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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第111章 一座坟 因为这个人,像观澜,像自己。……

    正所谓, 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庆为春,赏为夏, 罚为秋, 刑为冬。帝王司法历来讲究与天道相合, 庆赏罚刑通常顺应时令。

    刑赏效法天地法理, 而天罚在秋,秋属金, 万物凋零, 此为“天地始肃”,杀气已至, 是为天地秩序,人间司法也应顺应四时法则, 于仲秋之月申严百刑,决狱讼,戮有罪。

    因而圣王法天以立制, 顺时以刑诛, 制定了相应的秋决政令,故而死刑大多执行于秋月。

    笑面人手中这柄斩杀过百人的秋决刀,便是以阴铁锻造, 百罪血祭, 聚亡者阴气, 当然是专门为白冤备下的古刑刀。

    既然拥有漫长寿数,怎样虚度蹉跎也会琢磨些有意义的事情,何况他也并非什么不思进取之辈。

    人活一世,他施过恩, 做过孽,救过人,当然也害过人,若要清算起来,实在恩怨难分。

    他这种人,自知埋下过祸根,自然也要琢磨些因果报应之类的隐患,当然没有奢望那座道法刑狱能永远囚禁住白冤,待她有朝一日爬出来,保不齐就要来索命。居安思危的道理他当然明白,所以要提前谋划些事情,才能有备无患。

    他有段日子闲来无事周游天下,在一处墓穴见到这把秋决刀,墓主是名刽子手,因生前斩杀囚徒无数,杀孽太重,死于他刀下的亡魂不宁,阴气太重所以形成了刀煞。

    据当地人说,这名刽子手是在某个熟睡的深夜,被自己这把“复活”的刑刀斩了头。

    更有甚者言,这把刀屠了刽子手全家老小,无一活口,街坊邻里惊惧惶恐之余,连夜请了道人将此刀封镇于墓穴,以免刑刀屠城,危害世间。

    自此他便开始搜罗天下各地的刑刀,历朝历代,于法场斩罪无数的刑刀,也称秋决刀。

    笑面人说话间手起刀落,毫不迟疑斩向白冤!

    林木拼尽全力去架秋决刀,斩首断颈的刀刃锋不可挡,削铁如泥,直接将他手中剑刃斩断。

    “多事。”

    只见笑面人左手一弹指,那截被斩断的半寸剑尖直刺林木咽喉,后者陡然瞪大眼,根本来不及闪避。

    “三木!”正朝这边冲来的几名师兄魂飞魄散。

    剑尖没有将林木封喉,而是扎进一只苍白的掌心!

    白冤骤然暴起,挡在吓傻了的林木跟前,千万根冰丝瞬间朝笑面人绞杀出去。

    笑面人疾退数丈,身轻如燕,挥刀斩断绞杀而至的冰丝。

    而这些冰丝乍一看凌厉非常,好几根难以避免地刺进了皮肉,但是一搅就断,跟那妇人手中缝缝补补的棉线别无二致,脆弱,易断,根本不足为惧。

    她确实不行了,此刻不过是负隅顽抗,拼死一搏。

    那张笑面下的脸俨然也是张笑面,他微微侧首,看向疾奔而来的数人,都是些无关紧要又无足挂齿的人和事,不值得耗费时间,他的目标本就只有白冤一个。

    秋斩刀蓦地脱手,飞旋着掷出去,卷着劲风搅断千缕冰丝,直插进白冤心口。

    她甚至没有躲闪,许是连躲闪的力气都已耗尽,就为了护个小崽子么?

    被白冤挡在身后的小崽子双目大睁,万分错愕地看着刺出她后背的刀尖,双眼腾地红了。

    白冤霜雪般的银丝飞扬而起,困伏己身的怨力暴涨,哗啦啦的铁锁声陡地响起,铮鸣拉扯。无数套着枷锁的惨相从她体内原形毕露,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嘶嚎挣扎间扑到林木面门,又被铁锁牢牢拴住,不得挣脱,不得寸进,骇得林木一屁股摔坐在地,瞪着通红的圆眼,大脑一片空白。

    她……

    怎么会……

    身上背了这么多冤魂厉鬼……

    插着秋决刀的心口散着浓稠黑雾,腐蚀般蔓延扩散,短短须臾,将白冤的胸膛剜出一个黑洞来。

    河滩风浪未息,如墨的黑气在一点点吞噬白冤。

    她摇摇欲坠,面容在黑雾中苍白透明,风浪声太过嘈杂,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名字。

    “白冤——”

    似乎有人问:“你叫白冤么?”

    她极缓慢地眨了眨眼,如今只是眨一下眼,也要费尽全力。

    白冤视线越来越模糊,模糊地看着有人奔向她,一袭青衣,又不是,好像是一袭绛紫,她辨不清了,反正无甚区别。

    只不过……实在久违了。

    白冤扬了嘴角,轻轻唤了来人:“昭苏。”

    周雅人猛地扑向白冤,甚至没来得及触到她指尖,白冤便被黑雾吞噬殆尽。

    一股强劲的悲伤漫过周雅人心肺,也要将他吞噬殆尽般。

    为什么?

    明明天象已经遮住了。

    他拼尽全力,可为什么,还是救不了白冤。

    只余一根染了霜雪的发丝缠上他手腕,凉沁沁地贴在周雅人的腕脉上,除此之外,他还抓住了一把伞。

    白冤的报死伞。

    掌心的鲜血沾在伞面上,一瞬间,那些独属于白冤的记忆纷至沓来,猝不及防地撞向周雅人。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片荒芜又迷惘的心境,白冤的心境。

    那是白冤从不肯言说的曾经,关乎一座坟。

    她日日守在一座孤坟前,碑文上书“阿昭苏之墓”,那是她亲手葬的,从光秃秃的坟头土到草长莺飞,从草木枯黄再到大雪纷飞,白冤总在这座孤坟前徘徊。

    她驱鸟兽赶野狗,后来见过世人扫墓祭奠,便也带了野果和浊酒摆在坟头,每当雨雪天时,她会展开报死伞撑在坟头,多此一举地为坟里的“阿昭苏”遮挡雨雪。

    她就这么与一座孤坟相伴过春秋,当然也被诸多死怨召唤,去为那些冤死者报丧。

    然而那年大旱,闹了场饥荒,树皮树根啃光了,饿急眼的人犹如两眼冒绿光的饿狼,开始吃饿死的人。

    待去报丧的白冤再度回到函谷关时,阿昭苏的坟丘早就已经被人扒开了,坑中空空如也,连根骨头都没剩下。

    是被吃了吗?

    当日,白冤独坐在函谷关楼上,赏着长河落日,喝光了关令私藏的烈酒。

    谈不上难过,她的心境依旧荒芜又迷惘,从此她辗转人间,游走生死之界,从来孑然一身,没再往返函谷。

    直到某个深夜,白冤独行于山间小径,一个头破血流的姑娘踉踉跄跄撞过来。

    姑娘衣不蔽体,露出的肩背胳膊都是青紫交加的指印,她没能撞开白冤半分,好似撞到一堵硬墙,自己摔倒在地。

    惊弓之鸟的姑娘一脸血泪地抬起头,看见一张冷若冰霜的脸,随即一群莽汉从林间窜出,高举的白刃还在滴血。他们叫嚣着冲过来,污秽之言说到一半就断在了喉间。

    雪亮的冰丝比刀刃还要锋利百倍,绞出的热血溅了白冤一身,她从始至终面无表情,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吓傻了姑娘,看着满地绞断的人头残肢,姑娘惊怖万分地望向满身血的白冤。

    白冤转眸看来时,姑娘猛地哆嗦起来。

    “怕我?”

    她一开口,姑娘便如见了活鬼阎罗。

    白冤注视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原地站了许久。

    她是这天地间,一缕没有来去,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融不进这世俗活气里。她曾经将一座孤坟当成落脚地,短暂停靠过,可是因为一场天灾饥荒,世人就把那座供她停靠的坟掘了。

    而那口坟冢里,住着个与她唯一相关的人,生也好,死也罢。

    那一刻,白冤的孤寂几乎从报死伞传导进周雅人心底,那种无法言说的,让他难过到眼眶酸胀。

    阿昭苏是谁?

    你为什么要守着一座坟,甚至将它当作唯一的归宿,与孤寂相伴,风雨无阻地往返?

    白冤没再前行,而是倚着棵崎岖的树干,坐在满地残肢间闭上了眼。

    直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停在跟前,白冤睁开眼,在月下看清来人。

    她几乎愣了一下,周雅人也在这个瞬间背脊发颤。

    因为这个人,像观澜,像自己。

    他扫过满地尸身残肢,匆匆下马来到白冤面前,神色中有关切有担心更有紧张,他问了白冤好几声发生什么事了,有没有受伤之类的话,白冤全都充耳不闻。

    她长久地看着此人,终于开了口:“阿昭苏。”

    “什么?”

    “阿昭苏。”

    “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阿昭苏。”

    于是白冤没再开口,而是垂眸盯着对方伸来的掌心,思忖之余,最终将手搭了上去。

    那之后,他陪过白冤一程,那些记忆像繁花,像碎片,像过眼云烟。

    白冤时常称他阿昭苏,他纠正过好几遍,最后实在无可奈何,便笑着应承了,只将她当成个孤苦伶仃从土匪窝里逃生的可怜人。

    而这一刻的周雅人却能感知到白冤当时的心境:“为什么死一回,活一场,前尘往事就全都忘了,连自己原本是谁都忘了。”

    她甚至自问过:“是要重新来过吗?”

    她想:“若能重新来过,忘了也好。”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告诉她,他的每一次重头来过,都是重蹈覆辙,自此她们每一场重逢,都在他冤死之后。

    即便白冤被困太阴/道体,也在目睹他每一场惨死。

    这一刻周雅人终于看清了,有一根坚不可摧的枷锁牢牢系在他和白冤之间,让他们无论天高地阔,永远都在地狱相见。

    “我才是你的枷锁吗?”周雅人搂着报死伞跪下去,膝盖磕在碎石嶙峋的滩涂,那是一种要令他心肺窒息,难以言说的痛苦,“原来我才是真正困住你的枷锁吗?”

    为什么你从来不说?

    为什么你不像认他一样认我?

    因为我不信你吗?

    白冤,因为我不信你吗?

    为什么我一开始,猜忌你,怀疑你,不相信你,还要杀你。

    第112章 归本源 “周雅人,你窥私窥上瘾了不成……

    厚重的积云压在芮城上空, 延展百里,到翌日都未消散。

    不知情的老百姓以为又有一场暴雨,半夜就听见天上一个劲儿打雷,客栈掌柜不让店里的伙计晒洗床被, 并将院内的酱缸搬到了走廊。

    走廊尽头的木梯上坐着个形神潦倒的少年, 那身白衣又脏又皱, 好似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十分埋汰,也不知道打盆清水收拾一番。少年就直愣愣呆坐在那儿, 膝上横着把断剑, 垂目盯着掌心里一块儿带血的剑尖,像得了癔症。

    其余师兄弟三人走过来, 盯着他这副模样,闻翼坐到旁边, 轻声关切:“三木,吓着了?”

    林木盯着剑尖,没回应。

    连钊俯下身:“没关系的三木, 师兄再送你一把更好的剑。”

    其实他们心知肚明, 让小师弟消沉难过的并不是这把断剑。

    林木低声开口:“她救过我,好几次。”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当时的场景, 他们全都亲眼目睹, 白冤在最后关头救了三木, 如今三木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寸步不离地守在听风知的房门口。

    听风知因为御风遮星,全身经脉膨胀,差一点爆体而亡。

    当时周雅人搂着报死伞, 根根青筋暴突,从额头一路蔓进脖颈全身,情形凶险,幸亏几名少年及时针刺穴位,才堪堪稳住他即将爆裂的经脉。

    林木抬起头:“师兄,你们看见了吗?她的身上……”

    到今时今日,这几名少年才终于明白,白冤身上担着那么多冤魂,所有的一切全都变得清晰明了起来,太阴/道体、鬼衙门、刑鼎、狴犴,还有这座风陵刑台,为什么要引星力布白虎临刑,为什么要用秋决刀杀她?!

    林木即便再愚笨,与白冤同行至此,见过她受困于什么,受制于什么,也能将一桩桩一件件都串连起来,在脑中理出个大概。

    恰逢此刻,李流云拉开门,从听风知的房内出来。

    “所谓的不死阴身,”林木便望向这位好像能闻一知十的师兄,问,“是不是因为那些永不超生的冤魂都背在她身上?所以让她也不得超生?!”

    林木终于发现,自己口口声声嚷嚷的邪祟,何曾十恶不赦地做过什么吗?什么正啊邪的,世人又是以什么标准去定论的?

    原来他对正邪的认知,和大多数人一样浅薄。

    李流云不清楚白冤的过往和来历,自然没有办法回答他。

    但是林木眼巴巴望着他:“流云师兄?”

    “我不知道。”

    “她真的死了吗?”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林木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我看见她……消失的时候,变成了伞。”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震惊或者还是别的什么,他根本反应不过来,脑子也转不过弯,因为这一切都太颠覆认知和常识。他看见吞噬白冤的怨煞形成凤璇,凤璇像伞盖,竟将一切咆哮着狰狞的冤魂笼罩其中。

    当时不止林木,他们所有人都看见了。

    李流云斟酌须臾:“我想,那应该就是她的本源。”

    “什么?”几人异口同声,无不面露惊愕。

    李流云:“你们可记得之前在京观的时候,她说她从未为人,何谈托死么?”

    他们当然记得,林木头皮一紧:“你说她是……那把伞?”

    李流云也是猜测,不敢十分断定,他试图去查看那把伞,但是听风知攥得实在太紧,哪怕昏迷也没有半分松懈。

    李流云思索:“如果那把伞是白冤的本源,或许……”

    林木急问:“或许什么?”

    “或许她并未彻底消亡。”李流云想起当时的情景,有几点可以佐证他的猜测,“不难看出,那些枉死的冤魂都是担在白冤身上的,每一条绑缚冤魂的枷锁全都卡在白冤骨缝里,与她如影随形。而白冤被秋决刀屠杀之后,那么多冤魂也没能拆了她挣脱枷锁,可想而知,两者之间的枷锁,根本无法强行拆解。但是最后,那些冤魂没有被一同屠灭,而是纳入了伞中。”

    连钊顺着他的话,越琢磨越震撼:“对。”

    因此李流云才会想到:“或许这把伞就是白冤本源,如果伞盖是她的皮,那么伞骨就是她的骨。只是因为遭到屠杀,才会归于本源。”

    林木激动起来:“归于本源,然后呢,她没死吗?”

    这个不好说,毕竟人死了也有具尸体躺在地上,白冤死了,归于本源当然就是一把“尸伞”。

    但是李流云并没说出口,他隐约觉得听风知的状态不太对劲。

    客房内昏睡的周雅人攥着报死伞,陷入了一场混杂且不属于自己的乱梦。

    梦里人跟他拥有相同的眉眼,只是神韵差别甚远,当然比他潇洒,比他意气风发,他问白冤姓名,那双注视的眉眼清亮而多情。

    白冤愣神间,倒携的报死伞落在地上。

    他拾起那柄报死伞,盯着伞柄刻写的两个篆体字,慢慢念出声:“白冤?你叫白冤么?”

    这是伞铭,从此也成了她的姓名,也本该是她的姓名。

    于是她说:“我叫白冤。”

    此后他每一次枉死,她携报死伞来到他身边,无数次地告诉过他:“我叫白冤。”

    直到辗转千年,她对活生生的周雅人说:“我叫白冤,不白之冤的那个白冤。”

    随即他们在太阴/道体大打出手。

    或许那些岁月实在太过久远,报死伞传导的记忆像洪流中的碎石,纷乱散落各处,沉埋泥沙之下,只偶有水流冲开泥沙,浮出零星片段,让他分不清发生于何年何月,又在何时何地。

    而那个陪过白冤一程的年轻人,此刻腰间扎着绛紫外袍,一手拎黑靴,一手提溜着刚抓的两条鱼,用一根树藤吊着鱼嘴,光脚蹚过河滩,灿笑着走向树荫下的白冤。

    鱼已经去了内脏刮干净鳞片,生了火就烤,他用木枝搭了个简易的烤架,手脚相当麻利:“你要去哪里?”

    白冤盯着火堆,淡声道:“咸阳。”

    “探亲?”

    “不是。”

    “那你去都城做什么?”

    “办点事。”

    年轻人往火堆里添了几根干柴,明白对方可能不便相告,便识趣地没再追问。

    白冤注视他垂眸添柴的举止:“你要去哪儿?”

    他没将外袍穿上,只着一件雪白里衬,墨发高扎在头顶,惬意地沐在春风里,自然而然地回答她:“我送你一程。”

    白冤顿了顿:“那些匪徒是我杀的。”

    他偏过头,眼尾弯着,眸中含着不确信。

    白冤对上他审视探寻的目光:“不信?”

    他笑起来:“你很厉害嘛。”

    白冤开口:“所以我……”

    他却抢先道:“我还是得送你一程,女子一个人行路不安全,多个人同行也能有个照应。”

    白冤本想说她不需要照应。

    但是,那人弯着眼睛对她笑:“咸阳还有很远的路,我呢,别的不太会,但是可以烤鱼给你吃。”

    可能是春日的阳光太灼目,白冤忽然有些失神:“……昭苏。”

    闻声,他原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浮灰,走到树荫处,蹲下身与席地而坐的白冤平视:“我叫贺砚,我跟他长得很像吗,以至于你总能把我错认成他。”

    岂止是像。

    白冤懒得回答,反问:“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贺砚扬起的笑容忽然僵化在嘴角,他迎着白冤平静的目光,心底没来由的慌了一下。

    抑或者,不是贺砚在慌,而是窥听了这段记忆的周雅人。

    带入了贺砚的周雅人听见白冤说:“你是阿昭苏,也可以是贺砚,你想做谁,你便去做谁。”

    周雅人觉得心脏在颤,过电似的麻过一阵,又骤然紧缩成团,痉挛起来。

    旋即一阵寒风袭来,凛冽的风雪吹走了这场和煦的春风,画面瞬息万变,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交叉变幻。

    白冤靠着阿昭苏的墓碑,在这风雪交加的天地间卧了一夜,几乎被积雪覆盖。

    待天光从云隙中透出来,白冤睁开眼,冰冷的墓碑挂着几道流凌,好似孤坟泣泪。

    她抬手抚上那滴流凌,低声呢喃:“我知道,你死不瞑目,冤恨难平……”

    白冤站起身,早已雪落满头,她伫立片刻,走之前对坟里人说:“安生躺着吧,我帮你办。”

    此后白冤往返过崤函数次,直到阿昭苏的坟被挖开,她意外遇见重获新生的贺砚,莫名其妙同行一程,至咸阳后分道扬镳。

    白冤静立在咸阳城门口,目送贺砚离开,他时不时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跟她挥手道别。

    那一刻,或许白冤也有些许不舍吧,不然她怎会站在残阳下,望着贺砚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肯离开。

    周雅人总算从这些七零八碎的记忆中理出点头绪,原来白冤此番赴咸阳,是为了查阿昭苏的冤案。

    可无论是阿昭苏的死因,还是白冤找寻线索的过程,全都无迹可寻。

    周雅人很快发现,关乎阿昭苏的痕迹,仅仅只有一座孤坟,除此之外,没有过往和前尘,不知是被刻意遮掩,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也正因如此,让周雅人心里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极度渴望了解整个事件,甚至着急起来,昏迷间无意识搂紧报死伞。他越急切,触及到的记忆就越发不着边际,好像有什么在刻意回避他的窥探,不想让他看见。

    忽然,他听见一道突兀的命令:“放开!”

    声音虽然略显突兀,但昏迷中的周雅人根本辨识不清,只一味地堕入这场花里胡哨的乱梦。梦里时而闪过成群结队的飞鸟,时而闪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再到枯枝败叶,冰天雪地……眼见四季变换的大好风光不奏效,立刻上演挖眼拔舌、五马分尸,各种血淋淋的冤死者轮番上阵,突袭一样吓唬人。

    但是周雅人哪会轻易被这些画面吓退。

    “还没看够?”那声线冷厉极了,通过伞柄传导入周雅人感官,“放开!”

    处于昏迷的周雅人当然没有放开,反而将伞搂得更紧了。

    报死伞一个不慎失了守,又被入侵者钻了空子,眼见自己那点家底就要彻底被人翻出来:“周雅人,你窥私窥上瘾了不成?!”

    闻言,昏迷中的周雅人猝然睁开眼。

    第113章 讨人嫌 “你为什么为我冒险?”

    他分明听见了白冤的声音, 然而眼前漆黑一片,没有白冤,那些有关白冤的片段像乱梦中的错觉。

    不,这绝不是场乱梦, 这是白冤经历的过去。

    周雅人蓦地攥住白冤遗留下的报死伞, 喑哑开口:“白冤。”

    报死伞静悄悄的。

    “白冤, ”周雅人试图询问, “你还在对不对?”

    然而此刻的报死伞犹如一件寻常死物,并未与他通感。

    不可能, 他明明感受过, 怎么突然就没反应了。

    “白冤。”周雅人当然不肯放弃,重复唤了好几声, 报死伞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他怕这一切真的是自己给自己造的幻梦,是他在经脉错乱爆裂前, 一个濒死之人生出的错觉,更是他自欺欺人生出的妄念。

    “白冤……”因为太过情急,重伤后的肺腑中立刻翻江倒海。

    听见动静的几名少年刚推开门, 就见听风知猛地呕出一口血, 全都变了脸色围上前:“听风知……”

    “别过来!”鲜血沾在报死伞上的瞬间,他的感官蓦地与其相通,意识中多出的画面足以证明, 那并非他的幻梦和错觉。他现在清醒着, 并且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

    周雅人虚弱地撑着床榻, 一副有出气没进气的虚弱样,好像下一刻就要归西而去,可那张染着血的薄唇却扬起来。

    他这副样子在众少年眼里却有几分触目惊心,听风知在笑什么, 他怎么笑得出来,而且,这笑得未免太诡异了。

    因为昨夜那一场御风,听风知气脉乱行,按理说非常容易走岔气,李流云也怕他走火入魔,刚要上去探脉,就被听风知拒了。

    周雅人上不来气似的开口:“我没事。”

    可是一旁的连钊怎么看怎么不放心:“听风知,你……你怎么了?”

    那个笑在唇边一闪而过,周雅人胳膊撑不住,脱力似的躺下去,一只手在被中握住伞柄,揽在臂弯里。

    他笑那句“周雅人,你窥私窥上瘾了不成”,不会错,这是白冤的口吻,只是笑过之后,又无比心酸。

    几名少年面面相视后,以免打扰其休息,无声地退了出去。

    周雅人通过某种共感窥见了白冤的曾经,那些她不肯宣之于口的过往,与他的前尘息息相关。

    哪怕到这一刻,白冤也在百般遮掩,实在遮掩不过去就揉成碎片,漏些无关紧要的画面,以此混淆视听。

    “白冤,你我之间,同行至此,看似同舟共济,实则貌合神离,各有各的打算。”他在心底无力地叹息,或许他内心的想法也可以传导给报死伞,“你究竟想要隐瞒什么?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关于阿昭苏吗?”他问,“你后来还有见过贺砚吗?”

    也许是他的问题会触及报死伞尘封的记忆,但主人一直严防死守,因而没有引起波澜,不料周雅人又转问贺砚,顿时没来得及捂严,周雅人的意识中立刻展开某段画面。

    这次白冤出现在法场,周围站满了观刑的百姓,而她挤在人群中,看见一块写着“贺砚”的令牌被刽子手从囚徒的脖颈后抽出,重重掷在地上。

    砍头的刑刀高举间被一粒石子击偏,白冤竟于众目睽睽之下劫了法场。

    贺砚见了来者,瞠目:“你怎么……”

    “少废话。”

    就在官兵蜂拥着围堵上来时,白冤提起贺砚跃过乌泱泱的人群。

    很快,这个场景就被草草掩盖,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关紧要的田间地头。

    白冤后来不仅见过贺砚,而且在没有死怨召唤的情况下,她为贺砚插手过人间司法。

    无数画面刚摊开又被清除,快速从周雅人意识中闪过,他仓促捕捉到贺砚零星几句话语:“敢来劫法场,那帮土匪还真是你杀的啊。”

    “你为什么为我冒险?”

    “萍水相逢,我没想到你会来。”

    “白冤,你是不是喜欢……”

    喜欢什么,报死伞中的光景匆匆轮换,没有让他听下去。

    那时候的贺砚显然没有周雅人这么多心眼。

    贺砚磊落坦荡,直率豁达,因而整个人意气风发。

    周雅人反观自己,端的一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做派,实则满腹揣度和算计,甚至连路过的狗都要猜忌一番。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遭诬陷下狱,为了活命熏目为瞽,又在勾心斗角的权力中角逐,处处小心步步为营,再也不敢轻信他人。

    人心隔肚皮,这世上伪善的嘴脸那般多,谁又知道哪副血肉之躯下,包藏怎样的祸心。轻信别人的下场他领教过,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从而磨出他这副千疮百孔的心眼。

    若非如此,他早就死过不下百次。

    这么些年,他也只敢和毫无城府且直来直往的陆秉结交,也独有陆秉一个真心实意的挚友。

    哪怕跟陆秉,他也不敢十足地敞开心扉,做不到畅所欲言无话不谈,他怕给陆秉带去灾祸,更怕因为自己的缘故害了陆家。

    时势将他雕琢成如今的模样,他永远没办法跟贺砚一样,打从一开始,就心无芥蒂的与白冤相识。

    何况那时候的白冤披锁戴刑,身负无数冤死之魂被囚太阴/道体,加之北屈前后闹出那么多人命,他又亲眼目睹白冤在孙绣娘的血祭中聚形。

    周雅人设想,若是从头再来,依照自己这种疑心深重的心性,他还是会再度陷入猜忌和怀疑的轮回里。

    他没办法评价这样的自己,心底漫上无止境的悲哀难过。

    周雅人很清楚自己,这样一副心性实在不讨人喜欢,如果不是因为阿昭苏或者贺砚留下的那份真诚,白冤还会对他这样么?

    打从在太阴/道体相遇伊始,白冤看似用陆秉等人的性命逼他就范,却在危急关头从狴犴口中救下过陆秉,又从大河里将陆秉捞起扔给他,更遑论后来白冤屡次对他援手……

    周雅人强捺下这些不合时宜的心绪,下意识问出口:“是谁要杀你?”

    他在赶往渡口的途中,分明听见白冤提起故人,他问:“今日杀你的人,就是曾经将你困在太阴/道体的那个人么?”

    “白冤,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与报死伞产生共感的意识中漫起迷雾阴霾,雾霾中依稀可见一道模糊不清的背影,连是男是女都未能分辨,雾霾便涌动着成了一团浓郁的白。

    周雅人陷在这片茫茫雪白中,解读白冤究竟什么意思,迷雾代表她也不清楚,还是在以此种方式遮掩?

    “白冤。”他迫切想要拨开重重迷雾,也许可以从那座孤坟切入,“阿昭苏怎么死的?”

    陡然间,识海中风起云涌,好似昨夜在风陵上空掀起的风暴,只不过云层中裹挟着雷鸣和闪电。

    雷电劈裂长空的瞬间,天地在电光中骤然雪亮,白如日昼。

    疾电好似一道道巨型长鞭,卷着天威,从九霄抽向人间,猛抽在一个人身上。

    此人被寒铁锻造的锁链吊在沸腾的云海之下,身着一件辨不出颜色的血衣,正在遭受闪电化作的天威刑鞭!

    “你是个罪人!”

    同一时刻,雷霆万钧般的审判自九霄降下,急电化作的刑鞭毫不留情地抽在奄奄一息的人身上。

    “你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万死莫赎!”

    周雅人蓦地听见曾在梦魇中重复听过的判词,整个人也仿佛挨了一鞭急电。

    “阿昭苏,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天罚有罪,自此往后,将阿昭苏放逐出境,永不得归!”

    天罚刑鞭之下,周雅人听见一声声嘶力竭的泣嚎,绝望至极:“不要,昭苏——,昭苏!”

    天边月色如血,周雅人突然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会窥见此番场景:“阿昭苏,死于天刑?”

    静默的报死伞终于恼羞成怒:“放手!”

    周雅人根本顾不上,攥着报死伞的掌心一片湿濡,除了血还有汗,他急切追问:“阿昭苏究竟犯了什么罪?”

    任谁都不乐意被人这样肆无忌惮地窥视,报死伞疾言厉色:“周雅人,我叫你放手!”

    “白冤……”

    “放开!”

    他只觉掌心传来一阵麻痛。

    周雅人松开手,与报死伞建立的共感也在此刻断开。

    因为心绪翻腾的厉害,他呼吸急促不稳,胃里泛起阵阵血腥气,周雅人抬手压住胃部,阖上眼,只觉天旋地转,头脑昏胀。他必须让自己平复下来,经过漫长地调息,才将那口在肺腑中翻腾的老血重新咽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完全是在乘人之危地窥探隐私,可他太想知道了,他想问白冤。

    你是为了阿昭苏赴咸阳的么?

    阿昭苏究竟所犯何罪?

    又是什么样的罪名会遭此惩处?

    但他终究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去握报死伞窥探,因为这么做实在太讨人嫌了。

    周雅人静卧许久,半掀开眼睑,面朝枕边的报死伞开口:“你说你从未为人,如今算什么?”

    “白冤,我能问问你的伤吗?”

    “我保证不会再行窥探之事,我只想看看你的伤。”

    “我就碰一下,我想知道你现在伤到什么地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说完他静待须臾,像是在等对方应允,然后才缓缓伸出手,带血的指尖轻触到伞沿,随即得来一句:“顾你自己吧。”

    在此之前,他其实一直陷在白冤被屠杀的惊惧里,哪怕昏厥也绷着神经。直到这一刻,巨大的疲乏袭来,周雅人终于放心地彻底晕了过去。

    原来人真正失去意识时,所有感官会彻底断开,也不会死缠烂打地揪着“报死伞”里的记忆探究,来招人烦。

    客房门外人来人往,脚步匆匆,某人催促着:“赶紧去渡口。”

    “干什么?”

    “昨晚不知道怎么回事,渡口的商船全都翻了,河里沉了不少好东西,没见好多人都往渡口跑么,咱们也赶紧的,说不定能捞些好东西,快点,再晚可就捞不着啦。”

    话音渐远,门外的动静没能惊扰床榻上的两位伤者。

    报死伞短暂恢复过片刻人形,彼时他们同榻而眠,共寝一被,青丝纠缠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

    周雅人的指尖始终搭在报死伞的伞沿,亦或白冤身侧。

    第114章 放不下 她会被冤罪束缚

    经历渡口大劫, 太行道几名少年将听风知救回客栈至今,谁都没顾得上合眼。

    李流云简单洗漱收整一番,换了身干净白衣,揣上令牌, 临出门前叮嘱连钊时刻注意听风知状况。因其经脉逆乱反冲, 随时都有走火入魔经脉爆裂的风险, 而今正是最为关键的时刻, 所以每隔半个时辰,就需帮听风知针刺穴位, 以内力压制紊乱反冲的气血, 导引归正。

    本来一直是李流云亲力亲为,但他有事必须出趟门, 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只好交由连钊代劳。

    “流云, ”闻翼叫住他,“你要去哪儿?”

    “我去一趟县衙,找监察御史曹大人。”

    “你这个时候去找监察御史做什么?”

    “那位太阴受刑者, ”李流云曾一度这样称呼白冤, “她会被冤罪束缚,昨夜我看过渡口刑场上的阵法,和北屈鬼衙门地基下的阵法异曲同工, 都是以冤罪做刑。”

    听风知曾经说过, 白冤在太□□体中被困于冤魂不散, 北屈那座刑鼎是以衙署里的法度刑条铸造的,它每一条刑铭底下都是一桩桩冤假错案,目的就是为了镇压白冤。

    李流云道:“风陵这场盐引大案,必是专门用来对付她制造的冤案。”

    “什么?!”林木震惊, 他们昨日还毫无警觉地挤在渡口观刑,本以为只是场事不关己的盐引案,没想到……竟是有人刻意制造冤案,用冤杀无辜的方式来对付白冤。

    事发到现在,他们几个没头没脑的,根本没有深想到这一层。

    连钊:“那个把我们引来风陵的人,竟早就在此地设好了局。”

    闻翼:“难不成,就是那个主办盐引案的监察御史吗?”

    于和气:“监察御史会不会和痋师有勾结?”

    “难说。”李流云虽不常驻京城,但也耳闻监察御史曹秋实为人刚正不阿,是个宁折不弯的倔性子急脾气。

    李流云到县衙亮明身份时,监察御史正因渡口的情景百思不得其解。

    风陵渡像是遭遇过炮轰滥炸,码头沦为一片废墟,地砖木栈翻裂塌陷,到处坑坑洼洼,连泊岸的大小船只都尽数倾覆。最令人大为震惊的,莫过于岸口的闸石崩碎了,连锁河的巨链都断成数截,仿佛风陵渡遭了场大军压境!

    加之昨夜驻守渡口的卫兵吓了个魂飞魄散,反复说着斩首示众的几名死者诈尸了!

    这种事情,一个人说还有可能看岔了,但是所有驻守的卫兵都说亲眼所见,那就由不得曹大人不信了。

    恰好一直在太行修行的殿下来了,结果得到的答案居然是因为这场错判的盐引冤案引起的动荡,掀了风陵渡的罪魁祸首是听风知。

    曹秋实一时不知道该震惊殿下所谓的盐引冤案,还是听风知凭一己之力把整个渡口搅成了废墟。

    当然要说他将盐引案办成了冤案,枉杀无辜,更让他不能接受。

    即便是皇子殿下,也不能如此空口胡言!

    曹秋实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赴河东道数月,坚信此案办得毫无疑点错漏,不禁将案件事无巨细的告知,还将搜集的所有案卷线索一一梳理,呈于李流云过目。

    所有证据链非常充分,人证物证一环扣着一环,形成完美闭环。

    但就是因为罪证太充分了,抓捕时人赃并获,任谁都无可抵赖。

    芮城县令当然也不是什么清正廉明的好官,治县期间存在诸多徇私舞弊、以权谋私的行径,比如克留盗赃,放纵底下人挟势乞索等等,监察御史将这些桩桩件件全都深挖了出来。

    这么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干得出勾结盐枭私印盐引之事,况且那驻守河道的津尉已经招认,收受贿赂,私放私盐贩子。监察御史曹大人言之凿凿,贪婪是无穷无尽的,他们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当不再满足一点蝇头小利,就开始与盐枭勾结……

    曹秋实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自己暗查数月会判错案:“此事绝无可能,殿下若是不信任下官,大可以奏明圣上,将此案重审彻查!”

    一个对此案毫无所知的人凭什么在这指手画脚!

    李流云看着疾言厉色的曹秋实,无甚情绪道:“这是自然。”

    “……”曹秋实好似被一颗枣核噎在嗓子眼儿,恨不得跳起来骂人,又碍于对方身份,硬生生憋得老脸青紫。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李流云低头翻阅案卷,理所当然将吹胡子瞪眼的曹大人晾在一边,心头琢磨着,如果真的有人想要炮制冤案,也不排除曹秋实被证据误导的可能。

    幕后之人大可以利用河东盐引案,假借监察御史的手做局,而真正与此案相关的人员,包括牵涉其中的河东官吏,当然会推波助澜地把脏水泼出去,找一批替罪羊顶锅。

    待案子一了结,自然就能打发走京城来的钦差大臣。

    如此推论的话,自以为来暗查的曹秋实其实早就暴露在了明路上,他所查到的证据,也都是别人想让他查到的而已。

    李流云不由想起昨夜那个戴面具的人,持秋决刀杀了白冤后抽身而去,他试图去追,却没追上,暗处时不时还会有人放冷箭。

    那笑面人究竟是谁?

    为何费尽心力地在风陵布冤罪作刑捕杀白冤?

    ……

    笑面人负手立于河岸高崖之上,眺望芮城低垂的云层,他思来想去良久,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怎么会是把伞呢?”

    若不是亲眼所见,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笑面人摩挲手中那把油纸伞,再次感叹这世道诸多奇妙。

    黑衣人双手抱胸,搂着那把秋决刀:“如今最大的麻烦已经解决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唔。”笑面人沉吟片刻,转而问,“阴燧落在了痋师手里?”

    “没错。”

    “痋师如今身在何处?”

    一听痋师,黑衣人简直厌恶至极:“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女人,机警狡猾得很,我派去盯梢的人没了音讯,应该又被她发现了。”

    “落到痋师手上,怕是不好受。”

    “下场估计和上次在蒲州时的两个人一样,在地窖喂了她那些恶心的痋虫。”

    笑面人毫无诚意道:“可惜……所以现在把人跟丢了?”

    “看路线,应该是往陕州去了。”

    “之前小看她了。”笑面人原本没将这个女人放在眼里,觉得她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无非就是坏,这世上坏人不缺她一个,坏点也没什么不好,况且自作孽不可活,就她那副到处乱杀的作风,痋师早晚自食恶果,他倒不至于亲自下场收拾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然而,“没想到她这一路趁火打劫,不但从河冢挖出痋引蛇卵,还夺走了阴燧。”

    原本不值一提的小人物越来越有本事,很难不引起重视了。

    黑影人道:“她身边有一群罔象,对付起来怕是棘手。”

    笑面人沉默须臾,盯着河岸裸露的岩层低喃:“罔象……”

    “对,和那个女人一样,都是从太□□体钻出来的东西。”黑衣人很是纳闷儿,“这群罔象怎么就成了痋师的爪牙?难不成痋师还能给阴灵邪祟下术?”滇南三大邪祟,就像蛊婆给活人下蛊,以此操控活人,难道这邪了门儿的痋术则是给亡灵下蛊,以此操控鬼魅?

    笑面人轻笑一声:“你别说。”

    黑衣人没想到自己居然蒙对了:“还真是这样?”

    “痋术向来诡谲,修此术者个顶个的没人性,当然最后遭到反噬,下场也一个比一个凄惨,想当年……”提起当年,他又适时住了口。

    黑衣人追问:“当年什么?”

    笑面人摇头叹息,摆出一副伤春悲秋的姿态来,摆手说:“不提也罢。”

    黑衣人握着秋决刀的手指紧了紧,真想当场给他一刀,捅死这个吊人胃口的老东西,不想说就别动不动提起当年,招人烦的臭毛病!

    黑衣人彻底失了耐心,硬邦邦开口:“你到底走不走?!”

    也不知道还在这个鬼地方磨蹭什么?!

    笑面人说:“确实该走,但我这心里总是放不下。”

    黑衣人不知道他又抽什么风,又没在这儿安家落户或者留个一儿半女的:“你有什么放不下?”

    笑面人说:“那把伞。”

    黑衣人一惊:“什么玩意儿?”

    笑面人这心里始终惦记着那把伞,他说:“我在想,我要不要将那把伞焚了。”

    黑衣人此刻也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

    笑面人一拍脑门,当即下定决心:“对,咱们去焚了那把伞,免得总是牵肠挂肚的。”

    黑衣人立刻追上去:“不是,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那把伞……”

    笑面人蓦地驻足转身,黑衣人差点撞他面具上。

    “既有隐忧,就得及时解决对不对,咱们做事情,应该干净利落,以绝后患。”面具笑眯眯的,声音也和蔼可亲,他问,“报死伞在哪儿来着?”

    黑衣人简直想翻白眼:“芮城弘运客栈,那几个太行道的少年守着……”

    他话没说完,笑面人已经掉头走远,管谁天王老子守着,他不在意。

    笑面人足下生风,转眼便下了崖坡。

    第115章 瓦如蝗 “太行道何故多管闲事。”……

    黑衣人铆足了劲缀在笑面人身后, 大起大落地跳过千重屋檐,连喘气的功夫都没倒出来,还是跟那老东西差了一大截距离。

    此刻连钊刚替听风知压制住逆乱的经脉,拔下最后一根银针, 刚松口气, 就听门外响起拔剑的声音。

    林木声音发紧地唤了声:“师兄!”

    连钊蓦地推开门, 当即头皮一紧, 只见昨夜那个笑面人负手立于三重楼宇的檐脊之上,衣袂随风飘摆, 风姿出尘, 可在一众少年眼里,好似讨命的阎罗。

    追上来的黑衣人识趣地落在旁侧低矮的屋瓦上, 让那老东西“一枝独秀”去,可能修仙问道的大多数人都有个爱当显眼包的癖好。

    甭管在哪儿, 老东西绝对会选个最高点立足,以便展示他自以为翩然出尘的大仙儿风范。实则像根插在屋顶上的旗杆,串着那身袍子迎风招展, 状似魂幡, 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鬼里鬼气的味儿,一看便知走偏了路线。

    且看那几名少年见鬼的表情就知道,他这扮相邪乎得很。

    黑衣人忍不住翻白眼, 心谤腹非:装货。

    装货一言不发地显摆够了, 从屋脊上一跃而下, 直逼客栈。

    几名少年如临大敌,纷纷提剑应战。

    “挡我者……”笑面人一只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轻轻抬起。

    旁观的黑衣人太熟悉他这招式了,知道他又要放“挡我者, 一律打死”的厥词,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全部打死。

    黑衣人心知肚明,此话并非虚言,倘若换作自己,绝对退避三舍。

    但那四名少年却不知利害,还敢正面硬刚,齐力挑出如虹剑气,直击迫近的危机。

    笑面人那只手抬到一半时忽而顿住,微张的指尖改主意似的合拢:“算了,都是孩子,饶你们不死。”

    四把长剑刺向笑面人的瞬间陡然滞住,少年们面色一变,就听笑面人平静地道出一声“让开罢”,一股强劲而雄厚的气流猛地荡开,将他们尽数震飞出去的同时,撞开了客栈的门窗。

    笑面人毫无阻碍地闯进屋,一眼便看到了卧榻上的人和伞。

    就在他即将抓住报死伞的瞬间,一道凌厉的风刃陡地削来,几乎要劈掉他半个手掌!

    笑面人迅疾收手,掌心还是被风刃划开一道浅长的血痕。

    周雅人捞住报死伞护在身后,瞬息间掀起数道风刃杀向来者,接连击穿屋内的桌椅和门窗。

    笑面人擦着风刀劈向周雅人命门,后者闪避间硬生生接下一记掌风,接着整个人被震飞出去,撞塌了客栈房门,狠狠砸在院墙上。

    “听风知!”

    周雅人浑身经脉被创得剧痛难忍,他咬紧牙关,齿间鲜血淋漓,扶住墙体撑起身。

    四名少年提剑而至,去挡袭向听风知的笑面人,他们都清楚,此举不过以卵击石,而笑面人的目的是那把报死伞。

    谁也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还会杀个回马枪,而听风知身负重伤,根本不是笑面人的对手。

    “听风知,”连钊大喊,“快走!”

    然而拼尽全力,几个少年也只能拖住对方一息。

    一阵长风刮地起,撞开意图阻拦的黑衣人,托起周雅人跃过高墙,慌不择路地疾行。

    膝处的贯穿伤钻心似的疼,周雅人借风力穿梭陋巷,时不时扬扇阻击紧追而至的笑面人。

    笑面人急奔间左闪右避,腾空一旋,身形轻盈敏锐,数十道凌风擦着他的面具和周身扫过去,青砖墙石留下的痕迹如同刀刻。

    两人追逐间,卷起的迅猛气劲直接掀倒了沿途路人。

    笑面人盯着地上斑斑血点,语焉含笑:“伤了腿还跑这么快,不疼吗?何必费这个气力,再跑腿就该废了。你把报死伞交给我,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鲜血浸透了裤管,膝头的剧痛让周雅人咬紧牙关,根本张不开口。

    笑面人又说:“听风知皎皎君子,光风霁月,瞎了已令京中无数闺中女子遗憾,若是今日再瘸条腿,可就真不好看了。”

    瞎了瘸了又如何,外表从来不是他看重的东西。

    周雅人置若罔闻,一门心思想要摆脱他。

    “何必呢,一把伞而已。”能让其这么不顾伤腿和性命相护,必然和自己预料担忧得差不离,是个后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看来必须斩草除根。

    他眼看就要追上周雅人,报死伞近在咫尺,已是唾手可得。奈何他刚伸出手,该死的厉风便迎面劈来。

    那把掀动风云的扇面上落了几滴血,正是从周雅人的嘴角滴下的。

    哼,强弩之末,你还能撑几时?

    “前面没路了,”笑面人有的是余力,气定神闲开了口,“你能跑到哪儿去?”

    城中四处都是民宅和百姓,周雅人没办法肆无忌惮地御风,因为暴风的破坏力极强——微风尚且承托花瓣叶片,若要承托一个成人的重量,便是不可小觑的狂风。

    但事急从权,周雅人被堵进一条断头路,加诸腿伤难行,他别无选择。手中扇面掀地,狂风乍起,周雅人凭风借力,扶摇直上。

    带起的劲风摧草折木,飞沙走石,屋顶瓦片皆飞,惊得沿途百姓惊叫连连,有人惊恐地搂住差点被风刮上半空的幼童,吓得小孩哇哇大哭。

    正在茅房蹲坑的人忽觉头顶敞亮,一仰头,盖屋顶的三重茅被整个掀开,厕纸漫天飞舞。没等他嚎,一只大鸟,哦不,一只戴面具的鸟人从头顶飞了过去。

    鸟人正巧低头,猝不及防瞧见茅坑中撅着个大腚,他道了句“非礼勿视”,顺手将一张掀上天的被褥扯过来盖在茅房上遮掩,充当临时屋顶。

    且听一名老妇人在庭院中大叫:“我的被褥!”

    接二连三地嚷嚷不绝于耳:“我的书稿!”

    “我的蓑衣!我的簸箕!”

    “老天爷,刮大风了,房顶都被掀飞啦!”

    周雅人被笑面人咬得太紧,已然顾不上别的,只能将风力破坏的范围缩降到最小。

    听见动静的李流云从县衙出来,只见不远处两个人飞檐走壁,打打杀杀,所过之处劲风扫荡,瓦片如蝗。

    若换作平常,听风知不会闹到掀居民屋顶的地步,但他左膝被利箭贯穿,李流云亲自处理包扎的伤口,恐怕连走路都困难,所以此刻他只能全凭风力而行,但是御风术已经致他元气大伤,重创经脉……

    李流云蹙起眉,盯着狼狈奔逃的听风知,紧握折扇的手掌也在淌血。

    鲜血滴落之际,周雅人忙不迭挪开报死伞,那一滴鲜血才没有滴在伞面上。

    笑面人身形快如鬼魅,穿梭在乍起的瓦片间,几个急闪便追至周雅人身后。

    而那滴飘在空中的血滴还未来得及落下,正中笑面人眉心。

    血滴好似利刀,劈开了那张虚假的笑面。

    面具在脸上裂成两半,即将脱落的瞬间被他抬手扣住。与此同时,笑面人揽下几片乍起的青瓦直击周雅人后脑!

    李流云觑准时机拔剑,剑鞘率先脱手钉出,击碎了周雅人脑后的青瓦,挑起的剑气悍然逼退笑面人数步。

    “听风知先走。”

    周雅人没犹豫,叮嘱李流云“当心”,便头也不回地朝东去。

    笑面人将面具以青丝固定,重新扣稳在脸上,笑眯眯地歪了歪头:“李流云。”

    李流云持剑挡住他去路:“认得我?”

    “天师京宗的亲传弟子,自当有所耳闻。”眼看周雅人御风而去,笑面人疾步绕道,“我此番只为取报死伞,无意与尔等结怨。”

    “取报死伞作甚?”李流云隐约猜到了对方目的。

    果然,笑面人说:“当然是——斩草除根。”

    看来不止自己想到了报死伞就是白冤本源,笑面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此刻才会突然杀个回马枪,追着听风知赶尽杀绝。

    应该趁早送听风知离开风陵的,可惜他给忽略了,而今为时已晚。李流云长剑横扫而出,拼力拦住笑面人去路:“阁下清楚圣上密旨,即对赴河东道暗查的钦差了如指掌,又能左右盐引大案,在风陵渡胡作非为炮制冤案,又这般遮遮掩掩的戴着面具不敢示人,想必是从京城来的熟人。”

    因为见过他,更知道他的身份底细,才会说不想与他结怨。

    “哈?”笑面人蓦地闪身避让,没否认也没承认。

    若真是如此,李流云料定对方不敢轻易伤自己性命,否则朝廷与太行绝不会善罢甘休。笑面人显然不想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搞得往后终日不得安宁,他便能帮听风知争得一息脱身的机会。

    那剑势凌厉披靡,无论笑面人闪至何处,剑气便会追击斩落。他落过脚的屋檐被削去一角,树枝被整齐斩断,砖墙被劈成两半……正如李流云所料,凌厉的剑气逼得笑面人连连退避!

    此刻,好不容易追上来的林木隔着两里地都忍不住大叫:“流云师兄,拦住他!”

    笑面人轻描淡写地瞥了眼身后追赶而至的几名少年,叹了口气:“太行道何故多管闲事。”他本无意与李流云等人起正面冲突,奈何对方不懂得就坡下驴。

    “老夫连让数招,已然给足薄面,不要不识抬举。”笑面人蓦地一改方才作风,周身气势腾涌,竟携几分浩荡之气,强硬荡开李流云的剑势,徒手架住了剑尖,捏在二指之间,“刀剑无眼,若是玩过了头,伤及性命就不好了。”说罢,他手腕一转,反手带着剑刃抹向持剑之人的脖子。

    李流云猛地后仰。

    笑面人顺势出掌将其推远:“让路。”

    他可没闲工夫跟几个小兔崽子纠缠,耽误正事。

    这一掌不偏不倚拍在李流云胸口,劲力仿佛穿膛而过,震麻了脏腑。果然下一刻,这记穿膛而过的掌风打在了疾奔上前的连钊身上。

    李流云骇然色变,扭头看去,连钊抚胸跪地,蓦地吐了血。

    “连钊!”

    李流云再反观自己,只是心肺有种震麻和闷痛,并未伤及脏腑。等他再抬头望去,笑面人已经跃出数十丈之外,追着听风知去了。

    经过方才几番交手,别说他们全部加起来都不是笑面人对手,哪怕全盛时期的听风知恐怕也对付不了。

    如果笑面人今日必夺报死伞,听风知怕是凶多吉少。

    李流云心头一沉,没等几个师兄弟赶至,片刻不停地追了上去。

    第116章 负罪感 神佛不显,苦海无边。

    御风而行的周雅人当然知道流云绊不住笑面人须臾, 他提着一口气出逃芮城,携报死伞跃过纵横交错的百丈沟壑,早已分不清自己逃到了哪里,胸膛翻江倒海似要炸裂开, 连呼吸都牵出阵阵剧痛。

    直到吸气时一口血从嗓子眼里呛出来, 原本拧成一股的劲风再也无力招架般倾泻四散, 周雅人脚下一空, 顿时失去所有支点往下坠。慌促间本想汇聚风力再撑一把,五脏六腑却尖锐地绞痛起来, 仿佛无数根铜针插满周身, 密密匝匝地嵌进血肉里,促使他一呼一吸都剧痛难忍, 好似遭受酷刑。

    摔砸地面之际,周雅人猛地蜷起身子搂紧报死伞。浑身经脉和脏腑痛到极点, 耳边嗡鸣不止,好似成千上万只雄蝉放肆齐鸣。

    周雅人紧咬牙关,苦捱着想要爬起来, 奈何受伤的左腿似有千斤重, 拖累着他匍匐跪地。

    不知是焦急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上涌,周雅人只觉鼻腔发酸,眼眶热胀。他深吸一口气, 妄图压下这股几近崩溃的情绪, 奈何吸进的气息仿如一把钢针插进肺腑, 疼得他眼底一片湿热,根本抑制不住。

    他走不动了。

    他被逼行在一条绝路上,已是道尽途穷。

    拖着这副残躯……实在太狼狈了。

    很多很多时候,他都是这般无能为力, 无论自己身陷囹圄,还是祖母伯父被痋师杀害,陆秉下落不明,白冤被秋决刀屠戮,直到此时此地——哪怕他拼尽全力,最终都是无能为力。

    他走不动了,所以,他甚至连一把伞都护不住。

    周雅人揉了把潮湿的眼睫,忍着钻心蚀骨的剧痛,摸索到一棵粗糙的树干。

    皲裂的老树皮有些硌手,他残喘着靠上去,从怀中摸出瓷瓶,完全不顾剂量,一股脑倒出一把喂进嘴里。

    他也不嫌苦,嚼碎了和血咽下肚,随即去掰那条瘸腿,撕下衣襟又缠裹一圈,尽可能压紧膝伤止血。

    周雅人迅速做完这些,寻了根略粗的树枝当柺棍,然后将所有注意力聚集于耳,艰难撑起身。

    此时除了尖锐的蝉鸣之外,他总算又能听见一些周边的动静。

    原来他慌不择路逃进了一座山。

    周雅人还算知悉一点地舆方位,晋之山河,表里而险固,此乃表里山河之南翼——中条。

    山脉首起蒲州,尾接太行,北有涑水,南依黄河而行,连汾、晋之险嶝,延绵百里,谓之岭厄。

    河东道解州便是倚中条之险,控盐池之利,盐船往往通过涑水运渡至黄河,输送各地。

    周雅人闻到一抹较浓郁的松脂味,周遭应是一片松林。

    细密的松针拂过衣襟,他听见身后响起踩断枯枝的脆响。

    这么快就追上来了,周雅人脊背紧绷,拄着拐杖在密林中穿行,正待此时,手中的报死伞通过共感递了话:“西北二十丈有一处石罅。”

    什么?

    慌促间,他没留意自己的血什么时候沾上了报死伞,又于何时建立的共感。但眼下也没功夫深究,听从指引前往西北方向。

    与此同时,周雅人的意识中忽然显现出画面,正是他足下这片松林,只不过独行其间的只有白冤。她一袭白衣,肩背单薄,穿行于常青绿林之中,好似在为其引路。

    于是周雅人看见了足下草甸,看见了苍松古柏,仿佛足迹重叠在一起,领着他来到一处山崖峭壁前。

    崖边扎着棵千年古松,层叠的树冠茂密如伞盖,虬枝峥嵘苍劲,根茎凿土穿石,紧咬住危岩,蜿蜒伸扎向崖壁。

    “扶稳崖壁,踩住根茎迈过去,”报死伞中响起白冤的声音,“当心些,别滑了脚。”

    周雅人依言踏上攀伸至悬崖的粗大树根,一只手扶住崖壁,一只手抓紧舒展的松枝,深褐的枝桠好似覆着层鳞甲,硌着他掌心。

    古松的根茎牢牢盘扎入危崖峭壁间的石罅中,是嶙峋山骨间的一道裂缝,刚好够一人容身藏匿,非常隐蔽。

    一簇瘦草顽强地从岩隙挤出来,支棱在周雅人颊边,带着抹山峰的沁凉。

    周雅人拖着残躯一路走来,精神紧绷到极致,里衣早被冷汗浸得湿透了,黏腻地贴在皮肉上。他极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不敢大喘,一是因为吐息间心肺犹如针扎,二是怕引起追杀而至的笑面人注意。

    可他实在太累了,后背靠着坚硬的岩壁吊着精神,细听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那细微的脚步声来到了悬崖,忽而驻足。

    周雅人屏住了呼吸,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将报死伞攥得有多紧,五根指骨用力到发白,手背凸起根根青筋。

    直到胸口憋闷到像要炸膛,悬崖上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周雅人仰头枕着石壁,疲累地阖上眼皮,缓缓吐息。

    他没有动,也没力气动,更不知道笑面人何时才会离开,打算在这夹缝中耗到入夜。

    良久之后,周雅人终于换过这口气,才声如呢喃开了口:“白冤,你来过这里吧?!”

    这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否则她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处隐蔽的石罅,若非熟悉,是绝不可能知道的。

    而他在报死伞中得到的指引,正是白冤曾经走过的路。

    报死伞静默片刻,回答:“来过。”

    周雅人闭着眼,却透过报死伞的视角,在峰峦俯视见一片苍翠延绵的植被,观黄河滔滔,望潼关之险。

    那是印在报死伞中千百年前的光景,而今凛冬刚过不久,大地还未彻底复苏,绿意自是不及当年丰茂,生机还未完全覆盖住这片褐土。

    三晋大地,表里山河,千百年来物换星移,无论时境更迭,中条山脉始终巍峨屹立,不偏不移。

    “来做什么?”他实在怕自己昏睡过去,再一不小心栽下崖,必然摔个粉身碎骨。

    冷风拂过,吹开报死伞中缭绕的山岚,苍翠间隐隐可辨一个身影,脚步虚浮,踉跄着往前走。

    不知是此人身形太瘦还是袍子过于宽大,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到自己袍摆,整个人便往前栽去,被白冤及时扶住。

    他似不领情,蓦地拂开白冤:“别跟着我。”

    他裹着那件宽大的外袍,将自己从头到尾罩进去,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贺砚。”

    周雅人听见白冤喊他。

    贺砚没有回头,踉跄着朝前走。

    “贺砚。”

    对方充耳不闻,半步未停。

    白冤始终落后他三五步的距离:“贺砚,你能不能……”

    “我不是贺砚!”他突然恼怒,狠狠压着嗓音低吼出口,“你说的,我不是贺砚!”

    白冤顿住,隔着朦胧山岚看着他。

    贺砚极力隐忍着,抑制不住地开始抖:“别再叫我贺砚了!我凭什么叫贺砚!我不是贺砚!”

    白冤沉默下来。

    “你走吧。”这句话,他说得几近哽咽,“别再跟着我。”

    说完,贺砚转过身,继续往山道上走。

    白冤开口:“你应该跟我走。”

    贺砚并不理会,自顾上行。

    白冤欲拦,不经意扯住贺砚衣袍,罩住头脸的兜帽滑落的瞬间,周雅人整个人颤了一下,可是没等他仔细看清,浓雾便涌动着挡住了他的视线。

    然而匆匆一瞥,他分明看见贺砚露出兜帽的皮肤好似一团烂肉。

    周雅人心惊不已:“他怎么了?”

    报死伞一片沉寂,晨岚漫过黛青峰峦,笼住山林草木,只依稀可见几树松影绰绰。

    “白冤?”周雅人像被困在了茫茫雾障中,“发生什么事了?”

    忽有晨钟撞破雾障,拨开重重素纱,一幢寺庙在岚气中若隐若现。

    白冤立于寺门前,白衣几乎与蒸腾的岚气融为一体。

    终于,报死伞里有了声音:“别看了。”

    许是因为触景生情,自打入了这座山,那些前尘往事便难以遏制的涌现出来,免不了被攥着报死伞的人窥见。

    周雅人不明白:“为何?”

    “不过一些旧事。”白冤说,“跟你没有关系。”

    “我不这么认为,”周雅人问,“贺砚入了佛门吗?”

    他话音刚落,报死伞内立刻涌出画面,根本无须等白冤回答。

    那个把自己捂在宽袍中的贺砚跪在佛殿前,嘴里念念有词地诵着经文。

    白冤根本来不及遮掩,某些东西一旦触及,便会不受控制的倾闸而出,好比人没办法左右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白冤记得那天寒气尤为深重,岚气浸透了整座佛殿,她破开寺门闯入,就见贺砚躬在香炉前,手中拿着把燃着火星的香,正朝自己的额头上烫。

    这是一种戒疤,又称作香疤,出家人为求受清净戒体,供养诸佛,断执念消业障,便会在头顶烧香疤。

    白冤劈手夺过他手里的香。

    “给我!”贺砚扑过去,争抢中扯开了宽袍,露出的头脸早被烧得体无完肤。

    贺砚的青丝剃光了,满头满脸全是一颗颗反复烧烂的香疤,找不出一寸完好的皮肉,白冤已经认不出他原本的面容。

    那是一张堪称可怖的脸,不,不仅脸,他的脖颈,双手,抑或者身体,日日都被佛殿前的香火燃过,才会烫成如今这副连鬼见了都会惊恐的可怕模样。

    那一刻,向来冷静自持的白冤差点没绷住,她看着贺砚这副样子,眼中的不忍、心疼、悲悯像要涌出来。

    “不疼吗?”白冤开口,“为什么把自己烧成这样?”

    来路上,她就听山下一名劈柴的樵夫说,这座山顶的破庙里有只穿着僧衣的恶鬼,日日敲钟诵经,样子非常吓人,像从炼狱中爬上人间的。

    于是村里渐渐有了传言,那是个生前被火化的僧人回魂了。

    因为乍一看,香疤密密麻麻,香洞深深浅浅,贺砚确如一具被烧焦的行尸。

    他匍匐在佛前,哆哆嗦嗦地忏悔:“我有罪,我有罪……”

    “所以你就烧身赎罪?”

    新烫过的额头立刻起了一串水泡,贺砚伏地叩首,又将水泡磕破了,猩红的嫩肉露出来:“我有罪,我罪孽深重,我有罪,我罪不可恕……”

    白冤满眼不忍:“贺砚……”

    贺砚性情大变:“不,我不是,我不是贺砚,我是阿昭苏,阿昭苏有罪,阿昭苏罪不可恕。”

    白冤僵立许久:“我以为我在帮你。”她还记得初见时那个英姿飒飒的贺砚,从未想过会让他变成这副样子,“没承想会害了你。”

    贺砚以头磕地,在佛前长跪不起。

    “人心脆弱如斯,疯魔总在一念之间,或一念天堂,或一念地狱,”周雅人听见白冤说,“是我把他推进了地狱。”

    “他本可以做贺砚,做一辈子贺砚。”安安稳稳的,什么都不必知晓,什么也无须背负,是她考虑不周了,白冤平静道。“同样的,今时今日,你是周雅人,所有的前尘过往,阿昭苏,贺砚,观澜,都跟今日的周雅人无关。”

    “原来,”周雅人终于明白,白冤为什么死死捂着有关阿昭苏的一切不肯透露,“你不愿相告,是怕我也像贺砚一样。”

    周雅人唯一的感受是,白冤在护他,怕他同贺砚一样自毁。

    然而这一世的磋磨并非白受,他自认为不会步贺砚后尘。

    报死伞没有回答。

    贺砚太正了,是个非黑即白嫉恶如仇的真君子,他心里竖着根至高无上的道德标杆,宁折不弯。

    白冤经此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太善良的人背负不起至暗的真相和罪恶,因为那些天塌地陷的负罪感会将他们彻底摧毁。

    她后来总会想起贺砚当时的模样,跪在神佛殿前,被一把又一把香火烧得面目全非。

    可是神佛终究没能渡他。

    白冤的视线定格在面容慈悲的造像上,她没有告诉贺砚,这世间,神佛不显,苦海无边,从来只能自渡,谁也渡不了谁。

    第117章 涅槃像 “这是利用山岚来做雾障。”……

    随着夜幕低垂, 山中温度骤降,寒冽的冷气透入肺腑,稍稍减缓了周雅人一丝痛楚,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磕那一大把药丸逐渐起了效。

    风沙将岩壁削蚀出道道刻痕, 硬冷地抵着周雅人背脊, 没等他再度追问, 上行的山道上响起阵阵杂乱的脚步声, 来者俨然不止一人。

    周雅人下意识绷紧身体,全神贯注地侧耳。

    习武修行之人的脚步声向来很轻, 不细听通常容易被忽略, 但是前来的几位显然急促。

    “师兄,是往这边来的吗?”

    这是林木的声音。

    太行道那几个少年竟然追来了。

    “不会错, 那笑面人刚才上了山,这里……听风知!”闻翼正说着话, 忽然看见周雅人拄着木棍从一棵古松后现身,衣襟上血迹斑斑。

    “听风知。”五名少年蜂拥上前,李流云问, “你没事吧?”

    周雅人精疲力尽地摇摇头, 有些不稳地晃了一下。

    林木立刻上去搀扶他:“那个笑面人呢?”

    周雅人面无血色:“应该是走了。”

    林木:“那我们赶紧……”

    “前面不远的山腰处应该有间寺庙,”周雅人打断说,“我走不动了, 想去那边落个脚。”

    只是相隔这么久, 不知道那间破庙还在不在, 兴许早就已经坍塌毁去,消失在这茫茫岁月里。毕竟住过鬼僧的寺庙让人避之不及,若常年没有香火无人修葺,大多挺不过百年光阴。

    可他还是想要去“看看”, 哪怕仅剩一点残败的遗迹。

    反正来都来了。

    闻翼个头高,肩背宽实,主动蹲下身背听风知。

    周雅人推辞不过,加之腿伤的确疼痛难行,便承了少年这份好意。

    可是……

    几名少年在松林间走了许久,绕着山腰转啊转,慢慢开始疑惑:“寺庙在哪儿呢?”

    周雅人也不清楚具体位置,他握着报死伞,报死伞当然没有给他指路:“应该就在附近。”

    于是少年们又往前行了一段,山中渐渐漫起雾岚,刚开始还算稀薄,淡如青烟,随着夜幕降临,岚气越来越浓。

    “起雾了。”连钊拂开遮挡的松枝,在前头开路。

    “算了……”周雅人刚准备让几名少年走回头路,就听李流云开口:“奇怪。”

    岚气和夜色将他们笼罩,每个人的面目都显得有几分朦胧失真。

    林木赶紧问:“怎么了流云师兄?”

    李流云在太行道修习剑道,却最精于阵法,他对各类奇门法阵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度,因此天师常把他有慧根挂在嘴边。

    深山高峰中常起雾岚,这不足为奇,但李流云却有种并非寻常的直觉:“此地有阵。”

    于和气有些意外:“什么?”

    闻翼追问:“什么阵?”

    是什么阵李流云暂时还无法窥出其门道来,总觉得这雾霾是一道障眼法。

    潮气从山根底下沿着耸拔的高峰攀升,入夜后高处气温逐降,凝结的潮气便会形成上坡雾岚,弥漫整个山林。

    少年们双腿陷在乳白色的雾团里,渐渐看不清脚下的路,这种情况很容易迷失方向,也更容易在悬崖峭壁失足。

    周雅人感知着周边越发阴冷地潮气,叮嘱他们格外当心。

    通过大家的描述,周雅人想起报死伞中所见的情景,白冤来此的时候也是漫山遍野的雾岚,而那座寺庙也隐藏在浓浓岚气中,隐约可见一角飞檐。

    浓重的岚气经久不散,似一道与世隔绝的雾障。

    周雅人下意识想要通过共感探问白冤,报死伞中俨然也是一片迷雾重重,好似白冤也曾在雾障中走了许久许久,才终于拨得云开找到贺砚。

    乳白色的雾气一团一团的,林木下意识摆手去拨,然而根本拨不散,手掌不小心拍打到松针,居然很是尖锐地扎破了手。

    林木“嘶”了一声,他身边的于和气问:“怎么了?”

    林木没放在眼里:“没事,被松针扎了一下。”

    深山中灌木植被多种多样,随处还有丛生的带刺荆棘,因为雾障迷眼,难以避开,时不时还会划拉到少年的衣摆。

    李流云一步一细观,脚下时而踩到些散乱的碎石子,他都会一一俯身察看。

    灰石覆了层青苔,散落在草茎泥土中。

    其实以石为阵最为常见,一草一木皆可为阵,真正的布阵之师习以因地制宜,将所落法阵完美契合于山峦川泽之中,叫人难以觉察。

    而此地松林遍布,若是一宿走不出去,必然先怀疑自己迷了路。

    李流云揪下一戳松针在指尖戳捏,忽然开口:“听风知。”

    “殿下请讲?”

    “还能御风吗?身体是否扛得住?”

    “问题不大。”

    “那便劳驾探一探这座山了。”

    其余少年虽感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周雅人从闻翼背上下来,拄着木棍站直身,稍作调息压下肺腑中乱窜的气劲,他折扇一展,翻手为风,掀起浓浓雾岚像涌动地白浪。

    青衫飘带扬在风中,携着一丝血腥气。

    长风卷着山岚腾起如云,吹动无边草木,居然形成一个巨大的白色旋涡,将他们围在风涡当中。

    果然如他所料,李流云开口:“风吹不出去,雾岚才会全部聚集在这片山峦林间,以至于浓到辨不清路。”

    随着风速急剧运转,周雅人接话:“这是利用山岚来做雾障。”当然对目不能视的瞎子无甚影响。

    连钊问:“莫不是这山间藏着什么东西?”

    周雅人心下有了预测,或许那处贺砚身处的寺庙就在这浓雾阵护之地。

    李流云紧紧压着眉眼,从巨大的风涡中隐隐窥见几棵屹立不动的青松。

    这显然不对劲,周遭所有苍松坚韧挺拔,在风中摇曳生姿,唯独有几处劲松岿然不动,连细小的松针都未颤动半分。

    若是没有听风知御风,他恐怕还需费很大的周折才能找到阵地关窍。

    “你们跟紧我。”李流云说罢朝着屹立不动的青松迈去。

    裹着白雾的风旋罩住了这片山峦,一棵棵高挺的苍松犹如塔刹,那一瞬间,李流云只觉得这些青松像极了佛说的七级浮屠——佛塔。

    当他们迈过佛塔似的青松,云遮雾绕地山脊间立刻浮现出一座建筑飞檐。

    握着报死伞的周雅人立刻看见了久远的画面,是白冤走出茫茫雾障,孑然来到这座佛门前的情景。

    林木惊讶道:“真的有佛寺啊。”

    连钊道:“这佛寺居然藏在深山的阵法中。”

    李流云步步走近:“不是。”

    闻翼不明就里:“什么不是。”

    “不是佛寺,”李流云说,“是佛塔。”

    “啊?”于和气不太了解佛道,“佛塔跟佛寺也差不多吧。”

    周雅人解释:“佛塔内专门供奉佛骨,也就是所谓的舍利,同样也是高僧圆寂后存放遗体的坟冢。”

    说话间,他们推开锈迹斑斑的塔门,在寂静的山林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随着塔门敞开,报死伞中的记忆也随之打开,他们和白冤通过千年光阴同时踏进了这片尘封之地。

    上次因为报死伞中雾岚太重,到处都是一片云遮雾绕地看不清晰,再加之周雅人的关注点全在贺砚身上,根本没来得及打量周遭环境。

    直到此刻耳边响起林木的声音:“诶?这尊佛像怎么是躺着的?”

    连钊跟过去:“这是尊卧佛。”

    李流云开口:“也叫涅槃像。”

    于是周雅人才终于在报死伞中看清,那尊让贺砚长跪不起的释迦牟尼涅槃像。

    佛坛实则为涅槃台,佛陀造像北首向西,右胁而卧,慧眼微闭,表情十分安详。

    “师兄快看这边。”

    涅槃像左侧石壁上雕刻着弟子扶棺哀悼的壁画,僧尼无数,中间凿刻荼毗的盛大场面。

    荼毗意为焚烧,是指僧人灭度后火化其肉身。

    佛陀端坐火葬台,下头燃起熊熊烈火,其上便是一座七级浮屠,意为佛陀涅槃后入塔供奉。

    周雅人透过报死伞,看见裹着宽袍僧衣的贺砚躬身屈背地蹲在石壁前,满是香疤的手里捏着一把凿子,一锤一锤在石壁上刻出众多造像。

    周雅人情难自禁挪上前,抬手触摸一道道刻痕,他在心底问白冤,这些都是贺砚凿刻的么?

    为什么贺砚皈依佛门不入寺庙佛堂中修行,反而待在深山老林的一幢佛塔里凿刻涅槃像,荼毗图。

    到底为什么?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被林木从涅槃台的石罅中拽了出来。

    那是一方石匣,很有些分量,林木一个没端稳,差点砸了脚,还好旁边的李流云及时抬手托住。

    林木松了口气:“可能是舍利吧,要是被我砸了就坏了。”

    李流云打开了石匣,里头装着满满一匣子灰。

    林木很是意外:“灰?怎么是一匣子灰?”既然石壁上雕着涅槃火葬的场面,林木顺嘴猜测,“僧尼的骨灰么?”

    李流云却死死盯着石匣上的刻纹念出声:“不死民。”

    周雅人蓦地转过头。

    而这句“不死民”好似捅了马蜂窝,报死伞中陡然山崩地裂,风云突变,轰然一场骤降的天灾。

    那些画面来势汹汹,快如急电,蜂拥着从眼前闪过,快到几乎难以捕捉。

    “不死民?”

    “不死民。”

    “山海经里的不死民?”

    “石匣上刻着不死民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里头装的是不死民的骨灰?”

    “不能吧,这不就是个传说么?”

    “这世上哪有什么不死民。”

    耳边的震啸太乱太杂,以至于周雅人分不清究竟是几名太行道少年的声音,还是报死伞中的声音。

    “不死民在其东,寿,不死。”

    “据说有个不死国,国民皆姓‘阿’,以甘木为食,长生不死。”

    周雅人整颗心震荡起来,不死国,皆姓‘阿’——阿昭苏。

    “阿昭苏,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天罚有罪,自此往后,将阿昭苏放逐出境,永不得归!”

    “绝非寻常意义上的不死,而是死后埋入土中,心脏或者内脏不朽,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不太清楚,记载不详,但经数年乃至百年便可复生。”

    周雅人只觉头晕目眩,已看不清报死伞中的所有场景。

    无数声音在耳边七嘴八舌,每一句都震耳欲聋。

    那句“死后埋入土中……经数年乃至百年便可复生”差点让他站不住。

    阿昭苏,贺砚,观澜……历经那么多重身份,最后再到他自己,不应该是转世吗?不应该是他走过一场又一场的轮回吗?

    到头来不是什么轮回转世,而是复生,是一次又一次的复生。

    所以白冤曾经那般锲而不舍地守着阿昭苏的坟茔,然后对贺砚笃定道:“你是阿昭苏。”

    所以贺砚才会那么痛苦无助地肯定:“我不是贺砚,我是阿昭苏。”

    他是阿昭苏,是不死民。

    第118章 丹经卷 仙人食金饮珠,寿与天地相保

    膝伤实在太疼了, 周雅人踉跄着往前栽去,被连钊眼疾手快地架住:“听风知……”

    周雅人只觉心肺在灼烧,下意识喊出了口:“白冤。”

    几名少年陡地一愣,因为这里没有白冤, 白冤已经自昨夜被秋决刀屠戮, 只余听风知手中这把伞。

    周雅人问:“这是不死民的骨灰吗?”

    如果所谓的不死民化成灰烬, 是不是就再也无法复生?

    又是谁将其烧成灰烬?

    白冤打从与周雅人重逢, 便知道他是个刨根问底的。

    这一路发生的种种,或多或少都与前尘纠葛, 而周雅人紧抓着那些蛛丝马迹追根溯源, 实在让人疲于应对。

    换作平常她大可以闭口不言,谁也别想撬开她的嘴, 但是当下的情况棘手又特殊,受外在言行或环境的影响会触及到某些记忆, 而周雅人又与报死伞建立了共感。

    当周雅人通过共感传导出那句“是谁将其烧成灰烬”的时候,很多事情便再也瞒不住了。

    报死伞封尘已久的记忆像画轴一样铺展开,白冤犹记得, 她曾企图告诉贺砚一切关于阿昭苏的真相。

    她告诉贺砚, 他就是阿昭苏,他是在函谷关旁的坟冢里复生的不死民。

    这种话听上去就如天方夜谭,贺砚自然是不肯信的, 正常人谁都不可能相信。

    直到她将执行死刑的贺砚从法场上提走, 白冤用报死伞与贺砚建立了共感, 如同今时今日和周雅人建立起共感一样。

    那时候的白冤以为,为每一个冤死之人白冤就是自己要去践行的使命,是自己存于天地的唯一意义。她身负天命司刑,游走生死之界, 是人间正道。

    而今想来真是讽刺又可笑。

    白冤笑不出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质疑,或许是自己当初干预人间司法,打破天道法则,扰乱本该应劫之人的命途,坏了因果,才会将贺砚推向深渊。

    如果不是她当初劫法场,告诉贺砚有关阿昭苏的一切,贺砚可能不至于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

    她应该安安分分地应冤死者的冥讼,其他一律袖手旁观,才是遵守天地人之法则。

    因为这世间“人鬼”不分,清冤难辨,因此天地赋予她受冥讼召唤之能,可她没有眼睁睁看着贺砚被处决……

    这些事情她做都做了,根本没有重来和如果,对错与否自有天惩,她承担一切后果,绝不退缩。

    原来回顾之初,她也曾意气用事,为世间生死动容过,远远没有今时今日的麻木不仁。

    恻隐之心这种东西,可能也是与生俱来的。

    她以为她在帮贺砚,也在帮阿昭苏,更在帮不死民,然后寻着好不容易发现的线索和踪迹寻到中条山。

    那是一座位于中条山脉上的高耸峰峦,巍峨及天,上头植被茂密苍翠,青松万顷,雾漫云翻。

    每当山风拂过,万顷松涛阵阵,激起层层涟漪。

    贺砚第一次来到这里其实是和白冤同行的。

    周雅人忍不住询问:“来做什么?”

    这次白冤没再隐瞒:“来找不死民。”

    类似这样的深山老林最适合修行之人隐居,当然少不了一些宫观寺庙在此修建,有的香火鼎盛,能够延续百年千年,有的残败没落,便成了无人问津的荒庙破观。至于为什么废弃,后世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可能道士下山,僧尼还俗,抑或者有了更好的归处。

    而那座峰峦中却别有洞天……

    与此同时,在佛塔内又摸又看的于和气因为好奇,无意中触动了隐藏在壁雕荼毗图上的机关。

    且听厚重的石壁突然震动,所有人齐齐转过头,就见释迦牟尼涅槃像身后的石门缓缓打开。

    少年人都惊了。

    周雅人也听闻动静转过头,他被分散了一丝注意力,却能透过报死伞看见白冤同贺砚踏进一处洞穴内。

    周雅人也在几名少年的搀扶下迈进去。

    洞穴封闭太久太久,有股陈旧难闻的异味,似乎还夹杂着硫磺硝烟的气味,兴许数百上千年无人涉足,里头黑漆漆一片。

    少年几人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纷纷吹燃。

    火焰照亮了整座洞室,石桌石椅一应俱全,颇让几名少年感到震惊的,是中央三层台基上立了一尊青铜炉鼎,竟有数丈之高。

    走近便会发现,台基其实是个火灶台,里头还有烧过的木炭和柴灰。

    两边木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杯盘器皿,以及用以捣药研磨的石杵,无数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

    连钊随意揭开一只,瓶盖上的灰尘积了尺厚,里头装着赤红粉末。连钊对这东西实在太熟悉不过了,正是他们画符画阵惯用的朱砂。

    其余瓶瓶罐罐里还有一些黄黄绿绿、黑黑蓝蓝的东西,连钊没怎么见过,看上去应该是什么矿石磨的粉。

    林木举着火折子环顾四周:“这里一看就是专门炼丹的地方。”

    “嗯。”闻翼踏上中央台基,仰望青铜鼎上的云雷麒麟吐火纹,他点头说,“很显然,这是一尊炼丹炉。”

    一直以来,道门中丹术盛行,世间多的是烹金石奇药的丹鼎派,钻研些延年益寿或长生不死之类的“仙丹”,甚是痴迷。他们太行道也有炼丹的道医,也对关乎长生的丹经秘法倍感兴趣,不过炼出来的都是些强身健体治病治伤的药丸。

    他们太行道的道医连包治百病的药都练不出来,更遑论那劳什子仙丹,好在上上下下没谁强人所难。天师掌教教导有方,弟子们都知世人寿数不过百年,因此务实地不去痴心妄想。

    但也有无数人痴心妄想。

    李流云站在东南角的架子前,望见一整面石壁的丹方丹经卷轴,其中某卷摊开在地上,墨迹蒙了尘,已被彻底遮盖。

    李流云蹲下身拾起,吹开尘土:“仙人食金饮珠,寿与天地相保……金入于猛火,色不夺精光……”

    李流云一开口,正与报死伞中贺砚的声音重合。

    贺砚捧着那卷丹经,双手颤抖,面如金纸。

    李流云一目十行,眉头越皱越紧,喉结滚动着,再开口时,嗓子已然发紧:“……以不死民为引,投炉鼎烧炼……”

    报死伞中的贺砚猛地转头望向炉鼎,手里的丹经卷轴坠落在地,然后疯了似的扑向丹炉。

    白冤没拦住他:“贺砚!”

    “他们在这里,他们在这里……”贺砚双目赤红,狠狠撞向炉鼎,指甲扣在青铜炉壁上,翻出了血。

    丹炉中只余猛火烧成的灰烬,贺砚满脸是泪,眼球瞪大到几乎崩出来,“是我,是我,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死了他们……”

    周雅人僵在原地,胸膛像要炸开一样剧痛起来。

    耳边除了贺砚撕心裂肺地恸哭,还有他崩溃捶打炉鼎的巨响,以及现实中几名少年的议论。

    “这上面写的是,把不死民当作药引投进炉鼎炼丹了吗?”

    “能炼出来长生不死的仙丹?”

    “不死民是人吧?师兄,不死民也是人吗?”

    那卷从贺砚手中掉落的丹经隔着光阴,被李流云拾起。

    连钊刚才查看过那尊巨大的丹鼎:“这么说来,涅槃台那一石匣骨灰真的是不死民的,是从丹鼎里刨出来的骨灰?”

    经过猛火烧炼,金石都能化成飞灰,更何况区区血肉之躯。

    周雅人透过报死伞看着贺砚,贺砚正坐在一方石桌前,翻乱了满桌竹简。

    周雅人凭着感知迈过去,踩到一些散落的卷轴。

    闻翼此刻凑过去,随便抽了一卷竹简展开,刚开了几行便吃惊不已,引来其余少年围上前翻看。

    “上面写的什么?”周雅人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李流云神色凝重:“记录。”

    周雅人问:“什么记录?”

    “炼丹的过程。”

    林木知道听风知看不见,于是念出声:“首取五石,丹砂、雄黄、白矾、曾青、磁石捣碎混匀合之……”所用原料详尽到用法剂量,再调配各式奇珍异草,“投不死民于炉鼎封牢,起火烧炼七七四十九日,炎火昼夜不息,丹色灰白……”

    于和气也念出他手中那卷记录,加入不同矿石草药,剂量不等,火候和烧炼时辰都有区别:“……剖不死民心作引,烧至烟青,丹色灰……”

    闻翼继续接上:“以八石,朱砂、水银、雄黄……取不死民鲜血混交,烧骨肉,烟未断魂……”

    连钊盯着手中竹简:“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无阳则阴无以生,无阴则阳无以化……取不死民一雌一雄,配以阴阳二合,阳禀阴受,雄雌相须,入炉烧炼六十昼夜成丹,丹色紫……”

    李流云:“将不死民置于鼎内,男主日之阳魄,女主月之阴魄,猛火其下,烧炼七七四十九日,结精气丹砂……”

    原来这方石桌上堆积如山的竹简全是一次次炼丹的记录,那一瞬间,彻底将自己带入的周雅人血脉逆行,手臂上青筋交错,肌肉虬结,骨捏得咔咔作响。

    未待李流云念完,周雅人猛地掀翻石桌,爆发的戾气吓得所有少年后退数步。

    少年几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听风知为何怒掀石桌,转头看去时,就见听风知双眼通红,泪盈于睫,紧跟着一口鲜血喷出来。

    周雅人倒下的瞬间,同样看见气血攻心的贺砚栽进白冤怀里。

    他听见里外两种声音同时响起。

    “贺砚!”

    “听风知!”

    原来这就是让贺砚性情大变的真相,他看完了这里所有的炼丹记录,不死民全都成了炉鼎内的一把把灰,一粒粒为求“长生”的丹药,日日遭受烈火烹烧。

    第119章 月照夜 古有云,小曰蛤,大曰蜃。

    周雅人肺腑绞痛到喘不过气来。

    几名少年惊慌不已, 手忙脚乱地将他轻轻放置在地上。

    李流云和连钊分别捏着周雅人左右手腕的脉搏,得出相同的诊断:“气血攻心,经脉逆行。”

    闻言于和气连忙倒出药丸喂进周雅人嘴里,闻翼立刻摊开针灸包递上, 方便李流云和连钊取针。

    林木则取来一卷竹简小心翼翼抬起周雅人的头, 垫在其后脑勺下:“怎么会突然气血攻心?”

    李流云找准穴位下针:“怕是被这些炼丹的竹简刺激的。”

    “太残忍了, 为了炼制长生不老仙丹, ”林木帮忙解开听风知衣带,以便师兄下针, “居然把人活生生投进火炉, 所以这是真的吗?真的有不死民?”

    李流云瞟了眼听风知的脸,脑中突然闪过之前在京观立象中见过的观澜。

    这一突如其来的想法蓦地让李流云扎针的手顿住, 再联想到,听风知听见那些竹简记录的反应如此激烈, 莫不是……

    “流云,”连钊见他手持银针出神,担心有何不妥, 遂问, “怎么了?”

    林木紧张道:“听风知这种情况是有什么问题吗?”

    李流云朝穴位下针,他斟酌须臾启口:“你们还记得京观立象中的观澜吗?”

    他一言以蔽之,连钊最先反应过来。

    其余师兄弟先是疑惑, 随即接二连三/反应过来。

    “记得, 就是跟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那个……”林木说到最后, 杏眼陡然瞪大,不可思议地望着李流云。他愣了半晌,断线的思维好像才接上轨,低头朝昏迷不醒的听风知看去, “不是,师兄,什么意思?”

    林木一脸难以置信:“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于和气问:“你想的什么意思?”

    林木终于开了回窍:“就是……观澜,听风知,不死民……?”

    就见其余几位师兄齐刷刷点点头,显然大家全都想到了一块儿。

    闻翼突然道:“当时在京观的时候,我就觉得观澜和听风知简直就像同一个人。”

    于和气跟着马后炮:“而且听风知当时在看到观澜的时候就非常不对劲。”

    连钊:“我也注意到了,我还特意留意了一下他俩,不能说像,简直就是同一个人。”

    林木:“听风知看观澜被吊死在桥下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闻翼:“而且刚刚听见不死民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失控……”

    可不是,于和气连连点头:“桌子都掀了,给我吓一跳。”

    林木:“给我也吓一跳。而且他突然急火攻心,要是跟不死民没什么关系,不会严重到吐血吧?”

    几个少年围着昏迷的听风知,越盘越像那么回事儿,简直细思极恐。

    周雅人的意识彻底沉入报死伞,所有的一切都有头绪。

    他自认不算蠢笨,白冤被冤罪束缚,封镇于太阴/道体。而那阵基曾为秦之狱地,关押过一群帮秦始皇寻仙问药的术士。

    “将不死民投炉炼丹的,便是那群死在秦狱中的术士对吗?”周雅人嘶声问白冤,“或者说,不止他们。”

    早在秦一统前,齐、燕之地便有方士信奉神仙,并且前赴后继地出海寻找仙山。

    秦始皇一统六国之后,也曾派遣各路方士出海寻仙山求长生不死药,结果仙山仙人没找到,却让他们找到了不死民的境域吗?

    白冤正是在秦国一统天下之后被囚于太阴/道体,时间节点刚好对上。而在那之前,白冤一直在查的就是不死民的下落,并且还与贺砚找到了,只不过,不死民已被投进炉鼎炼成了丹。

    所以那些长生不老仙丹呢?

    秦始皇早早地在巡游途中撒手人寰,显然没有服食过,甚至在位期间,始皇帝震怒,焚书坑儒,坑的便是那群日日炼丹,妖言惑众的术士。

    “白冤,当初在北屈时,你根本没有对我如实相告吧?”周雅人问,“你是在追查这群术士时,才会被困于太阴/道体的对吗?”

    白冤没否认,因为不死民遇难,阿昭苏死不瞑目,她的确从一开始就在为此奔波。

    “方仙道妖言惑君,乌烟瘴气,始皇帝醒过盹儿来要杀了这帮术士。”白冤缓缓开口,“可他们明明倾尽心血不眠不休的烧炼仙丹,用那些永享长生的不死民炼制出了长生不死药,怎么始皇帝还要降下方士妖言欺君、抨击辱没帝王的死罪呢?这没道理啊,他们别提多冤了。”

    一直以来白冤都想清算这群术士,结果没等她找这群人问罪,自身居然还被他们以命为祭的冤魂召唤,致使她受其束缚!

    怎么?他们倒还冤上了?还要让她为他们昭雪平反?

    这难道不是报应么?难道他们不该偿命么?

    白冤连想起来都会觉得荒谬的地步,这群方士,怎么还有脸求白冤之道。

    简直可笑。

    那帮术士害人害己死不足惜,成日钻习琢磨些歪门邪道,死了还要把她坑进去。

    可这些人怎么就能瞎猫碰上死耗子,画个血阵把她召过去呢?

    除了召唤她,还将死冤化作刑枷,变成桎梏她的镣铐。

    后来白冤隐约有些眉目。

    她游走生死之界,被冤死者冥讼所召,无数次往返多地,行事即便再低调,也难免引人注意。

    何况她为死不瞑目的阿昭苏游走,到处寻找不死民的下落,稍有蛛丝马迹便会长途奔赴,早该已经打草惊蛇了。

    方仙道怕是早就在暗中留意到了她的存在,并且揣摩出了一点有关她的底细,所以这群方士死到临头之际,才会在绝境中尝试“以死鸣冤”。结果他们无师自通地凭着那身半吊子水平乱涂乱画,误打误撞地召出白冤,又因为半懵半懂,鸣冤的血阵竟也成了绑缚白冤的桎梏。

    与其说是召唤,不如说是拘役更加恰当,因为白冤再也没能挣脱过那些枷锁。

    兴许是巧合,却也并非全然巧合,起码方仙道对白冤绝非一无所知,因此白冤在被一道道意为冤罪的枷锁困住时,那人才会想出这么多法子将她囚于刑狱。

    如果冤死秦狱的术士真的练出了长生药,周雅人如坠冰窟:“有人私吞了长生不死药,并将一切都隐瞒了下来。”

    不死民在某些方士眼中,不过是“非我族类”,用来炼制仙丹的药引而已。

    杀不死民烧炼仙丹的事迹当然不可能到处声张,尽管非我族类,也不是杀鸡宰牛,参与的方士捂得比谁都严实,可能各自心里也知道这是在作孽,不好宣扬。

    白冤道:“长生不死,该是多么巨大的诱惑啊,谁会无动于衷呢?”

    “是那个人吗?”那个在风陵设刑台,持秋决刀袭杀白冤的人。

    原本白冤也不确定,这群方士是否烧炼出了长生不死药,直到昨日那场以冤罪炮制的血阵再度重现,正是效仿曾经那群修士以死为祭,误打误撞拘役了她的血阵。再加之白虎临刑,星耀照罪……一桩桩一件件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制。

    白冤被困太阴\道体千年,如今这世上,还有谁对她这般熟悉,又这般清楚明白地知道能用什么方式克制她?

    怕是只有曾经在秦之狱地建造衙署,再在拘役白冤的血阵上落下一爻卦阵的那个人。

    所有死在北屈衙署审判下的冤魂都会沉入太阴/道体,变成困住白冤的一把又一把枷锁。

    周雅人犹记得那一爻用秦币排在北屈鬼衙门中的卦阵,是被陆秉挖出来的。

    当时他们几人初入太阴\道体,解过卦阵爻意:“系用徽纆,寘于丛棘,永不得出。”

    徽纆乃绑缚罪犯的绳索刑具,丛棘意为狱,因狱外种九棘,故称丛棘。

    但此卦阵对应起来应该是,丛棘为道法刑狱,徽纆则为绑缚白冤的枷锁,是以所有冤死者打造枷锁。

    而在风陵渡炮制冤案打造刑台的手笔,一看便是颇有经验的老手,白冤无需确认就有了七八分猜测,何况此人最后持秋决刀现身。

    即便遮遮掩掩地戴着面具,怕是亏心事做多了没脸见人,可身上那股子死老鼠气味千年不变。

    “不是他还能是谁。”白冤说,还有哪只老鬼能活到今天,自然是服食丹药长寿至今的老不死。

    可他的千年长寿,是窃命,是烧炼了一个又一个不死民而得来的。

    所以世人为什么总说,祸害遗千年呢。

    白冤不愿回忆那人的嘴脸,想起来便觉厌烦,可是记忆并不消停。

    此人正是趁白冤倒血霉无法挣脱枷锁之际,手捧阴燧冒出来,他着宽袖窄身的褐色长袍,体形十分清癯消瘦,约莫不惑之年,蓄短须,面泛青气,目光深邃异常。

    此人手捧阴燧,盈满对月汲取的天水,如捧一盏明镜,鉴形照影。

    上古以水为镜,人们照面皆鉴于水,这便是古时最早的镜子。

    那轮高悬云絮里的月影落在阴燧中,被他稳稳捧在掌心,荡漾间,溢出灼灼银辉月华,将他整个人镀上一层寒辉。

    日照昼,月照夜。

    随着他低声呢喃出一串流利经诀,阴燧中月华陡然大盛,照彻山河。

    他轻轻抬起眼皮,口中经诀未停,平静地望了眼光影浮荡的虚空,似九霄抛下的飞天玄镜,揽星辰云峰,敛山河平野。

    此情此景,正似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阴燧本是大蛤,属蚌类。古有云,小曰蛤,大曰蜃。

    《周礼·春官》便有记载,凡祭祀……山川四方用蜃。

    而蜃所吐之气可幻化空中城郭,海市蜃楼。

    正如此刻阴燧“吐蜃气”,是以月华所照彻的星云山河映于虚空。

    只不过,这并非一场虚无缥缈的空中泡影,镜花水月,而是阴燧内承载的“道”,道与蜃气相融相合,于是万象以之生,五行以之成。

    此人以阴燧取月之精构筑而成的,便是一轮太阴/道体。

    随着经诀念至尾声,光吞万象,山影河泽逐渐蜷缩成团,照彻山河的道体吞尽此间一切灵魅扣入北屈大地,连同白冤一起沉入水底!

    那一瞬间,星垂山野,月涌江河。

    突然一道黑影疾电般扑向方士,哑声嘶吼:“住手!”

    纵使方士见多识广,不惧什么,但那一瞬还是被扑上来的怪物吓得骇然失色。

    这东西面目全非,样子可怖异常,几乎连鼻子眼睛都分不清,像从岩浆火海爬出来的扭曲恶鬼。方士瞪大眼,也是这一惊惧失神的瞬间,扑蹿的恶鬼夺走了他手中阴燧!

    奈何太阴/道体自此沉没,白冤没能目睹后续,她只看见贺砚奋不顾身夺走阴燧的身影。

    白冤唯一确定的是,贺砚很快就死了,他本就将自己毁得不人不鬼,又受重伤,被大河冲到下游滩涂边,在一具尸体旁醒来,又因模样实在太过恐怖,被村民当成杀人害命的厉鬼怪物活活打死了,尸体被急流卷走,埋入泥沙。

    等贺砚死而复生,已经换了重身份,将前尘皆忘,唯有阴燧一直带在身边,直至他生逢乱世,蒲州遭到屠城,观澜用阴燧向景安王换了封刀令。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如他在这尘寰之中,蝼蚁般生生死死。

    这就是白冤携报死伞所见的生死,残酷、灾祸、血腥、痛苦……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绝望到死,与世间可以安稳度日,寿终正寝的命运天差地别。

    那些死于北屈衙署的冤魂化作一道道枷锁,一页页冥讼,累成数不尽的条条冤罪压在法度之下,正如地狱阎罗手中的罪册黑簙,正好应了太行道告诉周雅人的那句:“太阴黑簙囚鬼灵。”

    或许很多来去北屈的修士都曾看出过衙署端倪,却又因为重重顾虑和担忧不敢轻举妄动,于是鬼衙门囚了白冤千百年。

    这一刻,不,不止是这样一刻,打从风陵刑罚伊始,到不死民遇害的真相揭露,贺砚自毁,白冤被囚……这一切迫害和遭遇压得周雅人透不过来气,让他尝尽了什么叫作锥心蚀骨之痛,连呼吸都似万箭穿心。

    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来,他为什么晚了这么这么久。

    当所有一切从眼前湮灭,只余北屈上空明月孤悬,普照大地,风平浪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那方士的面孔深深烙印在周雅人的盲瞳上,让他浑身恶寒,冷意直往骨缝里钻,如坠寒潭冰窟。

    周雅人怎么都没想到:“是他。”

    第120章 房先生 “你跑不掉了,把报死伞交给我……

    “是他!”周雅人同时脱口而出, 猛地从地上坐起来,刚好与查探他脉象的李流云面面相“视”。

    差点撞上鼻子的李流云稍稍往后退开一点距离:“什么是他?”

    林木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听风知你醒了。”

    连钊和李流云交替守夜,他刚阖眼就闻听风知静坐而起,肯定是做了噩梦, 也顺嘴问:“听风知, 什么是他?”

    周雅人额际冷汗涔涔, 盲瞳毫无焦距, 他明明直“视”着李流云,但却目空一切:“那个布阵之人。”

    听见动静的其余两名少年相继睁眼, 于和气一脸茫然:“啊?”

    闻翼也没反应过来:“什么阵?”

    林木立刻搭上了筋,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凑近追问:“你说风陵渡那个阵吗?就那个笑面人?他是谁?”

    周雅人在报死伞中看到的那张脸, 不会错,他曾见过也认得。

    在他身陷囹圄彻底绝望的时候, 浑身都是被刑具拷打折磨过的伤,伤口溃烂严重,一直在流脓流血。还有一条无法动弹的腿脚, 早在一个多月前被狱卒打断, 已经长歪了,即便如此手脚上还套着沉重的铁枷。那时候的周雅人仅剩半口气,接连两日滴水未进, 不过是瘫在狱中等死而已。

    囚牢内臭气熏天, 喊冤和拿镣铐砸着牢门的声音从来不绝。

    隐约间, 周雅人听见牢头做低伏小的声音:“关在这里的都是死囚犯,身上晦气重得很,您身份尊贵,怎可来此腌臜污秽之地。”

    犯人见到有官员来此, 纷纷扒住牢门喊冤:

    “大人,大人,我冤枉啊,大人,我是冤枉的。”

    “大人,放过我吧,我冤呐,我没杀人,我也没放火。”

    “我没有投毒,不是我下的毒,大人明鉴呐。”

    很吵很吵,周雅人耳边嗡嗡的,直到牢笼铁门被推开,一双官靴停驻在他面前。

    那人许是嫌弃他肮脏腥臭,又往后站远了一点,以帕子捂住口鼻,蹲下身来打量他。

    那人开口:“我看看他的脸。”

    于是牢头连忙将周雅人黏糊成一坨坨的头发撩开。

    那人端详半晌,摇摇头:“怎么脏成这样,看不清。”

    牢头毫不迟疑,捉住袖子在周雅人脸上又擦又蹭。

    那人总算辨认出了五官面貌:“啊,怎么给折腾成这副鬼样子。”

    牢头露出一副谄媚相,赔着笑打马虎眼:“没办法,嘴太硬,不过马上就要问斩了。”

    “是么。”

    周雅人竭力睁开红肿不堪的双眼,使出浑身力气挪动手臂,却因为对方站得太远,他连那双黑靴都无法触及,只能奄奄一息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喉咙干裂到像被刀片剌开了。

    那人往前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不是……”

    “不是什么?”

    周雅人已经说不出话来。

    于是那人朝他俯下身来,放下掩住口鼻的帕子,低声问:“你想活么?”

    双眼肿胀到视线模糊的周雅人终于近距离看清了对方的脸,正是他在报死伞见到的那个方士。

    曾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从对方保下他性命到今时今日,周雅人一直将其视为贵人,时刻铭记他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待到他日,定当不惜性命,倾力相报。

    “这人是谁?”闻翼追问。

    周雅人:“房先生。”

    连钊:“谁?”

    周雅人道:“徐章房。”

    除了李流云,其余四名少年根本没听过这号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李流云道:“你说大司乐?”

    “啊?”林木吃惊道,“大司乐不是听风知的师父么?!”

    “不对啊,”闻翼之前记得掌教偶然提到过,“听风知的师父不是叫殷什么儒吗?”

    李流云:“殷士儒,是宫中现任大司乐,也是由上一任大司乐房先生栽培提拔的学子。”

    早在八年前,徐章房就已称病辞官。

    周雅人也是徐章房于八年前在任之时保下的,当年仲春时节举行籍田礼,天子亲耕祭祀,赴社稷坛祈求风调雨顺。

    身为大司乐的徐章房登坛占风,得出“风师在狱,可御八风,乃天地之使,能听天地之音,闻往圣之言,破千古之惑”的谶言。

    若真说起来,徐章房传周雅人听风术,虽未亲自教导,凡事都靠他自修顿悟,却也是将他引入此道的半个恩师。

    徐章房不肯收周雅人为弟子,很快便辞官而去,且行踪一直不明。

    这么多年周雅人多次向师父问起房先生,师父都说不知去向,然后督促他好好修习,不必记挂。

    怎么可能不记挂,他记挂了这么多年。

    周雅人实在难以接受……

    “可是……”李流云有些迟疑,“怎么会是他?”

    是啊,周雅人也很想问,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是房先生?

    或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个蓄谋已久的阴谋,自己不过是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棋子,更可笑的是,棋子还在对其感恩戴德。

    李流云疑问:“听风知,笑面人一直戴着面具,我们未曾看到他真容,你又是怎么知道上一任大司乐就是风陵渡布阵之人?”

    周雅人强压着翻沸的心绪:“不止风陵渡的冤案和刑台阵法是他所为,就连北屈太阴/道体也是他所为。”

    周雅人此言一出,在场所有少年都怔住了。

    “不是,”连钊怔愣之余,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太阴/道体?那不是秦朝时期落的阵法吗?”

    太行道一群少年当时在北屈鬼衙门翻查了一遍又一遍,人人都知道太阴\道体属于秦时遗阵!

    周雅人攥紧的指关节阵阵发白:“他们不是在这里烧炼长生不死药吗。”

    听风知醒来后说的这几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在几名少年颅内掀了场巨大风暴。

    他们把前后一串联,越寻思表情越震惊,差点消化不良。

    久久之后,林木爆出一声:“天啊……”

    接着于和气也跟着长叹:“我的天……”

    闻翼捂住额头:“我不行,我得缓缓……”

    连钊一边匪夷所思一边捋:“也就是说,他们真的用不死民炼出了长生不死药,而且有人服食之后从秦朝活到了现在?”

    李流云若有所思地盯着听风知,正当开口,忽然外头传来一声劈刀断木的声音。

    轰——

    佛塔外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轰然倒下。

    周雅人立刻警惕起来:“有人来了。”

    轰轰——

    接二连三传来倒塌砸地的轰响。

    石室内所有人被刺激地挺身而起,几名少年纷纷攥紧佩剑朝外疾奔。

    “谁?”

    “笑面人?”

    “居然让他找来了?”

    其实无需多问,他们都能料到此时此刻能踏进深山松林雾障的是谁。

    当几人齐齐涌出佛塔时,就见原本屹立于几处阵门上的塔松被拦腰斩断,横七竖八地倒了一排。

    少年们环顾四下,佛塔外根本空无一人,也可能是来者隐在看不透的雾障某处。

    周雅人开口:“在上面。”

    几名少年纷纷仰头,目力只能看见四级塔身,其余都被笼在乳白色的浓雾里。

    周雅人话音刚落,蓦地掀起一股长风,呼啸间腾空而上。

    接着一道凌厉的身影从塔刹顶端破风直下,好似一柄劈落的长剑!

    林木只见一张笑眯眯地白面具撞破雾障,正以大脸朝地的姿势倒砸下来,简直阴魂不散。

    “散开!”李流云立即出声,所有少年作鸟兽散,纷纷跃开数丈远。

    而笑面人落下的一掌击穿地面,荡出的气劲将石块拍得粉碎,更遑论血肉之躯,必将震个粉身碎骨。

    几名少年盯着碎石和平地塌陷的深坑,心头大骇,幸而刚才没有硬碰硬,对方这一掌下了死手,把他们全部打死都有可能。

    笑面人翻身立定,起势收掌间袖袍展扬,端出一派世外高人地姿态,装模作样道:“此乃浮屠之地,你们这群小儿,何故来扰高僧清静。”

    言罢,他望向立于塔门前的周雅人,很狼狈,半死不活的,像条砧板上的鱼。

    笑面人朝他摊开手掌,和颜悦色道:“你跑不掉了,把报死伞交给我。”

    林木很想顶他一句,真正在佛塔前砍树闹事的人是你吧,但他没能插上嘴,就闻听风知说。

    “什么浮屠之地,不过是贺砚在你们的炼丹室造佛建塔,让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不死民有一个坟冢。”

    少年有些云里雾里。

    谁?贺砚?从哪儿扯出来的贺砚?他们刚才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信息?

    结果笑面人“啊”一声,语气显然意外,却又不算太意外。

    这俩似乎完全没有沟通障碍的样子。

    “我们?”这口吻既意外又了然,意外周雅人已经知道了,了然周雅人已经知道了。

    也是,都找到炼丹室了,很多事想不知道都难。

    “你、们。”周雅人一字一顿地重复,斩钉截铁。

    笑面人泰然一笑:“不过这里没有我们,只有我。”

    这瞎子一双发红的眼睛恨不得钉穿在他身上,可是瞪那么大有什么用,看又看不见。

    笑面人负手,他当年不是没想过把炼丹室毁去,又不知道该将那些东西往何地搬,好似放在哪都不可能万无一失,最后想想懒得折腾,反正知晓此地的人都死绝了,另一位也被他镇在北屈地底永不见天日。

    况且这处山峰又经人之手,不遗余力地布下迷障阵法罩护佛塔,就连他都轻易闯不进去。不过正合他心意,于是就这么放任没管。

    直到今时今日,笑面人心头几转,最后将视线停落在报死伞上:“是她带你找到这儿的吧?”

    果然之前放心不下是对的,秋决刀并没有彻底屠杀白冤,还必须毁了这把伞才行。

    他正想着,就听周雅人说。

    “是啊,房先生。”

    笑面人闻言一顿,忽而放声大笑两声,身形快如飞箭,直取周雅人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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