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娘娘!陛下若是看到定会担心!”
“娘娘您快下来吧!”
夏浅卿坐在琉璃瓦上,咽了颗葡萄后又捞过一侧琉璃盘中的又一颗葡萄,剥着皮,这才瞧向下面急得团团转的宫女,不慌不忙劝慰出声。
“无妨,我掉不下去。”
何况掉下去也没事。
“娘娘,陛下很快就要来了,看到您在上面一定会心急如焚,说不准还会嫌您胡闹,降罪于您……您快下来吧!”
夏浅卿心道她就在等着慕容溯降罪,余光一瞥,便见不远处,一人身姿颀长,风骨拔俗,正往这边而来。
夏浅卿眼睛一亮。
慕容溯来了!
她忙咽下刚刚剥好的那颗葡萄,自琉璃瓦上站起了身。
慕容溯未坐龙辇,就那样缓步而来,夏浅卿明明见他步履从容,不疾不徐,丝毫不见仓促之态,然而眨眼就行到了眼前。
他抬起眼,看向寝宫屋脊之上的夏浅卿。
夏浅卿已经垂下眼,抬袖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泪水,开门见山:“臣妾有罪!”
也不待慕容溯问她什么罪行,夏浅卿便主动陈述。
“臣妾不该不经陛下准予,便私自出宫,更是火烧将军府,与秦老将军这等国之栋梁空出狂言,在秦将军斥责臣妾‘祸国妖姬’时,毫不留情反诘‘祸国妖姬怎地’‘有本事你当祸国妖姬去勾引陛下啊’!”
宫女:“……”
太监:“……”
将将跟上前来的高公公,小心翼翼觑了慕容溯一眼。
秦将军多年镇守边关,日前才班师回朝,在府中提及夏浅卿这位刚刚受封后为一个月的皇后,说她身份不明不知由来当真“妖姬”时,恰巧被这位偷偷出宫又飞檐走壁不走寻常路的娘娘听到,于是有了上面这一出。
秦将军身为国之肱骨,威仪非凡,夏浅卿火烧将军府之事,的确令今日早朝之上,大臣接连上奏要陛下收授凤印……
奈何话语入耳,慕容溯无波无澜,根本不为所动。
夏浅卿吆喝半天没有得到任何表示,不由举目看了下去。
即使是在初夏的傍晚,天气仍是泛起了燥热,慕容溯着一袭单薄玄袍,许是因为来的匆忙的缘故,此刻领口松松垮垮散着,在日光的照耀下,隐有薄薄的水汽在锁骨上流转,润出温玉一般的光。
彼此间四目相对。
即使已经看了不知多少次,与那双氲着潋滟华光的眸子相交时,夏浅卿还是不得不在心底慨叹一声,造化何其偏爱,才给了他如此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眸。
奈何这人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夏浅卿又是“呜”一声,抬袖拂过眼前:“臣妾自知罪无可恕,无颜面见天颜!还望陛下速速降罪臣妾……”
这一次,慕容溯终于开了口,不过不是降罪,而是道:“下来。”
嗓音清润,琳琅动听。
“陛下不降罪臣妾就不下去!下也是跳下去!”
慕容溯看着她,轻声细语:“那我上去陪卿卿一起跳,可好?”
夏浅卿:“……”
简直油盐不进!
她继续假哭:“陛下慈悲,但臣妾怎可令陛下担起纵容祸国妖姬的昏君之名!”
说着,她挪到琉璃瓦边缘。
“臣妾有罪,万死莫赎!”
话罢,她举足向外,一步迈空!
“娘娘!”
下方传来高公公与宫女们惊恐的叫声。
众人预料当中的血溅景象不曾出现,夏浅卿只觉身子一暖又一紧,被人稳稳接入怀中。
熟悉的淡香氤氲鼻尖,盘旋不去。
夏浅卿:“……”
好烦啊这人,怎么闹腾也不为所动,一点意思也没有。
慕容溯抱着她走入长明宫中,将她放到内殿的床榻之上。
眼见慕容溯放下她后就要起身离开,夏浅卿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袖衽,眼睛发亮:“陛下不该降罪吗?”
慕容溯垂眸看她,半晌后问:“你要何罪?”
“废后吧!”
她兴致冲冲道:“我这皇后当得名不正言不顺的,废后那是顺应民心,何况适合做皇后的人有的是,秦老将军的那个小女儿就算一个……”
那女儿自小长在边关,以天为友以地为伴,一身坦荡。昨日她火烧将军府后,坐在将军府的屋顶,看着那少女英姿飒爽,手持长缨斥她放火阴险,有胆堂堂正正一战,直率得可爱。
话语未落,下巴一痛。
慕容溯捏住她的下颌,生生逼她抬起了脸。
他惯来空无渺远的眼中难得浮出薄怒,一字一顿:“夏浅卿,你当真没有心。”
夏浅卿抬眸看他,笑了。
“我本就没有心。”
从初见那时,她便告诉了他。
……
夏浅卿是多年前外出采蘑菇时,遇到的慕容溯。
那时的慕容溯昏迷在树下,狼狈得厉害,除了胸口中了一剑,身上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自他身上流下,渗入泥土,氤氲出一地血色。
一张本就灿若云锦的面庞,因着唇角的一抹鲜血,更显绮丽。
夏浅卿挎着篮子长久的看着这一幕,最后一脚跨过他,伸手要采他旁边的蘑菇。
然而就是在她抬手之时,这个明明已经出气比进气还多了的人,居然一脚将她撂倒,直接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随即抬臂一横,掌心翻出匕首,抵上她的脖子。
这是习武之人的本能反应。
夏浅卿知道。
只是都半死不活的人了,竟然还保持着戒备能力,瞬间从昏迷之中清醒,更有力气将她一击钳制下来,实在让夏浅卿有些惊异。
那时的慕容溯大抵是反应过来她身上没有杀意,抵在她脖子上的手臂倒是很快松开,但苏醒之后的剧痛汹涌而来,他不住微微蜷缩起身子,闷哼一声。
夏浅卿一把将他掀开。
她起身抖了抖被沾了一身血的裙子,皱了下眉,一丝迟疑都不带,捡起一旁翻倒的篮子,就要转身离开。
身后适时传来一声虚弱的嗤笑,伴着问询:“姑娘……便是这般见死不救?”
夏浅卿那时便察觉,即使他气息奄奄命悬一线,语气仍是浅淡而漠然的,仿佛不是求人来救,而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施救者。
可惜夏浅卿仍是不曾转身。
“见死不救又如何?”她道,“我是刍,天生无心,不懂七情,更不会救人。”
……
没有辜负夏浅卿的期望,慕容溯在离开长明宫时,当真降了罪。
不过降下的罪责是禁了她的足。
只是几个凡人便想要看住她,完全是无稽之谈,夏浅卿还在百般无赖着想慕容溯降下的罪责有够没意思。
就见慕容溯回眸看过她一眼后,补充了一句,往后半个月,将皇后的吃食一并禁了。
夏浅卿:“……”
刍乃侍神一族,她又是半神之体,属于凡人诸多情感几近消弭,唯有一点“刻骨不忘”。
——就是吃。
半个月不吃东西,她倒是饿不死,但是口腹之欲没了啊!
那会儿已经入了夜,月色清浅照下,慕容溯身姿秀拔,衬着月光偏过头,秀眉飞逸,眸光辉月,好看的如同谪仙遗落凡尘。
而谪仙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声音也如月色清冷:“既然无心,那便什么都弃了吧,做个彻彻底底的无欲无求之人。”
慕容溯离开后,夏浅卿心想,这厮当时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就应该直接掐死一了百了,而不是将他留在树下,还有活命之机。
当年慕容溯昏倒时,身前的那棵树,名唤予生。
正如其名,给予生机。
她知予生树能耐非凡,救下慕容溯可谓轻而易举,但怎也没有料到,在第二日时,慕容溯便能活蹦乱跳地摸到了她的竹屋。
这恢复能力,着实将她惊了一把。
那段时日,慕容溯一直徘徊在竹屋附近,日常就是没有骨头似的躺在树枝间,然后趁她不注意,将她做好的吃食掳去。
那时的慕容溯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锦缎长袍,明明是鲜衣怒马的年纪,偏偏眼神空迥无情,处事懒散无羁,无所求无所盼,好似便算这世上再如何繁华纷扰,也没有值得他驻目的所在。
夏浅卿从遇见他的第一眼,便看出他对人世并无太大眷恋,偏偏他还活了下来。
其实活不活,那时的她不关心。
她只关心这人天天干偷她吃的又不干活,就好生不要脖子上的那二!亩!地!
于是在被吃了整整一旬的白食后,夏浅卿足足在山上呆了一个下午,又忙碌了整整一个傍晚,最后在桌上摆了炭烤蚂蚱、生煎竹虫、油炸斗虫等等共十种昆虫大宴,而后抬眼望向躺在屋外树上的慕容溯,笑得人畜无害。
“来用膳呀。”
那一日,慕容溯连看她一眼都嫌腌臜。
次日,屋外树上便没有了慕容溯的身影。
夏浅卿只当他是瞧出了自己下的逐客令,于是一面欣慰着这人的自觉离开,一面又安心往山上再觅新鲜食材,准备为瘟神的离开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没!有!想!到!
等她拐着满满一篓食材欢喜回到竹屋的时候,推门而入,入眼就是一只又一只爬了满桌满地足足能有数百只的五颜六色毛毛虫!
碰了还蜇人巨疼的那种!
用波棱盖猜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慕容溯!!!”
好在这厮还有那么点自知之明,经此一事后,虽然还是整日觍着脸蹭饭,好歹舍得动动手指,偶尔给她提供点食材,比如一些野兔山雀之类。
然而这人实在懒得令人发指,夏浅卿一度亲眼看到,这个躺在树上连动一下都觉奢侈的人,在一只山雀从头顶飞过时,突然抬手射出一块石子,石子射中的山雀笔直落下,又砸晕下方的一只山兔。
夏浅卿:“……”
头一次知道,一箭双雕还能这么用。
变故是在两旬之后发生的。
那日,她在溪边洗净了椿叶,心满意足刚要回竹屋做盘香椿炒蛋,耳边风声骤然一紧,一支箭倏然向她射来!
夏浅卿刚要侧身避开,耳边骤然擦过两颗石子,一颗石子打落射向她的长箭,另一颗却是笔直击向暗中射箭的刺客,石子入他眉心三寸。
慕容溯从她身后走出。
与此同时,树林两侧钻出一黑一棕两波人,彼此交战。
夏浅卿平静地看着一切。
早在慕容溯醒来后的第三天,她便察觉竹屋附近不知何时来了许多黑衣人,不过未行歹事,她便当做不存在。
黑衣人是慕容溯的暗卫,而那放冷箭的那波棕衣刺客,想来便是慕容溯的仇家了。
棕衣刺客显然不是对手,几番交手屡占下风,不出一刻时间便被斩杀了大半。
夏浅卿瞧着大局基本底定,端着香椿正要回竹屋,没曾想回身就是暗剑照着她的脸森寒而来!
她其实是能躲过去的。
可躲过去的代价是她刚刚洗好的香椿叶子会被反扣在地,所以在那个瞬间,夏浅卿虽然避开了致命一击,却还是被刺客擒拿下来。
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呼。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被棕衣人钳制,少女颈上,正搭着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
少女圆脸杏眼,应是从未遇到如此场面,白皙的小脸吓得惨白一片,泪光盈盈地瞧着慕容溯,唤着“溯哥哥,溯哥哥救我”。
直到后来,夏浅卿才得知,这少女名唤慕容琦,乃是晟亲王之女,封号宁安郡主。
某种意义上,算是慕容溯的青梅竹马。
当年还是冷宫弃妃所生的慕容溯,大雪飘飞天寒地冻,他连一件御寒的衣物都没有,是慕容琦偷偷从家中带了狐裘,塞给慕容溯。也是慕容琦,在慕容溯重病卧床时,偷偷请了御医为他诊病。
不过那会儿的夏浅卿,一门心思落在被她稳稳端着一片叶子都没撒的香椿上,心道幸好幸好。
刺客分别擒住她与慕容琦,站在慕容溯面前,笑得张狂。
问慕容溯。
新欢和旧爱,只能二选一,不知他要选哪一个。
夏浅卿心道谁是新欢休要给她乱戴帽子,心下却很是清楚,慕容溯与她不过数面之缘,怎也不可能放弃这个一口一个“溯哥哥”的青梅,选择她一个萍水相逢之人。
果然,慕容溯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最后落上慕容琦,道。
“我选她。”
夏浅卿叹了一声,心道果然如此。
可没想到,那刺客在听完慕容溯的选择后,狞声一笑,竟是将抵在慕容琦颈上的长剑向内一抵,直取她的性命!
夏浅卿:“!!!”
她也顾不得香椿不香椿,瞬间将手中的簸箕丢了出去,“铿”一声,将堪堪就要划入慕容琦喉咙的长剑打偏。
与此同时,夏浅卿反脚一踹,将擒拿自己的刺客踢飞了去。
慕容琦惊魂甫定,面上犹带泪痕,等发觉恢复自由身时,眼中登时溢出喜意,也没理会夏浅卿这个无足轻重的救命恩人,抹着泪花便要奔向慕容溯。
“溯哥哥!”
夏浅卿非常识时务地后退一步,免得打扰到人家青梅竹马久别重逢。
然而就在慕容琦欢喜冲到少年面前想要抱住他的瞬间,慕容溯猝不及防抬手,一把扼住了她的颈项。
夏浅卿扬眉微诧。
少女袖中适时滚出一只勾勒着黄色条纹的诡异紫虫子。
夏浅卿一愣:“情蛊?”
这情蛊还是颇为阴毒的哪一种,她从前偶然见过。
被下了这一情蛊的人,不仅会死死爱上下蛊之人,更是会将下蛊之人奉为自己的神明,便算被命令自我凌迟而死,被下蛊者也会一刀一刀亲手斫下自己的血肉,所以这情蛊又被唤作“奴蛊”。
与其说是“情”,不如说“奴役”。
慕容琦前一刻还满是欢欣的神色,在那个瞬间染上恐惧,她迭声出口:“溯哥哥!溯哥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没想过要给你下什么情蛊!我不知道这虫子是从哪里来的!!真的不知道!”
纤弱的桃瓣从树上飘落,拂上少年纤长浓密的眼睫,又在他眨眸之际零落而下,露出那双乌黑而迥彻的眼眸。
恍若一眼便可透彻人心。
慕容琦眼底清晰浮现出悔恨,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要继续解释什么,慕容溯已经歪了歪脑袋,手下一掰。
只闻“咔哒”一声。
本还鲜活生动的少女,眨眼脖子歪垂,再无声息。
与此同时,那情蛊痛苦万分,在地上剧烈辗转蠕动,几息之后便没有了动静。
夏浅卿眨了下眼。
慕容琦死后,这蛊虫便跟着死亡,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也是在那很久之后,夏浅卿才知晓,慕容琦从未真心待过慕容溯。
当年之所以在寒冬之时为慕容溯送上狐裘,不过是因为慕容琦被丞相之子告知心悦之意,而她瞧不上又不方便明面上拒绝,所以借着丞相之子送的狐裘被慕容溯“偷走”之事,表明二人有缘无分。
而慕容溯因着“偷窃”之故,明面上自然无法对这位“皇子”怎样,私底下那些太监宫女却是夺过狐裘,将慕容溯一脚踹倒,骂他懒□□想吃天鹅肉,一个被遗弃是生是死都不被关心的“皇子”,还想得到被皇上亲封的“宁安郡主”赏识,简直是痴人说梦。
至于慕容溯重病后,被慕容琦请大夫医治,也不过是那时的慕容琦被中宫公主欺侮,又无法还口,出不了恶气,瞧着慕容溯软弱好欺,于是为他治病,又在他刚刚稍微有康复之意时,于寒冷刺骨的初春将他推入湖水,让他体会一瞬天堂一瞬地狱的感觉,用作发泄。
往事如烟。
那时的夏浅卿望着已然没有气息的少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慕容溯八成是早便知晓,刺客要挑他的珍重之人来杀。
他看似选择了慕容琦,实际在亲手送她去死。
而慕容溯连瞧一眼慕容琦都嫌不曾,弃了尸首后,他掏出袖中的帕子擦了擦手,吩咐了一句:“都杀了。”
而后转身。
夏浅卿看见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少年眉眼绮丽,艳若三月桃李,立定她身前,缓声开口,含笑问她。
“可要随我一同下山?”
他像是丝毫意识不到,前一秒才将一条柔弱的性命折在指尖,下一刻便邀请另一名女子同行。
是有多让人毛骨悚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