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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第41章

    ◎“殿下,臣来迟了。”◎

    树叶困障, 遮挡视线。

    九昭的密音成功传出,却如石沉大海,迟迟得不到滢罗的回应。

    也不知是她自顾不暇, 还是已经落败于二对一的战斗中。

    九昭得不到答案, 却无法停止释放涅槃之火——只因这些被火驱逐的木灵,本就是为了阻拦考生登上扶桑木顶而存在,它们眼中只有进攻,这边被九昭逼退, 便会拼尽全力困住另一个。

    九昭的真血之力尚未修炼到极致,对付畏火的木属仙灵还算有用,对付金仙就有些困难。再加上汲源索, 倘若跟孟楚近身作战,打神鞭施展不开,她将毫无胜算。

    叶龙和藤蔓缠住屏障外围后,果如九昭猜测那般, 孟楚前进的脚步停了下来。

    不能借助本命仙器释放攻击术, 他的手段有限, 难以对付层出不穷的进攻者。

    绿意围绕的圆球在九昭几丈外岿然不动,里头隐约传出仙力施展的叮咣之声。

    策划的计谋生效, 九昭本该高兴。

    可随着仙力的逐渐干涸, 她不仅撑不起笑容,连眼皮都感觉到沉重。

    身体空荡荡的, 透着直达神魂的疲怠, 支撑精神的气息溃散, 她浮在云端的双脚开始发软。

    所以滢罗是真的不能赶来帮助她吗?

    还是说, 她意识到孟楚想要对付的人只有自己一人, 所以伙同对阵的两位北境考生达成协议, 放弃与自己的结盟,此刻正登顶树冠,准备踏入辉天殿。

    九昭无法控制思绪不过度展开,与此同时,她在内心苦笑:为着滢罗一句“最重要的朋友”,她便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再度交付信任,如此好骗,就算遭人背叛也是情理中事。

    就在九昭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放手一搏之际,树冠西南方向,终于传来疾飞的响声——

    是滢罗。

    她挥动玉剑,一下又一下斩断眼前的各路阻拦。

    九昭连忙赶去接应,身上的涅槃火光,将缠绕她脚踝的藤蔓烧化。

    “殿下,臣来迟了。”

    凑近相视,九昭发觉滢罗看起来也挺狼狈。

    秀面带血,束发的玉冠不翼而飞,连身上有着高阶防御之力的鲛衣也被撕开几道口子。

    “那两个北境金仙呢?”

    九昭侧开视线,观其身后,不见追兵,于是凑近耳边低问。

    滢罗轻描淡写:“臣把他们都解决了。”

    她不欲九昭担忧,将艰难的战事说得平淡,身处高热之下,眉眼间的萎靡不振却出卖实情。

    九昭张了张嘴,心中为自己刚才的阴暗揣测浮现几分惭愧。

    此刻仙考的输赢,以及能否登上树顶,已经不在她的考量范围之内。

    思绪迅速变换,她打定主意,以密音同滢罗说道:“本殿方才算计了孟楚一把,将他困在自己的防御屏障之内,以至于他靠近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他。

    “但他战力尚存,若较真起来,这些木灵也围困不了太久。如今蛰伏不出,多半是在同我比拼消耗,等到我仙力尽失,跌落树梢,他就能够突破包围,不费吹灰之力成为优胜者。”

    将孟楚和“优胜者”三个字联系在一起,九昭的牙尖就忍不住一顿发痒,只恨不能冲上去咬下他的几块肉来。她稳了稳翻江倒海的心绪,长话短说:“但就像他猜测的那样,我的仙力确实持续不了太久了,孟楚虽能用汲源索吸收我们的仙力,到底伤病初愈,荒废修行——

    “是而本殿决定将残余的仙力渡到你身上,助你劈开屏障,斩断汲源索,问鼎天仙之位!”

    “殿下——”

    未料九昭是这等筹谋,滢罗条件反射就想开口。

    九昭将她话音打断,从身周火光中攫取一小朵火种送入她的掌心,“这是凤凰族最高阶的涅槃火,能够驱逐木属仙灵,待我们打落孟楚,你手持此火上行,便可顺利登顶,但切记要快。”

    将计划全盘交代完毕,九昭很满意滢罗没再唠唠叨叨,说些“臣要死在君前”之类的废话。

    她见滢罗将火种收下,郑重颔首,只觉自己偿还了滢罗共同承担汲源索的人情,便也洒脱一笑:“一次失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本殿的人生还有万万年可以重头再来!”

    笑语过后,她的目光重归肃穆,侧身绕到滢罗背后,手掌紧贴肩胛,做出渡力姿势:

    “那就让孟楚受死吧——!!”

    仙力顺着贴合的肌肤悉数淌入滢罗身躯,她们二人的衣衫长发无风自舞,骤闻烈烈之声。

    滢罗亦在九昭的高喝中双手秉剑,高举过头。

    涅槃凤火再度暴涨,似要燃尽世间晦暗。

    所到之处,缠绕住屏障的木灵纷纷避让,露出金光后的孟楚。他尚不知晓即将发生什么,忽见九昭和滢罗一前一后,就要发出狞笑,头顶却突然响起令人牙酸的刺耳撞击声。

    砰!

    一下、两下、三下。

    滢罗将玉剑的力量释放到极致,剑光化作半山高的法相,狠狠劈落孟楚头顶。

    那看似无坚可摧的屏障在接连承受多下之后,蜿蜒开蛛网一般的斜纹,而后骤然粉碎!

    “咳——”

    仙器受损,孟楚遭到反噬,捂着胸膛骤然喷出一口血来,踉跄着后退两步。

    九昭的仙力亦在滢罗的高频攻击中消耗一空。

    她快要昏死过去,却在下坠之际,榨干丹田的最后一丝力量,疯狂催动打神鞭将孟楚的右手牢牢缠住,方便滢罗用剑砍断汲源索。

    好了。

    应尽的义务已经尽了,应还的人情也已归还。

    自己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

    即便受封天仙的荣光无法披身,此行也已了无遗憾。

    九昭释然闭上双眼,不再抵抗,放任身体坠落树间。

    一只手却狠狠勒住她的腰杆。

    九昭被突如其来的痛楚惊得再度睁眼,视线尽头是红了眼猛冲过来,仿佛要与她们同归于尽的孟楚,以及在滢罗的仙光指引下,重新飘进她额心的一小簇涅槃火种。

    ——臣为殿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这是臣的本分。

    言犹在耳。

    九昭被猛地向上一抛,水系仙术迅速覆盖她的全身,将她带往木顶的辉天神殿。

    最后一眼,是滢罗纤细高挑的身影持剑奔向孟楚。

    两人一计对掌,爆破的仙力摧毁周遭景象。

    而后在打斗中互相拉扯着,双双跌落树梢。

    ……

    三清天,紫微宫。

    随着九昭的身体跌入辉天殿,仙考迎来新的优胜者,移步镜的画面就此终结。

    观试的众仙面面相觑。

    以往就算争斗再如何激烈,如这般意志不清受封天仙的,还是头一遭。

    事情涉及帝女九昭,一时无人出声。

    寂静率先被一声轻微的动静打破。

    只见神帝座下左首,原本静坐观试的扶胥化为粼光消散原地。

    他身为九昭的丈夫,不告而别,前往何地众人用脚趾想想都能得知。

    “帝座,扶胥上神他——”

    踌躇几息,最有资历的南神王琼英犹豫着开口。

    她欲参扶胥不得帝令应允就独身离开,违反天规,有失体统。

    可一想到自己初次参加天仙考试的女儿,好不容易将要进入争身考核的最后一关,却被吸收了九昭和滢罗之力的孟楚暗算,惨叫着跌下树梢,心中就多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愤慨和不忍。

    说到一半,她忿忿瞪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北神王,止住话头。

    最高座上却传来沉静天音:“诸位,请稍安勿躁。试场有嶷山上神坐镇,且等等再说。”

    ……

    哪怕在仙魔交战最艰难的时候,扶胥的心也从未跳动得这么快过。

    扑通、扑通、扑通。

    仿佛只要无法确定九昭的无恙,这团血肉就要自行从喉中挣出,不顾一切前往她所在之处。

    她应当无事吧——

    孟楚使此下作手段,当真该死!

    两道截然相反的念头在脑海交战,扶胥阖了阖眼,按下几度攀升的暴怒。

    再回神,人已身处辉天殿中。

    辉天殿本为一方露天高台,因头顶悬浮的巨镜辉天而得名。

    天仙考试的优胜者登顶入殿,得到天道认可,再经过神器辉天的光芒映照,便能洗髓伐骨,仙源涤淬,从此开启神境,踏上漫漫成神之路。

    这殿中的一切,扶胥早在许多年前经历过,熟悉无比。他却一改从容姿态,快步近跑地奔向那个侧卧于殿,毫无知觉的身影,过程中还差点被地面虬结的木枝绊倒在地。

    “九昭、九昭!”

    握着九昭肩膀,将她翻过身来,扶胥一面低唤她的名字,一面输入力量探知内情。

    幸好,没受重伤。

    只是在仙力枯竭之后,身体出于自我保护,而陷入的昏睡状态。

    扶胥高悬的心脏放下一半,他舒了口气,脱下外袍,小心翼翼披上九昭肩头,而后跪坐下来,让她的头颅枕靠大腿,并指对准额心的灵台之处,输入木属的精纯治愈之力。

    扶胥为战神,神力多用于杀伐之事上。

    生平仅有的几次释放治愈术,皆为九昭。

    唯余彼此的高台内,他一边,等候九昭的醒来,一边静静回想滢罗在仙考中所做的一切。

    就在这时,那高悬空中,本该等待天道判决的神器,却突然启动,映照出万丈光辉。

    42| 第42章

    ◎“她会毁了自己。”◎

    那光芒由浅至深, 直到将整座高台笼罩。

    却并非天道对于九昭是否晋升天仙的裁决,而在穹顶的巨型圆镜中显示出一段画面。

    画面里,扶胥看到了自己, 也看到了九昭。

    那是一片尸骸遍野的战场。

    他倒在浸满鲜血的漆黑土地上, 元神崩碎,奄奄一息。

    鬼魅似的业火于四周时而迸发,吞捕生灵,幽紫火焰照亮上方遍布阴霾的天空。

    扶胥认出这是焚业海。

    画面向高处升起, 周围的局面也现于眼前。

    他的剑断了,一半握在掌中,一半则断在倒地的仇敌胸膛。

    象征魔尊的华冠跌落发顶, 月白长袍上大片鲜血凝固成污秽的印记,宿命的敌人早已停止呼吸,那双从不显山露水的眼睛却睁到最大,极度不甘地望着苍穹。

    仿佛在指责天道何其不公。

    兰祁。

    是兰祁。

    那个和自己千年间数度交手的仇敌, 他的妻子念念不忘的前任未婚夫婿。

    扶胥尚不知缘何造成他与兰祁同归于尽的结果, 画面外的远方倏忽传来九昭泣血的声音。

    “阿胥——”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 让扶胥有些恍惚。

    他低下头去,怀里昏睡的九昭不曾清醒。

    所以, 是辉天镜中的声音。

    扶胥又抬起头, 作神帝装扮的九昭已跌跌撞撞闯进画面,将他垂死的身体托起。

    “上神元神破碎, 已无力回天, 帝座万万不可!”

    这骤然响起的, 又是谁的劝阻声, 扶胥一下子难以分清。他的目光定格在九昭伤心欲绝的面孔上, 自己的心脏也为着虚幻的景象抽痛起来, 抽痛到快要四分五裂。

    “我本就不愿做这神帝。

    “是扶胥说过想与我并肩共治,看整个三清天重归海晏河清,我才笑着答允——

    “如今他不在了,我要这一切又有什么用?”

    相较流泪的眼睛,九昭回答的语调无比平静。

    她目视怀中神侣的面容,一声一声,说着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于是扶胥更痛,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擦掉滑落的泪滴。

    一瞬过后,烈焰般的图腾自神帝九昭的额心浮现。

    她背后凭空而生的巨大火羽,掀起疾风将两旁试图靠近劝阻的重臣拂远。

    在一声激越的凤啸中,她的凤凰真身浮出人躯,化作一缕凝光,钻入神侣生机将绝的灵台。

    “帝座、帝座!您这又是何苦!”

    至高的神力贯通即将归于虚无的元神,炽烈火光将微弱的绿意紧紧裹缠。

    不知过了多久,垂死青年的胸膛重新拥有了微弱的起伏。

    失去元神,散尽神力,九昭用以命换命的方式,从天道手里延续爱侣的生机。

    她黑云一般的鸦发迅速变白,明艳不可方物的肌容长出无数皱纹,一瞬垂垂老矣。

    在化作光点飘散前,唇角欢喜无忧的笑容却一如紫微宫内的初见:

    “千年、万、万年之后,扶胥树会重新开花。

    “届时,便是他的归来之日。”

    ……

    景象结束,辉天镜重归平静,俯瞰众生。

    扶胥眸光颤动,脑海回想起的,是他与九昭成婚的初衷。

    “降生失母,成人失夫,吾儿九昭贵为神姬如此命途多舛,叫本座如何不担忧。九昭是本座和太婀唯一骨血,太婀已逝,我无论如何都要保九昭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扶胥,本座耗费一半寿数为九昭推衍未来,算出她想要坐稳神帝之位,需要你的辅佐。你为三清天出生入死,是本座最为倚重的良臣——你可甘愿付出忠诚,陪伴九昭终生?”

    跪在玉砖之上,聆听浩浩天音。

    扶胥仍记得自己那时的想法,无论是结契九昭,还是相助滢罗,只要对三清天有益就行。

    他颔首应下,又得神帝语重心长的告诫:“本座了解自己的女儿,九昭和她的母亲太像,都是会为了心中所爱付出一切的个性,所以,扶胥本座要你答允我。如果你不能引导她脱离兰祁的影响,如果你不能教会她如何正确的爱人,你就不要让她对你付出过盛的感情。

    “否则,不仅你们无法得到善果,她也会毁了自己,毁了三清天。”

    此后,他奉命为九昭治疗受损元神千年。

    千年,对于寿数漫长的神仙而言很短,可想要催开感情的花种,却是足够。

    他陪伴九昭欢笑,陪伴九昭落泪。

    见过源自她内心,所有人都不曾见过的期盼和落寞。

    也有争吵、冷战、打架。

    扶胥以为自己能够谨遵天令,做到克制冷静,不随意动心。

    可九昭真诚而明亮的感情,还是将他内心的霜雪融化。

    仙魔交战在即,他马上就要领军,战争旷日持久,归来之期无人可以预估。

    料定了九昭会因为分离心生不安,他决定在出发前夕寻个合适的日子,同她坦诚胸怀。

    然而。

    他选定的日子,是个明朗无云的晴日。

    结束公事来到离恨天,女婢告知九昭正在午睡。

    其实大部分时候,扶胥都会选择待在九昭为他而设的偏殿,或是看书,或是处理军情,可那日不知怎的,不舍之情萦绕于心,他竟鬼使神差瞒着众侍,来到了九昭休憩的寝殿。

    离恨天设有重重禁制,下仆不得偷听偷窥上主,唯有他这个与之成婚结契的夫婿不受限制。

    站在厚重殿门前,扶胥犹豫着要不要推开,脑海已经擅自浮现九昭恬静的睡颜。

    九昭安静的时刻,容颜也不再咄咄逼人,不管看上几眼,都有万种柔情在心。

    扶胥的嘴角不由自主就要勾起。

    一声梦呓打破他的幻想。

    仿佛怨声,又仿佛哭泣。

    未成形的微笑冻结在唇畔,他以为九昭遇到了梦魇。

    心系一人,孤高禁欲如上神也不能免俗。

    他半是心疼半是怜惜,急急想要推门而入,揽住九昭柔声安慰。

    却那一刻听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兰祁,兰祁……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若不曾心悦于我,又为何、为何要答应同我成婚……”

    神魂回转时,因为握拳太紧,扶胥感觉到指骨传来不堪承受的痛意。

    他忽然嘲笑起自己。

    神帝下令,在九昭脱离兰祁的影响之前,不要让她付出太多感情。

    没有做到前提。

    她不该付出,他更不该头脑过热。

    将起的战事,或许能够让彼此恢复冷静。

    ……

    此时此刻,辉天镜内呈现的,便是爱欲过盛的毁灭结局。

    兰祁战死。

    九昭丧命。

    而侥幸被救回元神的他,须得温养千万年后方能苏醒。

    三清天该由谁来统领?

    仙魔之间的仇怨又该何去何从?

    九昭为爱摧毁自身,也为爱让三界陷入渺茫未知的境地。

    所以——

    他们的感情终究还是错了吗?

    是他没有教会九昭如何正确爱人。还是这三个月以来,每次借由摄念花重构的回忆幻境,都在提醒他,九昭的执念和心魔为何——她从来都不曾真正放下兰祁。

    唯余己身,无人解惑,扶胥很想叩问苍天,为何要开这样一个玩笑。

    虽然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明白天道早已暗中决定了每一个人的命数,却也难以接受堪堪开出花朵的感情,注定了只有毁灭和天人永隔的下场。

    扶胥从来坚定的目光,罕见地露出软弱迷惘。

    不知所措之际,臂弯间传来九昭醒转的呻/吟。

    “唔,身体好重……”

    浓密的长睫抖颤,难以聚焦的双眸睁了开来。猝不及防撞上扶胥凝望的视线,九昭呼吸顿了顿,才道,“阿、阿胥,你怎么会在这里?怎的脸色这么难看?”

    天命唯有命定之人方可窥探,直接泄露画面的内容必将遭到天谴。

    面对九昭的疑问,扶胥的喉结上下一滚,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意识到事关他们二人的命运,辉天镜却没有选择在九昭醒来时揭示,就证明了九昭不应该知道。

    几番思忖过后,他简言道:“我在移步镜里看到你昏倒了,很是担心,所以——”

    所以不顾天令,直接闯进了辉天殿。

    九昭自动将未尽言语补全,身体头脑还在作痛,心口忍不住涌上甜蜜的甘泉。

    她勉力抬起手掌,想要将扶胥眉间沉重的忧色抚平。

    即将触碰到肌肤,青年却下意识移开面孔,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扶起。

    “?”

    九昭目露疑问。

    极力克制住海潮般翻涌的心绪,扶胥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你昏迷多时,尚未接受天道裁决,还是赶紧完成最后一步,切勿因为错过时机而无法顺利晋升天仙。”

    他们说着话,高台外传来嶷山上神的询问:“扶胥,你可在里面,怎么久久不回话?”

    天际不可泄露,刚才辉天镜发生的异象自然仅有他一人知晓。

    神器守护之境,庄严肃穆,不是受封的金仙,哪怕上神也不可随意踏入此地。

    扶胥回应一声,对九昭再次轻声重复:“将仙力输入辉天镜接受天道裁决,不可耽误。”

    面对这个比想象中还要更好的结果,九昭并没有表现出欣喜的情绪。

    她咬着下唇,迟疑一瞬,抓住扶胥的手背,用四周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等等,不应该如此。我这个仙考魁首,多亏了滢罗的帮忙,并非全靠自己的实力——如果真的要晋升天仙,也应该是和滢罗一起接受天道的审判,让上苍决定,谁更有资格成为优胜者。”

    【作者有话说】

    争取五十章内分手开始下段感情

    43| 第43章

    ◎“原来成为天仙是这种感觉——”◎

    本想九昭醒来就能结束整场仙考, 谁知对方不按常理出牌。

    惊讶过后,嶷山上神心中,反而对她这种不喜揽功, 追求公正的态度多了几分认可。

    不过认可归认可, 毕竟历届仙考没有这等先例,他还是说:“神姬殿下,不可胡闹。”

    借助扶胥搀扶,九昭勉强站直快要散架的身体。

    她缓步来到高台边缘, 与浮空的嶷山上神四目对视:“考生的身份之外,本殿为君,滢罗为臣, 臣子为君上竭尽全力,身受重伤,我却心安理得享受她的付出,独自晋升成为天仙, 而将她的功绩一概不提——倘若换成是嶷山上神你, 你可会觉得寒心?”

    这最后一句反问极为犀利, 叫本就不善辞令的嶷山哑口无言。

    他注视着九昭疲倦却仍然澄亮的目光,又下意识望向旁边作为好友的扶胥。

    扶胥面色坦然, 似乎没有掺和到这件事里的意思。但嶷山知道, 自己这位好友从来都是三清天法规的忠实贯彻者,此刻没有表现出反对, 便已经是默认。

    看来, 不只是他一人觉得九昭所言有一定道理。

    嶷山强硬的语气缓了缓, 说道:“殿下, 这与个人情绪无关, 只因我等都该遵守天令。”

    “天令之外尚有人情!”

    九昭寸步不让, 又顶了回去。

    她立于高台,满脸倔强,拒绝向辉天镜输入仙力,嶷山也不好硬来。

    在这里打嘴仗终究是浪费口舌,略作思忖之后,他干脆命人开启移步镜,向神帝汇报情况。

    ……

    “卿言九昭神姬拒绝接受天道裁决?”

    用观试众仙皆能听清的声量重复一遍,神帝颇有兴味地问道:“可知是何原因?”

    在九昭如有实质的眸光逼视下,嶷山硬着头皮复述。

    “哦?九昭不为自己,竟为滢罗宗姬请命?

    “诸位卿家怎么看?

    说着,神帝的双眼在滢罗的父亲西神王,以及儿子造成当下局面的北神王间逡巡一个来回,选定其中一人道,“西神王,你为滢罗宗姬的亲长,不如你先说。”

    眼见女儿升仙无望,西神王本就惋惜。此刻峰回路转,他虽心中欢喜,却秉承滑不留手的性子,将裁决的难题推了回去:“此事帝座自有论断,臣何等身份,不敢胡乱越众发言。”

    “天令规定,每场仙考仅有一人能够晋升天仙,以往的每届考生的确各凭本事争夺第一。”

    神帝转动着指间的碧玉扳指,平淡陈述事实,语气不见任何偏向。

    九昭素来是个急脾气。

    她等不了皮球踢来踢去,最终踢中一人发表相反看法,索性直言:“若无滢罗,本殿断然无法踏入辉天殿,同样的,三清天的繁荣从不只看一人的强大,而在于大家勠力同心。”

    一石落激起千层浪。

    她公然质疑天令的言语一出,紫微宫内寂静的气氛终于消弭。

    “天令已存在万万年,倘若今朝为滢罗更改,从前那些表现优异却惜败的考生又该如何?”

    东神王照羽年纪最长,性格顽固,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九昭却自有一番准备,态度从容的反问立刻传出移步镜:“仙考又不是只对每个人开启一次,干脆借着这件事修改考规,此后不也是给他们更多机会?”

    “神姬殿下,这不是您一个人的三清天,您说修改就修改,叫其他神仙怎么想?!”

    “我说修改又不为造福自己,但凡有益大家的好事,无论何人提出,择优听从有什么错。”

    “不管怎么样,您都只能代表您一人,不应该——”

    “好啊,那就问问他人意见,在座皆为王侯重臣,掌管一方仙众,你们是反对还是赞成?”

    修改天令,抑或维持原样,已经有两只出头鸟。

    接下来,无论怎样选择,都不会招致众怒。

    南神王因着自家女儿表现出色,却被孟楚暗算的前由仍在耿耿于怀,于是话里有话:“说起来,倘若这届魁首为世子孟楚,他不也是与人‘合作’才取得胜利?有了他这个先河,说不定以后在仙考过程中‘合作’的人会越来越多——既如此,还不依照九昭殿下的建议修改天令。”

    北神王本在旁边装死,倏忽被南神王刺得表情一讪。

    孟楚行为处事,连带着他这个父亲也抬不起头。

    他保持沉默,又见西神王做出副惋惜神色:“帝座,臣自受封神王起,每每观试总见数位修为出色,通过最后关卡仍留有余力的考生,他们只是慢了半步,并非不够格登上辉天殿受封。”

    晋升天仙,就有望问鼎神位。

    如此利益在前,又有九昭的一力支持,他终是按捺不住,委婉替滢罗说起了话。

    “帝座,臣认为天仙之位终究要经天道判决,而非人力论定,每次多选几人,说到底并不影响什么。”五位上神中常年坐镇三清天,襄助神帝处理政务的夜神夕寰,附和起西神王的话来。

    滢罗身份高贵,且不似九昭跋扈,这些年以品德和实力赢得了不少人缘。

    有上神和神王替她说话,紫微宫内,赞成的声音逐渐压倒反对之声。

    见尘埃落定,神帝抚掌笑道:“众卿畅所欲言,建议皆有可取之处,但本座认为夜神的想法最及核心——焚业海这几千年以来在兰祁和凤凰族的带领下,实力远比过去强盛,我三清天的神仙数量本就少于妖魔许多,若还不改革选拔人才的方式,再过千年,恐会落于人后。”

    以魔族为引,神帝一锤定音。

    众仙不再争辩,起身行礼应是。

    滢罗获得了一同进行天道裁决的殊荣,九昭再见她,却是将近一个时辰之后。

    “殿下、上神见谅,宗姬力竭伤重,仙官将她治疗到能行走的程度,颇费了一番功夫。”

    西海的侍女将滢罗扶上辉天殿,不等九昭询问,立刻低声解释。

    扶桑木下的最终战况九昭无从察得,她观滢罗行路不便,面容苍白如纸,便知她没有听从自己的命令,执意与保留仙力的孟楚打斗,身体定是受到了一番不小的损伤。

    愧疚之心骤显,她抬手免去滢罗礼数,硬邦邦挤出一句话:“……你可真是个死性子。”

    “只要是殿下的事,再来多少次,臣都会是这个选择。”

    滢罗冲九昭微笑,唇瓣的弧度温柔如三月春风,没有一丝棱角。

    天道裁决在即,她挥开侍女,缓步过去,将身体/插/进两人中间,代替扶胥扶住九昭,全无半点第三者的自觉,“殿下,先前耽搁了许多功夫,天就快要黑了,不如我们开始吧?”

    公事为重,辉天殿不是情敌争风吃醋的场合。

    被滢罗肩膀一侧,扶胥只得向旁撤开半步。

    移步镜两人相处的一言一行在脑海重现,有漆黑的妒意顺着心脏缺口涌出。

    他垂眸掩去晦暗情绪,那头九昭犹自不觉,专注着自己的感受。

    她许久未曾与滢罗亲近,被挽住手臂的刹那,滢罗常用的西海沉香气息尽数涌入鼻尖,身体随之变得僵硬。但到底刚欠下一份人情,她没有推开滢罗,只保持别捏的姿势“嗯”了一声。

    “那臣等先在殿外等候。”

    扶胥不自觉又用上了克制而生疏的称呼。

    他未曾察觉九昭投来的在意眼神,拱手行礼后带领无关人等退出辉天殿。

    高台转眼只剩她们二人。

    “殿下先请。”

    扶着九昭站到神器之下,滢罗退到一旁,语气透着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九昭习惯了事事优先,并不退让。

    她双手交合,十指掐诀,朝着悬空的辉天神镜射出一道赤色仙光。

    仙光触及镜面,立刻四散沉入。

    与此同时,九昭的脚下亮起神纹繁复的纯白大阵。

    大阵顺时运转,起初缓慢,逐渐加快,光芒上涌盖过九昭的整具身体——刹那间,一股前所未来的温暖力量注入额心灵台,而后流动至全身血脉。

    九昭难以形容这种体验。

    仿佛身体的污秽尽除,神魂舒展开来,赤/裸如同新生。

    在虚弭万物的光辉中,她的元神发出一道清越长鸣,脑中凤凰样的模糊形状越来越具象。

    骨骼、皮肉、躯干……一切纤毫毕现,烈烈火羽冲天扬起。

    一幅华美的画卷,被天道信笔绘成。

    意志再度回归,九昭发觉自己原本如丹丸一般的灵台化作了半透明的凤凰,既可以从中引出仙力,又可以将身周仙力注入其中,只不过不拘注入多少,都好似深井无法填满。

    这就是神境。

    神境已开,当仙力满溢之际,便是登神之时。

    郁念如风消逝,满腔尽是清气。

    待天道之光回归阵纹中,九昭迫不及待跳了出来,通身早已不见起先的颓靡姿态。

    “原来成为天仙是这种感觉——

    “你也快去试试!”

    身边仅有滢罗可以分享喜悦,九昭不假思索拉住她微凉的手掌,目光一闪一闪,漾开雀跃的涟漪。

    那略高于人的体温好似无穷无尽的热源,令常年栖居深海的滢罗生出无限向往。

    “嗯!”

    被那种快乐感染,她红起脸来,竟也孩子气地用力点头,而后认真道,“殿下,谢谢您!”

    44| 第44章

    ◎“……嗯,我答应你。”◎

    结果正如九昭所盼, 皆大欢喜。

    当辉天之光笼罩在滢罗身上,不过片刻,她便通过天道的裁决, 顺利晋升成为天仙。

    有她做例, 直接证明了九昭提议修改考规的可行性。

    于是神帝命人抓紧安排下去,并决定在七日后的授阶仪式上,正式告知整个三清天。

    万事顺利,九昭也挺高兴, 只觉自己偿还了滢罗一部分人情。

    她待在常曦殿休憩两日,望着檐廊下叽叽喳喳吵作一团的极乐鸟,闲来无事, 决定为生辰将近的扶胥和滢罗各准备一份礼物,以回报他们的尽心尽力。

    晚上,精力充沛的她拉着扶胥合修。

    她的仙力越发深厚,这次的效果竟好过从前数次。

    扶胥受损的最后一缕神脉恢复如初, 他体内肆虐的真血之力也被九昭炼化, 尽数收为己用。而这也意味着, 扶胥无需再受到同源力量相吸,而引发的情热控制。

    眼见那张英挺面孔不再升起靡丽的潮红, 九昭颇有些失望。

    她结束了也不肯走, 赖在扶胥的床榻上,靠着他的肩膀亲亲密密闲谈:“过去你认为仙考滢罗定能夺得魁首, 我却不信她一定能赢, 眼下我与她同升天仙, 打成个平手, 你又怎么说?”

    扶胥回忆两遍, 都没有想起自己何时说过仙考的优胜者必是滢罗。

    但他听出九昭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便转头望着她的眼睛询问:“殿下想我如何?”

    “上次都说了,不许叫我殿下,你怎么又开始了。”

    九昭皱着小巧的鼻子,不满嘟囔。

    听到扶胥立刻改口唤名,她才露出猫咪一般,带着点狡黠的微笑,继续刚才的话题:“过去在长烨学宫上课,每回考试结束前几名总能得到奖赏。夫子,您是不是也得奖励学生点什么?”

    在床上被称“夫子”,总显得格外羞耻。

    扶胥指尖的肌肉颤了颤,耳垂顿时染上一片粉红。

    作为一个没有任何恋爱经历的老实上神,九昭不给任何准备就开口要奖励,简直是在为难自己,他大脑放空几秒,被九昭眼巴巴的视线催促着,思来想去,才想到件合适的礼物。

    绿光过后,一株外形普通的花植出现在扶胥掌心。

    它生着锯齿状的窄长叶片,枝条延伸的末端连接一朵淡紫色的重瓣花苞。

    九昭怔了怔,才记起这花自己曾在大婚典礼,以及扶胥回归时送来的赴宴礼服上见过。

    是扶胥真身几万年才开一朵的圣花。

    印象里,她从未看到过扶胥花的真容,也不曾听说三清天有谁手里能有上一朵。

    “这是你那树身开出来的花吗?”

    九昭低声问着,手指探入花苞拨弄银白蕊心。

    结合她充斥歧义的话音,扶胥又是一阵面热。

    他低低应了一声,把扶胥花放进九昭手中,听见将花翻来覆去欣赏的九昭好奇追问:“世人皆传谁能得到扶胥上神亲手所赠的圣花,就可以实现任意一个愿望,这是真的吗?”

    扶胥摇了摇头:“并非传言的那般无所不能——以此花入药,能够制成治疗重伤的保命丹丸。在锻造兵器的过程中,将它作为材料加入,可以使得兵器更加牢固坚韧,不易受损。当然,把花当成信物,吩咐我完成一件事也可以。至于其他的用处,我暂时没有想到。”

    “前面的功效倒还好说,能够吩咐战神做件事,那不就相当于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吗?”

    九昭嘻嘻笑着,手掌拢上扶胥肩膀,下巴抵着他健壮胸膛,不怀好意问道,“让你把所有修为都渡给我,让你奉上战神的位置给我坐,让你和我签订主奴契约,这些都可以吗?”

    扶胥毫不犹豫:“都可以,哪怕要我的命也可以。”

    这般时刻,说起有关生死的话题总有不祥的嫌疑。

    九昭捂住他的嘴,呸呸两声:“谁要你的命了!我的愿望是要你平平安安,永远陪着我!”

    陷入沉溺的爱恋中,九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郑重其事,用尽全力。

    扶胥自上而下静静看着她,眼前浮现的,却是辉天镜内自己即将神魂俱灭时,她献出元神一夜华发俱生的场景。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答应,那不甘认命,想要再次求证的情绪却涌上心头。

    迟疑许久,他才缓缓点头。

    九昭对如此拖拉的回应速度很不满意,她龇着小虎牙:“难道你不情愿?”

    她的表情这样亮烈。

    年轻的面容总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鲜活。

    扶胥难以与那个心如死灰,眼若枯井的女帝形象相互对应。

    他的心又快痛得透不过气,只好弯起唇角,用一种很慢很沉的声音说道:“这等一生一世的事情,当然要很认真地想一想。想一想,才能给予殿下最好的回答。”

    终于得到心心念念的承诺,九昭后知后觉害羞起来:“……都说了不准叫殿下。”

    她扑进扶胥怀中,如斯良夜,两人沉默相拥。枕着扶胥沉稳有力的心跳,九昭哼哼唧唧,还是问出了心底在意的话题:“所以,你当时不告而别的原因是什么?说好了要告诉我的。”

    她想,不论扶胥当初是何想法,如今他们结为夫妻,只要坦诚,任何事情都可以共同面对。

    只要不骗自己。

    她愿意给扶胥一个机会。

    也愿意给被兰祁伤透的心,再次不顾一切爱一个人的机会。

    ……

    然而,心哪怕挨得再近,总是放置于彼此胸腔中,相隔皮肉距离,注定无法做到亲密无间。

    扶胥从来信奉诚实,不愿说谎。

    此时此刻,他却明白了有些谎言,始终不随自身的意愿。

    他看不到九昭的眼睛,九昭伏在他臂弯,亦察觉不到他眸光中剧烈的动荡。

    心沉到最底时,扶胥若无其事开口:“临行前,帝座告诉我兰祁借助业火和焚业海长久汇聚的怨气修炼,魔功大成,足有媲美上神的力量。此战注定艰难,我无法保证自己能活着回来。

    “与其在同你敞开心扉后,让你得知我的死讯伤心欲绝,不如,从开始就不告而别。”

    “幸好,上苍总算给了我一个机会。”

    九昭没想到背后的真相是这样。一瞬间,只本能地认为扶胥说了谎言。

    可他归来时跌落的神境,和被真血之力反复灼烧的严重内伤,说明了那五百年里的艰险。

    扶胥,是不会骗她的。

    将在念头转圜间萌生的一丝浅淡怀疑掩去,九昭用力抱紧青年的躯体:“这次你打败兰祁,使得焚业海元气大伤,料想今后的万年里都不会再起战事。

    “你要陪着我,我也要陪着你。我们长相厮守,不再分离。”

    “……嗯,我答应你。”

    两颗心脏的剧烈跳动里,扶胥用力掐住手掌,缓缓垂下眼睛。

    ……

    七日后。

    三清天,璇玑宫。

    因着九昭的缘故,授阶仪式格外恢弘隆重。

    月上中天,晚宴仍未结束。

    神帝和众仙齐聚殿内,觥筹交错,四周笑语不绝。

    身为储君,九昭自降生起,身上就背负了无数人的目光。此次仙阶考试,她一改闭门不出的颓靡作风,又是以一战三表现惊艳,又是不计前嫌为滢罗请命,足见君主应有的实力和气度。

    不管内心如何作想,赴宴的各位神仙,总要顺应局势,好好赞扬一番九昭。

    他们接连上来敬酒,客套恭维显出十二万分的真心。

    九昭难得一身清雅装扮,同滢罗各坐一边,头上戴着对应天仙身份的紫辉琉璃冠。

    她面带笑容,神容澹然,举手投足应对得宜,看得神帝满是欣慰,目光越发慈爱。

    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胜酒量,实则已经半醉。

    再喝下去怕是要露出丑态,毁了前面那么长时间的坚持。

    传密音入扶胥耳畔,九昭让他过来招架这些热情过度的神仙,自己则要出去走走散散酒气。

    上神之躯,再浓烈的仙酒入喉,酒意都会自动消散。

    她不担心扶胥会喝醉,趁他挡在前方的间隙,悄悄起身,从璇玑宫的侧门溜了出去。

    微凉晚风拂在面上,降低温度过热的肌肤。

    九昭拍了拍脸颊,感觉好受不少,便沿着萤石小径,一路来到花园深处的廓清湖。

    三清天的仙力属性,共分为金木水火土,彼此之间互有克制。

    照道理,九昭继承母亲的凤凰真血,天生属性为火,被水克制,应该讨厌一切与水相关的事物,可她却总是对这些冰冷之物有着天然的好感——不管是当初来自西海的滢罗,还是三清天内的大小海洋湖泊。

    九昭沿着廓清湖边慢慢走着,耳边喧闹了一晚,眼下正逢难得的宁静。

    “要是不在璇玑宫就好了,脱了鞋袜下去游水也没人会发现……”

    她轻声嘟哝,顺脚将岸边的小石子全部踢进湖里。

    扑通扑通的细微声响,很快引起另一道足音的靠近。

    “九昭殿下,是您在那吗?”

    任凭思维再如何迟缓,九昭还是认出了这个太过熟悉的声音。

    滢罗。

    她不在璇玑宫内接受众仙道贺,怎么也寻着自己来到了这里?

    45| 第45章

    ◎“哪怕需要以身体取悦君上,我也甘之若饴。”◎

    “臣饮了太多仙酒, 实在体力不支,担心殿前失仪,所以出来散散酒气。”

    滢罗给出的解释很合理, 甚至算得上与九昭心有灵犀。

    不过——

    她明明记得, 从前滢罗的酒量要比自己好上许多。

    醉意漫卷脑海,这点微不足道的疑惑很快如海浪打过,翻滚着不见踪迹。

    几丈外树影婆娑,滢罗绕开木丛信步而来, 高挑身影沐浴月辉,淡颜浅衣,更显清丽。

    眼见储君在此休憩而不回避, 这番架势,明显是有话要说。

    九昭索性停下脚步,迎着徐徐湖风坐在草地。

    果然,来到她身边后, 滢罗跟着坐了下来。

    她心情颇好的话音在九昭耳畔响起:“还记得在长烨学宫修习的时候, 那里也有一片很漂亮的湖水, 结束课业的午休时间,殿下最喜欢和臣一起坐在湖边, 边吃东西边谈天说地。”

    对方提起过去, 九昭神情一动。

    为着仙考期间发生的情况,她本也有话想要问清楚。

    酒液有时误事, 有时却是最好的媒介, 消融了梗在心喉的一点别扭。她双手撑在后颈, 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日, 你说一直将本殿视为朋友, 可是真心?”

    滢罗并不意外九昭会提到这点, 闻言微微一笑:“殿下以为,臣是真心还是假意?”

    “本殿如何得知?”

    九昭拧起眉峰,声音放低,“倘若知晓,上学时也不会被你耍得团团转了……”

    虽是指责的言语,但心结逐渐消解,她的嘟哝间多了点近乎撒娇的抱怨。

    于是滢罗的心更觉柔软,只恨不能越过君臣身份,伸手摸摸她的头顶:“自然是真心。”

    “好,真心可是你说的。”

    话都到了这里,有些问题不吐不快。

    月光溶溶,终于要说起耿耿于怀的往事,九昭抱住膝盖,身体带着不自觉的防御,双眼望向远处湖面泛起的涟漪,“既然你把本殿当成好友,就回答我,从前为何总要挑拨我和其他朋友之间的关系。还有、还有在我与扶胥大婚前,为何你要特地跑来告诉我,他曾有意跟西海结亲?”

    世无完人,就算是神仙也会有各自的缺陷。

    其他都可以原谅,唯有这两点芒刺扎在九昭心间,令她从此恨上滢罗。

    她介怀千年万年,倘若没有仙考时滢罗的舍身相助,决计不会坦然倾吐。

    滢罗依旧是副皆在意料中的表情,面容不见愧色:“从无挑拨,臣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殿下。至于扶胥上神,臣只是认为婚姻乃人生大事,殿下有必要知晓前情——”

    她顿了顿,话音放轻,态度却从一贯的温柔中挣脱出来,变得沉重肃穆,“殿下不明白么?处在您这个位置,交错了朋友,爱错了人,随时都会面临万劫不复的下场。”

    九昭的思绪空白一瞬。

    她前头的一番质询看似条理清晰,实则逐渐沉重的大脑已经将判断能力搅乱在一起。

    最后她决定暂时放弃扶胥的部分:“你又凭什么替我决定好人坏人,你所来往的那些朋友,我可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任何是非……说来说去,你做了那么多,无非是想让我只信任你一个。”

    滢罗没有否认,笑容漫上层让人不适,却猜不透的欢喜:“那是因为,臣和殿下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九昭想也不想便问。

    “臣同那些人从不交心,能让臣倾诚相待的唯有殿下一人,可殿下却对谁都满腔热情。”

    同样的答案九昭又听了一遍。

    她总觉得在某个相似的场景中发生过,对象仿佛是滢罗,又仿佛是他人。

    酒的后劲上头,九昭更醉了,她浅浅打了个嗝,口里仍然不服气:“所、所以呢?哪有你这样的,本殿对别人,热情又怎么样,难道要我永远、永远和你一个人在一起——

    “不觉得很奇怪吗?我们又不、又不是夫妻。”

    她说出“夫妻”两个字,叫滢罗一贯从容不迫的目光短暂发直。

    滢罗忍不住想,这下不只是九昭,连自己也快要醉了。

    夫妻,一个多令人憧憬的词汇。

    又有谁知晓,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梦里皆是同九昭结发为夫妻的场景。

    良辰月下,寤寐思服的人就坐在她的身边。

    眸光涣散着,如同被风搅乱的春水。

    薄红嘴唇微张,每个话音都释放出诱人的香气。

    历经万年朝夕相处,滢罗太过了解九昭。

    她知晓就算自己此刻俯身给予亲吻,哄骗一句仅是幻觉,九昭也会深信不疑。

    沦陷在九昭难得的柔软里,滢罗引以为傲的自制力逐渐崩坏。

    她侧首靠近九昭,望着对方失焦的双眼,鬼使神差换了个称呼:“昭昭,其实我——”

    九昭的面容却倏忽凑近。

    她的动作太过迅速,以至于等滢罗察觉到自己的唇瓣,被某个事物飞快擦了一下时,她那半敞的臂弯间已然多出个软绵绵、沉甸甸的人形。

    “殿、殿下。”

    面对九昭的过度热情,滢罗心如擂鼓,竟也结巴起来。

    她用止不住发颤的手掌扶起九昭肩膀,才发现长坠的眼睫盖住眸光。

    九昭竟是醉得睡了过去。

    “……”

    无奈过后,滢罗叹了口气,只能放弃表白念头。

    她揽住九昭,将动作放到最轻,一下一下贪恋地摩挲着她的唇缝。

    顺着绵长的呼吸,九昭齿关微微打开,透明唾液不自觉地濡湿了她洁白的指腹。

    “殿下,您分明说着讨厌臣,却还是这般不设防地在臣面前露出醉态。

    “您这样天真,叫臣如何放心。

    “那个只知道行军打仗,半点不解风情的扶胥,又如何能够照顾好您……”

    滢罗喃喃低语。

    她合拢手指,感知着指间的黏腻。

    一面说着,一面就要俯下身去。

    然而,一道无声显形的光亮却突然将怀中的身体包裹,拒绝滢罗的亲近。

    九昭仍处于沉睡的状态,对此一无所知。滢罗下意识收拢臂膀,想要将她留住,那道神光仿佛被激怒搬悍然震开她的双手,接着托起九昭朝不远处的树影后方飞去。

    扶胥隐匿的身形骤现。

    神光簇拥九昭,在他身前的空气中静静悬浮。

    他面沉如水,冷然注视滢罗片刻,才一手揽肩,一手托膝,将失而复得的爱侣拥进怀里。

    神力消散,唯有穹空中的悬月无声见证这场不见血的交锋。

    “宗姬,请自重。”

    扶胥终于开口。

    虽知九昭陷入沉眠,大概率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他还是利用神力封住了她的五感。

    滢罗维持跪坐的姿势没有起身,她慢慢抬起头来,除开眼睑下方一抹痴意的浅红,神容泰然自若:“作为好友,我不过是在和九昭殿下对月畅谈而已,何来上神口中的‘自重’一说?”

    “这些年,你利用女子身份的便利,究竟谋算了些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不愿同滢罗虚与委蛇,扶胥索性直接揭破。

    “上神是在嫉妒吗?”滢罗再次捻了捻唾液干涸的指腹,轻笑着提醒他道,“要知执念易生心魔,心魔过重更会导致神境跌落,上神还是要善自珍重才好。”

    扶胥注意到她做给自己看的小动作,不露痕迹看了眼九昭的嘴唇,见其上似有水光点点,怒意更是迅速攀升:“执念与否,不劳宗姬费心,但愿你能懂得人臣应恪守的规矩。”

    “规矩,上神所指的,是何规矩?”滢罗装作不解,半歪着头,“我只知为臣应对君上尽职尽责,付出心力性命自不必提,哪怕需要以身体取悦君上,我也甘之若饴。”

    眼见对方如此不要脸,扶胥眉心一跳:“九昭与我早已成婚,用不着宗姬奉献躯体。”

    “是吗?”

    滢罗又是一声似笑非笑的反问,“我想上神大约忘了,殿下她是储君——我父王尚且迎娶了好几位除我母亲之外的侧妃妾室,更遑论未来的三清天神帝?

    “这本就是九昭殿下的权利,难道上神想要阻止?”

    她接连三道驳怼,直将扶胥刺激得眸中怒意化作锋锐利刃,几欲将她千刀万剐。

    可不理智的情绪之下,他又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没错。

    三清天数任神帝,唯有九昭的父亲嗣辰是个异类,只娶了叛族的凤凰女君太婀一人,并在她死后坚持不立继后,最终埋下了与四方神王以及各大部族联系并不密切的隐患。

    九昭是储君中少见的女性,且因骄纵的性格身边甚少有人打转,扶胥才选择性忽略了这层。

    内心猝不及防被滢罗刺痛,他几乎拼尽全力才能冷静指出:“储君是有权利纳侧君夫侍,可这跟宗姬有什么关系?想要突破友人身份乞求男女之爱,宗姬有几分把握,九昭能够答应?”

    这下,轮到了滢罗不再微笑,面孔阴沉。

    她用同样冰凉的视线回望扶胥,心里却清楚,把一切推迟到生辰宴后,自是因为全无底气。

    “那就预祝上神和九昭殿下恩爱长久,白头偕老。”

    半晌,她从齿关冷冷挤出一句话。

    ……

    看似赢得了这局,扶胥却无任何欢喜之意。

    他遣人向神帝告退,自己抱着九昭回到离恨天。

    将她放在寝殿的床榻上,扶胥挥退想要上来服侍的两位女婢。

    他半跪在地,亲自帮她脱下鞋袜,褪掉外袍,又撤去了封闭五感的神光。

    做完这些,扶胥也有自己的心绪需要整理。

    他站起身往外走,腰上的玉带反被一根手指勾紧。

    “滢、滢罗,我们话还没说清楚,本殿不许你走……”

    九昭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眼睛半闭半睁,口中满是糊里糊涂的醉语。

    扶胥的心脏又为她提到的滢罗名字抽搐了一下。

    说到底,他前面那般刺激滢罗,实则心底半成胜算都无。

    九昭生来缺少正确的引导,虽情怀灼热,却对爱意懵懂。

    仿佛只要天长地久地陪伴在她身边,无论男女,她皆会将一腔赤忱尽数献上。

    所以才会被兰祁伤害得那么深。

    所以才会因为跟滢罗渐行渐远,而心有芥蒂难以放低——

    想到这里,神帝的警告,以及九昭为自己决然赴死的场景再度交织眼前。

    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扶胥转头,心绪复杂地望着九昭:“这里没有滢罗,我是扶胥。”

    “扶、扶胥。”

    九昭鹦鹉学舌般大着舌头重复一遍这个名字,她固定在某个时间段的思绪活泛起来,迷茫地自言自语,“奇怪,扶胥,扶胥不是该在,军中打仗吗?长烨学宫,怎么会有扶胥……”

    46| 第46章

    ◎“爱对我而言,就是同生共死。”◎

    是啊, 长烨学宫只有少年的滢罗和兰祁。

    怎么会有扶胥。

    扶胥的喉底漫上苦涩。

    或许劝告自己这些不过醉鬼的胡言乱语,不值得在意会好受许多,但他依旧克制不住波动的私心, 去问出那个一直以来逃避的问题:“所以, 你想回到在长烨学宫修习的日子吗……?”

    是选择过去,还是选择现在。

    是陪伴她的滢罗兰祁更好,还是自己。

    其实扶胥一直以来都避免跟昔日的情敌比较,他总认为, 那不过是兰祁隐忍的虚情假意。

    可今夜滢罗的挑衅。

    心魔幻境里雷打不动出现的同一幻象。

    通通演变成为了扶胥当下悄然滋生的心魔。

    它们困扰着他,去寻求一个实际上根本没有意义的结果。

    问题入耳,九昭像是又睡了过去, 没有任何反应。

    可扶胥依旧不肯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他屏住呼吸,执拗守候在床侧,直至一个细若蚊蝇的回应响起:

    “……想。”

    侧转身体, 将锦被牢牢抱在怀里, 九昭分不清这个问题来自外界, 还是被自己忽视多日的内心,往事如同一座桥梁, 一旦真正将断裂的两处连接, 那些身处对岸的模糊景象就会清晰呈现。

    在似梦似真的酒意面前,她毫无隐瞒。

    用断断续续的话音说着:“兄长、朋友、仙侣, 通通都要、都要在一起……”

    在既定的、想要回到过去的前提下, 扶胥并未探究为何九昭口中有三个称谓。

    他本能地将“兄长”和“仙侣”两个身份合并为一, 去指代既是养兄又是未婚夫的兰祁。

    他无法理解。

    更不能劝说自己释怀。

    分明清醒时的九昭无时无刻不在对自己倾吐爱意。

    然而。

    “你就从来没有放下过兰祁吗?”

    用力握紧拳头, 以此支撑摇摇欲坠的心, 扶胥的声音轻不可闻。

    他忽然不想再多看九昭一眼。

    多看一眼, 他的心就越发混乱和失意。

    辉天镜里的九昭毫不犹豫为救他而赴死,现实里的九昭却对任一旧情都摇摆不定。

    扶胥由衷地感觉到茫然。

    是辉天镜存在太久,神力不继,出现谬误了吗?

    究竟爱与不爱,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坐在九昭的床边,聆听着她绵长的呼吸,扶胥彻夜未眠。

    无形的情绪和有形的压力化作万丈高山覆身,直叫人喘不过气。

    将近天亮时分,他红着眼睛做出决定——

    要像神帝过去所行那般,消耗半数神寿去推衍出一个真正的答案。

    ……

    扶桑木顶,辉天殿。

    一半神寿的付出,将扶胥几个月来好不容易养好的面色再度回归苍白。

    而这苍白里,还有一半,是无可回转的绝望。

    事实证明,辉天镜没有出错。

    无论是偶然的馈赠,还是实打实的支付沉重代价,它给出的未来没有任何区别。

    一模一样的场景。

    一模一样的同归于尽。

    一模一样的奉献元神以命换命。

    在九昭一瞬衰老散作粉尘的最后,它才终于有了些微的变化。

    依照最正式的神术推衍那般,白芒灿烁的镜面凝结出四字谶言:

    妄情则毁。

    这四个字并不晦涩,叫芸生世那些打着神算旗号招摇的骗子来解,也能答得有模有样。

    妄,是非分,是超出常规,是荒谬不合理。

    妄念的感情发生,则会摧毁一切。

    这道谶言,又引发了扶胥新的不理解。

    倘若他们真心相爱,九昭因为无法接受他的死去,而甘愿舍命相随,或许用“情深不寿”一词更为合情合意,他们是接受过三清天祝福的爱侣,天然拥有一段光明正大的情意。

    何以会是“妄情”。

    扶胥的目光深处翻涌开无数波澜。

    他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解开谜底,却创造出更多如同乱麻一般的新谜题。

    困惑痴惘之间,神帝昔日的话音再度萦绕在耳。

    “九昭和她的母亲太像,都是会为了心中所爱付出一切的个性。”

    “所以,扶胥,本座要你答允我。如果你不能引导她脱离兰祁的影响,如果你不能教会她如何正确的爱人,你就不要让她对你付出过盛的感情。”

    脱离,兰祁的,影响。

    教会她,正确,爱人。

    为何又有兰祁?

    为何九昭不像是非他不可,却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换他元神重聚?

    扶胥捂住额头,阵阵挑动的脉络令他由衷感觉到目眩神迷。

    而脑海中陡然产生的荒唐念想,更叫他下意识呻/吟一声,高大的身躯跪倒,佝偻在地。

    ……九昭做这一切,是真的出于爱他吗?

    还是因为心中最大的执念兰祁已死,她生无可恋,再加上对于感情不忠的愧疚,所以干脆用以命换命的方式作为补偿,将他救回人世,自己则追随兰祁而去,同生同死。

    有了怀疑,就没办法不去细究。

    扶胥一面唾弃着自己将救命行为想象得如此不堪的阴暗心理,一面又不由自主结合当下得到的已知线索,反复地推敲着这种猜测的可能性。

    到最后,扶胥想,自己终于是疯了。

    他唯一的念头只剩下,倘若现在冲去魔界将兰祁杀死,再献出元神将他复活。

    九昭是会选择和兰祁一起活着,还是会陪他去死。

    ……

    扶胥在脑海中演完了一场漫长的爱恨情仇。

    回归当下,时间仅仅过去半个时辰。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离恨天,合衣躺在床上直至外头天光大亮,才逐渐恢复平静。

    相比往常迟了一刻钟才起身,他推开殿门,九昭正坐在花园的凉亭间用早膳。

    女婢绛玉替她按摩着额头两侧穴位,而缃璧则随侍在侧,时不时夹起小菜放进她碗里。

    “你也喝多了吗,竟然比我起得还晚。”

    难得见到仪容不整的扶胥,九昭笑着调侃他一句,又吩咐女婢们多添一副碗筷。

    扶胥沉默坐了过去。

    他同九昭面对面用膳,碗里的牛乳米粥熬煮恰到好处,最是暖心暖胃,他却食不下咽。

    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九昭亲手倒了杯茶递给他:“你这是怎么了?看起来怎么这么萎靡不振——难道是我昨晚酒醉失态把你给吓着了?”

    苦味浓郁的清神茶入口,扶胥的唇角才勾起一点足以蒙蔽人的浅弧:“没什么。”

    见对方又变成了谜语人的样子,九昭心底有些不适。

    但想到一炷香前绛玉所说的“是扶胥上神将您抱回来,照顾了一整夜”,她又悻悻摸了摸鼻尖,无声猜测着,莫不是自己酒醉将他当成了滢罗,说了些不该说的难听话?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她试探着问道:“昨天我失去意识以后,是滢罗让你来找我的?”

    扶胥微微摇首:“在璇玑宫久等你不来,便循着气息找了找,见你和滢罗都醉在廓清池。”

    看来十有八九是她酒后失态了。

    在兰祁没有悔婚将她抛弃前,九昭喜欢热闹,经常在离恨天举办宴会。

    作为人群的焦点,自然少不了喝酒。

    从兰祁的简言,朱映的抱怨,以及绛玉缃璧她们的欲言又止里,九昭知晓自己的醉相不好。

    不管是撒泼打滚,胡乱说话,还是醉了又睡,睡了又醒,都让人十分头疼。

    大概麻烦了扶胥一个晚上,九昭有心弥补,便沿着石凳的排布一路屁股挪过去,挪到青年身边,讨好地挽住他的手臂:“阿胥,你生辰和滢罗同月,都快到了,可有想要的礼物?”

    扶胥还是摇首:“不必太过在意,我在外征战五百年,耽搁了不少军部庶务,如今内伤已大好,我打算过几日就向帝座请命,开始巡察各地军防情况,生辰能不能回三清天尚不知晓。”

    “啊,又要开始忙了吗?”

    闻言,九昭难免沮丧。

    身为战神,统管三清天大小军事,扶胥的忙碌众人有目共睹。

    否则,他的住处辟蒙宫也不会显出主人长久不在的萧索。

    从前感情不到位,九昭并不上心,如今情到浓时,她怎舍得他离去。

    扶胥耐心哄劝她道:“你也知晓,帝座缺乏联姻助力,四方各部时常不太平。”

    说着,他又状似无意提起,“你同我成婚已有五百年,可想过这方面的事?”

    当着女婢仙仆的面,九昭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自己本就没兴趣当这个神帝。

    她止住徘徊在嘴边的话头,尴尬地吐了下舌尖道:“罢了罢了,男人多了也闹腾。”

    “哪怕殿下将来真的迫不得已,臣也不会介意,愿意同那些侧妃夫侍好好相处。”

    扶胥又用上了君臣之间的称呼,他满脸说正事的表情,叫九昭的呼吸一顿。

    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好端端的,干嘛摆起贤夫良父的架子。

    什么他日迫不得已娶侧妃夫侍——

    和人成婚过一辈子,这样大的事,她岂能被心意以外的事左右?!

    九昭想破头也没想出来,开始问起的想要什么礼物话题,会演变成为讨论将来娶几个妃子。

    她小脸一黑,再度申明自己忠贞如一的婚恋观:“少说这种无聊的话题,既然我父神能够坚持一生只有母神一个妻子,那我也不会让自己的心意变得七零八落——

    “你还不明白吗?我只要你。爱对我而言,就是同生共死,一生一世一双人。”

    爱这个字,仿佛说得多了,大脑就会剥离甜蜜的薄弱外衣,自动免疫。

    扶胥的内心重复着“同生共死”这个词语。

    他看见灵魂深处,那个失意不安的自己,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了然而无望的叹息过后,扶胥的脑子里甚至冒出了笑的声音。

    她用命换取了他的生。

    却选择和兰祁一起死。

    是啊,这就是所谓的、同生共死的,一生一世一双爱侣。

    47| 第47章

    ◎“殿下当我是朋友,臣真的好高兴——”◎

    九昭最近多了点烦恼。

    原因在于, 成为天仙让她的风评好了不少。

    可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法继续躺平的义务。

    纵观三清天的在位天仙,除却特殊原因, 无一不掌握一方要职。

    九昭也不能幸免。

    与其躺到最后, 被父神强行安排职务,不如主动出击。

    九昭打从长烨学宫修完课业起,就没出过离恨天。她将想找个差事做的念头同朱映一说,朱映倍感欣慰, 立即为她罗列出三清天大大小小的所有官署,并问她对哪个领域更感兴趣。

    仔细思考过后,九昭发觉, 好像还是军队这种只靠武力,不搞脑子的地方更适合自己。

    她把决定告诉朱映,再由朱映上达给神帝。

    神帝听完倒是十分高兴。

    他唤来了九昭,先是肯定一番九昭连日来的进步, 最后摸了摸她的脑袋, 同她推心置腹地说道:军队是扶胥掌管的地方, 这样一来,她的夫婿今后也会成为她的上司。为了表达夫妻间的尊重, 在自己下达天令之前, 她最好提前跟扶胥知会一声。

    其实就算神帝不说,九昭也想到要和扶胥谈谈。

    只不过时机不凑巧, 扶胥因对神境有了新的勘悟, 最近都在闭关, 甚少从侧殿出来。

    神仙的一生, 都在追求修行。

    修为如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

    因此哪怕晋升上神, 也得不断重复参透天道、参悟己心的过程。

    这是好事,九昭自然不能阻拦扶胥。

    遍寻机会不得,她只能安慰自己,任职之事终究不太要紧,迟个一年半载加入也来得及。

    滢罗之后,就是扶胥的生辰。

    准备礼物,才是迫在眉睫。

    九昭最近频频造访神匠局,汇聚了数位资深匠仙,终于绘制出了扶胥生辰礼的图纸。

    她的想法很简单。

    扶胥出门在外,不是在征战沙场,就是在视察军务的路上。

    他说了神帝不肯联姻,导致有些身处一清天的部族私下小动作不断,隐隐有些不太平——对于武力值足够高的人而言,最贴心的就是拥有一件防御力也够用的法器。

    贴身穿着的鲛纱软甲,就是九昭打算送给扶胥的礼物。

    她在图纸上罗列出来的制作材料,令仙匠们感到咋舌。

    其他的不提,其中最珍贵的便是扶胥神木的圣花、西海的秘宝鲛纱、以及凤凰族的本命翎。

    圣花能够增加软甲的韧性。

    鲛纱既显得美观,又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而本命翎,则有守护元神,抵消一次致命攻击的作用。

    凤凰族已在三清天销声匿迹,没错,这根本命翎来自九昭的真身。

    每只凤凰的身上,都有三根本命翎。

    一根在成年之际,反哺给凤凰树,作为血缘的连接。

    一根献给伴侣,象征终身的许诺。

    剩下最后一根,则作为底牌保命。

    原本由凤凰族掌控的南陵已被分给琼英王,九昭不必再进行反哺的仪式。

    她甚至为此感到高兴。

    若不是本命翎对于己身之外的旁人,只能生效一次,她拔掉两根献给扶胥又有何不可。

    担心扶胥知晓真相,会拒绝接受这件礼物,九昭下了旨意,一切知情者都必须保密。

    她像是吝啬分享的恶龙一般,将好不容易搜罗的材料一一藏进寝殿的机关格中。

    接着,为了获得鲛纱,又动身去了趟西海。

    西神王封地的宫殿与其他神王不同,不在陆上,而静静悬浮在海床深处。

    将滢罗赠予的礼物润霖胆挂在胸前,九昭身入海流,自在呼吸,行动间如履平地。怀着一点等下方便开口的隐秘想法,这次她还穿上了那件束之高阁许久的珍贵鲛衣。

    裙裾漂浮,荡开绮丽的亮色,流银般的浅光照亮冰冷海底。

    九昭穿过隔绝海水的结界,再一转眼,已被得讯等候的女婢带领,前往滢罗的宗姬邸。

    授阶仪式结束后,滢罗失去了逗留在二清天的理由,便回到西海准备起自己的生辰宴——此时距离宴会还有将近小半个月,得知九昭突然到访,滢罗免不了有些惊讶。

    惊讶之外,更多的是高兴。

    她将九昭迎进正堂,请九昭坐在主位,自己则命人搬了把椅子,坐于她的就近下首。

    “未知殿下光临,臣实在有失远迎。”

    说着话,堂外女婢鱼贯而入,奉上九昭爱喝的百花牛乳蜜茶,以及各色小吃糕点。

    “殿下此次前来,是打算先在西海住下,然后参加生日宴吗?”

    滢罗一瞬不瞬望着九昭,在触及九昭身上的鲛衣时,目光更是不加掩饰地亮了几分。

    待女婢将茶水点心放下,她又亲自端起茶盏,递到九昭的手边。

    面对滢罗因误会生出的热情,九昭略显心虚。

    她这个马上过生辰的人的礼物,自己还没想好送什么。

    却要为了给扶胥的贺礼,叫她献上西海鲛纱。

    不过,来都来了。

    九昭轻轻咳嗽一声:“我有事同你说,你先叫这些人都下去。”

    两人独处,滢罗求之不得,立刻应是。

    刹那,正堂内静默旁立的仙仆走了个精光,还贴心地将大门关上。

    确保消息不会外泄,九昭这才启唇:“我想同你交换件东西。”

    “什么东西?”

    “西海的秘宝鲛纱。”

    滢罗的面孔平静如旧,却没有第一时间应下,只是笑着询问:“殿下要这鲛纱有何用?”

    九昭下意识瞥了眼她。

    换做以前,哪怕真的有求于滢罗,她也不会告诉滢罗自己的目的,以免计划被拿来利用。而现在,经过廓清池畔的交心,她虽忘记后半段说了什么,但已默认将滢罗重新归入朋友的阵营。

    借完鲛纱,她还打算问问那日的情形。

    便老老实实告诉滢罗:“我想给扶胥做件防身的软甲,材料需要用到鲛纱。”

    “臣记得,扶胥上神的生辰就在臣的生辰之后几日——殿下是想要送给上神生辰礼?”

    滢罗言简意赅的两句话,把九昭语境缺失的部分填补了个完全。

    九昭不善说谎,硬着头皮道:“是,当然,送给你的礼物本殿也有在准备。”

    闻言,滢罗缓缓弯起眼睛:“承蒙殿下对臣如此用心,臣真是不胜感激。”

    念头在脑海转过一圈,九昭紧急思忖着倘若滢罗追问礼物为何,是说送她华服、珠宝、珍玩还是什么其他东西。她略显紧张地盯着滢罗,殊不知这副眼梢发虚的模样早已被滢罗看清。

    过去兰祁在时,她满心满眼都是对方,总是无意识忽略身边所有人事。

    忽略的对象包括自己。

    包括总是眼巴巴凑过来挨骂的其他同修。

    也包括,成天寻衅吵架,实则背地窃喜的,她的二妹潮华。

    “真不知道那个跟屁虫兰祁有什么好的。

    “怎么九昭殿下就对他这么特别,前头斥责了他,转眼又忙不迭地去哄他——

    “就因为他是男子吗?

    “我若变成男子,殿下会不会从此也多看我几眼?”

    潮华说者无心的酸言酸语提醒了她。

    她开始在策划赶走九昭身边所有的同伴之后,又刻意地与她拉远距离。

    只求女身的形象在九昭心间逐渐淡去。

    潮华已经在情敌和神王储位的争斗间落败,被她驱逐到了西海最偏僻的边境。

    接下来,只剩最后一步。

    收起喷涌而出的晦暗感情,滢罗又装作为难地说道:“需要最高品质的鲛纱,可能短时间内有些难办。其实,殿下身上这件臣进献的鲛衣,所用原料便是最顶级的,殿下何妨将它拆了。”

    闻言,九昭顿时拧起眉峰。

    对方都这样提议了,显然是不在意礼物的完好与否。

    她都不在意,自己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

    九昭迟疑着低下头:“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其中蕴含着你的心意,就算是翻遍三清天都找不到品质更好的鲛纱,本殿也不该、不该拆毁朋友的心意……”

    最后几个字,本想放在心底,九昭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莫名其妙说出来。

    等回过神来,她脸色猛地涨红,侧过下巴,借助冷哼缓解赧然情绪,“罢了,扯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你且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只要能够交换鲛纱,本殿拥有的东西都可以给你。”

    她不自在地抱着双臂,却不敢把头转过来,只竖起耳朵,留神着滢罗会回答什么。

    等来等去,时间流逝,迟迟等不到答案。

    唯余耳畔明显加重的呼吸,昭示着滢罗的不平静。

    “?”

    这是怎么了。

    她清楚鲛纱对于西海而言十分珍贵,但不借就不借,至于这么大反应?

    疑惑的驱使下,九昭暂时放下害羞,想要把头转回去。

    可身旁的变化比她的动作来得更快。

    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靠近——

    一阵极细微的“啵”声伴着相贴的肌肤响起。

    柔软微凉的触感,和常年萦绕在滢罗身上的香气,一起被九昭的六觉感知。

    自己。

    自己的脸被被被被被被被被滢罗亲了一下?!

    九昭大脑彻底宕机。

    滢罗擦着她耳廓发出的声音却仿佛欢喜到了极致:

    “殿下当我是朋友,臣真的好高兴——

    “殿下,既是朋友之间,又何须提什么交易?”

    ……

    而有时,命运就是那么喜欢恶作剧。

    在九昭前往西海的一个时辰后,侧殿的大门敞开,扶胥出关暂憩。

    他早已辟谷,但为迁就九昭,养成了每日午晚两餐的习惯。

    坐在膳厅的檀木桌前,他静候九昭前来一同用膳。

    “那个,上神是在等神姬殿下吗?”

    将盛满饭的玉碗放在扶胥手边,绛玉挠了挠额头道,“殿下去西海找滢罗宗姬了,一炷香前传来消息,说用了午膳再回来……殿下她没跟您说起吗?”

    “可知殿下拜访宗姬所谓何事?”

    “这个,奴婢不知——

    “不过殿下昔日和滢罗宗姬为闺中密友时,就常常前往西海作客,宗姬的府邸中还特别为殿下建造了一处住所,如今重修旧好,料想彼此来来往往皆是寻常。”

    指节拢住碗沿,无声用力直至泛白。

    扶胥注视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许久,才镇定开口:“知道了。”

    48| 第48章

    ◎“殿下,臣在。”◎

    性格粗枝大叶的神姬出游忘记带上王夫。

    而王夫久等其用膳不来, 从贴身仙侍口中得知情况。

    这些在绛玉看来,都是小事。

    三五天后,她倏忽想到这茬, 才同九昭说起:“殿下, 您去西海的事,是不是没同扶胥上神说过,前几日用午膳的时候,上神等了好久没等到您, 还询问了奴婢呢。”

    “哎,那会儿他在闭关,本殿给忘了——”

    九昭一拍脑袋。

    坏了, 自己做事顾前不顾后的毛病又犯了。

    “不过您放心,上神只是随口问了两句,并没有生气。”

    察觉到九昭表现出来的淡淡懊悔,绛玉立刻柔声安慰。

    九昭严肃面色:“下次我若还是忘记, 你可一定要记得提醒。”

    从前自家主子一声不吭出门消失, 惹得离恨天大乱的例子不少, 绛玉没想到她会如此在意这点忘记和扶胥事先说起的过失,她虽不理解, 但觑见九昭表情, 便也郑重态度,颔首应诺。

    绛玉退下后, 九昭在屋里踱起步来。

    为扶胥准备生辰礼的事, 她连朱映也没告知。绛玉素来嘴快, 一无所知就不会有说漏的嫌疑。不过, 为着滢罗, 她和扶胥过去常有摩擦, 如今好容易彼此没了心结,总该略作说明。

    九昭又耐心等了几日,方等到扶胥出关的间隙。

    他们坐在一起,共进晚膳。

    挑挑拣拣将一半原因拿出来,九昭同他解释:“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我要去西海的,那天走得匆忙,一时忘记了。不过,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问问滢罗我醉到不省人事以后的情况。”

    “那现在问清楚了吗?”

    果如绛玉所言,听见滢罗的名字从她口里冒出,扶胥并无任何特别反应。

    他的语气寻常依旧,甚至透出几分通情达理的温和。

    看来真的没生气。

    九昭舒了口气,笑着点头:“都问清楚了。”

    她顿了顿,心思生出几分忸怩,想告诉扶胥过去都是自己错怪滢罗,现在她们和好,重新变成了朋友。坐在对面的青年,却无视她意犹未尽的表情,也跟着一笑:“那就好。”

    扶胥放下碗筷,神光在掌心凝聚,最后化为一个精致的锦盒。

    隔着圆阔桌面,他将锦盒推到九昭手边,“勘悟神境在即,接下去我要连续闭关几日,滢罗宗姬的生辰宴不一定有空前去,这是我准备的贺礼,还要麻烦你赴宴时替我代为转交。”

    九昭打开锦盒一看,是块蕴着水系仙力的玲珑玉璧。

    这礼物说不上差,但也实属寻常。

    毕竟有身份地位的神仙们,特别是女仙,过生辰最常收到的就是玉佩首饰。

    她覆手一划,将锦盒收进储物戒里,继续闲聊:“说来真奇怪,神仙们的生辰宴都是逢五千岁一小办,逢万岁一大办,滢罗既非五千岁,也非万岁整,也不知这场宴会算是什么名头。”

    “你去西海时,滢罗宗姬没说起吗?”

    和九昭的好奇相反,扶胥的询问仿佛没话找话的搪塞。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哪怕不曾明说,她也感觉了出来。许是勘悟神境太累,管不了其他吧——

    更何况,滢罗说到底只是个外人。

    九昭有些讷讷:“没说起,可能是为了庆祝她晋升天仙吧。”

    “我也这么认为。”

    扶胥以简短的几个字,结束了这场有关滢罗的对话。

    他将礼物推过来后就没再用膳,此时取过女婢奉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指。

    这明显要起身离开的预兆,惹得九昭即刻出声挽留:“等等——”

    擦拭的动作不变,扶胥缓缓抬起眼睛:“还有什么事吗?”

    “等我赴宴回来,想把廊下的极乐鸟放归北境,你能不能抽空陪我去?”

    放归极乐鸟,只是个引子。

    既已取得鲛纱,那件贴身穿着的软甲用不了多久就能完工。九昭想挑个只有他们二人的时间地点,送上精心准备的礼物,顺道把最近没空说的话都好好说一说。

    她眼巴巴望着扶胥,神姬的骄矜不复。

    像只毛茸茸的小狗,有看不见的尾巴在身后热烈摇晃。

    如此可怜、可爱。

    ……可惜。

    对方表现得越是依恋甜蜜,扶胥的心口就越是漫上一阵隐痛。

    他定定地注视九昭片刻,视线又像是透过她,看向了渺茫的未知之地。过后才轻声同她解释缘由:“抱歉,我现在不能马上答应你,勘悟神境这种事,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话音未落,失望的情绪已将九昭吞没。

    前番数度为扶胥辩解,眼下她却难以接着自我开导。

    她又不是没见过陷入热恋的仙侣,那些人成日同进同出,恨不得连洗澡如厕都黏在一起。

    怎么扶胥正式和她确认关系,还是这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不似恩爱夫妻,就连和仙阶考试前,都有几分明显的差异。

    算了。

    爱一个人,总要相互包容。

    今后还要相守万万年,总不能时时刻刻皆是热情甜蜜——

    最终,九昭又用“爱”这个字眼说服了自己。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赶在你的生辰前,我还有重要的事和你说!”

    她半是祈求半是强迫地看向扶胥。

    仿佛被她的情绪感染,扶胥终于点了点头。

    ……

    常曦殿后苑的花苞从开放到衰败,神仙漫长的生命里,不过眨眼的几日迅速流逝。

    扶胥依旧忙着闭关,与九昭越发少见。

    而滢罗那热闹的生辰宴,则如期到来。

    待九昭妆饰完毕,抵达西海时,神王宫内已是高朋满座。

    上神、三神王、天仙、金仙,以及几位同滢罗有过交集的地仙……三清天排得上名号的神仙来了一大半,负责将贺礼搬入库房的数十位侍从穿梭在廊下,队伍俨然如同一条长龙。

    驻辇如云,瑶筵列前。

    往来之间,言笑晏晏。

    的确是前所未有的盛大。

    光看西神王选择神王宫作为举宴地点,而非滢罗的宗姬邸,足可见对她的重视程度。

    九昭下了云华曳曳的天辇,身后煊赫的神姬仪仗立即跟上。

    她此行前来,不仅仅是赴宴的尊贵宾客这么简单,还要担负起行“簪鳞礼”的职责。

    滢罗为鲛人。

    簪鳞礼则是他们种族独有的,针对未婚者的祈福仪式。顾名思义,就是要将旧年褪下的鳞片制成长簪,再在生辰到来时,由他人插入发间,以表积德积福。

    若不举办生辰宴,插簪者多为父母亲长。

    若举办生辰宴,则需邀请席间身份最高之人进行。

    代表神帝的九昭,是无可争议的身份最尊者,上回前来西海时,滢罗就曾真心向她请求过。

    随着雄浑礼乐的奏响,宴会正式开始。

    宾客按照位序入座,滢罗则笔直跪坐在大殿前方高起的寒玉台上,面前放有一座华美镜架。

    她目光悬而静止,一瞬不瞬望着铜镜中自己柔婉的女性面容。

    分属四方的赞者,随即唱起鲛人族古老的颂歌。

    九昭就在这如同海潮阵鸣的歌声中,缓步登上寒玉台。

    再从身着轻盈纱袍的女婢手上,取过样式古怪的长簪。

    长簪通体颜色为渐变海蓝,簪身到簪尾的部分雕刻出鲛人族的神祖,一体双/性/的禺风。

    鲛尾缠绕的簪身被九昭握在指间,那层层叠起的鳞片边缘锋利,纤毫毕现。

    借着广袖的遮挡,她小心翼翼避开割手的部分,心中百无聊赖地腹诽:这鳞片薄硬得像是刀子,哪里适合当成首饰簪在发间,用作凶器伤人还差不多。

    “殿下,请。”

    女婢却唤回了她的走神。

    于是,在越发空灵高渺的歌声中,九昭立在滢罗背后,缓缓抬手,将长簪斜插入她的发髻。

    两息过后,女婢口中迸发出一道清亮喧声:“礼成!”

    宾客们也随即开始抚掌庆贺。

    可九昭还不能走。

    她一面望着镜面映照的滢罗容颜,一面背诵起对她新岁的冗长祝福。

    一心分成两半使用。

    九昭的嘴唇机械性地一张一合,目光却在四处流转。

    她这才注意到,滢罗的着装也透着古怪。

    过往,她虽不爱婀娜娇艳,但也打扮得合乎宗姬仪制。

    今日,她却穿了一件宽大长衣,不系绦带,通身毫无装饰,唯有面孔绘制着点点荧闪细鳞。

    布料挡住属于女性的曲线轮廓,乍一看,倒仿佛男生女相的美男子。

    这是西海当下时兴的样式吗?

    她也并非没有参加过鲛人仙族的生辰宴,似乎无人是这般装扮……

    九昭正疑惑着,那插在滢罗发间的长簪倏忽亮起一缕仙光。

    仙光逐渐扩散,占据了九昭眼前的景象,亦将滢罗的身躯尽数吞没。

    澄明的圆镜中,唯余一片深邃蓝色。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被过于刺目的光亮笼罩,九昭下意识抬起左手挡住双目。

    不知过去多久,她倏忽听见台下的宾客席间传来一声惊呼:“滢罗宗姬——”

    某种怪异的感觉震颤着五感。

    后颈的肌肤顿时浮起无数细小颗粒。

    九昭徒手抹去堆积在眼尾的生理热泪,睁大双眼朝光源看去。

    曲线消退。

    身量拔高。

    柔美的面孔精致依旧,却因轮廓的改变而增添了几分前所未有的英气。

    “滢、滢罗……”

    九昭彻底结巴起来。

    一道源自成年男子的回应,却以密音的形式传入她耳里:“殿下,臣在。”

    49| 第49章

    ◎“殿下喜不喜欢臣如今这副模样?”◎

    滢罗给的这一“惊喜”过于巨大。

    以至于处在极度震惊情况下的九昭, 忘记了自己后续究竟是怎么度过生辰宴的。

    她仅仅记得簪鳞礼结束,流戈王喜气洋洋地宣布滢罗化作男身,名字改“滢”为“瀛”——

    从此以后便是西海的世子。

    四神王分辖一清天东南西北四方, 本就享有极高的自治权。

    自行册立未来继承人这件事合乎规矩, 只要在事后上一道表向紫微宫奏明即可。

    但这些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眼见宴上滢罗,不,变成青年模样的瀛罗与众仙一一碰杯,相谈甚欢, 九昭只觉神志恍惚。好容易捱到宴会结束,她将对方一把拉进旁边的无人偏殿,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情况?!”

    面前的青年, 还是那副温柔端庄的性子,仿佛除了性别以外,没有任何变化。

    他好脾气地拉住九昭手腕,笑着反问:“殿下喜不喜欢臣如今这副模样?”

    低于常人的体温触及肌肤, 这同性好友间时常发生的拉手动作, 却引起了莫名的战栗。

    九昭打了个激灵, 果断摇头:“女孩子多好!”

    一些不合时宜的回忆,随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涌现脑海。

    比如少年时期, 她们曾一同游水嬉戏, 玩闹过后在离恨天的浴池里共浴。

    比如每逢六日一次的休憩时光,她们总会秉烛夜谈到天明, 而后毫无顾忌地睡在一起。

    ……

    这些事对于同是女子自然算不了什么。

    可当其中一名女子变成男人, 就突兀变了味道。

    没等瀛罗说些什么, 九昭的脸率先涨了个通红, 一把拍开他的手。

    “没有本殿的允许, 你为什么要变成男子?”

    更改性别, 并非心血来潮的兴致,瀛罗早已同西神王筹谋许久。

    此刻得闻九昭质问,他不慌不忙回答道:“殿下恕罪,臣虽为嫡出,但几个异母兄弟姊妹同样优秀出众,若不得一门好姻亲,只怕臣这继承者的位置也难以坐稳。

    “当下放眼整个三清天,同臣门第身份相当的男子太少,反倒是适合的女子颇有几位……所以,为了方便成婚嫁娶,臣同父王商议过,决定变为男子。”

    在信奉感情至上的九昭脑子里,没有联姻巩固地位这一选项。

    她怎么也没想到“滢罗”变为“瀛罗”背后的真相,竟然这般赤/裸/而现实。

    她被青年的无奈言语说服,但仍然觉得可惜:“你成了男子,那我们以后——”

    话断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因瀛罗倏忽弯腰凑近身体,泛凉呼吸轻轻拂在她的鼻尖。

    九昭呆呆地望着这张,和祝晏并称为“双绝”的清隽面孔越凑越近,大脑一时变成空白。

    片刻后,她本就发红的脸,热胀到能够烫熟鸡蛋。

    实在是、实在是有点犯规——

    彼时同为女子还好,她虽惊艳于对方的美貌,但也只是站在欣赏的角度。此刻,女伴变作青年,性别的差异放大了那股吸引力,惹得胸膛内的心脏,忍不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九昭清楚地知道,这是身为颜控的自己,面对美色下意识出现的身体反应。

    她有些窘迫,用手撑住瀛罗的肩膀,试图拉开彼此距离。

    瀛罗却纹丝不动,甚至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胸膛和墙壁间:“殿下别动。”

    “诶?”

    竟敢如此无礼。

    偏头避开视线,则有可能会碰到对方的肌肤,九昭只能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而后看着瀛罗的面孔再次凑近,水色目光却略过她的双眼,瞥向旁边。

    另一只空闲的手出现在余光里,骨节清瘦,洁白如玉。

    它探向发髻下方披散的部分,极快极轻地擦过耳廓,在即将取下什么之前,又垂了下去。

    “怎、怎么了吗?”

    如此古怪的动作吸引了九昭的一部分注意力。

    瀛罗摇首:“臣方才看走了眼,还以为有灰尘落在殿下发间,不成想是首饰上的米珠。”

    说着,他后撤脚步,回到臣子应遵守的安全范围内。

    原先似有若无的暧昧氛围,亦跟随瀛罗的远离无声消散大半。

    九昭心头微妙的别扭感一下子褪去不少,她未做他想,还以为瀛罗在同自己玩笑,不由得瞪去一眼:“什么灰尘米珠的,少拿本殿取笑——你可别以为成了男子,本殿就打不过你!”

    青年连忙求饶:“是是是,殿下天纵英明,小臣又怎敢无端挑衅。”

    一通插科打诨,仿佛又回到了亲密无间的往昔。九昭又开始关怀起自己这位好友,前面所说的人生大事:“所以,你是看上了哪家女仙?才会为了她不惜换一个性别和身份。”

    瀛罗抿唇,笑而不语。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九昭发间被他称作“灰尘”的异物仍然存在。

    那是一绺合抱的藤蔓,细蛇一般藏在黑发的最隐匿处,顶端开着朵米珠大小的重瓣紫花。

    瀛罗博学广闻,察觉出这花有监听作用,又拟的是扶胥圣花的姿态,源于何人不想便知。

    他在心中冷笑看起来人模人样如扶胥上神,也会使出这等不入流的把戏。

    爱则生忧,忧则生妒。

    既见扶胥对于九昭的在意程度加深,他也不能再继续奉行一开始的循序渐进计划——须得通过别的手段,加快速度来到九昭的身边,顺便破坏他们的关系。

    思忖及此,一个念头迅速萌生。

    他故作神秘,生等着九昭失去耐心,拍打催促自己,才问:“殿下还将臣当做朋友吗?”

    “……明知故问。”

    九昭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那臣就同殿下说说心里话吧。”

    见势,瀛罗摆出发愁姿态,“其实臣并不想早早成婚,只不过父王待在神王的位置太久,他又生性喜好玩乐,想择个合适的人选交付肩上责任,所以才会一直催促臣确定婚事。”

    先成家后立业,是西海的传统。

    唯有将自己的后院门庭平衡好,才能对治理更大的疆域信手拈来。

    九昭出入西海的次数,远比出入其他三地来得多,是而对于这等习俗也有所耳闻。

    “所以呢,这跟本殿是否将你当作朋友有何关系?难不成你想让我帮你介绍对象?”

    她的两只眼睛透出清澈的茫然。

    “……”

    偶尔,瀛罗也会对心上人的脑回路感到无语凝噎。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一下,紧接着,换上更无辜真诚的笑意:“不如殿下帮帮臣,将臣迎为侧夫,这样一来,臣既能完成父王交代的使命,也能借助殿下的力量坐稳西神王的位置。

    “有臣在,今后西海上下,无不听任殿下号令。”

    瀛罗的话说得颇有技巧。

    他没有从自己的心意出发,还模糊了婚姻中的感情因素,只将其扭曲成好友间的互帮互助。

    九昭却立刻摆手拒绝:“这怎么行,本殿已经有了扶胥——”

    “可历任神帝不都娶了好几位神妃吗?”

    瀛罗压抑着感情,继续用一种柔软无害的眼神望着她,“更何况,臣并非向殿下索求爱意垂怜,只是纯粹的合作关系,婚后臣会常居西海辖地,殿下只将臣当做一个摆设就行。”

    摆设,这更离谱了。

    简直不尊重他,也不尊重自己。

    九昭不假思索说道:“你别再提了,此事行不通,就算本殿同意,扶胥也不会——”

    “不会同意”四个字,九昭只说了两个字就紧急刹车。

    一道来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幽幽提问:他真的不会同意吗?

    明明不久前扶胥才传达过,他不会介意,会同她的三宫六院好好相处的想法。

    正是这须臾的不确定,为瀛罗创造了趁虚而入的机会。

    他观察着她陷入阴霾,一瞬皱起又装作若无其事飞快舒展开的眉眼,再次用商量的口吻试探道:“扶胥上神真的不会同意吗?殿下不如回去后问一问上神的想法——

    “毕竟臣也曾在军中效力千年,知晓上神从来尽职尽责,以捍卫三清天为己任,早就将儿女情长置之度外,否则当年也不会在仙将齐全的情况下,还要亲自奔赴仙魔边界,驻守五百年。”

    ……

    离恨天,侧殿。

    再也听不下去的扶胥屈指一捻,那连接圣花的神光如同被捏碎的泡沫般,迅速湮灭在指尖。

    他将双手放回两侧膝盖,企图继续进入打坐入定的状态。

    那灵台中经过几月合修,好不容易才恢复平和的神境,却再度剧烈波动起来。

    他倏忽开始后悔起,自己为何要提前掐灭神术。

    面对瀛罗的引诱,九昭又会回答些什么。

    依照神树破灭前,从发间“米珠”到迎娶侧夫的话题跳跃,他反复告诫自己,瀛罗都是因为发现了那朵偷偷放在九昭发上的扶胥花,才会故意抛出这个条件,好借此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醋妒、嫉恨、杀意、爱恋、占有欲……

    这些阴暗肮脏的感情,依然如同夜晚上涨的潮汐般,顺着他的肌肤一点一点淌了出来。

    过度的情感,易生执念。

    过度的执念,又会变成无穷的心魔。

    一刻不停地默念着静心诀,扶胥强迫自己不再去联想西海那头,可能发生的一丝一毫。

    然而闭上眼,九昭以命换命的场景再度清晰重现。

    她陪着兰祁死了。

    唯独留下自己一人。

    若真的只要自己,为何爱侣同生共死的誓言没有在身上应验?

    ……

    无法确定的答案成了扶胥的执念,又即将成为他的心魔。

    温热的液体自喉管迅速攀升,一阵轻微的噗嗤气声过后,他品尝到了腥甜的滋味。

    无论九昭爱与不爱。

    他只知道,自己快要变成一道魔障。

    50| 第50章

    ◎“您若将他迎进离恨天,臣心中唯有高兴。”◎

    瀛罗的话, 给九昭出了个难题。

    问,还是不问。

    在纠结之中,她时而认为此事自己做主回绝就可以了, 无需询问扶胥的意见。时而又觉得瀛罗的意图先放在一边, 借助这件事,她可以试探下扶胥的想法,看他是真不在意,还是装大度。

    最后她警告瀛罗赶快打消这个念头, 且不许同任何人提起。

    便转身回了离恨天。

    ……

    “殿下,扶胥上神他……他回了辟蒙宫。”

    才踩着天辇的脚踏落地,听见缃璧支支吾吾的禀告, 九昭傻了眼。

    脑袋发蒙,一时转圜不过来,她脱口而出:“可知是何原因?”

    “上神说这离恨天为了方便您修行,处处蕴有精纯赤火之灵, 他本体为木, 本就不喜欢火属, 待在这里,勘悟神境总是进寸缓慢……所以就, 就先回去了。”

    扶胥的借口找的确实光明正大, 无可挑剔。

    奈何使用的又是不告而别这一招,用脚指头想想就明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缃璧边说, 边悄悄觑着九昭的面色。

    见她面孔逐渐褪去表情, 眼中压抑暗火, 便知她已猜到什么勘悟神境, 只是避着她的托辞。

    九昭一旦发怒, 日子难过的便是她们这些仆婢。

    缃璧斟酌着言辞, 想要安抚她的情绪:“殿下、殿下,您别生气,许是上神——”

    却被九昭漠声打断:“他如此追求修为进益,是三清天幸事,本殿有什么好生气的。”

    语毕,她留给缃璧一个背影,提着裙摆快步回到寝殿。

    ……

    说不生气,当然是假的。

    只是九昭想破头脑也没想出来,自己到底是哪一点做错了,才惹得扶胥换了副态度。

    正因为所有合理的原因都无法联系起来,她想着想着,突然萌生出,莫非是之前仙考瀛罗为了自己和孟楚不要命的打架,现在变成男子的消息又传遍三清天,所以扶胥误会了什么。

    这倒是很说得通。

    九昭又生气又忍不住感到高兴。

    她说服了自己。一面生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扶胥这个闷葫芦遇到矛盾总是选择冷对,迟早要捱一顿修理;一面又高兴看来不需要试探了,他若不在意,也不会偷偷打包行李“回娘家”。

    在微妙的想象间,夫妻的身份仿佛瞬间颠倒。

    扶胥成了那个需要劝着让着的“小娇妻”。

    大女子的心理遽然膨胀,九昭当即摩拳擦掌,想前去辟蒙宫将他哄回来。

    只不过,欲要叫人高兴。

    空着手去,总显得太没诚意。

    打算瞬移至辟蒙宫的仙术临时变了个道,九昭闪身出现在神匠局,取回了出炉不久的软甲。

    从设计到确认,再到锻作,整个过程她都借助了仙匠们的力量。

    唯独最后一步,须得她亲自完成。

    正好趁着众人误以为她和扶胥闹了矛盾的时机,九昭放话出去,自己也要闭关。

    将殿门封紧,又叮嘱朱映谁来也不见。

    九昭躲在寝殿,忍着两眼一黑的剧痛,拔出了后颈隐藏的本命翎。

    三本之一的元羽之力消耗,不仅带来堪比挫骨扬灰的疼痛,还害得她差点倒退回金仙实力。

    可想到它能保护自己的心爱之人,九昭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她倒在床上缓了大半天,才勉强坐起来,持续运功,将那根五色璀璨的翎羽融入软甲中。

    这一炼化,便是七天七夜。

    她费尽心思地消除本命翎上属于自己的气息。

    又消融了它的实体,只作为非畏难时刻不可启动的暗力隐匿其中。

    第八日早晨,九昭披散着长发,无声无息推开殿门。

    她的面容久不见阳光,苍白到接近半透明,身上皱巴巴堆在一起的赤红色布料,朱影看了半天,才勉强辨认出仿佛是那天赶赴瀛罗生辰宴时所穿的华服。

    “殿下,您无事吧?”

    这般看来,扶胥搬走一事,对于九昭打击颇大。

    朱映半是担忧半是关切地望着她。

    但他又很欣慰九昭只是藏起来自行消化,没有崩溃狂怒,殃及池鱼,的确有了不小的进步。

    朱映欲问九昭是打算沐浴更衣,还是先行用膳,不料额发的遮挡里,九昭的双眼忽然睁开。

    “扶胥的生辰,快到了吧?”

    她幽幽询问。

    朱映掐指一段,迟疑地点了点头,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还好,差一点就要错过。”

    那股萦绕在身上的低气压倏忽消散,九昭抬手抹了抹面孔,而后释放起清洁术。

    黑发重新恢复光泽,颓唐之气一扫而空。

    她藏在背后的另一只手出现在朱映面前,那曲起的指间牢牢攥着一件衣服式样的物件。

    尺寸却很大,看起来不像是九昭会穿的款式。

    不待朱映看清,九昭又自言自语道:“对了,对了,找个盒子,还有,换件衣裳……”

    ……

    来来回回折腾两趟之后。

    九昭再三说明自己只是去找扶胥谈谈,朱映才愿意放行。

    她本想捧着放有软甲的锦盒出门,又颇为踌躇。

    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怎样都别扭,干脆把它藏进储物戒。

    一转眼,辟蒙宫前的结界显形,契阔诀持续发挥作用,九昭一路畅通无阻。

    直至遇见驻守的统领仙官修余。

    她抬手免去青年礼节,迫不及待询问:“修余,你家上神可在宫中?”

    修余的表情透出几分古怪。

    往常,他从来都不认为九昭和扶胥相配,见到九昭,虽恭顺有余,真心的敬服却是不足。

    此刻,他眸光中溢出的情绪,像是真正将九昭当成了辟蒙宫的另一位主人,虔敬恭谨之余,又隐晦地传递着一种九昭看不懂的惋惜和感慨。

    他坚持拱手行礼,垂眸道:“回禀殿下,上神一直都在辟蒙宫中,且几日前已经出关。”

    扶胥出关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也思念自己了,所以才想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九昭气已经差不多全消了的心中,顿时平添几分雀跃。

    她问修余扶胥眼下在何处,得到答案正在兵器库,便挥退相随的仙侍,扬言要独身前往。

    然而。

    真正同扶胥重逢的场景,却与她想象中的截然相反。

    “殿下,臣不会和您回去了,辟蒙宫才是臣的住所,臣以后会继续居于此处。”

    对于九昭的请求,扶胥回绝得无比果断。

    各色寒光凛冽的兵器映衬着他的英挺眉眼,无端让九昭后颈泛起一寸一寸的凉意。

    她还以为扶胥在耍脾气,抬步上前抓紧他的衣袖:“夫妻不就该住在一起吗?若我在常曦殿,你在辟蒙宫,传出去,某些好事者又会以为我们关系破裂,闹了矛盾。”

    “殿下与臣并非普通夫妻,就像历任神帝与神后也并不住在一起。”

    微微收敛下颌,扶胥的视线落在自己被九昭攥成一团的衣衫上,“至于传出去会让三清天非议——平日的宴会典礼,臣都会照常和殿下携手同行,殿下不必有这方面的顾虑。”

    他搬出大道理说明自己别殿而居的合理性,噎得九昭说不出话。

    在储君身份明确的情形下,被迎娶进门的正妻以及侧妃妾室,几乎全都是有家世的女子,她们会住在不同的宫殿中,且互相之间如同一座岛屿独立。

    今后待储君继位为神帝,这个传统也会一直延续下去。

    若神帝想要召幸,会将她们传到寝宫,或者干脆乘坐天辇,前往她们的住所——

    为的就是体现尊重,平衡各宫,减少妻妾间的争风吃醋。

    九昭窘迫地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又遭扶胥抢白:“其实这样挺好的,不是吗?殿下需要臣的时候,召臣或是亲至都行,不在一起的时间里,你我也可专注修行,不至于过分沉溺爱欲。”

    他这样说,便是将自己放在了女君王夫的位置上,而非九昭夫婿的位置上。

    被他不冷不热的话音刺得胸口胀痛,九昭也顾不住自己和父神的约定,直将藏在心底多年的真心话说了出来:“你以为我说只和你一人厮守做不到对吗?你根本不知道,我本来就不想当这个神帝!如果非要纳很多男人,我会奏请父神重立储君,我只当一普通神仙就可以!”

    九昭以为,剖白心意,总能换来扶胥的信任。

    她执拗地抬起头去,却见青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忽得弯起眼睛,朗笑出声。

    那笑声化作细密钢针,一下一下重戳她鼓噪的心脏。

    半晌后,他抬手揩拭眼尾,问道:“若殿下不是储君,那臣的这段婚姻有何意义?”

    “……?”

    面对九昭边缘剧烈扩张的瞳光,他视若无睹地说了下去,“臣不止一次地同您提起过,臣做任何事都是为了三清天的稳定和繁荣,昔日帝座询问臣是否愿意成为王夫,匡扶您坐稳帝位,臣欣然应允。却不想您这般胸无大志,当真白费了臣这三个月来的一番苦心。”

    对于二人结契的原因,神帝并未隐瞒自己的爱女。

    九昭也明白扶胥答应成婚的开始,并非为着感情,而在于守护他的理想和坚持。

    “不、我不相信——

    “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有一瞬,是对着我这个人产生了情意吗?”

    得知残忍真相,九昭下意识松开抓紧扶胥的手。

    她紧紧咬住下唇,踉跄着倒退两步,又抱有最后一丝希望,鼓起勇气试探道,“你是不是因为我和瀛罗过从甚密,误以为我要纳他为侧夫,所以在这里说气话呀阿胥?”

    “殿下,您还要臣说几次?”

    对九昭到了这种地步,还要自欺欺人的天真行为彻底失望,扶胥缓缓叹了口气,“身为储君,联姻各部本就是您的责任,臣只想辅佐您成为合格者,将来顺利接过帝座手中的权柄。

    “瀛罗变成了男子,的确是个适合的侧夫人选。

    “您若顾全大局将他迎进离恨天,臣心中唯有高兴,何来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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