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暖阳透过半开的支窗, 在裴府内室的青石砖上投下静谧的光斑。这一阵的朝堂很是安宁,前一阵圣上雷厉风行处置了一批人,连带着吏部从上到下清洗了一遍, 官员们个个风声鹤唳, 行规矩步。连犯案的人都少了。裴序得益于此, 在家好生休息了数日。
最先对这“清闲”感到吃不消的, 是孟令窈。
她必须承认, 裴少卿确实姿容绝世,秀色可餐。但再可口的珍馐, 若连续九日、昼夜不分地“享用”,也着实令人招架不住。
依照本朝律令, 官员婚姻大事可享九日宁假。今日, 便是第九日。
日光透过窗棂,斜照进室内,倾洒在孟令窈脸上。她不安地动了两下, 眉头微蹙。骨节分明的大手随即温柔地覆上她的眼帘, 挡住了那扰人清梦的光线。
孟令窈还是醒了。她撑着酸软的身子缓缓直起身,薄被自肩头滑落, 露出白皙肌肤上斑斑点点的红痕。那些痕迹有深有浅, 有新有旧,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暧昧。又一次胡闹到日上三竿,她不知该骂裴序不知节制, 还是懊恼自己定力不足。
裴老太爷不拘小节, 从不行要求小辈晨昏定省,他自己向来自得其乐,这无疑给了裴序极大的可乘之机。
她扶着额,深感不能再如此放纵下去。
用罢迟来的午膳, 孟令窈故作体贴地提议:“少卿明日该去官署了吧?不如…今晚回静观院歇息,明日早晨也能多歇息片刻。”
裴序抬眸,神色淡然:“明日不去官署。”
“为何?你不是已经休了九日了吗?”她义正言辞,声音提高了几分,“你身为大理寺少卿,司掌律令,岂能不以身作则,严守律法?”
“前些年未曾告过假,寺卿大人此番特允我多休几日。”裴序语气平静。
“……”
孟令窈一时语塞,心中把那老头子骂了数遍。她抿了抿唇,却听裴序又道:“不过,静观院确有些琐事需回去处置。”
孟令窈心下悄悄松了口气。
午后,裴序果然回了静观院。孟令窈难得偷得半日清静,在花园里走了走,看看花草,喂喂锦鲤,好不逍遥。
临近晚膳,小厨房奉上了她昨日特意吩咐炖的当归乌鸡汤,汤色清亮,香气浓郁,正是两人份的量。孟令窈望着多出的那一盏,正踌躇间,恰见淡月回来取物。
“淡月,将这汤带回静观院,让你家大人趁热喝了。”孟令窈吩咐道。
淡月面露难色,“夫人,大人处理要务时,向来不许打扰,亦不用膳。若奴才送去,只怕辜负了夫人心意。”他悄悄抬眼,压低声音,“不若……夫人亲自走一趟?若是夫人前往,大人定无不依。”
孟令窈挑眉,心知这滑头是故意的,但看着那盏精心炖煮的汤,终究不忍浪费,遂点头应允,带上膳食,往静观院去了。
静观院同样装扮一新,门前挂着红灯笼,窗棂贴着红喜字,连院中的石狮子都系上了红绸带。仿佛硬生生将一座清静的道观拉回了红尘中,充满了喜庆的气息。
孟令窈未等多久,裴序便至。
“忙完了?”孟令窈起身相迎。
裴序不答,只走近替她理了理鬓发,目光柔和,“何必亲自过来?”
这话听着就够假惺惺的。
“汤炖好了,总不能浪费。”孟令窈刺道:“且听闻你议事时常废寝忘食。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裴序面色不变,点头,“有劳夫人挂心。”
两人坐下一道用了晚膳。厨娘的手艺极佳,孟令窈喝了大半盏。用完膳后,裴序道:“静观院重新装扮后,你好似还没有仔细看过,不如我带你看看,就当消食。”
孟令窈应允,两人便在院中散了会儿步。夜色渐浓,星月满天,院中灯火通明,红灯笼在夜风中轻摇,投下摇曳的光影。他们踩着石子小路走到尽头的秋千处。
孟令窈坐在秋千上,裴序自觉地在一旁轻轻推动。月上中天,夜风习习,带着淡淡的花香。她闭着眼享受着这份宁静,心情格外舒畅。
“时辰已晚,”裴序忽然开口,“不如今日就在静观院歇下吧。”
孟令窈轻哼一声,睁开眼看他,“图穷匕见。”
自踏入这个院中,她心里已有了准备,大抵是走不了了。
静观院的仆役很快取来了换洗的干净衣裳和一应用品,皆与她平日里用的别无二致。
可见是预谋已久。
卧房比裴府的小上许多,一进门,里头却摆着一张宽阔的黄花梨木大床,雕工精美,床上铺着柔软的丝绸被褥,看着便十分舒适。这床与这间简朴的卧房实在格格不入,就像在清心寡欲的道观里硬生生塞进了一张奢华的婚床。
孟令窈忍不住笑了,“这床哪里来的?”
“新置的。”
裴序披散着长发,自浴房步出,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孟令窈伸手轻扯他发梢,“你这个假道士,心里想的都是什么?”
裴序顺势将人揽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旧榻不足三尺,若不更换,夫人再来送汤,便只能睡在我身上了。”
孟令窈从那语气中听出了几分遗憾,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隔天,孟令窈自榻上醒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反省。
如此在静观院中厮混数日,直至宫中送来请帖。圣上的万寿节将至,待到正日子那一天,要设宴遍邀群臣。在此之前,皇上请了亲眷,在宫中设家宴。
也不知圣上说的那句裴序与他的子侄无异,是真心还是假意,总归请帖是送到了裴序手里。
赵如萱坐在梳妆台前,正在描眉。今日家宴,不宜打扮得过于出挑,她选择了相对素净的妆容。这眉尾似乎挑得太高了,她仔细修正着弧度。身上穿的也是符合规制的衣裳,淡青色的宫装,绣着简单的云纹,打扮没有一处出格。她自己照镜子都觉得无趣得紧。
明明她先前不是这样,她还待字闺中时,遇到这样的场合,定是要盛装打扮的,什么样的衣裳最引人注目就穿什么,什么样的首饰最华美就戴什么。可如今
稍稍出了会儿神,贴身婢女悄步走近,打断了她的思绪。赵如萱从镜中看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像有什么话要说,又在犹豫是否要说出来。
主动开了口,“有什么便说什么吧,眼下这情况,我还有什么事情是听不得的?”
婢女紧抿着唇,凑到她身侧,压低嗓音道:“奴婢前几日无意间发现,三皇子殿下遣人从聚香楼采买了胭脂水粉。奴婢原先以为是买给小姐您的,没想到……”
自从知晓了此事,她就一直暗中观察着,本来是想看看到底是哪里的妖精勾引了三皇子。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丫鬟,三皇子的人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不想真叫人发现了端倪。
赵如萱手一抖,青黛在脸上划过,留下一道墨色痕迹,宛如结了痂的伤痕。她忙用帕子擦拭,声音干涩,“你发现了什么?”
婢女咬紧了下唇,“奴婢发现,那些东西,竟然送去了宫里。”
赵如萱停下了动作,她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神空洞。良久,她冷笑一声,“宫里?他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小姐,您今日穿什么?”菘蓝立在一排衣裳旁。
孟令窈思索片刻,选定了一袭石榴红宫裙,裙摆用金线绣着大朵盛放的花朵,华贵夺目。
皇帝年纪也不小了,依照她的了解,这个年纪的人最喜欢看小辈穿得鲜亮些,更何况又是生辰这样大喜的日子。再者,长公主喜欢鲜艳的颜色,两人一母同胞,喜好多少应该会有些相似。
管家早已备好寿礼,是一尊品相极佳的羊脂白玉寿星公,寓意吉祥,价值适中,既显诚意,又不至于太过扎眼。毕竟,论亲近,圣上自有皇子公主承欢膝下,轮不到裴序这个勉强勾连的侄子尽孝。礼物过得去便可。
宫中早已装饰一新,处处张灯结彩,宫人往来穿梭,步履匆匆不失秩序。家宴设在御花园旁的澄瑞堂,此时已是丝竹悦耳。
孟令窈与裴序相携入内,立刻吸引了诸多目光。裴序身份特殊,孟令窈又是新妇,席间众人难免多加关注。
女眷这厢,主事的是二皇子妃郑瑜。她见到两人,立刻含笑迎了上来。
“裴少卿,裴夫人,可算是到了。”郑瑜声音温婉,她穿了着一身藕荷色宫装,气质清雅,与孟令窈的明艳形成鲜明对比,“裴夫人今日真是光彩照人,这身石榴红极衬你。”
对方笑脸迎人,孟令窈自然也不会不识趣,客气回道:“二皇子妃谬赞了。您才是雍容华贵,气度非凡,将今日宴席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令人钦佩。”
郑瑜她是知晓的,先前京城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当初嫁给二皇子,京中甚至还有不少人惋惜,觉得二皇子虽然英勇,但于文墨却是十窍通了九窍。这样一位才女嫁给他实是明珠蒙尘。不过孟令窈一向觉得,她这般的聪明人,不论嫁给谁,日子都应该过得不错。
两人寒暄几句,孟令窈与裴序便被引至相应的席位。刚落座不久,赵如萱也来了。
郑瑜同样上前迎接,见她脸色不佳,还主动解释了一句,“三弟妹快请入座。母后近日忙于万寿节诸多事宜,将今日家宴交由我打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弟妹海涵。”
赵如萱淡淡道了句“辛苦了”,就径直入了座,再没有多余的话。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圣上来了,他身后跟着两个儿子。二皇子瞧着还算精神,拄着拐杖,走得不快,但很稳当。三皇子作势要搀扶,他也不客气,直接靠在了人身上。他是实打实的武夫,一身腱子肉,分量着实不轻,三皇子身子一晃,咬紧牙关,硬是站稳了。
令人稍感意外的是,静妃也来了,她现下月份不小,肚子高高隆起,四肢仍是纤细,整个人像是一只精美的花瓶。
皇帝皱了下眉,“爱妃今日怎么出来了?”
第112章 血燕 那痛楚来得毫无征兆,迅猛非常,……
“陛下, 臣妾本不愿让妹妹劳动,可她心心念念想着今日是陛下万寿,定要亲自来向陛下道贺。”皇后温声解释, “臣妾……实在拗不过她。”
静妃抬起那张我见犹怜的脸, “今日是家宴, 臣妾才敢来的。陛下万寿, 臣妾心中欢喜, 只想在近处沾沾陛下的福泽喜气。”她说着,轻轻抚上自己的腹部, 眼中满是母性的柔光与对皇帝的依恋。
她今日的确可以不来,但倘是真不出面, 难免传出恃宠而骄的名声, 她不愿让自己的孩子还未出世就面对这些。
正好也可借此,再博取些圣上的怜爱。
宫中母凭子贵,子凭母贵素来一体。皇帝对自己多几分情分, 未来对这个孩子就能多几分宽容。
她这般情态, 皇帝纵有再多不放心,也化为了满腔柔情, 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叮嘱皇后,“也罢,皇后你定要仔细照看好静妃, 万万不可有丝毫闪失。”
“陛下放心, 臣妾省得。”皇后连忙应下,亲自扶着静妃在她下首的软椅上坐下,又细心地在她腰后垫了软垫。
孟令窈远远看着,见静妃气色红润, 肌肤光洁,并未出现她担忧的褐斑,心中也为她感到一丝欣慰。
宴会开始,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间,气氛逐渐热烈。酒过三巡,皇帝面色微红,心情大好,他环视殿中几对年轻夫妇,笑呵呵地开口。
“今日家宴,都是自家人,朕看着你们这些小儿女,心中欢喜。只是……”他话锋微转,“你们成亲也有些时日了,怎的朕还未曾听到什么好消息?朕可是盼着多抱几个孙儿,享受天伦之乐!”
这话一出,殿中几对年轻夫妇神色各异。孟令窈低头喝了口茶,佯装什么也没听见。
赵如萱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她与三皇子几乎是同时起身,垂首谢罪。
“儿臣/臣妇无能,有负父皇/陛下期望。”两人声音重叠,赵如萱面无表情,心中满是讽刺。
子嗣?他们岂会有子嗣?
想到今天早上从婢女那儿听到的消息,她几乎要紧盯着自己的脚尖,才能掩饰住眼中的嘲讽。
皇帝挥挥手让他们起来,又饮了一口酒,叹息一声。
也不知是不是他这一脉就是子嗣艰难。他自己儿女就不算多,到了两个儿子,一个成亲数年无所出,一个成亲也有几个月了,也是没有半点动静。
目光落到静妃隆起的腹部时,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想到自己如今这个年纪了,还能再有一个孩子,他心中宽慰,深感老当益壮,不比在座的年轻人们差。
台上皇帝感慨万千,台下侍宴的太监宫女们依旧训练有素地奉上各色菜肴。这时,几个小太监捧着精致的银质盖碗上来,盖子揭开,是一道清蒸鲈鱼。鱼身完整,肉质雪白,上面铺着翠绿的葱丝和鲜红的椒丝,热气腾腾。
盖子掀开的瞬间,一股鱼腥气也随之在温暖的殿内弥漫开来。
坐在稍下首位置的郑瑜,原本正肃容听着皇帝说话,这腥气扑鼻而来,她脸色蓦地一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根本控制不住,猛地以袖掩口。
“呕——”一声,她竟当场呕吐出来。
“瑜儿!”二皇子先是愕然,随即像是想到什么,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他猛地站起身,甚至因动作太急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幸而及时扶住桌案。
“你、你这是……有了?”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几乎语无伦次,朝着殿外高喊,“太医!快传太医!”
高座上的皇帝酒意瞬间醒了大半,身体不由得前倾。二皇子生母德妃更是激动得猛地站起,声音尖利,“快!快去请太医!快啊!”
郑瑜自己也慌了神,看着面前因自己失态而略显狼藉的桌案,闻着鱼腥混合着些许呕吐物酸腐的气味,又是窘迫又是难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身边侍立的小宫女反应极快,立刻上前,用干净布巾蘸水迅速擦拭清理。
很快,当值的太医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小跑进来,也顾不得擦汗,连忙跪地为二皇子妃请脉。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太医身上。
片刻后,太医收回手,脸上露出笑容,转身向着御座方向恭敬叩首,朗声道:“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恭喜二皇子殿下!二皇子妃娘娘这是喜脉啊!依脉象看,已有一月有余了!”
“好!好!好!”皇帝龙颜大悦,连说三个好字,重重一拍御案,“天佑我皇室,添丁进口,大吉之兆!赏!重重有赏!”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恭喜二皇子殿下!恭喜二皇子妃!”
殿中一片欢腾,众人连声道贺,齐齐举杯庆祝。
澄瑞堂本就不算宽敞,虽有内侍取了熏香,可腥味混着香味,愈发让静妃觉得不适。她蹙紧了秀眉,以帕掩鼻。皇后见状,主动安排,让她到侧室歇息片刻。
孟令窈鼻子刁钻,这味道闯入鼻息,亦是胃中隐隐翻腾,正欲起身离开片刻。不远处的静妃瞧见她的动作,朝她招了招手。
她正觉难熬,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对裴序低语一句,“我陪静妃娘娘去去就回。”
裴序微微颔首,看了看她的脸色,带着些许询问。孟令窈轻轻摇头,示意无妨。
几人在宫女的引领下离开了喧闹的澄瑞堂,来到后头一间布置雅致的偏殿。殿内熏着淡淡的安神香,空气清新,与主殿的浑浊气息截然不同。
静妃在铺着软垫的榻上坐下,长长舒了口气,脸色缓和不少。
“总算好些了。”她轻拍胸口,看向孟令窈,“多亏令窈陪我,否则一人在此,倒显得我矫情了。”
孟令窈在她对面坐下,温声道:“娘娘言重了,孕期本就敏感,况且那味道确实不太好闻。”
“孕育一事,于女子实在……”静妃叹了一声,指着自己的脸颊,神色有些黯然,“你瞧,我还是躲不过,到底是长了些斑。”
孟令窈闻言,凑近了些,借着殿内明亮的灯火仔细端详。静妃的肌肤依旧细腻白皙,但在眼角下方和颧骨处,确实能看到几处淡淡的浅褐色斑点。
她心知,静妃身处后宫,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加上孕中焦虑,才会如此在意这点几乎看不出来的斑痕。她自己也是重视容貌之人,深知其中烦恼,自然不会说些“已有龙嗣何必在意容貌”的场面话。
她眯起眼睛,装模作样地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笑道:“我的好娘娘,您这可真是难为我了,得亏我眼尖,不然还真瞧不见在哪儿!”
静妃被她逗得展颜,眉宇间的郁色散了些。
孟令窈又正色道:“不过娘娘既然在意,我倒是记得曾在古籍里见过几个据说对淡化孕斑有奇效的方子,回头我好好琢磨琢磨,若有效验,定第一个给您送来。”
静妃眼中露出欣喜,“如此甚好,你的本事我是信得过的。”心情显然松快了不少。
殿外有宫女端着一个小巧的炖盅进来,恭敬道:“娘娘,陛下惦记着您,特命小厨房做了血燕羹送来,请您用些滋补身子。”
静妃温声道:“有劳陛下费心,替我谢过陛下。”
宫女将炖盅放在静妃面前的小几上,躬身退下。
静妃看了一眼那晶莹剔透的燕窝,轻轻推了推盅盏,“虽是好东西,可日日这般进补……”
她身侧的贴身宫女小声劝道:“娘娘,毕竟是陛下的一片心意。”
静妃摇了摇头,方才殿内的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她此刻毫无胃口。
略一思忖,她目光转向孟令窈,笑道:“血燕养颜补血,对女子最好不过。令窈,不若你替我用了它,也不算辜负了陛下的心意,如何?”她说着,伸手握住孟令窈的手,笑眯眯道:“就当是姐姐请你尝尝宫里的手艺。”
宫中高位嫔妃将御赐膳食转赠信任之人,也是常有之事,以示亲近。孟令窈见她一番盛情,也不愿驳了她的面子,笑着应下,“既然娘娘厚爱,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端起那小盅,盅内血燕炖得火候恰到好处,清甜软糯,很快便用完了。
静妃见她用完,心情颇好,道:“我那儿还有许多,回头让人包些给你带回去。”
孟令窈笑着道谢。
两人在偏殿又说了一会儿话,重新回到澄瑞堂。宴席已近尾声,众人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气氛比之前舒缓许多。
裴序见孟令窈回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问道:“外头风凉?”
孟令窈摇摇头,“偏殿很暖和,并未吹风。”
裴序视线未曾移开,眉心微隆,“你的脸色好似不大好。”
孟令窈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微凉,自己却并未觉得有何异常,疑惑道:“有吗?许是殿内灯火映照的缘故。”
裴序未再言语,只默然执起茶壶,斟了半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她手边。
孟令窈抬手去接,指尖刚触及微烫的杯壁,腹中猛地传来一阵尖锐至极的绞痛。那痛楚来得毫无征兆,迅猛非常,仿佛有一把在冰窟里淬炼过的利刃,狠狠捅入她腹中,并残忍地拧转、搅动。
她呼吸骤然一窒,伸出的手无力垂下,指尖擦过杯沿。
“哐当——”
茶杯摔落在地,瞬间四分五裂,温热的茶汤溅湿了她的裙摆。
孟令窈整个人蜷缩下去,一手按住剧痛的小腹,一手紧紧攥着裴序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脸上褪尽血色,惨白如纸。
“窈窈!”——
作者有话说:最近更新时间改成晚上十点半哦[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113章 无妄之灾 垂眸,眼中一片冰冷,“我会……
“窈窈?”裴序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触手一片冰凉,“有何不适?”
孟令窈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整个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窈窈!”裴序迅速将人揽入怀中, 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太医!”他抬起头, 连声音都在发抖, “传太医!”
端坐在上首的长公主最先反应过来。她立刻起身, 神色凝重,“雁行, 快抱她去偏殿!以便太医安心诊治。此处人多口杂,于病情无益。”
话音刚落, 裴序已毫不犹豫地将孟令窈打横抱起, 步履急促,朝着偏殿方向而去。他身形挺拔,步伐向来稳健, 此刻却因心急, 在踏过澄瑞堂那不算高的门槛时,脚下竟是一个踉跄, 险些带着怀中的人一同摔倒。幸而他反应极快, 立刻稳住身形,手臂将人护得更紧,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
这一幕落在殿中众人眼中, 引起了一片低低的哗然。几位宗室老臣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他们何曾见过这位年少成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裴少卿如此失态?即便是面对朝堂上最棘手的政敌、最凶险的案情,他也永远是那副波澜不惊、智珠在握的模样。
“这……这是突发急症?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这样?”有人低声猜测。
“我看不像寻常病症,”另一人压低声音道:“这般急促凶猛, 莫不是中了毒?”
“在宫中?万寿节家宴上?”旁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说下去。
太医院的几位太医此时都是冷汗涔涔,方才刚为二皇子妃诊完脉,正准备告退,没想到又出了这档子事。院判慌忙带着手下的太医赶往偏殿。
皇帝的酒意此时已经完全醒了,他面色阴沉,紧紧攥着扶手,目光锐利地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天子脚下,万寿佳节,竟有人敢公然行此龌龊之事!
整个澄瑞堂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窃窃私语声。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名太医匆匆从偏殿赶回,跪在皇帝面前禀报,“禀陛下,裴夫人乃是服用了性极寒凉之物!女子属阴,最惧寒气侵体,故而腹痛如绞,万分凶险。万幸……万幸裴夫人平日身子康健,暂无性命之忧。只是……”
他说着,头深深埋了下去,声音越来越小,“只是恐怕于日后子嗣有碍。”
“子嗣有碍”四个字犹如惊雷,在寂静的殿中炸开。
一些心善的女眷闻言,面上顿时流露出不忍与同情。她们都是内宅妇人,深知一个女子,尤其是在裴家这样的高门,若失去了生育能力,往后的日子将何等艰难。哪怕夫君疼爱,没有子嗣傍身,终究是无根的浮萍。想到裴少卿与夫人新婚燕尔,正是情浓之时,却遭此横祸,不免令人唏嘘。
席间也不乏一些心思各异之人,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角甚至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弧度。没了生育能力,这裴夫人空有美貌与夫君的宠爱,又能维系多久?这正妻之位,怕是坐不稳了。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一拍扶手,声音如同结了冰,“大寒之物?好端端的,朕的宫宴之上,怎会出现这等阴毒之物!”他厉声吩咐道:“来人!即刻封锁宫门,严加看守,不许任何人进出!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禁卫军领命而动,甲胄摩擦之声顿起,气氛瞬间肃杀。
席间的静妃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倏而脸色惨白,身形摇晃,险些从椅子上滑落。她挣扎着跪倒在皇帝面前,声音带着惊惧与后怕,“陛下!臣妾……臣妾有事回禀!”她抬起头,眼中已盈满泪水,“方才在偏殿歇息时,陛下曾命人赏赐臣妾一盏血燕羹。臣妾当时因殿内气味不适,胃口不佳,便……便将其转赐给了裴夫人服用。难道……”
她话未说完,脸色已是一片死灰。那一盏血燕羹,如无意外,本是要她服用的。她此刻身怀六甲,若那羹喝下去,腹中胎儿定然不保,甚至连她自己也会有性命之忧。
皇帝闻言,脸色更加难看,“来人!立刻去查那血燕羹的来龙去脉!经了多少人的手,一个也不许落下。”
郑瑜一瞬间攥紧了二皇子的手,又缓缓松开,此次家宴一应由她负责,眼下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她难辞其咎。唯一庆幸的就是,那盏羹是由孟令窈饮下,而非静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尤其她现在身怀有孕,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赵如萱垂着眼眸,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不着痕迹地朝身侧瞥了一眼。三皇子依旧坐得笔直,面上是与高座上的皇帝别无二致的震惊与愤怒,但她与他靠得极近,方才太医回禀时,她分明看到他搭在膝上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她抿紧了唇,将头垂得更低,一股寒意缓缓顺着脊背爬升。
偏殿中,太医院院判正全神贯注地为孟令窈施针。一根根银针刺入穴位,孟令窈在昏迷中,身体也会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秀气的眉宇紧紧蹙起,显然仍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裴序坐在榻边,将她上半身小心翼翼地揽在自己怀中,用体温去温暖她冰凉的身子。他面色如覆霜雪,紧紧盯着院判的动作,下颚绷得极紧。
一旁协助的太医见他神色可怖,担心他情急之下做出什么不智之举影响院判施针,主动出声解释,“裴大人请放心,院判大人针法精湛,尤擅一套‘烧山火’针法,专治虚寒之症,有奇效。”
裴序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喉结微动,声音低哑,“有劳太医。”
那说话的太医恍惚间,似乎看到裴少卿垂眸的瞬间,眼角有什么微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他怀疑是自己紧张过度看花了眼。
良久,院判终于将最后一根银针取出,他已是满头大汗,里衣几乎被汗水浸透。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对着裴序恭敬道:“裴少卿,尊夫人体内的寒毒已被暂时压制,暂无大碍。只是此次损伤不小,往后务必要仔细调养,千万不可再受寒,饮食也需格外注意,生冷寒凉之物绝不可再碰。”
他顿了顿,看了眼裴序的脸色,斟酌着语句,“至于……子嗣之事,夫人尚且年轻,若能精心调养数年,或许……”
“我知晓了。”裴序打断了他的话,“多谢院判。”
他不在乎什么子嗣,只要她平安无事,怎样都好。
长公主收回落在孟令窈身上的视线,沉着脸,“可查出来了?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名内监连忙跪地回禀,“回长公主殿下,已查验了裴夫人用过的血燕羹,在其中发现了经过炮制的枯芩粉末。”
“枯芩?”
“是,枯芩本是一味药材,有清热之效。”一名太医回道:“但性极寒凉,寻常使用都需慎之又慎,斟酌分量。这羹中的枯芩,年份久远,且经过特殊炮制,寒性更甚,女子服之,有如冰雪灌体,极易损伤根本……”
皇后奉命来到偏殿探视,听到这番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分明是一个针对静妃的圈套,却阴差阳错,让孟令窈遭了殃。若是静妃喝下这盏羹,以她现在的身孕,后果不堪设想。
她心知此事关系重大,绝不可能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便如实对裴序说道:“雁行,此事陛下与本宫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令窈是代人受过,本宫绝不会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她朝床榻方向看了一眼,裴序将人护得严严实实,只能瞥见一抹绯红的衣裙角落。
裴序微微颔首,“请恕臣无礼,多谢皇后娘娘。只是宫中多有不便,请允准臣先带夫人回府调养。”
他的窈窕最是爱美要强,定然不愿让更多人看见自己此刻虚弱狼狈的模样。
皇后应允,“理当如此。本宫会安排太医随行,务必用最好的药材,确保令窈安康。”
一旁的菘蓝强忍眼泪,递上披风,裴序小心翼翼地将孟令窈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横抱而起。
经过长公主身边时,长公主低声道:“放心。”有她在宫中盯着,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可疑之人逃脱。
裴序脚步未停,只是轻微颔首,随即大步踏出偏殿,径直向外走去。他背影挺拔如松,步伐稳健,抱着孟令窈的手臂纹丝不动,没有一点颤抖。
裴府,裴序将孟令窈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榻上,为她掖好被角,动作无比轻柔,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的神情,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抖,他只恨不能将那寒气引渡到自己身上。
“为何她还在发抖?”裴序声音沙哑,目光紧紧锁在孟令窈苍白的脸上,“院判不是已经施过针了吗?”
太医刚配好药方,正仔细交代丫鬟煎药的注意事项,闻言连忙转过身,“裴少卿,那药力凶猛,一次针法只能压制住最烈的寒毒,夫人体内的寒气尚未完全驱散,故而还会感到寒冷不适。后续还需汤药配合,慢慢调理才行。”
“我看就是你们这些人无用,净会些不痛不痒的法子!”裴老太爷大步走了进来,厉声斥责。
太医被训得不敢抬头,也不敢反驳。这位老爷子当年在朝堂上可是连皇帝都敢当面顶撞,只得连连保证,“老太爷息怒,下官等定当竭尽全力,夫人吉人天相,定会转危为安。只是这寒气伤及根本,调理起来……难免要受些苦楚。”
裴老太爷重重哼了一声,目光转向床边沉默不语的裴序,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守在母亲病榻前,面色苍白、眼神无助的孩童。
老人心中一阵抽痛,他强打精神,沉声问道:“雁行,你心中可有眉目?”
裴序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孟令窈,他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发丝,声音压得很低,“祖父,这药,原本是冲着静妃和她腹中的龙胎去的。想要那孩子性命的人,宫里宫外不在少数。但有能耐在宫宴上做手脚的,不多。”
宫中嫔妃、三皇子,乃至今日刚得知将有子嗣的二皇子,都并非没有可能。
他垂眸,眼中一片冰冷,“我会向陛下请命,亲自去查。”——
作者有话说:枯芩又名黄芩,能清热燥湿、泻火解毒,性寒凉,本文是夸张用法[害羞]
第114章 罚 “娘亲,跟我走。”
孟令窈只觉得浑身发冷, 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寒气似细密的针尖,刺入她的骨髓,让她止不住地颤抖。她只穿了一袭单薄的春衫, 赤脚行走在茫茫雪原上,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白, 刺骨的寒风呼啸着, 卷起细碎的雪粒, 抽打在她的脸上、身上。
“好冷……”她喃喃自语,声音微弱, 转瞬就被风雪淹没。
腹中疼痛与彻骨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在她体内缓慢转动,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她像是一片即将被冻僵的落叶, 随时可能在这片冰天雪地中碎裂、消散。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该去向何方。意识在寒冷与疼痛的夹击下渐渐模糊,视线也开始变得朦胧。就在她几乎要放弃, 任由自己沉沦于这片冰雪世界时, 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忽然牵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那触感如此真实,带着生命的暖意, 瞬间驱散了些许萦绕不散的寒意。
“娘亲, 跟我走。”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宛如春日枝头的鸟鸣。
孟令窈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看清眼前的身影。眼前依旧一片模糊, 只依稀瞧见一个扎着双丫髻的轮廓, 小女孩的脸庞圆润可爱,嘴角有两个甜甜的酒窝,正仰着头,专注望着她。
不知走了多久, 眼前的雪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暖的光芒。她手上骤然一松。
“等等——”孟令窈伸手想要挽留,却只抓住了一把空气。
她蓦地睁开眼,入目不再是冰天雪地,而是熟悉的帷幔。房内温暖如春,炭盆里的银丝炭燃得正旺,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窈窈…”一个熟悉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孟令窈侧过头,看见母亲坐在床边,眼眶通红,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她发丝凌乱,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娘亲……不哭。”孟令窈下意识抬起手,想要为母亲拭去眼角的泪珠。声音沙哑,透着刚醒时的虚弱。
钟夫人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心头一酸。自从女儿及笄后,便再不曾这般亲昵地唤她“娘亲”,总是规规矩矩地称一声“母亲”。这声呼唤,让她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总爱赖在她怀里的小女儿。
“你可算是醒了。”钟夫人再也忍不住,一把握住女儿伸过来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吓死娘亲了……”她声音哽咽,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
孟令窈感受到母亲掌心的温度,与梦中小女孩的温暖如出一辙。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轻声道:“娘亲……好痛。”
钟夫人心中一阵剧痛,她自小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女儿,平日里连手指划破一点皮都要心疼半天,现在却遭受了这样的痛苦。
“别怕。”钟夫人握紧女儿的手,语气坚定,“太医说了,你身子底子好,没有大碍,只需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守在一旁的菘蓝见小姐醒了,连忙端来温热的参汤。钟夫人接过汤碗,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后才小心翼翼地喂到女儿唇边。
“慢些喝。”钟夫人一边喂汤,一边观察着她的脸色。她知道女儿的性子,若不将事情说清楚,反而会让她胡思乱想。于是三言两语,将宫宴上发生的事说了个明白。
孟令窈安静听着,待母亲说完,第一句话便是,“静妃娘娘可安好?”
钟夫人瞪了她一眼,又是心疼又是好气,“你倒有心思关心别人。”
孟令窈扯了扯唇角,“我受了这么大的罪,要是静妃娘娘最后不平安无事,岂不是白白受了这一遭?”她顿了顿,“况且,她腹中还怀着龙胎。”
钟夫人轻轻抚过女儿的额发,语气缓和下来,“静妃娘娘一切安好,你且宽心养病,旁的都不必操心。雁行已向陛下请命,亲自彻查此事。”
孟令窈轻轻点头。她对裴序的能力从不怀疑,心中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有了几分猜测。只是不知这次,又会有谁被推出来做替罪羊。而最大的变数,在于皇帝愿意为那个险些丧命的龙胎追查到什么地步?
许是身子还未痊愈,她稍一思量,便觉得寒意又阵阵袭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钟夫人连忙制止她,“什么都别想!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把身子养好了再说别的。”
孟令窈乖巧地点了点头,“好,我听母亲的话。”
她重新躺好,闭上了眼睛。钟夫人在床边坐下,轻轻拍着女儿的手臂,一如多年前哄她入睡时的样子。那熟悉的节奏让孟令窈倍感安心,很快沉沉睡去。
确认女儿睡安稳了,钟夫人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她掩上房门,转身招来菘蓝。
“照料小姐的人都要仔细挑选,务必是口风严实的。”钟夫人压低声音叮嘱道,“记住,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许透露。”
菘蓝连忙躬身,“夫人放心,奴婢明白。”她补充道:“裴少卿先前也特意交代过,绝不能让小姐听到任何关于…子嗣的闲言碎语。”
钟夫人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紧闭的房门,眼中满是疼惜,“她现在最要紧的是安心养病,其他的,都不重要。”
宫中地牢,昏暗的烛火燃起,火光跳跃不定,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
这牢里今日格外热闹,自厨娘到送羹汤去偏殿的小宫女一应皆关押在其中,裴序一一审问过,其中嫌疑最大的是御膳房一个名为福顺的小太监。
福顺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却始终咬紧牙关。
简肃沉声问道:“福顺,你可知罪?”
“奴才、奴才不知何罪之有。”
“不知?”简肃冷笑一声,“静妃娘娘的血燕羹中查出枯芩,经查是你经手传递。你作何解释?”
“是、是奴才不小心……”福顺的声音越来越小,“拿错了药材……”
“拿错了?”简肃语气陡然转厉,“御药房的枯芩需掌药的手令才能取出,炮制过的陈年枯芩更是锁在库房深处。你一个御膳房的小太监,如何能‘不小心’拿到?又如何‘不小心’将其磨成细粉,分毫不差地混入陛下赏赐的血燕羹中?”
福顺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简肃继续逼问,“你与静妃娘娘有何仇怨,要下此毒手?”
“没有!奴才与静妃娘娘无冤无仇!”福顺急忙否认。
“既然无冤无仇,为何要毒害皇嗣?”简肃步步紧逼,“指使你的人是谁?”
福顺死死咬住嘴唇,摇头道:“没有人指使,是奴才一人所为。”
“你以为一人承担,就能保全幕后之人?”简肃声音冰冷,“谋害皇嗣,此乃诛九族的大罪!你的家人、族人,都将因你而受牵连!”
福顺浑身一颤,眼中闪过恐惧,仍固执地摇头,“奴才……奴才无话可说。”
一直沉默的裴序从阴影中缓步走出,他步伐很轻,却让福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你不愿说,是在保护什么人?”裴序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还是说,有人以重要之人威胁于你?”
福顺手指攥紧了袍角。
裴序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用那种平缓却令人心悸的语调说道:“我查过你的底细。你家境贫寒,父母早亡,是由叔父抚养长大。你叔父一家,现下还在京郊务农为生。”
福顺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你入宫八年,做事勤恳,从未有过差错。”裴序缓缓踱步,声音在空旷的地牢中回荡,“这样一个谨慎本分的人,为何会突然铤而走险,在万寿节宫宴上对静妃娘娘下毒?”
他停下脚步,转身凝视着福顺,“我不在乎你的性命。但若你执意隐瞒,致使真凶逍遥法外,那么……”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可周围的空气都好似凝固了一般,“我不介意让你的叔父一家,为你今日的选择付出代价。”
福顺猛然抬起头,眼中遍布惊恐,“不!大人!求您开恩!这事与他们无关!”
“无关?”裴序轻轻重复了一遍,眼底一片森寒。他一身墨色长袍,面色苍白,唯有眼底一层淡淡的青黑,恍若自无间地狱闯出来的罗刹。
他的夫人,至今还躺在病榻之上,寒气侵体,痛苦难当。她又何其无辜?
“不,岂止他们有关,你所有的亲眷,乃至九族,皆有关。谋害皇嗣,罪不容诛。”
简肃垂下眼睑,暗暗心惊。他跟随裴序多年,深知他向来冷静自持,再凶残的犯人,也总能以理服人,以律定罪。可此刻,他分明听出来那平静之下翻涌的暗流,比暴怒更令人恐惧。
“我说!我说!”福顺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他涕泪横流,声音嘶哑,“是……是三皇子!是三皇子殿下让奴才做的!”
地牢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裴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详细说来。”
“是、是一个叫小德子的太监传的话,他是三皇子府上的人。”福顺不敢再有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他给了奴才一包药粉,说事成之后,会给奴才叔父一家良田百亩,金银百两,还会把奴才调出御膳房,去个清闲地方当差……奴才,奴才是猪油蒙了心,求大人开恩,饶了奴才的叔父一家吧!”
“药粉可还有剩余?”
“没有了没有了。小德子说此物珍贵,只给了那一小包,让奴才务必一次成功。”
裴序不再多问,对简肃道:“记下来,画押。”
供词很快被整理好。裴序看着那份墨迹未干的供状,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个以家人相胁、言语间透出冰冷杀意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稳步走出地牢,将供词亲自呈递御前。
殿内,皇帝看着那份指证自己儿子的供词,脸色铁青。他看向垂首立于下方的裴序,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雁行,此事……朕定会给你,给裴家一个交代!”
他放缓了声音,“这几日你辛苦了,朕有几支上好的山参,你带回去,给夫人好好补补身子,自己也要当心身子。”
裴序眼睫微动,“多谢陛下。”
他退出殿外时,正遇上入内的长公主,两人交换了一个视线,一言未发。
长公主未施粉黛,眼下遍布青黑,步入殿中。
“陛下……”她不待皇帝说话,径直跪了下去, “我无能。”
皇帝连忙去扶,“皇姐何出此言,快些请起。”
长公主一动不动,缓缓道:“裴家满门忠烈,为国鞠躬尽瘁。我的驸马当年便是为国捐躯,血染沙场,可我却连一儿半女都未曾给裴家留下。”她说到这里,声音微微哽咽,眼中泛起水光。
皇帝闻言,神色一动,想起了那位英年早逝的骁勇将军。
“陛下,我方才从静妃处回来,太医说她与龙胎一切安好,此乃皇家之幸,朝廷之福。可裴家……”
“老太爷年事已高,只盼着雁行能开枝散叶。如今好不容易成了家,夫人却是为替静妃挡了一灾伤及根本……若因皇室争斗,连累忠臣之后血脉有损,我……实在无颜去见裴家的列祖列宗,更无颜去见我那早逝的夫婿……”
她阖上双眼,两行清泪流下。那眼泪落到皇帝正扶着她的手背上,比烙铁还烫。
她是皇帝的亲姐姐,是从小护着他长大的长姐,她此刻的悲伤与担忧,真切地触动了皇帝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想起那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想起裴序这些年的尽忠职守、裴家几代人的忠勇,再想到三皇子竟为了一己私欲,做出如此狠毒卑劣之事,残害手足,谋害忠良,几乎酿成大祸。
若此次轻纵,何以服众?何以安忠臣之心?
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他伸手取过朱笔,不再有任何迟疑。
“拟旨。”——
作者有话说:临近完结,真的好卡卡卡,大家见谅[爆哭][爆哭][爆哭]
第115章 记仇 “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你暂……
三皇子府, 书房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三皇子端坐主位,指节一下下叩着紫檀木桌面, 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惯有的温润如玉模样, 只是那眼神深处, 阴霾翻涌, 几乎要压不住。
“殿下, 实在是时运不济。”幕僚韩先生捻着胡须,眉头紧锁, “那血燕羹本是万无一失,谁曾想会被裴夫人误食……”
“话虽如此, 我们也算是躲过一劫。”朱先生接口, 试图宽慰三皇子,“此事并未直接牵连殿下,文贵人的母家还在我们掌握之中, 想必……她定会懂得分寸。”
“可惜!静妃和她肚子里那块肉若是没了, 殿下何至于陷入如今这般被动!大好机会,毁于一旦!”
三皇子叩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下, 淡淡一笑, “罢了,何必急在一时,日子还长。即便那孩子生下来, 宫中夭折的婴孩还少么?”他语气平淡, 仿佛在谈论天气,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一个襁褓婴儿,想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 法子多得是。”
韩先生正要附和,府外骤然响起急促马蹄声,紧接着是内侍尖利穿透夜色的唱喏:“圣旨到——!”
书房内空气瞬间凝滞。三皇子搭在案上的手指僵住,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
“陛下有旨:三皇子齐景,年已及冠,当为朝廷分忧。亲封为郡王,赐府邸一座,就藩雁门,即日启程,钦此——!”
郡王!西北雁门!
韩先生与朱先生骇然对视,眼中皆是惊惧。郡王乃是最低等的爵位,近乎虚衔。而雁门地处西北边陲,苦寒荒凉,风沙肆虐。皇帝此举,与流放无异!
三皇子颤抖着手,咬紧牙关,埋头应道:“多谢父皇,儿臣接旨。”
待到内侍一走,他猛地站起身,奋力丢下圣旨。眼底一片赤红,额角青筋暴起,死死盯着那道明黄色,“雁门郡王?父皇他……他竟如此待我!”
他脸上那层温润的假面霎时间碎裂,一挥袖,将桌案上的茶具尽数扫落在地,瓷器碎裂声刺耳异常。
“我乃皇子!竟被发配至那等蛮荒之地!”
“此事分明应只能查到文贵人……定是那个贱人使了什么手段!”他声音嘶哑,如同困兽咆哮,再无半分往日的君子风度。
“殿下息怒!”韩先生慌忙起身,“事已至此,再怒也无济于事。不如……”
“不如什么?”三皇子目光阴鸷。
韩先生上前,压低声音,几乎贴到他耳边,“陛下此举,已是心意昭然。既然他不念父子之情,就休怪我们不义!眼下万寿节在即,京城忙于祝寿事宜,防卫必有疏漏,正是……千载难逢之机啊。”
朱先生也激动起来,“殿下,与其去那蛮荒之地等死,不如拼死一搏!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三皇子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阴狠与疯狂交织,最终化为一片狠绝的杀意。他缓缓点头,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既然他要逼死我,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你说什么?”赵如萱后退半步,重重跌坐在椅子上面,喃喃道:“造反……他们竟然要造反!疯了、疯了!”
她的贴身侍女跪坐在地上,双腿发软,站也站不起来,她只是想替自家小姐再探听些消息,谁曾想,竟得知了如此惊天的秘密。
赵如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瞬间冰凉。造反……齐景他竟然真的敢!
她嫁入这三皇子府,早已看清齐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什么温润如玉,不过是掩盖内里阴狠毒辣的画皮。她留在这泥沼里,与其说是认命,不如说是存了互相折磨的心思。谁也别想痛快,她就是要这样与他纠缠至死。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不想死,她想活!
齐景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皇帝根基稳固,朝堂上下岂是他一个失势的皇子能撼动的?一旦事败,谋逆大罪,她作为三皇子妃,绝无生理。
她强迫自己冷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不能慌,绝对不能慌!若是让齐景看出丝毫端倪,她们都活不过今晚。
门外传来脚步声,三皇子怒气未消地回了正院。赵如萱深吸一口气,迅速敛去脸上所有惊惶,换上一副略带倦怠和疏离的神情,随手拿起桌上一本账册,假装翻阅。
三皇子推门而入,面色阴沉。他扫了一眼坐在灯下的赵如萱,见她神色如常,并无异样,只当她还和往常一般冷淡,什么也没多问,径直走向内室。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赵如萱紧绷的脊背才缓缓松弛下来,背后已是冷汗涔涔。她放下账册,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
她不能坐以待毙。
父兄?自从发生先前的事情,父兄一蹶不振,终日沉溺于酒色。舅舅离世后,母亲也一病不起,那个家早已给不了她任何支撑。
皇室宗亲?更是疏离淡薄。
脑海中,一个人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孟令窈。
她与孟令窈,从来谈不上深交,甚至因着过往一些意气之争,说一句有仇也不为过。但很奇怪,在这生死关头,赵如萱内心深处,竟觉得唯有孟令窈是可以信任,可以托付这惊天秘密的人。
次日,她递了帖子,以探病为由,前往裴府。
孟令窈靠在暖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脸色仍有些苍白,精神倒是尚可。听闻赵如萱来访,她略一沉吟,吩咐道:“请她进来。”
赵如萱踏入内室,目光与孟令窈相接的瞬间,她脚步顿了顿,那双惯常骄傲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慌乱与急切。她快步上前,直接屈膝跪了下去。
“孟……裴夫人!”她声音中是压抑不住的惊惶与颤抖,“我有性命攸关之事相告!”
孟令窈眸光一凝,撑着手臂想要坐直些,一旁的菘蓝连忙上前扶住她。孟令窈对菘蓝微微颔首,菘蓝会意,立刻上前搀扶赵如萱。
“三皇子妃这是何故?快请起,有话慢慢说。”
赵如萱借力起身,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她环顾四周,眼神警惕。孟令窈偏头对菘蓝道:“你去外间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菘蓝应声退下,轻轻合上了房门。
室内只剩下两人,赵如萱再也抑制不住,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道:“三皇子……他昨夜与幕僚密谋,欲在万寿节期间,起兵作乱!”她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又异常清晰,“他在宫中……尚有内应,你中毒之事,与那人脱不了干系!”
孟令窈神色骤然凝重,身体微微前倾,牵扯到虚弱的身体,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缓了缓才问道:“是谁?”
赵如萱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终是开口:“是文贵人。”
孟令窈心下明了。原来那碗毒羹,来源于此。
“赵如萱,你需镇定。”孟令窈看着她苍白却强自支撑的脸,声音放缓,“你是名正言顺的三皇子妃,他眼下应当还不会动你。切勿自乱阵脚,让他看出端倪。”
“不、不……”赵如萱却用力摇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恐惧,“他已经疯了,若他觉得我碍事,绝不会手下留情!”她想起昨夜齐景那阴鸷暴戾的眼神,仍觉心有余悸。
孟令窈凝视她片刻,看出她是真的怕到了骨子里。她不再多言,转头轻声唤道:“菘蓝。”
菘蓝应声而入。
“去将我妆匣底下那枚白玉佩取来。”
菘蓝很快取出一枚质地温润、纹样繁复的玉佩。这是裴序给她的信物,见佩如见人。
“拿着它去找管家,让他立刻安排几个身手好、嘴严实的女护卫,暗中护卫赵小姐周全。务必谨慎,不可惊动任何人。”
菘蓝领命,持玉佩匆匆而去。
管家听了菘蓝的传话,没有多问半句,很快将事情安排妥当。
菘蓝持玉佩寻管家之事,恰被一个在府中任职的裴氏族人瞧见。
那人名叫裴成,是裴家的旁支族人,仗着这点血缘在府里谋了个清闲差事。他打从一开始就对孟令窈这个新来的主母颇有微词,区区一个四品文官家的女儿,凭什么能嫁到裴家做当家主母?听闻她中毒后恐难有孕,心中鄙夷更甚。
眼见她的婢女手中拿着裴家家主的玉佩去指派下人办事,裴成心中不快简直到了极点。
他寻了个由头,将几个平日里与他关系密切的小厮叫来,小声嘱咐了几句。
翌日清晨,孟令窈洗漱完毕,闲来无事,坐在了窗边,隔着窗户眼巴巴地望着外头的春日景色,她现下受不得半点风,菘蓝将她看得死死的,绝不容她踏出房门半步。叫她简直觉得自己是个雪人,一见光就化了。
菘蓝瞧她这样子,心疼得不得了,正要上前陪她说话,院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听说了吗?夫人中的那毒,厉害得很,太医都说……怕是以后都难有身孕了。”
“啧啧,这不成了不会下蛋的……那啥了吗?要是懂事的,早该自己求去了,还占着位置作甚?”
“可不是嘛,裴家这样的门第,总不能绝后吧?真是……唉……”
话语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恶毒无比。
菘蓝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就要冲出去理论。孟令窈抬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她面上无波无澜,连眼神都未曾变幻一下,只平静地听着,仿佛那些污言秽语说的不是自己。直到外间声音渐歇,脚步声远去,她才淡淡开口,“菘蓝,去请管家来。”
管家很快赶到,听闻缘由,脸色一沉,躬身道:“夫人放心,老奴定当严查。”
“府中竟养了这等搬弄口舌、非议主子的奴才,”孟令窈语气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裴府留不得他们。查清之后,即刻打发出去,永不再用。”
管家心领神会,躬身应下,“是,老奴明白。”他毫不迟疑地转身去办。
裴成一直躲在暗中观察,见事情败露,孟令窈非但没有羞愤不已,反而处置得如此干脆利落,他暗骂了好几句,心中懊悔不迭,惴惴不安了一整日,祈求查不到自己头上。
傍晚,裴序踏着暮色回府。他先去书房处理了些紧急公务,随后径直来到孟令窈房中。屋内药香氤氲,孟令窈正靠在软枕上,随手翻看一本杂记,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脆弱。
裴序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榻边坐下,握住她露在锦被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他不由得蹙了蹙眉,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里,轻轻揉搓呵气,试图驱散那寒意。
“今日觉得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他低声问,目光仔细掠过她的眉眼。
孟令窈放下书,任由他暖着手,摇了摇头,“好多了,就是身上没什么力气。”她将赵如萱来访之事悉数告知,末了道,“我已让赵管家派人暗中护着她。”
裴序听罢,面色沉静如水,只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寒的光,快得让人捕捉不到。他轻轻“嗯”了一声,指腹摩挲着孟令窈微凉的手背,“我知道了,此事我会处置,你安心休养,不必忧心。”
孟令窈说了这许多话,气息微喘,面露疲态。裴序见状,不再多言,起身倒了杯温水,小心地递到她唇边。孟令窈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带来些许舒缓。
“这些事自有我去应对,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裴序放下茶杯,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
孟令窈靠回软枕,忽而轻叹一声,带着些许怅惘,“春日盛景,可怜我那些新裁的春衫,颜色正好,也不知何时能穿上身。”
裴序心中微软,抚了抚她散在枕边的发丝,温言道:“不急,等到夏天就可以穿了。”
孟令窈气哼哼地掐他的掌心,“那我的夏衫呢?”
裴序故作沉吟,“三伏天便可。”
孟令窈用力拍了他一掌,抽出自己的手。
裴序丝毫不恼,捉回她的手,轻轻揉了揉。
孟令窈歪头想了想,忽然朝他勾了勾手指。
裴序顺从地俯身靠近。
孟令窈凑到他耳边,气息温热,带着药香,声音极轻,如同耳语,“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你暂不必再饮那避子汤了。”
裴序眸光骤然一暗,唇线紧抿,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瞬,旋即又立刻放松,生怕弄疼她。他直起身,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胡言乱语。”
待孟令窈服过药,安稳睡下,裴序方起身离开。房门在他身后合上的刹那,他脸上所有温情顷刻褪尽,只余一片冰封的冷厉。
“轻舟。”他唤来贴身长随,声音寒冽,“去查,今日是何人在夫人近前妄议。无论牵扯到谁,一并处置,绝不姑息。”
轻舟效率极高,不过半个时辰,便将前因后果查得清清楚楚,连同裴成如何指使小厮、那些小厮说了哪些话,都记录在案,呈报给了裴序。
裴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满目冰冷。
很快,裴成便被请到了裴府外院一处偏厅。他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顶多是被训斥几句,罚些月钱。
然而,当他看到端坐在上首,面色冷峻的裴序,以及侍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管家和轻舟时,腿肚子便开始发软。
“族、族长。”裴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裴序没叫他起身,冷冷看着他。轻舟将几个小厮的口供丢到他面前。
裴成哆哆嗦嗦地拾起纸张,扫了几眼,当即面如死灰,磕头如捣蒜,“族长饶命!族长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只是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求族长看在同族份上,饶了小的一次!”
“同族?”裴序缓缓道:“你编排主母,败坏门风时,可曾想过‘同族’二字?”
裴成浑身一颤,涕泪横流,“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族长开恩!”
裴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没有丝毫温度,“裴氏家规,背主忘义、以下犯上者,当如何处置?”
侍立一旁的管家沉声应道:“回大人,当杖责五十,革除差事,驱出本家,族谱除名。”
裴成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在地,嘶声喊道:“不!不能除名!族长!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您给我一次机会!五十杖……五十杖会打死人的啊!”
“既然怕死,当初何必作恶?”裴序站起身,不再看他那副丑态,对赵管家吩咐道,“按家规处置。杖责之后,若还有命在,便逐出府去。从今日起,裴成与裴家,再无瓜葛。他的名字,从族谱中抹去。”
“不——!”裴成发出绝望的嚎叫,还想扑上去抱住裴序的腿求饶,却被两名健仆死死按住。
裴序径直走出偏厅,对身后的哀嚎与求饶充耳不闻。
处置结果很快在裴府内传开,上下仆从皆凛然屏息,再无人敢私下非议主母半句。菘蓝将此事悄声禀报给孟令窈时,她正靠在窗边晒太阳,神色平静无波,抬手轻轻拨弄了一下窗台边的兰草叶片。
君子不念旧恶,还好,她是记仇的女子。
裴序得知了三皇子意欲谋反,并未进宫面见圣上,他独身骑了匹骏马,借着夜色,直奔钟指挥府邸。
第116章 宫变 “愿你往后一切顺遂。”
正值暮春时节, 京城一片繁花似锦。万寿节当日,城中张灯结彩,红绸飞舞, 鼓乐喧天。各府邸门前都挂起了大红灯笼, 街道两旁摆满了鲜花彩带, 连寻常百姓家的门楣上也贴着祝寿的红纸条幅。早在数日前, 各地封疆大吏便已陆续入京, 为的就是替圣上贺寿。
宫中更是热闹非凡,太和殿内觥筹交错, 丝竹悠扬。文武百官按品级依次落座,个个都是锦衣华服, 春风满面。宗室队列的最前方, 坐着三皇子,他一身绛紫色礼服,衬得人面如冠玉。面上挂着淡淡笑意, 看不出半点异样。
目光时不时掠过前方空着的席位, 那是为腿伤复发,未能出席的二皇子所设。每当视线扫过那个空位, 他袖中的手就不自觉地攥紧,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宴至酣处,席中几位官员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目光隐晦地瞥向三皇子的方向。
“三皇子怎么还在京中?不是已经封了雁门郡王, 该就藩了吗?”一人压低声音, 向身旁的同僚询问。
“听说是要为圣上庆寿,特意请旨留京几日。”另一人回应,却又忍不住补充道:“只是这雁门……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封地。”
“听说前些时日静妃娘娘那事……”
话音未落,便被旁人以一个警告的眼神制止。有些话, 不必明说,彼此心照不宣。
虽说皇帝已经严令封锁了那日家宴的消息,但人多嘴杂,总有些风声传出。这些人精很快就将三皇子的封地安排与那些零星传言联系起来,将真相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为了一个尚未出世的婴孩,这般薄待已成年的皇子,圣上这步棋,走得有些冒险啊。”一位老臣在心中暗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皇帝揉了揉眉心,脸上难掩疲态。福公公见状,连忙上前,弯腰低声道:“陛下,可要到偏殿歇息片刻?”
皇帝微微颔首,在福公公的搀扶下悄然离席。
偏殿内熏香袅袅,皇帝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福公公悄无声息地退下,预备去为主子端一碗醒酒汤来。
半梦半醒间,皇帝忽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这脚步声很重,踩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与福公公那轻柔如猫的步伐截然不同。他心头一跳,立刻睁开眼睛。
“何人在外?”皇帝坐直身子。
门被推开,齐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独自一人,面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既像是恭敬,又透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激动。
“儿臣参见父皇。”齐景躬身行礼。
皇帝心中一沉,“景儿不在前殿饮宴,来此作甚?”
齐景直起身,缓步上前,在距离御榻几步之遥处停下,笑着道:“儿臣特来请父皇下一道诏书。”
他看着皇帝瞬间绷紧的身形,笑容越扯越大,“立儿臣为太子的诏书。”
“荒谬!”皇帝心知不妙,站起身,高声喝道:“禁卫军统领何在?护驾!”
殿外一片死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门再次被推开。禁卫军统领李将军大步踏入,手中提着已经昏迷不醒的福公公。老太监被随意扔在地上,像一块破布。
李将军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单膝跪地,“陛下,禁卫军在此。”
皇帝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死死盯着齐景,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你竟敢谋反?”
“谋反?”齐景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大笑起来,笑声在殿宇中回荡,“父皇,这都是您逼儿臣的。”
“良禽择木而栖,连这些武夫都知道该怎么选择,父皇还是不明白吗?二哥是个连床都下不了的废人,静妃肚子里那块肉是男是女尚且不知,除了儿臣,您还能选谁?”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温润的假面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狰狞的真容,“可您呢?雁门!您竟然要把儿臣打发到雁门那等蛮荒之地。父皇,您对儿臣可真是一片慈心慈爱啊!”
皇帝痛心疾首地看着他,眼中满是失望,“朕给你封地,是望你磨砺心性,谁知你竟”
“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齐景厉声打断,“今日儿臣就给父皇两个选择。要么下诏立儿臣为太子,要么——”
他笑容癫狂,“就请父皇‘暴病而亡’,由儿臣名正言顺地继位。”
“你敢!”皇帝怒目圆睁,“今日文武百官皆在殿中,你若弑君夺位,得位不正,以为能坐得稳这江山?”
“坐不坐得稳,要试过才知道。”齐景缓缓摇头,“我相信,当我的刀一个个架在他们脖子上时,他们会知道该如何做的。”
正说着,殿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声响,禁卫军已经将整座偏殿团团围住。福公公悠悠转醒,见状大惊失色,刚要呼喊。李将军一把擒住他的脖子上,逼他取来诏书和笔墨。
“父皇,请吧。”齐景指着摊开的明黄绢帛,转向皇帝,脸上重新挂起那虚伪的笑容,“只要您写下传位诏书,您依旧是儿臣的好父皇,儿臣也依旧是您的好儿子,会好好奉养您到老的。”
皇帝看着那代表着至高权力的绢帛,猛地一挥手,将它们全部打翻在地,“朕就是死,也不会将万里江山交到你这逆子手中!”
齐景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杀机毕露,一把从李将军腰间抽出佩刀,抵在皇帝的脖子上,“那你就去死吧!”
刀刃贴着皇帝的肌肤,一丝血痕缓缓渗出。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破门而入,身穿银甲的年轻将领剑光如电,精准挑飞了齐景手中的刀,护在了皇帝身前。
“微臣钟定烨救驾来迟!”年轻将领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
紧接着,十数名精锐士兵涌入殿中,迅速控制住了局面。那些还想挣扎的禁卫军见势不妙,纷纷放下武器投降。
李将军盯着这些士兵的军服,恨恨咬牙,“京郊大营的人……你们怎么会在宫中?”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钟定烨确认皇帝安全后,重新跪下禀报,“陛下,微臣幸不辱命。”
皇帝低头看着被士兵按在地上的三皇子,脸上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他重重叹息,“景儿,你太让朕失望了。”
齐景冷笑一声,偏过头去,再不肯看他一眼。
一场宫变就此消弭于无声。主殿之中,一些大臣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为何这么久不见皇帝回来?为何殿外的侍卫换了一批?
坐在高台上的长公主神色平静如水,她轻轻挥了挥手,乐师动作一变,曲声愈发激昂。歌声婉转、舞蹈曼妙,将不远处传来的异动悉数掩盖。
裴府内一片宁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打破夜的寂静。孟令窈早早就寝,她身体大有好转,但太医叮嘱她仍需静养,不宜劳累。故而她今日未曾进宫参加万寿宴。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环住。那怀抱带着熟悉的味道,清淡的草木香气温柔地笼住她。迷迷糊糊地动了两下,本能地往那个温暖的源头蹭了蹭。
“睡吧。”极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她很快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菘蓝端着温水进来时,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小姐,出大事了!”
孟令窈慵懒地倚在床头,瞧她迫不及待的样子,不禁莞尔,“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昨夜宫里万寿宴上,三皇子突发恶疾,暴毙了。”菘蓝一边伺候小姐洗漱,一边压低声音道:“皇上在自己的寿辰上白发人送黑发人,老泪纵横。更惨的是柔嫔娘娘,听闻此事后悲痛欲绝,竟然直接随儿子去了!方才我还听府里的小厮们议论,说皇上这个生辰过得着实不安稳。”
孟令窈执梳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是么。”
她心里再明白不过,这些消息十有八九都是刻意放出的风声。唯一的真相大概就是,三皇子和柔嫔的确去世了。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庭院染成金色。裴序回府用膳,他看起来与平日无异,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疲惫,想来昨夜必定没有好好休息。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孟令窈随口问道:“听说昨夜宫中出事了?”
裴序点点头,三言两语说出昨夜的真相。
孟令窈听罢,沉默了片刻,忽而抬眼看他,烛光在她眸中跳跃,“我以为你会亲自出手。”
救驾之功,何等荣耀。
裴序神情淡淡,夹了一筷猪肝放到她碗里,“我不宜过深地牵涉其中。”此事由军中之人处置最为妥当,大表哥便是极佳的人选。
孟令窈看着碗里那块猪肝,嫌弃地用筷子戳了戳,还是乖乖吃了下去。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她着实不关心,只知道这次的事情让自己外祖家得了利,倒算件好事。
三皇子的丧仪办得极为简陋,连庆王夫妇当年的规格都不如。庆王府中,素馨县主听到这个消息后,又哭又笑,状若癫狂,嘴里反复念叨着“报应,都是报应”,吓得侍立的丫鬟都不敢上前。
作为三皇子的遗孀,赵如萱本应前往雁门守制,但皇帝念在她年轻守寡,特许她留在京城。
这日,孟令窈终于被太医允许可以离开房门到院中走动。她正在花圃边观察几株新移栽的奇花异草长势如何,菘蓝来报说赵小姐求见。
不多时,赵如萱走进院中。她身着素服,神色平静,身后跟着几名女护卫。
“这几个人还给你。”赵如萱开门见山,指了指身后的护卫,“多谢你相助,若非有她们,我怕是要随齐景一道去了。”
孟令窈不解地看向她,“怎么回事?”
“齐景在宫中出事后,他的那几个幕僚冲到我房中,说要杀了我为主子殉葬。”赵如萱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还好有她们护着,不然……”
孟令窈无言。三皇子行事愈发疯狂,他的那些幕僚恐怕也脱不了干系,最终落得这般下场,也不算冤枉。
她看着赵如萱,恍惚间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既熟悉又陌生。她与记忆中的那个赵如萱几乎判若两人。
眉眼间多了冷静与锐利,曾经那种无忧无虑养出的天真烂漫完全消失了。她一时也说不清,这样的改变,是福是祸。
“往后有什么打算?”孟令窈轻声问道,示意她在石凳上坐下。
赵如萱牵了牵唇角,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释然,“我若是寻常人家,或许还能和离改嫁。就像嫂子、不,是方夫人,或是卓夫人一般。可既然嫁入皇家,这一生就注定是皇家的人了。”
“也没什么不好,顶着三皇子遗孀的名头,至少一生衣食无忧,还有一府的奴才伺候,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她望向远方的天空,眼神有些飘忽,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等风波平息,我想请旨去泰山祈福,或者去北疆看看。我痴长这些年岁,还从未出过京城。”
孟令窈轻轻点头,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她们身上,斑驳陆离,“愿你往后一切顺遂。”
春去夏来,宫中终于传来了期盼已久的喜讯——静妃娘娘诞下一子!
皇帝大喜,颁布恩诏,减免各地税赋三成,大赦天下,以示皇恩浩荡。京城上下一片欢腾,茶楼酒肆里都在议论这位小皇子的降生。
孟令窈身体也大致康复了,挑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带着贺礼进宫探望静妃。
静妃见到她十分欢喜,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瞧着你气色好多了,本宫就放心了。”她目光温柔,体贴地避而不提皇子的事,生怕触及孟令窈的伤心事。
“娘娘,不知可否有幸见见小皇子?”孟令窈主动提起,神色坦然。
静妃微微一愣,随即笑着让乳母将孩子抱来。
小家伙裹在明黄色的襁褓中,白白嫩嫩,眉眼像极了静妃,十分俊俏。孟令窈看着他挥舞的小手,心中某个地方柔软了下来。初生的小生命,宛如树梢新发出的嫩芽,总是叫人心生欢喜。
待乳母将皇子抱走,孟令窈让菘蓝奉上一个精致的锦盒,“这是我照着古方调的祛斑香膏,找几位有孕的夫人试过,有些效用。只是各人体质不同,未必人人都有效,娘娘若不嫌弃,可以试试。”
静妃又惊又喜,接过锦盒轻轻打开,一股清雅的香气扑面而来,“你病中还惦记着这个,叫本宫如何过意得去?”
“研究这些于我而言是一种乐趣,不觉辛苦。”孟令窈含笑答道,眼神明亮。
静妃命贴身宫女仔细收好锦盒,正要说什么,却见孟令窈神色蓦地严肃起来,她的婢女手中另捧着一本形似账册的物件。
“娘娘,臣妇还有一事相商。”孟令窈轻声道。
静妃会意,立即屏退左右,只留下最信任的大宫女——
作者有话说:本文预计明天就完结啦。目前计划的番外有,小夫妻的养女日常,这是亲女儿,还有干儿子沈小山的故事,大概还会写一点赵家兄妹在北疆的事。其实还想写一个if线,大概是窈窈第三场梦后的故事,和离后的窈窈和大龄未婚的裴大人,一个老房子着火的故事嘿嘿,不知道大家想不想看,可能会放在福利番外里,不喜欢看的宝宝可以不买,免得影响订阅[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