住楼雪萤,转了个身,看向沉默立在一旁的景徽帝。
“他呢?”李磐低下头,轻声问她。
楼雪萤缓缓回过神来,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眼中渐渐泛起水光。
“……那算了。”李磐道,“那我来。”
“能不能……”景徽帝忽然开口,语气里满是苦涩与恳求,“最后让朕与她说几句话?”
楼雪萤忽地反过身,抱住了李磐,颤抖着摇头。
李磐沉沉地看向景徽帝。
景徽帝愣住。
“将军。”吴兆在门口探头探脑。
李磐回头:“什么事?”
吴兆道:“太医院那边收拾好了,太医们都跑了,但药材都还在,军医已经来了,要让夫人过去看一看吗?”
李磐看向楼雪萤:“梁霁那狗东西不知道喂你吃了什么,这般伤身,我让军医给你看看好不好?”
楼雪萤先前声嘶力竭,现在又说不出话了,只能点了点头。
李磐却皱起了眉。
楼雪萤现在还没什么力气,根本没法自己走路,连扶都很难扶,要不被人架着,要不被人抱着,但他现在却不太好走开……
正思索着是不是让吴兆找个伤员的担架来把她抬走,便听身后郑公公发出一声凄厉哀叫:“陛下!”
李磐骤然转头,只见景徽帝已经倒了地上,而同样与他一起倒在地上的,还有李磐原先搁在龙椅边的长枪。
枪尖上又沾染了新的血迹,而景徽帝颈间的血,还在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
他自戕了。
作为大岳的皇帝,他终究还是不想死于叛军之手,自戕,也算是给了自己最后一点体面。
李磐静静地看着他。
景徽帝倒在地上,半张脸贴着乾阳大殿的砖地,直直地望着不远处两个人的身影。
他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乾阳殿的地面,有这么冰,这么冷。
而她,不仅不愿意听一听他临死前的话,甚至直到他死了,她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她沉默地用后背对着他,将脸埋在了她的丈夫怀里。
而她的丈夫,也只是用一种平淡的目光俯视着他而已。
“簌……君……”他喃喃着,眼角滑下一道泪痕,“朕……悔啊……”
他从第一世就走上了一条不该走的道路,重活一世,也许他有很多次挽救回头的机会,可每一次,他都选择了错误的那个。
是他没有把握住这个重生的机会。
倘若……倘若……
倘若什么,他已经不知道了。
他合上了眼,大岳的最后一任皇帝,最终死在了每日早朝的乾阳大殿。
“陛下——”
只听砰的一声响,郑公公撞壁而亡,倒在了景徽帝旁边。
李磐闭了下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吴兆上前,认真检查了一下,禀报道:“都死了。”
李磐:“也带下去吧。”
士兵们很快又将景徽帝与郑公公的尸身拖了下去。
楼雪萤一直没有说话,没有抬头。
殿中终于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李磐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我现在就带你去太……”
话未说完,突然见她抵着他胸前硬甲,嚎啕大哭起来。
说是嚎啕,却因为药效的原因,发不出太多声音,然而她的胸膛正剧烈地起伏着,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急促抽气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又尖又涩的咽音,喉管仿佛被什么东西磨穿了、烧穿了一样,每一声悲鸣,都像是硬生生呕出来的,泛着血,透着腥。
她的肩膀耸动不止,眼泪如同洪水决堤,滚滚而下,砸在自己的衣摆上,很快便洇开一大片深重的水痕。
她想到太子死不瞑目的脸,想到这几天的囚笼,想到秋猎夜晚困住她的半亭,想到幽宫里那扇映着雪景的琉璃窗,想到她未成形的那个孩子,想到景徽十六年三月十九日,她借了他的马车,他却摇头轻笑,说:“相逢即是缘分,不必还了。”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她又想到景徽帝问能不能最后再跟她说几句话,想到他下到西北的圣旨,想到他非要送给她的那把琴,想到她被迫入宫的不眠之夜,想到她整整齐齐收好珍藏的信件,想到十六岁那年,自己满怀忐忑与期待,打开了那份写满了陌生人灵犀的琴谱。
她一下又一下地捶着自己的心脏,揪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分担她的痛苦,清醒她的神智。
为什么,为什么。
他们终于死了,她也终于解脱了,可为什么她并没有任何喜悦,只有无尽的痛楚,像山崩海啸一样,席卷了她的肉/体与灵魂。
李磐红着眼睛,沉默地看着她。
泪水汹涌地淌过她的脸颊,流进她的口中,咸涩的液体渗入咽喉,呛得她猛地咳起了嗽。
眼角像是撕裂般疼痛,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像是要把余生的泪水,都在此刻流干。
“簌簌。”李磐缓缓拥住了她,用身体给她隔出一个小小的、昏暗的空间,低声道,“没关系,想哭都多久都可以,不用强忍回去,我就在这里陪你。”
“李磐……”她抬起头,抓着他的手臂,发出的只有嘶哑的气声,“他们的确已经死了……是吗?”
“是。”李磐道,“全都死了,死得透透的,没有一个假死的。”
“我的前世……彻底结束了,是吗?”
“是。”李磐道,“从现在开始,只有今生。”
第100章
太医院。
楼雪萤歇在榻上,听军医跟李磐讲述她的情况。
“根据从廖家搜出的那些残余药物来看,这药喝多了是会伤身,不过好在夫人只是这几日喝得猛了一些,倒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属下开些方子,为夫人调理一段时间即可。”军医道,“夫人脖子上的伤也上好药了,大约一个月便能恢复。别的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体有些虚弱,好好休息便好了。”
“好。”李磐点了点头,“你去忙你的吧。”
军医告退,李磐坐到榻边,道:“我让你父亲和你二哥进宫来陪你说说话,如何?”
楼雪萤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用了,他们也还有事要忙吧。”
她先前哭了许久,现在才终于缓过劲来。
李磐将她抱到太医院,她照了下镜子,感觉自己脸色憔悴,眼睛红肿,实在不宜直接去见亲人,徒惹他们担心。
而且景徽帝刚死,京中可谓是一片混乱,抓捕出逃的皇室宗亲、调查心有不服的朝臣、搜检各种漏网之鱼……总之,有很多很多事要做,父亲和二哥肯定忙得脚不沾地。
她现在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和声音,悲恸情绪过去,意识到京城里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事要处理,便又提醒李磐道:“对了,京城东边应该还有后方的援军和辎重,你须得及时派兵过去。另外城里的武库和粮仓你占领了没有……”
“我知道,都已经安排下去了。”李磐道,“你就放心吧。”
正说着,吴兆进了太医院,隔着一道屏风来报:“将军,京军都已投降,全部被我们的人接管了。不过有个人,想请将军示下。”
李磐:“什么人?”
“此人是京军里的一名小卒,就是他抓住了梁霁,交给了末将。他自称,虽为京军,被安排进了皇宫埋伏,但却临阵脱逃了,并未对我军挥戈。”吴兆道,“将军看,此人怎么处理?要赏吗?”
“还临阵脱逃?倒是识时务。”李磐笑道,“他人在哪里?”
“就在外头,将军要见吗?”
“见。”李磐说罢,拍了拍楼雪萤道,“梁霁让他舅舅骗来京军的兵权,结果最后却被一个京军抓住,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因果。”
楼雪萤眨了眨眼睛。
李磐起身:“我去见见此人,你也听听怎么回事。”
他绕到屏风外坐好,吴兆很快就将人带了进来。
李磐打量着他。
外形上瞧着倒是很板正,看着也顺眼。李磐问他:“就是你抓住了梁霁?”
“回将军,正是小人。”
李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抓住他的?”
“小人姓王名禾,禾苗的禾。”那人答道,“不瞒将军,小人虽为京军,但却不愿与西北军为敌,所以小人便寻了个机会逃离战局。只是小人第一次进皇宫,迷了路,不知如何出去,歇脚的时候恰巧碰见逃来的太子……呃,梁霁,小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突然对小人动手,小人……小人为自保,就、就这样了……”
李磐:“哦?你为什么不愿与西北军为敌?是觉得打不过,所以就不想打了?”
王禾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道:“回将军,小人虽也认为京军不是西北军的对手,但小人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不全是因这才不愿与西北军为敌的。小人真正不愿为敌的,其实、其实是将军与夫人……只是小人卑贱,不敢高攀,所以方才并未直言。”
李磐:“你既然是京军,想来是京城本地或京畿一带的人?莫非是之前与武安侯府或楼家有什么渊源?”
“将军妙算。”王禾诚实道,“小人在入军伍之前,曾是司农寺姚少卿府上的护院。”
“你是姚家的人?”李磐惊讶。
屏风后的楼雪萤原本是半躺在榻上,闻言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是。”王禾低头道,“小人的父亲就是姚家的护院总管,小人自小就是在姚家长大的,后来也做了姚家的护院。”
李磐来了兴趣:“你既然是姚家的护院,怎么又参军去了?”
“呃……小人,呃……”王禾支支吾吾,“小人,小人觉得,若能参军,或许可更有一番作为……姚家仁善,放了小人出府……”
“那你和姚家现在还有联系吗?”楼雪萤急忙问道,“阿月她人还好吗?”
王禾没想到屏风后还有个人,吓了一跳,连忙回答:“小人见过夫人。去年……呃,去年将军起兵之后,楼大人被捕入狱,姚家与楼家交往甚密,虽未入狱,但姚大人也被停了职,一家人禁足府中。至于小姐……”顿了一下,黯然道,“小人也不知道小姐如何了。军中管理严格,小人一直没找到机会回姚家打听,连小人的父亲都联系不上。但也没听说姚家有什么别的消息,小人只能安慰自己,没消息大抵就是好消息。”
李磐立刻把吴兆喊了进来:“去看看姚家什么情况,若姚小姐在,便带她进宫来陪夫人。”
吴兆得令去办了。
李磐又问王禾:“你原先既然在姚家做事,那看来是认识我夫人了?”
王禾忙道:“小人不敢称认识夫人,只是姚小姐以前与夫人经常外出游玩,小人偶尔会护送小姐出府,远远见过夫人几回。”
“原来我还是沾了我夫人的光。”李磐笑道,“你可知你今日抓到的梁霁,原先曾与姚小姐议过亲?”
“……小人知道。”王禾抿了抿嘴,低声道,“可是小姐又不喜欢他。如今看来,幸亏小姐不喜欢他。”
李磐挑了挑眉。
“我夫人与姚小姐乃是手帕之交,今日你又替我抓住了梁霁,倒也是桩缘分。”李磐道,“说说看,你想要什么赏?”
王禾犹豫着。
李磐:“你大胆说来。”
王禾小心翼翼道:“小人不敢贪心,唯有一事,确实是小人所求。待将军来日荣登大宝,可否……可否赏小人一个小小的军职,不必太高,什长就够了。”
“什长?”李磐笑道,“我还以为你怎么着也得要个百夫长,什长未免也太小了点。”
王禾:“小人只是京中一小卒,以前也只是看父亲管过府上一众护院而已,并无太多亲身管理经验,不敢托大。就连今日抓到梁霁,也是运气使然。只是若成了什长,将来升迁的希望便大一些,小人愿尽力而为,凭自己的真本事,为自己挣个前途。”
李磐颔首:“不错,你倒也脚踏实地,我记着了。”顿了顿又道,“既然你也许久没有联系上你父亲了,那你现在不妨去追上吴兆,与他一起回姚家看看吧。”
王禾惊喜万分,连忙拜谢,之后便急急告退,还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李磐回到榻前,摸了摸楼雪萤的脸,柔声道:“晚点就能见到姚小姐了,你与她许久不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说。”
楼雪萤轻叹一口气:“还是牵连到她了。”又道,“你也快去忙吧,不用在这里陪我。”
“眼下事情确实多,不过大多数都已经有人去办了,暂时还不需要我亲自出动。”李磐眼神沉暗下来,“不过,有一件事,的确需要我现在去做。”
这件事,就是审问丁副将。
他被关在了一处偏殿里,门口重兵把守,按理来说早该重伤不治而亡了,但军医给他用了点药,吊了他一口气,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活着。
李磐迈进门槛,殿门在身后合上。
丁副将躺在地上,满身鲜血,听到动静睁开眼,看见是李磐,微弱地叫了一声:“将军。”
李磐在他面前蹲下,定定地看着他。
河东的那个县令,以“有降将是细作”为名,将楼雪萤骗了过去。他本以为这只是个虚构的理由而已,却没想到,自己身边原来还真的有一个细作,只不过不是降将,而是他得力的副将。
梁霁这招,不可谓不阴险。
先用“细作”引起楼雪萤的警惕,然后再通过楼雪萤的失踪,给李磐营造一种“原来并没有细作”的错觉。如果不是收到了楼雪萤藏在布老虎里的提醒,他恐怕真的不会想到,自己视为兄弟的战友,竟然会藏在他的背后,对他挥刀。
他们相识六载,曾一起出生入死,砍过犬戎的头颅,分过同碗的烧酒。
最后却落得这种结局。
“什么时候叛变的?”李磐问他。
丁副将恍惚了一下,道:“七月。”
“上个月?”李磐狠狠地皱起了眉。
竟只是刚刚叛变?
但细想之下,也确实如此,若是更早叛变,没理由之前的战役打得那么顺畅。
河东之战结束后,百姓之中多有动荡,以致于楼伯玉忙得不可开交,连楼雪萤去见县令都顾不上管,现在想来,百姓里闹出那么多事,恐怕也有梁霁等人的手笔。
“你疯了?成功近在眼前,你却突然叛变?”李磐难以置信,“京城什么兵力,我们什么兵力,你难道不知道?你为梁霁做事,有什么好处?待我攻入京城,难道我会亏待你吗!”
丁副将苦笑了一下:“不是为了好处……”
“那是为了什么?”
“人人都有软肋,将军的软肋便是夫人,而我的软肋……也是我的妻儿。”丁副将喘了一口气,道,“他们挟持了我的妻儿……将军,我还能怎么办?我的儿子,他才三岁啊,我怎么能不管……”
“你的妻儿?你的妻儿不是在西北吗?”李磐惊愕道,“他们还千里迢迢跑去西北抓人?!”
“不在西北了……”丁副将闭了闭眼,回答道,“关内平定后,我觉得胜利近在眼前,便写了家书,让他们先搬到关内去住。关内的气候比西北好些,物产也丰饶些,我想他们早舒服几个月也好……谁知道……”
谁知道太子的人虽然挡不住叛军的铁骑,但挟持几个家属,还是不在话下。
“这些事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李磐怒道,“你若早告诉我,难道我会放任不管吗!”
“怎么管呢,将军。”丁副将又是苦笑,“他们说了,要用将军的命来换。可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妻儿被绑到了何处……我不敢用他们的性命作赌啊,将军!”
“何止是我的命!”李磐额角青筋暴起,“你还帮他们劫走了我夫人,是不是!他们把我的夫人藏在棺材里运走,你明明知道里面就是她,你还是放行了!廖迁投降的时候,你还装作怀疑他的样子,演得可真好啊!知道我不好杀,所以特意伪造出我夫人死亡的假象,来扰乱我的心神!丁衡,你还真是了解我啊!”
丁副将沉默半晌,道:“是我对不起夫人,对不起将军。”
李磐一拳砸在地上,眼眶通红。
“将军想如何处置我都可以,我只求将军,能不能……放我妻儿一马。”丁副将流下眼泪,“直到现在,我也还是不知他们下落。我不敢*奢求将军主动去寻他们,但倘若有了他们的消息,能不能求将军,不要怪罪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若是问起我,就说,就说我战死了……可以吗……”
李磐哽声道:“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当了叛徒!你还想让我假称是你战死?”
丁副将怔了一下,随即垂下了眼。
李磐深吸一口气,道:“你要杀我,虽是事出有因,可我也不能再继续容你。但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我给你个体面,你自尽吧。”
说完,将那把属于丁副将的佩刀,丢到了他的面前。
丁副将愣愣地看着那把刀。
许久之后,他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伸出手,握住了刀柄。
这把刀曾随着他斩杀过许多敌军,沾满了敌人的鲜血,如今,也要沾上主人的鲜血了。
举刀的动作牵动了伤口,丁副将拧眉咬牙,终于将刀横在了颈上。
他喘了口气,朝李磐笑了一下:“多谢将军。”
李磐站了起来,背过身去。
身后传来血肉划破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当啷一声落地的声响。
李磐面色紧绷,在殿中驻足良久,终于推门而出,低声吩咐门口的士兵:“收尸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