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殿内用水省了不少,从前一日要用两个缸水,如今一日只用半缸。
每日不必挑水,苏安清闲许多。
不止如此,苏安总觉得公主和她身边的红萼对自己似乎变了一点点。
但要是问苏安是哪里变了,苏安也说不出。
大抵是新平公主会赏他些糕点,盒子里的糕点形状不一,外表丑陋,有的太咸,像是加了半罐盐,有的太甜,多吃一口能把牙甜掉,有的没有味道干巴巴的,有的又太油腻。
每次送糕点时,新平公主都会站在苏安面前,目光炯炯盯着苏安吃完了所有的糕点。
“这是新平自己做的,好吃吗,苏大人?”新平公主眼神期盼。
苏安不忍伤她的心,只好一个劲地点头,“好吃的,好吃的。”
此时新平公主便轻轻笑了,目光幽深
“好吃的话,新平明日还给苏大人送。”
此外,红萼在他面前话也多起来。
“哟,苏大人,怎么提两桶水,手就颤了,你行不行啊?”
“哎,苏大人,这每日风吹日晒,脸怎么还这么嫩,你是不是偷偷敷粉了?”
虽然这些不是什么好话,可苏安却从心里觉得红萼把他当成朋友了。
“苏大人,别扫了,差不多就行,鸡啄米山,狗舔面山,你要做到何年何月?”
苏安点点头,可是手里的扫帚却不停。
“我为你好呢,懂不懂啊?”红萼是个急性子,鼓着一张脸气道。
苏安只好道“但我扫干净些,缙云殿就不会招老鼠了。”
“你!”红萼听到这话,立刻变了脸色,缓缓道
“你反应过来了?”
“反应过来什么?”苏安挠了挠头,疑惑问道“红萼姑娘在说什么?”
红萼盯着苏安良久,愤怒,猜疑,还有些苏安说不出来的奇怪神情在红萼巴掌大的小脸上依次闪现,最终停在了轻蔑上。
“呵——”她最终冷笑一声
“你这么傻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笨,想必武艺也不佳,怪不得分到缙云殿,只能做些力气活。”
被红萼这么说,苏安本应该有点生气。
可是他忽然想到新平公主,
身为一个女子,力气竟然那样大。
他练武这么多年,竟还是比不上,不由得自惭形秽。
自己的武艺确实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他苏安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高手?
苏安低头看着脚边落叶,难得叹了口气。
想着把力气练的更大一些的苏安,又去挑水了。
还未到水井旁,姚弘光便又拦住了苏安的路。
“你小子,如今攀上高枝,怎么还傻乎乎地去挑水?”
“高枝?什么高枝?”苏安疑惑道。
自从当了缙云殿的侍卫,苏安总觉得身边多了好多莫名其妙的怪话。
“别装傻了,兄弟!”姚弘光对着苏安挤眉弄眼,“千牛卫都传遍了,你被安阳公主看上了,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去惠开宫?”
“安阳公主?”
苏安想了想,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应该是几日前安阳公主在缙云殿停留的事,安阳公主对自己说了几句话,引得那几个御前侍卫误会了。
可谁会传这种话呢?
上官尧是不会说这种话的,他最爱看出风头,最见不得别人好,他一点不会主动谈起那日的事。
苏安仔细回忆起那天的情形。
那天安阳公主带的四个御前侍卫,其中一个侍卫站的有点远,张嘴劝架时,两颗门牙中间有个豁口——嗑瓜子磕的。
此人名李水,其貌不扬,武功平平,但据说有个做大理寺卿的爹。平日里最喜和人攀谈,不管坏事好事,都要在他嘴里过一遍。
苏安记得他与姚弘光有些交情。
“是李水告诉你的?”苏安问道。
姚弘光点点头:
“他劝你尽早去惠开宫,安阳公主很得宠,在惠开宫当差,不比在御前差。”
“他还劝你,趁早离缙云殿远远的!那新平公主不是个好相与的。”
苏安很奇怪“但我与李水素不相识,他为什么劝我这些?”
姚弘光诶呀一声,一副我恨你是个木头的神情。
“他讨厌上官尧,上官尧讨厌你,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他对你好,特意让我跟你说的。”
“而且——这次我的消息可不是捕风捉影,我跟你说,新平公主曾经也有过贴身侍卫的,但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姚弘光又上前一步,以一种从没有过的郑重小声道
“李光的爹李延年是大理寺卿,三年前经手过一起案子。千牛卫张晋夜闯缙云殿欲毁公主清白,正好被侍女红萼和两个礼仪嬷嬷逮个正着……”
姚弘光陪着苏安一同去打水,小嘴叭叭地说了一路。
可他身边的苏安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总算到了井边苏安刚打了水上来便被姚弘光抢过来,就着桶咕嘟咕嘟地喝了小半桶。
姚弘光从木桶中抬头一笑,“嘿嘿,爽!”
苏安也被他逗笑了,“你一直陪我走,是不是想让我帮你巡夜?”
姚弘光点点头。
目的达成,姚弘光一溜烟地跑了。
苏安一人提着水桶回来,路上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原来是这样。
他脑海中闪过新平公主柔弱无害的面庞,那晚有意引导的自己过来的话,红萼看见自己安然无恙从殿内走出来时眼中的惊讶。
那天晚上的站在殿外的红萼姑娘和她身后的两个嬷嬷是在等什么,苏安也明白了。
苏安低着头看着水桶里晃悠出的波痕,肯定地下了结论。
公主一定是在考验自己!
她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总要有些心思来辨识好人和坏人。
他不怪公主,反倒更是对新平公主的同情之心更甚。
上一个侍卫冒犯了公主,公主一定害怕极了,这才有意试探。
怪不得这几日公主与自己亲近许多,还送自己糕点,或许……
或许缙云殿真的接纳自己了。
苏安想着想着,嘴角不由得缓缓上扬。
他提着水回来时,红萼远远冲他招手,“苏大人,公主叫你过来。”
“明日皇后去荐福寺举办法会,要带新平公主同去。”
这事算是好事,可红萼说这话时却神色凝重。
“苏大人,明日你便不用去了。”
苏安循声望去,新平公主正在窗边。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新平公主今日身量比平日略略宽大。
“可我是缙云殿的侍卫,应该随公主同去……”苏安坚持道,他本能地觉得明日出行不简单。
“明日我们可顾不得你!”红萼急道,“若是真有事,你……”
“明日出宫,我可以保护公主……”苏安转头,目光恳切地望着新平公主道。“公主,微臣……真的可以!”
“呵——”红萼一声冷笑,“就你?”
“红萼!”新平公主声音高了一点,红萼立刻闭嘴。
“皇后出行,配得都是最好的御前侍卫,还有半支禁军随行,苏大人这些时日也辛苦了,明日正好该大人休沐。”
新平公主微微转头,语气似是安抚
“大人不必担心新平,明日出宫的一切事宜早已布置妥当。”
“公主——”
苏安徒劳张嘴,还想说什么。
可新平公主又开口了,
“苏安!”
“这几日你劳累了许久,我记得今日你不巡夜,还是——尽早离宫吧。”
她温柔低沉的声音里,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说一不二的力度。
苏安现在还太年轻,不明白这种不动声色蛊惑人心的语调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在的他只好下意识低头应声。
苏安走到宫门口,才忽然想起姚弘光的嘱托。
是了,他今日得替姚弘光巡夜。
苏安抬脚离开宫门又向宫内走去。
桓朝都城地处东南,秋冬眨眼极其短促。
如今已至初春,天黑的依然很早,红褐色的宫墙边已染暮色,可离巡夜还有一个时辰。
苏安只好先去了侍卫处等着。
初春料峭,侍卫处仍旧挂上着厚厚的门帘。
苏安掀开门帘,却见到一个蹲在火炉边烤火的背影。
他走了两步,看清了烤火的人。
“李水?”
李水抬了下眼皮,见到来人是苏安,很快便垂了下去,只是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以示答复。
“你今日值夜啊?”
苏安点点头,坐在椅子上,开始沉默地擦起自己的千牛刀。
两人都沉默着,狭小的空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炭火的嘎吱声。
“我说,你怎么还没去惠开宫?”最终还是李水忍不住开口,“那上官尧都混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了,你空有一副好面孔,怎么就这么吃不上菜。”
“平白让那种人得意!”李水忍不住骂了声。
“我觉得在缙云殿挺好的。”苏安小声道,“新平公主对我很好。”
“缙云殿好?新平公主对你好?”李水盯着火炉的碳火思索片刻,目光又扫到苏安垮下来的小脸上,随即冷笑一声“那你在这伤心什么?我可是听姚弘光说了,你在那累的像头驴一样。”
苏安摇头“缙云殿真的很好,我只是……”
苏安也说不出为什么自己心情这样低落。
新平公主给他送糕点,冲他笑,红萼让他少做点活,苏安真的以为缙云殿接纳了自己,可后脚到了真正能用上自己的地方,公主却把自己推到千里之外。
“你只能做点力气活!”红萼那声气话原来真的钻到了苏安心里。
“你知道上官尧现在都成了御前侍卫的总领了!”
李水一想起上官尧那副明面上对贵人阿谀奉承,私下里嚣张跋扈的样子就恨的牙痒痒。上一次那厮竟还指使他连着十天在宫里巡夜,害得他眼下青黑一片!
只要能让上官尧不痛快的,李水现在都愿意做。
上次在缙云殿前,上官尧开口劝架反倒被安阳公主骂的狗血淋头,被苏安衬得一无是处。
李水看的简直痛快极了!
“还是你心里有气?觉得自己武艺高超,反倒被张峰那个老阉奴分到缙云殿所以现在心灰意冷?”
“诶呀!”李水长叹一口气
“我告诉你吧!如今国泰民安,宫中遇刺的事极少,千牛卫不过是充门面的,真正有用的是禁军!会来事,再长得好看点的千牛卫才能步步高升!”
李水的话像连珠炮一般,突突突地往外蹦。
苏安一个不慎,千牛刀锋利的剑刃划破了他的手指,渗出几滴鲜红的血。
所以……真正有用的是禁军,而自己只是一个被分到缙云殿受排挤的千牛卫,所以,新平公主才不相信自己能保护她。
刷地一声,苏安把千牛刀收进刀鞘里,望向窗边,此时天黑沉沉的,
他没理会李水的喋喋不休,转身出了侍卫处。
“我去巡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