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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顾止起身,将身上落花扑落了,走到她身侧。

    阿松见了,立时想要唤婢女过来扶她回屋,却在不远处生生止住脚步。

    很有眼力见地,停在一旁。

    果然,顾止蹲下身,穿过她膝弯,将她一支手臂绕在自己脖子上,亲自抱着她,回了屋。

    阿松:“吩咐小厨房,煮碗桂花醒酒汤和八珍醒酒汤,要快。另外八珍那一碗放些酸梅、蜂蜜,还有……”他顿了一下,终于想起来,“山楂。”

    *

    顾止这一生,从容不迫,泰山崩于前,也是面不改色。

    但是,唯独最近,有些时候。

    会怕她。

    其实,也未必是怕她。

    是怕他自己。

    熟睡的人浑然不知身在何处。顾止将人小心翼翼搁在床榻上,先放平了膝,再轻轻将手臂从脖子底下撤出,将头摆正,温柔放在锦枕上,仿佛放下一只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

    睡得那样熟。

    胸口规律起伏着,双颊酡红,仿佛年画上随侍仙人身侧的娃娃。

    他情不自禁,食指去拨了拨她的碎发。

    忽然惊觉自己在做什么,僵直了身子,回身去看门口。

    门关着。

    他松一口气。

    他对她的偏爱,已经惹得门内弟子相互嫉妒,还给她引来了杀身之祸。

    他垂着眼,将衾被往上拉,拉到她雪白的下巴颏,围着下巴,替她将被角掖了掖。

    他低低道,“别蹬被子。要着凉的。”

    她睡着,不答话。

    他手指又在她眉毛上流连,然后是双睫、鼻梁、人中窝、和……

    唇。

    他低低地、几乎带点恳切地,唤:“皎皎。”

    她不是憨态可掬的长相。但在他眼里,那副酣睡醉去的模样,安然满足,平和恬静。

    他无端想起了,秋天里,长得最好的一颗苹果。

    红的,甜的。芬芳扑鼻,一种令人心安的馥郁。

    是呀,怎么这么香。

    他坐在榻侧,俯下身去,有意当个傻子什么也不想,轻轻地,贴着她的身子。

    去嗅她的颈间。

    桃花酿的酒香。

    对了,他想,太好了,他也醉了。

    于是放宽心来,饮鸩止渴似的,从她的脖子,温香惑人的衣领,尖尖的下巴,一直嗅到,那两片唇。

    那两片唇。

    他似乎已经对这两片唇日思夜想了许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笑的时候,说话的时候,委屈抿起来的时候,他都会……格外注意三分。

    嫣红的、濡湿的、晶莹的。

    如果,他去含吮。

    那么,严丝合缝的。

    心脏好像爬了一万只蚂蚁,一万只蚂蚁六万只脚,密密麻麻、毫无死角在他心上骚扰,扰得他寝食难安、片刻不宁。

    痛倒是容易忍耐,痒却是最蚀骨的。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那一天,只是看她从嘴里拉出几根沾了唾液的头发丝,他就坐立不安,在瀑布底下浇了一个时辰,以为身子凉了,脑子却还滚烫。

    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那样的事。

    他当真不愿自己那样。

    人说,百般惦念,是因为不曾得到。

    那么,倘若……得到一次呢?

    如果得到一次,是不是就不会那样了?

    他长睫密密翕垂,仿佛有意掩去眼里的秘密心思。

    大拇指,在她微翘的唇边,爱昵刮蹭着。

    有什么,反正他是个醉汉了。

    反正,她也醉着。

    反正,只是轻轻、轻轻的,一个吻。

    不会晕开她的口脂,不会擦破她的唇角。她醒来,什么都不会发现。

    或许尝了一口,就不想了。他闭上眼,打算引颈就戮。

    缓缓、缓缓地,凑近前。

    却在几乎蹭到了她的唇时,倏地睁开了眼睛。

    汗湿全身。

    顾怀瑾,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姑娘人尚醉着,你怎可趁人之危?!

    他惊惶坐直身子,几乎是如瘾君子忌惮毒似的弹立起来,手足无措,冷汗淋漓。

    仓惶后退几步,仿佛那窄窄的木榻,是一个将一切无情吞噬殆尽的漩涡。

    他颤抖着,手无力又痛苦地捂着脸,长吸了一口气。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到底怎么了。

    有时候,他真害怕自己。

    他根本不是他自己原以为的那种翩翩君子,根本不是。

    门一打开,阿松端着食盘,候在门口。

    他一凛:“你几时在这?”

    阿松恭敬道:“小厨房做了两碗醒酒汤过来,奴才方要敲门,您就将门打开了。”

    他颔首,然而出来将门合上了,不想让旁人瞧见她睡着的样子,道:

    “姑娘睡下了,怕是喝不了,先送到我房间去,明日再给姑娘做一碗。”

    “是。”阿松躬身,急急走了。

    少掌门和那女子的事,他早就瞧出端倪,然而还轮不到他来管。

    阿松去了,天色已晚,庭院内四处无人,顾止信步走到方才两人饮酒对弈的石桌旁。

    那桌上,残棋尚未收走,两只酒盏搁在桌上,棋盘上又落了些许花瓣。

    他胸口仍灼烧得难受,不仅烧,而且空落落的,仿佛一张被火苗舔舐过了的纸。

    盏中尚有些残酒,然而他已醉了,贪多乃是更罪恶的浪费,于是本想直接抬步离开。

    却鬼使神差地,止了脚步。

    那白釉莲瓣杯,杯缘半月形的一圈红印,低调得虚伪、沉默而刺目。

    他走过去,拿起那杯子,在手里转着把玩。

    酒液里,一丝阴魂不散的红。

    那是她那些装得清白的残存的口脂。

    他无法控制地吞咽了几下。

    那唇印……想必也是凤梨滋味,甜滋滋,然而刺人,蜇得人浑身酥麻,不止是唇舌。

    他转着杯子,垂眼眸思忖了半晌。

    一阵山风吹来,他身上热,又吓出了一后背的冷汗,这一阵风将他吹得彻骨淋漓,神思清明。

    不行。他将杯子搁下,在石桌上嗒的一声。

    楚姑娘或许不愿。

    倘若放过这一回,就未必有下回了。一个声音说。

    没错。但,不行。

    他不能做这等……趁人之危、厚颜无耻、道貌岸然的,禽兽之行。

    虽然他或许

    已是道貌岸然。

    但,不能再错上加错。顾怀瑾,一己私欲,你万不能放纵。

    他眸光沉沉,晦暗难明,沉默许久。

    良久,指尖从棋盘上,拣走了一颗莹白的棋子,藏入袖中。

    那颗,沾了她一点娇艳唇脂的白子。

    *

    房间内烛火跳动,木榻里卷着衾被的身影朝内睡着,呼吸沉沉。

    墙上映着的影子规律起伏,忽然那睡着的人身边,映出一个山一般庞大的影子。

    来人青蛙一样在榻边蹲着,奇宽的肩膀、窄窄的腰,小手指转圈抠着耳朵眼。

    雾刀:“喂。”

    没人回应。

    雾刀:“醒醒。”

    床上人犹自呼吸平稳,闭着眼睛。

    雾刀:“嘿?醉成这样?奇了怪了。”

    在腰上挎着的牛皮囊袋中一通翻找,翻出来一颗小小的碧色药丸,小心翼翼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搁在床上人的唇上。

    然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雾刀挠了挠头,这活平常也不是归他干的啊,于是上去,手掐在南琼霜耳根下,用力一卸。

    把她的下巴卸了下来。

    看着张着口如抽屉一样的人,雾刀:“嗯!”满意点了点头,把那一颗小药丸投壶一般,丢进她嘴里。

    又托着她的下巴,安了回去。

    又在囊袋中翻找了一阵,翻出来一只莲叶状的小盒子,打开盖子,放在她鼻子下面。

    床上安稳睡着的人呼吸几下,忽地鼻子皱了皱,睁开眼睛。

    雾刀坐在她榻侧,望着那一双疲惫的密布红血丝的眼睛,晃荡着腿,“唷,真喝醉啦?不像你啊。”

    南琼霜艰难坐起身来,头痛欲裂,一面捂着头,一面纳闷地品着口里那颗小丸子,浑身酸痛,像全身关节都锈住一般。

    忽然,“嘶……”,不明觉厉地摸着自己耳根。

    头痛便罢了,怎么连下颌骨都痛。

    “你去哪了?”声音浑浊。

    今日是她小瞧了那酒,一时贪杯,竟然醉得连自己都不觉。

    但是,往日她将醉未醉之时,雾刀都会在耳边提醒她,她从未真的醉过。

    这一回,他却不在。

    “我就不在这一回,就喝醉了。南琼霜,”雾刀负手在屋内踱步,“你这算不算退步?”

    南琼霜翻了个白眼。

    “我没有同他说什么。”最后的记忆是举着杯子递给他。那之后,她发觉自己当真开始神思混沌,就趴在桌上佯装入睡。因为本来就有醉意,趴下就睡着了。

    雾刀:“你确定你没有失控失态?”

    “确定。用你说?”她又翻他一眼,“既然刚才不在,现在你来干什么?”

    雾刀不说话,负手在屋内转圈,末了,道,“南琼霜,我不得不提点你一句。”

    整日嬉笑打诨抢饭吃的人,眼神阴冷得吓人。他背着烛光,庞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全覆盖住,如一座压下来的五指山。

    那眼神,像悄然发觉猎物靠岸,于是浮上水面,悄悄睁开眼窥伺的鳄鱼。

    他说:“南琼霜,别看你如今风光,门内看重你、信任你。倘若出了纰漏,走漏了门内消息,你瞧怎么着?”

    他狞笑着:“到时候,就算阎王不收,你都得给咱们上地底下去。”

    南琼霜只是神色冰寒,看着他,不说话。

    五指渐渐攥紧了膝上衾被。

    烛火哧地一下熄了,升起来一缕细烟。

    屋内骤然暗下去,只有窗格子里强插进屋内的月光照着,映得一切森冷可怖。

    黑暗里,南琼霜闭了闭眼,低低道,“是。”

    雾刀登时笑开,如上弦的箭一般绷紧的身体顿时泄了力,走去烛台边又将蜡烛点着,和颜悦色道,“嗨,这么严肃干什么。逗你一下而已。”

    烛光又摇晃着升起来,南琼霜望着那一点暖光,不自觉遍体生寒。

    逗她?

    放屁。

    倘若她当真出了差错,第一个往门内告发的,就会是他雾刀。

    相伴十年、并肩十年,她最知道他会怎样杀她。

    她缓了缓心绪,道,“你上哪去了?来这干什么?”

    雾刀转回身来,手里抓着一个卷轴,大拇指一松,泛黄的羊皮纸往下滚落。

    南琼霜歪着脑袋尝试着横看,看半天,犹豫着:“抹布?”

    雾刀转过来一看,忙不迭把那卷轴翻了个面,横了过来,“反了。”挺大个人,尴尬挠头。

    南琼霜看着那纸上勾画的山水河流,“这是……”

    “天山舆图。”

    “没有星辰阁。”南琼霜看了雾刀一眼,“这个任务,前人做过?”

    雾刀道,“十五年前,往生门派了一人潜入天山,意图取走天山镇山玉牌。这图就是当时门内让她画的。”

    “然而,失败了。镇山玉牌安然无恙,图也没画全,人交待在了这山上。”

    南琼霜神色如常听着。

    “门内以为她死了。至少,在你入山以前,我们都这么认为。”

    “直到,我随你上了山。”

    雾刀眼神寒凉。

    “听着,南琼霜。”他道,“那个人,还活着。押在这天山的一个角落,就在这图上。”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南琼霜明白了他的意思。

    活着,对于门内,就是变数。

    往生门最讨厌变数。

    她叹了口气,“我宿醉方醒,头痛欲裂,又满身酒气,今夜办不了。”

    雾刀不语,缓缓在她榻侧蹲下身,一双锋利如刀的眼,把她阴沉沉看着,歪歪头。

    她不耐烦道:“办不了!扮得这么柔弱,这山上连侍仆都通武功,我眼下一身酒气,能去哪?怎么去?”

    雾刀缓缓问:“你知道,十五年前,那个派上山的人是谁?”

    “我怎会知道?!”

    “是紫睨堂主。”他一字一句道:

    “胭脂堂主的上一任,当年的极乐堂堂主,紫睨。”

    南琼霜仿佛浑身经脉一寸寸冻结。

    紫睨堂主。

    据说是极乐堂五十年来最顶尖之人,虽然后来无故失踪,连尸身都寻不得,名字却到现在都余威尚存。

    玲珑心肝、恶鬼手腕。

    至于貌,岂止绝色二字。

    栽到这天山里的,竟然是紫睨堂主?

    南琼霜捏了捏眉心,叹气。

    “你当时把这个任务分给我的时候,并没同我说过是这么一块硬骨头。”

    雾刀以为她在因今晚的事犯难,笑:“怕什么,有舆图呢。”

    她又叹口气。

    倘若如此,也无怪雾刀蹲在这里逼她了。

    从前举足轻重的人物,死了倒罢,就怕不人不鬼地活着,时不时抖落出什么。

    她若是不知道便罢了,偏还知道。若她在山上这段时间前堂主走漏了什么秘密,前堂主是死了,事情就全算到她头上。

    她长叹一口气,雪白的手伸到雾刀眼睛底下:“薄荷膏呢,再给我闻闻。”

    除了薄荷膏,雾刀又掏出一枚小圆子,放在掌心,一并给她。

    “这是?”

    “归魄丹。从鬼祝那儿搞来的,我的私藏。”鬼祝据说是个巫医。

    “做什么?”

    “可以让人短暂恢复神智的玩意儿。不过,我也没用过,你试试。”雾刀笑,“叫她最后再吐点情报出来,用得干干净净的,再杀。我对你好吧?私藏!”

    南琼霜不语,只是将那小丸子放进木镯中的暗格。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我喝酒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这不是接任务去了么。”雾刀继续抠耳朵。

    南琼霜起身的动作一滞:“你今晚接的任务?”

    雾刀瞅了眼天花板:“一个时辰前吧。”

    南琼霜冷笑了一下,披衣起身。

    天山派还拿自己的门禁机关当个宝贝,原来早被外面的人渗透了个干净。不仅被她和雾刀混了进来,甚至还有线人,在天山上随时联系。

    她坐到妆镜前,将长发梳顺,吹灭了灯烛。

    此前,她不愿用轻功单独出门,一是忌惮机关,二是不愿显山露水,三是拿下顾止,什么都有了,不必费那个麻烦。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黑暗里,她抬起眼,一双眸子锐如寒星。

    *

    有了那半张舆图,躲机关就轻而易举。月色下,南琼霜循着那舆图上的路线,在一个漆黑的洞口前站定。

    山上未点火把的洞穴原本就黑得一片混沌,此时又将近子时,更是一片森森。潮湿而阴冷的风自洞穴口幽幽吹出,似一只看不见的软软的手,拂动她额际碎发。

    风里一股酸臭腥气。

    南琼霜看着那几乎要吞没一切的黑洞,将舆图卷好,收入袖中。

    那风里的气味,旁人或许闻不明白,她可是心里有数。

    这洞里,可不会有好东西。

    她垂着眼眸,慢吞吞点亮了火折子。

    雾刀在她耳朵里咯咯笑,“拖时间?怕了?”

    “醉了,头疼。”她打了个哈欠,笑道,“怕?”

    “告诉你吧。”她抬步步入黑暗,纤细身影被混沌吞噬,“这山上,最可怕的,是我。”

    山洞里阴冷无比,或者,与其说是冷,不如说是一股死气。

    这地方,千百年未曾经阳光照耀。

    火折子点亮一隅,照出洞穴顶上一些狰狞的钟乳石。犬牙般的尖尖,往下滴答滴答滴着水,砸在地面窄路两旁的深潭里,回响幽幽。

    溶洞内是化不开的黑暗,即便有一簇火光,也是杯水车薪。

    南琼霜举着火折子,从容在曲折小径上走,轻巧挤过山岩之间的细缝,一路向前。

    那时,颂梅死前,曾咒她被扔进溶洞的盐汤子里喂鳄鱼。看来那是细作身份败露后山上常用的刑罚,如今这个溶洞,就是颂梅曾提到的那个。

    如果她也身份败露,下一个被关在这深不见底的溶洞里受苦的,就是她。

    她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有点意思。

    忽然,几乎让人疑心耳朵聋了的极致死寂里,有了一些细碎、微弱的声响。

    远远的、不知拐了几个弯传来的,叮铃叮铃的铁链声。

    还有一些窸窣的嘶嘶响动。

    她径直走去。

    火折子点亮的光里,拐了几个相连的溶洞,终于,她在一团同样的漆黑里站定。

    那嘶嘶声骤然喧哗起来。

    火折子一举,面前是一个幽蓝的深潭,上面逼仄压着一块山体,几乎压到水面上。

    水潭里面,一大团滚在一起的花斑细蛇狂乱抽搐着,相互扭绞着竭力散开,一齐往光亮处抖着尾巴窜来,密密麻麻、眼花缭乱。

    南琼霜后退两步,蛛罗丝缚上手指,一抬头,那散开的蛇的中心,竟然有一个……人。

    或者说……应该是人。

    那人头发已经长得不可思议,人蹲在水潭中央的一块礁石上,脚腕上拴着铁索,头发四散漂在水里,头上直接是沉沉迫下来的山岩,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

    打着结的长发下,身上除了泥污,便是溃烂,亦或是血。

    嘶嘶声在这溶洞里几乎铺天盖地,四面八方的回声涌来,一齐涌上岸的,还有那翻扭搅动着的蛇群。

    南琼霜手一抖,蛛罗丝织成一张细密大网,直接将爬到她脚前的蛇群尽数兜住,两手如花一翻,扭动挣扎的蛇尽数被绞成数段,从网洞里狂扭着乱漏下来。

    蛇再上岸,便再兜、再绞、再兜、再绞。

    半盏茶后,溶洞内的嘶嘶响动终于静绝。

    南琼霜喘着气,笑道,“你是真一点忙不帮啊。”

    雾刀在她身侧站定,抱着肩膀,“用毒不就得了?”

    南琼霜叹息,嗅了嗅袖口的血气,“这水恐怕连着山上水源,怕生事端。”

    又道,“你当真确定那个竟是前堂主么?”

    紫睨堂主,她是无福见上一面。然而绝色之名十五年后仍传于江湖的人,怎么说,也不该是那个样子。

    不像人,像畜生。

    她同雾刀对视了一眼。

    雾刀竟也神色忌惮,噤若寒蝉。

    南琼霜手一张,掌心的蛛罗丝有意识般游向深潭中央那块礁石。

    把礁石上那个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的东西,操纵木偶般,绑住关节,吊进水里,拖了过来。

    那东西已几乎不会挣扎了,在彻骨冰寒的溶洞水里静默无声地被拖过来,拖上岸,拖到两人脚下。

    南琼霜又同雾刀对视一眼,两人一齐蹲下打量。

    一蹲下,一股扑鼻的恶臭。

    不知已多久没有正常便溺,一些东西湿漉漉的黏在它身上,黏得长发打了结。

    长发里夹杂着一些几乎无法分辨的东西,裹了一身,依然瞧得出是雪白的酮体,然而实在是溃烂腐败得太厉害,整个人几乎是一块泡涨了后又生生腐烂的臭肉,手臂上竟然还钉着一根细细的水蛇。

    两人几乎都控制不住地想呕。

    南琼霜嫌弃得实在下不了手,瞥了雾刀一眼。

    雾刀晓得她洁癖的毛病,眼睛翻了翻,听天由命叹了口气,将那东西手臂上的水蛇扯下来。

    又强忍着恶心,捏住那东西的下巴,捏得它仰起头来,利落卸了它的下巴。

    “归魄丹。快点啊!”他气急。

    那一抬头,南琼霜看见了,尽管已经腐烂了半张脸,那东西——确是紫睨堂主。

    那失踪十五年,依然在极乐堂会客堂最中央悬挂着画像、以容貌绝世闻名、甚至时至今日仍有一大堆暧昧传说和绯闻轶事的女子。

    画像上,前堂主撑一把木槿紫的纸伞,伞边缘垂下数根鲛纱,暮山紫色的华服,袍袖款摆,回眸一笑,整个人如烟雾般迷离出尘。

    那明眸皓齿之人,竟然变成这么个东西了。

    南琼霜不由一阵遍体生寒。

    “归魄丹!”雾刀大叫。

    南琼霜赶忙将那小小一颗丸子搁进她嘴里,退开两步,几乎有些踉跄。

    雾刀利落又将她下巴安了回去,随即马上撒开,走去水潭边涮手。

    那东西嘴里骤然被塞了药,猛掐着脖子一阵干咳,喉咙里浓痰滚动,仿佛一个破风箱。

    雾刀涮完了手,站在她身侧,两人一起惊疑不定地看着。

    许久,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终于停下了咳嗽,剧烈喘着,抬起头来。

    原本涣散癫狂的眼睛变得清楚明白,而那腐烂了半边的脸,却因为这双正常的眼睛而变得更加诡异可怖。

    紫睨目光只在两人脸上停留了片刻,就嘶着气,笑了起来。

    “门内之人哪?”声音古怪得仿佛拿锉刀在金属上锉,“怎么,总算想起我来了,来取我这残命?”

    南琼霜尽量从容道,“堂主,您知道门内的规矩。”

    紫睨冷嗤一声:“罢,我早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多年,你们早该来了。”又道,“据我失踪,如今已是多少年了?”

    “十五年。”

    “十五年了……日子过得真快。”紫睨一笑,端详着遍体溃烂,不在乎地道,“那,我问你,顾清尧那厮如今怎样?”

    南琼霜道:“掌门么?掌门总在闭关,我还不曾见过。”

    紫睨讥诮一笑。

    “他有几个儿女?是谁所出?”

    “从前有一个名为顾之的,夭折了。眼下只有一个儿子,名唤顾止。至于母亲是谁,我并不知道,似乎并不在山上。”

    “哦,那大约便是山下岳山派的千金。”她轻松耸耸肩,“我没什么遗憾了,想杀尽可以杀。”

    雾刀:“哎,别着急死啊,有点什么情报跟我们说说。”大拇指往南琼霜这边一指,“这位是极乐堂内令人敬畏的后生,说不定年纪轻轻就能坐你当年的位置了,你给提点提点。”

    “提点?”紫睨道,“这么说吧,镇山玉牌,未必在星辰阁,但也未必不在星辰阁。”

    南琼霜皱了皱眉。

    “我当年,曾经破入星辰阁探过,玉牌确在那,可惜我没取走。因曾被我破门而入,那玉牌或许早换了地方。”

    “所以,我要告诉你,若要破局,关键或许不在星辰阁。”她道,“在人。”

    顾止。

    她说着,忽然笑了起来,“还有,切记,万不可爱上这山上的人,不论他们一个个多么清风明月、正人君子。”

    南琼霜脸色有点古怪:“怎么,你爱上那顾清尧了?”

    “爱上?”紫睨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狂笑,那声音与其说是笑,或许不如说是凄厉哀鸣,仿佛被人剖了腹、断了肠,“爱上?爱上?我何曾爱过顾清尧,当真是笑话!”

    “顾清尧若爱我,怎会将我打发进这地方受苦,怎会同那黄安有了两个儿子,又怎会十几年来,连一面都不肯来见我!我们的儿子,他葬在瀑布桃花林底下,他那时候说今日非我不娶,可是如今呢?如今呢?”

    “他若不爱我,我又怎会爱他!我只有杀了他!杀不得他,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声音越发发狂扭曲。

    南琼霜听着,一颗心缓缓往下沉。

    她定然是爱过顾清尧了。

    爱之至深,怨之至切。

    可是,极乐堂的人,最是懂得不该动心的道理。

    怎么竟……

    他们这一行的人,动了心,只有这个下场。

    望着她沉默神色,紫睨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咦,你也爱上他儿子了?”

    雾刀倏地盯着她。

    南琼霜:“放屁。”

    紫睨眼神在雾刀脸上转了半晌,摇着一根食指,笑道,“小姑娘,别听你这教引的。他们是不是都告诉你五个任务赎身、此后要么升任堂主、要么放你自由?”

    “别听他们胡扯。”她斩钉截铁道,“往生门最忌叛徒,他们不会放过你的。除非你死。”

    “你若要自由,”她伸出一根蛇般滑凉的小臂,幽幽握住了她苍白的胳膊,低语时唇瓣翕动,简直如蛇吐信子:

    “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儿子爱上你,你平平安安在山上做掌门夫人。从此以后留在山上,受天山派庇护,与往生门断绝关系。”

    “告诉你,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倘若听信往生门五个任务之说……”

    话说到一半,头猛地往上一仰,脖子伸直,仿佛被人猛拽了一把头发。

    污秽不堪的脖颈上,一道弯月似的伤口。

    鲜红的血汨汨淌下来。

    紫睨重重往旁边一栽,掉进深潭里,激起一片水花。

    南琼霜忙举着火折子下去瞧,深不见底的潭水里,一团乌黑长发缓缓沉下去,鲜红的血染红了水底。

    她惊道:“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雾刀冷笑着,兀自走去水潭边涮刀,“嚓”一声,又将匕首入鞘,“你倒听得挺认真哪。”

    南琼霜竭力平稳惊慌不定的呼吸,不说话。

    火折子的光里,他和颜悦色,轻松道,“你想背叛咱们往生门?”

    一滴水砸到水潭里,滴灵一声。

    南琼霜心上一凛,寒毛难以控制地根根竖起。

    他在试探她。

    往生门最忌叛徒,倘若有一点点背叛的迹象,教引都会直接通报门内。

    如今那跟雾刀联系的线人应当还在天山上。

    有一点点反心,或者,是雾刀以为的反心——她就会直接变成下一个紫睨。

    她面上冷静,笑,“怎么?你想?”

    转身摆摆手,懒得理睬似的,“正好,那我现在就将此事报告门内。”

    雾刀将刀别回腰间,随在她身侧,嘴上吊儿郎当笑着,一双眼睛,却如浮出水面窥伺的鳄鱼。

    他道,“你最好别想,南琼霜。”

    南琼霜嗤笑一声。

    却摸着自己的下巴,忽然回过味来。

    “我问你,”她按着犹自隐隐发痛的耳根,“你喂我那颗醒酒药,不会也是卸了我下巴喂的?”

    *

    是夜,顾止房里未点灯。

    夜色凉如水,他在榻边静坐,月光在墙上投下一个克制的身影。

    那些肮脏的洇湿痕迹第一次出现在衾被上时,他只当是年岁到了,偶然而已。

    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昨日。

    冷瀑下入定了一个时辰,回来沐浴了一个时辰,换了干净的寝衣,又点了一支安神香。

    醒来,却又是那般情景。

    只是因为看她将黏在唇上的头发拨去,只是这么一点小事。

    似乎有些东西在隐约失控。

    他一旦发觉这一点,竟然开始害怕入眠。

    其实他也醉了。如何不醉,那是在冰泉下珍藏了二十五年的桃花酿。

    可是,他不敢睡。

    白日里被冷瀑、入定和佛经强压下去的心火,在看见她杯缘那半圈图谋不轨的口脂之后,竟然轻而易举地死灰复燃,烧得他茫然无措、溃不成军。

    他自己都知道,眼下径直去睡,第二日会见到什么。

    他拉开凳子,从书架上取下一卷佛经。

    月色下,披衣研墨,强撑着抄经。

    抄着抄着,困意终于还是涌了上来。

    他于是从书架上取下一尊菩萨像,摆在床头柜上。

    菩萨盯着,总不敢有任何秽污妄念了,他想。

    醉意上头,他终于屈服,搁下笔,上了榻。

    弦月西斜,林叶低垂,一只惊鹊扑扇着翅膀从树影中窜出,摇得叶尖坠了坠。

    树影下,屋里人已阖眼睡了,睡了的人做了梦,梦见自己依然在那树影底下的窗里,细细描摹一尊菩萨像。

    那菩萨像尚未上色,顾止拿着笔,蘸着铜青色,仔仔细细描着菩萨胸前垂挂的繁复璎珞。

    一面画着,却忽然见窗外有一片水泽,在月色下细闪粼粼。

    那月光水色太明亮,映在他眼里,一时竟将他晃得有些眼花。

    却忽然在那些碎光里,瞧见了一个人影。

    似乎有个人,几乎快要溺毙了,气息奄奄地扒在岸边。头趴在岸上,身子却犹在水中。

    有人溺水?

    顾止搁下笔,推开了房门。

    门一开,房间外竟然是一片开阔空旷,月色明朗,周围群山环绕,唯有他房外的水泊在月光下水声悠悠。

    碎闪水光里,确有一个人,逆着光,趴在岸边。

    他赶忙过去。

    一看,便惊了。

    是一条鲛人。

    那鲛人伏在岸边,长发几乎长到臀侧,湿漉漉地披散了一身。发色是最纯粹的浓黑,肤色是最彻底的雪白,乌丝蒙络间,露出一点点几乎银白的背和后腰。

    腰窝里一小团乌色胎记。

    以及,腰窝下面,映着月光的、一块一块的鱼鳞片。

    鱼尾没入水中,她趴在岸边,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微弱。

    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远处呆立着。

    山上的天池,怎么会有人鱼?

    却忽然见那鲛人,听见了来人的动静,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

    自己从淤泥里颤抖着勉强撑起身子,一双眼睛,眼角尖尖,眼尾哀而凄地垂下去,眼里两汪盈盈水色,随着身子发抖,不断往下扑落。

    “公子,”泪落下便成了珍珠,她颤着声道,“救我。”

    顾止倏地明白了。

    那溺了水的是楚姑娘。

    楚姑娘为什么是鲛人?

    他来不及细想,上前去把住水中人的一双胳膊,将人翻了过来,好使她仰面向上,方便他抱。

    可是,这一拨,他才意识到一件事。

    鲛人,是……

    是不穿人的衣裳的。

    她的头无力仰在他臂弯里,胸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全然不知自下颏尖到肚脐已是一片明了的雪原。

    顾止仿佛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甩开脸去。

    好在,她头发那样长,披在胸前,他也实在没有看见什么。他在心里安慰地想。

    抱着她回了他的房间,又小心翼翼将人放上了他的床榻。

    楚皎皎闭着眼,靠在床头,虚弱地偏斜坐着,长发湿淋淋遮在胸前,往下滴着水。

    他撒开了手,想细细查查人身上有什么伤口,然而只略略看了一眼,就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三步。

    胸中跳得仿佛擂鼓。

    这怎么办?

    救人?怎么救?他连看都不该看。

    他竟可以看吗?他该看吗?可是不看,她怎么办?

    或者,该放任她受伤吗?放任她死?

    楚皎皎垂着长睫,白瓷般的脸孔上仿佛停歇了两只蝶。

    檀口微开,樱桃般娇嫩的唇瓣,一张一合。

    墨瀑般的长发,水淋淋的,顺滑垂下,月色下光亮如缎。

    那长发的下面……

    忽然身上仿佛火烧,他偏开眼,喉结痛苦滚动了数下。

    他不该看,也不能。

    他也确实没看见,他对自己说。

    还好,不算对不起她。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打算用他的衾被帮她围上,免得他进退两难,也免她醒来痛愧难当。

    于是倾身去够他叠在一旁的衾被。

    那被子放在床榻内侧,她人在靠外的一侧,鱼尾在月色里泛着森森冷光。

    他小心翼翼地,越过她带着湿寒潮气的鱼尾,手指支在空处,拉到了他的被角。

    牵着他的衾被,缓缓地拉过来。

    室内却忽然幽光浮动,那些碎闪的鳞片泛起点点荧光,逸散在空气里,仿佛蓝色的萤火虫。

    鱼鳞闪着光褪去,最终熄灭的时候,是一片在夜里黯淡的雪色。

    两根玉箸般的长腿,猝然搁在他眼前,甚至鼻子底下。

    第25章

    他几乎未及分辨眼前的东西,脑子里就轰然一声霹雳。

    劈得他浑身发麻,踉跄退了几步,连手指尖都打着哆嗦。

    紧紧闭上眼,不去看,也竭力不去想,只把他的衾被,缓缓往上拉,拉到她脖子底下。

    围住她的肩膀,才敢掀开一道眼缝偷看,半截霜雪般的纤细小腿露在被子外。

    他屏着呼吸闭着眼,手上去握她的小腿,刚碰了一下,触手湿冷得心惊,却灼得他仿佛被烫了一下。

    一瞬间甩开手,他几乎是疼痛地,喘了一声。

    他怕。

    怕什么,他甚至也害怕去想。

    他强自压抑难以自控的呼吸,紧紧闭着眼睛。

    一条受了伤的鲛人。

    她并非有意引诱他。

    但是她,美丽、无辜、纯洁、破碎,只是阖着眼睛躺在他床榻上,已经是堂而皇之的诱惑。

    是他不好。

    指甲掐进手掌里,他几乎恨自己的心,手上握着她细细的脚踝,撩开被子,把那半截莹白的小腿,盖进被子里。

    又去强自镇定着,抬起她的胳膊,把他的被子围在她胸前,掖到她腋下。

    围好了,将人从头到脚包得仿佛如一只蚕,他终于敢全睁开眼睛,坦然看全面前的人。

    她垂首,后背靠着床头,湿而凌乱的长发拨在胸前,长睫垂着。肤色那样白,白得几乎瞧得见皮肤下的青色血脉,像只昂贵易碎的瓷偶。

    虚弱睡着,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竟敢如此安心。

    他又吞咽了一下,闭上眼,竭力平心静气。

    查查她受了什么伤,少胡思乱想,他在心里骂自己。

    于是,终于大着胆子,拨开了她垂在胸前的长发。

    仔细去看她……可以被他看的地方。

    头、肩颈、双臂倒是没有什么伤。

    其余的地方……

    其余的地方,不该他看了。

    他转身,打算出去寻人帮忙。

    眼睛一瞥,却见她长发仍湿着,碎发往下滴着水珠,一颗颗砸在深深的锁骨窝里。

    他怕她凉,伸手替她揩去了。

    然后,鬼使神差地,看见了那衾被束缚下的,一条浅而短的……小缝。

    他脑子里又是轰隆一声,天雷劈得他天灵盖都发麻,张口结舌、口干舌燥地,连连后退。

    他什么都没看见。这也是事实,他确实什么都没看见。

    但是,那衾被——还不如没有。

    不,他的意思是,是,那衾被,同没有也没区别。

    但是,他没有看见,他确实、确实什么也没有看见。

    不过是——

    他木然偏开头,去看那碎闪熠熠的月光下的水泊。

    他太累了,今晚。他捏着眉心。

    然后,再次鬼使神差地,注意到了——那窗子底下的桌子上,搁着的,画了一半的——菩萨像。

    纯白的菩萨像,略描了一半的青色璎珞。

    以及。

    胸前,两颗红点。

    唇上,一点丹朱。

    一个诡艳、妖戾、疯狂的,三角形。

    他是疯了。他在心里喃喃,他真是疯了。

    他疲惫已极,几乎是虚脱般坐在床边强自缓着,缓了半天,打算起身,出去寻人。

    身后却忽然覆上了一个带着潮湿水气的身影,两根雪臂从后颈缓缓伸了过来,一个微微寒凉的怀抱。

    “公子,”身后人委屈且哀怯,“去哪?”

    感觉到后背贴着的身形,顾止身子一僵。

    他绝不该在这种情况下,与她同处一室。

    他转过身,冷冷将她两只胳膊拿了下来,“我去找人帮姑娘疗伤。”

    “公子,”她缓缓摇头,睫毛上的泪摇摇欲坠,“我受的伤,旁人医不了。”

    他垂着眼,不说话。

    胸膛只是起伏着,像压抑着岩浆的火山。

    她一双修长的手,缓缓抚上了自己心口。

    顾止偏开眼去。

    她说:“公子,奴婢这伤,是心伤。药石无医。”

    喃喃道,“唯有公子可医。”

    他长睫抖了两下,不说话。

    她低着身子仰看他,那样近的距离,近得仿佛两个人鼻尖和嘴唇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连到一起,每一呼、每一吸,那根线就颤抖着缩短。

    缩短到——

    他忽然觉得胸口窒得厉害,仿佛要一口气上不来了似的,慌忙抽身往后。

    那软软的身子,却不由他退缩,跟着追了上来,两只手摸在他胸膛上,又在他背后环起来,玉般晶莹的鼻尖,一抬眼,竟然在他的鼻尖下。

    那样近的距离,近到,连衔在两人口中的那根线,都不必有了。

    只要张口,就可以,衔住她。

    她的意思是……?

    他在心里揣测着,胸膛里一颗心脏仿佛在滚水中煎熬,面上却平静。

    吞咽了一下,闭上了眼。

    她想吻他,对吧。

    好啊。

    他渴盼已久。为什么不呢?

    闭上眼睛,等着。

    她发丝上的水珠又落了一颗,砸在他的手背上,碎了。

    期待的柔软触感却久等不来。

    他等得心焦,睁开眼,却见面前人,手指转着发丝,眼神泛寒,带着一种作壁上观的微微冷笑,置身事外又兴致盎然地,看着他。

    像玩味。

    她开口,声音空灵幽茫,如大海中央幻影飘渺的海妖:

    “公子……,”笑,“在等我……吻你?”

    瞬间,他惊觉她那微笑是什么意思。

    根本没想吻他,只是戏弄。

    看他陶醉,看他好玩。

    看他失神,看他着迷,看他沉沦下去难以自控。

    而她,唯一的始作俑者,兴风作浪,隔岸观火,事不关己。

    她凭什么……!

    他心里惊怒,一时竟然搂住了她的腰,搂得她身子一仰,距离他胸膛只有半寸,笑看着他。

    她推着他胸膛:“别生气嘛,公子。奴婢只不过是……”张开双臂,去搂他的脖子。

    那滑而微寒的锦衾,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

    人已经扑进了他怀里,手搂着他的背,毫不假饰地,压在他胸口:

    “只不过是……太爱你了。”

    他捏着那堆叠到榻上的衾被,忍无可忍地抖了一阵子。

    最后下定决心的时候,人也不抖了,无比清醒冷静地,将怀里的人解了下来,放平到榻上。

    ——然后,压了上去。

    *

    那是顾止有生以来,最害怕的一个梦。

    晨光熹微,淡金色的阳光从支起的窗里斜斜照进来。窗外鸟啼清脆,那尊七彩菩萨像静静摆在床头柜上,悲悯无言。

    床上的人蓦然大睁开眼睛,腾地一下起了身。

    僵坐半晌,缓缓用手遮住了脸。

    他几乎有点想死。

    那个梦,山上天池里竟然有了鲛人。玩弄他的心,再恶毒地践踏在脚下。

    还有那裸/.身躺在他床榻上,一边用身子勾/.引他,一边又眸光冰寒莫测

    的,楚姑娘。

    然而,最可怕的,还不是那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她。

    最可怕的部分,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那梦里,他。

    ——没有停下来。

    他几乎崩溃了,捂着脸,抱着头,十指插进发里。

    房间里并没有人,然而又似乎到处是人。连柜子和茶盏都长了眼睛,明明白白、清楚显豁地,看穿了他的心思。只是顾及他脸面,或许也怜悯他,又或许是唏嘘感慨,于是不约而同地沉默。

    他连将眼睛露出来都不敢,众目睽睽之下,痛苦地,把脸埋在手掌里。

    他疯了。他真的是疯了。肖想楚姑娘还不够,竟然还敢——!

    你一天天到底在干什么,顾怀瑾!

    他咬着后槽牙,忍无可忍,掣了自己两个耳光,然而只是将自己打得痛了些,身上仍是毫发无伤。

    他不解恨,两步走去桌边倏地抽出抽屉,拿起搁在里面的匕首刷地拔刀出鞘,径直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大腿,刺下。

    寒星一闪。

    刀尖堪堪悬在大腿上方半寸。

    他头脑冷静了些,疲惫已极一般长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不行。

    大腿不比别处,若受了伤,常要出许多的血。

    若被山上人发现,会有许多麻烦。

    谁会想得到他竟是为这些事而自伤。大约都要猜测山上出了什么异动。

    但是,他当真恨自己。

    他冷笑着,举起那柄匕首,在刀锋里端详自己容貌。

    生得倒是像模像样的,谁能想到夜里,他是那样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一个姑娘家,受了伤,躺在你房里,你竟然敢对人家动那种心思……!

    唇边噙着一丝薄凉笑意,他几乎是带点快感的,把那刀刃,贴在自己手腕上。

    用力,一摁,一剖。

    血从皮肉的缝隙里汨汨淌出来,温热又粘稠,红得刺眼。

    他有点满意,有点舒心,事不关己地看着自己的血一颗一颗从腕骨滴下,砸在地上,砸出鲜红的圆。

    端详着,越看,心里越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这身体的欲念,背叛他的意志。惩罚一下,应该的。

    许久,血越流越缓,自己结了痂。

    心里的怒火泄了不少,顾止冷笑着,终于垂着眸容忍了自己的身体求饶,出神看了一会儿,用袖口挡住了刀割伤。

    他在心里道,顾怀瑾,倘若此后你再敢如此,便不要怪我。

    噙着一丝冷笑,缓缓将匕首送入刀鞘中。

    刚欲唤人进来备水洗漱,忽然却听见外面有人推开了窗,是南琼霜的声音,唤道:

    “阿松。”

    阿松在她窗下应了一声。

    那声音带点柔弱的恳求:“我方才不小心,把那醒酒汤打翻了,烫了手,不知有没有药给我敷一下?”

    他一愣。

    烫到了手?不知严不严重。

    于是本想从窗子探出身子,瞧瞧能否看得见她的伤,却忽地又僵住了。

    每当晚上做了这些梦,白日里,想到她便惊心。她的面容,他总不敢看。

    窗外阿松道:“姑娘稍等。”又吩咐其余侍仆:“阿良,去拿药房里最好的金疮散来。”

    顾止默然。

    最好的金疮散。

    阿松原本可不是如此款待楚姑娘之人。

    他记得,从前,阿松是最不待见楚姑娘的一个。虽然从未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但阿松跟了他十年,不仅阿松了解他,他也了解阿松。

    甚至,连那时楚姑娘毒发流血,以为自己要死了,求他帮忙传话,他都不肯传一句。

    如今,竟然主动拿出最好的金疮散,给她治伤。

    都是因为瞧见了他对她的偏袒。

    山上没有人是傻子。固然怀疑她、排挤她、嫉妒她,但因为他善待她,对她上心,其他人也就揣测着他的心意,跟着对她好。

    但是,那狐假虎威的善意和款待,只怕也只是个空架子。

    倘若某天,他这只虎,有了一个疏漏,恐怕楚姑娘只会架得越高,摔得越惨。

    颂梅之事,就是个例子。

    今日是颂梅,明日就是宋瑶洁。

    他捏了捏眉心。

    有时以为是对她好,兜兜转转,最后反而害了她。

    或许……对她,他须得再想想。

    第26章

    却听窗外,阿良很不情愿地拉长声啊——了一句:“那可是从大师姐借来的,山上最好的金疮散。被烫了一下罢了,用不着吧……?”

    阿松:“我要你借来,本就是给楚姑娘备着的,这时候舍不得什么,快去。”

    顾止在屋内,越听,神色越冷然。

    他也确实记得,山上最好的金疮散,是放在宋瑶洁的漱玉斋。

    没想到竟然早拿到他这来了,他甚至还不知道。

    此前,他就曾为了楚姑娘同礼待了十年的大师姐当面起了争执,众人面前,下了她面子。

    如今,他的下人又为了谄媚楚姑娘,将大师姐院里的藏药借了过来。

    大师姐若知道,恐怕对楚姑娘的厌恶又要深上三分。楚姑娘什么也没做,就已经再次得罪了大师姐。

    何况,眼下这些事情,并不仅仅是谁厌恶谁的问题。

    归根结底,是他太过偏爱她,破了山规,惹得门派内相互嫉妒,猜忌不睦。

    今日是颂梅,明日是宋瑶洁。至于昨日,已经同李玄白大动干戈过了。

    这样下去,早晚会坏了山内团结。

    他拉开凳子,坐在桌前,捏着眉心,长叹了一声。

    这些日子,他究竟在干什么?

    一天天的,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白天同大师姐争得不肯相让,过两天又同李玄白争得不可开交。到了晚上,晚上——?

    晚上倒好,他气得笑了,晚上就更荒唐了。

    他到底为什么——?

    心里有一个隐约的答案,但他不敢去想。

    楚姑娘只会在山上三月。旁的或许都并无不可,唯独这,是万万不能的。

    他冷笑着,又去按了按腕上伤口。

    那细而深的血痕,一挤,又泛出些微亮的鲜血。

    不痛,只有些快意。

    他看着自己新渗出的血,面上一丝冷嘲笑意,想。

    顾怀瑾,你坐的这个位子,是能容你随心所欲、冲动行事的吗?

    你的位子,私心太重,于门派、于天山、于她、于你自己,都不好。

    任性又幼稚,你做什么少掌门。

    他疲惫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心烦意乱地揉着太阳穴。

    唤道:“阿松,备水。”

    阿松在窗子外应了一声,不一会儿,端着盆推开门进来,一面报告道,“少掌门昨日吩咐的醒酒汤,姑娘晨起时已经给她送过去了。方才她不慎将那碗汤打翻了,奴才命人再给她送去一碗,稍候再去帮她寻金疮散。”

    “以后这些事不必报告。”他道,“姑娘想要,你们就给。姑娘没提,便也罢了。”

    “姑娘没提,便也罢了”。

    阿松闻言,敏锐抬起头来,飞快瞥了顾止一眼。

    顾止神色仍是淡淡的,垂着眼,啜着清茶。

    他颔首躬身,“是。”

    *

    南琼霜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头痛欲裂。

    昨夜那酒太烈,她已算是宿醉,又在醉中强被人摇醒,拉出去折腾了一大圈,回来再睡下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

    睡得不怎么好,加上那看着清冽实则灼胃的桃花酿,一起身,后脑勺一整片闷闷地疼。

    她艰难坐起来,推开窗:“我起了,可以备水洗脸吗?”

    阿松在窗下低低地应。

    不一会,侍仆端着盛着清水的铜盆进来,搁在墙角的盥洗台上,出去了。

    她走到盥洗台前,躬身捧水,这才觉出哪里不对。

    她的手,十根手指,尽是一圈圈的红色勒痕。

    想也不必想,是昨夜在那溶洞里绞杀了太多水蛇,丝线用得太久,将手勒坏了。

    这可有点麻烦。虽说山上人倒未必会观察得如此细致,连她手指都细细地瞧,但如果被什么人察觉到,必然要生疑。

    这些红痕,可不是一句“替公子缝香囊”,就轻易解释得过去的。没有针线活会将手勒成这样。

    正在思量,门却又被人叩了两下。

    南琼霜警觉地把手收进袖子里去。

    “什么人?”

    阿松在门外:“姑娘昨夜醉了,少掌门昨晚吩咐过,待姑娘起了,给姑娘

    送碗醒酒汤。”

    开了门,阿松将碗搁在桌上,朝她颔首,“姑娘小心烫。”

    门又关上,她心烦意乱捧水洗了漱,坐回桌前,拿起汤匙,心不在焉地在那碗醒酒汤里搅着。

    八珍醒酒汤,大约是他们猜她会喜欢,特意做的。白的莲子、黄的橘瓣、绿的青梅,还有整颗整颗的核桃仁和杏仁,真材实料的一大碗,毫不吝啬。

    汤匙再往下一捞,捞出来一颗去了核的山楂。

    热腾腾的雾气模糊了她眉眼,她神色一时模糊难辨。

    山楂。

    这是瞧见了那日她在小厨房中做了碗山楂冰圆子,故而以为她爱吃山楂,放进来的。

    这些下人,已经心细至此,竟然连她做过什么糖水都记得。

    那个阿松,原本可是多一句话都懒得同她讲的。

    她叹了口气,雾气里冰寒着神色,放下了汤匙。

    这样不行。

    如今顾止偏爱她,那偏袒怜惜之意正是把双刃剑,既逼原本瞧不上她的人礼待她,更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多少双眼睛瞧着。

    如果有一丝破绽,只怕会被本就嫉妒不平的众人咬住不放,不逼她现原形不松口。

    到得那时,可就晚了。

    她手指在滚烫的碗边,缓缓叩了一下。

    垂眸,看着那红红绿绿的醒酒汤,神色晦暗难明。

    *

    说是去拿药,却不知为何,阿松这一去,去了许久。

    她头仍痛着。新做的醒酒汤倒是很快送了过来,她用银针验过后确信无毒,便忍着头痛与烫伤,勉强喝了下去。

    喝完了,药却仍没有送过来。

    手上那点灼烧的痛于她是小事,只是头脑不清醒,属实不太爽快,于是又上榻,合了眼。

    很快便又睡着了。

    中间阿松曾推门进来,放了一只碧色的小瓶子在她桌上,“姑娘,金疮散搁在桌上了。”

    她困得晕眩,睁开一条眼缝瞧见一个青色的影子立在桌面,含糊应了声,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桌上那只小瓶子竟不翼而飞了。

    她推开窗户,问窗下忙着的阿良,“金疮散呢?我醒来便不见了。有人拿了?”

    阿松过来行礼,“少掌门的意思是,姑娘的烫伤有其他药更对症。那药本是大师姐的,少掌门叫人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

    她那时明明听见阿松说的是“药房里最好的金疮散”,哪里还有比那只小绿瓶子治烫伤更好的药呢?

    明明都已经拿来了,怎么还没等她用,就又给她拿走了?

    顾止的吩咐?

    她小臂按在窗边,烫伤的手支出窗外,阿松瞧见了,一大片红迹,烫得不轻。

    他重复道:“确是少掌门的吩咐。”

    即便没有吩咐,意思也是这个意思。

    她道:“好吧。”

    阿松:“我去药房找新的金疮散来。即便材料不及大师姐的珍贵,区区烫伤,疗效也是相同的。”

    她默然:“麻烦你了。”

    用稍微能动的手指,烦躁地关上了窗。

    顾止到底在想什么?

    昨日,中午还那般冷漠,瞧见她在院子里睡觉,跟没看见一样,甚至懒得提醒一句。

    等到跟李玄白同回,又那么大的肝火,明明那般好脾气,竟然拔剑指了李玄白的脖子。

    晚上,听说她跟李玄白下了一下午的棋,问也不问她,拉着她就非要也跟他下。又下棋、又喝酒、又谈心,下个棋,放水快放成了海。

    结果第二天醒来,竟然连治烫伤的金疮散也不让她用了。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心烦意乱地揉着太阳穴,本来就隐隐作痛的头更疼了。

    昨日,她简直都已经确定,他对她动了心。

    那时还有点得意和自满,以为大功告成。

    结果一觉醒来,一切又要重新推算。

    她在心里恨道,这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却忽然听窗外侍仆一齐低低道,“大师姐。”

    她一惊,从院子里看出去,侍仆们跪了一地,宋瑶洁身形高挑清瘦,在中间如一只仙鹤一般立着,裙裾曳然。

    居高临下道,“你们院子主人呢?”

    阿松在最前,恭敬道,“少掌门在崖下练功,今日练攀崖轻功。”

    宋瑶洁颔首,“我院子里的金疮散,前些日子被怀瑾借走了?刚才我在瀑布底下受了点伤,刚好路过,特意来取。”

    阿松一愣,“这……少掌门刚刚派人把那药给大师姐送回了漱玉斋,就在刚刚,当真是赶巧。”

    宋瑶洁叹气,摇头,“方才我被卷入漩涡,在石头上擦了一下,如今腿不大好动。你派人再将那药取回来吧,我在这等。”

    说着,在昨日两人对弈的石桌旁坐下。

    拨开裙摆,将伤口在空气里晾晾。

    那小腿,一片鲜血淋漓的擦伤,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南琼霜在屋内,听着她声音,无比庆幸方才心里烦得不行,顺手关了窗。

    如今顾止不在院中,宋瑶洁早与她结下大梁子,若是想起来这院子里还有一个她,她今日可是万万闹不到什么好。

    刚蹑手蹑脚地打算再上榻躺下,忽然听见宋瑶洁清冽声音问:

    “对了,我问你,当时怀瑾将金疮散借走,是受了什么伤了?”

    阿松:“并非是少掌门受了什么伤。那时,是楚姑娘被机关中的箭所伤,于是我自作主张,去问祁竹姑娘将那药借了来。”

    南琼霜听了,一时无可奈何,不耐又痛苦地捏了捏眉心。

    废物。明明可以编个理由信口揭过,非说实话。有麻烦的又何止会是她?

    果然,那边宋瑶洁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楚皎皎?把我院里的药借走,原是为了那个楚皎皎?!”

    阿松抿着唇,不敢吭声。

    “眼下那楚皎皎可在院中?”

    阿松:“楚姑娘在房中歇息。”

    宋瑶洁拍着石桌,不由分说:“把她给我带过来。”

    第27章

    房门被笃笃笃叩响的时候,南琼霜看着天花板,仰面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是冤家不聚头。

    阿松:“楚姑娘,大师姐请你起来问话。”

    顾止既不在院中,宋瑶洁今日必不可能放过她,她就算是死了已经埋了,宋瑶洁都得把她棺材挖出来亲眼瞧瞧。

    想明白这个道理,南琼霜也懒得跟她拖延。

    起身,开门,径直走到宋瑶洁身前,以山上侍仆对主子的礼数行了个礼,道,“见过大师姐。”

    宋瑶洁手肘搁在石桌上,阿松已经捧着瓷盘给她递上来一盏茶,她转过身接了,慢条斯理用杯盖刮着茶沫:“楚姑娘这些日子在山上,幼红春之毒可好些了?”

    “已缓了不少。”她低着头。

    “那日在山上所受的箭伤呢?”

    “也已大好了。”

    “如此。”她呷了口茶,“听说楚姑娘的伤,是借了我的藏药来治的。可知我那金疮散其中一味药乃是麒麟血,好得快,也是应该的。”

    她将头低得更深了些,“奴婢感念大师姐慷慨相救。不然,奴只怕也留不下这条命。”

    宋瑶洁将唇扯了扯。

    又啜着茶,神色淡淡道,“把那伤露出来,我瞧瞧。”

    南琼霜一愣。她那伤在肩上,如今两人正在院中,四面都是忙碌的侍仆来来往往,她如何能在这院子里给她看肩上的伤?

    南琼霜:“师姐……这里恐怕不方便,还请大师姐随我回屋。”

    宋瑶洁弯唇,那不是一个笑,是一个轻蔑又要装教养得当、嘲她没有自知之明又有意刁难的弧度:

    “回屋?楚姑娘是不晓得我的脾气。我这人,喜欢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我的东西,别人碰不得,我的房间,别人也进不得。”

    客气颔首:“因而,也不是所有地方,我都愿意踏足进去的。”

    南琼霜在心里

    笑了一声。

    装。

    倘若我那屋子里有你的宝贝顾怀瑾,你不踏进去,我名字倒着写。

    她又往下福了福身,平静道,“这里不行。”

    姿态软伏,一口回绝。

    有什么好怕的。她若真敢伤她,倒更方便她去顾止面前演苦情戏。

    宋瑶洁愣了一下,俄而又惊又怒,山上何曾有人敢顶撞她,一时竟然气笑了,“不行?”

    对身后候着的祁竹道,“把她按住,露出肩膀。”

    祁竹正待上前,阿松抢过一步,挡在南琼霜身前:“大师姐,此处乃是少掌门所居的暮雪院,楚姑娘又是少掌门的客人。在少掌门眼皮子底下,恐怕此事不甚妥当。”

    “不妥当?有什么不妥当的?”宋瑶洁一张脸冷寒得像霜雪,“你当我是故意为难她?笑话。山上的客人,因我的人受伤,用的又是我的药,我想瞧瞧楚姑娘伤势,怎么了?”

    她冷冷睨着南琼霜,笑道,“怀瑾不是都已经看过了。这些下人,你就只当是草木。院里的主子都看过了,院里的草木有什么不能看的?”

    南琼霜犹自在原地嗫嚅着不动。

    上次,颂梅因她死得不明不白,她还在顾止面前空口白牙编排宋瑶洁,眼下,这是撕破脸了。

    宋瑶洁咄咄逼人,阿松纵然想息事宁人,也不敢上前再劝。

    见她沉默不动,宋瑶洁笑,“怎么,这时候倒晓得礼义廉耻了?已经在怀瑾房里住了这许久,这时候倒顾忌礼义廉耻了?”

    南琼霜答:“我搬来暮雪院,是顾公子的吩咐。若没有公子吩咐,我想来也来不了。”

    宋瑶洁笑,那是嫌她掂不轻自己的分量,因而发笑,“怀瑾是怎样的为人,我如何不晓得。他不过是客气罢了。倒是姑娘你,”手指在桌缘敲着,“人家客气一下,你竟就当真应下来?”

    阿松在一旁,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口。那意思南琼霜如何不明白——少说两句,由她骂便是。

    于是垂着头,不说话。

    宋瑶洁自顾自说下去,石凳没有椅背,她犹自坐得腰板溜直,肩背挺拔:

    “我也忘了,这么一说,也才想起来,姑娘本就是这么一个好意思的人。我那金疮散,乃是以麒麟血所制,专门给山内重要之人使用的。姑娘是什么人,旁人给了你,你就敢用?”

    南琼霜不答。

    宋瑶洁拧着眉,蔑道,“这是你该用的东西吗?”

    南琼霜心里发笑,她若晓得顾止为救她,给了她一枚回元丹,怕是要气得脑浆沸腾,眼珠子翻进脑后。

    这些话说完,宋瑶洁心里纵然尚有千骂万骂,也晓得今日已经失了态,恐怕等顾止回房,已经要惹他不快,于是决定不能再失态下去。

    她道,“罢了,不让我看也罢,反正是你自己的伤势。”

    挥挥手,让南琼霜下去。

    南琼霜略松一口气。

    却忽然又被叫住。

    宋瑶洁掀开茶盖撇着茶沫,“楚姑娘的毒大约几时可解?打算几时下山?”

    南琼霜垂眸,袖中五指缓缓捏紧。

    这就要撵她走了?

    可不会那么容易。

    她恭敬道,“这些事情,还需问过屈术先生,方才晓得。”

    宋瑶洁屈指在桌面敲着,“姑娘自觉些,凡事多掂量掂量。怀瑾是男子,与姑娘同住,有诸多不便。这些事情,难道还要怀瑾明说吗?”

    南琼霜沉默垂首。

    宋瑶洁垂眸饮茶,“下去吧。”

    南琼霜行了礼,转身回了屋,关上窗,躺在榻上。

    方才那一番话,全当耳旁风。

    宋瑶洁?她算什么东西。

    在乎一个字,算她有病。

    头仍痛着,她迷迷糊糊合了眼,想,不如睡觉。

    *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窗外远山已经只余一片连绵漆黑的影,橘色融着柠檬黄,大片铺在起伏绵延的山脉上面。红彤彤的云,纤细的,一条条排在远空之上,仿佛一张涂了金粉和朱砂的宣纸,在空中抽褶。

    归鸟成群,鸣啼入林。

    南琼霜悠悠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被窗棂筛成一格一格的橘色余晖。

    总算是歇过来了,头不痛了。

    她坐起身来,叹了口气。

    宿醉伤身。

    往窗外一看,院内已经点起了地灯,石桌旁似乎又搁了几盏纸灯笼。倒是树影挡着,瞧不见石桌旁的人。

    刚欲起身换个角度瞧瞧窗外,手在榻边一扶,嘶——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忘了。她漠然看着受伤发红的十指,时间久了,如今已经鼓起几个水泡。

    这点痛,在她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竟然痛着痛着就忘了,安然睡了一整天。

    这时候才想起来,阿松白日曾答应她,哪怕是次些的止血散,也会拿来给她一用。

    竟然还没送来。

    痛倒是小事,她只怕留疤。纵然顾止不嫌,她还有下一个男人要办,疤是万万留不得。

    于是,起身,出了院。

    门一推开,便见那落英翩翩的花树下,明灯环绕的中间,他们昨夜一同饮酒、谈心、对弈的石桌边,宋瑶洁坐在石凳上,纤细的小腿裸露出半截,蹬在一旁另一只石凳上。

    顾止在荧荧落花中,正垂了首,手里握着她纤细小腿,认真替她上药。

    长发披落满身,他宽大手掌里,那玉一般的小腿,不过盈盈一握。

    半只莲粉色的脚掌,正蹬在顾止坐的石凳边。

    一个如玉,一个如霜。

    倒是很相配。

    南琼霜望着那情景,微不可见地一哂。

    站在原地,半天没动。

    她一时竟不知道,是否该上前。

    今日,那金疮散,明明都已给了她,却又叫顾止收走了。

    宋瑶洁又大嘲了一番她如何没有自知之明。

    此番上前,顾止会理睬她吗?

    倘若他如此前一般冷眼相待,在宋瑶洁面前,她会很难堪。

    她忽然想起来,在她上山之前,山上能与宋瑶洁相配的,只有顾止;能与顾止相配的,或许也只有宋瑶洁。

    知根知底、心性相投、成双成对,两个人在一起,旁人仿佛连句话也插不进去。

    也无怪宋瑶洁待她有如此大的敌意了。

    她笑耸了耸肩,走上前。

    红肿的双手小心交叠在身前,她怯生生凑了过去,“……公子。”

    顾止抬眼。宋瑶洁跟着回身,一见是她,沉了脸色。

    “姑娘有事?”

    平静的语气,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又将她推开了。

    她一颗心缓缓沉进水里,泡得寒冷而闷胀,将一双手递到他眼前。

    “我今日……早上不慎将醒酒汤打翻了,手烫了。倘若公子有药……”

    大片的淡红色印子,仿佛手上撒了胭脂。

    已经起了不少水泡,肿胀透明,圆鼓鼓的。

    顾止垂睫看着,不发一言。

    她仔细斟酌着,期待从他那神色里分析出一点心痛,或者怜惜,或者至少一些不忍。

    但没有。

    他只是淡淡的。

    淡漠得,仿佛不似她在山下湖中央遇见的那个他。

    他沉默半晌,视线从她那受了伤的手上瞥开,重又去认真看宋瑶洁那已经上完了药的小腿,随口道,“稍等。”

    宋瑶洁:“这点小伤,何必用我的药?”

    顾止:“那是自然。”吩咐阿松,“给姑娘拿药。”

    南琼霜见状,缓缓将展示烫伤的双手收回来,掩进袖中。

    真没意思,她想。

    然后,她抬起头,双眼里又蓄了两汪泪:“还有一件事,奴婢欲与公子说。”

    顾止看了一眼,如常低头,去替宋瑶洁查看伤处。

    宋瑶洁冷蔑嗤笑一声。

    “今日,大师姐对奴婢说的一番话,奴婢听进去了。住在公子院里,公子有诸多不便,奴婢一直未曾察觉,是奴婢的不是,万望公子原谅。”

    梨花带雨的说了一通,顾止连眼皮也没掀一下。

    她道:“昨日,与李公子同回,他特意问我,要不要搬去与他同住。”

    “所以,我想,不若明日,我搬去李公子的凌绝阁吧。”

    顾止兀地抬起头来。

    第28章

    “凌绝阁。”他喃喃地念了一遍,忽然一哂,“姑娘想搬去凌绝阁?”

    “没什么不好,怀瑾。”宋瑶洁望着

    他,顾止正倾身帮她上药,两人挨得极近,她几乎是附耳道,“除了练功,你还担着山上事务,她日日在这里,只会耽误你休息。”

    “玄白师弟既没什么担子,练得也容易,人又爱玩乐。楚姑娘在他那里,于你,于她,都更好些。”

    顾止只是垂着长睫,不说话。

    南琼霜接过了阿松一旁递来的小药瓶,等他回复。

    落花飘零两三片,打着旋落下来。

    等了半晌,他不回复。

    南琼霜神色如常颔首道,“奴婢告退,不打扰二位。”

    “楚姑娘。”他忽然道。

    南琼霜回身望他。

    顾止神色间纹丝不动,垂着眼出神,“不准。”

    南琼霜眨了一下眼。一只惊鹊自花树中窜出,扑扇着翅膀掠走了。

    宋瑶洁惊道:“怀瑾……!”

    顾止淡淡道,“日前姑娘的毒发作,我用了一颗回元丹,才将姑娘救回来。眼下父亲闭关,山上有权调动藏药阁的,就唯有我一人。”

    “为姑娘好,以防万一,不准。”

    “回元丹……”宋瑶洁一惊,“回元丹?你竟给她用了一枚回元丹?!顾怀瑾,那东西有多宝贵,你不是不知道——你竟然给她?!”

    顾止只是默然,松开了宋瑶洁的小腿,将小药瓶拧好。

    “当真是色令智昏——”她气得浑身颤抖,支在石凳上的小腿腿肚打着哆嗦,声音都碎着。

    “师姐。”顾止起了身,宽大袍袖负在身后,“楚姑娘只是我的客人,三月之后要下山的。”

    “我照拂楚姑娘,无非是她当日受我连累,责无旁贷而已。并没有旁的什么。”

    神色冷淡,礼貌颔首,“还望师姐不要误会。”

    又对南琼霜道,“楚姑娘还是留在我身边,更为稳妥。旁的事情,姑娘别多想。”

    虽是对她说,却不看她的眼睛,只盯着她锁骨,仿佛她那里长了眼睛似的。

    语毕,连句寒暄话也没有,转身便回了房间。

    宋瑶洁面沉如水,默了许久。

    单薄身板如一枝梅花枝,倔而傲,衣袂在山风中轻轻摇动。

    再转过来的时候,一张平日只能算冷肃清高的脸,竟然带了狠厉之气。

    “我也真是没想到,少掌门竟然给姑娘用了镇山的药。当真是山内高客。”她讥诮笑了一下,“既如此,姑娘坐,此前是我失礼了。”

    南琼霜睨着她神情,一时间难得的有些忌惮。

    她不肯坐。

    宋瑶洁手掌做了个邀请姿势,“姑娘请坐。”

    顾止不在,再三相邀,她推脱不开,硬着头皮坐了。

    宋瑶洁道:“姑娘将手伸出来,我瞧瞧。”

    南琼霜递上一双手。

    朦胧灯笼光里,宋瑶洁搭眼看了一瞬,吩咐道,“取银针来。”

    南琼霜晓得她要做什么。

    要打着挑破水泡的幌子,折磨她了。

    果然,宋瑶洁道,“姑娘手伤了,怕自己上药不方便。此前我招待不周,不如今日,姑娘容我将功补过,替姑娘上上药吧。”

    也不容她回复,抬眼问,“姑娘怕疼吗?”

    南琼霜含着泪,委屈点了点头。

    宋瑶洁得偿所愿,笑了一下,“忍些吧。挑破水泡,挤出渗液,方好得快。”

    垂眸,从端上来的木盘中拈起一根银针,在跳动的烛焰上转着烤了。

    捏着那小银针,往她指尖水泡上,猛地一刺。

    南琼霜含着泪:“疼!”

    雾刀在她耳朵里一阵地动山摇的惊天大笑。

    南琼霜听着他大笑心里烦躁,一面垂泪闪躲,“师姐,不行,我痛……”

    宋瑶洁捏着她的手腕,见她这反应,尤为满意,笑得格外凉薄,“姑娘,忍忍。”

    抓着她的手,在方才挑破了的水泡处,狠狠一捏。

    渗液汨汨淌下来,从她手指滴落。

    她只是能忍痛,并不是当真不痛,尤其宋瑶洁死命地捏,她当下只觉手指痛得仿佛碾过,皱眉道,“疼……师姐,何必……”

    “不得不如此。”宋瑶洁笑着,放干净了渗液,犹自在烫伤处狠捏。

    南琼霜在心里嗤笑一下。

    她竟以为这种小事能折磨她。

    疼是疼的,但对她,也不算什么。

    她习惯无视身体的反应。

    看着宋瑶洁犹自得意的表情,南琼霜只觉得真没意思。

    “渗液挤出,还需将死皮剪破,方好得快。”说着,一挥手,阿松又递来把闪着光的大剪刀。

    南琼霜很敬业地抖了抖,瑟缩成一团。

    雾刀又一阵拍着脑袋捶胸顿足的狂笑。

    “姑娘别怕。”将水泡扎破,一剪子可以下去的事,非要在她眼皮子底下一点点磨。

    只为折磨她。

    望着灯笼光里宋瑶洁那双发狠又快意的眼睛,她善解人意,大哭道,“不要,师姐——痛——不要,不要——”

    一面哭,一面用得空的那只袖子掩去眼里无畏神色,暗地里觑着顾止那间房里的反应。

    她这边这般用力哭闹,那内功精纯的天山派少掌门,即便堵着耳朵,也该听到了。

    门却始终紧闭着,没开。

    她垂下眼,应付宋瑶洁的眼泪一颗一颗往外滚落。

    心里思量,顾止当真打算放着她不管了?

    为什么?

    这些日子,她何曾惹过他?甚至昨夜,他还因为她同李玄白亲近了些,跟李玄白反唇相讥,不惜拔出剑来指着李玄白脖子。

    不过一夜未见,怎么对她的态度,整个的扭转了?

    昨晚她出去办差,被他瞧着了?

    她心里惊疑不定,只是出神垂泪。

    宋瑶洁还以为她是怕得麻木,连叫都叫不出声了,也忌惮她哭叫得太过,即便有个堂皇的名头,也要惹顾止不快,于是打算适可而止。

    宋瑶洁起身,“好了。”收拾着桌上银针,“阿松,帮姑娘上药。天色已晚,我回去了。”

    南琼霜原本心里就烦躁,敷衍过了宋瑶洁,也没什么性子在院里陪阿松演,道了一句,“不必了,既然师姐已经医得差不多,我回去自己上药便是,不打扰诸位。”

    然后便回了屋。

    坐在桌前,也没什么心思上药,看着一双红痕斑斑的手只觉心里更烦,于是掌缘托着额头,兀自闭着眼,长吸一口气。

    雾刀:“心烦?”

    南琼霜:“废话。”

    雾刀咯咯笑:“因为那姓顾的没给你药?也没管你?”

    轻松语气,南琼霜却品出一丝阴险味道。

    在试探她。紫睨那一句话,当真是让这条狗闻着味儿了。

    “脑子有病?”她不耐回身,将空荡荡的房间环视一周,“整日筹谋着杀人家,倒还要因为人家不治你而难过,不是脑子有病么?”

    她简短评道:“脑子有病,就赶紧死。”

    雾刀在她耳朵里犹自一阵贪婪的狞笑。

    忽然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南琼霜只觉肩上一沉,侧首。

    雾刀立在她身边,魁梧得出奇的大块头,岩石般的手里,捏着一把在他手里显得可笑的小勺。

    “别烦。”怕隔墙有耳,虽现出了身形,仍是用的传音入密,“我看着了,办得不错呀。”

    “我问你,”她目光沉沉,“昨夜出去办差,你确定无人跟随?”

    “没人能逃过我的眼睛。”自鸣得意地摊开手,摇了摇头。

    放屁。长得跟座山似的,就属你最难藏。南琼霜在心里骂。

    “那顾止为何又将我冷落在一旁?可是宋瑶洁又对他说了什么?”

    “冷落?”雾刀叼着小勺,转着眼睛想了一会,意味深长道,“他可没有冷落你。”

    忽然笑着,眼神戏谑又森森,又带了一点赞扬:

    “他爱上你了。”

    南琼霜皱了一下眉头。

    “你扯什么?”

    “我说真

    的,”他双手交叉在脑后,吊儿郎当抖着腿,“我看见了。在那院里,不是连你的眼睛都不看吗?可是回去之后,自己一个人从窗外,盯了你许久。”

    “人前回避,人后凝望。啧啧啧,那眼神啊——”

    南琼霜怔在原地。

    雾刀揶揄笑着,“信我。你是没见着他那神态。”

    “南琼霜——你可当真是造孽。”

    说完,睨着南琼霜震撼神色,身影一闪,又没入了窗外树影里。

    南琼霜两步赶到窗边,去望顾止那间房。

    房门紧闭着,花枝摇动,窗前并没有人。

    她回身,望着方才雾刀站的地方,不耐地翻了个白眼。

    跑得那么快,赶着去死呢。

    她还没来得及问——你怎知他看的是我还是宋瑶洁?

    *

    顾止这些日子,奇怪得很。除了出门练功、处理公务,就是整日的关在房里,闭门不出。

    她原本想在院中守株待兔,找个机会再拉他饮酒、对弈、谈心,谁知他整日缩在房间里,即便在院中恰好与她打照面,也不过颔首淡淡招呼一声,便侧身而去。

    连说第二句话的空当都不给她留。

    据阿松说,这些日子,他是在房中抄经。

    “少掌门近日对佛理越发上心,练功之余还常常与师叔探讨佛法。前些日子还自藏书阁中取出了数十年前大慧禅师亲授真传的密经,日日在书斋中手书吟诵。”阿松抱着竹简,礼貌颔首,“师叔曾说,少掌门本就有慧根的。”

    她抿唇退下,“如此。”望了一眼窗前那个伏案的白衣身影,回身往自己房中去。

    竟然要当和尚了,真是好笑。

    美人在侧,好端端的当什么和尚?说出去,她都得叫极乐堂那帮人看笑话。

    烦躁地紧赶几步,却在房门前,脚步一顿。

    几片花瓣飘零到阶上。

    她看着那台阶,心里道。

    还得再试一次。

    第29章

    “师姐昨日,是否太过勉强她了。”落花片片,黑子“咔哒”一声落在纵横线条间,顾止抬眼,“楚姑娘并不能受痛,她原本不过是江边一个船娘罢了,不像我们。”

    对面,宋瑶洁冷着一张脸,不答。

    大师姐脸色那般不好看,他再不悦,也不能再说深了。

    于是只是垂着眼落子。

    过了半晌,宋瑶洁终于开口,眼睛依旧垂着,“一个外人,你是否照拂得太过了。”

    顾止端起茶盏,只是轻啜。

    一时无话。

    “昨日,是我好心帮她上药。水泡挑破了方好得快,你晓得的。”

    “话是不假。不过……”不过惹她那般惨呼,是否太过了。

    “不过?”宋瑶洁咄咄逼人地挑眉。

    不能再在师姐面前过分偏袒她,于是止住了话,“无事。”

    宋瑶洁望着棋局道,“你总是太过心软。”

    他自嘲笑笑,“听着人哭,心里不大舒服。”

    “顾怀瑾。”宋瑶洁倾身过来,拈着一颗白子在棋盘上敲,“她就是拿准了你这一点,才能拿捏你。”

    一字一句道,“你还没发觉吗?”

    顾止沉默不语,只是一味在棋盘上落子。

    余光一瞥,却见阿松在一旁,似乎是候了许久,见他刚好瞥来,赶忙上前,“少掌门。”

    顾止望着棋局,呷了一口清茶,“何事?”

    “楚姑娘伤了。”

    宋瑶洁倏地抬眼盯他。

    顾止神色未变,仍是看着局上棋势,“伤哪了,严重吗。”

    “自房前石阶上不小心摔了,整个人栽倒下来,伤了膝盖。”

    宋瑶洁冷嗤一声。

    “屈术先生去了吗?”他神色淡淡。

    “去了。”

    “那还同我说什么。”终于算定了下一子,他捏着颗棋钉进纷乱局势,长袖在棋盘上扫过。

    屈术颔首,住了口。

    宋瑶洁见他疏离神色,十分赞同地笑着接,“受了伤,找大夫,找怀瑾做什么。他又不是大夫。”

    顾止只是沉默,仿佛毫无所谓。

    “以后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必禀到少掌门这里来。上个台阶都能摔跤的东西,早该找大夫瞧瞧,怀瑾何必为她劳心。”

    阿松小心斟酌着顾止眼色,又往神色寒凉的宋瑶洁脸上扫了眼。

    少掌门仿若未闻,既未赞同,似乎也并非不赞同。

    阿松:“是。”领命退下。

    那女子,今日得了少掌门偏爱,明日又摸了大师姐的老虎屁股,后天又惹得山内两位天之骄子为她争风吃醋。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当真拿不准该如何待她。

    阿松去了不久,一局已尽,天色倒仍正好。

    宋瑶洁正垂眸将棋子拣进棋盒里去,欲再来一局,忽然一抬眼,见顾止提袍起身,正在扑方才落在衣上的落花。

    宋瑶洁一愣,“你要回去了?这么早?”

    “忽然想起有些事。”他简短道。

    “回院么?”

    顾止不答,只是客气勾起一抹笑,礼貌颔首,“今日同大师姐下得尽兴,改日再叙。”

    “怀瑾。”一丝莫名的危机感攫住她,宋瑶洁几乎是忙不迭开口,“稍等。”

    顾止立在原地,静静看她。

    宋瑶洁与侍在一旁的祁竹对视一眼,祁竹当即会意,回了房中,捧出一个月青色的东西来。

    宋瑶洁接过,在手里仔细看了一圈,再递过来的时候,一双眼竟然含羞躲闪,有些窘迫地垂下眼睫。

    “是……我自己缝的香囊。”

    顾止有一丝诧异,虽然接过,还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怔在那里。

    手中的香囊,刺绣缝得歪歪扭扭,似乎是刺着南国红豆,但也实在有些……难以辨认。

    “我……并不擅女红。”她竟有些吞吞吐吐,“整日里舞刀弄剑,并没功夫练习这些。不过,想着前些日子……前些日子……话说的太过,心里过意不去,于是给你……缝了这个。”

    宋瑶洁平日里不苟言笑,发起怒来更是高高在上,他何曾见过山内大师姐温柔小意模样,一时与其说是动容,不如说不自在。

    他略微尴尬道,“谢过大师姐。”

    又道,“前些日子,什么话‘说得太过’?”

    “……‘色令智昏’四字。”提起往事,更加赧然。

    他都忘了,完全不曾注意。

    顾止默了默,这气氛属实有些诡异,他只想赶快离开。

    “无事,我何曾同大师姐计较过这些。”

    却又被宋瑶洁拉住了袖子。

    “我辛辛苦苦缝的,你何时绑在你那佩剑上?”

    一时说得顾止哑口无言。

    宋瑶洁性子傲,又是山内资历极深的大师姐,其他人顺从她惯了,何况他多么好说话,多么懂得为人处世。

    于是弯起眼睛,道,“既然是师姐辛苦缝的,现在就绑。”

    *

    南琼霜在榻上披衣抱着膝,出神望着地面光亮的石板。

    白发苍苍的屈术朝她微微福身,“这些日子,请姑娘好生休息,不要随便下地走动。抓的药,还请姑娘按时服下。”

    她心不在焉道,“奴晓得了,多谢屈术先生。”

    阿松上前来,道,“少掌门正同大师姐对弈,眼下脱不开身,不过来了。请姑娘谨遵医嘱,好生休养。”

    “奴知道了。”

    门吱呀响着关上,她坐在榻上,散漫垂着眼睫。

    膝盖仍然肿痛着,她懒得在乎,只是觉得,真没意思。

    那时候还说什么“姑娘太不爱惜自己身子”,结果现在,还不是为了宋瑶洁抛下她。

    她微微冷笑着,将手绢蘸了冷水,又在膝上敷着。

    这些年来,要取男人的心,她拢共总结出五点。

    出众容貌、温柔解语、楚楚可怜、一点蓄意的勾/.引、再加一点蓄意的

    ……若即若离。

    眼下,他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指望着谈心说好话定是不可能了。

    冒险又试了一招苦肉计,然而竟连这也行不通了。两天里伤了两次,哭了两次,他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

    那么,把自伤这一条,也从她的备忘簿中划掉了。

    正想着,门却忽然开了。

    顾止回身将门平稳带上,神色如常走进来,脱了外衣,搭在她桌边椅背上,一面道,“姑娘伤了?”

    她熟稔攒出两汪泪,咬着唇,不说话。

    顾止转过身来,望着她楚楚神色,竟是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瞥了一眼就转开,吩咐阿松,“上茶。”

    她觉得无趣,将泪面无表情地掩去了。

    “屈术先生看过了,怎么说?”

    “说是并未伤及筋骨,要我好生休息。”她也不去看他。

    他垂下眼,悄无声息地看了一眼她的伤处。

    青紫的膝盖。然而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异常,她神色也那般平静,没有哭天喊地,想来确实是没有伤到骨头。

    淤紫的膝盖下面,一双玉箸般纤细的小腿。

    那一截小腿,他曾经握在手里,小心翼翼,放进了衾被里。

    他的衾被。

    他喉结狠狠滚动一瞬,飞快瞥开眼。

    “如此。”他斟着茶,“姑娘也未免太不小心。台阶那样高,仔细看着才是。这般体弱,又冒冒失失,以后岂非我得时常守在姑娘身侧。”

    话似乎是关心,但这样语气,却像是责备。

    她小心翼翼,含泪望了他一眼,长袖掩着唇,怯怯垂眸。

    顾止见了,并未有任何反应,只是快速起了身,“既然屈术先生看过了,那么还请姑娘遵医嘱,安心修养。”

    南琼霜垂下眼眸。

    她伤了,他甚至没有亲自仔细看一眼。

    明明宋瑶洁也是伤了腿,他还曾亲自为她上药。

    于是将他叫住,“公子。”

    顾止回身。

    她自枕下摸出一个远山蓝的同心结,捏在指尖,道,“这是我……这些日子,为公子缝的。”

    同心结在指尖微微旋转,那泛着丝质光泽的线绳,悠悠流淌着一小根淡蓝色的光芒。

    他只看了一眼,便压抑了神色。

    将腰间佩剑露给她看,“不巧,我这剑上已经有了佩饰,姑娘的心血,恐怕顾某不能收了。”

    那佩剑上的香囊,南琼霜一看,心下便了然。

    山上只有一个女弟子,不是她,就是宋瑶洁,何况那刺绣功夫那般拙劣。

    心里冷笑着,她送的东西不带,去带宋瑶洁那个破的。

    于是当即便转了念头,挂上一副无所谓的轻松笑意,道,“原来如此,公子佩的那个,也好看。”

    “这样也好。这些日子,我承蒙山上两位公子照顾,原本想缝两个同心结以表谢意,不想伤了手,费劲辛苦也只能缝这一个,正在犯愁呢。”

    “如此,我倒也不必勉强了。”

    顾止闻言一顿,转身。

    她将那浅蓝色的同心结收回枕头下,看着他笑:

    “前几天,我提了一嘴,李公子就闹着问我要。我想,公子照拂我更多,怎么说也该先给公子才是。不过你既然有了更加心仪的……”

    顾止只是沉默凝望她,对上眼神,便将视线错开。

    “那么,也刚好。”

    顾止立在原地,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沉默了至少一刻。

    半晌,他干涩道,“也好。”

    转身,出了门,身影消失在缓缓收窄的门缝中。

    *

    又修养了些日子,她膝盖已好了不少。整日闷在屋里,已经又开始期待李玄白来找她。

    不知为何,李玄白那个闲不住的,竟然憋了这么久没来找她,连个信儿也没有。

    这一天,顾止早早出门练功,她起了后在院中无所事事,正拿着那个浅蓝色的同心结在廊下的光里端详。

    忽然听见大门处一阵争执。

    阿松的声音是一贯沉着又平稳的:“……已经同师兄讲过了,少掌门的吩咐,不准外人再闯进暮雪院。特别是玄白师兄。”

    “特别是我?”门外人冷哼一声,“怕是只有我吧。前些日子,大师姐进你们这,我可不曾听说有人拦过一句。”

    阿松沉默不语。

    李玄白简短道:“让开。”

    阿松只是以无言对峙。

    李玄白冷笑,“让开。这些日子他在师叔面前给我胡言乱语,连老子几年前在山脚下生火烤鱼的事都给我捅出来了,害得我挨了好几日的崖下思过,正一肚子火没处发呢。你再敢不识趣?”

    阿松只是直着脊背,规矩颔首。

    “叮——”一声,李玄白弹剑出鞘。

    南琼霜走过去,从阿松的背影后瞧见了李玄白桀骜愠怒的脸,很温和地问:

    “这是怎么了?”

    第30章

    一见她,李玄白那张阴沉不耐的脸,有了片刻的舒缓。

    “你来了。”他撩着眼皮打量她,“还肯记得我这个人?”

    “阴阳怪气的。”她站在阿松身侧,一步也不迈,故意问,“你来做什么?”

    门内忽然伸进一只手,她小臂被人一抓,像只小鸡仔一样被李玄白从阿松身旁拉了过去,跨过门槛,掩在他身后。

    阿松在门内,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她被拉出了门,一时脸色更加绷紧,“师兄,上次从暮雪院里强抢楚姑娘带走,已经被少掌门禀报师叔罚过,竟然不怕受第二次?”

    “罚?你管那也叫罚。”李玄白笑得张狂,那颗鸽血红的小耳坠乱晃着,“告诉你吧,师叔只会罚他,不会真罚我。”

    说着,不顾阿松脸色,悠然自得拉着她转过了身。

    “对了,这个给你。”她将那浅蓝色的同心结塞进他手里。

    “哟呵,同心结?”他眉梢挑了一挑,“算你有良心。”接过,当即就垂首,三下五除二绑在剑柄上。

    南琼霜冷眼看着他系结,懒散问,“夹枪带棒的,我哪里惹你了?”

    “你也敢问?!”李玄白不可思议抬起头看她,冷笑一声,“那天,那个姓顾的要你过去,你就过去了,你竟然忘了?”

    南琼霜耸耸肩,“不然我能怎么办?”

    李玄白猛地拉住她,攥住她小臂,抓得她几乎有些痛,眼神晦暗:“我们说好过什么,你可别忘了。”

    她还真不记得了。“我们说好过什么?”

    “说过——”小臂上的五指又缓缓收紧,他眼神沉得仿佛山雨欲来,“——你要陪我演。”

    南琼霜一愣。

    他那时说的“陪他演”,竟然是指这个。

    陪他演两情相悦么?

    那怕是当真演不长久,她有更需要演的人,她冷嗤一声。

    不过,演两情相悦做什么?假如爱上她,他在山内地位必然要动摇不少,毕竟她如今已是众矢之的。

    难道——他想下山?

    南琼霜上下凉凉打量他一圈,笑道,“要我演爱你?”

    “也不是演。我问你,”李玄白沉沉盯着她,“倘若要你选,我和那个顾止,你选哪个?”

    当然是谁能替她拿来镇山玉牌,就选哪个。

    她不在乎地拨拨耳朵底下的小耳坠。

    这一拨,忽然发现,她一向戴在身上的七乌香木的小耳坠,竟然忘了带了。

    今天一整天恐怕都要跟李玄白在一起,李玄白是她这局上至关重要的一步棋,不戴那对耳坠,总觉得是白白放了机会溜走。

    她道,“等我一下,忘了东西。”

    “忘了什么?”李玄白语气倏地暴躁起来,“你的回答呢?”

    她回眸笑了一声,“选你。”

    不就是想听这个吗?反正空口白牙,他要多少,她有多少。

    山风清冽,落花在微寒的风里飘摇零落,李玄白站在山岗上,蓦然变了脸色。

    周身烦躁之气,一瞬竟然尽数散了,冷哼一声,抱着肩膀踢石头玩。

    南琼霜冷笑,男人怎么总想叫她爱上他们?一说不爱,一个个不依不饶

    的。

    转身,敲开院门,又闪身回了院子。

    *

    前些日子,她闲着无聊,叫小厨房给她做了几个玫瑰酥。眼下既然要出去,就顺手拿纸包了起来,打算一并带走。

    再出门的时候,院门半开,阿松依旧挡在双门中间,不依不饶地沉默伫立着。

    门外说话人却有两个。

    “……我为什么不能带她走?她自己愿意同我走,你管得着吗?”李玄白的声音。

    她从阿松身侧闪身跨出门去,一抬眼,“……顾公子。”

    顾止长身立在门外,仍是一贯的雪白的弟子衣,然而今日脸色却分外冷寒,甚至比身上衣裳还要发白些。

    望了她一眼,轻飘飘瞥开。

    就那一眼,有时候,顾止觉得,她肤白得太过分,唇怎么竟然又天生那样红。有些事情,简直不能怪他。

    未等她说话,李玄白已经不由分说握住了她小臂,欲把她径直从顾止身旁拉走。

    她脚下一趔趄,下一瞬,忽然感觉另一只胳膊,也不知不觉被另一只手握住。

    她一愣。

    他抓了她的胳膊?

    那手掌却倏地松开了。

    一瞬间的温热,仿佛幻梦。

    顾止几乎是触了电似的撒了手,把手收进袖子里,广袖一横,拦在她身前。

    她垂下眼眸。

    顾止道,“楚姑娘前些日子摔了,你少拉拉扯扯。”

    李玄白冷笑,“她自己都没说什么,你在这拦个什么劲?”

    望着他不肯放开她的手,顾止却忽然瞧见了,朗朗日头下,李玄白腰间的,一个再熟悉、再显眼、再刺目不过的东西。

    那个远山蓝的同心结。

    竟然明晃晃、毫无忌惮、堂而皇之地,挂在他那柄剑下面。

    他怎么敢?!

    手握上腰间剑柄,下意识就要抽剑出鞘。

    却险险止住。

    他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微晃着堪堪站稳。

    睁开眼睛,强自缓了一时片刻。

    再开口的时候,神色平静如水,然而不知为何,似乎虚脱了般无力。

    他轻轻道,“楚姑娘……是自己愿意同他一起吗?”

    一句话,问得南琼霜愣住。

    她该怎么答?

    虽然在问她,却仿佛出神愣着,仿佛……是问给他自己。

    一种疲惫的,心灰意冷。

    忽然,他腰间一个东西摇动一瞬,是他剑柄上那个粗糙笨重的香囊。

    她勾唇笑了一下,“算是。”

    顾止也没说什么,噙着一丝笑,出神望着她锁骨半晌,垂着眼眸。

    良久,轻轻颔首。

    “我知道了。”侧开身子,容她过去,“去吧。”

    笑是仍然笑着。

    可是,人竟然像受了冻般微微发起抖来。

    她到底还记不记得,上一次,他这般冻得发抖,是他深夜领罚从瀑布底下出来,她撑着一只窄舟来接他。

    那时候,她还能发觉他身上冷。

    他眼睁睁看着她心情很好似的,微笑走去李玄白身边,由着李玄白毫不收敛地抓着她胳膊。

    忽然,李玄白瞧见她怀里那个纸包裹,大喇喇拿过来打开,“玫瑰酥?”拿了一个,在嘴里嚼。

    南琼霜沉思一瞬,拿了两个,转了回来。

    顾止一愣,两个玫瑰酥忽然强塞进他手里。

    他出神地垂下头。

    她的手,似乎碰了他的手背,一瞬。

    他不由自主地用另一只手,摩挲着那一小块地方。

    只听她眉眼笑开,道,“公子不必担心,我很快回来。喏,拿着。”

    他看着那两只圆溜溜的小饼,竟然觉得胃和心脏系到了一起,两个一起抽痛了起来。

    李玄白已经走开几步,嚼着那糕点,含糊道,“他不爱吃这些,你少给。”

    顾止自嘲笑笑,拉过她的手腕,将两只玫瑰酥塞回她手里。

    道,“既然旁人也有,姑娘也不必给我。”敛袖抽身。

    望着他背影,南琼霜兀自沉思半晌。

    自伤这一招,已经不顶用了;温柔解语这一招,似乎也不再有什么机会。

    但是,若即若离。

    ——似乎,欲擒故纵、若即若离这一招,尚有些可用之处。

    她愉悦轻笑一声,将碎发在食指上绕着,抬眼一看,李玄白已经走开几步,于是悠悠跟上。

    有点意思。她心里想,这回,可是有点意思。

    *

    当日,顾止竟没去练功,宋瑶洁传话来请他对弈饮酒,他竟也没去。

    只是一个人,在天山佛堂中,紧锁了门,自顾自地,抄经。

    他这些日子,反常得太过,连他自己都看不过去。

    唯有佛经、佛堂、静心咒,这些东西,尚能压抑些他的心火。

    他垂首磨墨,墨条在砚台上温吞地、缓缓地打圈,修长的玉白手指沾了一点墨渍。

    用毛笔,蘸了水润过,又在砚台上,左右蘸了两下,吸着墨汁。

    那砚台周围,刻了一圈细小的梅花。梅花是冬天里才有的花,眼下山上,漫山遍野尽是桃花。

    这时候,她正跟李玄白两个人在山花烂漫里走吧。

    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前些日子她伤了膝盖,腿尚没好全,饶是这般,竟然也非去不可。

    腿还痛吗?怎么这般不懂得爱护自己。

    她喜欢李玄白?

    他垂眸,唇边勾起一抹自嘲冷笑。

    她喜欢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是跟这最没有关系的一个。

    蘸饱了墨,他将笔尖拿起来端详,那笔尖有一点毛叉的分刺,他将那分叉揪去了。

    李玄白,似乎是喜欢她。

    是了,那是自然,他那个性格,已经表现得那般清楚显豁。

    或许这是好事。他在心里告诫自己。

    李玄白本就性子乖张,山上众人早已习惯了。然而又着实天赋奇高,又得师叔偏爱,行事再怎么荒谬,也无人能动他半分。

    或许,就得是这样的人,才适合爱她。

    性子坏、练得好、师叔偏宠、并无什么担子。

    不高兴了,说下对面脸面,就下对面脸面,反正本就是性子那般坏的人,谁会强求他有好脸色。

    再偏爱谁、再向着谁,也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不过一个山内弟子。

    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地护她。倘若有人嫉妒,当即便能拉下脸替她回过去,既不需考虑对面人的脸面、资历,也无需考虑什么山内和睦、门派团结,反正他没在那个位子上,并不需对这一切负责。

    唯有这样的人……

    他默然,长睫密密垂着,掩去眼里一切心思。

    是啊,他爱她,比较好。

    想明白这件事,他竟然微不可见地笑了下。

    也好。如此,她在这山上,多了一个人护她保她,甚至这个人,能为她做的,比他还要多。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顾怀瑾。他告诉自己,你该感谢李玄白,才是。

    是的,感谢他。

    他微微笑着,拿着笔,在案旁伫立许久。

    一低头,才发现,蘸饱了墨的笔尖,已经滴了一团墨下去,在宣纸上晕开了一小圈。

    那是昨日写好的佛经。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1]

    “色即是空”。

    那一团墨,刚刚好好,洇在“空”字。

    怎么会,竟然,这么像……

    那个梦里,她的……一个胎记。

    腰窝——里的,胎记。

    娇俏的、圆圆的,腰窝。

    他的心脏仓惶跳动一下,几乎从胃里开始烧起来,不受控制地,烧过头皮、烧过指尖、烧过脊椎、烧过每一根细微战栗着的神经。

    他分外冷静地,想。

    或许,晚了。

    他已经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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