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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怎么不在屋里待着,反倒出来了?”元始柔声问道,“我刚刚去寻你却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通天微微抬起首来,对上了元始的目光。

    他的指尖原先搭在殷红花瓣之上,又被他兄长伸手握住,轻轻捧在掌心之中,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呵护着,像是生怕他在他不曾看到的地方遭遇了什么磋磨。

    “你要是不想待在屋里,觉得屋里太闷了,也该跟我说上一声,不该一言不发地就出了门。这样总归是让人担心的。”

    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肯同他讲,也不过问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换做以前,他定然是要挨上一顿责骂的。

    毕竟他兄长永远觉得外面的世界十分危险,至少对尚且年幼的他来说十分危险,若无什么事情,向来是不准他独自一人外出的。

    见通天不答,元始微微垂眸,轻轻叹了一声,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

    只是很快他又重新带上了浅淡的笑容,凝眸望着眼前之人,轻声解释道:“你先前突然昏过去,为兄情急之下只好带你来到八景宫中养伤,并非有意如此。若是你不喜欢这里,想回碧游宫也没事,为兄这就送你回去。”

    竟是与以前截然不同了。

    通天不免有些恍惚:他这位兄长向来是三清里最为骄傲的那个,端的是目下无尘,高居云端,何时以这样小心翼翼的口吻同他说过话?

    那样的骄傲的,从未同他低过头的兄长,有朝一日也会低头同他这般温言细语吗?

    见通天还是不开口,元始的目光微微沉下,忍不住思索起自己说的话是否有些不对,又阖眸叹了一声:“……通天。”

    听到这一声,通天略微回过神来:“……不必如此。”

    元始的神情微微一凝。

    “我都听兄长的。”他毫无心理障碍地开了口,弯眸对着元始一笑,霎时胜过了满园的春色。

    他以一种极为轻描淡写的态度对着元始道,几乎让天尊以为那是他的错觉:“既然兄长担心我的伤势,那暂时留在八景宫也不是不行。”

    通天微微扬起脸来,对上元始怔然的神情:“还是说,兄长有什么别的想法?”

    元始下意识摇了摇头,微微扣紧了他的手腕,将人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通天微微一个踉跄,险些撞上他的胸膛,又被回过神来的元始伸手扶住。

    他低首望着他弟弟的模样,顿了一顿,忽而将他拥入怀中。

    先前以为通天已经离开的失落情绪与失而复得的欢喜交织在一起,再被通天的态度一刺激,他终于忍不住做出了一些越界的举动。

    真是太过分了。元始在心里斥责自己。

    只是他到底也没有松开手,依旧紧紧地抱着怀中之人,低首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

    通天从他怀中微微抬起头来,正对上了元始专注的目光,他垂眸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的。又轻轻抬起手来,抚上了他的面颊。

    略显冰凉的指腹轻轻抚过他的眉眼,顺着光洁无暇的侧脸往下,直至靠近他唇瓣时,方才有了片刻的迟疑。

    通天静静地凝视着他。

    元始又叹了一声,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来遮住了通天的眼睛。

    他一向是很喜欢那双凝望着他的眼眸的,只是此时此刻,至少此时此刻……通天,不要这样看着他。

    他会犹豫,也会惶恐,生怕在那双眼里看见厌恶的情绪。

    哪怕他对此心知肚明,仍然忍不住自欺欺人。

    “通天……”他喃喃唤着他心心念念之人的名姓,终是忍不住低下头来,以一种极为生涩的态度,轻轻吻上了他的眉心。

    通天仍然睁着眼眸,哪怕眼前被元始的手掌遮盖着,不得不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依旧能感受到那个落在他额前的透着冰雪般凉意的吻,以及他兄长微微加重了几分的呼吸声。

    隐隐有气息缠绕在他周围,克制的,隐忍的,忍不住想要再进一步,却又犹豫着不敢再往前半步。

    是真的很小心翼翼了啊。

    通天在心底想着:元始以前就不会这样。

    那时候的他同样待他十分温柔,却绝不至于温柔到这般慎重的态度,几乎每做出一个举动,都忍不住想观察一下他的反应,以此来判断他是否能继续下去。

    由此可见,封神量劫确实在他们两人之间划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即便是他们都假装看不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关系,那道裂缝也永远存在在那里。

    谁又骗得了谁呢?明明各自都是心知肚明,偏又固执地伪装着,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

    通天微微厌倦地闭上了眼眸,懒懒散散地对元始道:“兄长故意遮住了我的眼睛,只是想做这个吗?枉我还担惊受怕了半天,以为你想做些什么呢。”

    身上的人果不其然僵硬了一下。

    他心里冷笑一声,怀着隐约的恶意凑近了他的耳旁,轻轻咬上了他的耳垂,肆意刺激着面前的天尊:“还是说……兄长又在等我主动呢?”

    这个“又”字他说的含糊不清,元始毫无疑问是听不清的。

    只是这也不妨碍天尊的眼眸骤然暗沉了下来,一双幽深的眼眸注视着怀中懒懒散散,好整以暇看着他的红衣圣人,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略微歪了歪头,又拖长尾音唤了他一声:“元始?兄长?”

    通天最后托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哥哥?”

    他兄长的底线和理智,不就是拿来践踏的吗?在这个荒诞而离奇的世界里,与其做个遵守规则的人,不如跟他一样趁早发疯,这样到了彻底毁灭的那日,想来是不会留下什么遗憾的。

    毁灭。

    通天在心底念着这两个字,竟然有种难以形容的愉悦感。

    他所求的道路,他所追求的大道,明里暗里地为他指明了他最终的归宿。若是有朝一日能在证得大道的瞬息走向毁灭,那该是一场多么盛大的场景啊。便是随便想想,亦是格外的让人期待了。

    通天遗憾地叹了一声: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等到他把他的那群弟子们都捞回来再说。

    这样想着,他又抽空瞥了一眼元始,颇有几分兴致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元始在忍耐。

    十分明显的,在忍耐。

    他敛了眉眼,相当刻意地偏开了目光,不再看向通天,又努力地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虽然还是不肯松开通天的手腕,大概是怕他一松开手,圣人就无所顾忌地跑了吧?

    通天左歪歪,右看看,好奇地观察着元始的反应,十分欢乐地在他的心理承受底线上蹦跶,惹得天尊的胸膛微微起伏,唇线抿得平直,一双眼眸暗沉沉的,像是酝酿着某种风暴,又被他强行压下,以致于唇都抿得苍白。

    这么能忍?

    通天微微惊讶地睁大了眼,跃跃欲试着准备再上前刺激他一下,又被察觉到不对的天尊迅速制住。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微微有些喑哑,浸透着几分夜晚林间湖潭上幽深的月色:

    “不要胡闹。”

    他哪里胡闹了?真是胡说八道!

    通天圣人十分不服气。

    他歪头看着元始拿着捆仙绳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着他的手腕,眼眸微微垂着,近乎叹息般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终于安下心来:“听话,跟为兄回去。”

    “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之前又跟为兄打了一场,还是要好好养伤的。等会我去喊大兄过来再给你看看,开些好药,这样也好得快些。”

    通天撇了撇嘴,懒洋洋地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元始的动作倏地一顿,片刻之后,又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待在八景宫中养伤,不必担心其他事情。如果多宝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为兄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听到他弟子的名字之后,通天终于稍微正经了一些,他侧首望着元始,思考了一会儿问道:“我昏迷之后,他在西方还好吗?”

    元始侧首看他,又微微垂下了眼眸,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他挺好的。接引和准提已经打算把西方教中绝大多数的事情都交给他来处理了,可以说西方佛门之中,除去两位圣人之外,便是他一人独大了。”元始的声音平淡。

    通天微微颔首,唇角上扬:“那倒是不错。”

    所以你就心甘情愿拿自己垫脚来给他铺路?

    元始的目光落在红衣圣人,眼底微暗,却到底没有把这一句话给说出口。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弟弟向来喜欢他那些徒弟们,多宝道人又是他亲自培养起来的弟子,自然更加得到他的关注。他不至于去嫉妒多宝,但有的时候……确实颇有些不舒服。

    通天的眼里要是只有他一个人就好了。

    只看着他一个人,只关心他一个人,除此之外的所有人都无法走入他的心中,那一颗跳动的心脏里,本就该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只有他,唯有他。

    元始轻轻叹了一声,听着自己心底真实的声音:那该有多好啊。

    第42章

    太清圣人没多久便又见到了他的两位弟弟。

    他颇为诧异地抬起首来,方想对元始说些什么,又看到了他旁边被捆仙绳束缚着手腕的红衣圣人,眉头不由得狠狠地跳动了一下:这么刺激的吗?

    难道这就是元始不让他跟着的原因?

    仲弟啊仲弟,看你浓眉大眼的,为兄还以为你是个好东西,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对我们弟弟?!

    元始对上了太清略显怪异的目光,眉头忍不住微微拧起,冷声道:“不要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如果你没有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岂会知道我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太清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边摇头,一边重重地叹了一声。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当众做出此等,此等伤风败俗之事!他那可怜的三弟啊,怎么就摊上了元始这个家伙呢?

    让他好好地想一想,要是通天向他求救他是要救还是不救,怎么才能苦口婆心劝说元始放弃这么糟糕的行为而不被他打?

    为了世界的和平与正义,他这个长兄要当仁不让地担负起责任来,势必不能助长此等不正之风!

    太清圣人的面色严肃了起来,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眼神威严,面对着元始天尊,方要开口劝说,又听旁边的通天轻轻笑了一声。

    他怔了一怔,转过头去看他,却见红衣圣人十分顺手地解开了手上的捆仙绳,伸手揉了揉略微酸痛的手腕,神情无辜地与他对视。

    “怎么了吗,老子?”

    太清圣人道:“叫我兄长。”

    通天圣人眉头一挑,继续笑意盈盈道:“老子。”

    太清圣人:“……”罢了,他不跟他这个倒霉弟弟计较。

    不想叫兄长就不想叫兄长吧,一个称呼罢了,算不了什么。你看他之前被砸了道场都没有生气,更何况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称呼呢?

    然后他就看着通天转过头去,唇边的笑意清晰了几分,缓声唤着元始:“哥哥,你的捆仙绳。”

    太清圣人:“……??”

    有没有搞错!大家同样在封神量劫里打生打死,几乎老死不相往来,你喊他哥哥却喊我老子??这是个什么道理!?有这样的差别对待吗三弟?!

    更让太清圣人不解的是,元始听到这一称呼居然还下意识地偏开了目光,捏紧了拢在袖中的手指,并不去接通天手中的捆仙绳,就好像那是个龙潭虎穴似的。

    你不想被喊哥哥但是我想啊!

    太清圣人幽怨地盯着元始天尊看,耿耿于怀极了:当初明明是你拉着我打封神量劫,咱们家那么可爱一弟弟你都忍心打。怎么到头来还是为兄背负的最多啊元始?你对此就没有一点解释吗?

    他左看一眼通天,右看一眼元始,忽而觉得这个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通天自然是不知道太清圣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的,不过猜也能猜出一部分。他在心底轻轻哂笑一声,并不是十分在意太清老子的想法。

    也许曾经的通天在意过,但是如今的通天肯定是不在意的。

    他需要关注的事情那么多,以往的兄弟之情在他心里占据的地位只会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如同一粒尘埃般被他从平静无波的心湖上拂去。

    自开天之初至今,他们曾经有幸结为兄弟,互相扶持着走过一段时光,这已经是世间难得的幸运,而往后再也难以继续走下去,也不过是大道不同,各奔东西罢了。

    无需介怀,世间终有离散。

    想通了这一点后,他最后看了一眼太清,再平静不过地移开了目光,望向了一旁的元始天尊。

    红衣圣人弯起了眉眼,笑意落在那双眼里,愈发得蛊惑人心:“哥哥,你为什么不看我?”

    “难不成,是不敢看我吗?”

    那尾音微微上挑,像是外面裹着蜜糖的毒药,每一分都渗透着惑人的味道,只是若他当真伸手去品尝一二,怕是只会得到毒发身亡的下场。

    元始静静地想着,却仍是不由得抬起了眼,无声地看向了身旁那人。

    他随手把玩着那先前困住他的捆仙绳,又好整以暇地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好奇着他的忍耐底线到底在哪里,准备找到之后便时不时地上去踩上一脚。

    这样的,恶劣又任性的红衣圣人,偏偏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不得不伸出手,也许是甘之如饴地,牵住了他的手掌。又叹息着靠近了他,任凭两人的呼吸交错,让那熟悉的微微浅淡的青莲香气接近了他,令他的魂魄与心灵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好了,这回真的不要再闹了。”

    元始凝视着通天的眼眸,在心底无声地喟叹着。

    也请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通天微微抬眸,望入他的眼中,轻轻笑了一笑。得到想要的结果之后,他终于选择了收手。

    当然,也许只是暂时的收手。

    “哥哥,你会养花吗?喏,刚刚从接引准提手上抢过来的莲花,现在还新鲜着呢。不如……你替我养一养它吧?”

    太清圣人:“什么花?!”

    通天弯唇一笑,相当不在意地答道:“自然是十二品功德金莲。”

    听说想要这功德金莲迅速长成需要无数的天材地宝堆积?他眼前不是正好有两位圣人嘛。多好的工具人啊,不利用一下对得起他吗?他上清通天可是很缺时间的啊,再不快点怎么来得及呢?

    若是有可能的话,他真恨不得这功德金莲能够在一天之内长成呢。

    *

    通天圣人此话一出,八景宫中再次鸡飞狗跳。

    太清深吸一口气,不得不邀请两位圣人入室内详谈,重点自然是放在了那朵功德金莲上面。

    通天施施然坐了下来,目光从一脸沉思之色的太清圣人身上扫过,又望了望身边正一直注视着他的元始,唇边依然带着几分风淡云轻的笑意。

    他自然是没有疯的。虽然正常人的操作应该是得到莲花,偷偷摸摸地把它种下去,再在它周围设置十七八个阵法,天天勤勤恳恳地过来观察莲花的长势,这样日日夜夜心惊胆战地守着,守个千八百年的,其间说不定还得撞上一两个意外,终于在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后——功德金莲长成了。

    ——这可算了吧,他可没这个闲工夫。

    通天敛了眉眼,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

    他可是有兄长的人呢?这两位兄长现在不用还等什么时候用?他们以后翻脸的时候吗?

    至于罗睺会不会被发现?

    若是祂现在连两位圣人都瞒不过,那还能指望祂能够顺利欺瞒天道,借助功德金莲取得洪荒的合法公民身份?显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想明白了上述事情的通天圣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从衣袖中取出了功德金莲,一点也没有当众欺瞒他两位兄长的心理压力,堂而皇之地将它交到了太清圣人的手中。

    太清垂眸看着那熟悉的莲花,以及那熟悉的气息,额头上的青筋忍不住跳动了一下,以一种格外震惊的目光望向了他这位似乎越来越会搞事的弟弟。

    这玩意你是怎么搞到手的?接引他没跟你拼命吗?!

    元始看着那功德金莲,眸光一闪,却是回忆起了当时在灵山之上他们三人对峙的时候,准提走过来交到通天手中的东西。那个时候……通天拿到手的便是这十二品金莲吗?

    他不禁陷入了思索之中。

    通天静静地看着太清翻来覆去地将功德金莲研究了好几遍,最后得出了结论——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十二品功德金莲。那莲花又被元始接了过去,同样是一阵仔仔细细的检查——仍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他缓缓吐纳了一口浊气,按在袖中长剑的手指微微放松了几分,无声地扬起了一个笑容。

    ——当然要留有后手啦。

    人可以发疯,可以作死,但万万不能忘记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上清通天可是一个十分慎重的人呢。发疯归发疯,该有的准备是一个都不能少的。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太清沉吟了许久,方才抬起首来望向了通天:“虽然不该问这个问题,但是通天……不知你是否能稍微替为兄解答一下疑问——你是怎么拿到这功德金莲的?”

    元始闻言,亦是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通天垂眸一笑,缓声开口:“自然是可以的。”

    “这是一个相当简单的故事呢。”

    通天注视着他的两位兄长,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开了口,首先自然是他从紫霄宫回来之后,因为念起封神量劫中的事情,心下不满,在砸了天庭的兜率宫后,又顺理成章地想去找灵山的麻烦,其间随便找了个功德金莲当借口。却没想到准提居然真的把功德金莲给了他。

    通天微微一笑:“当时的我就和兄长一样惊讶呢。”

    然后就得知功德金莲只剩下了九品。

    元始的眼眸微微一闪,下意识追问道:“九品?”

    通天叹息一声,眸底微微渗透几分寒意:“是啊,九品。”

    截教圣人以极为简短的话语带过了龟灵圣母一事,又着重提了两句从血翅黑蚊身上发现的尚且未能被炼化的三品金莲,最后以一种平平淡淡的语气做了总结:“龟灵的残魂附在三品金莲之上,从而得以保存,也许那三品金莲亦是因为龟灵的魂魄,始终不曾被血翅黑蚊彻底炼化。他们互相保护了对方,直至我找上门来的那日。”

    “再加上那九品金莲,它们最终还是重新融为了一体,便是如今二位面前的十二品功德金莲了。”

    这中间有罗睺什么事情吗?

    当然是没有的呀!全部都是他上清通天自作主张呢。

    世人常说最好的谎言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真相,加上百分之一的欺瞒。通天圣人微微敛了眉眼,若有所思地想着,不知他如今编的这个故事,有了几分水平呢?

    第43章

    元始微微侧首,望向了通天。

    他说的那些事情他都曾亲眼见证,在灵山上也好,在幽冥血海也罢,只要他开始回想,便能轻易地从诸般蛛丝马迹中找到痕迹,同他所说的话一一对应上。唯一令他不是很明白的是,为何此时此刻通天要将这功德金莲说出来。

    然后他就看见红衣圣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洞悉了他的疑惑一般轻声开口:“我欲以十二品功德金莲开出的莲花中的一朵,为龟灵重塑肉身。”

    元始微微恍然,竟是觉得颇为合理,至少这事情是他弟弟做得出来的。

    ……虽然这不一定是全部的理由。

    自通天从紫霄宫回来之后,他总觉得有些看不透他,他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又准备做些什么,甚至摸不清他那种若即若离又带着几分暧昧的态度。他好像就在他的身边,又仿佛与他隔着千山万水,令他始终无法彻底放下心来。

    天尊轻轻叹了一声。

    当真像极了那天上的皎皎明月,平日里只能仰望,始终触之不及,而一旦那轮明月往他的方向靠近了几步,哪怕明知背后荆棘丛生,危险重重,他依旧忍不住伸出手去妄图接住那轮月亮。

    ——万一是真的呢?

    即使底下便是万丈深渊,他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向着那深渊踏出一步,清晰而理智地面对着下一刻便要粉身碎骨的命运。

    元始放下了手中的功德金莲,将它重新递还给了圣人,他看着通天随手接过了金莲,方才出声询问道:“你想找个地方种下这莲花?”

    通天抬眸看他,微微一笑:“是啊。”

    元始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太清:“兄长怎么看?”

    太清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打转,看上去一脸深沉的模样。

    他能怎么看?难不成你们二位很在乎我这个长兄的意见吗?

    不过既然元始把话递了过来,他也就顺水推舟地点了个头:“既然我们弟弟想种个莲花,那我们就种了吧。传下去,把大罗山上最好的那块地给贫道留出来,贫道要让所有人知道那块地被贫道承包了!”

    太清圣人大手一挥,痛快极了:“上面的东西都拔了吧,往后那块地只种功德金莲。”反正经过通天和元始那两次打斗,大罗山上也没有几处完好的药田了。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通天,沉吟一二后方才试探着开了口:“不过三弟啊,这功德金莲以后开出来的花……”

    通天望着他,笑了一笑:“兄长想要就拿去吧,我也用不了那么多。”

    真大方啊。

    太清圣人叹了一声,心满意足地想:果然他弟弟还是十分可爱的对吧?虽然他之前这么坑他,但是亲兄弟之间哪有隔夜仇,通天一定会理解他的苦衷吧?

    实在不行,建议他去祸害隔壁的元始,就不要跟他这个长兄过不去了。)

    通天看着太清圣人,唇边的笑意不改。

    他琢磨了片刻,方才缓声开口:“龟灵的魂魄长期附在功德金莲之上,本就十分虚弱,再加上残缺了几分,愈发雪上加霜,听闻兄长有一味丹药,名唤九转金丹……”

    太清圣人:“给给给。”

    通天继续道:“那先天灵根之一的黄中李所结的果子……”

    太清圣人:“给给给。”

    “还有别的一些天材地宝……”

    “都给都给!”

    太清圣人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好了,总之这件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为兄先去准备准备,防止这功德金莲从西方到了东方会水土不服,那就不太美好了。”

    他还不忘对两个兄弟提醒道:“对了,功德金莲恢复这件事记得要瞒一瞒对面的接引和准提,以防他们不要脸面也要上我东方讨回这功德金莲,既然通天抢到手了,那就合该是我们的东西了。”

    太清圣人说这话时理直气壮极了,底下两位圣人也没有一个反驳的。

    在洪荒开辟之初,哪里有什么道德伦常、礼仪规范,大家活的都很简单粗暴,什么法宝啊,灵根啊,谁能抢到手便是谁的。

    那时候的三清在洪荒艰难求生,寻找着自己的道途;隔壁的西方二圣到处化缘,最喜欢跟人说“贫道见你同西方有缘”,女娲娘娘还和她的兄长待在一起,经常一个人没事干就蹲在水潭边捏泥人。

    虽然仍然有着种种的不好,但是现在回想起来,竟也是十分美好的日子。

    通天微微抬起眼眸,听着太清圣人颇有些熟悉的话语,竟有片刻梦回了当年。

    他笑了一声,应道:“好呀。”

    太清老子欲要往外走的动作顿了一顿,他停下了脚步,侧身望着倚靠在座位上的红衣圣人。

    自封神量劫之后,他已经有足足千年不曾见过他这位弟弟,他似乎仍然是他记忆里意气飞扬的模样,又仿佛早已沉寂了许多,只是借着曾经的样子来迷惑所遇见的故人。那双眼里的情绪愈发让人看不透彻,甚至偶尔令人心惊不已。

    可是不管如何……他都是他太清老子的弟弟。

    太清叹了一声,任劳任怨地开了口:“虽然你已经醒了过来,想来也是没有什么大碍的,但是要是可以的话,不如让为兄再给你把一次脉,也好看看情况,是不是要再吃一点药。”

    “你也不要一天到晚只想着你那些徒弟们,多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好好照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也省得让他们这些做兄长的天天担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来,轻轻抚上了通天的发顶。

    通天顺着他的动作抬起眼来,对上了太清圣人的目光。那目光中不乏关切、担忧的情绪,像极了一位正在担心弟弟的兄长。

    是真实的吗?

    是虚假的吗?

    若是真实的,里面是否渗透了几分虚幻?若是虚假的,里面是否仍藏着两三分的真心?

    通天神情专注地望去,十分有钻研精神地研究着他的这位长兄。

    然后又被轻轻摸了一下头。

    他的长兄缓缓叹了一声,索性在一旁坐了下来,一手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腕,专注地替他把起脉来。

    *

    此刻的八景宫中一片祥和,天庭凌霄宝殿之上的众人亦是其乐融融。

    金蝉子坐在参与宴席的人群当中,十分淡定地合十双掌欠身道:“佛门有训,不沾酒肉。”随手就把一个凑上前来的路人给打发了。

    金灵圣母坐在他上首,见状微微一笑,转身吩咐天庭的侍女们为佛子换上仙果琼浆,又笑着与身旁的人交谈着。她当年作为截教圣人的二徒弟,应对这些事情的经验多了去了,如今随手捡来一用,也是熟练得很。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

    又有仙娥们舞起广袖,齐齐落入正中央的天池之中,在云遮雾绕间翩然起舞。其一颦一笑,顾盼生辉,眉目流转,动人心弦。

    众位仙家欣赏着这一幕,又不禁齐齐赞叹起来。场内的气氛不免更加热闹了几分。

    昊天上帝注视着这一幕,不免松了口气,放松地想着:今天大概是没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

    圣人们也不打了,西方来的佛子看上去也安安分分的,不像是个喜欢闹事的。最近也没有什么妖兽作乱的消息,人间也正是丰收的季节,并没有什么天灾人祸,想来不会有人跪在他的神像前天天哭诉的。

    这么想想,真是难得的轻松啊。

    瑶池王母坐在他的身旁,望着下方热热闹闹的景象,又随意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这不是挺安宁的吗?你非要我出来陪着你一起?还告到鸿钧老爷面前去。”

    昊天深沉地摇了摇头:“瑶池你不懂,自从通天师兄回来之后,大家的心都开始浮动起来了。哪怕现在没有事情,迟早也是要出事的。”我只是盼着那一天能晚一点到来。

    瑶池听到这句倒是微微颔首:“确实,小师兄一回来,洪荒都显得热闹了几分。之前那千年简直整个洪荒都跟死寂了似的,没有一点乐趣。”

    她说着又叹了一声:“老爷还真是狠心,当真把小师兄给关了那么久。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对过小师兄。”

    难道不都是小师兄撒个娇道个歉事情就能过去了吗?

    昊天摇了摇头:“毕竟通天师兄这次闹出来的事情确实很大。”都想毁天灭地,重定地火风水了。

    瑶池托腮道:“可是小师兄又没有真的动手,明明是打算先问一问老爷的意见再动手的。”

    昊天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瑶池……”

    瑶池耸了耸肩:“好吧,我不说了。”

    她说着又往金灵圣母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圣母举起杯盏遥遥对着她颔首致意,她亦执起杯盏回应了圣母,随后将杯盏中的酒水一口饮尽:“谁让鸿钧老爷这几位弟子之中,唯有小师兄的眼里还有我们这两位童子呢。”

    “其他人向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唯有他还肯称呼我一句师妹,就凭这个,我就更喜欢小师兄一点。”

    昊天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一声:“确实。”

    他也挺喜欢这位通天师兄的。

    只可惜,他们的想法一点用处也没有,最多替通天师兄多照顾一下他那些弟子们,好让他们不要被人随便欺凌了。

    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昊天心中微微有些怅然,看着底下的歌舞都觉得有些没意思。他有一下没一下地饮着杯盏中的琼浆玉液,只觉味同嚼蜡,忍不住又偏过头去对着旁边的瑶池开了口:“说起来啊瑶池——”

    天地摇动,山川欲崩!

    顷刻间,整个天庭都晃动了起来!

    昊天陡然一惊,噌的一下站起身来。

    皇天在上,洪荒这回是真的要毁灭了吗?!

    天庭外面负责站岗的顺风耳和千里眼忙不迭地奔了进来,拱手一礼,上报昊天:“不好了陛下!那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小国之界,有一只石猴出世了!他在那里学爬走,拜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故令天庭亦为之震动!”

    昊天:“……”

    他之前说什么来着?说好的今日无事呢??

    通天师兄在吗?要不你干脆点把这个洪荒毁灭了算了,也不要重立什么地火风水了。这个班我是再也不想上了!!

    第44章

    娲皇宫自通天离开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女娲圣人坐在窗边,一边凝望着外面的梧桐树,一边轻轻抚摸着怀中毛团似的小东西。那小东西探出头来,亲昵地舔了舔她的掌心,又蹭了蹭她的衣袍,一副不怎么安分的模样。

    圣人微微垂首,食指指尖轻轻点上了它的额头,语气中颇带几分嗔怪:“你呀,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怎么还这么喜欢胡闹?也不长点记性。”

    那小东西并不怎么畏惧女娲,照旧亲昵地靠在她怀中,欢快地晃了晃它刚刚长出来的毛茸茸的大尾巴。

    女娲看着它,轻轻叹了一声,又揉了揉它的脑袋:“罢了,这样也好。”

    “不需要记住任何东西,也无需背负那些所谓的过往,把一切都抛弃得彻彻底底,从头干干净净地开始……”她轻声道,“这对你来说,并不算是一个很糟糕的结局。”

    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并不能完全听懂女娲的话,只是感受到了她语气中隐约的怅然之情,它懵懵懂懂地抬起眼看着眼前的圣人,小声地叫了两声,又将自己的爪子放在了女娲的手掌之中,努力地安慰着她。

    女娲垂眸看着它,微微一笑,将它轻轻抱了起来。

    她从庭院间那些渐渐焕发生机的梧桐树中间穿过,脚步不急不缓地往寝殿走去,又在某一个瞬息微微垂眸,朝着人间的方向望去。

    在那遥远的人间孤岛之上,那一只与她颇有渊源的石猴已经诞生了。

    女娲圣人微微垂落了眼眸,无声地喟叹了一声,掐指起诀,替那只石猴算了一卦。她看了一眼卦象,眸底的情绪明灭不定,忍不住又算了一遍。

    倏地一声,一道惊雷砸在了娲皇宫中,生生劈倒了一株梧桐树。

    在梧桐木被焚烧散发出的香气中,鸿钧道祖的声音淡淡地在他的弟子耳边响起,隐隐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女娲。”

    女娲的面容上带着几分隐约的苍白之色。

    她闭了闭眼,轻轻巧巧地按住了怀中的小东西,十分顺手地将它塞入了衣袖之中,方才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拜见老师。”

    鸿钧道祖:“莫要再窥探天机,灵明石猴的命运早已注定。”

    女娲微微抬首,望向了那广袤的天穹。在娲皇宫所处的三十三天之上,尚且有无垠的混沌,而在那混沌之中,正是鸿钧道祖所居的紫霄宫。

    她遥遥望向紫霄宫的方向,亦望着那位正垂眸俯视着她的道祖,轻轻弯起唇角,缓缓笑了一声:“是弟子冒昧了。”

    女娲:“弟子只是察觉到弟子昔日剩下的那颗补天石竟然生出了灵智,甚至孕育了一个生灵,心下颇为惊奇,忍不住替他算了算他的命数,未曾料到这竟然牵涉到了天机,实是弟子之过,还望老师恕罪。”

    鸿钧道祖垂眸望她,语气淡淡:“不知者无罪,你莫要再犯便可。”

    女娲微微垂眸,恭敬地应下:“弟子领命。”

    鸿钧又看了她一眼,轻轻一挥袖,那株被雷火焚烧的梧桐树刹那消失,只余下了隐约的灰烬残渣,风一吹便散了。而在原来梧桐树所在的地方,又重新立起了一株梧桐。

    女娲的目光落在那株梧桐之上,若有所思地想着:这是对她的安抚还是警告?又或者说,既是安抚也是警告呢。

    她一边想,又一边抬眸对着鸿钧一笑:“谢过老师。”

    鸿钧微微颔首,方才收回了自己的意识。

    等到那居高临下的威压彻底消散之后,女娲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立在原地许久,眉眼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忽而走上前去,轻轻抬起手,触碰着那株新生的梧桐树。

    鸿钧道祖……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眼底带着几分淡淡的讽刺意味。

    还是说……天道?

    真有意思啊,一只刚刚诞生的石猴的命运,竟然也牵涉到了那缥缈无垠的天数,连她也不能窥探半分。

    这么急急忙忙地来阻拦她,是怕她坏了天道的事情吗?

    若是她执意而行,不知是否会落到个和通天师兄一样的下场?

    女娲圣人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又缓缓垂落了长睫。

    不过,这倒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消息呢,也许能派上什么用场?

    她在心底思忖了片刻,愉快地决定把这个消息告知理应知道它的人。

    希望她师尊以后知道这件事后,不要指责她带坏了通天师兄了啊。若是鸿钧真的要这么责怪她的话,她一定要为自己辩解一句:分明是通天师兄先动的手!

    是他先行找上门来为难无心世事纷争,只想隐居避世的女娲娘娘的。

    当然,她也没有拒绝就是了。

    *

    八景宫中新挖好的莲花池旁,通天圣人仿佛没有骨头似的,懒懒散散地瘫在躺椅上面,偶尔掀起眼帘,瞥一眼那莲花池中一枝独秀的金色莲花。

    那朵莲花颤颤巍巍地生长在莲花池中,时不时地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像极了一朵随风摇曳的小白莲。

    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要多纯良就有多纯良。

    一想到罗睺的真灵就藏身在这朵莲花之中,通天就忍不住偏开了视线,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来。

    即使是这样,圣人仍是忍不住弯起了眉眼,看上去心情格外好的模样。

    元始在他身旁坐着,忍不住侧过首来看着通天弯眸浅笑的模样。这样的他褪去了几分疏离之感,不再像之前那样难以接近,更像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弟弟。

    他顿了一顿,轻声与他闲聊了几句。

    通天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随意极了,遇到不想回答的就瞥他一眼,捂着耳朵抱怨道:“哥哥你好烦啊。”

    元始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坐得离他近了一些,神情专注地注视着他,直至圣人不得不放下捂着耳朵的手,懒洋洋地掀起眼帘看他。那双眼眸里倒映着他的身影,那么清晰,仿若纤毫毕现。

    元始定定地注视着那双眼眸,忍不住去想在他弟弟心中,他这位兄长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他一边揣测着通天的心思,一边又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用自己宽大的手掌包裹着他的,没来由地觉得安心了几分。

    通天垂眸瞥了眼两人交握着的双手,又看着距离他越来越近的元始,微微扬起脸来,故技重施靠近他耳畔,轻声慢语:“哥哥靠我这么近,是想做些什么?”

    他说完就微微歪头,饶有兴致地等待着元始的反应。

    元始的目光微微一顿,似想避开几分,在片刻的挣扎之后,又轻轻伸手揽住了圣人略显纤瘦的腰身,将他拥入了怀中,任凭通天依偎在他胸膛之前。

    通天微微睁大了眼眸,似有些微的讶异,又见他兄长俯下身来,同样在他耳旁轻语:“……为兄不想做些什么,通天最好也不要真的逼为兄做些什么。”

    哦?

    通天有点感兴趣了。

    他仰起脸看着近在咫尺之遥的元始天尊,唇瓣微启,眸底闪烁着几分奇异的色彩,十分手痒地想去作一下死,又被元始手疾眼快地扣住了手。

    他的兄长闭了闭眼,神情中带着几分忍耐之色,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吐纳了一声,接着就干脆利落地把通天的双手扣在了背后,用了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就给锁上了。

    嗯?这回怎么不用捆仙绳了?是发现这东西对他没有用了吗?

    通天尝试了一下,感觉这玩意需要费些功夫才能解开,便又歪了歪头,眼眸一转,决定先行占据道德高地,反过来指责他兄长。

    他理直气壮极了,丝毫没有觉得是自己在搞事的觉悟,开口就是对元始指指点点:“哥哥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在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知道吗?这可是违法行为!小心我告诉师尊啊!”

    元始的头上似乎隐隐有青筋冒出。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被他困在怀中的红衣圣人,那艳色的唇一启一合,一点也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甚至还试图威胁他。

    “你最好现在就把我放开知道吗?不然我一定喊师尊来揍你,师尊他老人家向来最疼爱我了,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吧?”

    吵死了。

    “你放不放开,再不放开我就要喊人了!”

    元始终于没有忍住,他凝眸望着通天,眸光冰冷而肆意,心头又隐隐有不甘的火焰在无声无息地燃烧,悄然灼烧着他的肺腑。

    为什么非要去提别人的名字呢?

    明明此时此刻,在你面前的,是我啊。

    他俯下身来,再也懒得去思考其他,只顺着他的心意堵住了圣人喋喋不休的话语。在世界重获安静的那一刻,他从身到心都感受到了彻底的满足。

    本就该是这样的。

    他早就应该这样做的。

    他的弟弟,他的……道侣。

    他们本就是这世上最为亲密无间的存在,除了死亡,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把他们两人分开。

    通天微微仰起首来,对上了元始幽深的眼眸。

    他的兄长注视着他,微微敛眉,发出了一声极轻的,颇为满足的喟叹,又重新压了上来,继续同他的唇齿纠缠。他们在这样一个漫长而悠久的吻中做了一个短暂的美梦,直至天地间隐隐的异动发生的那一刻。

    通天如有所感地睁开了眼,朝着人间东胜神洲的方向看了一眼,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声,唇边又扬起一个笑来。

    好吧,接下来要去做点正经事情了,不能再随便调戏他兄长了。

    毕竟他当初可是答应他师妹了的啊。

    做人师兄的,哪能随意爽约呢。

    第45章

    通天顺理成章地走了神,又忽而觉得唇上一痛。

    他抬起头来,对上了元始隐隐含着几分不满的目光,那双深若幽潭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一寸一寸地从他的面容上抚过,又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他的唇瓣,仿佛在惩罚他的走神似的。

    莲花池旁的风清凉极了,那一支颤颤巍巍的莲花照旧在风中摇曳生姿,水榭之中唯有他们两人,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模样。

    而他被兄长压在身下,双手尚且被束缚着,此时只能微微抬首,凝望着面前之人。

    此情此景……真的很适合发生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

    他莫名地笑了一声,慵懒地掀了掀眼帘,稍微直起一点身子,在他身上之人的耳旁轻声抱怨道:“疼。”

    元始的目光顿了一顿,神情隐隐变化了几分。他仿佛终于回过了神,意识到自己刚刚都做了一些什么。

    兄长似乎有些慌了神,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去触碰那愈发水润柔软的唇瓣,又被通天伸手轻轻抓住——他已经摆脱了束缚。

    通天凝眸注视着他,轻轻叹了一声:“哥哥。”

    那声叹息仿佛是一个代表着休止的符号,令元始天尊陡然清醒了过来,不得不接受今日这场美梦到此为止这一事实。

    他敛了眉眼,轻轻松开了通天,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圣人缓缓坐直了身体,又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还好,没有咬破。

    看样子元始还是有那么一点分寸的。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

    通天挑了挑眉,放下了自己的手,又听见元始轻声询问的声音:“很疼吗?”

    他抬起眼,正对上了元始的目光,不由得歪了一下头,懒懒散散地将问题抛回给他:“哥哥自己说呢?”

    元始沉默了。

    半晌,他又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开了口:“……下次,我一定不会再这样了。”

    你还想有下次?

    通天忍不住笑了一声,唇角上扬,愈发显得肆意妄为:“倘若我说,想都不要想,没有下一次……”

    他附在元始耳旁,轻轻呵出一口气,轻佻散漫极了:“兄长会忍不住对我做些什么吗?”

    元始天尊的眼神幽邃,深不见底,他看着面前肆意挑衅着他的弟弟,几次三番忍不住抬起手来,想要就此放纵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

    他想要的,他所渴望已久的。

    但是天尊垂落了眼眸,双手在衣袖中攥紧,依旧缓声回答道:“……不会。”

    很好,还是那么能忍。

    通天叹了一声,决定下次再抽个空出来逗一逗他的兄长,便站起身来,干脆利落地往外走。

    下一刻,他的衣袖忽而被人拽住,又落入一个自身后而来的怀抱之中。

    “……你要去哪里,通天?”

    元始轻声询问着,在通天看不到的地方,天尊的眼眸隐隐有几分暗沉。

    通天微微挑起眉梢,尝试着转过头去,又被元始紧紧抱入怀中。对方拥抱着他,无声地感受着他身上的气息,又微微喟叹了一声,再度重复了他的问题。

    “不是说好了吗?无论你要去哪里,都要告诉为兄的。”

    嗯?他答应过这件事吗?

    他怎么有些记不清了?

    通天尝试着回忆了片刻,便直接选择了放弃。

    算了,那并不重要。元始说有就有吧。

    他摇了摇头,目光望向了远处:“哥哥之前不也察觉到了吗?在那东胜神洲之上,有一天地精华所孕育的灵物刚刚诞生。他方一诞生便令天地为之震动,想来也是一个得尽造化偏爱的,我打算去看上一看。”

    元始的声音依旧冰冰凉凉的,拂过通天的颈项,带来冰冷的触感:“女娲的人,你管他作甚。”

    天尊一眼望去,自是知道了这所谓的天地灵物的来历。

    那分明是女娲娘娘昔日所遗留的补天石所生,日日沐浴天地精华,恰巧得了什么机缘,就此诞生在这世间。

    只是好巧不巧的,那石头居然化形成了一只猴子的模样,看上去毛绒绒的,分外机灵可爱,正在山野间高高兴兴地到处跑着,后面还跟着一群喊他“美猴王”的小猴子们。

    看着这一幕,元始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石猴也是猴……还长得这么毛绒绒的……

    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了元始天尊的心头,一如多年以前,每次他弟弟从外面回到昆仑山时,经常一只两只,有一次整整二十八只带回来的毛绒绒们。

    他弟弟陪他徒弟的时间越来越长,相应的,留给他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有时候甚至经常看不到人影。

    这很难不让元始对那些占据他弟弟的时间,以及原本属于他的关心的截教弟子们,产生一些不是十分礼貌的情绪。哪怕他们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做。

    因为他们的存在,在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元始淡淡地想着。

    那一位风流肆意,纵横洪荒的红衣圣人,是他元始天尊唯一的弟弟,也是他曾经向天地立誓许下诺言的道侣。

    他们从诞生之初便相依为命,往后的道途上更是相依相伴,携手与共。

    在他们两人之间,本来不该有任何人可以介入其中,哪怕是他们的长兄也是一样。

    可是通天带回来了那些毛绒绒,又将他们收为了徒弟,日日夜夜耐心地教导着他们,希冀着他们各个都能成才……

    那他呢?

    他可曾想过,他其实非常,非常不喜欢那些截教弟子们,他们的存在实在是太多余了。

    明明在一开始不是挺好的吗?

    在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最懂彼此,永远亲密无间,从来不会和对方生气。为何偏偏要让那些不相干的人参与其中,而那些人又导致他们最终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

    真是令人厌恶啊。

    元始垂落了目光,心情忽而糟糕透了。

    他静静地望着怀中的红衣圣人,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又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缓缓开了口:“通天对那只石猴很感兴趣吗?”

    “你很喜欢那只猴子?”

    “是不是又想……”把他收为徒弟?

    通天敏锐地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以及身后拥抱着他的人身上那越来越压抑的情绪。

    元始天尊低垂着眼眸,唇边的笑容寡淡,透着几分彻骨的寒意。他轻轻松开了通天,近乎温柔地为他整理了一下微微散乱的乌发,又静静地望着他。

    “罢了,你想去就去吧。为兄总归是拦不了你的。”

    他语气淡淡,望着通天回过首来,无声地望向了他。圣人的语气间有着些微的疑惑,又轻轻唤了他一声:“兄长?”

    元始的神情已然平静了下来。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通天,并不打算把那些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相当卑劣的心绪说给他听。

    那是错误的,不应该出现的,也不能同任何人言说的心绪。

    他的弟弟,洪荒的上清通天圣人,有着自己的大道和追求,他希望能够截取天地间的一线生机,又将这一线生机带给更多的人,从而令众生平等,人人向道。

    这是他的大道和毕生的夙愿,他不该,也不能以他的一己私欲去影响他——哪怕他永远也不会喜欢他那群乱七八糟的弟子们。

    所以面对着通天带着几分询问的目光,他到底是摇了摇头,只轻声嘱咐道:“记得早点回来,莫要去了太久。”

    通天静静地注视着元始。

    天尊伫立在原地,神情平淡如水,依旧是平日里凛然高华的模样。唯有那双眼眸深处,仍然无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

    通天望着那双眼眸,也望着那里面倒映着的身影,心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轻轻开口:“哥哥不陪我一起去吗?”

    元始抬眸看他,似乎想要摇头,又听见通天轻缓的声音:“哥哥先前还说我伤势还没好全,现在就肯放我一个人出去了?别的倒也不算什么,就是那接引道友向来讨厌我,若是遇到了,想必又是一场麻烦。”

    ——当然是接引的麻烦了,难不成还能是他的?

    只是元始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兄长听到这话已经下意识地拧起了眉头,选择性地忽略了他弟弟凶残的本质,开始担心起他的安危来。

    他张了张口,方要说些什么,又被通天轻巧地打断。

    “提起接引道友,倒是让弟弟我想起一事来,”红衣圣人垂了眉眼,神情中难免忧虑之色,“最近他不是在搞他的西游量劫吗?还非要组织几个人投胎东土,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抵达西方极乐世界,方才允许他们取得真经。”

    “这般行为,莫不是太不把我们东方的圣人给放在眼里了。”

    元始微微抬眸,像是已经明白了通天的意思。

    果不其然,他瞧见红衣圣人弯起了眉眼,盈盈对着他一笑:“哥哥,我打算随手给他找点麻烦,你说好不好啊?”

    元始注视着通天眉眼含笑的模样,缄默了片刻,仍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面对圣人的时候,天尊似乎永远也想不起来他的原则和底线。

    红衣圣人低眸轻轻一笑,连他自己也有须臾时光想不透自己的心思,但他依旧这么做了。

    既然如此,那便不必回头。

    他顺势就朝着元始走了过去,在他兄长微垂的目光之中,轻轻拽上了他的袖子,靠近他耳畔,熟练地撒娇道:“那么就说好了,哥哥陪我一起去吧?”

    ——他这一拽,不知又是谁的万劫不复。

    第46章

    在当年的封神之战中,诸圣大打出手,以致于洪荒大地分裂,分为四大部洲,即为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北俱芦洲。

    在那东胜神洲的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山,唤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由来已久,见证了世间沧海桑田,岁月变迁。

    通天踏上这座山时,天地间的长风无声拂过海面,满山的瑶草奇花轻轻摇曳。青松翠柏郁郁葱茏地生长着,一条细细密密的藤萝从涧壑中垂落,两旁的果树之上坠着沉甸甸的果子。

    一只大尾巴的褐色松鼠从草丛中倏地窜了出来,机灵地抱着松果跑了过去。它跑到一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而回头看了一眼红衣圣人,整只松鼠骤然呆了一瞬,连手中的松果何时掉了也没有发现。

    通天微微挑起了眉梢,朝着它望来一眼,唇边含着几分浅浅的笑意。

    那小松鼠看上去更加的呆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圣人看,一副想要上前又犹豫不决的模样。

    元始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从他的身旁走上前来,垂着眼眸看了一眼那褐色松鼠。

    天尊冷淡的目光透着微微的凉意,令陷入呆滞状态的小松鼠终于回过了神,连松果都忘了去捡,只下意识地往旁边的树上一窜,几个眨眼便不见了身影。

    通天低头看了一眼孤零零地躺在草地中的松果,又瞥了一眼身旁的元始,语意不明地开了口:

    “哥哥,你把它吓跑了。”

    “嗯。”

    天尊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没有什么想解释两句的意思。

    通天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一叹:“好吧,那不重要。我们还是来看看那只石猴在哪里吧。”

    他率先迈步往前走去,元始看了看他的身影,也随之跟了上去。

    一路走来,但见满山遍野的仙桃杏子,虎豹獐鹿层出不穷,有猕猿从一棵树上探出头来,颇为好奇地看着他们,又飞快地消失在另一棵树上。此地远居海外,远离人世,竟像是个世外桃源,分外的祥和宁静。

    通天凝望着此间景致,不免驻足片刻,隐隐有几分出神。

    元始侧首看他,亦停下了脚步。直至通天回过神来对着他轻轻一笑:“走吧。”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花果山上的景象,想起了那座位于东海之上,同样遗世独立,远离红尘的碧游宫,微微敛了眉目,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通天望着周围的风景,元始注视着看风景的人。两人各自陷入自己的心绪之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直至听得一声大喊:“此地乃是水帘洞美猴王的地盘,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通天方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收回神来,抬眸一看,不由赞叹。

    两只猿猴双目圆睁,守在前方的路上,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速之客,一只悄悄侧首对着另一只低语两句,那一只又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果断扭头就去喊猴了。

    还留在原地的那只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毫不犹豫地挡在他们两人面前,一点也没有让步的架势。

    元始微微蹙起了眉头,上前两步走至通天身旁,同他并肩站着。他冷淡的目光扫过那只猿猴,隐隐带着几分不悦之色,不由令那只猿猴愈发地紧张了起来。

    通天拉了下他的衣袖,在元始的目光望来时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往后退了几步,朗声对着那猿猴道:“我们二人乃是云游此地的道人,意外路过此山,见此地风景独好,不免四处游览,并非有意冒犯猴王。”

    “道人?”

    通天想了想解释道:“就是修行天道,追求长生、逍遥自在的人。”

    那只猿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这个两脚兽说的话仔细地记了下来,准备回头说给猴王听。见通天没有强行上前,他面上的警惕之色稍微淡了几分,却仍然没有放下武器。

    通天也不恼,笑眯眯地等着那只进去汇报的猿猴出来。

    元始站在他身旁,微微低头,望着通天拉着他衣袖的手,他似乎想去牵起那只手,不知为何,又平白犹豫了一下。

    就在此时,猿猴背后的瀑布之中忽而飞跃出一群猴子,他们或蹲或站,或双目圆睁炯炯有神,或抓耳挠腮好奇地盯着他们,片刻功夫便占据了一大块地方。而在他们的中央,几只猿猴威武地站着,想来应是这些群猴里的“大臣”。

    而他们也纷纷散开一条路,微微低头,迎接着他们的大王缓缓从猴群中间走出。

    好一只神采俊秀,眉目飞扬的石猴!怪不得被人称为美猴王。

    刚刚诞生不久便已经成为猴群的头领的石猴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们两人,对着那守在水帘洞门前的猿猴招了招手,那猿猴几个跳跃来到猴王身边,附在他耳边,把通天刚刚介绍时说的话一一对着猴王道来。

    片刻之后,石猴对通天道:“阁下是远游而来的道人?”

    通天道:“正是。”

    那石猴眼珠子一转,挠挠头,试探着问:“那阁下可懂长生之道?”

    通天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贫道的修行尚且不够,不能真正触及长生之境。”

    石猴便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仍然将目光落在通天身上:“远道而来即是客,两位道长若是不嫌弃,可愿意在我这花果山水帘洞中休息一二?”

    通天微微一笑:“谢过猴王招待。”

    他施施然地拉上了元始,跟着那群猴子一道往水帘洞中走。元始的面色看上去略微有些难看,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微微抬起手来,替两人挡住了那飞溅而下的水幕,身形一动,便已踏入这水帘洞中。

    一直关注着两人的石猴目光炯炯,似有异彩连连,令群猴们摆出了更多更好的仙桃来招待他们,边对着通天道:“在这世上,没有比桃子更好吃的东西了。”

    是一只爱吃桃子的石猴啊。

    通天唇边含笑,点头应了一句:“贫道也这么觉得。”

    见通天赞同,石猴看上去更高兴了:“你是个有见识的道人。”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通天,犹豫了片刻,又轻声问道:“如道长这般神姿出众之人也不识得长生之道吗?那这世上,当真有人识得长生吗?”

    通天不答,反问他道:“猴王居于这花果山福地洞天之中,自由自在纵情恣意,享尽了逍遥人间之乐,为何对长生之道这么感兴趣呢?”

    石猴摇了摇头,眉目之间带出一丝愁苦之色:“即便我此刻尚且能够纵情欢乐,却也逃不脱年老血衰、身堕阎罗的命运,待到来日寿元耗尽,仍会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天地之间,留不下任何东西。”

    他停顿了一瞬,又道:“我不想这样。”

    听到猴王之言,周围的众猴面面相觑,纷纷掩面悲啼。

    通天唇边的笑意止了止,他微微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只懵懵懂懂,便已察觉到死生之悲的石猴。

    又听着他继续道:“不久前,有一只老猴子死了。我刚刚诞生的时候,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记得自己好像是从一块石头里面蹦出来的。是他告诉我树上的桃子可以吃,溪流里的水可以喝。我就学着他的样子去吃那树上的桃子,去饮那溪流中的水。”

    “那一天,他忽而躺在那里,怎么叫也叫不醒了。我以为他是睡的太沉了,还在他旁边等了两三天,直到旁边的小猴子拉了拉我的手,跟我说‘老猴子死了’。”

    石猴说起这话时,神情中已然不见悲伤:“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我以为那只是更为长久的睡眠。”

    “小猴子告诉我,死了就是再也不会醒来了,他们会把那些死掉的猴子埋在土地里,一阵雨后,那土地上会重新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

    “我跟他说,我不要花,那些东西漫山遍野都是,我只想让老猴子醒过来。”

    石猴平静道:“但那是不可能的,死了就是死了。老猴子会死,小猴子会死,终有一天,我也会死。我不想等到未来的某一天,我也被谁埋在土地里,永远也不会醒来。”

    水帘洞中,众猴的哭啼声渐闻渐响。

    通天望着坐在他对面的那只石猴,他神情沉沉,在提到死生之事时,隐隐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恐惧之感。

    元始微微抬眸,神情淡淡,忽而开口道:“天行有常,生死有道。万物有生有死,轮回不休,本就是这世间的定数。若是人人都可长生不死,这世界早已乱了套。唯有死生轮回,生死交替,万物才能恒久存在,世界也能正常地运行下去。”

    “世上有生便有死,有死便有生,此乃天地运行之理,无可违背。”说到此处,他语气微凉,目光注视着猴王。

    当即有猕猴跳了出来反驳道:“道长之言我等又岂会不知?只是这空话人人都会讲。若是轮到道长的至亲出了事,不知道长是否还能这般心平气和地说出这样一段话?”

    元始的神情一顿,眸光骤然沉了下来。他下意识就要发怒,抬起首来,又瞧见了坐在他身旁的红衣圣人。

    通天一手支着下颌,微微掀起眼帘,一双平和清淡的眼眸无声地注视着他旁边的天尊,半晌,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

    元始张了张口,忽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说那怎么可能,他们兄弟三人乃是圣人,圣人不死不灭,魂魄寄托于天道,洪荒在,圣人便在。他的至亲永远也不会有死亡的那一天。可是看着眼前的红衣圣人,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却无来由地生出一份恐惧来。

    圣人……当真不会死去吗?

    若是他的弟弟真的有一日会离开他……

    元始垂了眼眸,听见自己心底冰冷的声音:他一定会发疯。

    他这一停顿,下面的猴子们转移了目标,纷纷对着上面的石猴提议道:“大王,去寻长生之道吧!”

    “对啊大王,去寻长生吧!从此跳出这六道轮回,不生不灭,与这天地山川同寿!”

    众猴欢腾道:“到时候大王学到了长生之法,回来也可教给我们,我们便能一起长生不老,永远高高兴兴地生活在这花果山上了!”

    石猴闻言顿时心动,他问道:“就是不知该去哪里去寻这长生?”

    一只通背猿猴站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对上方的猴王拱手一礼:“这世间有佛,有神,有仙,唯有这三者可不伏地府中的后土娘娘管辖。”

    猴王再问:“不知这三者居于何处?”

    猿猴答:“他只在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

    猴王当机立断就下了决定:“我明日就辞别诸位下山,云游天涯海角,寻觅长生之道!若不学成,誓不归来!”

    此言一出,天道响应。

    第47章

    洞察到天机变动的那刻,元始的目光倏然幽邃。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通天,却见圣人面色平淡,静静地看着那只妄图跳出六道轮回,欲与天地同寿的猴子。

    石猴看上去高兴极了,他终于找到了一条能够不再面临生离死别的道路,又忽而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对着通天和元始邀请道:“明天我就要辞别大家下山去了,临行前两位道长可要来参与这场筵宴?”

    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原本还想着招待一下两位道长的,不过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了。”

    通天微微一笑,对此表示了理解:“无需介怀,我们本就是意外到此,能够得到猴王的招待已经是幸事。是明日举办筵宴吗?我们二人一定到场。”

    石猴点了点头,欢呼一声,从石座上跳了下去,又加入了底下众猴的欢闹之中,努力珍惜着临行前最后的时光。

    往后无需悲伤,也不必担忧,他此行所向,乃是长生大道!

    元始注视着眼前这一幕,眉心微微拧着,又听见旁边的通天轻声开口:“哥哥,如今看来,这确实是一只得到天地造化的石猴呢。”

    他凝眸望着那只天真快活的石猴,垂首轻轻一叹,又转头问元始:“明日的筵宴,哥哥要一起来吗?虽然我刚刚是答应了他,但若是哥哥不想的话,也是可以不来的。”

    元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想透过他平淡的面容瞧见他心底真实的想法。

    许久之后,他淡淡道:“既然答应了要陪你,为兄自然不会失约。”

    通天闻言弯了弯唇,细碎的笑意点缀在他湛然有神的眼眸中,一如悬在天幕之上的漫天星辰。

    “哥哥待我真好。”他弯眸笑道,眸光纯粹,“我最喜欢哥哥了。”

    哪怕明知他是在转移话题,歪曲重点,元始的心跳亦是生生止了一拍。

    天尊的眸光幽邃,垂眸注视着面前的红衣圣人,又见他抬起眼来,朝着他粲然一笑,便已胜过了这世间万物。

    他身体一侧的手指动了动,在他的意识清晰地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忍不住牵上了通天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垂下的衣袖挡住了两人交握的双手,为此刻更添了一份隐秘与禁忌之感。

    众猴在欢闹嬉戏,互相打闹,此间的一角却是分外的静谧。

    通天微垂着眼眸,清晰地感受着落到他身上的,唯独属于元始的目光。

    他似是轻轻笑了一声,视线却在不知不觉中落在了那只通背猿猴身上。是他刚刚跳了出来,对着石猴说出了“佛、仙、神”,也是在他口中,他又听到了一位故人的名字。

    那位曾经的,来自巫族的后土娘娘。

    通天若有所思地想着:不知这只通背猿猴又是哪一方派来的人呢?怎么能这么恰到好处的将这只石猴引向长生之道?

    长生啊……

    他念着这两个字,心里近乎无奈地叹了一声:这世间众生当真可以长生吗?若是求仙问道便可长生不老,他的弟子们又岂会遇上这般凶险的劫数?他们不也是神仙吗?

    可见这所谓的长生,未必不是一场骗局。

    只是他望着那只天真单纯的石猴,仍是忍不住低眸浅浅一笑,笑完复叹,面露怅然之色。

    “真是一只十分可爱的石猴呢。”

    但愿你的结局不要如他们一般。

    *

    西方灵山。

    准提圣人从静修中睁开了眼。

    他披着一身雪白的袈裟,在幽静的室内犹如一潭寒泉,手腕上缠着的一串红玉佛珠莹润而有光泽,他念一句佛,手中的佛珠便转过一颗,红玉明艳的光芒映在光线微暗的室内,愈发的引人注目。

    准提自己的目光也不由落在了那串佛珠之上,他静静地看着它,一如注视着自己那些隐秘难言的心思。

    在那般漫长的岁月里,他以为那点微不足道的渴望会随着时间的变迁慢慢消逝,却不料这微妙的情绪日积月累,竟已经有了燎原之势。当他在花果山水帘洞中意外瞧见那位红衣圣人时,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奇异的渴望。

    渴望注视着他,也渴望着被他所注视。

    “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准提喃喃地念诵着箴言,垂下了眼眸,不再去想他刚刚不自觉地流露出的疏漏之处,以及红衣圣人垂眸望来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看着他,像是已经认出了他。

    那个藏在通背猿猴的背后,试图在莫测的天机中插上一手的……

    准提轻轻叹了一声,唇边浮现一丝苦笑。

    倘若他们并非对手,不必站在对立面上互相针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会好上许多吧?至少,也不会像如今这样。

    “上清通天……”

    他念着圣人的名字,微微闭上了眼眸,再度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之色。

    玄门的两位圣人竟然一起来到了这花果山,想来也是为了这只刚刚出世的石猴而来,看样子,如今的西方之势已经让他们坐不住了。只可惜无论他们如何努力,这一次的天命都将落在西方。

    佛门兴盛,是注定的命数。

    想到此处,准提的眉眼微微舒展,他不再转动佛珠,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

    四位伽蓝守在外边,见到准提圣人出关,纷纷低首行礼:“拜见圣人。”

    准提眉目间带着一抹悲悯之色,他伸出手掌虚托起他们,语气温和地询问道:“不知如来佛祖现在何处,本座有事要寻他。”

    伽蓝中的一个走上前来,依旧恭恭敬敬地垂着首,回答着准提的问题:“佛祖正在灵塔之中看望那些从东方来的有缘人,劝说他们改修佛法。”

    有缘人?

    准提心思一转便回想了起来,是那些他们从万仙阵中渡回来的截教弟子们啊。

    千年时光漫长至极,但在这些截教弟子眼中,却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当时在万仙阵中是什么样,如今便依旧是什么样。无论他和接引如何努力,威逼利诱也好,温情安抚也罢,他们始终不肯放弃玄门道法,转修佛门典籍,直接气得接引当场转身离去,扬言要让他们在此自生自灭。

    时间久了,准提也对渡化他们渐渐丧失了信心。

    毕竟……他们是那位通天圣人一手教养大的弟子们啊。哪怕圣人被鸿钧道祖关押在紫霄宫中连自身都难保,更无力伸出手来救一救他们,那些截教弟子们也是不肯背叛他们的师尊的。

    听到如来佛祖正在劝说他们改修佛法,准提的面容之上闪过一丝意外之色,下意识询问道:“他们没有把佛祖给赶出来?”

    伽蓝们面面相觑,犹豫了片刻方才回答道:“好像是……没有的。”甚至看上去还交流得挺愉快的样子。

    “这样啊……”

    准提这回是真的好奇了起来。

    他若有所思地往灵塔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干脆就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截教多宝道人,上清通天圣人的大弟子,你果真是在劝说他们转修佛法吗?还是说,你依旧念念不忘你那个回不去的碧游宫呢?

    就让我来看一看吧。

    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地加入我西天佛门。

    准提的眼眸微微深邃了几分,面上却依旧是一派慈悲为怀的模样,看上去仿佛对佛祖的所作所为相当满意的样子。

    伽蓝们不知为何却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纷纷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敢说。直至准提圣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们面前,他们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此刻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圣人去找佛祖了……佛祖他……”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一旁的伽蓝赶忙斥责他一句:“闭嘴,圣人的事情是你我能够妄议的吗?此事休要再提!”

    那人赶忙闭上了嘴,却依旧以一种担忧的目光望向了远处灵塔的方向,暗暗为那位佛祖祈祷着:上天保佑,佛祖一定要没事啊。

    ……

    那是一座高大的,足有七层的莲花佛塔。

    远远望去,塔顶直入云霄之中,缥缈而看不到尽头。七层的塔身之上到处都有金色的卍字,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佛塔生生罩住。塔底则连着九条粗大的铁链,一直绵延到九条石柱之前。九个方位上各自设置了阵法,以防止里面的人逃脱,也阻止外面的人进去。

    多宝站在佛塔之前,眉目波澜不惊,只仰起首来,静静地看着这座佛塔。

    自他成佛之后,他在西方无疑拥有了更多的权力,也得以做到比以前更多的事情,包括进入这座佛塔之中,见到他那些曾经的师弟和师妹们。

    他一边等着守塔的人开门,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事情,反复琢磨着自己接下来的行动,直至莲花佛塔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露出了里面黑黢黢的入口,像是凶兽张开的大嘴,等待着不明所以踏入其间的过路之人。

    多宝方才收回了思绪,将目光落到眼前的事情上面。

    短暂的停顿之后,多宝道人毫不犹豫地迈出了步子,向着这莲花佛塔走了进去。

    夕阳西下,道人的身影被拖得悠长。

    第48章

    佛塔内部是金色的,一尊高大的佛像坐落在正中。从多宝所站的位置望去,只能看见那神光熠熠的莲花底座,仰起头来,那尊佛像一直绵延到七重佛塔的顶端,正从高处俯视着从底下走进来的多宝道人。

    祂注视着多宝,神情温和而平淡,眼眸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仿佛在那一眼中已经洞彻了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多宝站定了脚步,唤出了祂的名字:“地藏王菩萨。”

    那尊佛像对着他微微一笑,一如祂身处于地府深处的本体一样:“如来佛祖。”

    多宝看着佛像,回想起关于地藏王菩萨的往事。相传这位菩萨早就可以成佛,偏偏在瞧见众生在苦海中挣扎的模样后,便决心要渡尽众生,最终在地府的十八层地狱前立下了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从此抛弃了人世间的一切享乐,长久地留在了地府之中,一心一意渡化那些亡魂的怨念。

    对于这样的人物,他心中自是存着几分敬意的,当即敛了眉目,微微俯身朝着他行了一礼。

    见此,地藏王菩萨无声地叹了一声,望着底下的多宝道人,温声询问道:“佛祖可是来看那些从东土来的有缘人的?从此处石阶往上走,佛祖便会见到你想见的人。”

    多宝也不否认,道了一声“谢过”,便寻了石阶往上行去。

    心里却在思考为何地藏王菩萨的一道神识会留在此处,难不成是为了那所谓的“渡化有缘人”吗?看样子接引圣人确实是拿他那些师弟师妹们没有什么办法了,不然怎会想出这样的昏招?

    不过看到地藏王菩萨总比看到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多了,至少这位菩萨是真真正正心怀慈悲、怜悯世人的,也不必担心他的师弟师妹们会受什么苦。

    说不定……他们反而能得到这位菩萨的几分照顾呢。

    多宝轻轻叹了一声,唇边勾起一抹略带讽刺的笑意:曾经碧游宫中的逍遥仙,如今却是西方灵山的阶下囚,他们心中的怨念和恨意难道少的了吗?不过是一日又一日坚持着活着,坚定着自己心中的信念,等待着一个也许永远也等不到的机会。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机会呢?

    谁也不知道。

    这个机会真的会到来吗?

    同样没有人知道。

    可他们依旧等待着,就如他们的师尊曾经教导他们的一样,永不放弃,永远坚持,没有机会就自己创造机会,没有道路就自己开辟出道路,哪怕最后的结局依旧是粉身碎骨。

    多宝静静地想着,又微微垂落了眼眸,握紧了自己袖中的佛经。

    这一次,也许他确实等到了。

    ……

    石阶不长,很快就走到了底。

    多宝站定了脚步,缓缓推开了面前石洞的大门往里走去。浩大缥缈的梵音落入他的耳中,一如里面那些端端正正坐在蒲团上的截教仙人们。他们紧紧闭着双眼,不去看站在他们面前宣扬佛法的人;也不去听那些精妙的佛法箴言,只把一切当做是耳旁风。

    任凭他们再怎么说,再怎么念,一颗道心巍然不动,始终不被外物侵扰。

    在他们面前念诵佛经的佛陀头上渐渐冒出了冷汗,他一边擦拭着,一边继续接连不断地念着那些枯燥的经文,妄图用持之以恒的念诵打动这些仙人们的心灵,好让他们知道何谓佛法无边,丝毫不逊色于三清道法。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往事空空,何足挂齿?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怒目圆睁地劝说,仙人们闭目不言,只在心底默念《黄庭》。

    “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是为黄庭曰内篇。琴心三叠舞胎仙。九气映明出霄间,神盖童子生紫烟。是曰玉书可精研,咏之万过升三天。千灾以消百病痊,不惮虎狼之凶残,亦以却老年永延……”

    那佛法是丝毫不曾入耳,那道心却是愈发坚固。

    那在前面念经的佛陀终于失去了耐心,整个人的面目都有些狰狞起来,他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禅杖,就要朝着坐在最前面的仙人的脊背打去。

    多宝抬起眼眸,神情淡淡地看去,下一瞬,那佛陀便直接倒飞了出去,生生砸在了那旁边的石壁之上,几乎能清晰地听见骨肉断折的声响。

    梵音骤然一止,诸位佛陀惊疑不定地站起身来,下意识就要喊伽蓝前来抓走闹事之人,又在看见多宝道人时骤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如来佛佛佛佛……佛祖?!”

    多宝衣袍不动,眉目微垂,周身仿佛携着几分悲天悯人之色,可是落在熟悉的人眼中,却只觉得此刻的多宝道人,像极了他师尊通天圣人!

    千年之前的圣人站在封神台前一袭红衣,杀伐果决,一眼望去,便令众人不敢再妄动分毫,生怕他当真不顾一切要毁天灭地,重立地火风水。

    千年之后他的弟子眉目平淡,无悲无喜地看着面前的诸位佛陀,一手抓起了那摔得生死不知的佛陀,干脆利落地废了他全身的修为。

    有人似有异议,高呼一句:“我佛慈悲,岂能妄造杀孽?!”

    多宝垂眸,口诵箴言:“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此人不敬圣人,对着我佛门有缘之人动手,如何不能杀?”

    他一声轻飘飘的“杀”字落了下去,天地都为之寂然了三分。众人的目光落在这位如来佛祖身上,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曾经的师尊来。

    那人两股战战,几次想要开口却无法开口,又见多宝慢慢地从他身旁走过,语气平静至极:“接引与准提两位圣人昔日历经千辛万苦,方从东土渡回了有缘之人,圣人对其尚且礼待,尔等……又算是什么东西?!”

    他话音一重,那人当即跪了下去。

    多宝垂了眼眸,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将这两人都给带下去,并道:“此地发生的事情,我之后会告知圣人的。”

    众人面面相觑,顿时惶惶不安起来,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只好迅速地退了出去。

    很快,此地只留下了多宝一个人。

    多宝轻轻吐纳了一声,眼底平静无波。

    很好,虽然地藏王菩萨很靠谱,但是底下的小鬼却是难缠,若是他没有看错的话,那应该是燃灯古佛的人吧。

    燃灯啊……

    曾经在阐教做了副教主,如今来了这西方竟也混了个佛位,不得不说,确实是一个很有水平的人了。

    ——得想个办法把他搞死。

    多宝神色淡淡地想着,谁也不知道他此刻的脑海里正转着怎样凶残的念头。只见得他微微抬起眼来,望着前面那些端坐在蒲团上的截教弟子们。

    在刚才的动乱之中,唯有他们不曾受到任何影响。

    无论是刚刚那佛陀恼羞成怒试图动手也好,亦或是多宝出手护下他们也罢,他们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反应,依旧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多宝见状也不说话,只随意地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从袖中取出了一本他重新抄录好的佛经,将之摊平放在两膝之上。

    截教弟子中有人抬起了首,朝着多宝的方向望了一眼,目光落在那看上去十分熟悉的泛黄经书上,露出了一个怅然的笑容;亦有人微垂了眼眸,依旧不声不响,不去理会周围的一切。

    良久之后,方有一人站起身来,对着多宝行了一礼,语气平淡地询问道:“如来佛祖今日前来这灵塔之中,也是为了来给我们宣扬佛法的吗?若是当真如此,还请佛祖回去吧。我心向道,九死不悔,只愿诵那《黄庭》,不肯再拜释迦。”

    多宝微微抬首,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在记忆中搜寻着他的名字,很快便准确无误地唤了出来:“仲来。”

    仲来抬起了眼。

    他看着多宝道人,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唤一句大师兄,念及刚刚的一幕又将方要出口的话收了回去,只冷淡了神色,依旧坚持着说道:“如来佛祖还是回去吧,你愿投身西土,是你自己的选择,而我等坚持要念诵《黄庭》,同样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哪怕为此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亦是我们不识好歹,咎由自取。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多宝静静地看着他,神色依旧淡淡:“你们一死固然轻松,却也不怕圣人为此伤怀吗?”

    他说的自然不是接引准提,而是他们的师尊通天圣人。

    仲来面上的表情变了变,似有几分挣扎的模样,仍然道:“此生不能侍奉在圣人身旁,乃是我等做弟子的不肖,只愿圣人能谅解我们的苦衷,早日忘掉我们便罢。”

    多宝道:“荒谬。”

    仲来的呼吸一滞,几乎是下意识就要低下头去认错。在整整千年时光之后,他再一次感受到了曾经的来自截教大师兄的压迫感。

    多宝神色平淡,却不掩那份威严之感:“尔等何德何能,要让圣人谅解你们的苦衷?甚至宁可一死了之,也不愿为自己寻份出路吗?”

    底下的众人面面相觑,似乎面有惭愧之色,却仍是不愿松口,就此转修佛法。

    多宝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不忍再去责怪他们。

    若非他们的道心坚固至此,在这千年的时光之中,面对两位圣人的威逼利诱和晦暗不见天光的前路,他们怕是早就已经放弃了,哪里还需要多宝前来看望他们。

    他不愿逼迫他们,便将目光落到了自己手中的佛经上面——那是经过他师尊的建议与他个人的经验重新编撰好的经书。

    “你们不愿听那小乘佛教,不如便来听一听我讲的大乘佛教吧。”多宝道。

    这经由截教教义改头换面而成的大乘佛教。

    第49章

    那依旧是之前发生在竹屋之中的往事。

    通天圣人垂眸坐在窗台旁边,一手捧着那经书,一边听着他的讲述,时不时地同他讨论两句。

    截教圣人和截教大师兄聚在一起认真探讨佛法,那画面太美旁人不敢看,起码罗睺溜出来瞥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躲回了紫府之中,权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外面的两人倒是平平淡淡的,并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当然,最初的多宝还是有着些许的紧张的,但他抬眼望着他师尊那一脸“这算什么?这很正常”的神情,鬼使神差地就被他说服了,当真就直接坐了下来十分严肃地同他师尊讨论了起来。

    只是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并非是这件事情十分寻常,而是他师尊表现的太过平淡了。

    通天圣人丝毫没有把他钻研佛法一事放在心上,也不觉得他多宝道人学了佛法便再也不是他的弟子了,甚至自己也拿起佛经研究了起来,这种种行为下意识地就让多宝放松了下来。

    他师尊都不在乎这件事,那旁人再怎么议论又能如何呢?毕竟他从头到尾唯一在乎的,也不过是他师尊的想法罢了。

    意识到他师尊全然不在意此事的那一刻,多宝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仿佛有无形的枷锁从他身上卸了下去,就像多年之前尚且在碧游宫时一样。

    无论他做什么事情,通天都始终站在他的身后,永远是他们这些截教弟子的倚靠。

    只是很快他又清醒了过来,回想起自己修行时那个隐秘的心愿:他不想永远依赖他的师尊,他同样可以成为他师尊的依靠。就像是被哺育长大的雏鸟终有一日要回报养育他的鸟妈妈一样。

    然后就被通天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头。

    多宝回过神来,抬眸望去,对上了红衣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多宝沉默了片刻,轻声答道:“在想您。”

    通天微微挑起了眉梢,那向来艳丽张扬到令人不敢直视的面容在明媚的日光之下愈发显得倾绝。他垂眸看了一眼多宝,饶有兴致地问:“哦?既然这样,先前看到为师时怎么还要躲?”

    这不是不敢见您吗……

    多宝试图耍赖:“师尊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弟子突然又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您怎么看?”

    通天轻轻笑了一声,随意地放过了他:“好吧,我们继续讨论。”

    又被轻易地谅解了呢。

    多宝在心底叹了一声,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他唇边的笑意,那久违了的,早已消失不见不知道多久的笑意。

    他们拿着那经书讨论,自然而然地又谈及了那些被接引和准提在万仙阵中渡走的截教弟子们。

    谈及往事,那些昔日刻骨铭心的仇恨似在风中浮动,就像是那些一落地便会生长的蒲公英一样到处都是。

    每当此时,多宝又抬起眼眸,定定地注视着通天,看着圣人那平静又坚定的眼眸,他也沉下心来,一一同通天道来。

    “他们不肯被接引和准提渡化,依旧坚定地修行黄庭,圣人们拿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是再这样下去,接引圣人迟早有一天会对他们丧失全部的耐心,到时候……”

    多宝讲至此处便停顿了一下,看着通天微微了然地点了点头。

    到时候,他们的下场一定不会太好。

    多宝微微皱着眉头,思考着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又听见通天轻描淡写的声音:“那就让他们转修佛法吧。”

    多宝一怔:“师尊……”

    红衣圣人平静地看着他:“在什么山头就唱什么歌,不必为这些身外之物硬撑。若是自己想要坚持便罢了,若是为了我,那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多宝动了动嘴唇,似觉声音有些干涩,又听通天轻轻叹了一声,抬起手来,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多宝,你是为师最为优秀的弟子。从前是,如今也是。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所以,你完全不需要去在意修的是道经还是佛法,因为你永远都会是我的弟子。

    多宝对上了通天的目光,轻易地读懂了他师尊不曾说完的话。

    “我明白了,师尊。”

    多宝道人道:“我会劝说他们改修佛法的。”

    通天微微一笑,轻轻放下了手,又对着多宝道:“比起这个,你更应该担心的是他们转修佛法时是否能够适应,会不会受到两种不同的修行体系的冲突,从而导致修行出现岔子。”

    “本来这个问题我是应该先问一问你的,只不过刚刚一探查,发现多宝在为师不曾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成长得十分出色了。”他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之意,“不愧是我的弟子。”

    多宝敛了眉眼,压下眸间那点湿意,唇边却是扬起一个笑来:“那是,总不能给师尊您丢脸啊。”

    通天微微扬了扬眉,似有几分讶异:“为师是需要弟子来给自己涨脸的那种人吗?”

    师尊您自然不是。但弟子却不容许旁人说您一句不好。

    多宝轻轻摇头,心里却已经下定了决心。

    “关于如何顺利从截教道术转修佛教法门一事,弟子略有那么几分经验,稍后我会继续修改佛经,来帮助他们顺利转修的,最好连带之前的修为也一起保留下来。”这样的他们在接引圣人眼中才会更有价值,也会更加的安全。

    通天微微颔首,干脆道:“好,这件事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圣人一向是信任他的大弟子的,即便是此时此刻,居于如此境遇之下。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这件事的难度。”通天道,“虽然你我皆知,那所谓的‘有缘人’不过是接引随手找的一个借口,只是为了从东土多渡走一些人才罢了。但是他既然选择渡走他们,应该也是看出了他们身上皆具备着一定的佛缘。”

    “他们在修行佛法上不会太过困难,最大的麻烦依旧是要迈过心上的这道坎,并且不能对自己坚持的大道产生动摇。术法可以改,而道唯一也。”

    通天缓声道:“为师只愿他们平平安安,若有可能,待到来日,依旧为我碧游门下。”

    碧游门下啊……

    多宝端坐在蒲团之上,想起那东海上的碧游宫,觉得那竟然像是一场梦了,还是那种时不时就会想起,却始终难以触及的梦。

    佛说世上有八种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于他而言,最苦莫过于“求不得”而已。

    他从回忆中抽身而出,重新面对着他面前的现实。对着这些来自东土的“有缘人”,也就是他曾经的师弟师妹们,讲述着经由他们师尊之手亲自改编的佛经。

    若是曾经的截教门下,碧游宫中弟子,自然是能够听出这字里行间暗藏着的东西的,哪怕被迫掩盖在佛门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道义之下,依旧能够感受到的,来自通天圣人最为坚定的信念。

    ——欲在天道之下,为此洪荒众生求得一线生机。

    于是当准提圣人踏入这莲花佛塔时,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那些冥顽不灵的“有缘人”们,纷纷专注地抬起首来,静静地聆听着上方的如来佛祖宣扬佛法,只见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竟是各个都有了顿悟之兆。

    他似有些微的讶异,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像是在怀疑,在审视,却不得不承认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准提的目光深深地望着那位端坐在蒲团之上的多宝道人,又见佛祖微微睁开眼眸,拈花一笑,眉目间皆是慈悲之色。金色的莲花座隐隐成型,轻轻托起了佛祖,在那耀眼的光芒之中,佛祖的神情看上去虔诚极了。

    面对着此刻佛法兴盛的一幕,连准提都不禁微微垂下了首,不再去直视那位笼罩在佛光之中的如来佛祖。

    跟在他身后,刚刚才告了佛祖一状的燃灯古佛面色阴晴不定,却也不得不低下头去,恭恭敬敬地向着佛祖行礼。

    哪怕他心里再怎么不舒服,此刻亦不敢显露出分毫。

    佛法兴盛,乃是西方兴盛的根基所在,谁敢在此刻同佛祖为敌,怕是不等佛祖亲自动手,便会被两位圣人给随手拍死了。

    可是……那明明只是昔日通天圣人随随便便捡回来养着的一只多宝鼠啊?这样普普通通的跟脚,除了被圣人看上收为徒弟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燃灯的面色难看极了。为何偏偏是这样的人,先是在截教做着说一不二的大师兄,到了西方,却依旧做着他说一不二的如来佛祖。圣人之下,万人之上!连他也要为此俯首!

    真是……让人不甘心啊。

    高坐在莲花座上的多宝微垂了眼眸,随意地瞥了一眼燃灯,又望向了准提圣人,合十双掌,微微俯身。

    准提面对着佛祖,略微侧身,避开了他的礼节,又转而回了一礼,十分郑重地开了口:

    “西方的兴盛,便拜托佛祖了。”

    佛祖微微一笑,令人如沐春风:“固所愿也,不敢辞也。”

    第50章

    通天在东海之畔回首望去,泛起的波涛冲刷着两岸的崖壁,溅起了雪白的浪花,天边是绚烂多彩的晚霞,映着那轮渐渐沉落下去的夕阳。

    最后的霞光映照在他的面容之上,那双纯粹的墨色眼眸微微垂下,掩下了眸底某些深藏的情绪。

    元始看着那只石猴坐着木筏出了海,飘飘荡荡,径直往海波中去,又侧过首来,望着他正在出神的弟弟。

    这个方向……

    是在看灵山吗?

    元始站在通天身后,微微敛目,忽而开口道:“你若是想收他为徒弟,现在就可以出手了。”

    兄长的语气冷冷淡淡的,令通天微微回过神来,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轻轻弯起了眉眼:“哥哥不生气了吗?”

    我生气就有用了吗?

    清冷淡漠的天尊注视着他的弟弟,不置可否地想着,若是他一直在为这种事情生气,怕是早就已经被通天给气死了。

    他不想回答通天的话,却仍是慢声道了一句:“……我没生气。”

    说谎。

    通天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直看得天尊拧起了眉头,隐忍地垂落了眼眸,又唤了一声:“通天——”

    那人却仍然不知收敛,笑意盈盈地凝视着他:“哥哥之前看了我那么久,我如今看回来又有什么不可以?”

    元始一噎。

    他停顿了半晌,方才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那只石猴都快要消失在我们面前了,你还不追上去吗?”

    “不急。”通天道,“还是多看两眼哥哥比较重要。”

    元始:“……”

    他似乎已经无言,却也控制不住地抬起了眼眸,怔怔地看着面前弯眸浅笑的红衣圣人。哪怕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提醒着他,他在欺骗他,他在蛊惑他,他……依旧阻止不了自己心头涌起的欢喜之意。

    只要那熟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便已然止不住的欢喜莫名。

    天尊在心底无声地喟叹着,到底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

    通天的眼角余光映入了那片澄净的海域,知道石猴已经渐行渐远,朝着他的长生之道坚定地前进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声,并不去追,只在石猴的身上留了一道护身符,确保他能在风浪中顺顺利利地前行,方才对元始道:“哥哥,我们去西牛贺洲看看吧。”

    他弟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的。

    元始听着他的话,一边想着,一边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竟是连半分异议都没有。

    通天忍不住又侧过首来瞧了瞧他,直至天尊不得不抬起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方才在这般既痛苦又欢愉的折磨中得了片刻的休憩。

    他的弟弟对他而言,就像是一味始终难以戒掉的致命毒药,他明知会上瘾,明知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他们两个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却依旧下意识地纵容他,放任他。

    就算是真的万劫不复又能如何呢?

    那是他的弟弟啊。

    而且……也许他早就已经走上了这条道路,远在封神之时,又或者在更早以前。

    在诞生之初,他第一眼望见那个由至纯至净的上清之气所化的生灵时,似乎便注定了万劫不复的命运。

    他对上清通天,是一见钟情。

    “……”

    通天的睫毛微微翕动,像是细小的羽毛一般轻轻扫过覆盖着他眼眸的宽大手掌。在一片漆黑的世界之中,他没有动上一下,也没有试图挣扎,只静静地睁着眼眸,无声地听着他兄长略带压抑的喘息声。

    那声音离他很近,仿佛伸手便可触及,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让他始终觉得这不过是一场虚无至极的梦境。

    梦醒了,便什么也不会留下。

    通天垂落了眼眸,唇边噙着似叹似嘲的笑意,却也不知叹的是谁,又嘲讽着谁。良久之后,他感受到一只轻轻抚上他面颊的手掌,又跌跌撞撞地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之中。

    他兄长的气息冰冷而绵长,像是昆仑山上不化的玄冰,又似大雪纷飞时他回眸一眼所见的冷冽绿梅,那嶙峋的梅花开在纯粹的新雪之中,是这世间再也难以复得的绮丽画卷,可当他伸手去碰时,却注定被那寒意冻伤。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忽而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冷极了。

    元始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将他拥得愈发得紧,几乎要融为一体,可他的兄长又怎会知道,令他畏惧不已的深寒,正是来自于他的身上——他便是那寒意本身啊。

    通天闭上了眼,忽而觉得无奈极了。

    他们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呢?到底是哪个地方出了差错,才会导致这样的走向呢?明明当初那么好,可到了如今却只剩了月缺难圆,镜破难全。

    可悲可叹的是,即便是面对着这样支离破碎的感情,他们却始终僵持着,没有说出最后一句绝情的话语。

    不过,应该也快了吧。

    通天在心里想着,也以充分的耐心静静地等待着,就像是等待着每一个故事里最终都会到来的那个结局。不是凡人常常在唱词里念的圆满团圆,而是他亲手选择的,注定的命运。

    这是他的选择,他不会有丝毫的后悔。

    许久之后,元始终于松开了他。他的呼吸微微有些乱了,却依旧克制着不肯再妄动一步,像是生怕惹了他厌烦。那双眼眸静静地注视着通天,接着又轻轻牵起了他的手,极尽了他此生所有的温柔。

    “走吧,为兄陪你去西牛贺洲。”

    通天凝望着他,微微勾起唇角,那笑意纯粹而温和,一如昔日那般。

    “好呀。”

    再做一场梦吧,在最终的时刻到来之前,元始,我再许诺给你最后一场美梦吧。

    *

    那只从女娲娘娘昔日遗留的补天石中诞生的灵明石猴,有着这世上最为坚定的道心之一。哪怕他的命运被天道注视着,又被圣人们推动着,可有些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就像他注定会生出对跳出六道轮回,不死不灭,与天地齐寿的渴望,注定会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渴望推翻挡在他面前的一切东西,向着这个世界固定的秩序发起挑战。

    有些事情无论重复多少次都不会改变,因为那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最本质的东西。

    通天看出了这一点后便再也没有升起过劝说石猴的念头,只静静地看着他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划着他那只小小的木筏,不知方向地四处飘荡,任凭海上的风将他送往各个地方。

    而他则在西牛贺洲之上,化名为菩提祖师,随手选了一座山,建起了一个洞府,又在山上种满了桃子,静静地等待着那只石猴兜兜转转自投罗网。

    元始觉得这种行为十分无聊,他弟弟想要收徒弟就直接收就好了,哪里需要这么麻烦,但是天尊是抵抗不了圣人的撒娇的,是一点都抵抗不了的。)

    很快他就无条件赞同了通天的想法,并认为这个主意好极了,可以充分地考验这只石猴的道心,磨砺他的意志,坚强他的体魄,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总之他弟弟开心就好。

    另一个原因则是……这是难得的他们独处的时光。

    再也没有旁人,也没有那些阻隔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仇恨,在这座位于西牛贺洲的无名小山之上,元始天尊可以永远陪伴着通天圣人。从晨曦初升至沉沉夜色,他睁开眼所见的第一眼,是他的弟弟;他安然地闭上了眼眸,知道圣人同样在他的身旁。

    通天偶尔微微侧首,看着他在睡梦中依然要牵着他的手的兄长,又转过头去,望着那天边皎皎的明月。

    多宝在灵山不知道怎么样了,也许他此行一切顺利,又或者会有不长眼的会跳出来妨碍他。接引和准提向来是惯于为难人的,也不知道他曾经在灵山吃了多少苦。

    一向护短的师尊垂落了眼眸,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手痒,十二万分地想去找一找这两位圣人的麻烦。

    身后却又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通天微微侧眸,似要转过身去,又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他的兄长在身后拥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拂过他面颊的发丝带来微微的痒意,让他忍不住往旁边躲了躲,又被他兄长略带警告地按住:“通天。”

    他不再动,微微闭着眼眸,听着他兄长或深或浅的呼吸声,时间一长,当真生出了几分困意,便又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唤他一声“哥哥。”

    天尊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重新拉着他躺了下来。

    在透过窗扉的皎洁月色之中,通天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暂时忘却了尘世上的一切纷扰,只无声地等待着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那只石猴如今走到了哪里,什么时候才会到达西牛贺洲?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拜他为师,他当真可以教好他吗?这种种令人烦忧的问题,还是交给明天的他来解决吧……

    通天渐渐睡着了。

    元始却再也没有了睡意。

    他垂眸看着怀中的红衣圣人,只觉得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从某种注定的命运中偷来的一样,只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肯放手。就算是偷来的东西又能如何呢?既然到了他的手中,那便是他的了。

    天尊轻轻叹了一声,不再去想这些令人头痛的问题,只垂落了眼眸,轻轻抱紧了怀中之人。

    至少此时此刻,一切都是真实的。

    ……

    山上的桃花开了又谢,第九个年头,那只石猴终于寻到了前往西牛贺洲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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