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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凤栖梧

    在大多数世人的眼中,沈不寒就是一条疯狗,他罔顾律法,藐视人伦,无事不敢为。

    二者叠加在一起,包括那转瞬即逝的三日期限,会逼得李荣党羽来不及深思,不得不铤而走险。

    藏匿的阴影中的沈不寒握紧了洗雪刀的刀柄,紧盯着牢房的出入口,像潜伏狩猎的毒蛇。

    这把刀,可以用来洗雪冤屈,她若想他做君子,他自可以如芝如兰。

    可若有人想伤他,他不介意不择手段,再度背上阴狠嗜杀的恶名,让这把洗雪刀,再度染上鲜血和污秽。

    猎物出现,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撒下,劫狱的刺客被重重围追堵截,逼得无路可退,最终被尽数擒下。

    沈不寒特意嘱咐了,一定不能伤及那些劫狱者的性命。

    被俘的劫狱者被全部带到了沈不寒的跟前,沈不寒挥手示意杨迁去揭开其中一人的脸巾。

    杨迁依言上前时,心像是被什么往后拉扯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很快便涌上了心头。

    但他很快就知道这种不祥的感觉是什么了。

    “锦珠……怎么……怎么是你……”

    当杨迁上手揭开刺客蒙面的脸巾时,看到的是一张他无比熟悉的面孔。

    熟悉吗?很熟悉,日日夜夜耳鬓厮磨的熟悉,可是巨大的陌生感,让杨迁全身上下都在止不住的颤抖。

    他的手竟然握不住一方小小的脸巾,黑色的脸巾自之间缝隙中脱落坠地。

    锦珠侧过脸不肯看杨迁,昔日胆怯畏缩小心翼翼的情态全然不见,留给杨迁的只有刀削斧凿一般绷紧的侧脸轮廓,还有斜睨时眼神中自内而外透着的嫌恶。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杨迁从未想过,有一日他竟然能从锦珠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你不是锦珠!你一定不是锦珠!”

    他的锦珠,一向寡言少语,即使偶尔开口,也是温声软语,细声细气的。

    她从来不敢看生人的眼睛,遇到生人总是下意识地想望他身后躲。

    他们最开始认识的时候,锦珠连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衣角,都要唯唯诺诺地不断道歉。

    “对不起,是……是奴婢冒犯您了……”

    她在宫中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谁都可以欺负她,可她也从来没有抱怨过谁,只是习惯性地默默忍受着。

    刚刚那个手起刀落、冷酷杀伐的人,怎么可能是他的锦珠呢?

    杨迁强硬地伸手掰过面前之人的脸,试图从她面容的细节处证实她根本就不是锦珠!

    可当看到自己手指上属于李荣的那枚玉戒时,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锦珠冰霜一样的眼眸凌厉如刀,一片片割下他的血肉,杨迁的手像触电一般松开紧扣着锦珠下颌的手,怔愣地转身望向沈不寒。

    “师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难怪沈不寒会突然问起他身上的桂花香气;难怪沈不寒会突然砍断李荣的手指,要求他戴上李荣的玉戒;难怪沈不寒会一反常态地下令三日之内就要处死李荣……

    难怪……

    ******

    杨迁记得他戴着这枚玉戒回家时的情形。

    锦珠见他回来,立刻便迎上前替他脱下斗篷,捧了热茶给他。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迟?”

    “最近宫里出了点事,忙着查案,这些天回来的都会比较晚,你要是困了,直接睡下就好,不便等我。”

    上元刚过,早春的天气还是寒凉,杨迁将锦珠的手包裹进了自己的掌心。

    锦珠发现了他手上的玉戒,立马便问道:“你这玉戒哪里来的?”

    “我师父赏的。”

    锦珠从他的指上褪下那枚玉戒,拿在手上端详了一番,随后微蹙双眉,担忧地问杨迁:“这玉戒一看就十分贵重,像是王侯之物。右相大人这样身份的人戴了便戴了,我们这样人戴着招摇过市,会不会平白惹出祸端?”

    杨迁知道锦珠一向是谨慎小心的性子,即使跟了他后生活好了不少,却仍是不敢穿金戴银,总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好,德不配位会惹来祸事。

    “没事,我师父赏的,戴着便戴着了。”杨迁和锦珠讲起沈不寒会让手下人佩戴犯人的物件警示百官的做法。

    “凤翔卫最开始建立的时候,所有人骂我们都骂得不堪入耳,说我们都是一群逮着人就乱咬的阉狗。我师父这么做就是为了告诉那些人,不管他们如何瞧不上我们,只要犯了事,一样只配做我们的阶下囚。”

    杨迁边说着,便安抚地摩挲着锦珠的手:“还好,你从来未曾嫌弃我的身份。”

    锦珠只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又露出担忧之色:“这个犯人……和上元那日的案子有关吗?你师父会不会怪罪你守护不力?”

    “师父把凤翔卫的重担交给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确实有责任,但师父也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凤翔卫虽然耳目众多,但是天下这么大,总是会有疏漏之处,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好在皇后和福安公主都没出什么大事。”

    杨迁轻轻在锦珠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我们以前也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一一解决了便好,不必过于担心了。”

    杨迁想不起来锦珠当时是何神色,他只知道锦珠持续地用担忧地口吻向他套话。他以为锦珠只是想过安逸日子,不希望他刀口舔血,卷进那些大人物的纷争里,才会忧心缀缀地反复确认。

    却没想到,锦珠是为了确认李荣的境况,便以策划这场劫狱。

    他的师父沈不寒,应该早就发现锦珠或许与齐王一党有牵连,桂花香膏、李荣玉戒、三日之限都只是沈不寒的试探,沈不寒要借他之口向锦珠透露李荣的消息,引诱锦珠暴露劫狱!

    “师父,师父!”杨迁跪在沈不寒的面前,对着沈不寒不断磕头请求,“您能不能……能不能先让我和锦珠单独说两句话?”

    “不能。”沈不寒断然拒绝了杨迁的请求,对身边的指挥佥事道,“带人去杨副指挥使的家里搜查。”

    “沈大人,这……”指挥佥事有些犹豫。

    “去!”沈不寒的语气中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是……”

    ******

    李琅月带着还绑着胳膊的梅展义来凤翔卫确认,梅展义一见到锦珠,立刻便确认她就是那晚向赵蕙宁禀报李顺懿遇刺的宫女。

    “脸可以换,但是身形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梅展义作为燕云卫的指挥使,潜伏异族数年,眼力和记忆都远胜旁人。

    一直沉默不语的锦珠到此时才缓缓抬起眼皮,看了李琅月和梅展义一眼。

    “要杀要剐,利落一点,其他什么我都不会说的。”

    事已至此,的确没什么可说的,无非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一刀罢了。

    “隔壁,白慎行已经招了。”李琅月让自己表现得对一切了如指掌,“你们人手不够,其实没把握能够杀得了陛下和本宫,索性对身怀六甲皇后和福安公主下手,意在挑唆陛下和本宫的关系,让陛下和本宫自相残杀,齐王渔翁得利。”

    “长公主殿下既然对一切都如此洞若观火,又何必明知故问?”

    虽为阶下囚,锦珠依然挺直了自己的背脊,与李琅月曾经见过的那个胆怯畏缩的锦珠判若两人。

    “我只是有一点不明白。”

    李琅月缓缓呼出一口气:“你是杨迁的妻子,一直以来都伪装得很好,杨迁对你并不设防,凤翔卫的许多秘信你也都能看到,那你应该早就知道本宫前往西戎的真正目的。”

    “你们最佳的动手时机,应该就是本宫在西戎的那段时间。李穆与李婉音早有勾结,你们甚至可以直接向李婉音通风报信,让李婉音除掉本宫,可是你们没有。”

    这一点,沈不寒和李琅月坐在一起想了很久,都没想通。

    不管是白慎行还是锦珠,他们都有很多下手机会。尤其是在锦珠早就知道凤翔卫一直在暗中调度人马,配合她在西戎的兵变计划。

    如果她是白慎行,她就不是下猛药掏空赵蕙宁的身体这么简单了,她会趁着辛院正不在,对赵蕙宁和李宣直接下最毒的药,哪怕玉石俱焚,胜算也比现在大。

    如果她是锦珠,她会趁着沈不寒不在凤翔卫,动用杨迁在凤翔卫的指挥权,与李穆藏在圣都的人马里应外合策划宫变,随后去信西戎,告诉李婉音定国公主和亲的真实目的,让李婉音将他们全部拿下。

    可是白慎行和锦珠都没有这么做,反而一直拖到她从西戎回来才动手,反而露出了这么大的破绽。

    处在帝国政治漩涡这么多年,李琅月从来不敢低估任何一个敌人的智慧和狠绝。他们精心策划的局是很高明的,为什么会连最佳动手的时机都找不准?

    想到这里,李琅月的后背爬上一阵阵的寒意。

    往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们还是太大意了。

    如果白慎行锦珠等人真的在他们远赴西戎时于宫中行刺暗杀,那么不止是大昭内部将朝局动荡,战火四起,她和沈不寒都要葬身西戎。他们精心谋划的一切会全部付诸东流,只剩下满盘皆输和万劫不复。

    李琅月根本不敢去想这种可怕的可能。

    锦珠的脚上戴着沉重的铁锁,但她仍然选择站起来,挺直背脊,拖着铁锁,一步步朝李琅月的方向走来。

    “尊贵的定国昭宁长公主殿下,您也别太看不起人了。”

    锦珠直视着李琅月的眼睛,双目似烈火烧不尽的野草,狂野生长着所有的尊严和倔强——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揭秘——

    第102章 窃国侯

    “我们的确是齐王的人,看不惯李宣一个昔日叛藩的贱婢之子登上帝位,但我们也是大昭的子民,我们也知道民贵君轻,知道家国万民和皇位上的某个人孰轻孰重!”

    那个在外人面前从来不敢大声说话的锦珠,此时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是,我们是想过,你在西戎的时候,是我们的最佳动手时机。”

    “但是一旦我们这么做,大昭马上就会陷入内乱,不止是西戎和北狄,东夷南蛮,还有其他各怀鬼胎的藩镇节度使会毫不犹豫地将大昭吃干抹净。真到家国板荡,哀鸿遍野的那一天,不管是谁,都万死莫赎!”

    锦珠忘不了那天,无意在凤翔卫得知李琅月去西戎真实目的时的兴奋与紧张。

    暗中为齐王做事做了这么久,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西戎太后竟然是李婉音。

    她感觉自己全身的鲜血在不停地凝固、融化,再凝固、再融化,最后无比焦灼地吸附着她的血管,逼迫着她必须做一个决断。

    原本他们已经做好了毒杀李宣和赵蕙宁的准备,因为这个新消息全盘推翻。

    他们想扶齐王登基,以报郭氏之恩,但他们更想收复西北失地。

    数十年前,藩镇作乱、西北沦丧,老凤阳王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收复西北,光复河山。

    要想收复西北,没有比李琅月深入敌境、里应外合更好的机会了。

    他们所有人坐在一起开了个密会,她与白慎行都决定更改原定的计划。

    他们的同伴中有人不同意,想要坚持原定计划,她和白慎行一合计,把那些不支持更改计划的人都杀了,并伪装成被凤翔卫发现灭口。

    李琅月在西戎的这几个月,对他们来说也无比难熬。

    他们不断和齐王周旋,顶住所有的压力,只为了收复西北的那一星希望。

    “我们只是不忠于李宣这个人,不是不忠于大昭。老凤阳王忠肝义胆,为大昭鞠躬尽瘁。他的属下旧部,也没有叛国的孬种!”

    即使身为命不久矣的阶下囚,锦珠面对李琅月时也没有丝毫的胆怯与回避:“李琅月,其实我挺敬佩你的。按理来说,你也是凤阳王的血脉,是老凤阳王所有后人最争气的。收复西北,大振国威,老凤阳王都没做成的事情,你做成了。”

    锦珠看着面前的李琅月,忽然笑出了声:“看在你是凤阳王血脉的份上,如果你说你想做皇帝,或许我和白慎行都会舍了李穆帮你。”

    “你还想挑拨离间?”李琅月瞬间提高了警惕。

    他们这一局瞄准的就是让她和李宣离心。

    锦珠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不管李琅月信与不信,她方才那番话都出自真心。

    她是真的考虑过,扶李琅月为主。

    只可惜,李琅月不知道哪根脑筋搭错了,竟然看上了沈不寒这样一个阉人,甚至不惜自降身份,与满朝文武为敌,冒天下之大不韪。

    除非李琅月后来会找其他男宠生孩子,否则也是子嗣断绝。齐王昔日在沈不寒落难时曾落井下石,以李琅月沈不寒这二人睚眦必报的性子,也绝对不会考虑过继齐王的嗣子。

    真的好可惜,如果李琅月不是女儿身,如果她不是偏偏爱上沈不寒的话,她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明主。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可惜出于种种原因,她注定不能选择她认为的明主。

    李琅月凝视着锦珠,平心而论,这番谈话颠覆了她对锦珠所有的认识。

    锦珠在她心中从一个柔弱怯懦的小宫女,到一个善于伪装、不择手段的女卧底,最后成为一个似乎铁骨铮铮、通晓大义的……英雄?

    她对锦珠的态度由初见的怜惜、到欲除之而后快的愤怒,再到现在后怕、感激、敬佩、欣赏……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难以名状。

    不管临危不惧的气魄,还是面对大是大非的毅然决断,锦珠都堪当大任。

    甚至李琅月也不得不承认,西北大捷,应有锦珠的一份功劳。

    “你也是明事理的人,也该知道一旦兵戈起,遭殃的还是百姓。你们谋算已然落空,齐王还想造反的话必然失败,你不如投诚于陛下。只要你交代齐王潜藏于朝野的暗线,我会想办法说服陛下不计前嫌,宽恕你们的一切过错。”

    “投诚于李宣?”锦珠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李宣的江山本来就是从齐王殿下手里偷来的!李宣和沈不寒才是乱臣贼子!齐王殿下不管用什么方式收回都是理所应当的!”

    “当年你们李氏皇族江山飘摇,是老凤阳王带领部下出生入死才守住了这片江山!是你外曾祖父与老凤阳王订下共治江山的盟约,发誓此后大昭的每一位皇帝身上都必定流着凤阳王的血!”

    “郭贵妃是凤阳王之后,是先帝的嫡妻,齐王殿下是先帝的嫡子!这江山本来就该是齐王殿下的!李宣算什么东西?谁知道他是真龙皇嗣还是叛藩孽种?”

    “李琅月,我能跟你心平气和地说话,也只因你的身上也流着凤阳王的血,你不要跟我得寸进尺!”

    “那你们扪心自问,李穆配做一个好皇帝吗?”

    李琅月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对谁的身体里究竟流着谁的血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拥有如此强大的执念。

    “李宣还是藩王的时候,便在卖官鬻爵,强抢民女、强占良田这些恶事,他哪件也没少做!好好的齐鲁沃土,却被他层层盘剥民脂民膏,就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天下的君主!”

    “身为大昭的王,他联合李婉音,把大昭子民的血汗钱源源不断地送往西戎,甚至萌生了引外族里应外合夺位的心思,这样的人也值得你们效忠吗?”

    “那也是你们逼的!如果不是昔年先帝不愿履约立齐王为太子,齐王又何必卖官鬻爵拉拢世族百官?如果不是李宣捷足先登,抢了属于齐王的帝位,齐王又怎会萌生与李婉音里应外合的心思?”

    锦珠也是寸步不让:“还有,李琅月,你扪心自问一下,沈不寒当年扶持李宣登上皇位,真的是因为李宣文治武功齐全,适合做这个皇帝吗?李宣就是一个庸才,如果没有你二人的倾力辅佐,他什么都不是。”

    “是人便都有偏私。沈不寒之所以选择李宣,也只是因为李宣夫妇都对你不错,你们彼此交好而已。”

    “李琅月你今日能够站在这里,将我们这些谋害了李宣一家的人囚禁于此,用什么忠孝节义高高在上地审判我们,不过也就是因为李宣与你尚是一条心,他封你做天下兵马大元帅,做定国昭宁长公主,给你无上的荣耀。”

    “如果你没有后手,如果李宣真的敢让你去异族和亲,你倒是看看沈不寒,他会怎么对李宣一家,他会不会比我们下手更狠?”

    这些日子,锦珠跟在杨迁身边,从与杨迁的谈话中确定,沈不寒这个人难以说他是忠臣还是佞臣,是君子还是小人。

    只能说,沈不寒,是一个只为李琅月活着的人。为了李琅月,他无事不可为,无事不敢为。

    “住口!”

    李琅月打断锦珠的话,阻止她把接下来的话再说下去。

    但其实李琅月心里明白,若是李宣真的逼她去和亲,沈不寒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李琅月,各司其主,各尽其职。我们谁都不要拿是非忠奸那一套去批判谁。”

    锦珠按下方才与李琅月争辩时的激动情绪,像疾风过境后的劲草,平静却柔韧不屈。

    “我已经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不管你们用什么罪名处置我,我都认为我是忠义的。”

    “我今日跟你说这么多,只求你一件事。你也是凤阳王郭氏的血脉,哪怕齐王最终身败名裂,也不要牵扯到凤阳王身上,是凤阳王守住了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凤阳王忠义之名,容不得半分玷污。”

    “我考虑一下。”

    这是李琅月现在唯一能给锦珠的答案。她现在的脑子就像一团乱麻,不知道该怎么理清。

    按理来说,锦珠白慎行这一行人,算计了赵蕙宁和李顺懿,她应该恨不能将他们全部千刀万剐,就像对那些曾经害过苏贽舆的人一样,不应该有半分心慈手软。

    可是为什么,她现在就是下不去手呢?

    李琅月在心中反反复复告诉自己,锦珠今日跟自己说的这些话,或许就是想让自己心软,变相地为了保命。但即使她已经这样说服自己,还是不能当机立断地对锦珠白慎行等人做出判罚。

    李琅月正在踌躇如何处置锦珠和白慎行时,骆西楼来了。

    “公主,晏仲举醒了,说一定要见您。”

    “晏仲举也是齐王的人?”李琅月看向锦珠。

    “不认识。”

    锦珠背过身,不再看李琅月。

    锦珠和晏仲举的确算不上熟悉。齐王手下有好几派人。她和白慎行这一派,是自己或祖上承了老凤阳王的恩情;晏仲举沈行立这一派,是直接蒙受了齐王的恩惠。

    锦珠虽恨晏仲举坏了他们的计划,但毕竟现在深陷囹圄,既不清楚外面的事情,也不知道晏仲举等人究竟还有没有后手,不敢贸然把晏仲举直接拉下水。

    李琅月也没有继续盘问锦珠,和骆西楼一起出了锦珠所在的牢房。

    在牢房的转角处,李琅月看到了哭红了双眼,一双拳头砸得血肉模糊的杨迁,还有杨迁身旁一直静静站立的沈不寒。

    沈不寒穿着凤翔卫指挥使的暗紫锦袍,整个人沉浸在黑暗中,如镶嵌在深夜里的魅。直到见到李琅月,沈不寒的眸色才微微泛起波澜——

    作者有话说:这边需要大家回到一家锦珠所处的时代现场。

    可能有很多读者很讨厌嫡嫡道道那一套,但是对古人而言,嫡庶长幼之别大于天。

    从李淳到李琅月,上下三代,全都是联姻和封建制度的牺牲品。

    我个人的立场已经写在文中啦,就是锦珠说的那句“各司其主,各尽其职。我们谁都不要拿是非忠奸那一套去批判谁。”

    第103章 劳燕飞

    李琅月不知道她和锦珠的对话,杨迁和沈不寒听到了多少,但看样子,他们应该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

    见李琅月从牢房里出来,杨迁立刻便冲了进去。

    “我怕他做傻事,我在这里看着点他。”沈不寒对李琅月道。

    “好。”李琅月握住了沈不寒的手,“我也先去见见晏仲举,等晚上回家,我有话同你说。”

    “好。”

    ******

    杨迁冲进牢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扳过锦珠的肩膀,红着眼眶近乎疯狂地质问锦珠:“你从一开始是不是就是故意接近我的?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当然没有。”

    与杨迁的状若癫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锦珠超乎寻常的冷漠。

    “杨迁,我委身于你,只因为你是凤翔卫的副指挥使,从你这里,我可以探查到我想要的东西,方便我为齐王效忠。”

    “胡说!你胡说!不是这样的!”

    杨迁捏住锦珠双肩的手越收越紧,犹如他这颗仿佛被锦珠紧紧扼住的心脏。

    锦珠极力想摆脱杨迁拑住她肩膀的手,奈何身上戴着的枷锁实在太重,锦珠见无力挣开便索性放弃,转而用最伤人的言语攻击杨迁。

    “杨迁,你就是一个没有根的阉人!你能不能认清自己的身份?我要是不图你是凤翔卫的副指挥使,那我图你什么?”

    锦珠知道她是重犯,沈不寒不可能让杨迁和她单独在一处,必然在不远的地方窃听着他们的谈话,于是又把声量拔高了一些。

    “图你让我蒙羞受辱?图你让我断子绝孙?还是图你让我连最基本的男女之爱都感受不到?”

    “杨迁,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觉得自己无比下-贱,和青楼里的那些娼妓没有任何区别!我都是强忍着滔天的恶心给你笑脸。”

    “你还不知道吧,在你夜不归宿的时候,我也偷偷去万国春点过小倌。万国春可真是个销魂窟啊——”

    “贱——人!”

    杨迁一把推开锦珠,用的力气太大,反而让自己趔趄着后退了数步,因心痛而发软的双腿根本站不住,杨迁失魂地跌坐在地上。

    锦珠刚刚说了什么?他……他又对锦珠说了什么?他怎么可以对锦珠说那样的话?

    杨迁抬起蓄满泪水的眼睛望向锦珠的时候,却只能见到锦珠居高临下的嫌恶。

    锦珠此时看他的眼神,与那些瞧不起他们的清流文士,没有什么区别。

    甚至这种嫌恶中带上了一层自弃,厌恶自己和他这种人曾以夫妻相处。

    “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一定是骗我的!是骗我的!”杨迁挣扎着起身,“你是为了不连累我才这么说的!”

    “锦珠,不怕!我去求公主!去求沈大人!我会去求公主放过你的!刚刚公主也说她会考虑一下的!”

    杨迁跪到了沈不寒跟前,对着沈不寒不断磕头:“师父,师父!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管住自己的嘴!是我没有保管好凤翔卫的钥匙!是我行事不谨慎!您要杀要罚,我都愿意承受!只求您……”

    杨迁哭到哽咽:“只求您……放……放锦珠……锦珠一条性命……”

    杨迁磕头磕得很用力,抬头的时候,额前已是血肉模糊。

    “这件事情,别说我做不了主,就是长公主殿下……也做不了主。”

    沈不寒这说的实话。毕竟锦珠等人危害了赵蕙宁和李顺懿的性命,李宣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他们。

    “杨迁,你不必为我求情,我不是怕牵连你,是不想再和你有半分牵连!”

    锦珠的背脊始终挺得笔直,就像插.入地底的钢刀。

    “我只恨我自己行事不谨慎,让你们抓住了把柄。事到如今,早点杀了我!我早死早超生,下辈子一定要找个有根的郎君快活!”

    锦珠的每一个眼神,口中吐露的字字句句都是对杨迁的无尽厌恶和引颈就戮的决然。

    她甚至直接啐了一口唾沫,吐到杨迁的身上。

    锦珠的手脚都戴着沉重的枷锁,杨迁却觉得那双手好像穿过了枷锁,锋利的指爪刺穿了他的胸口,扯着他的皮肉撕裂他的胸膛,从中挖出心脏,一点点碾碎……

    ******

    杨迁认识锦珠的时候,沈不寒还未得势,并且终日如履薄冰自身难保。他也只是巍巍皇城中最不起眼的小宦官,任何人都可以踩上一脚。

    那年冬夜,杨迁在宫中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被掌嘴之后又罚跪在漫天的大雪中。

    在杨迁以为自己就要冻死的时候,有一个小宫女脱下身上的棉袄,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

    她什么话都没有留下,丢下棉袄后就像一抹雪雾一样迅速地消失了,杨迁冻僵的双唇甚至来不及张开问她的姓名。

    好在,他的记性很好,只是惊鸿一瞥,也足够记下她的容貌。

    棉袄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就是依靠这一点温暖。杨迁熬过了漫漫雪夜,撑着凝着寒霜的眼皮,见到了第二天的朝霞。

    杨迁那时便想,若是有机会,他一定要报答这个从天而降的神女,哪怕是用命。

    可是往后数年,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夜的神女。

    沈不寒不久之后便重得先帝器重,他跟在沈不寒的身边,手中也渐渐有了几分权力。他在宫中来来往往寻寻觅觅,却始终找不到那夜的神女。

    皇城那么大,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千千万万的宫女,她到底是哪一个?他不知道她的姓名,就仿佛大海捞针一般,为着一点希望渺茫地寻找着。

    沈不寒在前往西戎前,将凤翔卫的大半事务都移交给了他,他便已经假公济私地开始寻找,皇城内宫女的名册和画像,他一点点找,一点点筛。

    皇城是很大,但也就这么大,竭泽而渔,总能找到他想找的。

    杨迁无数次感慨过功夫不负有心人,万幸的是,他终于在掖庭找到了锦珠——

    他赶往掖庭的时候,其他宫女将不洗的衣服全部扔到她的身上,威胁她:“不洗完这些今天就不准吃饭!”

    锦珠只是低着头往后瑟缩了两步,抱起那些摞起来比她上半身还高的脏臭衣物,将脸躲藏在那些衣料后面。

    如果说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那掖庭会将人的骨头全部都研磨成渣滓。

    杨迁见到这一幕时,心像是被剖成了两半。

    他翻过锦珠的卷宗,锦珠被打入掖庭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数年前不小心缝坏了某位妃嫔宫中大宦官的衣物。

    那样善良的一个人,为什么会遭受这个世界如此地恶待?

    杨迁走向锦珠的时候,锦珠似是看到了他身上的凤翔卫服饰,以为是凤翔卫来抓人问罪的,下意识四顾张皇地想逃,见躲不开之后,“扑通——”一声用力地跪在他的跟前,哆嗦着叩首,把头都快埋进地底,根本不敢抬眼看他。

    “求……求大人……饶命……”

    “我没有恶意,我是来救你的。”

    杨迁学着沈不寒面对李琅月时的样子,收敛起身上所有凤翔卫的戾气,尽量让自己显得温柔可亲。

    但是锦珠还是抖得厉害。

    “大……大人……奴婢不知道……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求……求您……放过奴婢……奴婢给您磕头了……”

    ******

    此时此刻的杨迁身处凤翔卫牢狱,胸口处传来的心痛和在掖庭重逢锦珠时很像。

    但不一样的是,那时的心痛还有一个可以期许的未来,现在的心痛就像被打碎的幻梦,幻梦坍塌时将他每一根骨头都被碾作了粪土。

    原来,那些红袖添香,那些共剪西窗,那些耳鬓厮磨情到浓时以为这就是天长地久的幸福……都是假的……

    甚至锦珠这个人……都是假的……

    “如果说,你我在掖庭相见,是你为了接近我演出来的!那在我成为凤翔卫副指挥使之前,在我只是一个小宦官,被罚跪在冰天雪地中时,你对我施以援手算什么!”

    杨迁还是不甘心,他不甘心这是一个从头到尾的骗局。

    “算我救你,就施舍路边的阿猫阿狗一样,只是一不小心发了善心,觉得你死了可惜。还好最后,你还算有点价值。”

    雷惊电激,摧毁了杨迁最后的心防。

    她根本就不是掖庭里备受欺凌的小宫女,她是齐王藏在这深宫中最隐秘的一把刀。

    一无所有时,他于她是路边随意施舍的阿猫阿狗;功成名就,他也只是她可以利用的一枚棋子而已……

    甚至直到此时,只要她说她是真心爱过他,他都会心甘情愿地为她去死。

    可她说,她从始至终对他都是利用,对他除了厌恶,还是厌恶……

    杨迁突然笑出来声,一开始只是从喉头爆发的几声嗡鸣,随后笑声越来越大,在狭隘的牢房中回响。

    这笑声瘆人又凄怆,像不甘的冤魂,在孤坟野冢上横冲直撞。

    “阉人……原来我对你来说,从始至终就是一个被迫委身可憎阉人……”

    沈不寒见到杨迁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胸口也像压着一块巨石般喘不上气。

    “把杨副指挥使先带出去。”沈不寒转身对凤翔卫的千户吩咐道。

    杨迁人是被连拖带拽地拉出了牢房,可他近乎发狂的大笑,似乎还盘桓在牢房的每一块砖缝间挥之不去。

    “右相大人还不走吗?”锦珠坐在牢房的角落,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是怕自己一片真心,到头来也像杨迁一样被辜负殆尽?”

    沈不寒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自入狱起始终不曾摧眉折腰半分的女子。

    “我的事,不劳你操心。”沈不寒的语调听不出半分波澜,“你要是真的这么会算计人心,不妨猜一猜,被你辜负之后,杨迁会做什么?”

    沈不寒只是轻飘飘地放下这么一句话便走了。

    沈不寒走后,锦珠指尖触到了自己的脸颊,脸颊上冰冷潮湿一片,比她初遇杨迁时的雪夜还要冷透骨髓。

    在她决定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有人告诉过她,真是真,假是假,可假作真时真亦假,只是别把自己都骗进去了。

    锦珠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什么。

    “傻子……”

    锦珠无力地靠在凤翔卫阴冷彻骨的砖墙上。

    不管是什么结局,她这一生,不负大昭,不负恩主,就已经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沈不寒:就你也想算计我?[狗头叼玫瑰][红心]

    第104章 雨霖铃

    李琅月见到晏仲举时,他的上半身依旧缠着厚厚的绷带,整个人苍白瘦弱,仿佛风一吹就倒的纸片。

    晏仲举见李琅月来,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李琅月制止了。

    “老老实实坐着吧,本宫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是了。”

    “是……”

    “你是李穆的人。”

    “以前是……但现在不是……”

    “什么叫以前是,现在不是?”李琅月的眉头蹙起,手已经搭上了剑柄,“你是在丹凤楼上临时决定背叛李穆的?”

    “也不算临时吧……”晏仲举望向面若寒霜的李琅月,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下官认为……齐王的胜算实在太小了,不如跟着当今圣上,跟着长公主殿下。”

    “你早就知道了,那晚完颜雅将会行刺福安公主。”

    “是……”

    “既然不是临时起意背叛李穆效忠陛下,又早就知道李荣安排的行刺计划,却不提前告知,而是舍身去救福安公主,晏仲举,你想干什么?”

    李琅月的眼神越来越冷。

    因为晏仲举的重伤,这间屋子里燃着充足的炭火,然而李琅月周身散发出的杀气,让暖融的空气,几乎都要冻结。

    晏仲举感觉身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

    “齐王虽有不臣之心,但毕竟对臣曾有莫大的恩情。若非齐王襄助,臣与老母早已饿死荒野。臣以身挡箭,本已抱死志,一全齐王昔日恩情,二全为臣应尽忠义,三……”

    晏仲举说到“三”的时候,顿了一下,千千万万的话语百转千回地盘踞在喉间,伴着伤口处结痂破裂带来的麻和痛……

    “三是为了公主。”

    “为了公主?”李琅月像是听到了天底下一个莫大的笑话一般,语带嘲讽,“晏仲举,陛下不过抬举你几分,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做驸马了?”

    晏仲举的手抚住心口,压抑着胸膛中激烈狂乱的心跳,缓缓地垂眸。

    “下官只说是为了公主,却并没有说是为了福安公主。”

    晏仲举再抬眸时,眸中像有两团冷焰在烧。明明也是焰火,却失去了火应有的温度,只剩下飞蛾扑火的孤绝。

    “众所周知,当朝有两位公主。”

    一位是当今陛下亲女福安公主,另一位——

    另一位就在他的眼前。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琅月的耐心快被耗到了极限,握着剑柄的手越收越紧。

    晏仲举敏锐地感受到了李琅月的警惕、戒备还有克制不住的杀意,他无奈地苦笑道:

    “长公主殿下,其实你我初见并非是去岁你点我做国朝状元。”

    “早在元德二十一年,我们就已经见过了……”

    元德二十一年,那时李琅月的禁忌和永不能宽恕的痛苦。

    但于晏仲举而言,仲春时雨,金风玉露。

    ******

    元德二十一年,晏仲举再一次科考落榜。

    大名鼎鼎的苏先生知贡举的那几年,擢取了不少寒门子弟,看到了希望的晏仲举决定义无反顾地投身科场。

    然而不幸的是,在他参加科考的这两年,主考官都不是苏先生,他投赠的干谒文字,没有人看一眼,他也接连名落孙山。

    金榜之上,无一人不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的膏粱子弟。

    他眼看着那些胸无点墨的富家子弟金榜题名,眼看着被视为登第希望的苏先生战死北境……

    晏仲举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穷愁潦倒之际,只能徘徊在圣都的街头巷尾,靠贩卖字画、誊写书信为生。

    那年的雨不知是谁的眼泪,又不知是为了哀悼谁,竟下了一整个春天,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好过,连带着他的字画也几乎卖不出去。

    母亲重病,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晏仲举放下了读书人的所有傲骨,苦苦哀求着每一个路过的高门显贵或贩夫走卒:“求求你们,买一幅吧,很便宜的……”

    他把尊严踩进泥里,换来的是高门显贵马车倨傲地溅他一身泥水,也是本就生活拮据的底层人对艺术和风雅的轻蔑不屑。

    “滚滚滚,饭都吃不饱了,还买什么字画?”

    李琅月路过他的字画摊时,晏仲举根本不报希望,他根本没想过,她会在他的字画摊前停留驻足。

    直到李琅月停下来,珍重又小心地拿起他的书画开始欣赏时,晏仲举仍旧认为她只是随便瞟几眼的看客,看完之后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去。

    毕竟这样的人也不少。

    “请问,这些字画都怎么卖?”

    “这些小的是两文钱,这些大一点的是五文钱,若是您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帮您誊录书稿,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李琅月没有马上应答,只是沉默地翻阅着摊上的书画之作。

    “您是不是嫌贵?我还可以再便宜一些的!”晏仲举已经不管不顾了,只要能把这些字画卖出去,换一些微薄的收入买粮买药,比什么都好。

    “不是。”李琅月摇头时,握着卷轴的手在轻轻发颤,“我只是觉得……太便宜了……”

    李琅月环顾着这个寒酸的字画摊,还有面前这个衣裳单薄的少年,心口止不住地发酸。

    很多年前,沈不寒也曾这样摆摊字画的。

    ******

    对寄居在苏先生家中一事,沈不寒始终心怀歉疚,尽管苏先生总是让他不要考虑钱的问题,安心读书便好,沈不寒还是做不到心安理得。

    在学宫时,那些富家子弟知道沈不寒出身寒微手中缺钱,主动提出和沈不寒做买卖,开出高价想让沈不寒帮忙代写诗赋策论,可沈不寒既不愿给身为学宫祭酒的苏先生平添麻烦,也不愿亏欠那些世族人情,全都拒绝了。

    只要学宫放假,趁着师父师娘不注意,沈不寒总是会偷偷溜出去摆字画摊。

    那时他虽是学宫中声名鹊起的学宫魁首,但毕竟未正式登科,又未着打学宫的名头,没人知道沈不寒是谁,众人见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娃娃,对他的字画摊根本不屑一顾,甚至不少人看都不看一眼,就开始对他奚落嘲笑。

    沈不寒却坚持靠着字画摊一分一分地赚着最干净的钱。

    他赚来的钱,一部分全部直接买了现成的米粮油肉,让师父师娘没有半分推拒的借口,另一部分全用来给她买各式各样的礼物。

    “我一开始是不同意他出去摆摊卖字画的,他既做了我苏贽舆的入室弟子,那便是我自己的孩子,只管读书便是了。等登科之后,出将入相时再报答我也不迟。”

    苏贽舆摸着李琅月的脑袋叹息道:“可他是一个好强的孩子,他始终觉得,用我的钱就是不能心安理得,他想给你买东西,一定得用自己赚的钱,我也就随他去了。”

    “那……那我也出去摆摊卖字画!”

    “你还是算了吧。”苏贽舆没忍住笑出声,“要是给陛下发现,我让你出去摆摊卖字画,那不得扒了为师的皮?”

    可李淳最后对苏贽舆所做的一切,与抽筋扒皮何异?

    ******

    李琅月见到眼前摆摊卖字画的晏仲举,总能想到昔日的沈不寒。

    “你的这些书画都不错,我全都买下来。”

    在晏仲举震惊的目光中,李琅月掏出了一大锭金子。

    “明日你还在这里吗?把你家中剩下的书画都带过来吧,我都买了。”

    “谢谢贵人,谢谢贵人!”晏仲举感激涕零地正准备跪下,被李琅月一把扶住。

    “士人膝下有黄金,不要随便跪别人。”

    “您的府邸在哪里,明日不用您亲自过来,我给您送到府上去!”

    “不必。”李琅月婉拒了晏仲举的提议,“你明日还是这个时辰,等在这里便好。”

    第二日,晏仲举依言照做,李琅月除了买下他的字画,自己也带来了一幅字画,用匣子小心地封存着。

    “我再多给你一些钱,绝对足够你在京城生活个三年五载,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可以,贵人您说。”

    李琅月给了晏仲举一个地址,让他把他的字画摊搬到那个地址附近。在她要求的固定时间,将这个匣子交给指定的人,并且不能让他把匣子退回来。

    晏仲举虽然不解,但依言照做。

    后来他才知道,李琅月要他交付匣子的那个人,曾经是名满天下的少年状元,如今却跌入了尘埃之中,成了人人鄙弃的宦官。

    李琅月要他摆摊的位置,在沈不寒的旧居附近,朝廷对沈不寒留了最后一线的仁慈,没有没收这座宅邸,准允沈不寒在规定的期限内自行处置。

    沈不寒的宅子高门大户看不上,小门小户听说沈不寒犯过事,根本不敢买。沈不寒将价格一压再压,最终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一个房牙子。

    李琅月的要求,就是在沈不寒交付房契之后,将匣子转交给沈不寒。

    晏仲举抱着匣子一直仔细地观察着,等房牙子离开后,正准备上前,沈不寒面前却又出现了另一个中年男人。

    “宅子也已经卖了,这是我全部的钱,已经都给你了,我只求你……求你按时给我生母……准备贡品。”

    中年男人接过了沈不寒手中的钱袋,冷冷丢下一句:“你已经和沈家没有半分关系了,之后在外,不要再提沈家一个字!这些钱也权当你报答沈家昔日生养之恩!”

    “沈家何曾养我?我年少便离家寄居在苏先生门下……”

    沈不寒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面前人不耐烦地打断:“你寄居之前沈家没养你吗?沈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

    沈不寒没有辩解,只是默默下跪,对着中年男人磕了三个响头,甚至他的响头还没有磕完,中年男人就已经唯恐避之不及地登上马车离去。

    马车溅起的泥水溅了沈不寒满身,玷污着他的一身落拓素衣——

    作者有话说:接下来两三章会借着晏仲举的视角撒一些李琅月和沈不寒的旧时玻璃糖~是一些我个人认为比较细节的一些糖~昨天那章《劳燕飞》很多我认为很带感的剧情,都被锁了,重审后删了呜呜呜……如果不够带感请不要骂我。锦珠和杨迁也是我很想塑造的一对。是一种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感情。锦珠到底爱不爱杨迁呢?那就留给大家自己去解读了![比心]

    第105章 柳梢头

    晏仲举亲眼见证了这个昔日光华璀璨的状元郎,一朝跌入尘埃之后,众叛亲离,被家人逼迫着断亲。

    晏仲举第一次直观地见证了官场的险恶,原来状元登科也并不意味着从此平步青云。

    若步入官场,可能会沦落到如此身败名裂的下场,那晏仲举宁愿终身只是布衣白身。

    待马车行远后,沈不寒颓然地靠在墙上,自嘲地苦笑后,缓缓向晏仲举的书画摊子走来。

    正如李琅月所料,沈不寒果然停下了脚步。

    “客官,需要什么都可以看看?”

    沈不寒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方道:“你的书画很不错。”

    随即顿了一会儿又道:“可是我现在……没有钱买下……”

    “客官,在下看着与您有几分眼缘,这里有一幅珍藏的书画,您看看喜不喜欢,喜欢的话我就送您,就当交个朋友。”

    晏仲举按照李琅月说的话把匣子拿出来,沈不寒迟疑着打开那个匣子,取出里面的卷轴,缓缓地展开。

    这也是晏仲举从李琅月处接手匣子后,首次看到匣中画的真容。

    曲江池畔烟水氤氲,和畅惠风吹动依依杨柳,月上柳梢,亘古的月色从柳梢的缝隙间漏下,银魄落进墨色波澜,静影沉璧。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不知为何,晏仲举看着这位曾经耀眼夺目的少年状元,立刻想到了《诗经》中的这首《采薇》,再也没有比这首诗更适配面前之人的处境。

    画上只简单地题了七个字——吹面不寒心上月。

    杨柳风吹面不寒,心上月亘古不变。

    画上的题字不大,却力透纸背,用最柔软的笔尖,凿出最坚硬的锋棱。

    “这是……谁给你的?”不止是声音,沈不寒从持画的指尖到每一缕发丝都在发颤。

    “一个姑娘。”

    “她……人呢?”

    “不知道。”

    “你把这画还给她。”沈不寒收起卷轴,重重地扔回匣子中,转身就打算走。

    “等等,客官!”晏仲举手疾眼快地拉住了沈不寒的手,“小人在那姑娘跟前发过毒誓,一定要把这画送到您手上,您不能把这画退回来,更不能把这画扔了,否则小人不仅拿不到尾金,这辈子更是无缘仕途!”

    “您就当可怜可怜小人——”

    晏仲举每个字都按照李琅月说的话去做。

    李琅月说,只要拿自己的仕途恳求沈不寒,他一定会心软。

    仲春渗着凉意的雨丝中,晏仲举明显地感到沈不寒的呼吸变得灼热滚烫。

    在晏仲举的可怜哀求下,沈不寒最终还是收下了这幅画。

    “麻烦你转告给你这幅画的人,让她不要再来找我,我跟她没有半分关系了。”

    ******

    晏仲举当时还不理解沈不寒为什么这么不识好歹,他就是一个收钱办事的人,不敢对主家的事多言置喙,只是默默地收好了自己的书画摊。

    晏仲举却没想到,在这条街的转角处,他就碰到了李琅月。

    她戴着斗笠,把斗笠的帽檐压得很低,身披厚重的蓑衣,将整个人都藏在浓密的阴影中。

    她应该是一直躲藏在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她应该都看见了。

    晏仲举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能感受到她周身散发着南山烟雨,斜月沉沉般浓密到化不开的悲哀。

    “多谢。”李琅月又给了一大锭金子,“拿去给你母亲治病吧。”

    “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次科考的机会,不妨再多试试,万一哪一年运气好,就碰上一个清正奉公的主考官,说不定你就能考上了。”

    李琅月沉默半晌,似是知道她刚才所言太过虚无渺茫,随后又补充道:

    “若真的世道不公,科考无望,不妨试试先进入藩镇幕府,前提是这个藩镇效忠于朝廷,不得做叛臣。”

    这是李琅月给晏仲举的忠告。

    明明李琅月和他年岁相仿,晏仲举却觉得她全身上下都带着与她这个年龄完全不符合的沧桑。

    “那我……我能去河西吗?”晏仲举小心翼翼地询问。

    李琅月从来没和晏仲举提过的她的身份,是晏仲举自己推测出她的身份。

    沈不寒、李琅月,两个并驾齐驱的名字,改写了整个大昭的科考史。

    监察御史沈不寒,构陷当朝太子,免死罪,受宫刑。

    定国公主李琅月,不日将前往河西赴任,非召不得还朝。

    “河西,不可以。”李琅月断然地拒绝了晏仲举的提议。

    “为……为什么?”

    晏仲举不解地追问,他没想到李琅月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又不留余地,刚刚才在心中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就被无情地扑灭。

    “因为会死。”

    轻飘飘的四个字散在风里,却重得像劈头盖脸的刀。

    她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就不要连累他人了。

    “把我见过你和托你办的事都烂在肚子里,就当我们从来没见过。这对你好。”

    李琅月扔下这句话后,就像雾气般隐匿于重重雨幕中,不见踪迹。

    *****

    晏仲举后来才想明白,李琅月为什么找自己办事。

    当时的李琅月做什么事情都被元德帝和太子李铭盯着,她不敢找任何熟悉的人或和宫里有牵扯的人帮忙,只能借着买书画的名义,托他这么个毫不起眼的落魄读书人帮忙。

    直到现在,晏仲举仍旧无数次庆幸,当年的自己落第了。

    “感谢公主给我的那笔钱财,那是救命钱,救我与阿母于水火之中。可惜后来,我的母亲还是死了,我只能带着阿母的棺木回归乡里,服丧守孝。”

    “回家的时候我才知道,因为久留京城,家里仅剩的田地被恶霸强占,申诉无门后,我与那恶霸起了冲突,出手打伤了人。县官包庇,我被判了重刑,公主给我的那些钱财,全部被我拿去贿赂官吏,只求轻判。”

    “我用最后仅剩的钱财贿赂了官差,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打晕他们逃了出来。但我知道,我已是罪犯,科考仕途从此与我无缘。”

    晏仲举述说往昔苦难的语气,冷漠疏离,和李琅月当年说着“因为会死”时一模一样,仿佛谈论的都是他人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我记得公主和我说过的话,如果科考不成,不妨去藩镇幕府试试。我当时也想过千里迢迢奔赴河西,我不怕死,但我没有脸面再见公主。”

    他初见李琅月时,还是一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沦为一介在逃罪犯,他没有颜面见她,更不敢给她带去麻烦。

    “公主说过,可以入藩镇幕府,但前提是这个藩镇效忠于朝廷,不得做叛臣。所以我选了齐王所在的平卢藩镇,因为他不仅是皇族,还是与废太子不对付的先帝嫡子。”

    当时的太子是李铭,但晏仲举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站在李铭那一边,成为太子的门客,因为沈不寒就是以帮助三皇子构陷太子之罪被判刑的。

    沈不寒,是李琅月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人。

    “当时的我,根本接触不到皇家的隐秘,不可能知道齐王是如何在沈大人判刑、公主殿下被逐出京后是如何落井下石的,我以为公主和沈大人都是支持齐王登基的。”

    “以我当时识见,只知齐王与太子不和,贵为嫡子,无论如何都和叛臣扯不上关系,是我最好的选择。”

    “我拜入了齐王幕府,齐王替我改了身份年龄,易了容貌,没有让我直接参加科考,而是先考入稷下学宫潜伏。”

    稷下学宫中有许多贵胄子弟,从中能打探到不少消息。

    当时沈不寒已经掌权,稷下学宫放出个把名额,重新招收寒门。

    齐王当时放话:“如果连稷下学宫都考不进去的话,你也不用替本王办事了,齐王府不养废物。”

    晏仲举当时还是忐忑的,他害怕这个曾经考出过李琅月和沈不寒的天下第一学宫,也不能给他想要公平。

    但晏仲举没想到的是,一切都进展得如此顺利。后来高祭酒才告诉他,主张招收他并擢取他为当年入学魁首的正是沈不寒,只是因为当时沈不寒声名不佳,不愿众学子因以他为耻而错失进入学宫的机会。

    “此人文章中风骨与见地兼备,是块良材。假以时日,必能成器。”这是沈不寒当时对他的评语。

    沈不寒时常出入稷下学宫,学宫中的学子,常在背后议论沈不寒为人阴鸷嚣张,手段狠辣,晏仲举从来不参加讨论。

    晏仲举只是默默地躲在暗处,关注着这个昔日的学宫魁首、大昭状元,他会在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刻,独自在学宫的状元榜前驻足良久。

    沈不寒伸手去触那状元榜时,晏仲举以为他想触碰自己被铲掉的名字,追缅那早已委落成尘的美名令誉,不料沈不寒的指尖只是落在李琅月的名字上。

    指尖上的停留像溘至的朝露,不舍眷念,又无可奈何。

    饶是晏仲举隔着很远的距离,却也清楚地看见,豆大的泪水从沈不寒的眼眶直直砸落在地。

    沈不寒还下令将学宫后院的池塘围了起来,尽管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但晏仲举的直觉告诉他,沈不寒此举,一定和李琅月相关。

    “我按着齐王的要求,从学宫出身显贵的学子口中,旁敲侧击着他需要的消息。当时我想,只要拉下太子,齐王上位,沈大人的冤屈便能昭雪,公主殿下便能从河西回来。”

    作为齐王的暗桩潜伏学宫期间,晏仲举才知道,有这么多的东西可以被用来暗中传递信息和进行金钱往来。

    学宫学子喜好风雅,书画就是最好的伪装。

    卷轴的天杆和地杆,刚好可以挖空用来填充黄金——

    作者有话说:这边的细节玻璃糖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磕到[狗头叼玫瑰][比心]。沈不寒和李琅月天生一对,小夫妻就喜欢专门躲在暗处盯盯心上人[爱心眼][狗头叼玫瑰][比心]

    PS:入藩镇幕府相关史料参考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八章,唐代很多著名的文人都有进入幕府游历的经历。典型的就是韩愈和李商隐。

    第106章 黄昏后

    晏仲举终于明白了,数年前李琅月的匣子里明明只装着一幅画,本来应该很轻的匣子,为什么却那么重。

    他更明白了为什么李琅月指定要他在沈不寒卖出宅子,被沈家索债之后再出现在沈不寒面前。

    那幅画,不只是一个女子借笔墨松烟向心上人表明心迹,更是在他一无所有众叛亲离的时候送上救命钱。

    晏仲举知道那幅画的真相后,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因一种不知名的情愫而萌生的嫉妒滋味。

    他不恨明月高悬,只恨明月高悬却愿独照一人——

    可那个人不是他……

    想到这里,晏仲举捂上了自己的胸口,那里的绷带好像又被血浸湿了。

    “再后来,谁也想不到,先帝会驾崩得那么突然,所有人未曾注意到了十三皇子,会在沈不寒的扶持下继承大统,成为大昭的新帝。”

    “我当时六神无主,根本不知道何去何从。”晏仲举无奈苦笑。

    李穆对他有恩,李琅月沈不寒对他也有恩,到头来里外不是人。

    “不止是我,那时的齐王得知当今圣上即位也不知所措,待他回过神来之后勃然大怒,立刻就要起兵讨伐圣上和沈大人。”

    “但当时因为沈大人不仅手握先帝遗诏,还用雷霆手段使得朝野归附,以裴松龄、李进甫等为首的元老重臣都承认了圣上新帝的地位,齐王再起兵不仅名不正言不顺,也不一定打得过强悍的神策军。众幕僚百般劝谏,让齐王放弃了即刻起兵的念头,转而为徐徐图之。”

    李穆徐徐图之的其中一步,就是下令让晏仲举等潜匿在圣都的士子参加科考,通过进入新朝的官场,再为他筹谋。

    “在我最混沌迷茫的时候,公主从河西回来,竟然成了我科考的主考官。在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以为状元会是崔小侯爷的时候,没想到公主会钦点我做状元。”

    晏仲举难以形容得知自己高中状元那一刻的心情,像造化弄人又像命中注定,他好像触到了年少时照亮他生命的月光。

    即使他知道在李琅月心里沈不寒有多么重要,可沈不寒是一个宦官,这就注定,沈不寒根本不具备任何成为李琅月驸马的资格。

    大昭皇室绝对不会容忍公主嫁给一个宦官,李琅月也绝对不可能俯首帖耳地前往西戎和亲。

    晏仲举甚至卑劣地想过,放眼整个大昭,如果说有一人和沈不寒有几分肖似的话——那也一定是他。

    寒门士子,学宫魁首,少年状元,人人盛赞的清直君子……他几乎复刻了沈不寒的来路。

    不管是做沈不寒的替身,还是作为替身伴在李琅月左右,对晏仲举来说都已是甘之如饴。

    他抱着这样的幻梦,直到科举案的真相浮出水面。

    李琅月兜这么大一圈,不是为了除掉李进甫,更不只是为了除掉裴松龄,她的最终目的是替苏贽舆和沈不寒翻案。

    那时,晏仲举就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机会了。

    不只是他,除沈不寒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机会了。

    李琅月去西戎不可能是和亲的,沈不寒去西戎更不可能是监视李琅月防止她逃跑的,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借着和亲的机会,在西戎掀起内乱。

    “我没有告诉齐王我的猜测,我是蒙了齐王的恩,但我也牢记公主的话——效忠藩镇可以,但不能背叛朝廷,背叛大昭。”

    晏仲举有很多话想和李琅月说,可话到嘴边彷徨一圈后,又全部咽了下去。

    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的心事,到最后只剩下恩情可说。

    可却像扬汤止沸一般,越是压抑,越是痛苦。

    “我本想在丹凤楼上,以死了结公主和齐王的恩情,一了百了,没想到我这么命大,竟然没死成……”

    丹凤楼上替李顺懿挡箭,他虽破坏了齐王的计划,但只要沈不寒李琅月查不出确凿的证据,就不能坐实齐王布局刺杀福安公主的罪名。

    只要福安公主活着,李宣也不至于失了理智,轻信齐王设计的那些挑拨李琅月陷害皇嗣的罪名。

    以死全忠,已经是他能想到最好的解决方法。

    “如今该说的,下官都已经告诉公主殿下了,要杀要剐,是何处置,下官都绝无怨言。”

    晏仲举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李琅月安静又耐心地听完了这个故事。

    她真的没想到,晏仲举会是当年那个摆书画摊的少年。

    要真算起来,不只是晏仲举承了她的恩情,她也承了晏仲举的帮助。

    在她不知道怎么将钱送到沈不寒手上时,是晏仲举的出现,让她想到了用书画卷轴藏金的方式。

    从白慎行、锦珠,再到晏仲举,好像谁都没有大错,但为何会导向这样一个结局?

    屋里的炭火烧得太旺,让李琅月喘不上气。

    “你好好养伤吧,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

    沈不寒回家的时候,已是子时,李琅月揉了揉盯着棋盘盯到发酸的眼睛,起身迎了上去。

    “怀风,我有话问你。”李琅月绕过了嘘寒问暖,开门见山地对沈不寒道。

    李琅月的神情异常严肃,沈不寒虽然不知道李琅月究竟要和他说什么,但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事,锦珠对杨迁的极尽羞辱,杨迁万念俱灰的崩溃始终在沈不寒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沈不寒知道锦珠有些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更知道他和李琅月经年累月的感情,与杨迁锦珠截然不同,可他还是有些止不住的心慌。

    从西戎回来后,他以为他窥见了他们柳暗花明的未来,却没想到又是一山放过一山拦,让他看不清崇山峻岭到底是尽头。

    沈不寒缓缓地呼出一口疲惫的浊气,扶着李琅月坐下。

    “好,你说。”

    “有些事,我们谁都没有说,但是现在事情紧急,我必须要知道当年的实情。”李琅月的手很凉,握着沈不寒的手一直在抖,“先帝当年……究竟是怎么驾崩的?”

    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李琅月都反反复复想了无数次。

    李穆如果只是做到这个程度,就想挑拨她和李宣的关系,其实几乎不可能。

    李穆虽然没什么脑子,但还算得上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李琅月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最终得到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李穆整个局并不算高明,但就算走到现在,也并不完全是死棋,只要有这一步棋在,就算李荣死在圣都,就算他在圣都积累下的所有暗桩被全部拔掉,李穆的棋还是能活。

    先帝驾崩,究竟是寿元已尽,还是另有人为?

    听到李琅月提及先帝李淳驾崩之事,沈不寒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颈侧的青筋一根根凸起,心脏在急速地扩张与收缩。

    李琅月不会无缘无故提到先帝,她必定是知道了一些什么。

    沈不寒的眼瞳越来越暗,嗓音嘶哑地张口:“德昭……你之前认为先帝……是怎么驾崩的……”

    她是怎么认为的……

    ******

    李琅月在河西乍闻李淳突然驾崩,废太子造反失败被杀,沈不寒扶李宣登基上位这一连串消息时,手中正在削一个苹果。

    报信的人最后一个字说完时,手上的小刀划开了她的皮肉。

    伤口划得很深,血珠一串串地从被割开的伤口处坠落,李琅月却感觉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冷峻地审视着伤口是如何渗血的,好像这不是她的身体,她只是作壁上观。

    李琅月忘了自己盯着伤口看了多久,等到她不想看的时候,她吩咐骆西楼:“派我们藏在圣都的人出手,全力帮助沈不寒和李宣,该杀的杀,不要手软。”

    对于李淳究竟是怎么死的,李琅月当年一句都没有追问。

    去问一个死人是怎么死的,完全没有意义。最重要的事,是如何在改朝换代之际抢占先机。

    改朝换代,是最不能心慈手软的时刻,一旦心软,便是死无葬身。

    ******

    关于李淳之死,宫内传出的消息只有死个字——服丹暴毙。因此,沈不寒几乎杀尽了所有宫中的方士。

    李淳在位末年,喜好神仙,迷信方士,追求长生不老,服用了大量的术士进呈的金丹,整个人的脾性也是越来越躁急偏激,在处理朝政上,早已不复刚即位时力图中兴的宏志。就连对他最宠爱的太子李铭,也失去了往常的耐心,一时心绪不佳,也动辄打骂。

    金丹中有剧毒,服用金丹会导致暴毙身亡,这一点李琅月毫不意外,前代已经有不少皇帝也是因此身亡。

    但金丹之毒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发作,没人能讲清楚。

    有些人服用金丹数十年,依旧安然无恙;有些人不过才刚开始服用,便已病入膏肓。

    李淳在驾崩之前,并没有长期卧榻抱病的症状,几乎就是突然病倒的。废太子李铭几次三番求见,都被沈不寒以李淳身体抱恙拒绝了。

    由于李淳服药导致性情大变,与李铭之间生了龃龉,李铭怀疑李淳打算废太子改立齐王和吴王,于是率东宫府兵逼宫。

    东宫府兵被沈不寒的神策禁军尽数绞杀,李铭本人被沈不寒直接砍下了头颅,随后沈不寒李铭以谋反之罪清洗了整个东宫。

    上上下下,没有放过一人。曾经金碧辉煌珠光宝气的东宫,转眼间便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沈不寒之名,一时让整个圣都之人无不闻风丧胆,却又咬牙切齿。

    太子再昏庸无能,也是一国储君,是君,一个卑贱无耻的阉人,他怎么敢屠戮太子满门?——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揭晓李淳之死的真相,又反转,但不洗白[狗头叼玫瑰][比心][红心]我个人觉得还是有点刺激的[狗头叼玫瑰]

    第107章 神仙药

    此外,李淳下诏废太子与驾崩的消息,前后只隔了三天。

    旧太子李铭已被废杀,却未曾立新太子,沈不寒没有和任何朝臣商议,直接动用神策军权,将李宣从十六王宅中接出,宣布李淳驾崩前指定由十三皇子李宣继承大统。

    李淳驾崩疑点重重,是个有见识的朝臣都会有所怀疑。

    论年齿、论出身,齐王李穆、吴王李勋,甚至其他一众藩王都在李宣之上,李宣不受李淳重视喜爱人所共知,李淳怎么可能指定让李宣继位?

    然而沈不寒却亮出了李淳的遗诏,经过整个翰林院鉴定,确实是先帝遗诏无疑。

    朝臣中有非常多的人提出异议,扬言是沈不寒弑君夺位,其心可诛,但都被沈不寒用手中的神策禁军和凤翔卫镇压了下来。

    从李淳驾崩到李宣正式登基的那段时间,整个圣都都弥漫着血色恐怖。

    齐地、吴地距离圣都都非常远,李淳当年害怕李穆和李郓威胁到李铭的地位,故意将他们的封地封得很远。

    这也直接导致,齐王和吴王接到先帝驾崩的消息本已迟滞,就算心有不甘打算发兵也已经来不及了——

    沈不寒已经清扫完了整个圣都,李宣已经坐上了皇位,整个朝堂已经承认了李宣新君的身份。

    在沈不寒软硬兼施的雷霆手段下,没有人敢妄言元德帝李淳之死,但在很多人心里,沈不寒依旧有极大的弑君可能,只是现在没有胆量说出来罢了。

    “怀风,我想你应该能隐约猜到,先帝驾崩后,你能如此迅速地控制住朝局,背后必然有我的推手。”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追问先帝之死,是因为在此之前这个真相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但是现在,我必须要知道这个真相,因为它现在对我很重要。因为——”

    李琅月将沈不寒的手越握越紧,她的十指,几欲渗进沈不寒沸腾的血液。

    “因为你对我很重要!”

    ******

    李琅月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沈不寒,惶恐与惊悸在沈不寒的血管中急剧的膨胀,似乎下一瞬就要爆体而出,将他肢解。

    李宣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李琅月的人不是他,而是李琅月自己。

    他认识的李琅月恩必报,仇必偿,就这一点,他大概能知道她对大多数人的态度。

    然而李琅月对元德帝的态度,沈不寒琢磨不清。

    他无数次试图站在李琅月的角度,揣度她对元德帝的感情,但每一次都因为他对李淳的憎恨太过沉重导致无功而返。

    若说恨,元德帝当年为了维护李铭,以至师父含冤枉死,师娘抑郁而终,他被迫受辱,李琅月应当是恨的。

    可在这重重恨意之外,李琅月对元德帝应该也是感念的。

    如果没有元德帝的准允,就算是苏先生,也没有资格将李琅月接到身边,遑论将李琅月收为弟子,让她进入学宫并参加科考。

    七年前,李淳虽然用李琅月的身世秘密威胁他翻供,但李淳也保护了这个秘密十余年,让李琅月能够假死脱身,离开西川谢府开启新的人生。

    七年前,李淳虽然驱逐了李琅月,让她非召不得还朝,还将她派到当时局势动荡危险重重的河西,可能够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封地,成为一地的节度使,后来还加授同平章事,允她婚嫁自由,李琅月便已超过大昭很多的公主了。

    更何况,论血脉,李琅月并不是真正的公主,李淳对李婉音是有爱的,但对谢延,同样恨之入骨。

    李淳能给予李琅月如此恩宠,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期了。

    李淳还有一点,和李婉音、谢延之流都不同。

    李淳是君,是大昭最高无上的君主,对君王的忠诚凌驾于世间一切道德法则之上。

    沈不寒捉摸不清李琅月对李淳的感情,他害怕他一张口说出真相,李琅月会无法接受。

    如果李琅月无法接受这个真相,这与杀了他也没什么区别。

    沈不寒可以接受李琅月对他如锦珠待杨迁一般,嫌恶他是个腌臜下贱、卑污不堪的阉人,他可以接受李琅月利用他、玩弄他、厌恶他,甚至是舍弃他……

    他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李琅月恨他,与他反目成仇。

    她说这个真相很重要,因为他对她很重要。

    沈不寒知道李琅月最渴盼的一直是自己的坦诚相待。

    关于他的所有一切,他都可以向李琅月和盘托出。可唯独元德末年的血雨腥风,是他本决定带进棺材里的秘密。

    他的人生有两段梦魇,一段在元德二十一年,一段在元德二十五年。

    元德二十一年,是别人要杀他,虽然血腥可怖,可沈不寒问心无愧。

    然而元德二十五年的他,成了满手鲜血的刽子手,杀了很多很多无辜的人,编织了很多很多的谎言。

    沈不寒每每回想起自己在元德二十五年的所作所为,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应该下地狱的人。

    对于世人的猜测,只要他不承认,那就永远只是猜测,最终随着虽有活着的人死亡,成为腐烂的泥。

    但只要他承认,就是板上钉钉罄竹难书的罪恶,不可能有任何人会宽恕。

    “德昭,你一定要知道吗……”

    暗夜里,回荡着沈不寒与李琅月重叠在一处,如擂鼓般的心跳。

    “要,我要知道。”李琅月笃定地回答,“我只有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才知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沈不寒痴痴地凝望李琅月,用目光将她的模样刻进他的每一块骨头。

    沈不寒深深地呼吸着,随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睁眼时,他已经做了决定。

    人间疾苦,他如蝼蚁卑贱,她如日月耀眼,可就是这样的他,竟然得到过她最纯粹的爱。

    他死而无憾。

    就算他说出真相后的下一刻,她就将匕首刺进他的心脏,他也认。

    是他犯下的罪孽,就该由他来偿还。

    “好,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沈不寒将李琅月搂入怀中,将脸埋在李琅月的颈侧,贪婪地攫取着属于她的每一分气息,如享用最后的晚餐一般,要这些气息与爱意全部烙在肺腑之上。

    李琅月感受着沈不寒的手臂如何一分分地收紧,像是想把她融入他的身体。

    在她快喘不上气的时候,终于听见了沈不寒的声音——

    “先帝……可以说是我杀的……”

    在说出这番话时,沈不寒似乎听见了自己筋脉断裂的声音,在说出真相的那一刹,他便已经后悔了。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她已经开始恨他了,那便让她恨一个完整的他吧。

    “当年先帝喜服金丹,我偷偷改了金丹的配方。”

    那些术士虽然招摇撞骗,但也不敢随便用药。他们制造的金丹有一种微妙的平衡,既能让李淳陷入一种飘飘欲仙的幻觉,又不至于让丹毒入骨,突生恶疾。

    毕竟术士们也希望皇帝活得久一些,这样才能骗取更多的钱财。

    沈不寒悄悄在金丹中添大了水银、丹砂、硫黄的含量,在如此剧毒的催化下,李淳很快就病倒了。

    “至于李铭……是我暗中派人传话,声称先帝存有改立太子之意,逼他举兵逼宫的。他的谋逆之罪,是我一手策划的……”

    沈不寒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的自己是如何恶贯满盈。

    李铭谋反被他亲手砍下头颅,那时元德帝还只是瘫痪在床,中风不能言语,他提着李铭的头颅到元德帝的床前,将李铭的头扔在李淳的身上的。

    他欣赏着李淳眼里排山倒海般的惊惧,李淳大张着嘴,极力想说出“谋反”二字,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有涎水从嘴里不停地淌出。

    因为他已经用药毒哑了李淳。

    因为李淳是皇帝,所以他就可以对旁人的冤屈视而不见,可以颠倒黑白、枉杀忠良的话,那他沈不寒为什么不可以?李淳这样的人又凭什么为自己发声?

    “也是我,当着先帝的面矫诏,写下废立李铭改立李宣的诏书……”

    元德二十五年,沈不寒当着李淳的面,在诏书上加盖国玺。

    诏书上的字是沈不寒写的,与李淳亲笔所书,别无二致。

    “陛下,当年你说苏先生手书,都是奴婢模仿苏先生的笔迹伪造的。那您现在看看,奴婢模仿您的手书,模仿得像不像?”

    为了这一天,沈不寒筹谋了数年。他本就擅长模仿各种人的笔迹,重新得势后在李淳身边卧薪尝胆,有意模仿,终于到了笔迹能够以假乱真的地步。

    完成诛杀李铭和矫诏后,沈不寒用最后一枚金丹,送李淳归西。

    “祝愿陛下早登极乐,实现永生——”

    弑君的那一刻,沈不寒就已经做好了下地狱的打算。

    这世间奸臣佞臣有这么多,但胆敢弑君的却没几个,他是其中之一。

    朝野沸议,皆斥骂他是当朝赵高。

    赵高是他曾经最讨厌的历史人物之一,在学宫读书的时候,他还就赵高废长立幼、指鹿为马之举写过长篇策论。

    李琅月也写过同样的长篇策论,痛斥赵高无耻,断送大秦国运,并且那篇同题策论,她写得比他好,夺得了当时的学宫第一。

    那时的沈不寒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也活成李琅月最讨厌的样子。

    沈不寒讲述血色漫天的元德二十五年,缓缓地松开了紧抱着李琅月的手。

    真相已经讲完了,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他都接受。

    因为那都是他活该,是他罪有应得——

    作者有话说:这里又是一个callback。沈不寒矫诏的笔迹问题这边,也是一个命运循环。有点遗忘的宝子,可以重新温习一下《西风泪》一章。

    沈不寒和李琅月都不是纯粹的好人,他们疯起来都是绝对的黑龙恶风,不洗白。

    但这里我比较想突出的一点,是沈不寒的信仰如何一点点坍塌的过程。他从一个谦谦君子,变成一个地狱里的魔鬼,权力是如何将人一点点异化的。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李琅月的信仰比沈不寒坍塌得还早,下一章会说~[红心][比心][狗头叼玫瑰]

    第108章 临江仙

    就在沈不寒的双手要从李琅月的背上抽开时,李琅月却加紧了手中的力道,用力地抱住了沈不寒。

    “你恨李淳和李铭,但你不会骤然对他起了杀心。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你有必须杀了李淳和李铭的理由。”

    李琅月的语气出奇的冷静,好像沈不寒说的这一切,她早就了如指掌,只是想跟沈不寒确认一番。

    “你不敢说出真相,因为你怕我恨你。你不敢说出选择弑君的理由,因为你怕我认为你是在为自己狡辩开脱。”

    李琅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沈不寒的所思所想,道出他心底最深重的恐惧。

    “怀风,我也用一个秘密,跟你交换你必杀李淳李铭的真正理由吧。”

    李琅月将下巴搁在沈不寒的肩膀上,偏头吻上沈不寒脖颈上的青筋。

    “李淳身边是不是有两个道士,一个叫柳归真,一个叫赵泌?”

    “是……”

    李琅月扳过沈不寒的脸,抚上他已经发红的眼尾。

    “这两个坑蒙拐骗的道士的出现,与我有关。”

    “什么?……”

    沈不寒不敢相信自己听到话。

    这两个道士怎么会和李琅月扯上关系?

    “这两个道士,是我安排到李铭和李穆身边,借李铭和李穆之手,进呈给李淳的。因为——”

    “因为这两个道士,就是曾经谢延请来,断定我坏运势、损亲缘的道士。”

    柳归真和赵泌出入西川府的时候,还只是一般的道士,声名并不算十分显赫。李琅月平定西川后,花了很多功夫根据西川谢府旧人的口述找到这两个人。

    “我找到柳归真和赵泌的时候,真想亲自杀了他们。后来想想,直接杀了他们,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

    “我将这二人包装成高道,并通过自己在朝中的人脉,分别引荐给李铭和李穆。就想看看,李淳的这两个好大儿,是怎么孝顺他们的父皇的。”

    李铭为了巩固自己的太子地位,投李淳所好,常常尽献各种各样的所谓仙丹灵药,苏贽舆苦苦劝谏李淳修习所谓仙术,有损圣体,有亏圣德,太子听信妖道妄言,不配为人子为储君。

    李淳不仅充耳不闻,还认为苏贽舆是故意诋毁太子、动摇东宫,将苏贽舆远贬边境,以至苏贽舆被李铭陷害殉国。

    “我恨啊,恨李铭、恨李淳,可我实在拿他们没有办法,只能迂回曲折的出此下策。”

    “师父从小就教导我们,长生虚妄事,莫修佛老术,没人比你我更清楚服丹的危害,长期服丹必然导致中毒身亡。我借李铭和李穆之手将柳归真和赵泌引荐给李淳的时候,早就存了更卑劣的心思——”

    “我知道只要李淳是因服丹而亡,不管登基的是谁,柳归真、赵泌都必然难逃一死,我不仅要他们死,还要他们永远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我还要李铭和李穆间接背负弑父的恶名。”

    “怀风,我也远比你想象得更卑劣。若真要论起来,李淳之死——也有我的一份。”

    李琅月对自己和沈不寒都有很清晰的认识。

    沈不寒是在受刑后,才抛弃学宫中坚守的那些儒家教义。

    而她比沈不寒更早就放弃了那些世人准则。早在她从谢离变成李琅月的那一刻,她就已不尽信圣人之道了。

    他们都不是绝对的好人,但也不是完全的恶人。

    他们可以为了那些圣人之道牺牲,但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他们也会违背圣人之道,但也绝不会妄行杀戮。

    “不,不是这样的!”沈不寒抬手捂住了李琅月的唇,“德昭,这些事都跟你无关……”

    杀戮可以是他的,也可以是任何人的,但唯独不能是她的。

    “我对李淳的确存过感念之情,但他的刻薄寡恩,早已消磨尽我们之间所有血脉亲情。”

    李琅月轻吻沈不寒的掌心:“怀风,告诉我,当年到底是什么让你下定了杀心?”

    当年……

    ******

    元德二十五年年初,沈不寒无意间听到了李淳和李铭之间的谈话。

    “父皇,儿臣不是咒您,儿臣自然相信父皇可以长生不老。只是儿臣是说万一……万一您一旦驾鹤西去,李穆李郓都造反怎么办?还有沈不寒,您怎么能把神策禁军交给他?他看着恭顺,可心里必然还是恨着儿臣。”

    “你放心好了,为父都帮你铺好路了。”

    李淳气定神闲地盘坐在蒲团之上:“你登基后,李穆李郓一旦生了异心,你可让李琅月和沈不寒分别率军阻击这二人,论领兵作战,他们二人还是在李穆李郓之上的。”

    “可李琅月和沈不寒哪里会乖乖听儿臣的?让他们二人领兵,儿臣怕他们怀有异心。”

    “这你也不用担心。朕手里握着他们二人的把柄,等朕传位于你时,自然会把这个把柄交给你。你只要握着这个秘密,不愁这二人不听你调遣。若你用完这二人,仍旧不放心,再杀了也无妨。”

    沈不寒当然知道李淳所谓的把柄指李琅月的身世秘密,但他没想到李淳还存了这样兔死狗烹的心思。

    “那一天,我就已经抱了和李淳李铭同归于尽的心思。”

    沈不寒难以形容在听到李淳毫无怜惜之意地道出“杀了李琅月”时,窜涌到四肢百骸的惊惧与愤怒。

    世人都说君父大过天,天子、天子,再如何尊贵也是天之子,也应该遵守天地间最基本的天理道德!

    可是那些天理道德对生性凉薄的李氏皇族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为了皇位,他们可以父子相残、兄弟反目、夫妇成仇,他们都可以背弃这些伦常,又凭什么要求他遵守?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可匹夫之怒,只要血溅五步,沈不寒很想立即就拔刀杀了李淳父子。

    只是他还不能就这么死了。

    哪怕是李穆或李郓即位,也不能确保他们会厚待李琅月。所以沈不寒最终决定卧薪尝胆扶李宣上位。

    李琅月缓缓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随即发出一声嗤笑。

    “卸磨杀驴,人人皆是权术的棋子,果然是李淳会干的事情。”

    李淳之死的真相至此明朗,是各方合力绞杀的结果——是李淳本人的贪欲和昏聩,是李铭和李穆费心讨好的各怀鬼胎,也是她和沈不寒的恨……

    李琅月觉得没什么好愧疚的,她和李淳,两不相欠。

    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陛下登基之时,可曾向你追问先帝的死因?”李琅月问沈不寒。

    “有……但我对谁都是那句话,先帝是服丹暴毙而亡。”

    李宣对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必然不会相信,李淳会传位给自己。

    李淳虽然薄待李宣,但毕竟也承认了李宣皇子的身份,李宣对李淳最大的恨意,或许就是李淳对他生母之死的漠然态度。

    可这最大的恨意,也远远不足以让李宣萌生想要李淳死的念头。

    对李宣来说,这江山毕竟李氏皇族的,不管沈不寒是出于什么原因弑君矫诏,哪怕是沈不寒扶他登上皇位,他也绝不会认同沈不寒的所作所为。

    这对皇权来说,太危险了。

    李琅月回想曾经和李宣交谈时,李宣无意间流露出希望她能看好沈不寒的意思。

    这个看好,自然不是指让妻子看好丈夫的忠贞,而是让沈不寒不要过多地侵染皇权。

    所以,就算李宣因为逼杀崔淑妃一事,对身为崔淑妃之侄的崔佑虔极度不信任,却仍让崔佑虔握着神策禁军,在沈不寒归朝后,没有将神策中尉一职归还沈不寒。

    只能说明,在李宣心里,比起崔佑虔,沈不寒更不值得信任。

    “怀风,如果去西戎和亲,我没有后手,你会怎么做?”

    “我会……我可能真的会……”

    他可能真的会杀了李宣,哪怕和西戎北狄全部玉石俱焚,他也不会让李琅月踏出玉门关一步。

    沈不寒没有说,但李琅月已经知道他的答案。

    李穆相信这个局能盘活,关键在于沈不寒有弑君矫诏的前科,李宣或许信任她李琅月,但从来都没有完全信过沈不寒。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话,李琅月相信,待李宣羽翼渐丰,很可能也会除掉沈不寒。

    巍巍皇权,不容侵犯。

    幸好,幸好李顺懿、赵蕙宁和小皇子都没有出事,否则他们真的百口莫辩。

    沈不寒会因为她失去理智,同样,李宣也会因为赵蕙宁和李顺懿失去理智。

    想到这里,李琅月的背脊爬上层层冷汗。

    “德昭,你总说我是君子,你现在知道了,我从来都不是君子,我就是一个卑劣到底的小人。”

    “不,怀风,我说过的,你自认小人,我亦是卑劣。你我,天生一对。”

    他们像两条带毒的藤蔓,只能彼此依偎缠绕着向上努力地爬,来挣脱所在的泥沼。

    “但李铭也不是扶苏,李宣也不是胡亥,我们更不是赵高之流,没什么好愧疚的。”

    李琅月抱住沈不寒的脖颈:“相信我,我能处理好一切,我会让所有我爱的人都好好活着。”——

    作者有话说:写到这里其实有一点点暗□□了,但皇权更迭就是很残酷,政治本身也就是暗□□。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自己能尽量写出封建政治漩涡中人性的挣扎。

    李宣对李琅月是一个好舅,但沈不寒弑君矫诏的行为,还是让李宣对沈不寒心存忌惮。李宣和李琅月是很多很多的真心里面,因为君臣身份的差异最后存了一分保留。

    而李琅月和李淳,是很多很多的算计利用中,彼此仅存的最后一点真心也被消磨殆尽了,李琅月对李淳到最后也都是恨了。恨比爱长久。

    其中也有一个皇权的悖论,因为中国古代的宦官制度依附于皇权,但又翻过来会对皇权造成威胁。所以很多皇帝借助宦官上位后,又想除掉那些宦官。中晚唐就非常典型。李宣的心理是没问题的,但也因为沈不寒是李琅月的爱人,所以李宣没有下定杀心。沈不寒和李宣本身就是因李琅月才联系在一起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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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少年游

    上元节丹凤楼一案,尽管凤翔卫严密封锁了各方的消息,但圣都的大街小巷还是谣言四起。

    谣言的核心就是长公主李琅月和右相沈不寒密谋篡位,意图在上元夜诛杀福安公主和皇后肚子里的孩子,好在福安公主和小皇子福大命大,逃过一劫。

    “陛下封长公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了,也难怪长公主起了夺储的心思。”

    “可长公主殿下夺储图什么,那沈不寒是个不能生的阉人,没有孩子这皇位传给谁?还不如好好地做权臣呢!”

    “你傻啊!长公主那可是权倾朝野的公主,和沈不寒就是政治联姻逢场作戏,私底下想找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还怕生不出孩子?”

    “元德帝当年驾崩得蹊跷,大概就是沈不寒的手笔,这沈不寒也不是第一次弑君篡位了……”

    “说不定废太子也不是真的谋反,就是被沈不寒诬陷的呢?”

    一时之间,谣言满城。

    但很快,谣言反转。

    元德帝李淳驾崩是因为服用金丹过量,而帮元德帝炼制金丹的道士柳归真、赵泌,分别由废太子李铭和齐王李穆进呈,意在借机毒杀先帝,好早日继承皇位。是沈不寒力主诛杀着两个妖道,为先帝报仇。

    不仅如此,这两个妖道还曾在长公主降生之际,污蔑长公主为不祥之人,以至于长公主不被父母所喜,在西川谢府历经磨难。这两个妖道被先帝发现曾污蔑长公主,还与废太子和齐王有牵连,在先帝下旨处死之前,提前动手弑杀了先帝,以至先帝突然暴毙。

    一时间,朝野哗然。

    在李宣恢复上朝的首日,李琅月便跪在朝堂上哭诉道:

    “陛下,若不是此次丹凤楼一案,臣与右相遭人污蔑意图弑君篡位,臣都不知道柳归真与赵泌还和废太子与齐王有关联!”

    “臣幼年就因这二人所诬而年少坎坷,如今他们二人连带他们背后之人的弑君之罪,还要嫁祸到臣未来夫婿的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还请陛下明察!”

    柳归真、赵泌二人蒙受先帝恩宠时,不少正直的朝臣都曾谏言先帝诛此二人以正朝纲,先帝不听,将这些朝臣或杀或贬,任凭这两个妖道凌辱朝廷重臣。

    如今大昭朝堂上,大部分的骨鲠之臣,对柳归真、赵泌仍颇有怨气,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更何况柳归真、赵泌由废太子和齐王进呈也是确凿的事实。

    就算他们平日与李琅月沈不寒有再多的政见不和,这次也都站在李琅月这边。

    “请陛下明察!”

    “临淄郡王和嘉柔公主还在凤翔卫中关着吗?”

    “是。”沈不寒回道。

    “传诏齐王李穆,不管他生什么病,只要还剩一口气,就务必立刻进京!”

    ******

    李宣下朝之后,片刻不留地就往赵蕙宁的清宁宫中去。

    在李宣回来之前,赵蕙宁已经从辛院正哪里得知自己身体的真实状况。

    生完小皇子之后,她一直在不停地大出血,这是生完李顺懿没有的反应。

    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身体好像一点点油尽灯枯的感觉。

    “院正,本宫想听实话,本宫到底还能活多久?”

    “最多……半年……”

    “半年,应该够了。”

    应该足够她目送她最爱的女儿出嫁了。

    ******

    赵蕙宁月子期间,李琅月强制要求李顺懿必须接管所有后宫事务,忙过了查案的这段时间,李琅月便每日亲自指导李顺懿处理一个时辰的朝政,从最简单的开始教起。

    世家大族,势力盘根错节,五姓七望,关陇八家的任何动向,都会影响整个朝局。

    世族中为首的,当属清河崔氏。

    李琅月用最快的速度,向李顺懿介绍清河崔氏的历史渊源和当下的家族构成。

    李顺懿听到崔佑虔和他两个姑姑时,不受控制地出了神。

    “还在崔小侯爷的事情呢?”李琅月戳了戳李顺懿的小脑瓜,“你自己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我不知道……”

    李顺懿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李琅月将李顺懿的碎发拨到耳后:“顺懿,我还记得杏园宴那天,你和我说的话,你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不是崔小侯爷的错。”

    “可是……可是……”

    可是那时他们都还不知道,是她的父亲,逼杀了他的姑姑。

    “顺懿,你现在有很多个选择。你可以终身不嫁,也可以选一个没那么喜欢的人,当然你也还可以选择崔佑虔。这些选择都是没问题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摘你什么。”

    李琅月握住李顺懿的手:“我只是希望你能遵从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希望你能做出最不后悔的选择。”

    “可是,我和崔佑虔,还能有机会吗?”

    “为什么没有呢?崔佑虔是一个赤诚的人,我觉得你们可以好好谈一谈。”

    李琅月拍拍手掌,门被缓缓推开。

    李顺懿转身回头时,看到了崔佑虔。

    李顺懿印象中的崔佑虔,穿着少年鲜衣,手上拿着折扇,腰间挂着个玉葫芦,长发用发带高高地扎成马尾,总是迎着风和朝阳一晃一晃的。

    人人都说,只要见到鲜衣怒马的崔小侯爷,就好像大昭未曾经历过藩镇之乱,还是那个盛世大昭。

    可李顺懿现在见到的崔佑虔,穿着神策中尉的官服,一脸胡子拉碴,眼底一片乌青,一看就很久都未曾好好休息了。这副沧桑的模样,李顺懿都不敢相信他是崔佑虔。

    李顺懿不知怎的,在见到崔佑虔时,眼泪“刷——”的一下就流出来了。

    “今日有什么话,你们最好都摊开来说吧,再藏着掖着,只怕是真没机会了,我就在外面候着。”

    房门掩上的刹那,李顺懿低头擦掉了自己的眼泪。

    她不想让崔佑虔知道她哭了。

    “福安公主……”

    崔佑虔还是看见了李顺懿的眼泪,他慌乱地从怀中拿出自己的巾帕,刚递出去又觉得不合适,僵硬地停在半空。

    李顺懿最终还是接过了那方巾帕,没有擦,只是攥在掌心。

    “关于我姑母之事,我已知道真相。但我想和公主说的是,我和公主的想法一样,冤冤相报何时了,那是上一辈人的事情,本就应该在他们那里终止,并不应该牵连到我们身上。”

    “福安公主,我想娶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公主,而是因为……因为你是真正让我动心的女子。”

    崔佑虔不知该如何和李顺懿去说,他见到她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出身清河崔氏,自小便见过各式各样的女子,李顺懿身上有他前所未见的干净澄澈,这种干净与澄澈深深地吸引着他,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的父亲常说,他是清河崔氏的贵子,不能天真任性,不能胡作非为。可他根本就不想做什么清河崔氏的家主,只想做一个仗剑天涯的侠客。为此他常常被父亲打个半死。

    他的父亲教授他各种各样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谲之术,他都能学会,可他厌恶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他觉得崔佑虔在一点点死去,活着的只是清河崔氏的一个符号。

    他讨厌那些因为清河崔氏才靠近他的女子,他讨厌她们带着目的的试探,他讨厌她们总是将自己出自哪族哪氏、是朝中哪位官员的女儿挂在嘴边,他讨厌她们惺惺作态故作矜持,讨厌她们让他本就虚伪的生活更加虚伪。

    在遇见李顺懿之后,他才知道,原来有人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来自清河崔氏,只是因为他是崔佑虔。

    有人喜欢他,不是因为他的尊贵显赫,而是他年少轻狂、恣肆张扬的另一面。

    “我知道公主在顾虑什么。昔日女帝登基时,重用曾经弹劾过她的上官氏的孤女;女帝诛杀了大半李氏皇族,李氏皇族复位后,仍然重用出自女帝一族的伍相,才得中兴之治。人与人之间的恩怨说不清道不明,但我用我的生命,用崔氏全部的荣耀向公主保证——”

    “不管公主是否嫁我为妻,我都会永远忠于你,忠于陛下,忠于大昭。”

    崔佑虔蹲下身子,单膝跪地,将上半身倾向李顺懿,低下自己的头颅。

    这个姿势,与他们初见时,李顺懿为崔佑虔戴上花环时的姿势一模一样。

    李顺懿颤抖地伸出指尖,触到了崔佑虔的发顶。

    一墙之外,李宣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这下陛下心中应有决断了吧。”

    “随他们去吧……”

    他与崔氏之间的恩怨,到此为止吧。

    “若是崔佑虔敢对福安不好,朕一定不会放过他!”

    “不要说陛下不放过他,臣也必然不会放过他,崔佑虔要是敢让福安受半分委屈,臣直接提剑杀到清河崔氏的祠堂去。”

    “清河崔氏可不好惹,你为我们家这么拼命啊?”李宣调侃道。

    “当然。”李琅月道,“怀风深陷囹圄,意欲自尽时,是陛下冲入诏狱之中,醍醐灌顶地将他骂醒。如果不是陛下,臣……怕是已经失去他了。”

    李琅月对李宣,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陛下之恩,臣与夫君铭感五内,愿为陛下驱策,永远忠于陛下、忠于皇后、忠于福安公主和小皇子。”

    李宣知道,李琅月说的是实话,也是为了让他放心。

    “沈不寒行事,有时的确让朕感到可怖,他一念成圣,一念成魔,皆只为你一人。但朕也从未疑心于你。你我是患难之交,生在皇室,其中酸楚无奈,唯你我知道。”

    李宣相信李琅月能明白他的顾忌。

    “臣知道。所以,臣想向陛下讨一个恩赏。”

    “你想要什么恩赏?”——

    作者有话说:李琅月沈不寒、李顺懿崔佑虔这两对CP都是天生一对。

    李琅月沈不寒因为原生家庭的原因,都是高敏感人格,因为坎坷遭遇,都有一点不为外人所知的疯。他们都需要伴侣能够细腻体察对方的心思和情绪,理解对方困境中的种种不易,是依偎取暖的小苦瓜,也是齐头并进的天才,绝配!

    李顺懿崔佑虔都是人生比较顺,心思都很干净的那种。一个年少轻狂,一个天真无邪,绝配!

    注释:“昔日女帝登基时,重用曾经弹劾过她的上官氏孤女;女帝诛杀了大半李氏皇族,李氏皇族复位后,仍然重用出自女帝一族的伍相,才得中兴之治。”参考武则天启用上官婉儿,唐宪宗重用武元衡为相讨伐藩镇。

    崔佑虔不是忘本,而是这是他能为家族、为自己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第110章 任平生

    “你想要什么恩赏?”李宣问李琅月。

    “女帝之长子,也就是大昭孝敬皇帝,生前并没有留下子嗣,臣恳请陛下将臣过继到孝敬皇帝名下,认孝敬皇帝为七世祖。一来让臣聊表孝心,为孝敬皇帝供奉香火;二来认孝敬皇帝坐七世祖,臣在皇室谱系中,也不算乱了辈分。”

    按照辈分,李琅月过继到孝敬皇帝名下为七世孙后,依然与李顺懿是同辈。

    “怀风已和沈家断亲,便早已不是沈家人,臣也恳请能否出面和我师父所在的苏家商谈,让怀风过继到苏先生名下。”

    孝敬皇帝是大昭女帝的长子,还在太子位上便不幸早逝,生前无子,是死后被追封为的皇帝的,不算真正的皇帝。

    李琅月提出过继到孝敬皇帝名下,就是像朝野昭示,她虽受封长公主,拜天下兵马大元帅,但绝无夺储之意。

    她让沈不寒过继到苏先生名下,一方面是进一步和沈家与李穆划清界限,另一方面——先前有不少人谗毁李琅月有夺储之心,是因为猜测沈不寒已然和家族断亲,以沈不寒的身份,大概只能入赘皇室,李琅月并未出嫁他家,就是为了夺储。

    按照大昭律令,如果是招收赘婿,女儿也可以继承家业。

    李琅月将沈不寒过继到苏先生名下,便是摆明了要嫁到苏家,而不是让沈不寒入赘,也意味着她和皇位不会有半分关系。

    “德昭,我说了,我从未疑心过你。”

    “陛下的苦心我都明白,只是——我再也不想让任何别有用心之徒有可乘之机了。”

    “你是不舍得沈不寒受人非议,还是真不打算做我的女儿?”

    “陛下说笑了,怎么还想着占我便宜呢!”

    李琅月轻笑出声,笑着笑着,唇边的弧度又染上了几分酸涩和悲凉:“其实不管是我出嫁还是他入赘,对于我们二人来说,都只是表面的形式,没有任何意义。我之所以选择出嫁苏家,只是因为,我想成为我师父和师娘的女儿。”

    不是儿媳,而是女儿。

    “若有选择,我希望一生来,便只是师父和师娘的女儿。”

    跟这个虚伪凉薄的皇室,没有半分关系。

    “你真的想好了吗?你若真与沈不寒成亲,遇到的麻烦只会比现在更多。你们其实完全可以……”

    完全可以不成亲,但是以夫妻的形式共同生活一辈子。

    “想好了。没人比我想得更清楚。”李琅月抬眸眺望万里碧空,“太宗可以抢嫂子,高宗可以娶庶母,玄宗可以占儿媳。”

    “我与他坦坦荡荡地相爱,堂堂正正的成亲,无害天道,无违人伦,又有什么不可以?”

    *****

    顺宁三年春,皇帝李宣下诏,将福安公主许配给神策中尉、清河崔氏家主崔佑虔。

    与此同时,李宣下诏,将定国昭宁长公主过继到孝敬皇帝名下,为七世孙,长公主封号不变。右相沈不寒过继到忠国公苏贽舆与忠烈夫人名下为长子,但放弃了承袭爵位,忠国公的爵位由苏贽舆的子侄继承。

    这是苏家最后的妥协。沈不寒和李琅月都能理解。

    长公主与右相,福安公主与崔小侯爷的婚事,同定于四月初九。

    另一边,赵蕙宁所出皇子李顺祯刚出世就被册封为太子,李宣大赦天下,然沈行立构陷当朝右相,伙同完颜雅谋害福安公主,被判斩立决,李婉音永囚宗正寺,完颜聚流放岭南,李荣、白慎行、锦珠等人暂押凤翔卫。

    监察御史晏仲举护驾有功,擢为潮州长史,不日赴任。

    皇帝对晏仲举的这一安排,让很多人都摸不着头脑。

    监察御史虽是八品,但好歹也是京官。潮州长史是六品,但潮州远在岭南,民风不化。这不是明升暗贬吗?护驾这么大的功劳,怎么还给人搞到潮州去?

    晏仲举从京城出发时,李琅月给他派遣了暗卫,和沈不寒一起在城门外送他。

    “潮州民风不化,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普及圣人之教。若你在潮州有政绩,等尘埃落定之后,自会将你擢迁。”

    “多谢公主和沈大人。”晏仲举向李琅月和沈不寒深深施礼。

    他原本以为,等待他的也会是斩立决的结局。没想到,竟然还升官做了潮州长史。

    虽然他也不知道,李琅月口中的尘埃落定是什么时候,但能偏安岭南,远离朝廷纷争,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公主所说的尘埃落定,会是我想象的那个世界吧。”

    读书人的理想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大同。

    晏仲举曾在学宫中读到过李琅月和沈不寒少时的策论,两人于虽然对政务的看法虽有所不同,但都指向同一个理想。

    “我希望是,我会竭力所能,矢志不渝。”

    眼下的境况,李琅月没办法和晏仲举担保,她能承诺的,只有一片冰心在玉壶。

    但这对晏仲举来说,已经足够了。

    “祝公主殿下与右相大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多谢。”

    晏仲举牵着他的小毛驴离开京城,两次进京求学,他骑的也都是一头小毛驴。

    怎么来了,也就怎么离开。

    可能还会再回来,也可能永远不会回来。

    待晏仲举消失在视线中时,沈不寒感慨万千地开口:“真没想到,当年把你的画转交给我的人,竟然是他。”

    李琅月送他的那幅“吹面不寒心上月”图,原本被沈不寒珍藏在箱底,现在被李琅月重新盖上他们二人的私印,挂在厅堂的正中央。

    “那卷轴里藏的黄金去哪了,老实交代?”

    “舍不得呀……”

    “还不说实话?嗯?”李琅月挑起沈不寒的下巴。

    在李琅月刚发现卷轴的天杆和地杆里还存着黄金时,气得咬牙切齿,以为是沈不寒舍不得用。

    但扒拉出来仔细一看,却发现并不是她当时存在里面那两块。

    “我没说假话,确实是舍不得。”沈不寒将李琅月搂如怀中,在她的耳畔低语,“舍不得自己用。”

    李琅月立刻就明白了那笔钱真正的去处——

    “所以……你又是用在我身上了?”

    李琅月在河西的头一年过得也很艰难,河西当地豪绅势力盘踞,朝廷各方势力对河西这块肥肉也虎视眈眈,想寻她错处弹劾她、取代她的人不在少数。

    但李琅月没想到,那一年朝中竟然比她想象的平静得多。

    那时沈不寒还没重新得势,自己过得都如履薄冰,却是在用这笔钱替她暗中打点……

    “你真是……气死我了!”

    李琅月狠狠地锤了沈不寒一下,拉着沈不寒的衣袖转身,指着高大的城门对沈不寒道:

    “七年前,你也是在这里送我的,金子你是舍不得自己用的,可却舍得在这里对我说那么多难听的话,我到现在都记着呢!”

    “是我错了,要打要罚,都听你的。”

    沈不寒低下脑袋,一副任打任罚的乖顺模样。

    曾经有一段时间,沈不寒根本都不敢路过这个城门。

    在他众叛亲离的时刻,只有李琅月还在用杨柳拉他的衣袖,可他却说了那样的话伤她。

    他甚至只要稍微靠近这个城门,就会想起自己对李琅月说过的那些混账话,就会心如刀绞到不敢呼吸。

    如今,他们并肩站在这个城门下,送别一位故人。

    “那我倒是舍不得打你,不过罚肯定就是罚你。”李琅月挽过沈不寒的手臂,“罚你以后什么事都得听我的,我让你往东,你就决不能往西,明白吗?”

    “都听你的。”

    李琅月望着道旁的依依杨柳,唇角缓缓上扬,心中暗念着不管未来有什么疾风骤雨,先让她稍作喘息,享受一番片刻的安宁就好。

    她马上就要成亲了。

    顺宁三年的春天,物华流转——杨柳焕青,万物生新。

    ******

    四月初九,大吉之日。

    赵蕙宁将最后一枚凤钗分别簪进李琅月和李顺懿的发间。

    “快看看,今天的你们,都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李琅月面对着铜镜中的自己,仍觉恍恍惚惚如在梦中一般的不真切。

    十多年前的这一天,沈不寒在山道上捡到了奄奄一息的谢离,谢离从此破茧重生,成为了李琅月。

    如今,李琅月披上嫁衣,真的要嫁给沈不寒了。

    “德昭我自然是不担心,只是福安啊……”

    赵蕙宁握住了李顺懿的手,不愿意放开:“之后你就是清河崔氏的宗妇了,这夫妻相处,要互敬互爱,要体量彼此的难处。这崔家也不比一般的家族,若是受了委屈,一定回宫里说,明白了吗?”

    这些话,赵蕙宁其实已经叮嘱李顺懿很多遍了,但却总是觉得叮嘱不够一般。

    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小娃娃,怎么忽然就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呢?

    可惜,她陪不了她多久了。

    门外传来欢乐的嬉笑之声,赵蕙宁抹了抹眼角的泪,笑道:“快去吧,你们夫君来接你们了。”

    叠叠喜幔被左右挑开,李琅月和李顺懿执扇遮面,款步而出,同为新郎的沈不寒和崔佑虔瞬间都看痴了。

    东风吹落海棠,满庭的姚黄牡丹铺陈锦绣。

    金风玉露,胜却人间无数。

    四月春深,风暖景明,正是良辰好景。

    沈不寒身姿挺拔如松,眉眼温润似春日晴光落进漾漾春池,粼粼波光里尽是暖意。他向李琅月伸过手来,她没有半分迟疑,坚定地将手交托在他掌心。

    日月辉光同时落入他的掌心。红绸曳地,像天际的霞光。

    他握住了属于他的整个世界。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可以期待一下~

    关于李琅月会不会登基,很多宝宝都很关心,我这里统一回复一下,不会。原因如下:

    1、李琅月其实姓谢不姓李,如果她登基的话,其他心怀不轨的藩镇也会纷纷效法,朝野容易生乱。

    2、李琅月没有孩子。(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因为童年创伤、事业发展等种种原因,她并不愿意做一个母亲,与沈不寒无关)。登基就要解决皇位继承问题,到头来还要过继子嗣,以李琅月对皇室凉薄的了解,她的继子很有可能会把拥戴她登基的人豆沙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亲儿子都会干的大概率事件),这绝对是李琅月不愿意看到的。

    3、李琅月不愿意为了自己登基,杀掉那些不支持她登基,但是有为国为民之心的忠臣。包括但不限于李进甫、卢朝阳、李宗源、郑秉武、高廷相……尤其是卢朝阳,大家看前面的内容都会觉得这是一个迂腐的老头子,但在设定中卢朝阳没做什么招致杀身之祸的大错事,还算是一个勤勤恳恳的打工人。

    4、李琅月的为人是别人对她好一份,她便回以十分。李宣、李顺懿、赵蕙宁是她割舍不下的亲缘。

    关于嫁娶。很多宝宝也一直很想让女主娶男主,我完全能理解大家的心情。之所以这么设定原因如下:

    1、对于李琅月这个实干主义家而言,嫁娶这些名头她都不在乎,她要的是政治利益最大化。

    2、李琅月主动选择成为苏家人,与嫁娶无关。她其实是非常厌恶皇室的,摆脱不了的是和李宣李顺懿等人的血脉联系。李宣一家对于李琅月的意义,是唯一在血脉和心理双重意义上的家人。如果不是想与李宣一家保持血脉联系的这重心理在,李琅月会直接让李宣将她从皇室除名。

    3、不管是嫁还是娶,都不改变李琅月的家庭地位。[狗头叼玫瑰]

    这是我个人基于行文逻辑的设定,但也欢迎小伙伴们友善讨论,各抒己见,嫁娶的社会意义,这是从古至今一直都有的争论,是很有探讨价值的社会问题,我非常愿意倾听学习大家的建议。[红心][比心][狗头叼玫瑰](可以骂我迂腐,但请不要骂角色,诸如李琅月娇妻这一类,一概不接受。)

    感谢大家支持![红心][比心][狗头叼玫瑰]下一章不要错过哦[红心][比心][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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