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未亮,应府向来戒备森严的大门却一反常态大开着,惹得来往行人纷纷侧目,好奇地窥探着其中景象。
一炷香后,应府门口围了一圈不明所以的修士与百姓,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不住张望,议论纷纷。
虽无人看守,这些看客却也不敢贸然擅闯,只好站在门口苦等,待到天色大亮,看热闹的人群已是将应府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昨夜虽下了场雨,然盛夏时节仍炎热不堪,不少人已被应家这故弄玄虚的姿态勾得烦躁不堪。
“故作姿态!我看是没什么事,散了罢!”
“如今云家与应家暗潮涌动,如何会如此大门敞开供人观赏?我看此事不简单。”
“等等!是不是有人出来了!”
只听人群之中一声惊呼,看客们纷纷抬头朝门中望去,便见府内一道水蓝色身影缓缓走出,惹得人群纷纷伸颈侧目。
“这是……云霁夫人?!”
“绝无可能!云霁夫人昨日还在流云原被那季向庭所伤,怎可一日之内便到应都原,瞧上去还安然无恙?”
“这天下岂能有两位云霁夫人……”
众目睽睽之下,女子神态自若地立于门前,甫一开口,周遭一切嘈杂声便骤然隐下。
“妾身一事惹得天下惊动,现在此处与大家赔不是。”
言辞恳切,面上又不卑不亢颇有仙家风范,不过一句话,便让人如沐春风,不自觉便被安抚下来,偏信一分。
“你如何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云霁夫人?”
“云霁”闻言却不恼,垂下眼睛苦笑一声:“妾身在应家呆了十年,却从未归家看望过兄长,而我重伤后,他亦不曾替我照拂幼子,试问我与他之间的关系,何至于让他大费周章为我续命?”
人群中不乏知晓不少仙家密辛的老人,闻言捋了捋胡须,点头道:“的确如此,夫人与云家主的关系……确实算不上好,可也算不上牵强,到底也是自己的亲妹妹,总还是有情谊在的。”
云霁摇摇头,欲言又止,良久才叹了口气,似是下定决心般,手心亮起一道灵光,往额间一抹,一道黑色印记边出现在白皙皮肤之上,随着呼吸颤动,似是有生命一般。
不少身负修为的修士一皱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对着怪异印记的气息本能地感到厌恶。
“你们应当知道,云家嫡系自古便有两人,而其中一人总会在年纪轻轻时便饱受病痛折磨,英年早逝,世人常叹云家不幸,然这只是云家为了仙门之位,付出的代价。”
话至此处,“云霁”不由红了双眼,情绪激动下不住咳嗽起来,话音也跟着一断,可嘈杂的街巷此刻却一片寂静,无人再出声将她要说的话打断。
他们也曾数次对云家的厄运津津乐道,却从未有一次深究到底,如今回头细想,才惊觉每每流言冒头,便会被云家用无关紧要的琐事压灭。
或许眼下,这个被云家刻意遮掩的秘密,终于要被眼前这位贤名在外的女子揭开。
“云霁”缓过气来,轻声开口:“因为历来云家主身上的剑骨,皆是由他们至亲的名铸就,作为代价,云家主每至夜晚,便药承受蚀骨之痛。”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才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即便“云霁”方才道出的端倪让他们心中有了几分模糊猜测,可此刻真相出口,却仍残酷得让人心惊。
一片寂静中,有人喃喃开口:“可这与夫人的身份又有何干系?”
虽是问句,然话语中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带上五分肯定。
方才那几句话似是耗尽了“云霁”的力气,她脸色苍白,手掌扶着身旁门柱才不至于倒下。
“这才是云天明想复活我的缘由,也是他想要寒洲剑的理由……他想要解除身上的禁咒,用万千修士的命,用妾身的命。”
一时间万籁俱寂。
原本只是闲来无事凑个热闹,不曾想竟在无意之中知晓了如此骇人听闻的真相,一时间谁都不曾开口。
一片寂静中,蓦然有脚步声响起,一片素白自“云霁”身后走近,无声一扶女子的肩膀,让对方能得以喘息。
“明日云天明便会开启祭阵,孰真孰假自能浮出水面。”
“于私,妾身并未做错什么,却因兄长忍受多年苦痛,步步退让却让他最后欲置自己于死地,我无法再坐视不理,于公,云天明为了一己私欲残害无数生命,更是天理不容。”
“应家此番出兵,是为了妾身,亦是为了天下修士,”
她欠身向众人深深一礼,偏头望了一眼应寄枝,无声笑了笑,便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离去,人们这才发觉,昔日眉目沉静却不失光华的女子,早已在岁月中成了一缕苟延残喘的幽魂。
在她身后,是万千整装待发的应家军,应寄枝手持长弓立于阵前,看客们被那如霜似雪的冷冽气势震慑,还未反应过来,便本能地退让出一条道来。
夜哭驾马在应寄枝身后半步,望向西侧天际,抿了抿唇。
他要去问清楚。
与此同时,纷纷扬扬的纸页自空中落下,片刻之间洒满了整片应都原,无数人停下脚步,好奇地拾起翻看。
薄薄一张纸,写尽了云家平生所犯之事,上至家主暗害剑圣,利用亲妹,陷害唐家家主,下到云家子弟残害百姓,纵情声色,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云霁夫人亲自出面澄明事实,还有何可辩解?哼,当真是人面兽心!”
“吾儿……我原以为送他去云家是脖了个好前程,可谁曾想……!难怪他不识字,却能每月都寄来书信……原来如此!云家当真……欺人太甚!”
“捉拿云天明!踏平流云原!”
“捉拿云天明!踏平流云原!”
燎原的火自应都原烧开,便一发不可收拾,不过短短半日,连渡鸦原的百姓都能将云家所犯罪行说得清清楚楚。
有人察觉到纸页上属于应长阑的污点,认为其不过是应家出兵的借口,可拿声音终究太小,在巨大的浪潮中起伏片刻,便消失不见。
然雁过留痕,待云家覆灭后,自会有人重新将此事翻出,届时等待应家的,只怕是更加声势浩大的反抗。
后话不提,此刻任由流云原所筑的城墙再厚,守卫再森严,也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流言蜚语与随风飞舞的纸页。
寒水城中,茶馆之中的说书先生不知从哪听说了云天明的种种往事,将他做的恶讲得绘声绘色,待云家反应过来要去拿人,那茶楼却早已人去楼空,找不到人影。
一切都乱了套。
街角书院里,十一顶着老者面容,望向庭院中跃跃欲试,难掩兴奋的枯荣军,沉声开口。
“眼下云家自顾不暇,消息传至都城仍需时间,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由我率兵赶往都城,一路混在寒水城百姓之中,借机闹事做掩护,届时应家军踏破城门,便可与我们一同汇合,白玄,你留在这里。”
“原来岁安副使让我们留在寒水城,便是让我们搅浑水,季公子当真是老谋深算,难怪我爹也说不过他……”
少年正喃喃自语着,忽听他人唤自己姓名,不由愣愣抬头:“我……?师兄,我可没有修为,让我做这首领,不好罢?”
话还未说完,枯荣军中便有人出声反驳。
“有什么不好?这几日散播消息,多亏了你帮忙打掩护,否则不会如此顺利。”
“你的剑招我们可都是看过的,云家那些花拳绣腿,又有何惧?”
白玄望着眼前少年们闪着光芒的眼眸,鼻头一酸,心中顿时升起无限豪情,情之所至正欲开口鼓舞士气,便被十一拍了拍肩膀。
“他们说得没错,没什么不好的,更何况……此事危险,你气运向来好,有你在定能化险为夷。”
白玄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待十一转身领着一般枯荣军离去,才猝然反应过来,方才见人转身时,那张向来阴沉的脸上浮起的笑并非错觉。
他揉了揉脑袋:“……这到底是不是在夸我?”
平川原,云家都城。
岁安如昨日一般在季向庭身处的偏殿做客,即便是自说自话,亦能聊出乐趣来。
“我本以为以家主的性子,不会对这世上任何人或事有过深的执念,不想昨日却收到他寄来的书信,问你近况如何。”
沉默了许久的季向庭终于睁开眼睛:“……信呢?”
岁安摊了摊手:“已经替你回了,如今这信怕是已到应都原,在家主手中了。”
季向庭掩在长袖之下的指尖一拢,哼笑一声:“你便不怕露馅么?”
岁安叹了口气:“再稳他一日,一切便可尘埃落定,我也不必再……”
话音未落,偏殿木门便被人粗暴地踹开,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望门口望去。
云天明阴沉的目光扫视过屋中二人,良久眯起眼睛:“我竟是不知道,不过一日功夫,二位便能暗度成仓,将死人也变活了。”
季向庭被身后的云家子弟压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好无辜地眨了眨眼:“云家主,想让云霁夫人起死回生的是你,我又如何能做到?更何况岁安如此行径,家主定然有所防范,他如何敢与我合谋叛乱?”
不远处,云家副使匆匆闯入屋内,低声开口:“应家军已至流云原,寒水城百姓听信传言起了骚乱,若再派兵镇压,怕是……”
他话语间吞吐数次,显然已是挑了好的回禀云天明,真实情况,怕是还要雪上加霜。
分明已经如此严防死守,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错,才让“云霁”钻了空子,反过来倒打一耙?
真正的云霁在冰棺之中,死人说不了话,更无从辩白,到了百姓眼中,便是云家做贼心虚,便是再设法回应,也只是越描越黑。
“家主……”
云天明扫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季向庭,冷声开口:“不必等了,今夜便开始。”
第82章 奔驰
日暮西沉,云天明立于高台之上,垂眸将流云原万千景象收入眼中。
家主突如其来的命令让本就紧绷的云府越发风声鹤唳,路上皆是神色冷凝的云家子弟,慌乱地为提前的祭礼准备。
云家副使立于云天明身侧,不断有信鸽自远处飞来落于墙上,副使将看着纸条上的消息,眉间皱得越发紧。
太快了。
他们并非没有想过真相败露后的情形,却不曾料到消息蔓延得如此之快,似是流云原中早已潜伏了一道看不见的阴影,在悄无声息地推波助澜,他们却从未察觉到。
那些应家暗探早已被处理干净,还有谁能如此神通广大?
唯有那位被他们重重围困在云府的剑圣之子。
云家副使抿着唇,一时间心中万千愁绪夹杂,竟是一件都想不明白。
他揉了揉眉心回过神来,
“家主,月圆之夜未至,若是如此毛线,怕是要出问题,届时您的诅咒……”
云天明冷眼瞥一眼身后小心翼翼的副使,低声开口:“如今我还有选择么?若你能早些将人看住,也不至于如今进退维谷。”
副使脸色一白,眼珠转动心念急转:“季向庭被如此严防死守,能传出消息的自然不是他……便只能是岁安,我给他下了蛊,只要他死,无法送消息出去,便能拖慢应家的脚步。”
云天明冷笑一声,指尖结印打出,青色灵光在空中闪烁片刻,便消散在夜色中。
副使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眼前景象,口中喃喃:“绝无可能……家主,我是看着他们将蛊虫咽下的,怎么会毫无作用?”
云天明没有分毫意外,沉沉目光落于副使身上:“流云原的城池不必再守了,召回所有云家子弟,守在都城前,祭阵结束前,绝不能让应家军进来。”
“还有,季向庭出口成令的妖术,他既如此按耐不住,便用药让他被再开口了。”
副使神色一凛,低头应是,正要吩咐下去,却听见自己追随多年的家主复又开口。
“你在我身边多年,偶尔疏忽也是人之常情,可你也当知道孰轻孰重,若是此事再有纰漏……”
副使指尖一颤,似是回忆起什么极为惨烈的往事,连头都不敢抬,草草应声,便行色匆匆地走下高台。
他可再清楚不过,眼前这位在世人眼中温和无比的家主皮囊下藏得是何等冷情残酷的灵魂。
云天明从来不在乎云家,只在乎自己。
若是有朝一日将他逼到极致,为了活下去,任何人都可以是他利用的对象。
这世上仅有的能让他犹豫片刻的两个人,皆已不在。
是以,不必云天明将最后几个字说出口,他便能知道若应家攻破都城,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用锁灵链把岁安与他那两个亲卫一起捆了,随后我亲自去一趟。”
一炷香后偏殿之内。
岁安举起双手任由人将自己的双腕困住,云家子弟将同样被五花大绑的李元意欲江潮一同推入门中,便粗暴地关上门,无论两位少年如何套话,皆是一言不发。
岁安坐在季向庭身侧,此刻终于将那张无比虚伪的假面卸下,松了松筋骨开口:“不必再喊了,如今情状,不会有人再信我们了。”
江潮与李元意对视一眼,齐齐耷拉下脑袋,失望地走到季向庭面前。
“季公子,都怪我们太操之过急,才会让你与岁安副使在这节骨眼上暴露,我方才看云家子弟皆奔忙不已,想来他们定然已经知道我们的盘算,要提前开启祭阵……应家主未必赶得及。”
话语越说越低,到了最后更是愧疚得眼圈发红。
季向庭不由失笑,困着粗壮铁链的手轻而易举便抬起,一边一个揉了揉脑袋,动作之间连声响都不曾发出。
“我还没开口,怎么便将这些都往自己身上揽?”
“放心,从头至尾我都没想过要让应寄枝来救……你们可有想过我为何要让枯荣军留在寒水城?”
两人闻言一愣,还未来得及思索,房门便再次被推开,残阳之中,云家副使端着托盘缓缓走进,在少年们警惕的视线里将饭食放在季向庭面前。
“吃罢。”
季向庭挑了挑眉:“这般丰盛,副使大人,我可不敢吃。”
云家副使嗤笑一声:“你还有得选么?如今你灵力尽失,这哑药是你自己吃下去,还是我按着你吃?”
季向庭垂眸看了看冒着热气的饭食,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我两个都不想选。”
下一刻,他一双眼眸一色灿金,副使神色一厉,顿时将饭菜打翻在地。
瞬息时间似乎被延展到极致,无数云家子弟破门而入,无数剑光亮起,避开命门朝季向庭身上各处砍去,李元意与江潮焦急地瞪大眼睛,惊呼一声下意识便要扑到季向庭面前替人挡下。
“停。”
自四面八方挥砍而来的剑光顿在季向庭身前分寸,磅礴灵力自他身上涌出,顷刻便将整座云府笼罩,所有嘈杂声响突兀地止息下来。
时间因他的字句而凝滞,季向庭一皱眉,偏头吐了口血,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胸口。
这些天为了骗过云家之人说了不少似假还真的谎话,层层叠叠的反噬挤压下来,在他动用灵力时便尽数反扑上来,着实有些疼。
内府出的灵光正极速流转消散在空中,季向庭握了握手指,伸手捏碎重重剑影走至副使身前,便已有些力有不逮。
看来若要强行控制如此多修士,便是以他的修为亦有些吃力,最多也只有一盏茶时间。
季向庭伸手将副使怀中的哑药摸出,在人眼眶眦裂的瞪视下给对方灌了下去,随手将人打晕。
他回身拍了拍李元意的肩膀替人解了禁制,一声脆响,李元意身上坚不可摧的铁链便落在地上,他伸手指了指副使的脸:“十一可有给你他的面皮?”
李元意点了点头,一边迅速伸手将将两人的衣袍互换,一边摸出两张面皮,小心翼翼地贴上。
季向庭接过副使手中长剑,在他身上比划一下,便往对方胸口一刺,干净利落地要了对方的命。
“云天明疑心重,届时你在他身边务必小心……他明白我不肯就范,缠斗之间被人钻了空子喂下半瓶哑药,无法再说话也是理所应当。”
他弯起眼睛,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也不必太过紧张,云天明眼下万分焦急,顾不上你……明日便能回家了。”
李元意眼中一亮,握拳应声:“一切听公子的……不过公子既有如此能耐,为何不直接杀了云天明?”
季向庭弯起眼睛,眼中浮起一层冷色,轻声开口:“只是要他性命,太便宜他了。”
李元意看着他有些苍白的面色,自然明白如此异术背后需要消耗的灵力,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拿着剑往自己身上划了几道,将原本的袍子弄得灰扑扑一片,装出一副狼狈模样,
季向庭颇为欣慰地顶了顶犬牙,如法炮制地在身上同样划出数道伤痕后,灵力也被消耗得所剩无几,他打了个响指,轻声开口。
“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醒来罢。”
下一刻,凝滞的气息再度流转起来,云家子弟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一地凌乱。
岁安带来的亲卫因护主而被一箭穿心,自家“副使”正气喘吁吁地按住季向庭,身旁的药瓶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堪堪停下,显然是经历了一番大战。
“还愣着做什么?把人压到校场上。”
云家子弟们在厉喝中一激灵,顾不得多想便手忙脚乱地将人押住,偏头看了眼一旁沉默的岁安,小心翼翼地开口。
“大人……那他?”
“副使”斜眼睨了睨人,哼笑一下:“一起压上去,待应家军来,便送他们一份大礼。”
千里之外,寒水城。
城门处被群情激奋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竟是生生将那些云家子弟堵在原地动弹不得。
“若云天明当真问心无愧,为何这般久仍关着城门不让我们出去?!”
“云霁夫人究竟在何处!”
云家子弟皱了皱眉,强忍着不耐开口道:“如今城门禁制已解,你们自可选择将应家军迎进来,只是你们当真觉得应家会比云家好到哪去么?”
混在人群中的白玄立时开口:“无论如何也比在流云原不明不白地死了为好!我前几日可是瞧见了,南边小巷里全是无名尸首,这便是你们说的宽仁么!”
此话一出,人群中更是哗然一片,云家子弟神色难看,情急之下身上灵力一震,便将站在最前处的百姓掀开,自顾自地朝都城掠去。
人群中少年们对视一眼,一边飞身而起将被掀飞的百姓接住,一边将紧闭的城门打开。
白玄远远便瞧见应寄枝寡有情绪的脸,神色不由自主一松。
分明离开应府来流云原不久,可这些日子皆是提心吊胆,属实糟心。
如今再见到冒着寒气的应家主,都觉得分外可亲。
百姓们自发地让出道来,仔细打量着这位家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是何等年轻。
却已是被这些吃人的仙门逼得父母双亡,孑孓一人。
也难怪他总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人惯爱以己度人,寒水城中不乏有痛失至亲的苦命人,下意识便与应寄枝同病相怜起来。
“应家主,还望您能替我们报仇!”
“应家主!”
应寄枝并未回答,一袭白衣坐在马上,在山呼海啸的呼唤里仍不为所动,宛若一道飘渺的流光,带着万千应家军疾驰而去。
唯有白玄察觉到应寄枝投来的瞥视,握了握拳在人群中朗声开口:“城开了,我们走!”
反是不远处,正与自己搀扶着的老朽聊得起劲的少年闻言抬头,同老者道了别便匆匆随着应家军的方向赶去。
百姓们不明所以地看着方才还同自己闲聊的年轻修士们渐渐汇聚在一起,义无反顾地追随应家而去,不由开口:“你们向哪去?”
有少年回身,眼中是如繁星般明亮的意气。
“我们大哥说了,不必仰仗他人,受了委屈得自己讨回来才行!”
第83章 弯弓
入夜,云家都城内仍旧灯火通明,原本车水马龙的街巷如今只余云家军往来巡逻时留下的阵阵脚步声。
都城西南方向的树林之中,不知何时已建起一座足有几百里大的祭台,诡异的咒文深深镌刻在石壁之上,又被朱砂反复描摹,在月色下显露出诡异的光泽。
在祭台中央,一座冰棺静静躺在阵眼之上,真正的云霁闭目沉眠,不知外界到底是何等的血雨腥风。
云天明身着黑色斗篷立于高台之上,似是要避着那皎白月色。
无法忍受的噬心之痛在体内攒动,即便是他如何运转灵力抵挡,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就自然再维持不住往日温和的假面。
他摸索着指尖,望着祭台东侧的山道,神色有些焦躁。
时辰已至,那些人到底在磨蹭什么?
百里之外,“云家副使”正亲自压着季向庭往山路上走,他的身后跟着长长一串修为出挑的云家军,推着一会作为祭品的剑奴一同朝前走。
季向庭形容狼狈地弯着腰,垂眸看着地上的杂草,一副束手就擒的乖顺模样,直到瞧见不远处草丛见极快地闪过一道碎光,唇角才不易察觉地弯起。
李元意自然也瞧见了这几位微小的讯号,眼前顿时一亮。
这是季向庭亲自教的身法,也只有枯荣军才能看出其中些许端倪。
他借势伸手推了一把季向庭,将人搡得踉跄一步,又不耐烦地拎着对方的衣领扶住,压着嗓子嘶哑开口。
“还想耍什么花招?再拖延也没用了!”
在怒斥之下,一道灵音钻入季向庭的耳朵。
“季公子,十一已带着枯荣军埋伏在树林之中,可随时伏击云家子弟。”
“嗯,不着急。”
小道说长不长,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那硕大的祭台便映入众人眼帘,岁安弯了弯眼睛,似笑非笑地感叹。
“能悄无声息地建起如此之大的祭台,你们家主可当真筹备了许久。”
“云家副使”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领着人走向高台,朝云天明恭敬一礼:“家主,人我都带来了。”
云天明回身瞥视一眼,俊秀的面上不见多少喜色,反是在阴影笼罩下,显得越发阴冷:“你的嗓子怎么了?”
“云家副使”立即低下头去,却仍抑制不住身上本能的轻颤:“回家主……这季向庭太过难缠,即便是被锁链困住亦是厉害,属下在颤抖中不慎吃下了半瓶哑药,才坏了嗓子,还望家主赎罪。”
云天明的视线从副使身上深浅不一的伤口上逐渐挪到已发不出声音的季向庭身上,良久才有些疲懒地伸手一挥:“药呢?”
话说得随意,可云天明的神情却不见放松,紧紧盯视的目光重逾千斤。
面皮之下的李元意指尖收拢,思绪急速运转,面上却仍是恭敬模样,有些为难地开口:“家主……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再多忍一忍,这药到底伤身,还是少用些为好。”
那如影随形的审视目光终于从自己身上离开,李元意汗湿重衫,推着人往祭阵中央走,将人压跪在地上。
若非季向庭便在自己身后,方才那句试探,自己怕是早便撑不住要露破绽了。
而季向庭身侧,无数神色浑噩的剑奴同样被鞭子催打着,踉踉跄跄地走到各自的位置上,却也不见有多少恐惧。
更多的是一种能免去生苦的解脱。
云天明眯起眼睛望向天际,天边一轮圆月缺了一角,躲在浓厚的乌云中,许久才彻底显露出身影。
一切都不是好时候,可外头来势汹汹的攻势,已让他不能再苦等下去了。
山林之中一片寂静,唯有晚风吹过树叶响起阵阵声响,云天明自高处缓步走下,自背后靠近,垂眸看着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季向庭,手中青光一闪,一柄长剑便被他握在手心。
许是感知到月色,他眉间被遮掩住的黑色印记终于彻底显露出来,不住地往外逸散着黑气,将云天明本就因疼痛而有些苍白的脸显得越发狰狞。
与此同时,数名云家子弟手握匕首靠近阵法各处的剑奴,粗暴地拽过他们的手腕划开一道口子,鲜血便从伤处流淌而下,渐渐漫过祭台上的深深凿痕,偌大祭阵似是一头吸血的怪物一般,顿时活了过来,渐渐亮起暗红色的光芒。
树林之中的旋风愈发大,即便是守在周围身负修为的修士,也不得不提剑抵挡,被当做祭品的剑奴们脸色发白,内府灵力随着血液流失正飞速涌向中心的冰棺之中,竟是将其缓缓托升至半空中,散发着妖异的冰蓝色光芒。
云天明收回视线,手中长剑对准季向庭的腰骨处干净利落地一划,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便烙在人身上,鲜血淋漓。
“云家副使”瞳孔无声一缩,本能地想开口出声,却又在一旁岁安冷厉的注视下强忍下来。
季向庭咬了咬牙,终究是没忍住,抽了口气低呼一声。
带着旧伤的腰骨再次首创,便是让他也有些吃不消。
“百年之前,我本该对你爹下手,奈何却被应长阑捷足先登……好在如今要解决你,倒是比从前容易不少。”
“云家主,你可答应过我要留他一命,我才会如此帮你,还望你此刻下手时能轻些。”
云天明手中动作不停,剑锋沿着季向庭凸起脊骨一路往上。
“如今你再说这话,还会觉得应寄枝会留你一命……”
话还未说完,一道银光便自千里之外飞射而来,直冲云天明而去,速度之快,待守卫在祭阵旁的云家子弟反应过来时,已至云天明面门。
环绕在祭台疾风被利箭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本就被吹得东倒西歪的弟子们更是被箭上的强悍灵力逼得近不了身。
云天明眉头一皱,不得不停下手中动作,运起灵力将这支极为诡异的银箭击飞,便是用上五成功力,却仍无法完全阻止起迅猛无比的攻势。
他手中青光明灭,攒力下劈,终于将银剑折断,终于在此时,又云家弟子匆匆跑来,嘴里高声喊道:
“家主!应家军已至都城前!”
守在祭台处的云家子弟纷纷一愣,不可置信地朝城门口望去。
寒水城至云家都城间隔着十余座城池,应家铁骑就算再神通广大,要想来到都城也需花上一夜时间。
如今神兵天降,属实令他们意外。
季向庭缓缓眨了眨眼,看着落在身侧的断箭,眼中终于浮起些许真心实意的笑。
云天明闪身飞至半空,与城门前手握长弓的应寄枝遥遥相望,两道凌冽视线在半空中对撞,互不相让。
“拦住他们。”
空中立时被无数剑光映亮,无数云家子弟体内的蛊虫躁动不看,不少人脸色苍白,却又不得不飞身冲出城门。
他们再清楚不过,若是违命,等待他们的会是何种惨烈的死法。
云天明一卷袖袍,青色灵力便冲天而起,直直打向祭阵中央的机关上。
吱呀作响的机关声响起,一道硕大的屏障将整座树林尽数笼罩,亦将外面的刀光剑影尽数隔开。
李元意手腕一动,一道灵光悄无声息地从他指尖射出,直直打向那灵墙,却也只是让那屏障翻起些许涟漪,不由担忧地皱起眉。
云家弟子毫无保留地倾巢而出,便是强大如应家军一时半刻也无法完全攻破。
他望着季向庭后背血流不止的狭长伤口,抿了抿唇回身看了看树林中,又看着一旁瞧不出端倪的岁安,心中焦急。
季公子怎么还不让十一动手?!
城门之外。
万千应家军与云家子弟战在一处,一时间竟僵持不下。
夜哭足尖一点,骏马扬蹄接力飞身而起,手中寒霜炫目,手腕转动如游龙般自人群中划过,顷刻便夺去数人姓名。
他长剑一甩将剑锋上的血迹抖净,极目远望城池之中极厚的屏障,眉目紧锁,常年呆板的脸上难得显出几分焦急。
被他硬生生撕扯出的缺口眨眼便被新的云家子弟填上,对方太过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军中数位好手聚集在一处,守着夜哭周身命门围剿。
他咬了咬牙,手中剑气一震击退眼前敌人,手中剑势未尽,便已旋身去躲身后的暗算。
纵然他武功卓绝,眼下也双拳难敌四手,无法冲出重围。
剑影之中,他侧身一瞥身侧的应寄枝,哑声开口:“家主!不必管我们!先往城中去!”
重重人影阻挡中,唯有一道素白立于天地间,无数剑光纷沓而来,他却将长弓收回身后,一副毫无抵抗的模样。
“哈,堂堂应家主,便是此等懦夫?”
剑锋直指应寄枝咽喉,云家子弟眯起眼睛,似是被他毫无反应的模样惹恼,忍不住怒喝一句。
听见此话,应寄枝脸上神情终于有了变化,露出一点讽意来。
下一刻,应寄枝的身影顿时消失在原地,数道利器入肉的闷响响起,那些修为出类拔萃的云家军们尚且不曾反应过来,便觉胸口一痛。
他们不可置信地低头望去,便见胸口命门出现一处小孔,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死不瞑目地倒下。
应寄枝一步步朝城门口走,每踏一步,赶来围剿的云家子弟身上便会爆出一串血花,而那白色衣袍却未曾沾染分毫。
七步之后,他终于站定在城门之前,身后是一条鲜血欲尸体铺就的长路。
直到此刻,云家子弟才看清他手中之物。
那是一条极细的弓弦,如今被他握在手中,正往下滴血。
云家子弟面面相觑,咬咬牙追了上去。
祭阵之内,悬于半空的冰棺越发明亮,繁复的咒文画满了季向庭整个脊背,牢牢禁锢住他那截孕育着金光的脊骨。
云天明手中灵力凝成一条线缠绕在脊骨上,正要往外拽,便听耳边三声脆响响起。
屏障顿时震荡不已,显出几条裂缝,云天明不得不运转灵力加固,自然被打断了动作。
他皱眉抬头,便见道路尽处,正架箭对准自己的应寄枝。
“你来晚了。”
“是么?”
第84章 破障
应寄枝拉开弓弦,灵力凝结成的箭矢架在弓弦之上,对准了云天明的命门。
云天明冷笑一下,五指一抓便将一旁垂着头跪坐在地上的季向庭抓来身侧,挡在自己面前。
“应家主,我劝您三思,祭阵已开,便是无可转圜,若是不小心伤到他,便是我也无能为力。”
属于季向庭的鲜血一滴一滴往下落,渐渐汇入阵法中,落入应寄枝眼中刺目无比。
他手背青筋寸寸浮现,被遮掩住的暗纹在手臂上不住闪烁,银白色的灵光在周身接连爆破,却又被他生生压下。
季向庭敏锐地皱起眉,抬头遥遥望了望应寄枝,察觉到他的异样后下意识弯了眼眸,无声开口。
“我没事。”
短短三个字,却比任何灵丹妙药还管用,应寄枝紧绷的脊背松懈下来,回神将扑上来的云家子弟震退。
夜哭艰难地将自己身侧纠缠不休的云家子弟甩开,疾步窜入城门之内,赶紧利落地将被应寄枝震开的几名云家军一剑封喉,警惕地守在应寄枝背后。
“家主,您留下的那些应家军还在路上,怕是赶不及过来,贸然动手,怕是要伤及自身。”
“你不想救人么?”
夜哭看着祭台上形容狼狈的岁安,终于咬了咬牙。
分明眼下再冒进,对应家便是得不偿失,等云天明祭礼完成,露出破绽时一举击破才是上上策。
可是……
他本以为自己走至此处会满腹疑问,会犹豫不堪,可事到如今,当他真正看到这一路上念了许久的身影时,却是什么都没想,便做了决定。
“……想。”
他执拗地抿着唇。
想问的话还没问出口,如何能甘心?
应寄枝应声,手中再度凝出三支灵箭,朝那坚不可摧的屏障直射而去,与夜哭挥出的剑气一道撞在灵墙之上,却也只是留下浅淡的划痕,再进不去一寸。
“家主,为何不用您的剑?”
应寄枝垂下眼眸:“不留名剑……另有剑主。”
季向庭当真是每一步都算得极好,不惜任云天明损耗身体,也要将这个秘密藏到最后,只为了那致命一击。
深谋远虑到让人胆战心惊,却也不要命得让人恨得牙痒。
应家军尚在与云家子弟苦斗,一时半会抽不出身,对云天明来说自然便没了威胁,方才应寄枝下意识的反应被他收入眼中,更是有恃无恐。
以无数修士灵力为代价凝结而出的屏障,岂是眼前之人用打闹似的弓箭能击破的?
更何况,应寄枝的软肋如今在自己手上,为了不伤到人,连全力都不敢用,还好不时清扫身后前赴后继意图将两人斩落的云家子弟,着实有些捉襟见肘。
曾经他在应长阑身边谄媚献好的景象终于在多年之后彻底倒转,云天明俯身睨着应寄枝疲于应对的模样,积压多年的愤懑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不由愉悦地眯起眼睛。
“应寄枝……比起你爹,你还是差得太远了,还是让舅舅再教你一课罢。”
祭阵仍在飞速运转,作为祭品的剑奴们终于承受不住阵法的榨取,痛苦无比地哀嚎出声。
修为稍低的几名剑奴更是匍匐在地上不住抽搐,不过片刻便彻底安静下来,整个人都被这邪气的阵法吸成了人干,再无声息。
一声轻响自半空中响起,所有人抬头望去,便见那尘封的冰棺不知何时被人打开,原本躺在其中沉眠的云霁闭着眼睛坐了起来,似是做了个场梦一般,仿佛下一刻便能睁开双眼。
云天明仰头看着冰棺之中的妹妹,眼眸中渐渐染上几分多年求索终于得偿所愿的癫狂,因疼痛而略微佝偻起的脊背也重新挺直,按耐不住低声笑起来。
只差最后一步,只要……只要他将季向庭身上的寒洲剑抽出,他便再不必忍受这日复一日的煎熬,连修为都能更上一层楼。
那些风言风语又算得了什么?昔日应长阑如此手段血腥,百年之后,这大陆上仍多得是修士吹捧。
这世人多是听风是雨,不过几年,便会将这些事情忘却,而唯有独步天下的力量,才能让他们心生敬畏。
额头处的魔印亮到极致,树影憧憧间,这位温和俊秀的一家之主如今的面容上却更似地府爬出的恶鬼,他五指虚空一拢,便要将季向庭脊背上的剑骨强行抽出。
金光越发明亮,云天明眼前由心魔创造出的种种幻象便也跟着越发鲜明。
他看见昔日妹妹神色冷凝地望着自己,话语中满是不假辞色的不赞成:“兄长,人心复杂,并非假面可以笼络,这便是你比不上季月的地方。”
“人各有志,云霁,你这般说可要寒你兄长的心了……云兄,不必介意此事,我哪有你妹妹说得这般好。”
他仍记得尚且年少的自己摇了摇头,心中暗下决心,可无论自己如何强迫自己好善乐施,人们记住的也只有季月一人。
他仿佛注定活在季月的阴影之下。
何其可笑的说辞,所谓悲天悯人,不过是世间至强者的谎言,唯有修为,才能叫人名利双收。
曾经那些惊才绝艳之人尽数在他的谋算中死去,他卧薪尝胆多年,这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也该轮到他坐一坐了。
可半柱香后,云天明日思夜想的寒洲剑却始终不曾自季向庭身上现出踪迹,不由皱起眉回身看向跪在地上面色苍白的人,一颗心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沉下。
季向庭身上属于寒洲剑的气息非但没有因祭阵的牵引而越发鲜明,反而开始明灭不定起来,似是随时要脱离云天明的掌控。
祭阵已开,而云天明更是离那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即便察觉到季向庭此刻的不对劲,他已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
季向庭身上红衣被血染成分外妖异的暗红色,后背极深的口子从旁人看去,仿佛他整个人从中间剖开了两半,剑骨被撕扯的剧烈痛意让他冷汗淋漓,然他面上却无多少恐惧神色,反是直视云天明,弯了弯唇角,
“云家主,我早便同你说了,我身上从来没有寒洲剑。”
云天明瞳孔一颤,在季向庭出声的一瞬,青色剑光便冲天而起,直指地上跪坐的人而去。
“杀你取剑,一探便知!”
为祭阵护法的几名精英子弟见此变故,立时收回灵力,拔剑便朝阵中疾驰而去,数道凶悍剑光封住季向庭周身命门,让人退无可退。
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两道道身影自高台上冲下,提剑替季向庭挡住了最致命的杀招。
“副使大人,您怎么……”
李云意额角青筋暴起,灵光闪动间将长剑拨开,冷哼一声。
“谁是你们副使!”
岁安与季向庭对望一眼,毫不犹豫便直冲阵眼而去,看着那源源不断涌入冰棺之中的灵流,提剑便斩,灵流似暴怒一般震动起来,将那来势汹汹的剑光如数奉还,震得岁安虎口发麻,后退两步才彻底卸下力道,不过短短一瞬便被云天明抓住破绽,剑影自背后汹涌而至,直逼岁安胸口。
“……缚!”
季向庭眼眸一色暗金,金色灵光在话语落下是自他体内抽出,化作万千金色藤蔓缠绕住云天明的四肢,险之又险地将扑向岁安的剑影拦下。
云天明挣扎着,在层叠的灵流之中,青光一下又一下冲击着那灵力化作的藤蔓发出闷响。
“如此试探,竟仍能让你找到破绽,倒是不想同你那凡是都要光明磊落的父亲。”
季向庭足下如风在刀光剑影中躲闪,闻言一笑:“所以我爹他没防住你们,早早便丢了性命,被抽剑的疼痛我已承受过一次,可不愿重蹈覆辙。”
“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君子……是以此处树林,也并非只有云家军。”
他转身望向树林之中,低喝一声:“十一,先破障。”
正在围攻季向庭的云家子弟尚未反应过来,漆黑一片的树林深处便渐渐亮起数道灵光,冲杀声自四面八方响起,顷刻间便已短兵相接。
屏障之外,应寄枝脚下已躺了一地云家军尸体,他无声无息地伸手按住手臂上因灵力消耗而躁动不安的禁制,看清屏障之内冲出的枯荣军,再次弯弓搭箭。
足有几丈高的蛇骨弓弯到极致,在灵力的包裹下曳出一条莹白色的拖影,蛇头眼窝处银火闪烁,似要绕着应寄枝的手腕游动起来。
夜哭回身收剑,城门已彻底被打开,残余的云家子弟见势不妙,齐齐朝祭阵撤去,白玄推开身前尸首,浑身是血地走到夜哭身前,话语间却是中气十足。
“他们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屏障一破,我们会拖住云家军,季公子便拜托应家主了!”
回应他的是三支离弦而出的灵箭,裹着应寄枝近乎暴烈的灵力,宛若三道流星,精准地朝屏障薄弱处袭去。
屏障之内,十一挣脱云家军的纠缠,眼眸中映出的那点寒芒越发近,在那箭尖触碰上屏障的一瞬间,运其体内周身灵力大喝一声,拔剑一同砍下。
一声脆响响彻都城,方才还坚不可摧的灵墙在里外攻势下震荡不已,终于被生生破开一道小口,旋即整个墙面便似易碎的琉璃一般,轰然碎裂,灵光四处逸散。
白玄眼前一亮,折下一旁的树枝,将藏了许久的怀中之物绑在树枝之上,用力舞动起来,那布条便在夜风之中飘扬而起,他弯起眼睛,朝身后的枯荣军唤道。
“弟兄们!随我上!”
第85章 血战
流云原,离云家都城不远的一处山坡上,隐约有火光闪动。
察觉到云家子弟尽数回放,那些问讯偷偷跟在应家军身后的百姓们才松了口气,自山上眺望着远处战火纷飞的景象。
“你看看那祭阵……当真是草菅人命!”
“我看应家也未必全然好心,瞧见那冰棺没?若云霁夫人当真不曾被暗算,如何需要云天明动阵复苏?我看,不过是应家借势吞并云家的手段罢了。”
“嘶……你们可看见冲在最前头的那名小少年手里举的是何物了?”
“这不是寒水城同我搭过话的?!”
几个人凑在一处眯起眼睛细瞧,努力辨认着破破烂烂的布条上画的鬼画符,然还未瞧出名堂,一道气势汹汹的剑光便自缝隙之中挥出,被云家子弟躲过后便阴差阳错地直冲山头百姓而去。
凡人如何能同修士抗衡,不过是眨眼间,那剑光便已至几人面门,他们才反应过来,尚未来得及惊叫,便被一把长剑拦下。
百姓们拍了拍胸口,正准备松口气,却又蓦然反应过来,警惕地看着身边之人。
“你是谁?!”
潜伏了这般久,竟是才让他们发觉,也不知是何用意。
山林之中,逐渐有灵光亮起,百姓们这才看清,自己身后跟着的是一队应家军。
“还请诸位多加小心。”
百姓们面面相觑,皆有些猜不透这些应家军的心思。
莫非这些应家子弟跟了他们一路,只是为了护他们周全?
正当众人一头雾水之际,却有人煞风景地惊呼一声。
“我知道这布条究竟是什么,也看明白上头那鬼画符了!”
分明眼前这一波三折的变故让他们都惊魂不定,哪一桩都值得细想,可眼前这书呆子像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般,仍揪着方才的问题不放。
身旁五大三粗的汉子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年岁不大的小书生,开口道:“小神童不妨说说,这是什么?”
小书生比划了一番:“你瞧,这布条是刻意被人染成红色的,如今飘起来的时候,像不像战旗?”
众人定睛一瞧,那布条在剑光之下仍飒飒飞扬,鲜血飞溅不曾污了上头的颜色,反叫这红越发张扬热烈。
“这红色便是烈火,下面那毛毛躁躁的青绿色,怕便是野草了。”
话至此处,小书生不由文绉绉地开口吟了句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当真好寓意。”
他身侧的汉子揉了揉脑袋,显然对小书生的话一知半解,过了一会才犹豫着开口。
“你说的我是不懂……不过应家与云家的战旗我们可都见过,既然这布条是战旗,那这战场之上,莫非有第三支军队?”
一语惊醒梦中人,人群之中一老者猛地用手中竹竿敲了敲地,开口道:“定然是他们……!那日寒水城门前那些追随应家军而去的年轻人们,他们说要自己去向云家复仇!”
“可他们要复什么仇呢?如此声势浩大的反攻,自然筹谋了许久,能跟在应家军身后,想来也是得了应家默许,这统领还能隐姓埋名至今……真是不简单。”
迷雾重重,谁都猜不透,他们身无修为,能做的也只有当这惊世一役的看客。
都城之内。
白玄身先士卒,一手握着自己草草绘就的战旗,一手执剑,如一尾游鱼般躲过重重围困,便直奔祭台而去。
束缚在云天明身上的灵流不堪重负地寸寸碎裂,季向庭顶了顶犬牙,唇齿张合间,舌面之上的金色咒文越发醒目。
到底是被这祭阵抽了不少灵力,加之旧伤被再次撕开,面对吸取着修士灵力而越发强悍的云天明来说,难得有些费力。
他看了看阵眼之中仍毫无进展的岁安,无论如何挥剑,那灵流仍是分好不动,反而将所有攻击如数奉还。
他面上毫无焦急的神色,反而眨了眨眼便将上头的咒文看懂了八成。
倒是恰好可以拿来一用。
“起阵,反噬。”
他身前光华铺开,顷刻无数咒文显现交织,聚成一面硕大的法阵,却是径直挡在岁安面前,将云天明打出的剑招尽数还回。
云天明拿不到寒洲剑,云霁也就自然无法起死回生,解除诅咒便是无从谈起,然这源源不断的灵力却仍能让云天明修为在几日之内大增,不可不防。
还是得自己进那阵眼处瞧瞧才行。
“季公子!”
季向庭忙里偷闲往身侧一瞥,便见白玄刹不住车般直往自己撞过来,他挑了挑眉一手扶住人,一手将剑光隔开。
他往上瞧了眼那四不像的战旗,神色有些微妙:“我们白小公子的工笔画……当真惊天地泣鬼神。”
白玄耳边皆是剑影划过砸在地上发出的巨响,竖起耳朵才勉强听清了季向庭的调侃,不得不毫无形象的朝对方吼道:“凑合用罢!公子手底下这些人,也就我还能画一画了!”
季向庭摇头失笑,袖袍一卷便将人退了出去:“知道了!此地危险,你带着他们把云家军拦住便可。”
另一边,夜哭身上黑袍此刻被鲜血浸透,每踏一步都能在地上留下一只血色脚印,配上他肃冷染血的脸,活脱脱煞神再世。
此刻他心无旁骛,手中长剑狠厉无情,为了能尽快走入阵眼抛却了一切防守,如一道电光敌伤一千自损八百地撕出一条通往阵眼的血路。
待穿过季向庭所设阵法,他才终于缓下脚步,长剑直插地面勉力支撑,才不至于摔下去。
岁安不曾回头,俊秀的面容被各色灵光照得叫人瞧不清神色,声音却在发颤。
“黑鬼……若是来杀我,也不必这般拼命。”
夜哭随手抹去唇边的血迹,缓缓站起身,并未理岁安话语中无比刻意的调侃,一板一眼地张口。
“他们说的我都不信,你来告诉我。”
岁安紧绷了许久的脊背便在这样硬邦邦的一句话里骤然送下,他揉了揉眉心弯起唇角,却又不敢回头,只是凝起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再度砍向灵流。
“每次都是这般……叫我如何再与你说谎?”
眼看着夜哭义无反顾地闯入阵眼,季向庭掀了掀唇角。
看来这两人是不用再让自己操心了。
“死战之时分神,倒是将季月的短处学了个遍。”
阴冷嗓音自季向庭耳畔响起,在季向庭分神的瞬息,夺命的剑光便吻上他飘起的发尾。
季向庭皱了下眉,余光似是瞥见什么,复又一笑,微微偏头,不躲不闪。
“我学不来我爹的闲庭漫步,能分神也是因为——我有人罩着。”
下一刻,一道银光乍然出现在季向庭颈侧,只听三声金石撞击的脆响,那道排山倒海般的剑光便被截停在季向庭身前分寸。
三支银箭撞开剑光后却仍不见颓势,似是有意识般锁住云天明身上要害俯冲而下,逼得云天明不得不拔剑抵挡。
应寄枝松开手,绷紧的弓弦重新归位,他手中长弓垂下,走至季向庭身前将人护在身后。
“你的对手是我。”
云天明看着应寄枝手中的蛇骨弓,眯了眯眼睛讽然一笑。
“这世间唯有剑修一道,无剑便是废物,应长阑还没罚得你长记性么?敢用此物与我对抗?”
应寄枝身上寒气凌冽,饶是看着便能能将方圆几里的活物尽数冻僵,任何人都能瞧出他心中压抑了许久的怒火。
他不曾回身去看季向庭,对着云天明嘲讽的目光,破天荒地挑了挑眉,露出一点近乎挑衅的姿态。
未曾得到想要的回应,季向庭面上看着游刃有余,心中却难得有些发虚。
……这下是真哄不好了。
他犹豫片刻,终究是在面前两道灵光相撞的间隙朝阵眼掠去。
云天明回身欲拦,手中剑却被柔韧的弓弦绞住,一时间竟无法动弹。
浓烈的青色灵息在此方天地间迅速流转,顷刻便遮天蔽日,弓弦只困住云天明几息时间,便北暴动的灵力震开。
应寄枝手中长弓转过一圈,持弓反绞,弓弦银光明灭,似纠缠不休的银蛇狠狠咬住那躁动不安的剑锋,再次拦住。
两人身形贴近,剑光之中将彼此眼底的狠厉映亮,云天明眯起眼睛,震剑将人推远。
“带着伤便想当圣人?想用整个应家来为你陪葬么?”
“拔剑来战!”
应寄枝手腕一甩,长弓自动缠绕在他手臂上,手中三根绷紧的弓弦闪着银光,指尖弹动便操控细弦往云天明身上几处命脉弹去。
“你还不够格。”
阵眼之上,季向庭口中敕令不断,如一道风般径直掀开沿路阻拦的云家子弟。
那只被匠人精雕细琢的冰棺亦在他眼前渐渐分明,季向庭眯了眯眼。
那冰棺之中似乎有一道微弱的光芒,在盘旋包裹的灵流之中若隐若现,似是一层无形的薄膜,消融着汹涌的灵力侵入。
那是……
他闯过挡在阵眼之前的护阵,侧身望了眼相对无言的夜哭与岁安。
“先别急着吵,冰棺之中有东西,我要去看一眼,替我挡住这些灵流的攻击。”
不等两人回应,季向庭便点地而起,身影化作一道流光便朝那悬在半空之上的冰棺飞去。
源源不断涌入云霁体内的灵流似是察觉到季向庭的意图,顿时闪动不已,凝出万千灵雷朝人劈下。
地上二人对视一眼,持剑紧随其后,一左一右极为默契地将劈向季向庭身上的电光阻下。
离冰棺越进,灵流便越发暴怒,电光几乎要将季向庭笼罩。
“凝剑!”
一道金光在他手心处蔓延,眨眼便聚成一把透明的灵剑,季向庭翻手一劈便将雷光斩碎,身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他却似毫无感觉一般,生生砍出一条路来,挤到冰棺之前。
从冰棺内坐起的云霁紧闭双眼,唯有胸口处亮着一团光晕,季向庭皱了皱眉,那气息让自己分外熟悉,不由用染血的指尖探去。
“小雁子。”
季向庭瞳孔一缩。
第86章 解法
阵眼之中,一道冰蓝色的光束冲天而起,暴动的灵流尚未触及被光束笼罩的两人,便被这道奇异的蓝色光芒净化。
整个大陆的百姓都被这灼目的光亮逼醒,疑惑地开窗抬头望去。
“这是……?”
“那是流云原……发生了什么?”
应寄枝动作一顿,有些困惑地按上心口。
光束之中……是熟悉的气息。
与他兵戎相向的云天明回身看着天际异象,眼中顿时闪过一丝狂热,周身青色灵息爆破,低声笑起来。
“终于醒了……”
光束之中,季向庭睁开眼,巨大的梧桐树下,一道水蓝色身影安然坐于树荫之中,膝上搁着一把古琴,指尖拨动两下,空灵的旋律便自她手中缓缓流淌而出。
与季向庭在应寄枝见到的模样截然不同,那人眉目仍有霜雪,周身气息似春日消融,多了几分柔和。
“……云霁夫人?”
季向庭缓缓走近,泉水般缓和的琴声才终于停下,云霁睁开眼看着眼前之人,弯了弯眼睛。
“长这么大了……”
季向庭愣了愣,才发觉眼前女子瞧上去更年轻些,是他不曾见过的年少剪影。
“百年前,季月在隐退之前曾写信于我,那时是我第一次见到尚在襁褓中的你。”
“他自蓬莱岛中归来,似是在幻境之中看到了什么,留给我此物。”
云霁手心张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块碎裂的刀片。
季向庭瞳孔一颤,喃喃自语:“混乱之因早便存在……”
云霁静静望着眼前青年,眼尾带上些许怀念之色:“他没有与我多说什么,但他曾是我的师兄,我又怎会全然不知?他怕是看到了我们所有人的终局,才会如此疲惫。”
“生前我并不明白这枚碎片的真正意义,直到我身陨之后,它保存下了我的一缕魂魄,让我见到你,我才终于明白过来。”
季向庭张了张口,轻声接话:“他察觉到天外的变数,却无力阻止,所以早便打算将寒洲剑给我。”
更可怕的揣测自他脑中升起,让季向庭不由战栗一下。
若是如此,望尘山的血案,到底是应长阑与云天明利益熏心所致,还是……祸乱之因操控下的必然?
父亲也预见到这天了么?
幻境之外的喧闹声渐响,云天明与应寄枝的气息正飞速靠近,冰蓝色光芒大盛,强硬的将人阻挡在外。
应寄枝眼中银光闪动,蛇骨弓眼窝亮起一抹炫目到极致的灵光,咆哮一声自他的后背游动而出,配合着他手中震颤的弓弦一同咬上云天明的手腕。
云天明皱眉痛吟一声,眉宇间的不耐神色越发浓重,体内的母蛊在灵力喂养下躁动不已,满是鲜血的战场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嘶吼声。
“事到如今,你还要帮季月么!云霁,究竟谁才是你的至亲!”
夜哭与岁安见势不妙,顿时窜到枯荣军面前,替他们挡下四周接二连三的灵力爆破。
十一咬了咬牙,腰腹顿时被云家军狂暴的剑光开了道口子,他眉头皱起,顾不上疼痛,持剑直刺眼前敌人胸口。
“祭阵不除,云天明便能源源不断从他人身上汲取灵力,再下去便是应家军与枯荣军一起,怕是也难以攻下云家都城!”
岁安仰头望向阵眼处的明亮光束:“如今便要看季向庭的了。”
幻境之内,季向庭攥紧手指。
来不及了。
云霁的身影开始转淡,她将手中碎片递给季向庭,指尖一点灵光闪动,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对方身上升起的寒凉之意。
“云天明画出的祭阵受天外之人指点,普通修士无法抗衡,唯有你体内的不留名剑才可彻底斩断。”
云霁垂下眼眸,叹息一声:“这是你爹留给你的解法,也是握在云天明手上的把柄,这缕残魂一出现,他便能利用我解除诅咒,所以拜托你,务必毁掉这枚刀片。”
话至此处,她却蓦然顿了一下,目光越过季向庭,看向身前某处。
“……小雁子,你会得偿所愿的,因为你让那个孩子有了情感,选择了你。”
季向庭顺着云霁的目光望去,看见阵眼之前与云天明激战不下的应寄枝,心中纷乱的思绪顿时安静下来,话语间也柔和下来。
“云姨,走之前同他说说话罢,他很想你。”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幻境骤然碎裂,化作一道温和的流光,带着晚风绕在应寄枝身侧。
“你自由了,孩子,不要再让过去绊住你,从前种种,非你之过。”
冥冥之中,应寄枝似是听见了母亲迟来的祝愿,指尖一颤下意识摊开手掌,下一刻便觉胸口一暖,身上的疼痛被尽数抚平。
云天明察觉到季向庭身上残余着的气息,手中长剑收回,应寄枝手中弓弦顿时没入他的肩膀,甩出一串血雾,他却不管不顾地直逼季向庭而去,手中长剑被灵力包裹,所到之处连空间都被扭曲一瞬。
“抓住他!”
正在缠斗的云家军听到了云天明的命令,如提线木偶般强行运起已至极限的灵力,朝阵眼包围,面上血泪斑驳,触目惊心。
死斗至今,便是应家军也觉疲惫不堪,一时间竟无法拦住这些已失去神志的行尸走肉。
十一捂着身上伤口,身形一晃又被岁安扶住。
“二位副使!季公子有危险……!”
岁安沉眉,手掌按在他胸口替人梳理着紊乱的灵息:“如此再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若是连家主与季公子都想不到办法拦住这些人,这仗必败无疑。”
“不可能!区区云家,季公子如何会被这样的小人得逞?”
李元意气喘吁吁地靠在一边,皱眉不悦地驳斥。
“所以我们如今要做的是休整片刻,相信他们。”
他回头看向正在应家军中穿梭的夜哭,身上绢布仍在渗血,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是一刻也停不下来。
成群结队的云家军缓缓靠近,黑压压一片宛若一座逃脱不得的牢笼,云天明持剑立于季向庭面前,似是在等人束手就擒。
应寄枝似是察觉到季向庭的打算,长眉压下低喝一声:“季归雁!”
云天明愉悦地环视着周围如临大敌的面色,轻声开口。
“是自己交给我,还是我亲自来取?”
季向庭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垂下眼眸看着手中仍闪烁着流光的碎片,勾起唇角朝云天明走近,见对方满意地伸出手,他却将手中物什握紧,指缝间金光亮起,下一刻一道脆响响彻天地。
他张开手掌,碎片化作万千灵光消散在天地间。
“不好意思,给不了家主了。”
祭台之上寂静一瞬,云天明睁大眼眸,脸色顿时扭曲起来,袖袍之下,他手臂上的暗红印记不断闪烁,将他双眸也一并印红。
那些近在咫尺的美梦,被季向庭生生碾碎,将他打入深渊。
“你胆敢……!!!”
青色灵雾遮天蔽日,他抬手一握,因云霁彻底寂灭而失去宿主的混乱灵流尽数涌入他的躯体,过量的灵力让他周身血脉浮现于皮肤之上,衬着眉间黑印越发渗人。
诅咒解除无望,反噬带来的痛意却让人疯狂,被强行操控的云家军们抽搐起来,在枯荣军与应家军的注视下爆出一串串血珠。
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他什么都没了,所以他要将季向千刀万剐,让此间所有人用命来赔!
江潮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惨烈景象,还未开口便觉内府处同样开始作疼,灵光自他周身升起,朝云天明涌去。
他晃了晃身体半跪在地上,终于看清了自己脚下被刻意抹去的咒文。
他悚然一惊,艰难地发出低吼。
“不只是祭台……整个云家都城,都是祭阵的一部分!”
云天明早就准备好了最后的杀招,祭礼不成,他同样能吸收所有人的灵力独步天下。
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要在此地丢了性命!
众生哭嚎中,季向庭终于侧首望了一眼神色冷厉到极点的应寄枝,他右手张开,在云天明毁天灭地般的剑影中轻声开口。
“家主……帮帮我。”
事到如今,有人才肯敷衍地撒娇讨饶,摆明了便是要应寄枝拒绝不得。
他闭了闭眼,紧攥的手指松开。
“不留名剑!”
下一刻,巨大的金色光影同青色灵雾悍然对撞,巨大声响下无数树木倒伏,砖瓦纷飞碎裂,整个流云原都震荡不已。
离得最近的枯荣军与应家军躲闪不及,立时东倒西歪躺成一团,眼前一片混沌。
一束金光破开重重迷雾,季向庭挑开云天明手中剑,歪了歪头笑道:“有何不敢?”
他身上无形的枷锁似是被手中长剑解开,不留名剑兴奋之下嗡鸣不已,剑身内浩瀚如海的灵力缓缓涌入季向庭周身筋脉,他眼中金芒越发耀眼,竟是叫人无法直视。
分明只有一人之力,却与云天明抽取数千人的修为不相上下。
云天明虎口发麻,惊疑一瞬。
“这才是寒洲剑……”
“能见到它,你也算得偿所愿了。”
季向庭哼笑一声,不等其反应过来,几乎与应寄枝同时发难,一前一后锁住对方命门,暴烈的剑光与见血封喉的弓弦化作残影,密不透风地将云天明包裹,让他自顾不暇。
云天明神色无比阴郁,越是无从突破,便越是焦躁,在手臂暗红印记的蛊惑下整个人陷入近乎癫狂的状态。
“纵然你有神剑相助又如何?!我云家子弟个个精锐,当初能杀得季月,今日同样能取你性命!”
祭台之中,唯有身无修为的白玄能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一边抱着战旗一边紧盯阵眼处的战况,瞧见季向庭如同天神降临的模样,不由双眼发亮,激动地蹦起来。
“早知道便叫我爹也来看看了!说不定季公子还能将他收入麾下!”
局面再都反转,军士们松了口气,周遭欢呼声不断,季向庭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这祭阵虽被破坏了大半,然他手中剑却仍对它有致命的吸引力,近乎是他拔剑的一瞬,灵力便被这阵法极速消耗。
若无法在瞬息内制服云天明……
“凝神,别怕。”
冷清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季向庭骤然回神,望进应寄枝清明双眼,唇角一勾,灵力顿时倾泻而出,默契地同应寄枝手中弓弦撞在一处。
脆响响起,云天明蓦然吐出口血来,
第87章 挥剑
属于祭阵之主的鲜血泼落,铺满整座城池的咒文饮饱了血色,便不住震动起来,一时间天地为之变色,不详的灰色灵流似是突然有了自我意识般朝天际涌去。
一时间风起云涌,原本疏朗夜空竟是电闪雷鸣,乌云压城。
云天明颓然跪倒在地,被应寄枝手中弓弦牢牢困住,银光闪动之下再动弹不得,唯有手臂上的暗红印记正不断闪烁,越发明亮。
祭台之下,苦苦支撑的应家军与枯荣军齐齐松了口气,身上灵脉被撕扯的痛楚也在大局已定后被抚平许多,然应寄枝面上却越发凝重,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握住右臂。
季向庭心头一跳,福至心灵般偏头一瞥,正巧将应寄枝的动作收入眼底,他眉目一冷,提剑便直冲阵眼而去。
云天明已被制服,这祭阵力量却越发强,阵眼绝非只有他这么简单。
是祸乱之因……
不能再拖了!
阵眼之中,数千修士的灵力汇聚到一处,凝结出震天撼地的力量,便是强大如天道,亦要退让三分。
季向庭内府灵力流转到极致,不留名剑漆黑剑身上的咒文金光亮到炫目,自长剑飞出环绕在他身侧,与他妖异的金眸遥相辉映,竟能与日月争辉。
金线在他身上交织,逐渐凝成一对流光溢彩的护腕,季向庭却对自身异象一无所知,眼中唯有那道越发骇人的灵流。
那是令天地都失色的一剑,金光大盛似是要将昏晓隔开,悍然撞向坚不可摧的灵流。
乌云中一道电光劈下,似是被冒犯般怒吼着将树林中的百年树木劈至焦黑,直通天际的灵力终于开始震动,一道暴怒的灵力飞射而出,近在咫尺的季向庭躲无可躲,身影瞬间便被白光吞噬。
这是何等骇人之景,刺目光亮让云家都城中残存的应家军与枯荣军眼中泛泪,却仍不敢将眼睛闭上,齐齐惊叫起来。
“季公子!!”
应寄枝瞳孔骤缩,身影一虚便要冲到季向庭面前,却又被一道金光不容拒绝地拦在三丈之外。
只要他想,便无人能能踏过这道剑光半步。
“……别过来!”
光芒散去,季向庭的身形终于自半空中显现,他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手腕翻转剑光却未曾止息,他身上金光大盛,转瞬又是一剑直逼暗灰色灵流而去。
剑光如网,一剑比一剑更重更凶,他不躲不避,任由越发急躁凶戾的反击落在自己身上。
山坡之上,大陆之内,无数百姓们同样瞧着眼前近乎不自量力的行为,有人认出了季向庭的灵光,不由惊骇地喃喃自语。
“这是要同这妖阵同归于尽啊……”
沉积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将战场上所有幸存之人淋至湿透,那光芒太过耀眼,除却应寄枝外,无人能瞧清光芒之中的季向庭,只看见雨水没入光芒之内,又转瞬化作猩红的血珠落在地上。
血染的一切都在大雨的冲刷下逐渐褪色,唯有季向庭脚下这片土地,仍是猩红一片,嘈杂急雨都无法洗去半分。
应寄枝猛然咯出口血来,无形枷锁被挣脱,他手中银光迸裂,撕裂季向庭斩下的剑光,便被光芒一起吞没。
夜哭睁大眼睛,不顾虚弱的身体便要冲上前去,却被岁安拽住。
“别去……”
夜哭身形一顿,那话语中惶恐的颤音太过明显,便是迟钝如他也能察觉一二。
他犹豫一瞬,那道被应寄枝撕出的狭窄口子便重新合上,再无闯入的可能。
他已做出了选择。
九重之上,天外天内。
小沙弥坐于床前,床榻之上,沉睡的青年眉间蹵起,薄薄的眼皮下,一双眼珠正不住地转动着,似是随时都要醒来。
小沙弥伸手捂住了青年的眼睛,口中低念咒术,一环又一环枷锁便将人牢牢锁住,于是那滚动的眼珠便再次沉寂下来。
小沙弥停下口中咒术,叹了口气。
“真是胡来,如此枉用灵力,还要吾替你收拾烂摊子压住他……嗯?”
他右眼逐渐浮现凡尘之中的景象,瞧见那祭阵之内并肩而立的两人,与季向庭身后若隐若现的虚影。
“有意思……便再帮你们一把,或许便如他所说,当真能成功呢。”
光芒之中,季向庭一只金瞳被血色染红,眼前显出一片混沌之色,他身上伤口交错,一动便有止不住的血流往下淌,俨然成了个血人。
他咬紧牙根,颤抖地吐出口气来,看着眼前终于出现数道裂缝的灰色灵流,牵了牵唇角,再次举起手中光芒忽明忽灭的不留名剑。
还未倾注灵力,他手中长剑便不受控地颤动起来,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自他身后升起,顷刻间便夺走了长剑的控制权。
摇晃视线中,一道素白色身影飘然而至,将他牢牢护在身后,被主人悬在背后的蛇骨弓游动着爬上季向庭的手臂,周身银光亮起,便有温和的灵力涌入季向庭体内。
“不留名剑。”
长剑清啸一声,剑身金光被银色光辉覆盖,属于两个人的灵力在剑中交融,渐渐合为一体,在应寄枝手中亮起同季向庭截然不同的光彩。
冷厉,稳定,见血封喉。
紧绷着的一口气在看到应寄枝的那一刻便陡然松下,季向庭踉跄了一下往前栽,却又被应寄枝牢牢扶住。
“家主……不是叫你别来了么,受伤了我可要心疼的。”
应寄枝眉眼含霜,并未理会季向庭几分刻意的示弱,最后一道剑光自他手中挥出,银光与暗灰撕咬,无比强大的灵流终于不甘地碎成千万片,重新回到幸存的修士身上。
刺目光芒终于开始消散,将士们终于有力气重新站起,顾不上身上伤口便往阵眼处冲,瞧见祭台上站立的两人,才终于露出笑来。
“可算是……赢了!”
“方才剑招使得不错,小兄弟到底师从何人?”
“自然是我们季大哥教的!”
白玄兴高采烈地同应家军抱成一团,兴奋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手中战旗,他小心翼翼地将有些褶皱的布条铺开,左右瞧了瞧便先人一步插在祭阵中央。
来势汹汹的暴雨终于停歇,日光自云层中透出,洒落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给那些已然失去生机的身躯添上些许温度,似是天地间仅存的慰藉。
无比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众人沉浸在新生的喜悦中,也就疏忽了人群之中跪坐在地,神色苍白眉眼阴郁的云天明。
他手臂上的暗红色印记正在悄然褪色,却仍带着最后一丝狠毒的光芒,他指尖一动,周身灵力便尽数凝聚在指尖,随着他阴沉的视线一同锁住人群中央。
似一条潜伏许久的毒蛇,只等一击毙命的事迹。
枯荣军旗在流云原中飘扬,破破烂烂的布条上,代表着烈火的红色被英灵与敌人的血染透,在风中安静又热烈地燃烧着。
山坡之上,众人揉了揉酸痛的双目,看着不远处飞扬的军旗,摇了摇头,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帮孩子瞧上去这般年轻,面对云家这个庞然大物也不曾胆怯,首战大捷,当真后生可畏啊……”
这场惊天动地的仙门之战中,所有人都记住了这支横空出世的军队,连这笔画滑稽的战旗也一同烙在百姓心中,此后成了无数人津津乐道的事。
季向庭被人揽在怀中,空虚的灵力让他整个人都提不起劲来,他一边接受着应寄枝的灵力,一边不着痕迹地察言观色,瞧见应寄枝的神色便明白此刻再撒娇以是于事无补,他难得抿了抿唇有些说不出话。
他垂下眼睛,许久才干巴巴地开口:“家主……你衣服脏了。”
“嗯。”
季向庭心中一抖,听着这毫无人气的答话愈发心中没底。
不若这伤便晚些好罢……否则他怕是要死在床上了。
他越过应寄枝的肩头望向阵眼处,果断换了个话题。
坚固的冰棺不知何时布满了裂纹,摇摇欲坠地立在原地,随时都有可能随风消逝。
“虽然你娘的神魂已散,但身体如今还在,去看一眼罢。”
闻言应寄枝终于有了反应,似是迟疑了一瞬,便将目光投向冰棺,抱着季向庭缓缓走近。
陌生的字眼许久不曾从他口中吐出,此刻显得生涩无比。
“娘……”
便如同一面镜子破裂,即便工匠如何巧手修复,也不再是从前那面圆镜。
纵使释然,他也再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但正是这样一声呼唤,似是在冥冥之中给了谁慰藉,摇摇欲坠的冰棺终于应声碎裂,四散成万千雪花,落在应寄枝肩上。
正是万籁俱寂之时,一抹阴毒的光芒自人群之中亮起,孤注一掷地朝阵法中央袭去,速度之快,待众人反应过来之时已是太迟。
一瞬的分神,便让应寄枝失去了躲闪的机会,他侧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云天明手中的杀招。
季向庭眉头一皱,心头本能的不安让他攒力抽离应寄枝的怀抱,勉强后退半步,下一刻却猝然瞳孔放大,映出极深的痛色。
背后灵流不知何时死灰复燃,洞穿了他的腰腹。
他捂住腹部一晃,耳中嗡鸣一片,再也听不见周遭嘈杂,却仍记得对飞扑过来的人影笑了笑。
云天明被骤然失控的灵力掀飞,趴在地上呕了几口血,却看着季向庭得逞般笑起来。
“有你在黄泉下作伴,也不算委屈。”
虚虚实实,百密一疏。
他伸手欲捂应寄枝血红的双眸,却终究无力垂下。
所有人都不曾料到这一变数,这一击太快,连情绪都还未反应过来。
应寄枝跪在地上,周身都似被霜雪冻住,一双黑沉眼眸仅剩的光亮也一并暗下,狂暴的旋风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敌我不分地将一切事物毁坏殆尽。
苍穹之上蓦然传来一声叹息,一时间凡尘事物尽数凝滞,连那暴动的灵力也一并被来人强行锁回应寄枝体内。
一串佛珠显现,有人自天际缓缓走下。
“先别急着疯,这是他的机缘。”
第88章 旧忆
小沙弥几步便朝应寄枝身侧走去,还未靠近,便有凶悍的银色灵力兜头劈下,他轻啧一声,手中佛珠一转,一缕天地灵气便压在对方肩上,最后一点缺口被填补,应寄枝唇角溢血,再动弹不得。
那是属于天道的灵压,一介凡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天相争。
小沙弥叹了口气,五指一拢便将云天明身上的镜片取出,一抹不祥的黑色雾气围绕其上。
“这一击被人挡了一下,不算致命,却也足够让他重伤修养百年,届时你们毫无胜算,我花大力气让你们重活一事也没了意义。”
他垂下眼眸,看着手中镜片眯起眼睛:“但他想要苏醒的心太过急切,难得在云天明身上露了破绽,倒成了你们的转机。”
他蹲下身,抬起应寄枝怀中人的下巴,瞧了瞧不省人事的季向庭,对应寄枝冷厉目光置若罔闻。
“这枚碎片能让他找回所有记忆,届时他恢复修为,待三年后他醒来,身上伤口便能恢复。”
“当然,这也意味着……幻境结束后那个人会醒来,你的心上人随时可能重蹈覆辙,应寄枝,你选哪个?”
小沙弥语调上扬,似是在等应寄枝的回应,然他手中动作却不停,径直便将手中镜片打入季向庭心口。
“看你瞒得这般辛苦,便帮你一把。”
他望进应寄枝猩红的眼眸,伸手替人将在体内横冲直撞的混乱灵流梳理清晰,好声好气地开口道:“别这么大气性,还是想想这三年怎么收拾接下来的烂摊子罢。”
话音刚落,小沙弥的身影便蓦然消散,止息的时间再次流转,神色慌张的李元意等人匆匆跑到应寄枝身边人团团围住,不少年级小的修士看见应寄枝被染红的衣摆,顿时眼睛一红。
枯荣军中亦是一片怒容,年少气盛的几位剑奴握紧双拳望向不远处被应家军重重控制的云天明,一时控制不住一声便提剑朝云天明砍去。
“云贼!我杀了你!”
叮当一声,来势汹汹的剑光被岁安拦下,他向来温和的脸上难得凝重,沉声开口:“你如今杀了他,这件事便是死无对证,你实在报仇,还是在害你们统领?”
剑奴自知自己不是岁安的对手,一时冲动后自然也明白过来眼下让云天明死实在是太过便宜他,可到底心有不甘,愤愤挥剑砍倒一排树木。
分明赢了,在场所有人却都高兴不起来。
一个微不足道的疏忽,便让他们失去了将他们拉出沼泽的领袖。
何其荒谬……何其无措。
白玄眨了眨眼,犹豫半晌终于将视线重新落在季向庭身上,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伸出手,看见季向庭腹部血肉模糊的伤口又停下来,此时十一察觉到季向庭胸口正隐隐流转的光芒,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示意他看去。
“季公子这是……?”
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然他身上流光中蕴含的磅礴生机,却是在他身边之人都能感受到的。
白玄眼睛一亮,一把握住了十一的手:“季大哥还有救……!”
十一面上亦有惊喜之色,却比眼前的小少爷沉稳许多,回身看着手足无措的枯荣军:“统领还未身死,大家不必惊慌。”
将士们呆立原地,许久之后终于松下半口气,却再不敢欢呼雀跃。
一整夜的大起大落让他们精疲力尽,更妄论方才的掉以轻心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嘈杂声响终于让应寄枝有了反应,他抱起陷在幻梦中的季向庭,侧首一扫终于松懈些许的少年,开口道:“统领不在,谁能主事?”
几人闻言齐齐一愣,面面相觑片刻终于由十一主动开口:“我们可以一同……”
应寄枝出声打断话语:“你们已打过仗,明白军令不一会有什么结果,我只问最后一遍,谁能主事?”
话语之间的寒意让少年们齐齐打了个颤,十一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我可以。”
“季向庭会闭三年死关,这三年里你们要做的不只是维持枯荣军不散,更是要让这支军队继续壮大,足以与应家军抗衡,才能替你们统领报仇。”
十一抿了抿唇,才浮起半分的喜悦便在应寄枝沉重的话语下荡然无存。
从未有人想过他们无所不能的统领会倒下,更无人会想到季向庭倒下之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此刻他们才后知后觉,不过短短几个月,枯荣将士们便已将季向庭视作独一无二的主心骨,他们无意识地依赖着应寄枝怀中的青年,以至于他一旦出了事,他们便似失去父母的孩童,竟是忘了如何行走。
饶是从前无比狂傲的十一,此刻也有些底气不足:“我不能……”
“带队回别院。”
应寄枝将冷硬的话语扔下,便揽着季向庭转身走远,连最后一丝犹豫的缝隙都不曾给几位少年留下。
岁安看着这群被自己家主揠苗助长的少年,心有不忍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拍了拍十一的肩膀:“你们季公子不会对此事毫无准备,会别院找找,”
十一闭了闭眼,攥紧手指后再度睁眼,眼中已无茫然之色,只有燃烧不息的火焰。
“谢谢。”
岁安摇了摇头,心中喟叹一声。
有些人眼光当真毒辣,这些人看似性格迥然不同,实则骨子里都同他一般执拗。
也难怪家主总是生气了。
“整队回应都原,季统领一事,没有家主的命令不得外扬,违令者军法处置。”
“是!”
外头的兵荒马乱季向庭自然无从察觉,此刻他神魂出窍,漂浮在一片混沌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才猝然惊醒。
他下意识伸手去捂腰腹,却只看到自己透明的手掌穿过躯体,一切皆是虚无。
应寄枝那双血红的眼睛仍然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他站在原地,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自己那一瞬被应寄枝分了心,才让那祸乱之因得逞,怕是要将人吓坏了。
分明外头有更多需要头疼的事,然他此刻却只顾着添油加醋地把一块千年寒冰想象成一朵娇花。
也不知方才插科打诨生怕被应寄枝拖到床上做到下不来床的人究竟是谁。
他这般想着,鼻尖似乎也跟着闻到了霜雪的气息。
他眉梢一挑,追随着虚空之中若有似无的气息向前飘去。
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季向庭瞳孔一缩,只一眼便明白此处究竟是何地。
渡鸦原,枯荣别院。
这亦是他与应寄枝前世真正离心的开端。
前世今生两辈子,都未曾释怀。
也是他与应寄枝无法真正心意相通的最大龃龉。
彼时枯荣军刚在流云原一役里名声大噪,若非季向庭拘着,这些初出茅庐的少年们此刻非要尽情撒欢不可。
此刻别院中不闻操练的兵器声,只有浓重到化不去的酒香。
“大哥……你、你总说我这战旗画得不堪入目,那你出山画一幅让弟兄们开开眼呗!”
半大小子们早已喝得不知天高地厚,酒壮人胆地围在季向庭身侧起哄。
这些将士们的兴奋无从发泄,便只好揪着他们的统领不放,季向庭被这些小混球们灌了一夜酒,即便是海量,也醉得不轻。
此刻他毫无形象地斜靠庭院中的石柱上,眯起眼睛看着眼前重影,摆了摆手笑起来:“别的我都可一试,唯有画道我可是一窍不通……当年我爹教了我三日,气得掰断了五支狼毫。”
这话一出口,枯荣军们便越发不愿放过他,硬生生将毛笔往他手中塞。
“季大哥放心画!我们就拿你画的当军旗!”
“日后待我们征战仙门,这战旗再滑稽,都得让这些仗势欺人的东西吓得屁滚尿流不可!”
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身上外袍脱下放在季向庭面前。
一场混乱无比的赶鸭子上架,季向庭酒气冲头,心中亦有万丈豪情难以言表,闭着眼睛便在那衣袍上胡乱挥舞一通。
将士们凑上前来一看,便笑起来。
“季大哥,你可当真没骗我们!这画还没我家中三岁的妹妹有神韵呢!”
“我觉得不错!至少这东西量出去,着实有威慑之用!”
一个两个真是反了天了,季向庭伸手将挤在自己面前的脑袋挨个拍了个遍,毫无气势地吓唬人。
“胆子挺大,笑话你们统领,嗯?”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便先破了功,和将士们笑做一团。
东方既白,别院里闹腾了一晚上的声响终于静下,庭院之中横七竖八地睡了一群,那件留下季向庭笔墨的外袍不知被谁盖在身上,鼾声震天,却不见季向庭的身影。
应都原,应府,少主殿。
应寄枝坐于桌案前,初夏时分,他身上仅着一件单衣,身上多处被纱布包起,手中笔却一夜未停。
直至此刻,他才蓦然感受到什么,手中动作一顿。
带着甜味的酒香。
他缓缓起身走至窗前,将紧闭的窗户推开,便有一道人影不讲道理地一头栽进他怀中。
才整理好的思绪因醉鬼的到访而乱作一团,只片刻愣神的功夫,有人不太安分的指尖便往衣襟深处探,被他一把握住。
“少主,才打完仗,何必这般冷清?同我歇一歇呀。”
饱卧思**,如今连酒都喝了个尽兴,坏心思更是压不住。
应寄枝冷淡地瞧着眼前人片刻,伸手将人按在桌案之上。
“下一个想除掉的人是谁?应长阑,还是我?”
平川原战役中的浑水摸鱼,借机生事,再到流云原的初露锋芒,季向庭的野心昭然若揭。
日光攀上窗台,透过尚未关严的缝隙斜照进来,恰巧落在季向庭身上,他发丝散乱,满身酒香,被应寄枝压着,眼中逐渐亮起一点微弱的暗红色,极为无辜地歪了歪头。
“有什么分别?你,你们,都是要死的。”
第89章 死结
转世而来的季向庭飘在半空,沉默地看着殿中的对峙。
他并不记得在大厦将倾的前夕,自己曾在酩酊大醉时孤身来找应寄枝,许是酒液侵蚀了他的记忆,亦或是这段记忆被人刻意抹去。
所以此刻今生的季向庭听见自己如是开口,只觉得奇怪。
这不该是那时候的自己该说出口的话,即便这些的确是那时的他心中所想。
上辈子清醒时自己从未将其宣之于口,因为他动摇了。
他仍记得在流云原决战前的夜晚,枯荣军与应家军在同一处树林扎营,相距不过百里。
季向庭身上的引心蛊不容许他长时间脱离母蛊,这会让他痛苦不堪。
同样,这些也成为季向庭找应寄枝胡闹的借口,在数个深夜拉着人胡闹,乐此不疲。
那晚,他们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所有人都陷入沉眠时,悄无声息地在树林深处的水潭边漫步。
点点萤火环绕在他们周围,映着皎皎月色,连时光都缓了下来。
“你爹明日便要捉拿你母家最后的至亲,不难过么?”
自一开始色令智昏的纠缠,到后来,无论是否愿意,他们都已一块走过第十个年头。
这也意味着季向庭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应寄枝,了解他的过往、秘密、思想……与身体。
了解越多,他便越不能再将从前那些幼稚的仇恨不讲道理地算在应寄枝头上。
他常常想,若真要比较,也不知他与应寄枝哪个更惨些,这样的彼此折磨,又有何意义?
可这仙门四家,却不得不灭。
过了十年,季向庭仍像是同昔日蓬莱幻境中舍不得对应寄枝下手的自己,心软的坏毛病一点未改。
所以他犹豫多日,终于问出口。
应寄枝停下脚步,侧头望向季向庭:“你知道,我不会。”
可在那双眼睛里,季向庭瞧见了自己的身影。
许是月色太好,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应寄枝望向自己的目光与旁人都不同。
大抵初见时的期许终于得到迟来应许,又或是,眼前景象让他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那自己呢?自己之于他,会有所不同么?
他张了张口,心头攒动的冲动让他耳根发红,理智在某个瞬间被满溢的情感冲破,他舌尖抵着齿关,下一刻便要将心底的疑问问出。
可耳畔传来的是应家军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季向庭猝然回过神来,身影一闪便窜上了树,他本该头也不回地离去,却又鬼使神差地回头,没头没尾地开口。
“可若是你死了,我会难过。”
近乎是落荒而逃。
他将自己的心思说了个干净,却不敢问应寄枝,也不敢相信他。
可如今再想,季向庭却觉得后悔,他该多停片刻,至少要瞧见应寄枝的反应,许多事便不会发生。
流云原一役后,枯荣军尽数暴露,应长阑闭关,应寄枝暂代家主之位,只要他有心,便能派兵将还未完全成熟的枯荣军赶尽杀绝。
季向庭曾费尽心思让枯荣军思隐匿了许久,又靠着甜言蜜语不断试探应寄枝的底线,在应家旁敲侧击,可却一无所获。
他无数次在汗水与泪水之间望进应寄枝的眼眸,那双曾经映不出任何光的眼眸只有自己的影子,一如那日点点萤火中他瞧见的模样。
这让他辗转反侧。
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梗在他的胸口,随着时间推移没有熄灭,反而因应寄枝若有似无的默许而越烧越旺。
所以那段时日,在季向庭刻意的回避下,他与应寄枝足有一年未见,直到眼下他们不合时宜的见面,他说出了不合时宜的话语。
应寄枝垂眸盯着身下那双笑意吟吟的眼眸,转世的游魂清晰地看见那双眼眸因望向自己而亮起的些许光芒,在话语落下的瞬间消散。
日光偏移,照在应寄枝的眼角映出一点光芒,又顺着他的脸颊划下,似是谁在替这位不知蓄喜怒的人落泪。
良久,他才听见应寄枝似是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这才是你的回答。”
“不……”
虚空之中,季向庭皱眉捂住心口,自心尖升起的疼意让他无法再缄默,即便他只是一名无法改变过去的看客,也仍忍不住出声反驳。
不,不对,那时的他纵然醉得不省人事,也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面对这样一双眼睛,他绝无可能说出这般无情的话语。
幻境之中,被应寄枝桎梏的青年却似毫无察觉一般,蜜糖般的眼眸弯起,一点暗红光芒在他眼中愈来愈亮:“你该知道的呀,少主。”
应寄枝与虚空之中的季向庭同时眯起眼睛。
这不是他,这是……被祸乱之因蛊惑的自己!
彼时应寄枝自然不会明白究竟是何种东西在季向庭体内作祟,但他仍绷紧了脊背,臂弯死死锁住了季向庭,手背青筋暴起,凶悍的灵力顷刻便灌入季向庭的灵脉中。
“季向庭,凝神。”
桌案上的青年剧烈一抖,眼中暗光明灭不定,整个人发疯般挣扎起来,却始终都无法逃出应寄枝的束缚。
应寄枝下了死劲,让季向庭连发出剧烈声响的机会都不曾有,只有骨头相撞发出的闷响,然他身上却不曾有应寄枝留下的伤口,反而是他的胸口因绝对的压制而被季向庭撞处数道青紫的淤青。
“应……应寄枝……”
惨烈的角斗不知过了多久,季向庭才似乎是堪堪从极深的梦魇中抽离,他整个人都仿佛从水里捞出来般剧烈地倒着气,唇角不知何时淌出一条血丝,每个字都仿佛是从唇齿间强行呕出。
“我……在云府看到了一些东西,所以又重新回了一趟蓬莱幻境,我在那里见到了……父亲。”
他语速极快,嗓音沙哑又凄厉,掐着应寄枝的手臂,只为了趁着自己还记得将更多的话说出口。
“有人在蛊惑我、我们,自回到应府之后,连我也……许是藏在枯荣军,又或者是……找到他……否则……”
季向庭竭力深处手指,将一枚镜片放进应寄枝的手心,已然发不出声,只好无声张口,应寄枝握紧了那染血的碎片,附身贴近他唇边。
“去找他……雪山庙里……”
含混不清的话语戛然而止,应寄枝紧抱着昏迷过去的人,灵力缓缓在他体内流淌,抚平他筋脉凝滞处。
日光渐渐被云层遮挡,偌大少主殿再次陷入一片昏暗,应寄枝垂下眼眸,良久不语。
难怪祸乱之因将这段记忆彻底抹除,因为自那时起,自己便已知晓了父亲留下的讯息,嗅到了它的气息。
也是自己先一步找到了那位不明立场的小沙弥。
或许正因如此,他也成了祸乱之因觊觎的目标,自流云原之役后便缠上了自己。
以其狡诈的个性,绝无可能贸然在他人面前暴露异样之处,定然是自己设计将其逼出,才让它出现在应寄枝面前。
醉酒绝非是意外,找应寄枝亦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他没有情根,对于祸乱之因来说,大抵是极为头疼的存在。
思及此处,飘在空中的季向庭抬头望向应寄枝的侧脸,不由摇了摇头,半酸半苦地笑了一下。
自己最是了解自己,想来前世他如此选择,也并非全然理智。
人在年少时总爱嘴硬,一边说着不信,却又一边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下意识托付给应寄枝。
何其矛盾。
幻境之中,应寄枝终于有所动作,他抱起季向庭缓缓走入内室,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根泛着寒光的银线。
游魂在空中注视着眼前之景,前世鲜血淋漓的真相,终于展现在他眼前。
许久之后,周身清爽的季向庭便在渡鸦原的别院里醒来。
他有些茫然地揉了揉仍在抽疼的脑袋,便被身旁的将士勾住肩膀。
“看来统领的酒量也不如何,最后一个才起,得准我们一天假才行。”
季向庭好笑地推了把对方:“已经允你们睡到日上三竿了,起来练兵!”
眼前嘈杂随着画面逐渐消散,季向庭站在原地,渐渐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你杀了他们?!”
“应寄枝!回答我!”
画面还未显现,沙哑又苦痛的嗓音便穿透虚无钻入季向庭耳中,他闭了闭眼,五指无意识一收,良久才朝前走去。
大雨滂沱。
昔日欢声笑语的别院如今寂静一片,紧闭的木门缝隙中,不断有血液被雨水冲刷而出,将整片山路染红。
在山道上站立的二人皆被大雨浇湿,应寄枝背对着季向庭,听见他近乎声嘶力竭的质问,却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手中弓弦垂下,血珠染红了他素白的衣摆。
季向庭咬着牙,推开应寄枝的阻拦冲到门前轻轻一推,只往门中看了一眼,他的眼睛便红了。
那层层叠叠堆积的尸体,皆是他能叫上名字的家人。
周遭一切都是刺目的红,唯有被人群围着的战旗,仍光洁如初。
那是他画的。
他们到死都在等自己,而他又在何处?
流云原多少个日夜,应寄枝是在枯荣军有意无意的帮衬下走过的,昨日还有将士问起应家主的消息,替他说好话。
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寂静山谷间蓦然响起一声低笑,随即那笑声便越来越大,季向庭靠在门上,在大雨中笑弯了腰。
“……我竟还真以为你同你爹不同,我也当真以为你……哈。”
这场雨来得太急太凶,天色阴沉得厉害,偏远山林中更是不见天日,宛若一座死山。
一道金光亮起,应寄枝的肩头多出一道贯穿的伤口,季向庭收回手中流光溢彩的不留名剑,头也不回地与应寄枝走向截然相反的道路。
那些年少的悸动与辗转,终于如一道绚烂至极的流火,尚未划过天际让人瞧见,便被这场苦雨浇灭,变成一块让人平平无奇的石头,被人厌恶至极地丢在一边。
“应寄枝,我们不死不休。”
第90章 眼眸
应都原,北域雪山,山神庙。
木门吱呀一向,昏黄烛火下,一模样稚嫩的小沙弥正跪在褪色的佛像前,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念念有词。
听见声响,他回身看了一眼满身是血的青年,并不意外:“看来他告诉你了,才闹得这般不愉快。”
他指尖弹出一道灵光,应寄枝右肩处被季向庭洞穿的伤口便以缓慢的速度逐渐愈合,旋即取过一块蒲团,示意他坐下。
应寄枝垂下眼眸,掩在袖袍之下的手指因正微微发颤,指腹上皆是窄细的口子,那是毫无停歇地崩紧弓弦时留下的伤口。
“……别院已清理干净,他还会如此么?”
小沙弥摊了摊手,腕上佛珠在烛火下泛着温润光芒。
“很遗憾,家主,我是骗你的。”
下一刻,烛火一瞬摇晃,小沙弥偏了偏头,伸出手指将应寄枝的杀招挡下。
北域雪山绵延百里,仅凭应寄枝一人绝无可能在段时间内在茫茫雪山中找到一座小小寺庙,更何况,即便应长阑伤重闭关,他也仍有办法将应家许多事收入眼中。
自季向庭那日醉酒后,应寄枝曾多次在深夜往返于雪山与应府之间不曾合眼,然仍是一无所获。
直到他的桌案上出现一封没有落款的信笺,它悄无声息地避开应家严密的防卫,出现在应寄枝眼前。
【季向庭应当告诉你了,枯荣军中有人在蛊惑他,他在向你求助。】
应寄枝闭上眼,在冷清宫殿中枯坐一夜,才给季向庭写了封信。
【明日来寻我。】
而如今,制造所有动荡的小沙弥却毫无愧疚之意,反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应寄枝失控的神态,那双向来沉寂的眼眸之中流淌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无法止息的惊痛。
良久,他才收回视线,五指在虚空中一抓,藏在应寄枝胸口的碎片便出现在掌心之中。
“家主何必动怒?只有这样,那双监视他的眼睛,才会稍稍放松警惕。”
“他口中那个能蛊惑众生的人名唤‘愚者’,这便是他用来与芸芸众生对话的媒介,而因为季月珠玉在前,季向庭便成了他格外在意之人,一块镜片可不够蛊惑他。”
应寄枝直视着眼前能力妖异的小沙弥,一字一顿开口:“流云原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沙弥耸了耸肩,一颗佛珠滚滚落下,嵌入那枚碎片中,整座庙堂逐渐亮起一抹炫目的白光。
“想知道答案,便自己看……不过我可要提醒你,这里头怕是有许多你不想看到的景象。”
他似是好意提醒,然他手中灵力却一刻不曾停下。
佛堂之内,虚空之中,隔着一世的应寄枝与季向庭同时看着一道少年虚影独自走在街头。
他身上仍有战场带下尚未愈合的伤口,分明才打了场胜仗不久,眉中却有解不开的困惑。
“施主,可要算一卦?”
季向庭的腰被人不轻不重地一撞,他回过神来,下意识扶住不及腰高的孩子,便听一道声音传来。
“施主,来找我算一算罢。”
季向庭形色匆匆,他将腰间的钱袋解下放在小沙弥手心,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画面一转,应寄枝看着季向庭再度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他身形清瘦许多,眉宇间除却越发浓重的困惑,还有沉疴难愈的哀痛。
他再次与小沙弥擦肩而过,这次季向庭主动喊住人,开口道:“我父亲的死……”
“施主,小僧才疏学浅,已故之人的卦我解不开。”
“那我的呢?”
小沙弥笑了笑:“施主,大凶,前路尽断。”
季向庭皱起眉,伸手拉住小沙弥的手腕,他眉目阴沉,似是他的话语刺激到一般,话语自齿缝间挤出:“……我绝不会让我爹的夙愿落空。”
“是么,”小沙弥淡然回望着情绪不稳的人,“你爹的夙愿是什么?取应长阑的命么?施主,你体内有一枚镜片,取出来,你便明白了。”
场景再变,荒无人烟的树林之中,到处都是骇人的血迹,回忆之外的应寄枝瞳孔一缩,胸口被缓缓走上前去。
地上蜷缩一个人,他身上分明没有伤口,却面如纸色,汗湿的脸庞扭曲着,一口一口往外吐血,然他眼中不熄的火光却愈来愈亮。
直到他手中多了一枚镜片,季向庭才终于松了口气,他死死握着手中的东西,依然有些神志不清。
“要给……他……”
“应寄枝……好疼啊……”
回忆之外应寄枝眼睫一颤,缓缓蹲下身去,手指与眼前虚影交错,直直穿透一地幻梦。
那是作为看客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血痕。
“自碎片剥离的那一刻起,季向庭得知了蓬莱幻境中他父亲语焉不详的部分真相,同时‘愚者’察觉到季向庭的异常,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这意味着他一举一动都会受到监视,即便他再追查,这些记忆也会在‘愚者’的操纵下彻底丢失。”
回忆消散,小沙弥把玩着手中镜片,摇了摇头:“不过,家主认定的剑奴也果然不同凡响,他让你将镜片带给我,‘愚者’便无法再查探到这枚镜片的踪迹,于是他对镜片做了手脚。”
“他在‘愚者’对他的记忆动手的前一刻,先一步切割了那些记忆,并将这些记忆存储在属于‘愚者’的碎片中,骗过了‘愚者’。”
应寄枝眼前浮现回忆里季向庭满口鲜血却不愿屈从的模样,最后又停留在他蜷缩成一团轻声唤自己名字的模样,他指尖一攥,似是被烫到般。
分明痛苦,却仍旧鲜活而明亮,无人能在这样的目光下心如磐石。
同那场大雨中的陌然目光截然不同。
某一瞬间,应寄枝的理智近乎溃败,再也无法忍受他与季向庭以这样的目光作为终局。
他想回到应都原,拉着季向庭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即使季向庭并不记得这些。
话至此处,小沙弥不由挑了挑眉,话语中添上几分感慨之意。
“我的确在帮他,却也未曾料到季向庭仅凭自己之力能做到如此地步,比他爹还厉害些。”
他絮叨半天,侧首去看应寄枝,却发现对方垂眸,似是全然未曾听见。
小沙弥皱了皱眉,便见应寄枝豁然起身,旋即眼中一道冷光闪过。
“你若真要帮他,便不会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付之一炬。”
应寄枝回首,昏黄烛火将他眼中跳动:“你又算什么?戕害剑奴一事绝非季向庭的决断,想蒙蔽‘愚者’也并非只有这一条路,你与它又有何分别?”
小沙弥讶异地挑了挑眉,半晌笑道:“我现在明白季向庭为何会选你了……的确,我与季向庭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交易,因为他的愿望,与我所求相同,除此之外,我能保证的也只有不会害他。”
“更何况,”小沙弥弯起眼睛,“你不敢赌,没有我相助,你与他毫无胜算。”
寺庙之内再次安静下来,万千佛像慈悲垂目,看着眼前宛如困兽的青年。
“……他让我做什么?”
“你要在恰当的时机唤醒他。”
小沙弥晃了晃桌案上的竹筒,一支签文掉出,被他递了过去。
“下一场战争要开始了,在‘愚者’的剧本中,待杜家覆灭,枯荣军应当名声大噪,能与应家分庭抗礼才行。”
“枯荣军已尽数覆灭,季向庭无论如何不会出手再伤杜惊鸦。”
“所以,‘愚者’会再给他一支枯荣军,让季向庭能与杜惊鸦反目成仇。”
应寄枝皱起眉:“你让我阻止他?”
“不,你只需袖手旁观便可,待季向庭崩溃,‘愚者’便会露出他的马脚,你们才能真正找出他蛊惑季向庭的媒介究竟是什么。”
絮絮话语逐渐远去,季向庭飘在空中,揉了揉眉心。
他原以为上辈子的自己一直在反抗命运,直到最后才棋差一招,却不曾想自己与应寄枝,从始至终皆是这些天外之人的提线木偶。
前世他与应寄枝纠葛的开端终于被解开,季向庭却只觉得空芒一片。
仿佛谁都没有错,又仿佛谁都罪孽深重。
然幻境显然不愿放过他,片刻后再度浮起零碎的画面。
他看见曾经风平浪静的渡鸦原终于被战火打破,看见自己一边无可奈何地劝说着杜惊鸦,一边又偏执地不愿停下征讨的步伐。
直至最后,枯荣军兵临城下,而城门之外,只有杜惊鸦一人。
“归雁,我不能答应你。我是杜家主,便必须要与杜家共存亡。”
曾经的挚友如今已面目全非,杜惊鸦拔剑,却将剑锋对准自己。
季向庭惊骇地瞪大眼睛,眼眸中诡异的暗红光芒明灭不已。
“你同我把酒言欢时聊的志向不是征战四方,归雁兄,醒一醒。”
虚空之中,季向庭猛然呕出一口血来。
他始终想不通为何杜惊鸦会在最后一刻变卦自戕,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劝说推心置腹。
扪心自问,在心魔最深重的时候,他未尝没有怨恨过杜惊鸦。
可如今他终于明白,心中的歉疚顿时决堤,顷刻便将他淹没。
因为那些劝诫的话语出自‘愚者’之口,根本不是发自肺腑,反而虚伪得可怕。
可直至最后,杜惊鸦也仍相信自己,鸦察觉到不对劲后,还愿意搭上命来将自己唤醒。
一切都发生得那般悄无声息,季向庭却觉耳畔响起一声清晰的破碎声响,不留名剑在他身上凄厉地长啸,疯狂颤动着欲甩开剑身上缠绕着的暗红色荆棘。
应寄枝骤然攥紧手指。
天外之人的蛊惑碎语在季向庭惊痛下骤然爆发的灵力生生熄灭,他飞身扑向前,鲜血溅落将他的眼睫染红,只来得及抱住杜惊鸦倒下的身躯。
季向庭整个视线都在摇晃,眼中一片猩红,却仍准确地盯住了同样飞身而来欲护住自己的应寄枝,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在好友的鲜血里,季向庭挣脱了束缚,短暂获得了可悲的清醒。
“……它在用什么在控制我?”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分明一滴泪都不曾流下,可其中向来熊熊燃烧的火光黯淡到极点,仿佛破碎了千万遍,无论如何也回不到先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本该能阻止……
应寄枝闭上眼,抖着手将人抱入怀中。
“……不留名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