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城今年天气骤降，温度持平在零下一度到十度间，昔日冰凉清冽的小河结成冰，胆大的在冰面滑行，胆小的在旁边拍照。


    树上雪花堆了几层，山盖上雪棉被，雾霭霭笼罩整片天空。


    下了半月的雪，今天总算出了点阳光。


    祝橙走在街上，冰天雪地里，他的手被冻得通红，颤巍巍地蜷在浅口袋里。他穿着假两件棉袄，帽子宽大地耷在脑后，凌烈的风灌进衣袖，祝橙扯了扯灰色围巾，挡住风口。


    风依旧想与他触碰，从衣尾往里钻。


    祝橙半边脸埋在围巾里，耳边一阵凉风，刺得耳鸣。雪被环卫工人清了大半，能走的路不多，刚好一对散步的情侣手贴手朝他走来，祝橙默默向后退一步，踩在雪地里。


    “谢谢啊。”女生甜美地笑着，同他道谢。


    祝橙干涩地开口：“没事。”


    情侣离开，他继续向前走。越过枯竭树枝，冰河雪地，约莫走了十分钟，祝橙站定在招牌“心想事橙”前。


    他摁下口袋里的遥控器，卷帘门缓缓打开。


    锃亮的玻璃窗，贴着崭新的标识：【欢迎光临】。


    下面还有一只招财猫。


    “祝老板来了啊。”邻边卖水果的老板热情地唤道，“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祝橙抬起头，对老板扯了一抹微笑：“天气冷，躺了几天。”


    卖水果的老板：“嚯，那您这里头的花怕都烂了吧。”


    “大概吧。”祝橙说，“陈哥，我先去忙了。”


    “好嘞。”陈耀凡说，“那您忙。”


    水果店老板进了屋，祝橙推开门。


    不出陈耀凡所料，不易存放的花已经枯萎。祝橙打开暖气，沉默地处理。


    忙完已经两个小时后，祝橙后知后觉有些饿了。他打开手机，点了粥。闲来无事，正好进新花。预定好，选完。他才看眼朋友圈。


    滑下来，全是一些旅行，食物打卡。


    百无聊赖地点了几个赞，祝橙退出朋友圈，消息列表冒了两个红点。


    他垂下眼，打开名叫“沈青夏”的聊天界面。


    两条语音。


    刚好省了他的事。


    祝橙调高手机声量，点开语音。


    沈清夏的声音从里面穿出来，带着细嫩的少女音，婉转动听：“橙子，今天怎么有空看我朋友圈呀。”


    下一句，声音转变：“你那个土掉渣的花店还没倒呢？自从你开了那家店，断联了整整一个月，你是回国还是去外星球了？！”


    祝橙淡笑，打字回：【还活着。】


    这话意思太广泛，沈青夏无法分辨，是人活着，还是花活着。


    “叮叮叮——”


    沈清夏的微信电话打进，祝橙犹豫了下，屈指点接通。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沈清夏捉弄地说道。


    祝橙张了张嘴：“我都不想听。”


    “你听听嘛，对你又没坏处。”


    祝橙顺着她说：“坏消息。”


    沈清夏愣了下，像是习惯了又无法言喻似地，兀自道：“好消息是，我谈恋爱了。”


    “恭喜啊。”祝橙司空见惯，“希望这任可以长久。”


    “男人嘛，玩腻了就拉倒。”沈清夏毫不在意，“还有个坏消息，你猜猜，是什么。”


    “不想猜。”


    “无趣。”沈清夏撇撇嘴，而后夸张道：“有人要结婚了！”


    祝橙语气淡淡：“哦。你吗？”


    “咳咳…”沈清夏清嗓，“三个字的。”


    祝橙垂下眼，很轻地说：“猜不到。”


    “——谢妄言！”


    祝橙心颤了下。


    沈清夏说：“猜不到吧，我们的大学霸居然要结婚了。”


    她叽叽喳喳地开口，略带刻意为之的语气说：“听说婚礼就在下个月，您回来参加不？”


    祝橙张唇，大概是太冷了，他的声音竟有些哑：“回不来。”


    “那太可惜了，你们曾经那么要好。”沈清夏说，“物是人非啊，上次见到他都是六七年前了吧？就这么结婚了，真快。”


    祝橙：“恭喜结婚。”


    沈清夏怔下，没感情地夸赞：“哇哦，好高端的祝福。”


    祝橙眼睫垂下，揣在口袋里的手伸出，僵直地虚点在挂断键前。


    “我的外卖到了。”他扯了谎，“有事等会说，饿了。”


    沈清夏说：“行，那你先吃饭。”


    “嘟——”


    电话挂断。


    祝橙蜷缩手指，空调没坏，暖气早已开足，徘徊充斥在周遭。他的手，脸，全身上下都是冰凉的。好似与整个环境隔离开，成了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


    他要结婚了。


    祝橙同自己说。


    他应该恭喜的。


    七年了，他当恭喜的。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


    外卖员的声音打断此刻浓重的氛围，祝橙倏然抬头，他迈步，接过外卖：“给我就好。”


    “好的，祝您用餐愉快。”外卖员说，“麻烦点个五星好评，谢谢。”


    祝橙浑然点头，往里走，坐下，慢吞吞地拆开包装，他点了碗小米粥，搭配一份小笼包。小笼包凉透，祝橙没滋味地吃着，手机震动一声。


    他打开，依旧是沈清夏。


    【听说谢学神的另一半也在郜城。】


    【相逢即是缘，要是遇见，别忘了送人家玫瑰花。[大笑]】


    祝橙：“……”


    屿溪市离郜城坐动车需要九小时十五分钟，飞机转乘火车需要四小时三十五分钟。


    天南地北。


    祝橙只当她在开玩笑，面无表情地回复：【你出钱。】


    沈清夏：【讲钱就俗了。】


    祝橙抿嘴：【这么多年没见，讲钱最正当。】


    沈清夏：【好歹是故人，一点情分不留？】


    这话实在不像文盲少女能讲出来的。


    文绉绉的，矫情。


    祝橙摁下语音键，若无其事地说：“高中交情就不深，算不上故人。”


    松指，发送。


    沈清夏回：【交情不深，说得对。】


    祝橙皱了皱眉。


    他撇开手机，小口咽下小米粥，小米粥进了肚，暖了胃，他冲了包感冒灵。


    下午，预定的花也到了。


    许久不见的阳光打在店内，暖黄色明晃晃地照在外人面前。因大雪天在家逗留几日闲累的人们被这样的光景吸引，下午的生意好了起来。


    不少老顾客同祝橙打趣。


    “祝老板，好久不见，还是这么帅气。”


    “好久不见。”


    “祝哥，我都来三回了，咱俩加个微信呗？”


    “抱歉，只卖花，不卖微信。”


    “祝哥，你的冷幽默一如既往令人难忘啊。”


    “是吗。”


    “祝老板，今天心情不好吗？”


    “……”祝橙沉默，“挺好的。”


    因打游戏太晚一整天没回女朋友消息，特意来买花哄女友高兴的男生玩笑道：“看你这样，跟要哭了似的。”


    祝橙：“那我给你笑一个？”


    “别别，折煞我了。”男生说，“你这笑还不如哭呢。”


    祝橙无言，男生熟络地转钱：“过去了啊，祝我今天成功吧！”


    祝橙多了句嘴：“这次和好，别再像之前那样了。”


    男生愣了下，说：“知道了！”


    陀螺似的忙完，太阳已经下山。


    祝橙忽然有点想吃火锅。


    来郜城的三个月，他没动手做过饭，基本都是点外卖，一个人去店里吃次数极少，心血来潮去一次，也尽量避免去人多的地方。


    食欲来的快，翻滚胃腔，极速上升。


    祝橙打开app，随意搜了家火锅店，步行走去。


    郜城小的可怜，步行半小时即可抵达美食街，一个电动车就能逛完全城。


    天色暗下，又有了下雪的征兆。


    祝橙点了些耳熟能详的菜品，菜陆陆续续端上来，沈清夏的消息再度传来。


    【在干嘛？】


    祝橙：“……”


    沈清夏今天的探究欲，比往常多了不少。


    祝橙打开键盘：【在吃火锅】


    打字打到一半，想了想，全删除。


    祝橙举起手机，拍了张照发给沈清夏。


    过了两分钟，沈清夏说：【都是我爱吃的。】


    祝橙垂眼看了几秒，没有拆穿她不吃鸭血和藕片的事实，发了一个字：【哦】


    【明天有个人要去郜城。】


    【这么着急结婚？】祝橙回。


    沈清夏说：【谁知道呢。】


    祝橙：【怎么，非要我送玫瑰花？】


    【图个吉利呗】沈清夏回。


    祝橙扯了扯嘴角，打字：【再看吧。】


    他无暇理会其他消息，默默吃起火锅。店员见他一个人，询问他需不需要帮助，祝橙摇头，过了几分钟，一只小熊玩偶出现在他对面。


    祝橙深深看一眼，低头吃菜。


    此后，再也没施舍一个眼神在玩偶身上。


    满身火锅味到了家，祝橙洗了个热水澡。浸在温热的雾气中，他恍神，腿根的刺青尚在，视线模糊不清，祝橙清楚知道，那里刻着一个“x”。


    钻心的疼痛感密布全身，祝橙披了件浴巾，湿答答地踏出淋浴间。


    套上睡衣，祝橙坐在床上。惘然。


    谢妄言要来郜城了。


    这个信息像渺小蝼蚁般，突如其来涌入脑海，然后在隙缝中不断放大。


    祝橙头昏脑胀，竟还有闲心想：如果遇到谢妄言，该怎么办。


    在街上遇到，他低头不见，还是说些什么。


    说什么好？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的确无恙，都要结婚的人了。


    祝橙笑了下。


    若是来店里，他又要怎么说？


    真的会见面吗？


    祝橙想起那年夏天，谢妄言手拿小雏菊，边打喷嚏边递给他的画面。


    该怎么说呢。


    怎么说，能对得起这七年未见的体面。


    祝橙嘶哑地开口。


    “好久不见。”


    他拗口地说了一遍，泄气地叹气。


    过了几秒，他重新坐起身，对着空气开口：“好久不见，谢…妄…”


    三个字，似戳中了他内心深处的敏感。


    他缄口。


    “买花，请进。”祝橙青涩地开口，“不买，离开。”


    这样的开场白，对许久未见的人而言。


    似乎刚刚好。


    “买花请进，不买离开。”


    他卡壳地开口，念了一遍又一遍。


    夜深下，他依旧不停。直到思想疲乏，困倦袭扰。祝橙才浅寐下来。


    翌日，他睡到自然醒，重复来郜城三个月的所有行为。


    洗漱，吃饭，穿衣，出门。


    祝橙卡在了第三关上。


    他看着满屋的灰黑色穿搭，竟蹙了眉头。


    毫无新颖，一成不变。


    祝橙拿出黑里掺了点白的卫衣，套上棉袄。


    出门，进店，暖气，脱下棉袄，只留卫衣。


    “祝老板，今天怎么一直往外面看啊，女朋友要来？”


    “没看。”


    “祝老板，你的魂都飘了！”


    “没飘。”


    “祝哥，你谈恋爱了？”


    “没有。”


    …


    天色暗下。


    祝橙关了店，门口空无一人。


    他将手放进口袋，连吃晚饭的兴致都消散了。


    “骗子。”他低头，轻轻说。


    -


    平和两天的郜城，在第三天下了雪。


    小雪落在肩头，祝橙边走边后悔，昨天为什么答应那些顾客今天开店。


    他拍了拍落在肩上的雪花，无意理瑕头顶的雪珠。


    今天的顾客比往常少了一半，冰天雪地依偎散步的画面只会出现在偶像剧情节里，这样的天气对于上班人而言，只有累赘。


    “您拿好。”祝橙装饰完，递给顾客，不咸不淡地说：“五十二元。”


    “钱过去了。”


    “支付宝到账，五十二元。”


    播报响起，祝橙：“收到了，谢谢。”


    送别顾客，祝橙看着窗外的雪发呆。


    寂静无声的店铺，早已成为习惯。他没有开音乐舒耳的想法，也不玩手机，只静静地坐着。


    雪越下越大，坠在地面上。


    他从架子上随意拿了本书，安静地翻看。


    不知何时，祝橙抬起头，绕了绕僵硬的脖颈。


    忽而，动作顿住。


    祝橙的眼睫颤抖了下。


    大雪转小雪，淅淅沥沥落下。


    这次落的肩头，换了一个人。


    那人宽肩长腿，身穿黑色皮夹克，棕色工装裤，红色棒球帽。他抿着唇，双手兜在外套口袋，屹立在店门口。


    不知站了多久。


    冻结多年的枷锁悄无声息地解开。


    祝橙脑袋霎时短路，熟悉感翻涌而上。对视五秒，男人迈步走向前。


    “叮铃铃——”


    玻璃门上的铃铛响了。


    雪花跟着人一起飘进来，夹杂着风雪里的凉气。


    室温降下几度。


    祝橙愣怔着，抬起头——


    谢妄言垂眸望向他，声音沙哑低沉。


    “老板，卖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