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阁楼中光线幽微,唯一的光源来自角落里静静燃着的香薰蜡烛。
“吱呀——”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他逆光而来,墨绿色长袍曳地而行,暗金纹饰在烛火中泛着柔冷的光,深棕色的半长发被绿色丝带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颊侧,带着随意的慵懒。
他的出现,让阁楼里的空气瞬间凝结。
视线猛地转移,瑞基清楚地感受到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就是他“自己”,在看到来人时,心跳骤然加快,呼吸变得急促,身体不自主地站了起来,几乎本能地向他靠近。
那是一种强烈得几近扭曲的渴望,像是被困在黑暗中的囚徒,在见到光亮的那一刻猛然涌出的,压抑至极的、几乎病态的期待。
被困在身体里的瑞基“啧”了一声,暗中唾弃了一番“自己”。
他当然知道来人是谁——
“玛尔巴什……玛尔!”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脱口而出,带着掩不住的惊喜和几分难以察觉的颤抖:“你……你都去哪儿了?你知道你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多久了吗——整整一个月!!”
“我是王子!王储!魔界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你怎么敢把我关在这种鬼地方——就不怕父王回来,把你处死?还不快放我出去!”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明明是威胁,却全是掩盖不住的委屈与不满,还带着几分撒娇似的软劲儿。
……蠢货。
瑞基在心里冷笑。
他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了——
玛尔巴什发动政变后的第一百二十一天,也是……
他们第一次滚上床的那一天。
他的思绪飘回了上一世,一切动荡的开始。
自从父王带着魔界精锐,前往世界之墙,同光明神梅西耶、人皇军队一同对抗试图破坏世界之墙,彻底入侵梅西耶世界的邪神后,魔界的平衡便彻底崩塌。
五百年前被镇压下去的叛军“自由之军”竟然趁势卷土重来,并且声势浩大。
叛军的首领菲尼瑟斯是个难缠的狗贼,总是躲在暗处搞事,极其阴险狡猾。
一开始,王叔彼烈还在世时,情况还在掌控之中。联军交战时,皇室军节节胜利,一直是按着叛军打的。
然而,菲尼瑟斯那厮竟然使出了超越九环的法术,硬生生地撕开了空间,打开了空间裂缝。
王叔在混乱中受到暗算,被空间裂缝吞噬,不幸战死。
彼烈亲王战死,整个皇室军瞬间群龙无首。
瑞基作为唯一在魔界的皇族、魔界的王储,必须履行职责,被赶鸭子上架接过总指挥的位置,成了新的皇室军总督。
可问题是,他根本不懂行军布阵,更别提指挥了。
——他只是一个跟在王叔屁股后面冲锋陷阵的大头兵啊!
王叔生前总是对他说:
“瑞基,你是一个优秀的战士,但,唉……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起码现在绝对不是!”
他手握实权后,一夜之间,那些在父王和王叔面前唯唯诺诺的贵族们纷纷跑过来,对他阿谀奉承,把他吹成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军事天才,在他的“英明”的领导下,他们皇室军一定能将叛军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前提是,拨款。
他们说得动情,奉承得巧妙,把他给捧得飘飘然,完全没发现那些家伙们的每一句话都是裹着蜜糖的刀,不可信更不可靠。
那时,唯一一个站出来反对贵族、不断质疑并否定他作战计划的人,是玛尔巴什。
可他偏偏最听不进去的,就是玛尔巴什的话。
在他看来,那人的冷静是冷漠,理智是疏离;指出漏洞是挑刺,批评和质疑是对他王储权威的否定。
更致命的是他对玛尔巴什无可救药的感情。
他喜欢他,早就喜欢他了,甚至这件事已经成了魔界人尽皆知的秘密。
但玛尔巴什一直在回避这个话题。几百年来,自己精心策划了一次又一次的告白,对方每次都揉着太阳穴拒绝,却又总是默默收下他送的礼物,末了还会在第二天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他面前,“商量正事”。
现在看看,那人说的确实全是军务部署、前线战况、资源调配这些切切实实的“正事”。
但上辈子他恋爱脑上头,哪听得进去?
他只傻里巴叽的觉得对方是不敢回应他,是害羞,是不好意思面对自己炙热而真挚的感情,玛尔巴什终究是在乎他的,等等……光想着感情,正事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反正,事实就是,玛尔巴什越是劝诫,他就越烦,越恼,不去思考对错,一心只觉得他在拆他的台。
那群早就看玛尔巴什不顺眼的贵族们见状,纷纷跟嗅到了臭味的苍蝇一样围上来,在他耳边添油加醋,说——
玛尔巴什恃宠而骄,仗着和他在人界的情分就目中无人;说他心高气傲,不知天高地厚;说他觊觎王位,故意串通叛军害死王叔……
他们的话他一开始根本不信,到后来,听得多了,也耐不住,变得半信半疑。
于是他默许那些贵族背地里对玛尔巴什下绊子,联手排挤他和他的支持者,把原本就一盘散沙的皇室军阵营搞得更加混乱。
然后,毫不意外的,叛军趁机反扑,接连攻下了八座地狱,眼看就要攻到最后的第九狱了。
再不想办法,魔王老爹打下来的江山,很快就要拱手送人咯。
玛尔巴什终于忍无可忍。
他没有再争、没有再劝,而是直接发动了政变,把他这根搅屎棍一脚从棋盘上踹了下来。
布局已久的他用强硬的手段逼贵族们站好了队,整合了军权,稳住朝局,一点一点扭转了局势。
虽然玛尔巴什背叛、囚禁、睡了自己,但瑞基不得不承认,那家伙确实比自己有本事多了。
他能压住那群见风使舵、口蜜腹剑的贵族,也能收拢军心,让那些摇摆不定的指挥官和骑士真心跟着他。
最重要的是——他真的打赢了叛军、俘虏了菲尼瑟斯,履行了诺言,替父王和王叔守住了江山。
反观自己……
瑞基在心里捂脸,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靠,以前的自己真是好大的一个24K纯大沙比,又菜又屑。
“……第五狱的波维尔家族已彻底归顺,发誓效忠王室,同第八狱的拉法家族定下了联姻婚约,他们将会成为皇室军最忠实、虔诚的拥护者。”
玛尔巴什走进房间,脚步有些乱,却依然沉稳,身姿一如既往地挺拔如松。他轻轻摆手,厚重的木门应势合上九环魔法锁静静地锁起归位。
他走到床边,垂眸看向他,说:
“九狱贵族已老实,他们不会再敢暗中资助叛军,两边下注、搅弄风云了——叛军已不足为惧。”
“瑞古勒斯,我的王子,”
玛尔巴什慵懒地掀起眼皮,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做不到的,我替你做到了。”
他的嗓音低沉、醇厚,像一杯浓稠的毒酒,危险,却又带着致命的诱惑。
他缓缓俯身,靠近他,发尾的发丝几乎贴着他的皮肤,像轻扫而下的雪松。
“你说……你该怎么谢我?”
轰——
瑞基感觉脑子一震,心脏也不受控制地跳动了起来,一时间分辨不清这剧烈的跳动是上辈子“他”的心脏,还是被困于这副身体里的自己。
英俊绝伦的法师缓缓靠近自己,高挺的鼻梁几乎与他的鼻间相抵,薄唇勾着优雅的弧度,透着一丝危险的笑。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好看。
玛尔巴什这厮的脸,实在……实在是俊得过分了。
五官深邃得像是被专门精雕细琢过,淡漠疏离中带着不可一世的贵气,睫毛微翘,单边金丝眼镜后的眼眸如温柔的深渊,又如缱绻的黑夜,令人不自觉地沦陷。
瑞基听到“自己”咽了口口水,然后后退了几步,跌坐回了床上。
“你……你怎么做到的?”他听到“自己”问,“这简直太……”
太厉害了。
瑞基默默将上辈子没能说出口的话补充完。
因为他知道,自己马上又要嘴硬了。毕竟他可是打死都做不到对玛尔巴什服软、认输的。
果不其然,“瑞基”语气一转,带着熟悉的傲慢、别扭与倔强道:
“哼,玛尔巴什,我为什么要谢你?”
“你发动政变,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不闻不问一个月。现在又突然冒出来,还要我谢你?”他抬起下巴,咬牙切齿,“我不怪罪你就不错了!你可真是……不要脸!”
玛尔巴什垂眸,喉间发出一声低笑,带着一点冷漠,一点疲惫,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
“也对。”他缓缓道,“确实不要脸。”
在一刻,通过“共享”的身体感知,身处旁观者状态的瑞基感受到了玛尔巴什情绪的不对劲。
“知道你还说——!”
“瑞基”蓦地伸手,猛地揪住玛尔巴什的衣领,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作实质。
他抬起另一只手,像是要一拳砸到对方脸上,可就在即将挥出的那一瞬,他却微微一颤,停在了半空。
手腕法环上垂下的锁链阵阵作响,他最终缓缓地松开拳头,揪住了对方的衣角。
“……玛尔。”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像黑夜中落寞的轻风。
“既然叛军已经败了,贵族们安分了,魔界也没仗了……那,关着我,也没什么意义了吧?”
“你能不能……能不能放了我?”
第32章 第一次
城堡最高处的阁楼里,光线幽微,香氛蜡烛缓慢地燃烧着,即将见底。烛芯间时不时传出细小的“噼啪”声,烛火卷起浓郁的玫瑰香气,弥漫至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放了你?”
玛尔巴什静静地看着瑞基,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请求”,低沉的嗓音如暗室里悄然奏起的琴音,悠然典雅。
“呵……”他看着烛火昏黄的光晕里,他那双闪烁着希冀光芒的红眸,意味不明地笑了。
他笑得缱绻薄凉,修长的手向他伸来,轻轻勾起他的下巴,力道不轻不重,似撷花前最后的温柔。
指腹触碰到皮肤的瞬间,瑞基整个人像被电流击中般僵了一下。
忽然,那只挑着他下巴的手猛地一紧,指尖张开,狠狠地捏住了他的下巴。
“你想出去?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玛尔巴什的声音陡然降低,骨节分明的手指深深掐入皮肤,“——你知不知道你摊上了什么烂事?!”
他儒雅的面容变得扭曲,英俊的五官带着狰狞的阴影,“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只知道嚷嚷,骂我背叛了你……你只想出去,重获‘自由’,继续大摇大摆地过你逍遥自在的王子生活——”
“瑞古勒斯撒旦森,你为什么就不能多长点心眼?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瑞基”瞪大了眼,震惊地盯着他,半晌没能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嘴角微动,声音因为下脸颊被捏着而含糊不清,听起来像是在嘟囔:“呃……你,在说什么?”
瑞基在心里“啐”了一声。
又来了,该死的谜语人。
玛尔巴什在处理政务时一向雷厉风行,条理清晰,有一说一,实事求是。
可一旦牵扯到私人情感,这家伙就像条滑不溜秋的鱼,拐着弯子、兜着圈子,就是不肯把话说清楚,非要你猜。
问题是——
他猜不到啊。
他真的不是那种天生敏感、擅长揣摩心思的人。
玛尔巴什说话弯弯绕绕的,东一句西一句,莫名其妙得很。
上辈子,他直到死都没弄清楚他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就不明白了,这人有话为什么就不能直接说——
自己到底摊上了什么事儿啊?
瑞基心里烦躁,然而这具身体的“自己”还一脸迷茫地看着对方,像只无辜的小鹿,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傻X一个。
玛尔巴什见他一脸迷茫的样子,脸上的狰狞与怒火凝固了一瞬,最终慢慢消散,只剩下一声疲惫至极的叹息。
这声叹气包含了太多的信息,瑞基即使重活一世,也仍未能读清其中究竟蕴着什么样的情。
叹息落在烛火中,同芬芳中带着一丝苦涩的玫瑰香混在一起,然后轻轻散开,最终洒落在地,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切切实实的存在着,藏不住,也抹不去。
他缓缓松开掐着他下巴的手,掌心一转,指背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动作温柔缱绻,像是在抚慰,又像是在试探什么。
“瑞基,”玛尔巴什低声唤他,像一滴墨落入水中,缓缓晕开,“你曾说过,你喜欢我,你……爱我。”
他顿了顿,扬起睫毛,目光克制而隐忍。
“不论怎么样,你对我的心意,都不会变——这话,可还是真的?”
不。
他曾将他从王位上拽下,让他彻底变成一个笑话;他曾将他的血脉抽走,让他化作低贱的劣魔;他曾将他献上的爱踩进尘土,碾成碎末。
他曾按着他的肩膀,神情淡漠地将那把银白色的利刃,一点,一点划开皮肉,刺进他的胸腔,直至贯穿心脏。
他不爱他了,他不会再爱他了,他怎么能还爱他?
——他恨他!!!
瑞基感到自己身体的呼吸停滞了,接着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震得他整个身体都跟着一起颤抖。
那颗盛满了贪嗔痴慢疑的心,忽然间找到了一个出口,恨不得直接冲破胸腔,将它浓郁而热烈的鲜红展现给面前的男人看。
瑞基在心里咆哮,挣扎,痛恨着——
而他的身体却在微笑。
嘴角不受控制地上翘,“瑞基”缓缓抬起手,颤抖着抚上了玛尔巴什的脸,带着炽热而疯狂的渴望。
锁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一下,又一下。
锁链声音不大,但每一次晃动都重重地敲在瑞基心头,敲得他心跳失控,震得他头皮发麻,骇得他神魂俱乱。
指腹下,玛尔巴什的皮肤温润细腻如玉,瑞基甚至还能隐约感受到对方皮肤下血管中轻微的脉动。
“瑞基”缓缓抬头,红眸深处像燃着暗火,直直对上玛尔巴什那双深褐的眼。
一瞬间,时间静止了,空气凝固了。
昏暗的阁楼中,二人逐渐炙热的呼吸交织在了一起。
“瑞基”没有说话,只是虔诚地闭上眼,然后缓缓前倾。
义无反顾地,甚至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吻上了他淡漠的唇。
这一吻像是点燃了什么,像是蓝色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微不足道,却不可逆转。
玫红色唇覆上的刹那,玛尔巴什的瞳孔微微收缩,眉目间的冷静迅速坍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凶狠的炽热。
压抑的情绪终于破笼而出,那张带了几百年的克制隐忍的面具在这一瞬骤然崩裂。
下一秒,他反手扣住瑞基的后脑,俯身反压过去,狠狠地加深了这个吻,像一头终于挣脱锁链束缚的野兽,霸道、急切、毫不留情地撕咬着属于他的猎物。
浓郁的雪松香盖住了玫瑰蜡烛的芬芳,低沉而急促的喘息声从他的喉间传出,带着强势的性感。
碾磨,舔舐,吮吸……唇被咬得发麻,舌尖触碰到对方的一瞬间,猛地撤退,却被对方强势地卷回。
呼吸被完全剥夺,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被男人压得动弹不得。
锁链在剧烈的动作重疯狂摇晃,发出急促的金属撞击声。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膜深处轰鸣,身体逐渐变热,甚至喘不上气。
不,不要——!
停下来!!
瑞基在心里疯狂地尖叫着,倘若他的意识有实体,他现在定是满眼血丝,双目猩红。
然而,他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眼前一片漆黑,而唇间的温软与交缠、炽热的气息,还有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禁锢,反而越发清晰、真切,像火焰一样在意识中燃烧。
后背陷入柔软的绒毯中,接着对方厚实的身体覆了上来,将他死死压在四柱床中央。
玛尔巴什手指一勾,本就松松垮垮的丝绸睡衣立马如献媚的魅魔,乖巧柔顺地滑落,将掩着的白玉肌肤毫无保留地出卖、展现给眼前人。
那双素日里捧着魔法书的手,如今正轻缓地游走这具白皙细腻如羊脂白玉的身体上,而往日绽出强大的魔法的指尖,此刻正轻柔按压着滚烫的肌肤,贪婪之中带着一种病态的珍视与占有欲。
从脸颊开始,指腹如蛇,贴着脖颈向下游移,轻按喉结,故意看着它羞涩不安地移动。
瑞基的身体因为眼前人的触碰而不受控制地颤抖、战栗,被抚过的地方如电流窜过,快感如潮水般一层层涌上来,刺激得他头皮发麻。
不……他不要和他上床……
欲望被挑起,身体变得兴奋,上一世什么都还不知道的自己正在为即将发生的事而心跳加速、羞怯雀跃,甚至欣喜若狂。而重活一世的瑞基却无比痛苦、抗拒,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幕彻底撕碎。
愚蠢的自己,虚伪的玛尔巴什,畸形的关系和扭曲的感情……
他感到一阵反胃,怒火、羞耻、痛苦混在一起,堵在嗓子间,吐不出,更咽不下。
这个莫名其妙的幻境究竟是什么,谁搞出来的,为什么非要逼他重温这一幕,强迫他目睹自己当初是如何盲目、低贱地爱着这个怪物?
恶心,太恶心了,恶心透顶!!
玛尔巴什手掌向下移动,覆在线条优美流畅的腹肌之上,却在即将要继续往下时蓦地停了下来。
“瑞基——”
他轻声唤道,颤抖着收回按着瑞基的手,再次抚摸上他的脸颊,深褐色的眼瞳剧烈颤动着,“我……想要你,你愿意吗?”
“愿、愿意!我当然愿意!”
被心上人——那抹藏在心尖的几百年的白月光,突然求欢,“瑞基”激动得睁大了双眼,眼眶泛红,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幸福将他砸得晕头转向。
尽管这抹白月光在过去百年间一次次拒绝他、回避他、对他的感情熟视无睹,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整颗心为此而绽放。
命运对他一向残忍不公,这回终于破天荒地眷顾了他一次——
他绝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瑞基”双手环住玛尔巴什的脖颈,迫不及待地送上炽热的吻。
“玛尔,我爱你,我永远爱你……只爱你。”
不!你这个蠢货!
住口!闭嘴!
他不愿意!他不爱他!
瑞基的意识高声尖叫嘶吼着,他像一头被重重锁链缠绕捆绑在黑笼中的野兽,疯狂地撞击着困着自己的囚笼。
愤怒与憎恨在他的胸腔涌动着,如同黑色的烈焰,席卷全身,接着穿过皮肉,包裹住全身,化为世间最恐怖的战衣,给予其主毁天灭地的弑神之力。
就在这股熊熊燃烧的黑色力量轰鸣着、震恸着,即将到达顶点、焚毁一切时,一声轻微的叹息闯入了这方天地——
叹息如水滴入泉,刹那间,涟漪绽开,世间万般喧嚣皆归于静。
在瑞基第无数次坚定地说出他爱他后,玛尔巴什深色的眼眸中第一次绽放出了绚丽的光芒,那双压抑、忧郁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热烈的光火,如同星光下的棕色琉璃,真切美丽。
只是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光芒瞬间被眼底的深渊吸走,深棕色的眼睛化为一潭死水。
他的指背温柔地摩挲着瑞基的脸颊,发出了一声细微悠长的叹息。
玛尔巴什低头摘下了单边金丝眼镜,然后解开了束着的半长发。
他是微笑着的,却像是在哭泣,
“瑞基,你……一定会后悔的。”
在这一瞬间,瑞基的怒火与愤怒暂停了。
有什么东西,从玛尔巴什震颤着的瞳孔,和微笑着的假面下流淌了出来。
浓稠,厚重,压抑……他只是触碰到了一点,就喘不过气了。
……那是什么?那会是什么?
瑞基不愿想,更不敢想。
就这样吧,他们——
就只能这样了。
他感受着玛尔巴什缓缓下移的手掌,和自己强压羞涩敞开的身体,内心却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淋透。
瑞基回想着他那句温柔的叹息,心中黑色的火焰中悄然冒出了另一种微弱的火焰。
玛尔巴什,他无缘的爱人啊,
是的——
他后悔了。
第33章 黑雾
‘——是的,我后悔了。’
爱与恨交织,光与暗相撞,两种互不相容的力量对抗着,谁也压不过谁,尖叫着,咆哮着,最终化作狂暴的混沌,在混乱中爆发出摧枯拉朽的力量。
自己的喘息与呻吟声骤然远去,随着眼前的画面一同消失。
雪松与玫瑰的香气散去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阴冷的草木气息,还有潮湿的泥土腥味。
瑞基猛地睁开眼,然后“唰”地坐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红色眼睛惊魂未定地扫视着周围。
咒怨森林静的可怕。
没有风,没有鸟兽声,只有黑气缠绕着枝桠,如夜雾般缓缓流淌。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古树枝干扭曲着,盘绕着,形状诡异幽森。
浓雾中,死气沉沉的泥土上,偶尔几颗荧光蘑菇在腐朽的树根旁亮起,像是森林的眼睛。
“……”
瑞基抿了抿唇,舌尖微动,发现口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熟悉得令他作呕的雪松香气,淡淡的,苦涩中带着一丝冷冽,就像亲吻他的那个人。
他面色一沉,抬起手背用力擦了擦嘴唇,顺便恨铁不成钢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够了,那不过是个幻境。
那些该死的过去,就只是过去而已。
玛尔巴什……他确实优秀,确实有魅力,可那个人从来不属于自己,也永远不会属于自己。
这辈子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所以——
别再犯贱了,瑞古勒斯,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向前看,翻篇吧。
做好心理建设后,瑞基深吸一口气,撑着地面慢慢站了起来。
“咦,不疼了?”
他低头一看,脸上露出几分诧异。原本血肉模糊的伤口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并且细致地包扎了起来。
更离谱的是,他居然能站得起来,并且站得笔直,出了些微的酸痛,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大碍。
是谁包扎的,不言而喻。
说起伤,瑞基脑海里立马浮现出被艾摩斯的炸弹箭炸飞后掀下马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草,好疼——!
他回想了一下,因为契约魔法的原因,药师身上受的伤也转嫁到了他身上。
也就是说,根据他以前受过的伤的经验来判断——自己除了先前的箭伤,应该又断了一条腿,几根肋骨骨折,脊骨错位,以及满身炸弹碎片造成的大面积割伤,还有摔下马后滚进艾灌丛后的擦伤。
……好家伙,这么重的伤,他居然活下来了?
因为人界法则的限制,他身上的撒旦血脉被压制得十不剩一,跟个体格好点的人类没什么两样。照理说,这么重的伤,换成个凡人早就嗝屁了,就算捡回了条命,也该是半身不遂、终身残疾。
可他现在居然差不多痊愈了?
妙手回春啊,药师先生。
说起来……
“药师呢?”他开始四处张望,寻找玛尔的身影。
周围出奇地安静,他仍然在那块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上,四周围绕着遮天蔽日的黑树,地面上布满斑驳的苔藓与野藤。
玛尔并没有在这里。
他去哪里了?
忽然,瑞基注意到不远处一株盘根错节的老树下,有一团奇怪的黑雾。
整个黑森林里充满了黑雾,那些雾像是有生命一样,漂浮在空中,缓慢流动着。
然而老树根旁的那团雾凝滞得诡异,浓重得化不开,像一团沉在水底的墨团,丝丝缕缕的黑气像无数根黑色的水藤,盘揉交错。
瑞基眯起眼,谨慎地观察着这团黑雾。
直觉告诉他,玛尔在那里。
他没有急着冲过去,而是先蹲下身,低头仔细检查地面。
松软的土壤上印着一串清晰的脚印,从碎石区延展过来。脚印深浅不一,带着明显拖拽的痕迹,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泥浆与斑驳的血迹。
在这块相对平坦的空地上,脚步变得杂乱,似乎在原地徘徊或挣扎过,然后朝着前方那团黑雾延伸而去,最终消失在其中。
确认无误。
玛尔就在那团黑雾里面。
在检查脚印期间,瑞基还注意到距离黑雾的不远处,自己的猩红长剑静静地躺在地上,横在野藤之间。
他神色一凛。
药师虽然被迫和他绑定在一起,但向来很有分寸感,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才会擅自拔出他的剑。
只是看样子……情况好像不太妙。
瑞基快步走过去,将剑拾起,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向黑雾靠近。
坚持住,穆恩先生。
之前,是他救了他。
现在,轮到他来救他了。
瑞基一步步逼近那团浓如墨汁的黑雾。黑雾静静地翻涌着,察觉到他的靠近后,开始缓缓蠕动。
他眯起眼睛,举起长剑,试探着朝黑雾劈去——
剑刃穿过雾气,黑雾迅速地分开又凝聚在一起,只不过经过这一刺激,它涌动地更厉害了,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突然剧烈翻涌起来,化作数道漆黑的触须,猛地朝瑞基扑去。!
黑雾袭击的速度非常快,瑞基来不及退后,瞬间被雾气吞没。
这黑雾如有实质,冷得像冰,又滑腻得如湿润的蛇鳞,带着诡异的柔韧与粘腻感,像水中鬼草般环抱缠绕了过来。
它强势地裹住它的四肢,每一寸被触碰的肌肤都泛起细密的战栗,如冰火交织的指尖轻抚而过,不带一丝力道,却又让人无处可逃。
黑雾轻柔缱绻得好像它是他没有实体的爱人,缓缓地吞咽着他的身体,还过分地舔舐试探着,想要从他的鼻腔、耳廓渗入体内,将他的感官一点,一点侵蚀殆尽,再将他整个人吞入腹中,彻底拆解,化作它的一部分,永不分离。
瑞基被这冰冷恶心的雾气搞得猝不及防,手没忍住一松,“叮——”的一声,猩红长剑从他手中坠落,剑身落地时发出一道微弱的嗡鸣。
他踉跄着连退几步,抬手胡乱地挥舞,试图驱散那些缠绕上来的黑气。
可惜他的挣扎并没有任何效果,黑雾狰狞地涌动着,层层叠叠地将他死死裹住,不给他丝毫逃走的机会。
瑞基第无数次在心里咬牙切齿地痛恨自己没有魔力。
身为战士,他最忌惮的就是这种没有实体、免疫物理攻击的东西,打又打不着,砍也砍不断,有劲却无处使,憋屈的很。
要是他有玛尔巴什那样的魔力,哪还会像现在这样狼狈?直接一发炎阳射线就能打穿这鬼东西!
就在这时——
一圈微弱却纯净的光自他体内悄然升起,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如同星火在沉寂的黑夜里悄然绽放。
当那圈光触碰黑雾的瞬间,肆意涌动的阴影像是感受到了某种极其危险的存在,猛地一震,紧接着便像炸开了的墨汁,疯狂地翻涌、挣扎,像是在无声地尖啸。
黑雾溃散得极快,像潮水倒灌,朝着四面八方仓皇退散,顷刻之间,连根带影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那圈微光在黑雾消失后,安静地重新没入瑞基的身体,就像从未存在过。
瑞基只觉得裹挟着自己的寒意倏然一空,滞涩的呼吸终于恢复了正常。
他试探着睁开了眼,发现刚才还张牙舞爪、无比嚣张的黑雾此时已不见了踪影。
以他为中心,方圆十尺的空间如同被洗涤净化了一样,黑雾尽数退散,只余稀薄的残雾在林间轻浮。
见黑雾散去,瑞基顾不上思考它们为什么突然散去,而是几乎本能地转头,朝那片黑雾原先盘踞着的地方望去——
“玛尔!”
他瞳孔一缩,失声喊出那人的名字。
不远处,玛尔倒在地上,双眼紧闭,简陋的药师袍沾满了尘土与血迹,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气。
瑞基心中一紧,连忙跑过去,跪下身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幸好,还有气儿。
“药师?玛尔穆恩……玛尔!”他抓着玛尔的肩膀,轻轻摇晃,“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玛尔没有回应。
他安静地靠在瑞基怀里,脸色苍白,额间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像是被魇住了,怎么都喊不醒。
即使昏迷着,他的神情也没有一丝放松,眉头紧蹙,唇线绷直,反而尽是压抑与克制。
瑞基咬住唇,红色的眼眸急得滴溜溜地乱转。
怎么办?喊不醒啊。
他伸手捏住玛尔的下巴,把他的脸翻过来、撇过去地仔细看了一圈,又揪着衣领上下检查了一番。
没有伤口,皮肤上没有血迹。
果然,所有的物理伤害都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瑞基见状,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无奈地叹了口气——
更麻烦了啊。
身上没伤的话,说明出问题的是脑子……啊不,心神。
他低头看了陷于梦魇中的玛尔,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作为一个战士,他的治疗技能基本为零。
自己连外伤都不会治,更别提这种……呃,心灵层面的内伤了。
瑞基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怎么办?
他下意识地抬头转身,想要跟身边的人寻求答案,却在看见阴森死寂的黑树林时,蓦地想起——
那个一直陪在他身旁,替他分析局势、出谋划策,在他不知所措时冷静接手一切的人已经……和他分道扬镳了。
“……”瑞基的眼神暗了下来,带着几分哀伤与落寞。
但紧接着,他猛地一抬下巴,眼里重新燃起光芒。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就是靠自己吗?他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离了他就活不了。
就算没有那个人在身边,他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将自己在学院里学到的关于心灵层面的知识给拎出来——
【“心灵魔法是最难施放,也最难解开的。”】
记忆里,古板的魔法学教授老头捧着厚到能砸死人的魔法书,小圆眼镜架在萝卜头鼻子上,镜片泛着冷光。
【“当你的同伴受到心灵系魔法攻击,陷入沉睡状态时,可使用‘破除魔法’、‘防护善恶’以及‘高阶复原咒’,尝试解除控制。”】
老头儿手中的教棒在黑板上敲得梆梆作响,
【“不过,在真正的战斗现场,你们不一定有时间施法,或者——”】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一撇,眼神犀利地扫过教室后排东倒西歪的贵族魔二代们,
【“你们这帮不学无术的家伙,根本放不出魔法,甚至连魔咒都念不对。”】
【“再或者,”】老头儿掀起眼皮,看向撑着下巴要睡不睡的瑞基,眼镜下藏着的细小眼瞳里闪过一丝鄙夷,
【“像某些没有魔力的废……咳,特殊个体,连施法的能力都没有,这时候,就需要依靠其他外力来帮助队友间接脱控。”】
“死老头,想骂我是废物就直说,还拐弯抹角的,老傻X一个……”
瑞基想起这个就来气,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但他很快甩了甩脑袋,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
【“其他外力包括……,……,和一些……道具。”】
可惜,就在这最关键的节点上,记忆戛然而止。
这老头儿的课实在是太无聊了,自己总是听着听着就脑袋一歪,直接睡了过去。
……啊啊啊!
瑞基痛苦地揪住头发,恨不得穿越回去给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让你上课摸鱼,让你不好好听讲,这下好了吧?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其他外力到底是什么啊?他就记得一个什么……道具……
——等等。
他眼睛倏地一亮,猛地松开抓着头发的手。
特殊抗性道具的话,他有!
第34章 林地求生
“特殊抗性道具……我找找……”
瑞基连忙拿出储物袋,低头在里面翻找起来。
“——找到了!就是这个!”他拎出一条重镶天光太阳石项链。
项链刚一离开储物袋,镶在中央的天光太阳石便泛起一圈淡淡的青竹色光辉,清澈而圣洁。
瑞基捏着铂金链子将它提到眼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
太阳石算不上什么贵重的宝石,但这颗不一样。
它是产自西国高原,接近天界的太阳矿脉,而这颗是那条矿脉中为数不多的、天然蕴含着“天国圣光”的宝石,拥有安魂定神、驱散黑暗与负面效果的强效净化之力。
这东西对他来说非常鸡肋,毕竟这类带有天光祝福的宝物驱的就是他这种黑暗生物,自己靠近它就会发烫,别说戴了,他连碰都不想碰。
但这是朋友送的,当时不好拒绝,加上这项链也确实挺漂亮的,他就收了,不过一直压箱底。
他低头看向靠着他的玛尔,心想:药师作为人类,这个项链对他来说应该百利而无一害,并且刚好这颗太阳石能够安神净心、驱邪避魔,给他戴再合适不过了。
虽然那位朋友她……已经不在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更何况,以她的性格,她一定会希望自己亲手挑选的东西,能够在关键时刻帮到真正需要它的人。
“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死马当活马医吧,我也没别的办法了……”
瑞基举起泛着淡淡青光的项链,小心地绕过玛尔的脖颈,将它戴在了他的颈间。
怀中俊美的男人安静地沉睡着,眉头微蹙,浓密的睫毛垂下,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唔……”玛尔忽然轻吟一声,像是陷入了噩梦,眉头皱的更紧了,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痛苦。
“……不,别去……你会死的,求你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一定要死……】”他声音低哑,带着一丝破碎的颤抖,“【又為什麼……必須是我……】”
话语断断续续,带着极度的压抑与自责。
一开始的那句话瑞基还能勉强听懂,后面两句他就彻底听不明白了。
那些词发音奇特,语调柔韧清润,听起来不像这边的通用语言。结合药师的来历……
应该是东方那边,他的家乡话吧。
玛尔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沾了尘土的额头上,衣领微敞,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由于他毫无预兆的移动,瑞基指尖在接触到他温热皮肤的刹那微微一顿,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感如涟漪般,自指尖绽开,直击心口。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曾经抚摸过这寸肌肤无数次,熟悉得令他喉间发涩,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瑞基震惊地看着怀里的人类,双手颤抖,内心感到天崩地裂。
……不是吧?
药师只是他的队友啊!
而且他……明明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而已!自己怎么会、怎么会能有这种反应?
爹啊!自己真禽兽啊!!
瑞基使劲甩了甩脑袋,把身上的那股诡异的冲动强压了下去。
冷静,冷静……
他之所以会有这种冲动……一定是因为之前那个该死的活春宫幻境!
对,就是这样。
他才不是那种一见漂亮脸蛋就发情的性缘脑魅魔!那种肤浅的生物才会因为一点接触就□□大发、热血上头。
他是魔界的王子,是一个成年的、拥有正常生理需求的雄性魔族,被那啥内容整得有点感觉,是正常的!
克制住,很快……这阵莫名其妙的感觉就会下去的。
……下不去也得给小爷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压制了下去,然后快速地将项链给玛尔系好,系好绳链后他还专门把那颗泛着淡淡金光的太阳石小心地塞进了对方的衣领里。
等会儿他还要背着他走呢,可不能让这东西坠下来,烧到自己。
太阳石透过药师袍,散发出一圈淡淡的光辉,光芒温暖柔和,如三月的阳光,缓缓扩散开,将佩戴者轻轻笼罩其中。
在温和的光晕下,玛尔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紧紧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唇边的线条也缓和了下来,神色平静了许多。
瑞基见状,轻轻呼了口气。
“好,出发吧!”他将掉在地上的猩红长剑捡起,收回腰间的剑鞘中,然后看了看四周。
“咦,眼镜?”
瑞基眼角一瞥,发现玛尔身边的树根下,他从不离身的黑框眼镜落在那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走过去,弯腰把黑框眼镜捡起来,用衬衣角擦了擦镜片,认真地将沾在上面的泥土和血迹一点点擦掉,然后小心地收到了包里。
这眼镜可是药师从不离身的宝贝,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药师就算中了魔法契约也不在乎,就光顾着到处找他的眼镜。
他怀疑,没了这玩意儿,药师估计都看不见东西,所以可不能弄丢。
收好眼镜后,他继续打量周围。
幽深的黑森林里,浓雾氤氲,树木阴影重重。周围的林子长得基本都一样,根本找不到方向。
但要说有哪里不同……
地上的蘑菇!
那一丛丛点缀在地上的蓝色菌伞,像被打碎的星星,零零碎碎洒落在黑暗中。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了一个微妙的规律——
有一个方向的蘑菇数量格外稀少,是其他地方的一半。
瑞基眯起眼睛,警觉地蹲下身,然后保持着距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地上这些蓝色蘑菇。
【“荧光蓝菇,常见的黑暗系发光蘑菇,畏光,喜食负面情绪,多生长于第四狱幽木地狱,也出现在人界南国的咒怨森林中。”】
脑海里浮出草药学教授念经般的讲课声,还有她头上那顶五颜六色、丑得惊天动地的七彩蘑菇帽,
【“黑暗越浓,荧光蓝菇生长越旺盛;反之,光亮或正面能量越强的地方,菌群就越稀疏。”】
虽然她的课同样枯燥得令人发疯,但不得不说,这一段还挺有用。
他扫了一圈脚下的地面,发现……呃,东南?西南?
靠,这里磁场混乱,罗盘没用,树又长得基本一样,肉眼根本认不清方向,但——
那个方向的蘑菇最少,稀稀拉拉的,就像是刻意避开的一样。
根据常理,这种黑暗系的森林,越往深处,黑暗就应该越浓郁;那么反过来,蘑菇越少的方向,就越接近光亮,越可能是出口所在。
而且,他的直觉也告诉他,出口在那边。
瑞基站起身,拍了拍膝盖,眸中一亮。
——好,就往那边走!
确定好前进方向后,他弯下腰,驮起玛尔,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布满野藤青苔和碎石的林地里,朝着蘑菇稀少的方向前行。
森林里安静得诡异,只有脚步声在藤叶与碎石间轻响。地面上偶尔露出几截斑驳的白骨和被腐蚀的头骨,都被瑞基目不斜视地略过了。
黑森林嘛,没死人骨头才不正常。
淡淡的黑雾仍然弥漫在四周,像在窥视,又像在迟疑,却始终不敢再靠近他们,更没有再出现那种诡异、粘腻、下流的雾团了。
一定是天光太阳石的原因,瑞基心想。
唉……身为魔王撒旦之子,本应该是黑暗的代名词,对黑暗系伤害拥有超强抗性的,没想到竟然差点被人界黑森林的雾给吞了个干净。
真是丢脸哦。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他自嘲地想着,人界真是和他犯冲,每次来人界,准没好事儿。
不过,高阶魔族,也就是恶魔,来到人界就是这样的,落差巨大,被削得想哭。
毕竟他们的强大仅限于魔界,而且越强的恶魔被削弱得就越厉害,甚至能被厉害点的凡人杀死。
——不然魔界的大家伙们也不会选择通过魔法阵跟人类签订契约,远程操纵人类来搞事了。
恶魔都是极其惜命且非常没有安全感的生物,失去力量等于要他们的命,所以若非迫不得已,他们绝不会主动以真身降临、踏足人间。
啧,瑞基酸唧唧地想,梅西耶把人界保护得可真好。
他就这么背着玛尔走了几个小时。蘑菇越来越少,说明他们离出口应该也越来越近了。
托天光太阳石的福,目前还没遇到什么危险,但是——
“好无聊……”瑞基叹了口气,抱怨道。
他瞥了眼趴在他背上,头垂着的玛尔。
没了那副土了吧唧的黑框眼镜,玛尔的颜值像是突然被解封了一样——鼻梁高挺,眉骨立体,眉毛浓密,睫毛又黑又长,在脸上投下一小抹阴影,帅得人心慌慌的。
瑞基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跟他说话:
“……你好重啊,玛尔。”
“你没事吧?什么时候才能醒啊?”
“你说你是从东方来的,那里是什么样子的呀?”
“你的家乡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还没去过遥远的东方呢,听说那里的人都深色头发深色眼睛,非常有礼貌,还特别有钱,好想去看看……”
说到这里,他突然沉默了。
林中只有脚步声,还有他负重前行发出的喘气声。
过了好一会儿,瑞基才重新开口:“玛尔……穆恩先生,”
他抿了抿唇,眼神闪烁,看起来有些不自在,又有些难过:“我,你……唉……我知道,你其实没必要救我的。”
“按照那个契约,我是……你的爱奴,伤害什么的都是到我身上的,你要是想,甚至可以直接自残让我死,我也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路下来,你有很多次机会可以不管我、让我去死的,这样你也自由了,但你还是救了我。”
“谢……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顿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
“之前对你很凶……我,我很抱歉。”
“我不会再凶你了,等救出了威廉,联系上蒂瓦,去到霍普市后,我给你买新衣服,给你买珍贵的草药,带你去吃好吃的,给你换新眼镜……”
“我一定会帮你走过幽暗地域,送你回家的。”
“我说到做到。”
说完后,他的红眸垂下,目光变得沉重了些,声音也变低,“而且,你……一定很想家吧?”
“说起来,你也许不知道……但我明白你的感觉,”
“我……也想家。”
“我想回潘地曼尼南,过回以前可以睡懒觉、打猎,骑着魔龙到处飞的日子。”
瑞基仗着背上的人昏迷着,听不见他的话,便敞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不过,在回魔界前,我得先救我的家人。”
“王叔战死了,玛……我的养弟也应该不会再待在魔界了,现在,我的亲人只剩下父王了。”
“而他现在也很危险。要是邪神魔瑞寇真的打穿了世界之墙的话,第一个杀的就是他……当然,还有梅西耶,但我才不在乎祂。”
“……总之,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瑞基脑海中浮现出撒旦高贵冷峻的背影,心头莫名一酸,连带着鼻头也泛酸。
“虽然他对我很严厉,总是冲我翻白眼,嫌我这也不好,那也不行,给他丢脸……”
“但我觉得,他是爱我的。”
他垂着眼,语气坚定:“所以,我一定要拿到黑环。我要父亲……平平安安地,跟我一起回家。”
他整个人都沉浸在回忆与情绪的漩涡中,以至于完全没有察觉到,
背上的那人,指尖轻轻颤动了一下。
第35章 拥抱
瑞基就这么背着玛尔,一步一步地穿行在昏暗的森林里。
终于,黑雾渐渐变淡,空气不再粘稠如泥,一缕清冷干净的风穿过树影,从前方缓缓吹来。
脚下的荧光蘑菇越来越少,碎星般的蓝光逐渐消失,林地变得干燥、平坦,那些纠缠脚踝的藤曼与滑腻的苔藓也变得越来越少。
忽然,一抹清亮的光芒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洒落在枯枝与碎石上。
瑞基惊喜地抬头,看向前方。
森林那层厚重如牢的黑暗屏障间,出现了一道被阳光撕开的裂缝,光线斜斜地洒落下来,在树与树之间拉出一道淡金色的光幕,像一个打开的出口。
他将背上的玛尔往上掂了掂,然后收紧双臂,足下发力,顾不得浑身的酸痛与濒临极限的体力,用力朝光的方向疾奔而去。
枯枝掠过耳边,阳光越来越近。
一步,两步,三步——
他冲破最后一道黑雾,迈过了咒怨森林的边缘。
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下来,洒在他和玛尔身上,温暖得近乎发烫,刺眼却让人安心。
秋风吹过小山丘,拂动着黄绿交错的草地。远处的山林口,一群白尾鹿在阳光下悠闲地踱步吃草,耳朵和尾巴一甩一甩的,安逸极了。
瑞基看着前方阳光明媚的草原与山丘,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靠啊,小爷我终于出来了!”
山坡上阳光明媚,天蓝得像洗过,偶尔有几朵白云悠悠飘过。大片苍翠的灌木与野草点缀在山岩之间,山坡上岩石斜卧,偶尔几株高挑的松木立在风中,枝叶被阳光镶上了金边。
原本懒洋洋卧在在山坡上晒太阳的白尾鹿见到他背着玛尔走近,立刻警觉地站起身,抖了抖耳朵,踏着小碎步跑开。
瑞基正一步一挪地走着,忽然觉得鼻尖一痒,紧接着嘴唇一凉。
豆大的汗水顺着额头一路滑下,流过眼角、面颊,没入唇间,带着盐涩的苦味。
身体被阳光这么一晒,那些先前被生存本能压下去的疲惫、酸痛、头胀、口感……一下子全部复苏,不仅四肢酸痛,太阳穴也突突地跳动起来。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就这么背着药师,一个高大的成年男性,不吃不喝的,还带着一身伤,走了好几个小时。
眼睛开始冒出一圈圈金星,耳边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苍蝇在脑壳里跳舞,喉咙发紧,呼吸也越发沉重,还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背着玛尔的手臂酸得发抖,背部的肌肉紧绷成了一块僵硬的牛皮,像是随时会撕裂开。
呼……
谁说他是个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死贵族的?
他都快成铁打的了。
先是身上中了好几箭,第二天又被炸弹炸飞掀下马,扛了双倍的伤害,喜提十几处骨折和大面积挫伤。
后又被卷进诡异的幻境里,醒过来后又遇到恶心的黑雾差点被吞,最后背着队友持续高速步行十几里……
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太TM硬核了。
只是他的体力被这样极度透支,已经快到极限了。
头好疼……浑身都疼……
……得赶快……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他坚持走到山坡上一块突出的巨石前,将玛尔放了下来,自己也一屁股坐在石头旁,整个人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
“玛德……终于安全了……”他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胸膛起伏着,任秋风吹乱他的头发,吹干额间的汗水。
他伸出手,对着天空竖起中指,声音里带着一点破碎又得意的轻快:“去你丫的艾摩斯,还有那个狗屁的邪神魔瑞寇,想杀我?嘿,——”
“做梦去吧!”
瑞基从储物袋里拿出一袋清水,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喝完水后,他又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脸,把皮肤上沾着的血渍和泥土给草草擦干净。
“唔……”
一旁的玛尔突然低哼一声,身体微微动了动。
瑞基原本就一直用余光盯着他,见状立马弹射起身,飞快跪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充满了紧张和期待。
玛尔蹙起眉,睫毛颤了颤,过了几秒,才缓缓睁开眼睛——
阳光猝不及防地直射入眼,刺得他眼睛一痛,反射性地狠狠又闭上了眼。
瑞基见他五官皱成一团的样子,眨了眨眼,随即将手抬高,掌心挡在他脸上方,将直射而下的阳光遮住。
“……!谁?怎么回事?!”
玛尔睁眼第一秒,就看到一团模糊的肉色笼罩在眼前,瞬间神经一绷,猛地弹坐起来,本能地抬拳就要打过去。
“靠靠靠!别打,是我!”瑞基赶紧收起手,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缩。
好凶!
这药师的条件反射也太暴力了吧
玛尔听到他的声音,抬起的拳头僵在空中,然后缓缓落下。
他跪坐起来,用指节揉了揉跳动得快要裂开的太阳穴,左眼微眯,右眼勉强睁开,循着声音看过去,“……瑞基?”
“嗯。”瑞基从口袋里掏出在地上捡到的黑框眼镜,小心翼翼地递给他:“喏,你的眼镜。”
玛尔摸索着接过眼镜,展开眼镜架然后戴上。
世界瞬间变得清明。
他眨了眨眼,目光缓缓上移,看向面前的人。
瑞基正半蹲在地上,双手支着膝盖,神色紧张又有些警惕地盯着他,眼底闪着光,像一只想要靠近又不敢的黑猫。
阳光落在瑞基的脸上,那双红色的眼睛像两颗刚从火焰中淬炼出的鸽血红宝石,透亮而生动。宝石中央的瞳仁微微跃动着,闪着藏不住的惊喜,还有一丝……不太明显的委屈。
微风拂过,吹起他凌乱的黑色发丝。
高挺的鼻梁,飞扬的眉毛,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落下淡淡阴影,微张着的唇泛着水光,而那抹浅淡的玫红色,像极了初春含露的花瓣。
鲜活。
眼前的瑞基,是如此地鲜活、生动,一如五百年前——
那个刚带着他,从幽暗地域里逃出来、浑身是伤眼睛却亮晶晶的少年、那个第一次见到太阳,兴奋地踩着斑驳的阳光,然后转身朝他伸出手,将整个世界的光,都捏在手里递给他的少年。
玛尔怔怔地望着他,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震得他呼吸都乱了。
可偏偏就在这一刻,他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个画面——
潘地曼尼南皇城城堡中,那个被墨绿色法环与精铁锁链束缚着,孤零零地囚禁在高阁里,眼神死寂,唇色苍白,连身形都憔悴瘦削得可怜的瑞基。
那个从不肯低头、不屑求饶,更从不示弱,哪怕身为乞儿时也高傲张扬的瑞基,居然会变成那副模样……
他像一朵缓缓凋零的玫瑰,枯萎得不堪一击,像是轻轻一碰,便会崩碎。
玛尔的胸口骤然一紧,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甚至一时间无法呼吸。
不……他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绝不!
“玛尔,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瑞基看着他神智渐渐清明,没有要再出手打人的征兆后,终于松了口气,放下戒备,一点点挪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怎么样?还好——”
话音未落,面前的男人突然动了。
玛尔猛地起身,“唰”的一下,用力将他揽入怀中。
“吗?……欸?”
瑞基愣住了,下意识张嘴想继续说话,却被对方手掌按住后脑勺,抵在肩膀上。
玛尔抱得很用力,是一种失而复得后,用尽全力的拥抱,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瑞基甚至能够感受到玛尔的心跳,剧烈而急促,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在胸口,隔着衣袍传来。
他的耳根贴着玛尔的颈侧,那里触感温热,皮肤下的骨骼因情绪失控而微微颤动,连身体都无法维持冷静。
瑞基被对方强烈的情绪所感染,忍不住呼吸一滞,心跳“咚”的一下乱了节奏。
“……玛尔,穆恩先生?”
药师他,怎么突然这么……呃,热情?
噫,好奇怪的感觉。
但看着玛尔抖成这样,可怜兮兮的,瑞基心里一软,轻叹一声后,伸手回抱住了他。
“没事啦。”他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在阳光下暖洋洋的,“我们安全了。”
说完,他还学着大人哄小孩的语气,伸手轻轻拍了拍玛尔的背,语气温柔道:“不怕啊,乖……”
“……”玛尔的身体顿时一僵。
下一秒,他面无表情地一把将他推开,然后慢条斯理地他扶了扶黑框眼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瑞基,你要是不会说话,可以选择闭嘴。”
瑞基不服:“你什么意思?我怎么不会说话了?”
玛尔无奈地叹气,朝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然后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可刚起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猛地袭来,让他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就要栽倒。
幸好瑞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稳稳拽住。
“你没事吧?要喝点水吗?”瑞基赶紧拿出水袋,递给了他。
玛尔接过水袋,但没有立刻喝,而是背靠在石头上,手指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他现在头痛欲裂,话都说不出来。
他低头看着手背上的魔纹,脸色阴沉地想要滴出水来。
这个该死的恋爱囚笼契约魔法……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他算是搞明白了,这个契约的运行规则是:瑞基帮他抗物理伤害,而他帮瑞基抗心灵伤害!
想到咒怨森林里那段痛苦的经历,他的太阳穴抽痛得更厉害了。
自己被迫重新经历了一遍过去千年来的所有痛苦与噩梦:月圆之夜,亲生父母在他眼前被杀害,秋日午时,养父母家被满门抄斩,亲朋好友,一个接一个,尽数陨落……
最可怕的是,他竟然被心魔蛊惑,同梦里的瑞基行了周公之礼!
玛尔扶着额,脸色青白交替。
最可怕的是,在经历完一遍修真界痛苦的过去后,他竟然觉得抱瑞基的感觉……美妙至极。
好似他这惨淡无趣的人生得到了圆满。
幻境中,瑞基里里外外的温度、触感,甚至连他颤抖哭泣时的呼吸,都令他上瘾般地想要更深、更久一点,恨不得那就是永恒。
如果不是那道突如其来的白色光晕替他破开了魔障,将那个幻境打破,他恐怕就彻底迷失在咒怨森林的幻术中,失去理智,成为一个神智错乱的疯子了。
“真不愧是……人界千年来怨恨恶欲所成的咒怨森林……”他喃喃道。
“喂,你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呢?”瑞基歪着脑袋凑过来,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玛尔……你真的没事吗?”
玛尔没抬头,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朝他比了个“等一下”的手势。
瑞基见状,撇了撇嘴。
他有些不爽,却也没说什么,只乖乖盘腿坐到一旁,打开储物袋,开始清点剩下的装备和补给。
山风轻拂,吹得树叶簌簌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额叶的疼痛终于退去,玛尔这才睁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拧开水袋,低头抿了口水,润了润嗓子,问:“瑞基,你的伤怎么样了?在森林里……发生了什么?我们是怎么出来的?”
“我的伤?”瑞基抬起头,眨眨眼,“基本好了!”
然后,他简单地把自己背着他,根据蘑菇生长方向来判断出口,一路走出森林的经过说了一遍。
“啊?”玛尔震惊了,“你当时伤得那么重,竟然就快痊愈了?太好了……”
“——等等!”
他的语气猛地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严肃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们在森林里待了多久?”
第36章 曙望村马夫驿站
午后秋风萧萧,将山坡巨石旁的草叶吹得东倒西歪,枯黄的风滚草从山坡上滚下,发出“咔咔”的轻响。
阳光温柔明亮,斜斜地洒在山野之间,将山坡镀上一层淡金色的柔光。
“我们在咒怨森林里待了多久?”
巨石旁,瑞基摇头,一脸无辜地说:“我不知道啊。”光顾着跑路了。
“你不会看表吗……唉,算了。”玛尔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来看看。”
说完,他拎过药箱,从夹层中取出一只做工精致的金色魔法怀表。
玛尔低头看了看表盘,神情略微一松,随后轻轻合上表盖,将怀表收了回去。
瑞基探过头去,好奇地问道:“怎么样?过了多久?”
玛尔扶了扶眼镜:“一天。”
“啊?!”瑞基瞪大了眼睛:“才一天?!”
也就是说,艾摩斯追杀他们,把他俩炸下马是昨天的事,而被英灵军射穿前胸和腿……是前天的事?!
他立马弯腰掀起裤腿,手指利落地解开绑在小腿上的绷带。
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被箭矢贯穿的伤口连一道疤都没有留下。
“……好家伙,”他不可思议地喃喃道,“我这生命力……堪比蟑螂啊。”
“啪——”
话音未落,后脑勺就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巴掌。
“诶哟!”瑞基捂着脑袋,满脸委屈地转头看他,“你干嘛?”
玛尔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不许这么说自己。”
瑞基疑惑:“哈?什么意思?”
“你不是什么蟑螂。”玛尔一边理着自己松散的半长发,将它重新束起,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你是魔界的王子,魔王之位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不许用这种词贬低自己,听见没有?”
“你恢复得快应该是因为你的血脉——也就是种族天赋。”
瑞基怔住了,脸上故作轻松的笑意也在一瞬间凝固。
他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种淡淡的、被人肯定和在意的感觉,像一束微光照进被冻得溃烂的心房,
没什么大用,但又切切实实地痒着。
啧,真难受。
他别开脸,强装镇定地抿了抿唇,小声嘟囔:“可我说的是事——”
“瑞基。”玛尔打断了他。
阳光倾洒而下,他深棕色的瞳仁如剔透的琥珀,在光中泛着沉静而肃穆的温柔,
“就像你自己曾经说过的,你是魔王撒旦的王储,是贵族中的贵族,你的一言一行要符合你的身份,所以不要再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了。”
他顿了顿,眼神微沉,“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子,你必须谨言慎行——明白了吗?”
听了他的说教,瑞基眨了眨眼,心里刚升起的一抹感动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眼皮耷拉下来,用一种“你有病吧”的眼神看向他,嫌弃道:“药师,你是不是在森林里被那些黑雾给熏傻了?”
“是,我谢谢你救了我。”
他夸张地双手张开,弯腰向玛尔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身,扬起下巴看向他,带着几分桀骜不驯,“但你一个贫民,少教小爷我做事。”
看着瑞基这副阴阳怪气的倔样,玛尔无奈地摇头,内心翻了个白眼。
唉,孺子不可教也。
……下次有机会再劝吧。
他就不信自己改造不好这个犟种王子!
玛尔走到巨石前,眯起眼望向远方。
天色澄明,阳光铺洒在起伏连绵的山丘上,一层一层金黄与苍绿交叠。在山丘群的尽头,山与天的交界线之间,隐约可以看见一道高耸入云的塔影,和隐没在秋光中的城堡的轮廓。
“霍普市。”
玛尔看着几十里外,若隐若现的城市,淡淡道。
瑞基走上前,站在巨石上,抬手遮住阳光,向前方眺望:“终于,到了霍普市,就离幽暗地域入口不远了。”
“可是……我们得先想办法找到威廉,还有蒂瓦。”
“同意,但我们得先确定一下他们分别在哪里。”玛尔扶了扶眼镜,问道:“蒂瓦是你的属下吧?你有办法跟她联系上吗?”
瑞基摇头,“联系不上。我的召唤有区域性限制,我喊过了,她没有回应。”
“哼……嗯……”玛尔扶住下巴,思考道:“你的区域性召唤作用范围是多大?你有没有办法大概感知到她在哪里?”
“我觉得她不在曙光镇。”
瑞基挠头,“魔界她跑哪里我都能召唤得到,但在人界的话……只有五十公里。”
“至于能不能感知她在哪里……”他闭上眼睛,集中精神,随着体内的血脉之力的汇集,额间微微发烫。
瑞基深吸一口气,缓缓睁眼,然后伸手,指向感觉最强烈的方向——
“……那边!”
玛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穿过山丘起伏的远景,微微眯起眼:“霍普市。”
“啊?”瑞基傻眼:“她怎么就跑去霍普市了?”
玛尔目光微沉,分析道:“我没猜错的话,那批袭击我们的雇佣兵,在我们进了咒怨森林之后,极有可能掉头回去洗劫了曙光镇。说不定……整个镇子都已经被烧了。”
“所以,蒂瓦不可能留在曙光镇。”
“况且,她要去幽暗地域,霍普市又是前往幽暗地域的必经之路,她会往那边走,并不奇怪。”
他顿了顿,侧眸看他一眼,故意凉飕飕地说:“说不定在我们遇险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召集了新的队伍,继续出发了。”
瑞基红眸变得有些黯淡,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暴跳如雷,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
说是上下级,但蒂瓦和他更多是互利共存的合作关系,他也不指望她会讲什么义气。
毕竟义气这种东西在魔界算不上稀少,但也绝不常见。
虽然,要是她能……
诶呀,算了,想这么多有什么用,不想了!
这种动荡的时候,他都自顾不暇,哪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
“那我们暂时不管她,”瑞基双手环胸,平静道:“先去找威廉。”
“他身上还带着深渊之石,没有那碎石头,无尽深渊的钥匙就凑不齐,我们谁都进不去。”
“况且,我说过——我不会再丢下任何一个队友了,我一定要救他。”
见他这么冷静,玛尔反而觉得惊讶了。
他看着瑞基沉下去的眸光,还有淡漠的表情,心里一跳。
瑞基看起来有点伤心,自己说的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他有些纠结地垂眸。
可他说的也是客观事实,蒂瓦确实很可能已经抛下他这个王子,自己走了。
……算了,既然瑞基自己都说不管,那他就当无事发生吧。
毕竟,身为王子,必须习惯一个人前行,不信任任何人,也不依赖任何人。
玛尔扶了扶眼镜,说:“好,我们先去找威廉。”
“但是——”瑞基抓了抓头发,黑色的发丝毛躁地翘着,“我们要上哪里去找他啊?”
“总不能折返回曙光镇吧?”
“不用,”玛尔摇头,“那群雇佣兵不可能待在原地,更不可能留下能让人追踪到他们的明显线索。”
瑞基急了:“那怎么办?这不就跟大海捞针,我们上哪儿去追?”
玛尔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不用担心,才一天而已,他们那么多人,还全是些板甲骑兵,不可能跑太远。”
他拿出一张地图,手指在地图上面移动:
“我们之前是在曙光镇。英灵军袭击镇子后,我们向西逃了大约三十公里,然后艾摩斯和雇佣兵又袭击了林地,我们被迫往南跑,进了咒怨森林。”
他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地图上描出一条弯曲的路线,最终落点在三岔山中间。
“结合现在的地势、指南针和霍普市的位置来看,我们应该处于曙光镇西南方,霍普市西北方。”
他指向地图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图标——一个小马头标记。
“看这里,”他说,“曙望马车夫驿站。”
瑞基探头过去,惊喜道:“竟然是驿站!这些地方通常都有客栈酒馆,我们可以去那里打探消息,看看有没有人见过艾摩斯和那群雇佣兵!”
玛尔点头:“没错。”
瑞基兴奋道:“那还等什么?快走吧!”
他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拳头,“我一定要救出威廉,把艾摩斯那个孙子揍得满地找头!”
玛尔见他活力四射的样子,忍不住勾起一抹微笑。
秋高气爽,天光明媚,他守护了五百多年的小王子,终于又露出了轻松的神情。
真好。
说起来……
“瑞基,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玛尔将戴在脖子上的太阳石项链从衣领里拎出来,“我醒过来后发现它戴在我身上,但这不是我的。”
瑞基瞥了一眼,然后点头:“嗯,我给你戴的。”
“欸?”玛尔罕见地呆住了。他眨了眨眼,问:“你给我戴的?……为什么?”
瑞基耸肩,“哎呀,你当时在森林里被那什么黑雾缠着,怎么叫都叫不醒,我猜你可能是受到了心灵魔法的攻击,意识被侵蚀了,”
“咒怨森林的心灵魔法可是人界最强的,而我身上只有这么一件同时具备黑暗和心灵抗性的东西,就随手给你戴上了呗。”
他说得轻巧,完全不提他当时的慌乱、焦急与对自己曾经不学无术的后悔。
玛尔低头,指尖缓缓摩挲着掌心里的太阳石,微微出神。
他没记错的话,这是……
爱尔琳公主送给瑞基的礼物。
“……谢谢。”他抿唇,小心地问:“既然现在我已经恢复了,那……我取下来还给你?”
瑞基摆手,“不用,你收着吧。之后我们还得去幽暗地域,这个东西能帮到你。”
“就当是你救了我一命的谢礼吧。”
玛尔指尖微微收紧,差点脱口而出——这可是爱尔琳送给你的东西,就这么给他,真的好吗?
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一是,他现在只是瑞基的队友,一个普通的人类药师,没资格知道这个项链的来历。
二是……
他竟然对瑞基毫不留恋地将那位对他非常有好感的公主殿下送的东西轻飘飘地转送给自己,而感到……
窃喜。
自己可真是……卑劣啊。
“……好。”
玛尔将项链默默放回衣领中,小心地藏好。
“谢谢你,我很喜欢。”
他垂下眼,深吸一口气,终于把憋在心里、纠结已久的问题问了出来:“瑞基,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就……我听说你之前在魔界,一直有个副手,也就是你的养弟……和我同名的那个。你可以和我讲讲你们之间的事吗?”
说完,他还专门补充道:“我是觉得,毕竟我们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接下来还要一起去幽暗地域,未来也肯定还有更多挑战,作为队友,我想更了解你一点。”
他觉得,作为药师的自己,如今与瑞基的关系已经足够亲近,瑞基应该愿意稍微敞开心扉了。
那么,也是时候,试着探一探了——
瑞基他,究竟为什么会那么怕自己?
然而瑞基连想都没想,直接冷冷回绝:“不可以。”
他瞥玛尔一眼,冷冰冰地说:“关于那个人的话题,我一个字都不想说,也不想听见。”
玛尔心里一紧,下意识追问,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焦急:“为什么?你不信任我吗?”
瑞基面无表情:“跟信不信任你无关。”
“我只是觉得,既然以后我跟他也不会再相见,就没有必要再提起或讨论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人。”
玛尔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
第37章 客栈酒馆
“……不会再相见?这是什么意思?瑞基——”
山风猎猎,落叶翻飞。
玛尔巴什的心上,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冷风顺势灌入,吹得他浑身冰凉。
只可惜,瑞基说完刚才的话后,就闭上了嘴,任他怎么追问,都不愿给任何回应。
二人之间,陷入了死寂的沉默。
在那之后,他们就这么沉默着踏入了林间蜿蜒的商道。
二人顺着起伏的山路,穿过浓荫掩映的林间栈桥,最终抵达了那座建在半山腰、俯瞰山谷的驿站——
曙望村马夫驿站。
“驿站!终于有可以休息的地方了!!”
瑞基在看见林间那座被木栅环绕的驿站木门时,眼睛顿时一亮,原地兴奋地跳了一下,打破了一路来的沉默。
“走走走,快进去!”他像匹快乐的野马,撒开了蹄子往前跑,然后才冲出去几步却发现玛尔还步履沉重地跟在后面,看起来心事重重。
见他这丧丧的样子,瑞基不满地“啧”了一声。
药师这家伙,怎么又不开心了?
他一把抓住玛尔的手腕,拉着他就往门口冲。
玛尔被他猝不及防扯得踉跄了一下,斜挎在身上的药箱晃了一下,里面的药瓶晃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慢点,慢点……”他提着药箱跟着跑,无奈道:“驿站又不会跑,不用急……”
“诶呀,我等不及了!”瑞基眼睛亮闪闪的,“我想睡真正的床,想洗个热水澡,还有——我想喝冰镇麦芽酒!”
“过去几天的极限荒野求生可把我折腾坏了!”
玛尔见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顿时忘了他说再也不想见他的伤心话,恨不得给这猫主子一巴掌:“喝什么酒!你忘了我们还得去找威廉吗?”
瑞基一点都不为所动,摆摆手道:“唉呀,就今晚而已啦。就让我放松一下,好不好嘛?”
玛尔眯起眼,表示不赞同:“你这种想法非常危险,情绪一松懈,很容易出事。”
“哦哟,那你能拿我怎么办?”
瑞基放慢了脚步,笑嘻嘻地凑近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管你怎么说,反正我不改!”
略略略,气死这个眯眯眼!
玛尔额头青筋跳动,“你——!”
……自己能拿他怎么办?
他看着瑞基艳丽的面容,白皙的脖颈,线条优美的蜂腰,还有修长的四肢,阴暗地想:
呵,他能把他草得丢盔卸甲、爬着想跑又被拖回来继续草!
就像幻境里那个嘴上说着不要最后还是放开了、喘叫得人面红耳赤的某人。
……等等,
玛尔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自己在想什么?!
他用力甩了甩头,就差再来一巴掌了。
……他,他怎么能对瑞基想那种事!
玛尔巴什撒旦森,立刻、马上——忘记那个幻境!!
他的任务是保护好他的王子、不让那个幻境里的事发生,然后弄清楚瑞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而不是想着怎么草他!
驿站确实如玛尔所料,依山而建,靠近山林的一侧是占地颇大的马厩,而面朝悬崖的一边,则被巧妙地拓造成一块平台,上面建起了一栋两层高的客栈酒馆。
夕阳洒落在灰白色的石墙和木制栏杆上,为这个山间驿站镀上一层金辉。
客栈门前摆着五六张粗木长桌,桌边零零散散坐着些人。
这些客人看上去都是本地的村民,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神色疲惫,眼神游移不定。
而在驿站建筑周围巡逻的守卫,脸上的神色则更加不安,双手握紧了武器,警惕地巡视着四周,像是在提防着什么随时可能会出现的危险。
这里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不安,就连玩骰子的人,也显得心不在焉,零零落落的笑声听起来干涩而勉强。
他们像一群惊了了什么大事却又强迫自己假装无事发生的人,勉力维持着日常平静的假象,气氛压抑得厉害。
瑞基和玛尔见状,互相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同样的警惕和凝重。
站在客栈门口的守卫见了他们两个外乡人,却并没有表现出敌意,反而友好地朝他们点了点头,随口问了句“日安”。
看起来,这里并不排斥陌生的外地人。
这让二人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搞不清楚这里究竟是发生什么了。
“管他的,都到这里了,先去客栈吧。”瑞基挺起胸膛,率先走了进去。
玛尔想想,也有道理——这里是他们唯一能够获得威廉下落的线索的地方,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之不能后退就是了。
驿站的客栈酒馆老板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身材敦实,声音洪亮。瑞基和玛尔走过去的时候,他正将一大杯麦芽酒和一份抹了黄油的椒盐卷饼端送到角落的长桌上。
“日安,小约翰。”老板朝坐在角落的姜红色头发青年咧嘴一笑,“你要的东西来啦!”
青年接过酒杯,勉强地笑了笑:“谢谢,老山姆。您也日安。”
老山姆见他满脸阴郁,面上露出几分不忍,忍不住劝道:“曙光镇的艾玛的事……我很抱歉。但,唉,约翰,人要向前看,起码你还活着,不是吗?”
小约翰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啦,您说得对。”
他仰头闷了一口酒,酒杯“咚”的一声重重砸在木桌上,“可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普通人的生活就那么难?”
“干不完的活,永远在涨的税收,四处横行的强盗和雇佣兵,换来换去的领主,还有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怪物和新神……”他姜红色的眼眸颤抖着,面色发白,
“这个世界……乱得跟一滩史一样——比马厩里十天没清理的粪堆还要烂!”
“像我们这样的平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被等待宰杀的牲畜一样,提心吊胆、得过且过……”
他抱住头,指节用力抓着自己姜红色的头发,声音哽咽,“我们早晚会完蛋,就跟曙光镇一样……”
“没有人会救我们,这个草蛋的世界,完了!”
听了他的话,周围的人纷纷沉默了下来,强撑的笑容也像老旧的墙灰,一层层剥离掉落。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瑞基听了,也垂下了眼眸。
邪神魔瑞寇覆灭了两个世界,如今又入侵梅西耶世界,妄图将这里也变成死地,这件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在上一个世界崩溃前,闪米特最后的预言女巫燃尽生命,将魔瑞寇的暴行,以及祂终将被异世界王子以黑环终结的预言,借助梦行术,传递到了梅西耶世界的每一个智慧生物心中,瑞基也不例外。
只是那时候,他总觉得天塌下来,有他魔王老爹顶着——事实上,他父王也确实去挡了,只不过现在看来……
要挡不住了。
大厦将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老板山姆听了,长叹一声,拍了拍小约翰的肩膀,“想开点,小约翰,这世界还没完呢。”
“而且,自从克里斯特伯爵接手霍普市辖区后,咱们的税率稳定多了,治安也——”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像被什么强行掐断了一样,戛然而止。
他垂下眼睛,面色沉重,最后只能挤出一句:“最起码,昨天那个教会和雇佣兵军队路过驿站时,没有对咱们下手。”
“这日子,嗐……还真像你说的,熬过一天是一天吧。”
说完,老板山姆将擦桌子的毛巾搭到肩膀上,转身往厨房走去。在转身的过程中,他注意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两个年轻人——
走在前头的,是个黑发红眼的青年,模样俊俏得过分,皮肤白得像没晒过太阳,乍一看甚至有些雌雄莫辨。
他身上的酒红色衬衫沾着泥土血渍与灰尘,腰间别着一把长剑,尽管看上去有些落魄,但气质桀骜不羁,看起来像个出游的公子哥。
而跟在他身边戴着眼镜的人,则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深发深眸,面容俊逸,一身洗得泛白的淡绿色药师袍上也满是泥土与血迹,还背着个年代久远的老式牛皮药箱,黑框眼睛一丝不苟地架在鼻梁上。
这东方人看穿着像是侍从一类的角色,但那双眯着的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有那仿佛早已看透一切的气质,又有点不好说他是个什么身份。
老山姆从出生起就在曙望村马夫驿站,至今已经经营了快四十年,人和事见得多了,知道对什么人说什么话。
这两个人显然不是普通旅客,但他一个客栈酒馆老板,并不在意他们的身份。
现在这世道,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兜里的钱和灌进肚子里的酒是真的。
他快速地瞥了一眼,努力挤出一副热情的笑容:
“哟,二位客人,是要吃饭喝酒还是住宿嘞?”
瑞基走上前,双手环胸,唇角一挑,痞痞地扬了扬下巴,说:“住店!要最好的房间,能住两个人的那种!床要软,被子要厚,窗子要朝阳。”
老山姆点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二十个铜板,附赠一篮水果和几卷绷带,床铺绝对干净又整洁——保证您二位睡得跟国王一样香!”
他顿了顿,然后笑着挠了挠头,咧嘴道:“……当然,要是这世上还有国王的话。”
几百年前,邪神麾下的英灵军把人界的“王子”都杀光了,没人敢称王,只敢自称“总理”,久而久之,王室便成了传说。
瑞基点头,拿出专门装铜板的钱袋,数出三十个铜板给他:“多出来的就当小费了。”
老山姆一愣,没想到这年轻人这么爽快,随即喜笑颜开,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好大方的小哥!谢谢您,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是钥匙,您二位的房间在二楼左拐第三间房,也就是最大的那间!”他从口袋里拿出两把钥匙,交给瑞基,“房间的门是红色的,上面有紫罗兰花图案,非常容易认出来!”
瑞基将其中一把钥匙递给玛尔,然后对老山姆点头:“谢了,老板。”
玛尔非常自然地接过钥匙,朝老山姆问:
“老板,请问一下,曙光镇离这里远吗?”
第38章 黄脸怨夫
“我们在找去曙光镇的路。”
玛尔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向酒馆客栈的老板,老山姆解释道,温和中带着一丝困扰:“我们是从北国过来的,和同伴约好了在南国曙光镇见面,结果在路上迷路了。我同伴还在山上摔了一跤,折腾了半天才来到这里。”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们得想办法赶快到曙光镇哪。”
老山姆打量了他们一眼,只见二人果然一身灰扑扑的山泥,黑发的小伙子身上还缠着绷带,看上去确实是一路跋涉过来的。
他又细细瞧了瞧两人的打扮,以及那靠得过分近、下意识保护彼此的距离,见多识广的他心下顿时一乐。
哟呵,这俩小年轻,还是一对野鸳鸯啊。
这就说得过去为什么二人衣着打扮天差地别,举止之间却既不像朋友那样洒脱坦然,也不像主仆那样拘谨生分了。
老山姆心里的警戒心立刻消了大半,语气也亲切了起来:“哎哟,可怜的小伙子们,南国的地形复杂得很,不是沼泽就是山林的——路上可吃苦了吧?”
“曙光镇离这里倒也不远,大概六七十里。”说到这里,他语气一转,脸色也变得严肃,
“不过,我劝你们,别去曙光镇了。”
瑞基故作惊讶地问道:“啊?为什么?”
老山姆谨慎地看了眼周围,然后凑近他们,小声道:“曙光镇,没啦。”
“就在前天,邪……奇迹神教教会的人带着雇佣兵,把曙光镇给荡平后,一把火烧了。”
瑞基和玛尔同时瞪大了眼睛——玛尔是装的,瑞基是真震惊。
哇去,竟然被玛尔给说中了,艾摩斯和雇佣兵真的在扫荡完曙光镇后,一把火把镇子给烧了!
可是为什么啊?
一个贸易小镇而已,至于要这么赶尽杀绝吗?
玛尔调整了一下情绪和呼吸,故意身形一震,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大受打击,脸色也随之苍白了几分:“怎么会这样……”
“那我们的朋友……威廉他……”
老山姆叹了口气,“只能祈祷他跟你们一样,也迷了路,没能去成曙光镇吧……”
玛尔低下头,一只手扶住额角,半掩着脸,身体微微颤抖,“谢谢,希望……如此。”
“可恶……”瑞基低声骂了一句,咬牙问道:“老板,那些人荡平了曙光镇后,都往哪儿去了?”
老山姆看着他腰间别着的长剑,再看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只当他是个热血上头、想要行侠仗义的年轻冒险者,连忙劝道:“诶哟,小哥,这话可不兴问啊。”
“为啥啊?”
瑞基下意识追问,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眼珠子一转,以为自己给的钱不够,赶紧从包里摸出几枚铜钱,悄悄递过去:“老板,看在这些钱的份上,你就告诉我嘛,行不?”
老山姆为难地看着他,纠结片刻后,收下了钱,靠近他,小声说:“他们……往霍普市去啦。”
瑞基愣了一下,立刻小声追问:“你确定?”
老山姆神色凝重地点头,悄声道:“确定,千真万确!”
“就在昨天,一队挂着邪……神教教会旗帜的骑兵路过这里,身上全是血迹,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而且……”他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几分惊惧,“为首的那个还押运着一辆囚车,里面关着一个光明圣骑士。”
“连光明神的人间使者,光明圣骑士都落入了他们的手中……”说到这里,老山姆闭上眼,右手划了个十字,低声祈祷道:“梅西耶在上……难道我们的神,连带着这个世界,真的要完了?”
瑞基抿唇,拳头在身侧缓缓攥紧。
“不会的。”
他抬起头,看向天边慢慢落下的夕阳,“痛苦只是一时的,明天会更好,”
他会为父王找到黑环,然后同三界联军一起,
打败邪神魔瑞寇。
“这个世界,不会完蛋的,”夕阳洒在他的脸上,在他红色的眸子里闪烁、跳跃,
“绝对不会。”
老山姆望着他,眼眶微微睁大。
面前这个年轻的、美丽的青年,他的眼睛像一簇火,一簇跃动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而他眼中的坚定,竟然让他忍不住想要相信——相信邪神魔瑞寇所带来的黑暗与恐惧只是暂时的,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只是……
“果然,我老了啊。”老山姆无奈地笑笑,“异界神入侵梅西耶世界已经持续了几百年啦,也许年轻时候我会相信,但现在……”
“算啦,不说这些丧气话了,”他摆了摆手,爽朗一笑:“你们跋山涉水一路来到这里,肯定早就又累又饿了吧?”
“院子左边那栋小屋是澡堂,里面有烧好的热水和大浴桶,只要给澡堂老板娘几个铜板,就能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衣服也能顺便请她们帮你俩洗一洗!”
“肚子饿了的话尽管告诉我,我跟家里婆娘今天一直待到太阳彻底下山才打烊。”
瑞基点头,接着用手肘捣了捣玛尔:“那我们先吃点东西?”
玛尔微笑着应道:“好。”
吃饱喝足后,瑞基地瘫在长桌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终于好好吃了一顿饱饭!”他闭上眼睛,嘴角勾起,像一只慵懒餍足的猫,“太幸福了!”
玛尔笑眯眯地从自己钱包里掏出几个铜板,放在长桌上,“这几天真是辛苦了。”
瑞基偏头,看着他掏钱结账,疑惑道:“咦,你请客吗?”
玛尔点头,“嗯,总不能一直让你付钱。”
瑞基眨了眨眼,说不上心里是种什么感觉。
这山间驿站酒馆的东西,一点也不贵,这饭钱也没有多少。但,被人主动买单的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就像是被照顾、被……
在意了一样。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瑞基突然感到坐立难安,浑身别扭。
不论是从小在人界流浪,还是后来回到了魔界,自己一直都是冲在前面、摆出大哥架势,主动给小弟们付账买单的那个。
他也很享受充当这种角色的感觉——他喜欢看别人收到礼物后满脸惊喜的感谢,喜欢他们对他的依赖和讨好。
因为那样,他就能确定,自己是被需要的。
久而久之,每当所谓的“朋友”需要什么时,他自然而然就成了那个被盯着、被期待掏钱的人。
他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大意见。朋友嘛,本就不该斤斤计较。况且,他有钱,也不至于对这种小事耿耿于怀。
虽然偶尔,他也会羡慕那些总有人抢着替他们买单、送东西的人,比如说阿斯蒙蒂瓦那个海后。
甚至,他还曾偷偷幻想过,要是玛尔巴什哪天愿意主动送他礼物,或者和他出来约会然后买个单……
他大概会幸福死吧。
可正因为习惯了单方面付出,当这一次,换成别人主动为他付账时——
他心里竟然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慌乱。
就像是……
自己不值得被这么对待。
“你怎么了?”
玛尔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怎么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是有什么心事吗?”
瑞基身子一震,猛地坐直了身子,“啊,没、没事。”
他抬眼偷瞄了一下玛尔。
男人的深棕色的眼睛如琥珀,眼神光微微跳动着,满是关心与担忧,没有半点伪饰。
瑞基像是被烫到了似的,连忙移开视线,紧张道:“就是……累了。”
说完,他赶紧掏出钱袋,低头数出一叠铜板,还特意多加了几枚,硬塞到玛尔手里:“这钱你收着。我……你,你还要回家,我不缺钱,你的钱自己留着当路费吧。”
玛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操作搞懵了,“什么?”
瑞基轻咳了一声,耳尖泛红,别扭地嘟囔道:“我不喜……习惯被别人买单,不舒服。你收着就是了,别啰嗦。”
玛尔看着手心里的铜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自己的好意竟然被拒绝了?
明明在魔界,瑞基一直旁敲侧击地想让他给他买东西的,怎么到了这里……
他竟然不要了?
联想到瑞基对自己,对玛尔巴什撒旦森的抗拒和厌恶,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自他心头升起。
“不,瑞基,你收着。”他抓过瑞基的手,强硬地将铜板塞又塞了回去。
“我……我虽然看着穿着没你那么,嗯,体面,但其实我也不缺钱。”
他用手揉了揉鼻子,脸上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丝窘迫,“我知道你嫌弃我的打扮……我,等我们到了霍普市,我就买新衣服,买能配得上你的衣服。”
话一出口,他倏地低下头,眼神闪烁,神色紧张。
……该死!
什么叫瑞基嫌弃自己的打扮,所以他会买配得上他的衣服?
自己怎么会出说这种话!
听起来就像个怕被抛弃的黄脸怨夫……要是之后瑞基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怎么看他?
玛尔脸色铁青,恨不得时光倒流,把刚才脱口而出的蠢话咽回去。
而瑞基看着他这副忸怩的样子,顿时恍然大悟。
这种想要东西又不好意思说,说出口了又后悔的表情——他熟!
于是他眯起眼睛,凉飕飕地说:“对哦,你不说我都忘了,我还承诺过要给你买衣服的。”
“那行吧,这几枚铜板我就收下了。”瑞基慢悠悠地把铜板收起来,还在手里掂了掂。
“等进城后,我给你买最好的衣服——放心,我说到做到。”
他顿了顿,抬眼扫了玛尔一眼,“以后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跟我说,不用拐弯抹角。”
玛尔表情一僵。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这下更糟糕了——直接从黄脸公变软饭男了!
而且他明明都没说什么,瑞基怎么会把他的意思给曲解成这样?
这家伙不是向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又别扭了?
“你误会了!我没有朝你要东西的意思!”他忙摆手,尝试解释,“我会自己买衣服,不用你出钱!”
瑞基摆摆手,“行了行了,又没多少钱,别纠结了。”
他站起身,打了个哈欠,“啊……我身上好脏啊,想洗澡。”
“走,去澡堂泡个热水澡!”
玛尔一听到“澡堂”二字,下意识皱起了眉。
澡堂这种地方,虽说是专门提供洗澡和洗衣服务的地方,但实际上,提供的“特殊服务”才更有名,说是另类的涩情服务中心也不为过。
据他了解,澡堂里有专门的女工,从脱衣服到洗头、擦身、按摩,一条龙伺候客人。
这种山野之地,客人大多是本地的粗汉子。而像瑞基这种眉目精致、身形修长又出手阔绰的外乡青年,简直是香饽饽。
一想到会有陌生人用那种眼神盯着瑞基,争相为他服务,甚至将手搭上他的身体,指尖掠过他的黑发、脸颊、胸膛、后背——
玛尔胸腔一闷,放在桌下的手悄然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呼吸都有些发紧。
他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翻涌的晦暗情绪。
他……不想让瑞基去那种地方。
第39章 吃醋
“……瑞基,你随身带着的豪华浴桶还在吗?”
瑞基听着玛尔无厘头的问题,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蛤?”
什么意思?
玛尔伸出食指,一副狗头军师尝试献昏策的模样,笑眯眯地说:“澡堂里的浴桶都又脏又旧,不干净也不卫生。你的浴桶还在的话,我们可以去这附近的山顶湖洗。”
他说着,拿出一张地图,指了指标着驿站的马头旁边那个小小的湖泊,态度无比认真:“我看了,湖就在附近,很方便,还可以当饭后散步。”
“烧水的话——我来给你烧,包你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你看怎么样?”
瑞基眉毛抽了抽,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这人……到底想干嘛?
“不是……我不明白,你——”
他看着玛尔,心里默念:药师是队友,是救了他一命的队友,自己要对他好一点,耐心一点,不能骂他,不能骂他——
“不行。”
经过一番艰难的思想斗争,他还是忍不住,无情地拒绝了:“好麻烦,我想赶快洗个澡然后睡觉。”
“明天还要赶路,我不想跟你整这些有的没的。”
他说着,双手叉腰,没好气地看着玛尔,说:“不是才跟你说了吗?有什么事就直接说,我不是那种擅长猜人心思的人。你这些拐弯抹角的谜语,我听不懂,也懒得听。”
“我要去澡堂,你也必须去。”
玛尔见瑞基不同意,无奈地扶住额头。
……果然被拒绝了啊。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理由实在蹩脚,但……
玛尔不甘心地看了眼已经转身朝澡堂走去的瑞基,忙起身追了上去。
“好吧,好吧,我跟你说实话……”
他扶了扶眼镜,甩出了准备好的第二套说辞:“其实是我不想去。我有洁癖,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也不喜欢和别人有身体接触。”瑞基除外。
瑞基停下了脚步,转头狐疑地看着他。
“你有洁癖?”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玛尔,发现对方一脸真诚,不像是在说谎。
可他身上的药师服全是泥渍和血迹,脏兮兮的,于是他不解道:“那你不更应该去澡堂,让人帮你洗洗衣服吗?”
如果这家伙真有洁癖的话,这一路上,他忍的得有多痛苦啊。
玛尔微笑道:“不止,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瑞基被他搞糊涂了:“那你这身脏衣服怎么办?”总不能他自己洗吧?
要真是这样的话……
他有些怜悯地看了眼药师,心里默默腹诽——
真是“贤惠”啊。
玛尔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摆手尬笑道:“当然不可能我自己洗啦,这种脏成这样的衣服,我都是直接丢掉的。”
瑞基听着他这充满槽点的话,无语地耷拉下眼皮,变成死鱼眼:“啊行行行,随你怎么说。”
懂了,这家伙就是不想去澡堂而已。
瑞基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还是忍住没有发脾气,而是耐着性子劝道:“药师先生,你真的就不能忍一忍吗?”
“我就想洗个热水澡,然后睡觉。”他说着说着,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我一路下来受了那么多的伤……我真的很累。”
“你就迁就我一次,好不好?”
他抬起头,红色的眼睛因为打哈欠而泛着微微的水光,配上软化下来的态度和语气,竟透着一股难得的脆弱与可怜。
像一只主动用头来顶你的猫。
玛尔没想到向来倔强的瑞基竟然服软了,眼睛微微睁大,拒绝的话就这么卡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一股无名火自心底升起,在心房里打转,却怎么都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在魔界,瑞基总是昂首挺胸得跟只巡视自己领地的老虎,性格傲慢霸道且桀骜不驯,不愿倾听,更不低头。
即使是面对自己,这个和他一起长大、形影不离的竹马,瑞基也绝不示弱。就算明知自己错了,也绝不会承认,反而用强硬的姿态和高高在上的地位压着自己,逼他低头,让步。
他曾无数次劝过瑞基,希望他能改,能学会体谅别人,可越劝,瑞基反而越叛逆。尤其是在那群狐朋狗友的推波助澜下,变得更加肆意妄为,目中无人。
久而久之,他只觉得心力交瘁,甚至烦透了,不想再管,不想再劝,就让这个任性妄为的家伙自生自灭吧。
可是现在呢?
来到人界后,瑞基像是换了一个人。
在落叶村,他第一次看到瑞基对普通人类平民露出同情与怜悯;遇到威廉时,他收起了反骨,肯认错,肯改过,不再闹脾气,不再乱发火。
而最让他震惊的是——
瑞基他,竟然会服软了?
心里的无名火阴沉沉地灼烧着他,玛尔看向瑞基的视线也变得阴翳起来。
瑞基不是曾经一遍遍说过喜欢他、爱他吗?
他愿意为自己送上各种昂贵的礼物:玫瑰花、珍稀的魔法书、卷轴、晶石,动辄花掉千金,却从来不肯在自己面前服软,不肯撒娇示弱,反而一次次与自己对着干,不听自己的话。
可现在,他却能在一个才认识不到一个星期的药师面前,低头服软?
即使这个药师其实就是他,但在瑞基眼里,此刻的自己,也不过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男人罢了。
……为什么?
凭什么?
这个药师究竟有什么特别的?
他忍不住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穿着土里土气,洗的发白的药师袍上沾满了泥土和血,看起来又脏又邋遢。
长相:这张脸是他根据上辈子自己的脸调整的,还算端正。可鼻梁上架着的这副黑框眼镜实在太丑了,任他什么旷世美人,戴上立马变普。
再说能力:治疗是不会治疗的,魔法是用不出来的,打架只能单挑,群殴只能靠玩阴的——除了在某些时候帮瑞基出谋划策外,完全就是一个半吊子拖油瓶。
就这样一个身无长处、平平无奇的男人,凭什么能让魔界九狱的王子向他服软?又凭什么能入得了他的眼?
玛尔就这样哽了好一阵,差点把后槽牙咬碎。
最终,他还是在瑞基期待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好。”
瑞基:耶!
他看着玛尔纠结痛苦的样子,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安抚道:“诶呀,药师先生,别这么丧着一张脸嘛,”
“你不喜欢被别人碰的话,我就出双倍的钱,让澡堂的人烧好热水后立刻退下,不会有人打扰。”
“至于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其实我也不喜欢,我带了个全新的、可以变形的浴桶,到时候热水准备好了,咱们就用它洗——怎么样?”
看着瑞基亮晶晶的眼睛,玛尔有气无力地说:“好好好,行行行,都听你的。”只要他不找人来服侍他俩就行。
二人来到澡堂,果然如玛尔所料,这里的人见到瑞基这样唇红齿白、出手阔绰的美青年后,立马两眼放光,热情得不得了,恨不得把他直接生吞了。
“哎呀,小哥,你不想试试我自己制作的手工玫瑰香皂吗?”
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纱布裙,头戴雏菊花环的澡堂老板娘朝瑞基眨了眨眼,顶着身边下属们愤懑的眼神,卖力推销道:“我的按摩手法可是一流的,给小哥你按摩的话,我可以不要小费哦~”
“手工玫瑰香皂?”瑞基的关注点显然和一般的澡堂男客不一样,“多少钱?给我来两块。”
他这次出来得匆忙,城堡里有玛尔巴什在后面追着,他只能草草地把寝殿里有的东西给塞进储物袋里,寝殿浴室的香皂又恰巧用完了,眼下在这破地方还能遇到他最喜欢的玫瑰味儿,自然要赶紧补货。
“啊……好的。”澡堂老板娘没想到他的脑回路竟然这么清奇,忍不住追问道:“那您要我服侍你吗?”
瑞基摆手,“不用。”
“请帮我们准备足够的热水就可以,不用其他服务。”玛尔突然插话,挡在了瑞基身前。
他从怀里拿出几枚银币,递给了老板娘,笑眯眯地补充道:“另外,请问您这里还有干草药、金盏花药剂和绷带吗?有的话,连同玫瑰香皂和洗浴费用,我一并结了。”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如西国高天盎酒庄酝酿出的上等干红,优雅而浓厚,带着一种天然的高贵感。
老板娘微微一愣,抬眼打量了他一番。
这名东方人虽然穿着朴素,但身上带着一股学者大师特有的书卷气,而且对她的态度非常温和,如东方青竹般高雅。
“啊、好、好的,先生。”鲜少见到如此儒雅而温柔的客人,又被这般恭敬相待,老板娘微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接过银币,动作比刚才快了三分。
很快,她便将澡堂里所有能找到的草药、伤药和干净绷带,全部打包递给了玛尔。
瑞基惊讶地看着背着手、笑眯眯的玛尔。
药师他……又主动买单了?
可他刚才还拐弯抹角地朝自己要衣服,这时候难道不应该抓住机会薅自己羊毛吗?
难道他错怪他了?
瑞基眼睛转了转,刚想说自己把钱补给他,却被老板娘打断:“二位,跟我来,我带您去包厢。”
老板娘笑眯眯地说着,转身在前引路。
临走前,她还不忘回头冲着还在发呆的雇员们吩咐道:“妞儿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点给客人烧水——动作麻利点儿!”
进了包厢后,瑞基张了张口,再次将手伸进钱包,想把钱给玛尔。
他不喜欢欠别人,就算是一个铜板也不行。
“不用。”
玛尔再次抢在他之前开口,“这是我自愿出的,你不用觉得有压力。”
他将老板娘的手工玫瑰香皂递给他,微笑道:“这是你要的香皂。”
“热水都在这里,就麻烦你把全新的浴桶拿出来吧。”
瑞基看着他手里的香皂,纠结了一阵,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人家都这么说了,再抓着这点不放,就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
大不了,之后再给他多买点好东西补平。
“行吧。”
他接过香皂后,将其放在旁边的小桌台上,然后从储物袋里拿出了全新的便携魔法卷……浴桶。
“所以……你说的新浴桶,其实是用变形术卷轴把澡堂的旧桶变新桶?”玛尔看着澡堂浴桶“嘭”一声后,变成了一个崭新的浴桶后,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瑞基撇了撇嘴,“……不然呢?你觉得我出来冒险,为什么会随身带全新的浴桶啊?”
见玛尔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全新”浴桶,他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努力挽尊道:“但是吧,你看,这等于是用魔法刷新了,所以——也是新的!”
玛尔捂脸,“好的,殿下。”
“行,那就开始洗吧,我好累啊,等不及想睡觉了……”
瑞基见他没有异议,打了个哈欠,随手坐到长凳上,双手一把抓住衬衣下摆,往上拉,准备直接脱衣服。
玛尔没想到他居然一点都不避讳自己,连忙喊道:
“等、等一下!”
第40章 共浴?
热水注满浴桶,蒸腾的雾气在狭小的包厢里弥漫着,水滴沿着刷了油松涂层的盆壁缓缓滑落。
温热的蒸汽在空中流转,角落高脚桌上点着的蜡烛光被氤氲的水汽折射得朦胧而迷离。
“瑞基,你等一下,别忙着脱——!”
玛尔见瑞基当着他的面开始宽衣,忙出声阻止,可惜他的话还是慢了一步。
“唰”的一声,瑞基已经将衬衫脱了下来。
玛尔的呼吸猛地一滞。
形貌昳丽的王子半裸着上身,身形修长,肩背线条流畅而有力。
细密匀称的肌肉勾勒出腰腹分明的轮廓,微微鼓起的肌肉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透着蓬勃而野性的生命力。
“嗯?干嘛?”
瑞基将脱下来的衬衫随手丢到一旁,转过头看向他,眼里充满了疑惑。
药师他,又怎么了?
玛尔怔怔地站在原地,喉结滚动了一下。
看着瑞基单纯无辜的眼神,他轻轻抵了抵后槽牙,垂下眼帘,遮住眼底悄然涌起的汹涌暗潮。
“……没什么,”他低声说着,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瑞基。
“你脱吧。”
瑞基看他这奇怪又别扭的行为,眯起眼睛,开始思考。
然后,思考不出来。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
他累得要死,只想泡个澡然后睡觉。
于是他三下五除二地褪下衣服,从储物袋里拿出浴衣换上,然后毫不客气地踏进了浴桶。
冒着蒸汽的热水温度刚好,才一进入浴桶,温热的水便热情地包裹上来,将过去几天的疲惫一寸寸揉开。
瑞基舒服的忍不住闭上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等他舒服够了,睁开眼后,发现玛尔还背对着他,跟个石雕一样杵在那里,便忍不住问:“喂,玛尔,你怎么还不脱?”
他懒洋洋地靠在浴桶边,打了个哈欠后催促道:“赶快脱了一起洗,早点洗完早点回房间睡。”
石雕的肩膀震了一下,然后露在棕发外面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变得通红。
瑞基盯着他红得跟熟透了的虾子一样的耳朵,突然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
他双手交叠着搭在浴桶边缘,下巴也懒洋洋地枕在小臂上,微微仰头,看着玛尔,语气里透着促狭和坏心眼:
“不是吧,药师先生,你在害羞?”
在瞥见玛尔垂在身侧的双手已经悄悄攥成了拳头,关节微微发白,一副死死忍耐的模样后,他的兴致更高了几分。
“怕什么,我又不是喜食人类精气的魅魔,还是说——你们东方人,就算是面对同性,也这么拘谨避嫌?”
背对着他的男人动了。
他低头摘下眼镜,然后转过身,深褐色的眼眸缓缓移动,视线滑过在瑞基裸露于水面上的身体,最后,停在那双带着促狭笑意的红眸上。
视线对上的一瞬间,瑞基下意识地感到背脊一凉。
摘下眼镜的药师,像是解除了什么封印似的,几乎换了个人。
面前男人的眼睛里早已没了往日的温和与拘谨,平静的假面下压着暗涌翻腾的渊底暗潮,没有波澜却仍危机四伏。
摘下眼镜后,玛尔又抬手,随意地将系着头发的发带一扯。
没有了束缚,半长发如同缓缓坠落的深棕色瀑布,瞬间披散开来,随意地搭在肩头和背上,透着一股慵懒又危险的野性。
他将眼镜叠好,与发带一起,轻放在一旁的长凳上,动作温柔优雅。
处理好随身的小物件后,玛尔转身走回浴桶前,在瑞基面前站定。
他与他对视着,在水汽缭绕中,缓缓抬手,动作不紧不慢地解开衣袍,然后一寸一寸将其褪下,露出线条流畅的肩膀与结实的胸膛。
还有夹在两胸沟壑间的那条重镶太阳石项链。
瑞基呼吸一滞,捏着浴桶边缘的手下意识收紧了几分。
这是他第一次见药师赤裸的上半身。
氤氲朦胧的蒸汽下,玛尔身上的肌肉线条被一层细细的水汽笼罩,肌肤在光影中泛着微光。
而随着他每一次微小的动作,瑞基能看到那精壮的肌肉被牵引着收缩与舒展。
充满了野性的力量,却又带着含蓄的隐忍与克制。
这种两相极致的碰撞,简直是……
性感的令人窒息。
……啊。
也许是水汽的原因,瑞基的脑袋开始变得昏昏沉沉。
不然为什么,连挪动一下视线都做不到?
感受着他灼灼的目光,玛尔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个慵懒又危险的笑。
“殿下,”他低声打趣道:“可还满意你看到的?”
这句调笑像一道惊雷,劈得瑞基猛地清醒过来。
一股热意唰地从脖子一路窜上脸颊,烧得他耳朵发烫,瑞基猛地转过身,像逃一样别开了视线,不敢再看。
“胡、胡说什么!”他背靠着浴桶,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热水里,耳根子红得像要滴血,“都是男的,有什么好看的!”
“呵呵……”
玛尔见他这副鸵鸟样,愉悦地低笑道,“是,我有的你都有,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他懒散地披上浴衣,随后走向浴桶,却在离桶两步之处停下了。
瑞基背对着他,弓着身子,微微低着头,湿漉漉的黑发贴着脖颈,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后颈和烧得通红的耳尖。
他这副慌乱而又无防备的样子,像极了咒怨森林幻境中,跪伏在自己身下,颤抖着婉转哭泣的那道背影。
玛尔的眼神一点点暗了下来,伸出手,指尖在空气中微微颤动,想要触碰那寸泛着淡淡粉意的皮肤。
可最终,他还是生生忍住了。
手在半空僵了一瞬,随即缓缓垂了下去,换成搭在浴桶边缘,指尖在木质表面无声摩挲。
瑞基感到后背一阵发热,心跳顿时加速。
他下意识回头,就见那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性感得令人窒息的躯体,正缓缓地向他倾轧而来——
“瑞基,我尊贵的王子殿下,”
低沉醇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像一根细腻的羽毛,轻轻撩拨着他的神经。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浓郁的草药香气混合着一缕难以察觉的雪松香,同蒸腾的水汽一起,如狂涌的潮水向瑞基奔腾席卷而来,霎时间卷得他昏天黑地,眼冒金星。
“我可以进来吗?”
轰——
瑞基这下不止脸和耳朵,全身“唰”的一下变得通红。
进、进来?
他要进……进哪里?
上辈子被玛尔巴什按在身下、同他抵死缠绵的画面闪过,刺激得瑞基下腹一阵紧缩。
每次玛尔巴什要进来前,都喜欢先把他的浴火挑起,然后故意在他快攀升至顶点时停下,恶劣又愉悦地问他:
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反正,他只有答应的份,不然那家伙有的是法子折腾到他松口。
瑞基夹紧双腿,把站在身后的玛尔一把推开:“不行!”
“难怪在我脱衣服时你一直扭扭捏捏的,原来你、你……!”他指着玛尔,满脸羞恼,耳尖红得要滴血,“可恶的药师,我看错你了!”
“……啊?”
玛尔懵了。
他怎么了?
不是瑞基自己催着他快点脱衣服,一起洗的吗?
虽然他看着瑞基那傻乎乎的样子,没忍住调侃了几句,但他反应也不至于这么大吧?
他看着羞得浑身通红的瑞基,突然意识到——
瑞基可是尊贵的魔界九狱王子,怎么可能容许一个普通的人类药师和他共浴?
玛尔有些懊恼——自己竟然一不小心就忘了现在他不是玛尔巴什,而是一个陌生的药师,是没有资格同瑞基靠得这么近的。
想通以后,他挠挠头,好脾气地说:“那行吧,你先洗,你洗好了我再洗。”
说完,转身走到长凳前坐下,定定地看着瑞基,耐心地等他先洗。
“……”
浓郁的草药香猛地撤离,结合玛尔刚才的话,瑞基这才猛然惊醒——
药师问的,是能不能进浴桶和他一起洗澡,
而不是……
啊——!!
瑞基的脸痛苦地挤成一团,恨不得立刻原地蒸发,或者直接把自己淹死在桶里。
他竟然以为药师先生对他有那种想法,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家怼了一顿!
明明刚才还是自己催他麻利点进来一起洗,接过转眼就翻脸变卦。
而且看药师先生那副坦坦荡荡、毫无心机的样子,显然自己才是那个满脑子歪念头的不正经家伙。
……魔不能,起码不可以,丢脸丢成这样吧?
“玛尔……”他大半个身子缩在浴桶里,手捏着桶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看向玛尔,“你……我……抱歉,我刚才脑抽了。”
红色眼睛心虚地左移右移,就是不敢直视对方,“你进浴桶来,一起洗吧。”
玛尔眨眼,猛地意识到原来刚才瑞基以为自己是对他有什么生理性的冲动、在和他邀欢?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瑞基的脑袋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现在的自己,只是个跟他认识了不到一星期的陌生药师而已,他竟然就能想到那种地方去?
玛尔咬牙,心里暗暗发狠。
瑞基长着那么一张漂亮得过分的脸蛋,却完全没有一点防备心,要是真遇上别有用心的人,恐怕早就被三言两语哄上床了!
他胸口闷得慌,藏在浴衣下的指节也被捏的咔咔作响。
果然,他就不该对瑞基这个恋爱脑王子抱有什么过高的期望!
玛尔压着心底翻腾的暴躁,脸上却仍然挂着温和无害的笑。
他倏地起身,语气温柔地近乎体贴道:“不了,你自己洗吧。我又想了一下,我在屏风后面用水冲一下就好。”
末了,他还抢在瑞基开口前,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
“毕竟,我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