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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倒v开始)噩梦

    杨敏之此刻再顾不得别的,一手抄起腰刀,将张姝打横抱起,从楼梯疾行上去,跳上船板。

    舱门被虚掩着,船舱内已无人。杨敏之一脚踹开舱门,跃至甲板。远处,一叶扁舟往三岔口翩然而去,弓腿侧卧在船尾的秦韬的背影和撑杆的艄公越来越远。

    所幸秦韬乘的不是衙门的快船。

    一串串红灯笼在河面上挂起来,丝竹之音不绝于耳。

    岸边的竹竿上不知谁搭了一件带兜帽的粗布披风。杨敏之经过时一把拽起,裹覆到张姝身上。

    回望河湾,灯笼的倒影随波荡漾,暗红之色仿若蚊子吮过的血。一扇敞开的船窗中,醉酒的恩客正对衣衫半露的船妓动手动脚,猥琐不堪入目。

    此处聚集了几十艘花船,是水上的花柳之地。

    他不敢细想,张姝一个弱质女娘,一旦有个闪失,会落入多么可怕的境地!

    拿拇指掐她人中,呼吸尚平缓,只醒不过来。急行之间,越发抱紧了怀中人。

    到了临时以作船只出港的码头处,叫在此间巡逻的刑部差役把老范找来。

    老范忙了大半日,正在总管衙门歇脚,听差役说杨敏之在码头传唤他,忙不迭的骑着老驴就赶过来。

    只见素来仪容端方的杨敏之发丝混乱略显狼狈,怀中还横抱了一人,被兜帽遮蔽,看不清面容。

    从披风下摆垂下一双京中女子常穿的马靴式样,再往上从披风里挤出一角绿色的衣衫面料,却又是男子的罗袍。

    老范不敢再窥视,他大概是老了,理解不了年轻人。

    杨敏之将怀中人身上的披风拢了拢,问他刚刚出港的船只动向。

    老范一愣,说因为已近夜间,只有金风号这一艘大船出港,现下约莫快到三岔口了。明日寅时会到下一个码头,津口。

    听到金风号的船名,这是江南商贾江家的另一艘商船,会一路南下到达杭州……

    与他之前的猜测几乎完全接近。

    叫老范立即准备一艘快船随自己去追赶金风号。

    老范有些犹豫,刚刚金风号出港时他与总管衙门和锦衣卫设在此处的卫卒都查验过,船和船上的人都没有任何异样。

    迎着杨敏之深邃中透出寒意的眸光,老范不敢忤逆,想了想,从驴屁股上挂着的兜袋里掏出几张卷成束的纸,点了四个官差,带杨敏之去乘快船。

    该把张姝留在岸上,托给总管衙门或刑部的人。

    但,那是他看顾不到的地方。

    杨敏之面露迟疑之色,低头望向披风笼罩下的怀中人。柔弱的身躯绷得有些紧,双手交握抱于胸前,在昏睡中还在无意识的轻轻战栗,如幼草一般不堪摧折。

    不再犹豫,抱着人飞快的踏入船中。

    老范目瞪口呆,搀扶着差役的手颤悠悠跟着上了船。

    杨敏之以手指覆到张姝鼻间试探,温热的呼吸拂过手指,气息比刚晕倒时略绵长,似乎倦极陷入昏睡中。

    又从她胸前将交握的双手掰开,摸索到一边纤细的手腕上,拿指探她的脉象。脉络细虚不平,偶有急促,是惊悸之相。

    杨敏之靠着船壁长吁了一口气。他只略懂岐黄之术,只能待今夜忙完秦韬之事回到岸上,将她送回或着人给她看诊。晕倒前她哭说听不见,耳力似乎受损,不知是否严重,但愿只是惊惧下暂时的失聪。

    不知能否赶得及到三岔口追上秦韬,杨敏之不免更加郁躁,令划船的官差再快些。

    船只随波浪颠簸,比白日里给人感觉更明显。

    水波起伏,张姝陷入一个混乱的梦。

    梦境是一片静谧到可怕的河泽,一张下巴上甩着肉瘤的脸正惶恐的跟陆蓁回话。

    突然,她眼前的一切都旋转起来。

    芦苇,沙洲,船,水,都在不断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里,丹娘奋力搏杀的身影渐渐远去,两个歹徒突然闪现,在覆面的面巾上方,眸光阴鹜发冷。

    漩涡吞没了她的呼救声,马上也要把她吸进去,令人惊悚的怪异暗香又从脑后袭来……

    手忙脚乱之间,她碰到一块浮木,拼命拽住浮木靠了上去……

    杨敏之本来一手托抱住她,诊脉的另一只手刚刚落下。

    怀中人的身躯突然瑟瑟抖了一抖,伴随一声又惊又怕的暗哼,两只手在披风中胡乱抓碰,触碰到他的手,慌不择路的一把抓握住,紧绷的身子紧紧地往他手上靠。

    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惶然中抓住的修长大手,结结实实地触碰到怀中女娘剧烈起伏的心口,山峦起伏,紧实弹软的不可思议。从未体验过的酥麻在指尖跳跃,溅起炽热的火花,如灵活的小蛇钻入四肢百骸,带来短暂隐秘的快慰。

    绿罗袍下,陷入噩梦的人呼吸急促,心跳加剧。砰砰跳动的心脉,隔着衣裳,传递到两人缠握的手中。

    杨敏之脑中“轰”的一声,一贯以沉稳和冷静铸造的城墙,摧枯拉朽般倒塌下来。

    暗夜中,只有人的轮廓在渔火里摇曳,辨不清神色。

    两个官差在船头划桨,两个在船尾撑杆,范大人老神在在的盯着船舱外幽暗如墨的河水。

    无人注意杨敏之清俊的面容和双耳红得欲滴出血来,双眸不复以往的清明矜持,紧抿着薄唇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张姝将他的手臂当成浮木,抓着他的手,将之牢牢禁锢于胸前。

    却不知,胸前本应被隐蔽的宝山在男子手掌之间可任凭染指。

    杨敏之觉得自己浑身都灼烧起来,比那日荒谬的绮梦还要煎熬万分。

    忍无可忍,咬紧牙关极力压抑身体的异样,隐忍着难以割舍的诱惑,从张姝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再次使力掐她的人中穴。

    不停旋转的漩涡破碎。张姝吃痛,含糊呓语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只觉唇鼻之间刺痛,梦境坍塌。睁开眼,杨敏之正拿拇指按压她的人中。

    他定定的看她,昏黄的灯火随夜风摆动,在他暗沉的眸色里闪烁。

    张姝发觉自己竟紧贴在他胸口。男子坚实的胸膛散发出烫人的气息。

    她脸颊一热,两手撑住眼前闷热的胸口,从他的环抱挣脱出来。

    他松开她,却一把攥住她的手。

    被他突然的孟浪之举惊呆,她还没反应过来,手心传来以手指指腹书写的字句:“勿动,很快上岸。”

    原来是在与她说话。

    写完,放开她的手,若无其事的掸了掸刚才被她在梦中贴过来压皱的衣袍。

    张姝抿唇收回手,缩回披风里坐好,环顾四周。

    依然在船上,但不是先前那艘。船头和船尾立着几个皂衣官靴的官差,正在划船。

    在如墨的暗夜里,破浪前行。

    船外,水茫茫黑漆漆不辨方向。

    她不认得水路,以为她和杨敏之与官差正坐船去沙洲那头的陆家马场。

    她心中安定下来,一想到陆蓁和丹娘不知如何,又按捺不住焦急与担忧。

    探身从船舱口往外张望。

    杨敏之抬手将她额角上耷拉着的兜帽一角往下一扯,彻底遮住了她的脸和视线。

    张姝凝滞,稍瞬侧过身来,踌躇了片刻,拉他的手。

    杨敏之眸光微闪,由着她把自己的手牵过去,在他手心落下柔腻的指腹摩挲。

    她写得极慢,“谢”字写到一半,徘徊着不再落下。两次相救,实难云淡风轻的言谢。

    她想回家,想回到母亲身边。若喜鹊等人在马场找不到她,若爹娘得知她被歹徒掳走的消息该急成什么样子!

    两年前迷路走失,爹寻不到她急得都哭了。娘在姑姑宫中请太医诊脉,听说她不见了,急火攻心喷出一口血。

    她好怕,只想快点回家。

    泪如泉涌,大滴大滴的滚落到杨敏之手心。

    他头一回见这么爱哭的小女娘。两年前初见她在哭。今日所受的惊吓比两年前更甚,她哭得也就更加狠了,眸中的泪水好像就没有干过。

    家中大姐自小就有长姐风范,自是不会动不动就哭鼻子。二姐好强,只有她把别人欺负哭的份。祖母和母亲?就更不会了。就连小小的杳杳,哭哭闹闹都是为了满足愿望,只要大人答应给她买饴糖,带她骑马,眼泪立刻就可以收回去。

    不若张姝,整个人,一双眼眸,时时刻刻就像浸润在水里似的。

    眼前的她,垂着头,不敢大声哭,随着微弱的抽泣轻轻抖动肩膀。楚楚可怜的,就像昨日晚间在他院中探出头的那支栀子花。

    他实没有哄小女娘的经验。想跟她说,别哭了,再哭就不美了。但是她又听不见。若听到他说她不美,会不会像二姐一样生气。

    虽然从昨日到今日,才过去不过一日,漫长的时光好像已经在他和她之间走了很久。好像在很久以前,她原本就是他院中的一朵栀子。

    昨晚,忘了是为着什么,他想折那朵花。

    鬼使神差的,伸手探到她脸上,轻柔的擦拭她脸上冰凉的泪水。

    他手指上有常年执笔握书卷的薄茧,不敢太过用力,唯恐刮到她脸上娇嫩的肌肤。

    张姝面色薄红,歪头避开。他的手像被磁石吸引住了一般跟上来。她避开,他又跟上来。

    坐在船尾的老范,不知怎得突然岔气咳嗽起来。

    张姝拿袖子匆匆擦过脸上的泪水,扭头将兜帽压得更低。

    老范冲杨敏之讪笑拱手说,他晚上吃的削面,老醋放的太多,腹内一股子酸味把他齁着了,到了金谷号上怎么得先讨口茶喝。

    船头的官差指着前方水域回头朝杨敏之和老范喊道:“两位大人,到三岔口了!”

    第22章 生乱

    此处三面环水,夹着一处河滩。河滩最靠近水域的地方,离河中间不过数十丈的距离。

    前面暗黑的水域上一只灯火通明的大船正在缓行。

    老范扶着船舷走出来,官差朝大船大声呼唤。

    金风号上巡夜的水手也看到了衙署的快船,挥舞双手向船头掌舵者旁边的副舵手打旗,高呼口令。

    从大船上放下来一块厚重的踏板,搭到衙门的快船上。

    老范再次颤巍巍的扶着差役的肩膀一步步走上去。

    张姝跟在后头,仰头看面前这艘大船,比京城廊房大街上的商铺还要高大巍峨。

    甲板上可见的船舱一共三层,都是客舱。彩漆精美,如同画舫。每一层都挂了一圈灯笼,却安静无声,空无一人。

    张姝讶异。

    她还不知道,因为漕船走水一事,这几天凡是要南下的商船都不能在通州码头载客,只有到了济南府,才能搭载行商客旅。

    杨敏之走在她前面,踏上踏板之际,转身将腰刀的刀柄递到她跟前,示意她握好,牵引她走过宛若独木桥的踏板。

    一行人上了金风号。

    金风号商船的管事正在舱内歇息,披上衣衫匆匆赶到甲板上。

    老范把他提前从岸上带来的纸卷一抖,往管事跟前一递,说是来搜查漕船走水案的可疑之人。自从因漕船走水死去的两个船工家的苦主给到刑部新的线索,老范就着人在码头四处寻找牛疙瘩,一直未找到。

    金风号管事把袖子一甩,沉吟道:“先前出港时,大人们不是都查过了吗?”

    确实,金风号出港前,官差也都照例上上下下的巡查过,拿老范给的画像盘问比对,不见可疑之人。

    老范不知道杨敏之令他带人追赶金风号所谓何事。几次想跟杨敏之询问,这一路杨敏之的目光全在那个隐藏在披风里娇滴滴的小女娘身上。老范虽不年轻了,也是打年轻过来的,哪敢上前打岔,莫得惹人嫌。

    管事自持有秦韬帮他搞来的张侯爷的印信,趾高气扬,甚是不耐烦。

    老范给他引荐新任首辅之子杨敏之。管事顿时态度大变,恭谨惶恐起来。请他们入一层花厅吃茶说话。

    杨敏之不动,直接吩咐官差去船上查探,寻找工部营膳司的主簿秦大人。

    管事和老范都大吃一惊。

    管事心头一紧,以为自己暗中走门路让衙门尽快放行的事败露了。转念一想,秦大人又怎么会在他船上呢?莫说这几日出港不许商船搭载乘客,就算秦大人想搭一趟他的船,直说就是。他承了秦大人的情,怎么都要还这份人情的。

    老范今日才从船坞里见过秦韬,还请他帮过忙。傍晚老尤陪程山长入京,他无意瞅见秦韬独自从药堂出来。本来他还邀秦韬晚上与他找个酒肆去畅饮几杯。秦韬谢绝,说身体欠安。老范才作罢。

    秦韬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鬼?怎生得罪了首辅家的大公子,惹得人家兴师动众来找。老范心里犯嘀咕,抖着手里的纸卷催促几个官差分别去查看。手中纸卷展开,露出一张潦草描绘的人脸。

    看到画卷中人像,张姝打了个激灵,不及掩唇,一声低哑的惊呼溢出。

    画像上,五官没有什么特别的,独独下巴上长着一个非常醒目的肉瘤。

    杨敏之正要随官差去亲自搜寻,身后张姝发出一声惊呼,随即袖子被她拽住。

    张姝盯着老范手中的画像,拽他袖子的手在发抖。抬头望他,嗫嚅着唇想说什么。

    杨敏之握住她的手,很自然的要去翻她的手心写字问她。突然僵了一下,松开手,抖了抖袖子,转身请管事找来纸张笔墨。

    张姝一手轻挽袖边,伸出一截如玉的洁白手腕,被绳索捆缚过的淤痕还未消散。就着甲板上一处水手们晒鱼支起来的桌案,颤抖着拿起笔浸润墨汁,稍稍稳住手形,凝眉在纸上写起来,落笔娟娟。

    她画了一幅人像。老范凑近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位女娘画的正是漕船走水一案的嫌疑人牛疙瘩。

    老范和刑部过来查案的官差都没见过牛疙瘩本人。几个苦主又都是乡野之人,目不识丁。让他们描述一下相貌是宽是扁,是方还是圆,话都说不利索。只得根据他们说的,大概画个样子出来。

    这位身形看似娇弱不堪的女娘,执起笔来比他手中纸卷里画的要真实多了。虽然也只是草草几笔,和他手中的简陋画像极为相似,仿佛就着他手中的画像注入了血肉神韵,勾勒出五官形貌跃然纸上,尤其那张脸上又惊恐又慌张的表情,栩栩如生。

    就像亲眼所见。

    杨敏之也吃了一惊,心念微转。张姝说她被歹徒从马场劫掠,难道这歹徒正是牛疙瘩?

    张姝已放下纸笔,走到他跟前,拽他的衣袖再次拉出他的手,咬唇不安的望着他,有话要说。

    失聪之人,自己说话也容易不知轻重,嗓门大而不自知。她本就是安静羞怯的性子,怎敢在众人面前大声说出自己被掳之事。

    杨敏之伸出手,她抬手把画像一指,写下几个字,写到“溺”字,纤细的手指抖动得厉害。

    杨敏之的手跟她的手触碰了一下,转瞬放下,朝老范肃然道:“等这边的事了结,大人速去花船停泊处,找一个名叫窈娘的妓子的船,嫌犯恐已被人溺杀,只怕还沉在那艘船下!”

    漕船走水一案,竟然又峰回路转,无意中得出新的线索,老范精神一振,还想询问回避到杨敏之身后的女娘。

    杨敏之的思绪也千回百转。漕船上出的命案,不论真是牛疙瘩杀人放火,还是那两个已死的船工内讧所致,都本是刑部的事,与他无关。但中间牵扯出牛疙瘩在马场劫掠,涉及到张家女娘的名节,如何让老范结案,确实该慎之又慎。

    一个混迹于码头的泼皮无赖,先在漕船杀人放火,后跑到马场劫掠贵女,谁给他的胆子?是他一人所为还是几人?张姝是否还知道更多?

    自张家女娘被掳到码头以来,不是晕过去,就是双耳失聪不便与之说话,还没得机会问她。

    这时,甲板下的底舱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喊叫声惊慌失措,如同炸开了油锅,哐哐的刀剑相撞声里夹杂着船工们惊慌失措的呼喊:“杀人了!杀人了!”

    甲板往下还有两层,与漕船的底舱类似,堆放货物,住着船工,杂役,水手等人,放置淡水和食物等各类补给。

    老范带来的几个官差正在底舱查看。

    杨敏之和老范色变。杨敏之撩起袍角,朝楼梯口飞身而去。

    管事吓得变了脸色,招呼船上的护卫随他下舱底看看。

    杨敏之扭头喝止住管事,拿手指朝张姝一点,喝道:“护好她!”

    管事煞白着脸,请张姝避入一层的花厅,教护卫牢牢看守住甲板。

    张姝担心的望向杨敏之等人消失的底舱入口。

    杨敏之和老范快步跃下步梯。受惊扰的船工像无头苍蝇似的,乱哄哄的四处躲避。之前下来搜索的几个官差不见踪影。

    老范揪住一个抱头往外窜的船工喝问。船工惊慌失措的说,这一层下面还有一层暗舱,打斗的动静和惨叫声就是从下面传来的。

    杨敏之紧握腰刀按船工所指的方向找到一个地窖模样的开口,一跃而下。

    老范是实打实的文吏,哪有杨敏之这两下子。趴扶在窖口往下张望,下面是一片黑漆漆的暗室。偶尔几道光影晃动,是之前派下来查看的官差自己带的火烛。官差明显不敌,在厉声喝骂贼人。

    杨敏之跃下后,火光中,只听得更加激烈的刀剑相撞的金石之声和拳拳到肉的闷哼,几道暗影你来我往,招式凌厉。

    老范在上头急得团团转。突然,官差在下面惊呼道“范大人小心!”

    一道强风从暗窖扑出来,老范被猛的一撞,随着喀嚓一声,被撞倒在地,发出吃痛的一声痛呼。

    强风席卷,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的从暗窖腾空跃起,撞倒老范后飞快的朝外逃窜。躲避不及的船工被撞飞,狠狠的摔到杂役间的门板上,发出痛苦的哀嚎。

    老范捂着胸廓肋骨处,冷汗直冒。

    暗窖口再次跃出一人,老范举刀就要做无谓的挣扎,一看是杨敏之,刀咣当掉到地上,大口喘气。

    杨敏之冲暗窖下的官差大喝,叫他们上来照顾范大人,又冲老范低语道:“秦韬和卢梦麟亦在下面,看好他们,不可闪失!”语气坚决。

    老范大惊,忍痛点头。

    杨敏之说完,立即起身追赶两个跑上甲板的蒙面人。

    管事留在甲板上的护卫正围住两人和他们打斗,均敌不过。

    管事吓得面无人色,拖圈椅挡住花厅的门板。谁知这几个贼人是怎么混到他船上来的!

    张姝在花厅,透过雕花窗,看见两个蒙面人已经将几个护卫打倒在地,正要痛下杀手,只见杨敏之从楼梯口疾扑上来,手中的腰刀浸了淡淡的血痕,胳膊上,衣袍上,血迹斑斑。

    她心口狂跳,睁大眼睛死死的看着窗外。

    杨敏之一刀挡上去,撂开蒙面人直劈向地面的双刀,将被砍伤倒在地上的侍卫救下。

    他面前的蒙面人转头来攻他,手中双刃短刀舞得密不透风。每一刀劈来,都要取他性命。

    他的动作似乎有些滞后,几招之后就乱了阵脚。蒙面人眼角闪现一抹狞笑,双刀再次劈来,呈枭首之势。

    他身形却忽地一变,双膝着地膝行,一刀从下往上直直的顶穿蒙面人的腹部。再一刀抽出,飞起一脚将僵住的蒙面人踢出去,撞到船舷上,不再动弹。

    形势逆转不过一息之间。杨敏之扶着刀柄一膝着地半跪在地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心想,早知这贼人如此凶悍,带阿清来好了。

    张姝紧靠窗边,双手紧紧的抓着衣领,豆大的汗珠顺着耳后流淌,后背冷汗涔涔,霎时湿了一大片。

    另一个蒙面人还陷在护卫的包围中。

    谁知,只一眨眼的功夫,这个蒙面人竟然从包围圈撕开口子,手中的刀直扑向杨敏之的后背!

    第23章 诛杀

    “小心身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个女娘紧张急促的嘶哑之声在甲板上突兀响起。

    “噗嗤”一声,一刀扎进肉穿透胸膛,伴随口鼻中发出的气绝闷哼,蒙面人手中的刀咣当脱落,身形一晃,重重的倒了下去,一柄腰刀牢固的钉在胸口。

    杨敏之没回头,还是刚才半跪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回头看向花厅。胸口起伏不平,气喘吁吁。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发丝垂乱,充斥着一股骜悍之气,没有平日里半点俊雅端方的模样。

    不远处,瑟缩在窗边的小娘子,兜帽完全堆到额顶,露出含颦带怯的一张脸,惊魂未定,双眼发红。

    她听不见,不晓得刚才她声嘶力竭嘶喊出来的声音有多大。与她娇弱的模样判若两人。

    杨敏之忽然想笑,捂着胸口就笑出来。

    刚才在暗窖中,为了从刀下救秦韬,生受了蒙面人一掌。一笑便扯着胸口,生疼生疼的。

    但还是想笑。

    等他笑了一阵,从地上起身,再看过去,张姝已不在窗边。

    杨敏之迟缓的踱着步子,走到被腰刀插中气绝身亡的蒙面人跟前,弯腰揭开面巾。

    这时甲板上骚乱又起,被他一脚踢到船舷的那个蒙面人没有死,刚才护卫过去拖拽时,他挣扎着弹跳起来,越过船舷,跳入河中。

    从花厅出来的管事不等杨敏之吩咐,令人下水去捞。本应是一群无惧风浪的弄潮儿,被两个蒙面人一顿凶残砍杀吓破了胆,面露惧色,无人敢下水。

    黑暗的河中,又行来一艘官船,冲金风号呼喊招手。

    是锦衣卫。

    沈誉站在船头。他鹰眼如炬,就着金风号上的灯火,看到刚才有人从船舷跳河逃窜。举起手指一挥,几个骁勇的锦衣卫番子跳入河中,向金风号潜行过去,不一会儿哗啦啦从河下冒出头,箍住刚才跳河的蒙面人,拖到官船上。

    蒙面人腹部伤口凌乱,脸上的蒙面巾不知所踪,额头血肉模糊。如一堆死肉,瘫在甲板上。

    沈誉俯身在蒙面人腰间摸索,扯下一块牌子。

    金风号再次放下跳板,沈誉等人上来。直奔船上另一个蒙面人的尸体。

    杨敏之揉着手腕,淡淡道:“沈大人来的真是时候。”

    看到眼前一身狼狈的杨敏之,沈誉也同样意外。

    本来,在他的安排下京师安全无虞,中间陆如柏手下的一个暗探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宣府卫所疑有兵卒逃逸,往京城方向而来。因他曾在宣府待过几年,陆如柏很自然就把这件事推给他去查,陆如柏自己接了京城防卫的一摊。

    沈誉心中暗嗤,也不与陆如柏争,把前后关节想了一想,就来了通州码头。在码头听役卒说刑部的范大人查案,乘快船出了港。他左右也无事,就率锦衣卫跟了上来。

    看到船上的打斗痕迹,两个歹徒身上的伤痕,以及杨敏之等人的狼狈之相,沈誉已大概清楚刚才船上经历了怎样的一场鏖战。于是更加意外,杨敏之不过一介文弱书生,竟然还有些身手。令人不可小觑。

    死在甲板上的这个蒙面人脸上的面巾刚才已经被杨敏之扯下来。沈誉蹲下,从这个蒙面人腰间也搜出一块同样的牌子。

    是锦衣卫的令牌。

    迎向杨敏之审视的目光,沈誉摇头:“不是我锦衣卫之人。有人冒用锦衣卫的名头在京郊作乱。”

    想到暗探所说宣府卫所兵卒逃逸一事,难道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果真是从宣府流窜过来的兵痞,他们是从哪里搞到的锦衣卫令牌?跑到商船上来只为打劫?

    正好撞上刑部,可以说得通,但是杨敏之一个翰林院的清贵之官,为何也正好出现在这里?沈誉陷入沉思。

    沈誉抬头,盯着杨敏之,意味不明的笑道:“今天多亏了杨大人,只是不知大人如何在南下杭州的船上?”

    杨敏之整理了一下衣衫,随口道:“今日过来通州码头接程山长,山长说还有几个随行的程家子侄有事在津口提前下了船,山长叫我接应他们。有贵客自远方来,我便去津口码头迎一迎也是无妨的。”

    沈誉不再说话。

    “刚才跳下船那人还活着?”杨敏之又问。

    沈誉收令牌的手一滞,站起身:“死了。”

    杨敏之不语。那人头脸血肉模糊,应该是跳下去时头撞到了船体。

    金风号管事一脸哭丧,令护卫们收拾船上的残局。护卫有多人受伤,在底舱被误伤的船工也有好几人,好在都只是皮外伤,最严重的也只是被刀砍破皮肉。商船自备了一些治跌打损伤的常用药物,受伤的人互相搀扶着去底舱用药。

    老范在两个官差的搀扶下从底舱爬了上来,一脸生不如死。现在看来,只有他伤势最重。两个蒙面人从暗窖跳出时,撞断了他一根肋骨。

    沈誉把从暗探得来的消息告知杨敏之和老范,并说还无法确认这两个蒙面人是否是从宣府卫所逃跑的士兵,因他们盗了锦衣卫的腰牌,在未查明之前,锦衣卫便脱不了干系,他得把他们的尸体带回北镇抚司。

    老范一听,他断了一根肋骨才拿到的人,锦衣卫就想捡现成的,这哪成?

    望向杨敏之,想让他给做个主。

    杨敏之却道:“那就有劳沈大人了,您查清后给刑部也知会一声,范大人这边也好销案。现下有另外一件急事,还要请沈大人务必立即过去……”

    他把沈誉请到一边,把陆蓁等人在陆家马场遇歹徒劫掠一事快速说了一遍。

    又说张家女娘机缘巧合被刑部寻到,现下正在这艘船上,却耳力受损失聪,需尽快找个大夫医治。只是范大人自己都受了伤,无法护送张娘子回去,只能请沈誉带回去,顺便找寻陆家五娘。

    杨敏之刚说完还不知陆五娘现下如何,正要提醒他送张娘子回去时务必要遮人耳目,以周全张娘子的闺誉。被沈誉咬牙打断:

    “按杨大人说,到这时已过两个时辰!为何不在找到张娘子时,立即寻五娘!侯府女娘的名声宝贵,别人就无关紧要了么!”

    老范暗惊,原来一直跟在杨敏之身后的婀娜女娘,是承恩侯府千金。

    沈誉怒目瞪向杨敏之,似是气极,欲言又止。朝老范一抱拳,要借走他的快船,让老范稍后跟锦衣卫的官船回码头。又命其他锦衣卫番子,收拾完尸体后带范大人一行人回通州码头,再自行回北镇抚司。

    草草交代完,也不跟杨敏之等人再多说,转身点了两个手下,跟他一起下了金风号,摇着老范的快船就匆匆离去。

    老范的胡子都被气得翘起来,无可奈何。摆摆手叫锦衣卫剩下的几个番子带蒙面人的尸体赶紧走,北镇抚司的船他坐不起。

    杨敏之也没料到沈誉的气性这么大,说走就走了。不过也好,避开机警的沈誉,接下来他好处理秦韬和卢梦麟的事。

    老范反应过来,惴惴不安道:“劫杀罪官的人,不论是宣府的逃卒,还是锦衣卫,其幕后之人,只怕都大有来头……”

    此前,他手下官差遵循杨敏之命令,正在底舱搜寻秦韬,恰巧撞上两个蒙面人在暗窖与秦韬和卢梦麟的忠仆哑叔缠斗。等杨敏之跳下去,两个蒙面人打不过他们几人,被逼出暗窖。

    老范按杨敏之交代的,让官差把秦韬等人从底下提出来。

    卢梦麟处于高热昏迷中。秦韬一边胳膊和腹部都被砍伤。哑叔也受了一点皮外伤。

    老范让官差给秦韬包扎止血,问秦韬到底是怎么回事。秦韬只是苦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杨敏之望向黑漆漆的河面沈誉离开的方向,道:“先搞清楚金风号有没有参与其中。”

    老范叫官差把金风号管事叫来,敲打道,金风号出了命案,暂且是走不了了,得回通州码头去。管事又惊又怕,连连辩白说他也不晓得那两个贼人是怎么混上船的,他船上的人都是从杭州本家带来的,都有户籍和过所可查。

    老范捂着胸口哼哼,跟杨敏之说,确实如此,他们都查验过的。

    “那么你是如何把秦大人和朝廷罪官藏在船上的?”杨敏之冷冷道。

    管事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哭喊冤枉,他是请秦大人帮忙从京中贵人那里出了一张帖子,好方便出码头,哪晓得船上暗中藏了几个大活人。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印信递给杨敏之。

    杨敏之接过来一看,承恩侯张侯爷的私印和锦衣卫总旗的官印,两个大印章赫赫在目。

    杨敏之只觉额头两边突突的疼起来。

    很好,好得很。

    如果他没记错,张侯爷昨日才被授锦衣卫总旗一职。

    老范刚说幕后之人只怕大有来头。瞌睡赶上送枕头都没这么快的。

    “莫不真是贵妃授意承恩侯……”老范迟疑着说一半,自己都不信。

    立储风波中,卢梦麟等朝中官员力举皇长子为储君,难说承恩侯与贵妃是否对卢梦麟怀泄愤之心。但是,追杀流徙之人这种手段未免太低级了些。

    杨敏之将张侯爷的印信折叠起来收入怀中,淡然道:“若一定要以阴谋论之,首辅大人与我岂不是更有动机和能力?”

    第24章 哑叔

    老范讪笑道:“哪能呢,今日若不是得大人相助,刑部只怕又要遭殃。”

    如果今日卢梦麟真的被杀于从京城南下的商船上,且被暴露出来,对他来说就不是断一根肋骨这么简单的了。

    杨敏之叫管事起身,金风号继续扬帆南下,到下一个码头津口港再做打算。

    他不打算再去询问秦韬。现在不用问他,就知道他将卢梦麟暗中安置在南下的商船,就是要让卢梦麟脱身,尽快赶到漳州服刑。

    只是,现在不能再走运河到杭州,从杭州再转到漳州的路线了。

    管事千恩万谢,跟杨敏之说他的主家正好有主人到了津口港,不论杨大人有任何需要,他家主人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办。

    管事心存侥幸,心想大不了拿钱消灾。只要别耽误了商船的行程。

    因卢梦麟还在昏迷中,杨敏之叫来一路陪他去漳州服刑的长随,卢哑叔。

    说起来,杨敏之十三岁入京,父亲带他拜访卢温,请卢首辅指导文章,多次到过卢府。他与卢梦麟年岁相差较大,且卢梦麟只中了举人便以官荫入仕,二人打交道并不多。谁能想到,这几年两人在暗中的较量,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他与卢梦麟的长随哑叔也只有过短暂的几次碰面。那时杨清顽劣,在卢府和哑叔正好遇上了,两人过了几招,哑叔还给阿清指点了一番拳脚功夫。这是一个不惧生死且忠心耿耿的人。

    等哑叔被官差带来,手上捧着厚厚的一摞纸,给杨敏之重重的跪下,将纸举过头顶呈上来。这些都是刚才卢梦麟被杨敏之等人救下来后,他写的。

    哑叔给杨敏之叩首,恭敬的行了几个大礼。杨敏之深深看他一眼,将他写于纸上的内容快速翻看一遍。

    这些日子陆续获知的片段和他心里的揣测终于拼凑到了一起。

    哑叔说,他与卢梦麟到福建行省的山界时,遇到山间暴雨,官道湿滑。卢梦麟和负责押送的差役一起跌入山崖。哑叔一路寻找,只找到受伤的差役。后来查探到,卢梦麟也受了伤,被两个锦衣卫劫持到杭州,从杭州坐漕船回京城。他一路追踪到通州码头。

    在通州码头,哑叔救出卢梦麟,躲开两个锦衣卫,但苦于无法离开。其间卢梦麟又感染了风寒。哑叔只得按卢温致仕返乡前叮嘱他的,暗中找到秦韬,寻求援手。

    秦韬二话不说,将他与卢梦麟安置到一艘漕船的暗室中,只等跟漕船一起南下。中间,秦韬又按卢梦麟指示,从卢宅取回一个书信匣子,卢梦麟将之付之一炬。

    哑叔和秦韬本来设想的是假死回江西避祸。卢梦麟坚持去漳州服刑。结果,还未等漕船出港,那两个锦衣卫又找到漕船上来,要杀他二人。

    那天,恰逢两个船工和一个当地的地痞在船上暗中赌钱,发生争执械斗起来。在一片混乱中,漕船着了火,船工死了,地痞逃了,锦衣卫怕引来更多人注意,也跑了。他带卢梦麟再次藏匿于码头。卢梦麟本来就着了伤寒,这几日突然高热昏迷,病势加重。

    秦韬闻讯赶来,将他们暗中转移到金风号,只等金风号出港返回杭州,他们再从杭州赶去漳州。

    至于那两个锦衣卫是如何又追杀到金风号船上的,哑叔怀疑是他去药堂给卢梦麟买药时不慎暴露了。

    后来秦韬亲自去药堂买药煎药,从三岔口悄然送上船。

    那两个锦衣卫也从三岔口上了船,继续追杀过来。

    再后来的事,杨敏之和老范都知道了。

    在哑叔的供词中,始终坚称那两个歹徒为“锦衣卫”。说他们要的是卢梦麟手中的书信名单。但是,涉及到朝中事务,哑叔知道的也不多。

    其实,朝中谁在跟卢梦麟结党,到什么程度,杨敏之并非一无所知。这个书信名单对他并非最为重要。只要吏部重新回到父亲手中,这几个月朝中的乱象一定会迎刃而解。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卢梦麟的生死。卢梦麟绝不可以死在这里,在父亲新任首辅执掌内阁之际。

    卢梦麟狂妄自大且眼高于顶,他敢烧掉书信名单,既是对以前依附于他的那些人的不屑和厌弃,也是对他祖父的保护。

    但是,那些书信里,一定有对某个人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被卢梦麟忽略了。

    真的是万岁吗?

    杨敏之心头一紧,将这个念头驱出脑中。

    他将哑叔的供词交给老范,要他务必亲自保管,不要放入今日歹徒劫掠案的卷宗中。

    老范见他神色严肃,凛然称喏,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只要卢梦麟顺利返回漳州服刑,这些都可以想法子遮掩过去。秦韬参与其中做的一些事,虽说不上对错,但是能摘出来还是最好。

    忙完了这些,官差搀扶着老范去换药包扎。金风号约次日寅时会到津口码头。他们还有的忙。

    杨敏之先前打发管事去安排船继续航行时,令他看顾好花厅中的张姝。

    此时,甲板上和船舱都已收拾的井然有序,明灯高照,护卫在甲板巡逻,花厅外亦站着几个护卫。

    杨敏之迟疑了一下,推开花厅的门。

    桌案上放满了茶水,甜汤,糕点,膳食,不过没怎么被动过。漆金托盘里甚至还贴心的放了一摞干净衣裳,钗环首饰和履袜一应俱全。足见管事行事悉心周全。

    但是,屋里没有人。

    杨敏之冷汗又起,刚要转身出去问门口的护卫,一串细弱绵长的呼噜声从屏风后响起。

    他一愣,放轻步履走进去。

    屏风后是一架罗汉床,上面摆着一个炕桌。黑色披风笼罩下,一个人影缩成娇小的一团趴在炕桌上,睡着了。

    她这会儿睡得比晕倒那会要安稳多了。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呼噜声像小猫一样,细细软软的,从秀挺的鼻管里吹出来,散落在脸庞上的一缕发丝被气流吹动,起起落落,轻拂脸庞。

    杨敏之勾起唇角。

    仔细端详她合目沉睡中的眉眼五官,与张侯爷极为相似。可她的性情一点都不像大大咧咧的侯爷。除却柔弱胆怯的外表,实则是一个敏感聪慧的女娘。

    炕桌上还摆着笔墨纸张。纸上画着没完成的人像,每张上面都只有一双眼睛。

    杨敏之不知她这是什么嗜好,不觉莞尔,心里还是忍不住想等她醒了问一问。

    随手抽一张画细看,杨敏之的眸光突然聚拢,紧紧的盯着画上的这双充满杀气的眼睛。

    与今日追杀卢梦麟的蒙面人的眼神一模一样。就是从背后偷袭他,在张姝嘶哑凄厉的喊声中被他一刀穿透胸膛而死的那一个。

    他又拿起另一张。是那个跳河逃窜的蒙面人的眼。

    从两个歹徒跃出暗窖跑到甲板上,到一个伏诛一个跳河溺毙,不过几息的功夫。当时张姝和管事藏于花厅之中,惊魂不定之间,她可以一一分辨出每个歹徒的眼么?

    还是说,这两人和牛疙瘩一样,也是她曾见过的?虽然以蒙巾覆面,只露出一双眼,却教她看出来了。

    杨敏之眉头拧起。

    原以为漕船失火,是赌钱械斗的船工所致,却牵扯到朝中有人暗中授意追杀卢梦麟。

    原以为她在马场被劫掠,是码头的地痞心生歹意作奸犯科,没想到也可能涉及这两个来路不明的蒙面人。

    冥冥中,这个无辜的女娘陷入一张编织莫测的棋局。

    杨敏之凝视她安静的睡颜。

    朝堂谋略之间,他早已习惯以他人为棋子为筹码为质物,却从未想过将眼前这个温柔怯弱的女娘卷入他的算计中。

    然而,她还是被裹挟进来了。

    若不是他授意李荃在司礼监给张侯爷选了锦衣卫而不是工部,若不是他叫阿源去陆府探病,提醒了陆老大人利弊权衡,陆蓁不会这么快与她相交,以致二人在马场出事。

    在此之前,他睥睨蝇营狗苟的众生,只当他们是棋子是死物,可任他驱使。

    可他们不是死物,是活生生的人。

    他所行的筹谋、掌控、把握,只是他以为的筹谋、掌控和把握。稍有不慎,就可能有无辜之人在他们的算计里被轻易倾覆,甚至粉身碎骨。

    杨敏之缓缓放下画纸,眸中有暗光闪过,转瞬变得深邃清冷,一如往昔。

    他来到安置卢梦麟和哑叔的客舱,官差和护卫在门口把守。哑叔撬开卢梦麟的牙关,再次喂药。卢梦麟虽然还昏迷未醒,但高热已退,已无性命之虞。

    杨敏之告诉哑叔,等卢梦麟醒了,务必提醒他好好回想那些和朝臣暗中往来的书信里,被他忽略掉的究竟是什么,想到其中关窍立即通过郑磐传书与他。

    “万岁降罪于他时,下旨凡江西卢氏族人自他起三代不能科考不能为官。你告诉他,我会为他斡旋,让万岁更改旨意,卢氏之罪只及他一代。”

    哑叔面露惊喜之色,再次给他叩首。卢梦麟发妻早逝,只有一妾生的庶子,卢温回江西时带走了这个孩子。若万岁能更改旨意,这个孩子与他同辈族人于读书和应举便还有机会,卢氏族人也就还有希望。

    杨敏之出来,秦韬在门口拦住他,强笑道:“今日幸得大人相救,韬才得以免做刀下之鬼,韬感激不尽!”

    “只是,大人,”他面露惭色,“江管事那封印信,是我请侯爷出的。侯爷受我蒙蔽,并不知其中内情。待朝廷查明,不论有任何责罚,该我受的我受着就是!还请大人把印信退还给侯爷!”

    他适才已经从老范和江管事那里知道了情况,也知道锦衣卫带走了那两个歹徒的尸体。什么事到了锦衣卫手里,不掘地三尺查个底朝天是不会罢休的。

    张侯爷单纯直率,把他当忘年小友相待,他为了让金风号尽快出港,哄侯爷帮他出了个贴子。没想到到头来给侯爷招来麻烦。

    杨敏之冷道:“秦大人您欺瞒的何止侯爷。漕船失火后,那两个贼人在漕船上的痕迹也是你一并抹去的吧?”

    秦韬瞠目,垂下眉眼,收敛起笑容,复又看了一眼杨敏之,道:“我担心卢大公子在通州码头现身的消息惊扰到京中,令大人您与首辅大人不快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杨敏之不客气的戳穿他:“你以为那两个贼人与首辅府有关,以为我要将卢梦麟赶尽杀绝,因而既不敢声张又要遮我耳目。”

    所以,当他有所怀疑去船坞查看时,什么也没有查到。刑部也不知漕船失火另有隐情。

    但凡秦韬不自作主张把诸多事情隐瞒下来,不把那两人的痕迹抹杀掉,他们会提早暴露被抓,张姝等人就不会在马场遭此横祸。

    第25章 真相

    “侯爷究竟是与你勾结还是受你蒙蔽,我也不会单信你一面之词,待查明了再说。”

    杨敏之转身往前走,又想起什么,走回到他跟前,低声说道:“侯府女娘被歹徒劫掠到此,恰被我与范大人所救,你若真对侯爷有愧,将她周全的送回去!”

    秦韬被他言中,正暗中惭愧,突然听到张家娘子,吃惊的抬起头来,正对上杨敏之波澜不惊的面容。

    杨敏之不耐再跟他解释什么,让他去问老范。

    回到花厅,张姝还趴在炕桌上沉睡。

    杨敏之坐到圈椅中,阖目养神。离寅时还差一个时辰。

    他已和老范商量好,等到了津口,老范带秦韬和张姝坐船折返通州。

    他和金风号的管事带卢梦麟和哑叔从河港码头转到津口的海港码头,把他们送上江家的海船,从津口一路沿海岸线南下到泉州。再叫郑磐从泉州将他二人接应到漳州。

    相比于舟船陆路,走海路既安全也会更快。等有正式的书信从那几个押送卢梦麟的刑部官差那里呈报到朝廷时,想必卢梦麟已顺利到漳州服流役。

    为免打草惊蛇,卢梦麟被劫持一事,在他没有找出幕后主使之前,将会被尘封搁置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眼前这个、被无辜卷进来的张家女娘,不会再有人知道,在这兵荒马乱的一夜里,她曾与他在一起。

    他闭着的眼轻轻转动了一下,只觉燥热之气隐隐升腾,脸颊边和耳廓染上一层极淡的红晕。

    趴在炕桌上的张姝又梦到爹娘,还没等她扑到娘亲怀中,身子一抖,醒来。

    她还在这艘大船的花厅中。

    杨敏之正襟危坐在屏风旁的圈椅里,闭着双目,眉鼻英挺。

    他已经换了一套月白色的干净衣衫,显得斯文清爽。

    那时在甲板上,惊心动魄的一顿劈砍厮杀后,他不知怎得突然回首望她,看着看着便笑起来,笑容彪悍,陌生。

    她被他笑得莫名又慌张,也被那可怕的厮杀紧张到双腿发软,挨着窗棂挪回到花厅里面。杨敏之没再过来,她松了口气。

    等她画完回忆中那两双眼睛,疲惫的趴在炕桌上睡了过去。这会儿醒过来,又不知过了多久。从窗棂往外望去,河上还是黑沉沉的暗夜。

    她屏住呼吸,轻轻挪动脚步,绕过呼吸缓沉的杨敏之,转到屏风外面。

    拿茶杯默默喝了几口水,干哑的嗓子稍微缓解了些。在甲板上那时她的喊声有多大,她自己听不见,只感到连胸腔都振动起来。

    从来都是轻言细语的说话,连跟人大声吵嘴都少有过。谁知道那时怎么就喊出来了。他一定听到了,所以回头望她时笑起来,是在笑话她吗。

    张姝有些别扭,伸手捧住两边微热的脸颊。抬起袖子时,闻到一股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

    她一顿,举起袖子又闻了闻,忍不住轻蹙眉头。不止衣袖,头发上也汗渍渍,衣袍里束胸的白绫带黏糊糊的像浸了水,整个人从上到下都快要馊掉了。

    刚才管事命人送来茶水和膳食时,也叫船上的仆妇送了一套衣衫过来。这天翻地覆的大半日,她的脑子里一直乱哄哄的,除了喝几口茶水,送来的那些东西一样也不敢动。

    这时有些犹豫,想把脏污的衣袍换下来。

    转身回望,圈椅中的杨敏之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正静静的看她,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她立在桌边呆住,脸庞又起了暗热。

    杨敏之仿佛才回过神,起身走到屏风后的炕桌前,执笔在纸上写。半晌搁笔,回望向她。

    不用言语也无需手势,她知道他在叫她过去。

    走过去,看他写的,沈誉已带锦衣卫去马场寻陆蓁。

    这大半日里一直惊怯怯的神情终于舒展开了一些。

    他拿起她画歹徒眼睛的几张纸递给她。

    她缓缓开口,把自己和陆蓁在马场遇劫一事说了一遍。语音中还带着轻不可闻的颤抖。

    果然,这两个歹徒暗杀卢梦麟时从失火的漕船上跑掉,后来又和牛疙瘩一起流窜到陆家马场附近。只怕是因为窥见张家女娘貌美,□□熏心,劫掠了她。

    杨敏之眸色发冷。那两个歹徒已被他诛杀,只是未免让他们死的太痛快了。

    她思索了片刻,又道,在芦苇丛遇袭时,除了那两个歹人和下巴上长着大肉瘤的渔民,似乎还有一人。

    杨敏之微惊。

    她说完又有些迟疑。当时袭击来得太突然,几个人扑出来眼花缭乱,她拽着小红马扭头就要回马场呼救,耳后的声音一片混乱。到底有几人,回过头来再想一想,又不敢确定。

    他在纸上写到,问她在花厅时,可曾注意到有几人守在花厅门口,几人在与歹徒相搏。

    她摇了摇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惊慌与混乱中,人的感觉可能没有那么可靠。

    他安慰她,那两人已经伏诛被锦衣卫带回,让她勿怕。

    不会再有歹人。

    她乖乖的点了点头。

    柔顺的像一只小兔。

    他微抿起唇角,眸色清清,在她身上不露痕迹的盘桓一眼,又收回去。复执起笔,在砚台轻蘸墨汁。

    其实,很多时候他也相信自己的直觉。只是他不想再盘问她马场之事,不想让她陷入令她不悦的甚至可怕的回忆。

    他告诉她等到了津口码头,刑部的范大人会护送她回去。

    她看着纸面上的字迹,眉头颤抖着轻轻蹙起,不太情愿的模样。

    他又在纸上落下秦韬的名字,会和范大人一起送她回通州。

    这是与她爹爹相熟之人。她没心思去想秦大人如何也在这里,只咬着唇点了点头。

    他眼中清冷平静。

    又解决了一件事,但隐隐有些说不清的不愉和失望。

    “大人要去哪里?不与秦大人一起回京么?”张姝柔声问道,水色盈盈的眸中满是关切。

    杨敏之心中一动,微笑:“我还另有要事,会尽快赶回去。”

    说完想起她是听不见的,笑了笑,不再说话,走到屏风外,托了一个漆金托盘进来,递给她。

    张姝呆呆的接过来,是仆妇送来的那套衣裙。

    脸腾的一下热起来,顷刻间红晕满布。

    杨敏之转身就离开了花厅。

    一个时辰后,寅时,船到津口码头。

    因为有刑部的人在船上办案,码头处的总管衙门和津口卫所没有过多查验,便让金风号接驳入港。

    几人下了船,两个官差一左一右搀扶着老范,身后跟着一身玄色披风兜帽遮的严严实实的张姝。秦韬垫后,胳膊里夹了一叠笔墨纸张,临行前杨敏之塞到他怀里的。

    他到此时方知,张家娘子被歹徒劫掠时损伤了耳力。

    他们没有上岸,从趸船穿插而过,径直上了另一艘六部署衙停泊在此处准备北上通州的官船。

    杨敏之等人在江管事的安排下,神不知鬼不觉的上了岸,将昏迷中的卢梦麟抬到马车上,赶往江家在津口的别院。江管事在前面带路,两个刑部的官差赶车,哑叔在车里照看卢梦麟。

    匆忙离去之前,杨敏之勒马停住,眺望官船停泊的方向。秦韬和张姝等人即将坐那艘船回通州码头。

    稍滞,一打马鞭,喝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往前奔驰。

    江管事终于把这几尊煞神送出了船,心中一大块石头落了地,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话也多起来。一边跑马,一边跟杨敏之和两个官差说起他们江家跑船之事。

    现正住在江家别院的是江家家主之子江六郎。昨日北上抵达通州码头的金谷号船中,就有他们江家的内眷和世交家的子侄,从津口码头下船,去了江家在此处新置办的别院。

    江六郎早几日过来,原就是为了提前打理好别院,等内眷们过来住。听说只在津口停留一日,还要一起往京城去。

    杨敏之闲闲的听着,不过左耳进右耳出。心里想的依然是张姝说的可能存在第三个歹徒之事。

    他素来机警多虑,那时安慰张姝,只是怕她多想,白白增添不必要的惊虑。对于张姝所说的话,依然牢牢记于心间。

    如果真有第三个歹徒,还没有现身,现在又在哪里?是蛰伏在通州码头还是在运河沿岸等待下一次的截杀?

    不论这几个歹徒的背后之人是谁,绝想不到他会护送卢梦麟去津口海港出海。他们无疑是安全的。

    但是张姝他们呢?他们走水路回通州码头,会不会有危险?

    老范和秦韬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两个刑部官差更是不堪大用。

    他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心口猛跳。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还在喋喋不休的江管事愕然住了口。

    杨敏之交代江管事带人先行,他要回一趟码头。

    匆匆打马掉头往回赶。

    虽然才离开码头没多远,杨敏之心急如焚,接连抽动鞭子驱马疾行。

    迎面传来同样的驭马声和清脆的马蹄踢踏。

    “杨大人!”秦韬惊讶的呼声当头而来,他正坐在马车前赶车。急急的勒马停住。

    车内之人也感受到马车陡然的趔趄急停。车窗被拉开,黑色兜帽下探出一张花容玉色的脸。

    一双弯弯的眼眸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如碎星闪烁。

    杨敏之扯住缰绳,飞奔的马收不住往前奔跑的势头,带他直冲到车窗旁。

    天露微光,太白已现。

    只是,没有哪颗星子可媲美眼前的这双明眸。

    第26章 日出

    张姝冲他抿唇微微一笑,戴上兜帽,关掩车窗。

    杨敏之怔怔的看了会儿紧闭的窗,打马靠到秦韬旁边。

    秦韬说,老范感觉不大好,他们当即下了官船到津口码头的总管衙门,让衙门的差役去请郎中重新给他包扎断裂的肋骨。看老范的情形,不好带伤奔波,得在津口多歇息几天让裂骨长合。

    于是他就想着追赶杨敏之一行人,一同走一趟海港,也许还能帮上忙。

    本想把张姝留在总管衙门让郎中也给瞧一瞧,老范连连摆手说不妥,还是等回通州找一个女医为好。且衙署陡然来个貌美女娘,差役们探头探脑的教人不安生,让他把张姝一并带走。

    他跟杨敏之说的就是这些。

    私下里,还有不能明说的原因。他受卢老大人的恩惠太重,将卢梦麟交给杨敏之,心中总有些不大安心。

    他心虚的瞅了一眼杨敏之。

    杨敏之倒是不再多问,只淡淡的说,既然来了就一起走罢。

    江家别院位于津口河港码头和出海码头之间。这一路走,他们一直挨着河岸边的小路前行。沿河岸停泊着各种大船小船,星罗棋布。

    再拐一个弯,离河岸渐行渐远,前面分了两条岔路。坑洼不平的小径通往江家在乡间的别院,道路狭窄只容马匹通过。另一条宽阔些的大路斜插入通往海港码头的官道。

    因载着卢梦麟和张姝的两辆马车无法通过狭窄难行的乡间小径,他们在岔路口停下。

    杨敏之与江管事商量,让秦韬和官差带卢梦麟等人直接走官道去海港码头等候。他和管事去江家别院寻江六郎,再在码头汇合。

    小径深处传来一阵踏踏的马蹄声,一个身姿挺拔的红色人影骑一匹白马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

    这人身穿道袍,头戴绯色笠帽看不清面目,背缚一根布条包裹住的长物,看形状像一柄长剑。长剑斜覆身后,从珊瑚红的宽大道袍里勾勒出一道纤细却不羸弱的腰身,宽大的袍衫随晨风招展,英姿飒飒。

    过了岔路口也不看众人,直奔海港码头的方向。

    因是从他家别院的小径过来的,管事眯起眼远远打量了一眼,不是自家郎君。打马赶上前去,一边高声喊道:“是程家三郎么?”

    白马上的人停住,回转身来。笠帽下是一张秀丽的面庞,二十上下的模样。长眉舒展,一双眼眸清亮有神,神采飞扬。

    “我不是三郎,我是他的长姐。”马上的人回应。

    不是郎君是女娘。众人讶异。

    秦韬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原来是一娘,失敬失敬。”江管事在马上跟她拱手行礼。虽然对方只是一个年轻女子,管事的态度也颇为尊敬。

    听管事说他有要事带贵客去别院见六郎,程一娘沉吟道:“六郎和三郎昨晚多饮了些酒,这会只怕还在酣睡,难以唤醒。”

    管事笑说无妨,若一娘也去海港,可与马车上的几位官爷一路同去,正好顺道。他和六郎晚点也会过去。

    程一娘缄默,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环视一圈众人,道了一声“走吧”,扭头继续赶路。

    秦韬冲杨敏之略颔首,抽起马鞭驾车直追过去。

    两个官差也紧跟上前。

    待他们离去,杨敏之问:“是台湖书院的程家?”

    江管事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点头称是。说程山长和黄夫人进京带了长女程一娘和侄儿程三郎。程三郎刚和江家的女娘定亲。同时,江六郎是程山长的弟子。所以江程两家既是世交又是姻亲。这次两家内眷是一同过来的。

    杨敏之心道,原来黄夫人说的那几个在津口提前下船的小辈是他们。忽然又忆起,黄夫人是江南有名的女医。待回京,可请她为张姝诊治耳疾。

    想及此,心中有所宽慰。

    夜如陈墨褪色。往东边去,极远处的平原氤氲着晨间雾气。原野尽头再往东,是百川东流的出海口,那里透出五色霞光,映照在峻青的天幕上。

    一轮红日即将从海面喷薄而出。

    张姝他们,应该会赶上极美的一幕日出。

    杨敏之调转马头转身,随管事踏入枝叶繁茂的小径。

    往东,津口海港的方向。

    几辆马车拐入官道后,张姝觉得他们行进的速度陡然快了好多。她坐在车里感觉都快飞出来。

    打开车窗,扒扶着窗棂,只见最前面珊瑚红的道袍身影如闪电般一路向前疾驰。

    刚才在岔路口突然停下时,她掀开车窗,和那人环视众人的目光碰到一处。也许是女娘的直觉,让她一眼看出,这个身穿道袍的青年是女子乔装。

    只见前方的红衣白马,如离弦之箭破空而出,对准东方,直直的射向即将跃出海面的红日。

    起初,张姝的目光紧紧追随这支飘逸空灵的箭羽。既叹又羡。

    当这支箭羽飞得越来越快,离他们越来越远,她极目追望过去,一副壮阔的画卷撞入眼帘。

    海面上暗金色的波纹荡漾,仿佛黑色的巨鱼潜伏,鱼鳞狰然翻滚,金光闪耀。长空中赤霞密布如五色鸾鸟翱翔。半浮在海面的红日是沉浮海面的鲲鱼口中吞吐的火珠,耀眼夺目。

    耳边本就寂静无声,此刻连同呼吸也缓滞。

    从河间县乡到京城侯府,从一个白墙青瓦的宅院到另一个白墙青瓦的宅院,这是她头一回见到海,头一回看到海上的日出。

    转瞬间,红日挣脱了鲲鱼的束缚,跃出海面。

    追逐红日的一人一马停到海岸悬崖边。摘下笠帽,久久伫立。

    秦韬追上来停到不远处。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和谁较劲,程一娘策马追赶日出,他紧紧盯着她的背影也一路狂奔过来。

    此时,他追了一路的红衣背影,融入初升的红日中,看上去依然遥不可及。

    张姝从马车上下来。

    咸腥的海风扑面。

    没有车窗阻隔,眼前的画卷更加震撼,金光灿烂,浩瀚无边。

    程一娘把垂下来的发丝捋到耳后,没有回头,赞叹道:“很美,是不是?”

    她特意在津口停留一日,凌晨起身,纵马前来,就是为了亲眼领略眼前稍纵即逝的一瞬。

    没有人回应。

    她回头,刚才在岔路口便注意到的,那个从车窗后微探出头来的美丽少女,此时一动不动在站在那里,似乎被眼前壮丽的一幕深深吸引。

    美人发呆也别有一番意趣。

    她不觉得被冷待。

    “张娘子耳力受损,秀娘可否为她诊看?”

    秦韬走上前,不动声色的按捺住腹部渗血的伤口。他刚才一直快马加鞭追赶,手臂和腰腹的伤口又有些开裂,隐隐作痛。

    程家一娘程毓秀愕然皱眉,他何以知道自己的名讳。

    “秦韬?”

    “我是。”

    程毓秀认出人来,狐疑的看了一眼这张胡子拉碴的脸庞。少时那个孤僻的少年已大变样。昔日稚嫩的眉眼曾饱含沉郁,现在的他松弛痞懒,轻松含笑。

    她不是爱嬉笑玩闹的性子,不搭理他的寒暄,回到他刚才的提议,摇头道:“我未曾给别人看过诊,不敢贸然给娘子施针。”

    尽管继母黄夫人将毕生医术都陆续传授于她,她仍只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娘,也没有黄夫人早年坎坷的经历,既不能抛头露面为病患出诊,也无人会请她诊治。

    “你可以的,你给我看过病,还记得吗?”

    程毓秀想起来:“你送了我一个鲁班锁作为诊金,说是你自己做的。”

    “它还在。”回想起少时旧事,清亮的眼中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秦韬也笑了。十年前的事了。亏得有这个鲁班锁,给她与他之间留了那么一点微弱的联系。

    那年他十四岁,离家投身台湖书院求学,得了风寒无钱买药,拖得久了越发严重,强忍病痛不想教夫子和同窗知晓。

    却被她看出异样。将将十岁的她,刚跟黄夫人学习针灸不久,就敢冷着眼淡定的给他施针。

    秦韬摸了摸怀里空荡荡的荷包,讪笑道:“这次还是没有钱,你如今还喜欢什么小玩意儿么?我做给你。”

    这些时日,为卢梦麟之事奔波,他那点俸银断断续续都进了窈娘的腰包。

    程毓秀不理他的玩笑话,将布裹着的长包袱取下来,放到海崖边树下的石桌上打开。

    里面除了一柄长剑,还有一个裹了几圈的布褡裢,打开来是密密麻麻的一排银针,大小长短各异。

    她抬起头:“她是你的意中人?”

    “不是!”

    秦韬正跟张姝比划,告诉她程娘子要给她治疗耳疾。

    听她发问,吓得断然否定。

    程毓秀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不再和他搭话,给张姝切脉后,给她施针。

    随着程毓秀在她耳部关窍处和头穴施了几针,她的两边耳朵轰隆隆响了几声,原先被堵住的双耳中仿佛有巨石被击碎,窸窸窣窣滚落下来。

    呼呼的海风,拍打礁石的浪花,清晨微弱的喧嚣,一点一点挤入耳中。

    “张娘子,可好了些?”面前的女子关切的问。

    她惊喜点头,道谢。

    程毓秀不紧不慢的收拾银针,将长剑重新包裹好。

    第27章 海边

    秦韬已提前下海崖,转去海崖旁边的出海码头。

    他本是一路紧追程毓秀狂奔疾驰。那两个官差车上带着还在病中昏睡的卢梦麟,不敢让马车跑太快,这会儿正好到达出海码头。

    秦韬他们没有等多长时间,杨敏之和江管事在别院寻到江六郎,不过前后脚的功夫就到了。

    江六郎听管事汇报完船上发生的事,大惊,酒立刻全醒了。

    江管事又附耳道,刑部要通过江家的海船把卢梦麟暗中送往泉州。如此,金风号从通州出港时船上无意窝藏本应流徙的罪官一事,便可以善了了。

    江六郎虽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于商途已颇为老练。虽然自家商船出了命案,但若借此机会善加利用,说不定能和首辅府搭上关系。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耶?遂不敢大意,当即把程三郎叫醒,与杨敏之见礼。又点了几名亲信,亲自到海港安排。

    杨敏之抽身而出,让秦韬代替老范与江六郎接洽卢梦麟出海的具体事宜。

    秦韬被他推到明面,心中叫苦不迭,如此一来便再脱身不得了。

    杨敏之扫他一眼:“秦兄本就对我有所提防,如此不正好?您亲力亲为把这事妥善了结了,也放心不是?”

    秦韬只是苦笑。

    随江六郎一起过来的程三郎认出了曾在台湖书院求学的秦韬,惊喜的跟他拱手见礼。

    此次他与伯父程山长到京,明面上是杨首辅相邀,请程山长到国子监讲学,实则,是为堂姐程毓秀的亲事而来。杨程两家有意结亲。

    他清晨被江六郎叫起来与杨敏之见礼,只见被伯父盛赞的状元郎仪表堂堂,风雅出众,很是为堂姐高兴。

    但是稍稍接触下来,发现杨敏之此人心思不易琢磨不容易让人亲近,想到堂姐也是一个冷冷清清的性子,心下不免忐忑,也不知这二人能否相处的来。

    这时碰到秦韬,想到他与杨敏之同朝为官,可找个时机跟他打听一番,侧面了解杨大人的为人性情与品格。

    杨敏之没看到张姝,正要问秦韬。程三郎挥舞手臂朝他身后挥手:“阿姐!”

    海岸边一骑红衣白马散漫行来。

    珊瑚红的道袍后是一袭黑色披风。

    海风猎猎,将披风上的兜帽掀开,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美丽面孔。

    引得众人瞩目。

    程三郎还好,一瞬间的惊艳也就过去了。他已与江六郎之妹七娘定亲,满心满眼只有未婚妻七娘。

    江六郎倒抽一口凉气,心头砰砰直跳,只觉一眼万年,魂魄离体。

    不知少女跟程毓秀说了什么,程毓秀将她从马上放下来。

    程毓秀打马走了几步,到众人身边。跟秦韬把给张娘子针灸的情况略说了一说。她说,张娘子的突然失聪是极度惊惧所致,她已施针为她疏通阻塞之处,已无大碍。

    杨敏之在旁默默听着。

    江六郎目不转睛盯着张姝,对程毓秀喃喃道:“师姐,何不请张娘子过来一叙。”

    程毓秀皱眉:“人家女儿家跟你们有什么好叙的。”

    程三郎噗嗤一笑:“阿姐你不也是女儿家。”说着想起跟她引荐杨敏之,语气轻松又刻意:“阿姐,这位是杨世伯家大公子杨敏之兄长。”

    程毓秀抬眼,大大方方的打量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杨敏之先前已从江管家口中得知,黄夫人说的程家子侄就是她和程三郎二人,拱手与之见礼。

    不着痕迹瞅了一眼立在那边的少女,她侧身而立望向大海,安静的如遗落在海边沙滩的一粒贝珠,待人采撷。

    程三郎有意在杨敏之面前彰显自家堂姐,直把程毓秀夸赞了一番,端的是秀外慧中,医者仁心。

    秦韬心念一动,想到卢梦麟还在昏迷中,不知能否让秀娘给他施针试试。于是跟杨敏之和程毓秀商议。

    许是这边的说话声动静太大,张姝转头看过来。

    一直魂不守舍朝她瞟的江六郎慌得俯身拱手,面向她作了一个长揖。

    张姝一愣,福身回了一礼。

    江六郎脸上的红晕快烧到两耳边。

    杨敏之顿觉这一幕似曾相识。那日在马市,承恩公家的二郎吴宣林,在张姝面前也是这般扭扭捏捏,一副满面含春的模样。

    当时不曾留意,这时方觉得这些郎君们的举止很是刺眼,无端的惹人嫌。

    他应许了秦韬的提议,请程毓秀即刻去江家海船给卢梦麟看诊。适才江六郎已派可靠亲信将卢梦麟和哑叔暗中转移到海船上妥善安置。

    程三郎不放心堂姐与外男同处一室,即便对方是个昏迷的病人也不妥当,得跟她一起过去。

    还要去总管衙门办理出港文书。

    这些事务都离不开江六郎和秦韬等人。

    江六郎追上程毓秀,“师姐……”,支支吾吾的唤了一声,靠过去窃声同她说话。

    海边浪头翻卷,拍打到礁石上,沙滩上。

    目送他们走远各去忙各的事,杨敏之骑马晃晃悠悠挨到张姝身边,越过她,挡住了她看向大海的视线。

    张姝身上投下一道人影,她仰头。

    杨敏之背对初升的朝日,脸上眉目深隽,神色莫辨。

    “张娘子,”他看了她一眼,随即把目光投向前方的银色沙滩,“我有几句话同你说。”

    她以为他要问她在陆家马场被劫掠之事。当时到底有没有第三个歹徒在场,始终在她心里存着疑问。

    “若能帮到您与刑部捉拿歹人查清真相,您但问无妨,我一定知无不言。”

    她仰面微笑,温柔的嗓音还有些沙哑。就像此处海滩细腻中带了些粗粝的海沙,磨的人心间痒痒的。

    杨敏之没说话,深吸一口气,俯身下来探向她。

    一阵天旋地转,张姝“啊”的惊呼一声,她竟然被他一把从地面捞起来!

    被他握住腰身稳稳的托到马上,侧坐在他身前。

    “杨敏之!”她揪着他手臂上的衣裳,脱口惊呼,带了些惶然还有羞恼。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他语气冷静非常。

    说着,一手挡住她的腰间同时紧握缰绳,一手扬鞭策马,沿着沙滩,往出海码头相反的方向而去。

    夜间她换下衣裳时,将胸前裹缚的很不舒服的白绫布也除了下来。这时在马上颠簸起伏,便很有些不妙。

    只得强作镇定,将披风在胸前搂得更紧一些,以手遮掩。

    随着马匹在沙滩间一脚深一脚浅的踩踏,她光顾着遮挡胸前的跳脱,两手不再抓他胳膊上的衣裳。

    身躯在颠簸的马上无法平稳。上半身不可避免的撞到他横在她胸前扯拽缰绳的臂弯。

    他的手臂坚硬如石,砸得她胸口生疼,“哎呦”一声吃痛的惊呼,泪花直冒。眼看就要从马上栽下去。

    杨敏之哪里知道她突然乱动些什么。臂弯间似乎有软肉一陷,接着只见她手忙脚乱光顾着抓披风襟口,身子哧溜往下掉。

    他本能的伸出手臂往她胸前一兜,把她扯回来。

    温软的两团,被他箍了个满怀。

    不可思议的饱满,远远甚于昨日夜间,晕倒的她在噩梦中紧握他的手,无意识往她胸口带时触碰到的紧致弧度。

    就像在夜晚还只是含苞待放的花苞,此刻已全然绽放,姝色无边。

    “杨敏之!放我下去!”她头一回恼羞成怒的与人说话,带了哭腔。

    双眼水光莹润,几欲从眼眶漫出。

    她眼中的盈盈水光,羞愤的娇叱,落到他眼中,耳中,引起更加战栗和酥麻的快感。

    明明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几次三番,撩拨于他。偏偏又是这样一副天真无邪的娇弱之态。若换作是旁人,他早已嗤笑拂袖而去。

    杨敏之一咬牙,索性将她侧坐一边的双腿从裙间抬起来,将她一个转身,两腿朝前分开,落坐下去。自己往后挪开,与她隔了一拳的距离。

    这样便看不到她脸上又惊又恼的羞愤之态。

    他深暗的眸色和羞耻的欲念也无人可见。

    只有被暗暗克制的急促呼吸,从她头顶脖颈,喷洒下来,肆意晕染。

    满是羞意的红晕迅速布满脸颊,往下蔓延到秀美白皙的脖颈,以及视不可及的更深处。

    “我说,我有话要问你!”他扭头挪开视线,强做不耐烦道。

    “杨大人,我敬您是君子,放我下去,有话您说便是。”张姝不敢再乱动,颤声坚持。

    本来要跟她说,等他们忙完这边的事,会让秦韬送她回陆家马场找陆蓁。他会招呼老范不可把她牵扯进金风号的歹徒劫案里,也希望她对这两日经历的事守口如瓶。当然,为着她自己的闺誉和声名,他相信她一定会缄口。

    此刻脑子一乱,全记不得了。

    反而是压在心底很久的一个疑问,忍不住问出:

    “两年前元宵节那夜,来往国子监门口的,并不止我一人,为何单拉扯住我,非要我送你归家?我脸上可没有写君子好人几个字!”

    本是好端端的与她说话,说到最后管不住心中悸动,不禁调侃于她,回敬她刚才说的“君子”一语。

    她语滞。他越发非分起来,凑到她耳边,低喃道:“那时你晓得我是谁吗,就敢抓住我衣裳不放,嗯?”

    不过,也幸而两次都叫他遇到她。

    “不是这样的!”

    她猛然回头分辩。一扭头,眼睫与他凑过来的唇正好碰到一处。

    第28章 恼他

    长长的眼睫茫然的抖动了几下,蝶翅般扫过他薄薄的唇角。

    刹那间,被触碰到的唇如同被烈火燎烤。

    杨敏之偏头回避,心尖狂跳不止。

    张姝也扭过脸去,垂头瑟瑟发抖,不知从哪来了勇气,柔声争辩道:

    “那时,你们几人在国子监门口说话,你说要去保定府看姐姐姐夫。你晓得的,河间就在保定府下头,我以为你也是保定府的人,算半个同乡。后来,你们走到牌坊底下,你把自己的马让给一个年长的同窗。我,我想……我想,你一定是个心善之人。”

    “所以,你一把揪住我的衣裳,叫我这个心善的人送你回帽儿胡同。”

    兜帽低垂下,她低低的嗯了一声。

    帽儿胡同不是她在河间的家,是姑姑宫里的太监在宫外买的宅子,那年她与父母进京后暂时住在那里。

    看她瑟缩在披风兜帽里,乖巧如鹌鹑的模样,杨敏之的嘴角扬起。

    元宵节那日是休沐,他送走一个犯腿疾的同窗,让他骑自己的马回家去。转身打算去附近的邮驿租一头毛驴,好连夜赶去保定府二姐家。

    忽得被一双小手牢牢抓住衣袍下摆。垂头望去,一张楚楚可怜的兔子面具下,是她红红的一双眼。

    当时只道是平常。

    “那后来……”

    他还没说完,被她打断:

    “后面的事你不都晓得了么!”

    她向来跟谁说话都是温言软语的,这时难得高声了一回,鼻腔带着闷闷的哭腔,羞恼之极。

    却教他听出娇嗔的调调来。又软又娇。

    盯着她头顶的兜帽看入了神,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把兜帽一把从她头上撸下来。

    她惊的身子一抖,诧异回头,活脱脱一只被惊到的小兔子。

    见他气定神闲的,并没有什么要紧事。

    眸色深暗,薄唇浮现一缕生动的笑意。

    却又似笑非笑,俊美如玉的面容无端流露出一股风流跌宕的意味。

    张姝原本半是慌张,半被他话赶话的迫着,一股脑说完这些,本就极难为情。

    这时扭头一看,他倒是洒脱闲逸,越发显得自己局促可笑起来!

    无法言说的委屈油然而生,让她更加羞耻,自惭,不忿。

    转过身,泪水再也止不住,无声的漫过眼眶。

    她的身影仿佛凝滞了一般,在前方翻滚的海浪中,凝成一道沉默的剪影。

    他觉察出不对劲,扶着她的肩膀转过来。

    她任凭他动手掰她肩膀,也不挣扎。

    柔顺的美丽脸庞上,满是泪水。原本秋水般静美的眼眸中,眼泪如湖水决堤,汹涌不绝,却又无声无息。

    杨敏之慌神:“好好的说着话,怎得就哭了?”

    还哭得这样凶。

    他伸手去摸她脸上的泪痕,如昨夜在官船上那般。

    她避开脸,啪地打掉他的手,越发羞愤,含泪瞪他:“你……是在好好说话么?”

    杨敏之语塞,手足无措。怎么就不是在好好说话了?她当他是好人,愿意相信他,依赖他,他心里受用的很。

    眼前海浪翻滚依旧。杨敏之福至心灵,突然想起什么,翻身下马,走到临海边,从袖兜中掏出帕子浸湿了,递到她跟前,低声哄道:“擦擦吧,眼睛都肿了。”

    张姝接过帕子,默默的敷到眼睛上。

    他松了口气。

    待她敷了一会儿,从她手中接过帕子,有些温热,赶忙到海边又浸湿一回。

    如是来回敷了四五回。

    最后又洗了一次帕子。还没等他从海边返回,只听一声温柔的驾驭声,回头瞅去,张姝拿起他放在马背上的鞭子,一挥鞭,径直骑马走了!

    眼睁睁瞅着她往海港码头的方向打马而去。

    他这时才明白过来,她刚才是恼他了。

    远远的,只见她骑马快跑了几步,停下来,俯身轻柔的摩挲马脖颈处的鬃毛,挨着马的耳朵碰了碰。

    然后放慢步伐,不紧不慢的骑着他的马往前走。

    杨敏之盯着马上的背影,薄唇再度翘起,清冷的眉眼间着染一抹柔色。

    行至半路,前方的她,忽而勒马停住,抿唇蹙眉回首,正好撞上他自顾含笑的眼眸。

    他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愣在沙滩上。于是也学她,紧抿着唇,只静静的盯着她看。

    隔着遥远的海滩,四目相对。

    海浪连绵不绝,席卷而来,如雷鼓阵阵,敲打在心间,与砰砰的心跳声相附和,令人心荡神驰。

    张姝终是敌不过他牢牢钉在她脸上的目光,蹙眉瞪了他一眼,转回身,脸颊飞红,紧抿的唇角也微微翘起来。

    码头那边传来动静。秦韬和江六郎一行人返回。

    她收敛神思,迎着他们回转的方向,一振缰绳继续前行。

    杨敏之垂头一笑,不疾不徐的,循着马蹄在沙滩上戳下的一个个小坑,一步一个脚印走回来。

    秦韬向他迎上去,二人走到波涛拍打的礁石间。杨敏之负手而立,又恢复了清冷沉稳的神色,听秦韬说话,若有所思。

    “那边景致如何?可有什么好看的?”耳边传来程毓秀好奇的询问,张姝忙转过头来,收回看向杨敏之和秦韬的目光。

    她有些心虚,刚才哪注意到那边是何景致,含糊道,左右不过是海和沙滩,有几条船罢了。

    程毓秀递给她一顶帷帽。日头已高,她骑马过来时,脸蛋在阳光的照射下娇艳若雪,眼角发红,我见尤怜。

    程毓秀问她有没有看到大如高楼的海船,她说没有。

    程毓秀有些遗憾。此番北上,于她是抱着游历的目的来的。听说津口海港还存有当年高皇帝令人出海探宝时建造的大福船。刚才去江家的海船上看诊,路上跟人打听,方知当年的大福船早已闲置在津口船坞,如今已成一堆残骸矣。

    “张娘子若想看船,去看看江家的海船也不差的。”江六郎围着她俩,跟张姝笑语晏晏。

    程毓秀不搭理他,揽住张姝的手臂拖着她往马车走,边走边笑说:“江家的船,还不是什么时候想看就看的。说不准以后看的时日还长着呢!”

    江六郎被两个女娘晾在旁边,呆呆的,怅然若失。

    程毓秀摇头,心想六郎也太心急了些。

    刚才她随秦韬去江家海船给一昏迷的病人诊治。半路上,江六郎私下吞吞吐吐跟她说,他对张娘子一见倾心,甚为仰慕。

    小郎君春心初萌,不过一笑置之。

    当然,她对张娘子也很投眼缘就是。也说不准六郎的姻缘就应在这里了。

    不过不晓得张娘子对六郎是否有意,若唐突了,反倒不美。

    礁石那边,杨敏之听秦韬说,程一娘已给卢梦麟施针诊治,虽然他还没醒转过来,身体已无大碍,应该在行至泉州的路上就会痊愈。江六郎留了可靠之人在船上,确保南下路上高枕无忧。

    杨敏之颔首。

    海港码头的事已了,准备返回。

    转身回头,只见张姝和程一娘已回到马车旁。江六郎立在原处,痴迷的看着张姝的身影,不敢上前,欲言又止。

    杨敏之略皱了下眉头,恢复常色,朝江六郎走去,朝他拱手道谢。

    江六郎忙抬手回礼,觑他脸色,面若春山,如风拂面,想必对他们办事的才干极为满意。恭敬问他,金风号可否离开津口码头继续南下杭州。

    杨敏之却说,金风号是歹徒行凶场所,一切当按律法行事,必须等刑部判定之后才可销案。在此之间,金风号不用再回通州码头,但是也不可离开津口。

    江六郎大失所望。

    秦韬有些发急。一早他也以为这一节可以揭过去。没想到杨敏之不依不饶,心中不由忿然。

    杨敏之将二人的神色收入眼中,对江六郎道:“江郎君不必忧心。那两个歹徒闯入贵号,意图行凶,说起来贵宝号也是苦主。莫不如不要坐等刑部过来盘查,直接状告行凶之人,协助刑部办案,或许刑部会从轻发落,将贵号早日销案。”

    江六郎被他提醒,面露喜色。即刻就要去办。

    杨敏之叫住他:“金风号无辜蒙受无妄之灾,这几日的损失恐怕是补不回来的。我另有一想法,可弥补一二。”

    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知贵商号可愿意承接宣府卫所的边粮供应等一应庶务?”

    边军以粮为饷。自去年年底狙击北漠大获全胜以来,宣府卫所的军粮便时断时续。他暗忖,若这两个歹徒真是从宣府逃逸出来的卫卒,宣府卫所的军粮供应只怕已出大问题。再拖下去,北境恐生变故。

    江六郎先是不敢置信,待反应过来,大喜过望。

    边粮利薄,隐于边粮之后的盐引矿引和边贸,才是令人垂涎的大头所在。且江南富庶,粮食在江南价贱,到了边地就是贵物。以江家在江南商贾中的势力,整合调运南方的粮食到北地,绝非难事。

    秦韬心下也大为震动。

    杨敏之这个提议,看似轻描淡写,只怕在金风号上与江管事和老范商议用江家海船送卢梦麟时,就已想到。

    却半点也不跟他们透露,依然以金风号窝藏朝廷罪官为名,干净利落的在他们脖子上打了个结,或紧或缓,皆随他意。待他达成一点目的,便放松一点口子,牵引他人按照他的想法踉跄而行。

    无论你是为名,为利,还是如他一般有不得已的缘由,只要有所图,就会被他驱使,为他所用。

    其心机深沉到可怕的地步。

    秦韬面无表情,垂目掩盖住内心的不安。

    卢梦麟顺利出海,他所受卢温的恩惠已报。眼下,只欠了张侯爷的。

    印信还在杨敏之手中。还有金风号私下给侯爷的一千两银票……这回可是把侯爷给坑惨了。

    若拿不回印信,可如何是好!

    第29章 海船

    秦韬暗怀心结,忐忑不安。

    江六郎振奋不已。他随程山长入京,本就怀了念头走首辅府的路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杨大公子的助力。不由志得意满,恨不得马上就去操办。

    杨敏之微笑:“江郎君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先与家中商议妥当。毕竟边粮一事所费不在一日之功,所获也不在一日之利。”

    他已从江管事处得知,江六郎是江家家主嫡子,上头还有几个庶出兄长。做不做得了主,还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听杨敏之如是说,江六郎心念一转,这是大事,需得他亲自回去和父亲商议谋划。

    于是,款待众人在海港旁用了午膳,和程毓秀程三郎商量,把还在江家别院等他们的江七娘托付给程家姐弟,他即刻动身返回杭州。

    他们都不欲在津口多耽搁,程三郎回别院去接江七娘。剩下的人还是如来时一样,直接去津口河运码头。

    除了金风号,江家在津口码头还有一艘画舫,只来往通州和津口两地,这日正好歇在津口。等一行人都到了河运码头,就一同返回通州。

    张姝默默听他们安排。

    待走时,还是秦韬为她赶马车。

    从秦韬身边经过,正要上车,发现他腰间湿了一大片,呈深褐色。仔细一看,竟是从他腰腹处浸出的血,有的已干涸,又渗出新的血渍出来。

    张姝大惊,提醒秦大人,他腰间的伤口在流血,又连声叫程娘子过来看。

    众人都被吸引过来。

    秦韬强笑,说不碍事。

    当时被蒙面人砍伤,只是草草包扎。这一路奔波不停歇,伤口裂开在所难免。

    张姝却担心,觉得他应该重新上药包扎。

    程毓秀也说:“我不大会看外伤,不过简单的包扎还是会的。再说别院那边也还有些金疮药,还是去取了重新包扎上,总比你现在这样子强。”

    秦韬盯着她紧锁的眉头,捂着渗血的地方慢吞吞的说:“那就依程娘子的吧。”

    两个刑部官差不敢再让他赶车。

    他还要坚持。

    已翻身上马的程毓秀回头冷冷的说:“能忍得住你尽管忍,反正你快死的时候都忍得。这点伤算什么,又死不了,等起了脓,大不了拿刀子割下来就是了。”

    张姝听着就觉得生疼。

    杨敏之从他手里取下马鞭,拍了拍他后背,让他去官差的车上。

    程毓秀如同来时一样,扬鞭策马疾行如风,赶去江家别院取药。

    杨敏之叫官差带秦韬跟上程一娘,尽快取到伤药换下来,不得耽误。

    秦韬见她自顾离去,也钻进官差的马车。一抹温柔的笑意在唇边绽开。扶住腰腹的手松开,手上糊了一摊鲜艳的血色。

    她说得对。曾经他快死的时候都忍得住。

    但是现在,在她面前,他不想再忍了。

    杨敏之等他们都走了,从怀中掏出一小罐药膏,递给张姝,叫她抹到手腕的淤痕上。

    这是早上他和江管事去江家别院寻江六郎时,请江管事从那边拿的。

    本来想趁在海边沙滩上时给她,说着话却把她惹恼了,一急之下全抛到了脑后。

    看到秦韬的伤口裂开渗血,才想起来。

    “你、没事吧?”张姝接过药膏,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问。

    杨敏之愣神,马上明白过来,她以为他和秦韬一样身上带了伤。

    他微笑摇头,瞅她一眼,说:“带你去看福船。”

    说罢,放下马车门帘,转身坐到车前赶马,从海港码头拐了个弯,驰往津口船坞的方向。

    张姝打开玉瓷瓶,从里面挖出药膏,交替抹到两只手腕上,一片清甜凉爽的气息钻入鼻孔,令人心悦。

    一会儿的功夫,马车停到津口船坞后山上的一块平地处。

    眼前,亦是一处悬崖,比之早上随程一娘追日出时停靠的海崖要矮一些。不过丈许。

    几个黑褐色的粗大木桩从悬崖边冷森森的探出头,如巨大的黑色兽骨残骸。

    走到光秃秃的悬崖跟前,震撼与磅礴的气势直冲眼帘。

    从远处所见的巨兽残骸一样的粗大木根,竟是巨船的龙骨和桅杆的残垣。半截插到土里,半截如残损的利刃,从崖底探出来,探向明亮的天空。

    “这就是福船吗?”她喃喃。

    “对,百年前出过海的几艘在太仓,津口的这一艘从未出海。”杨敏之回答,环顾四周。

    悬崖下很远一处,是津口船坞的作坊和帐篷。渔网随意搭挂,零星几个作匠穿梭其中。

    再远处是苍青色无尽头的海。

    和他几年前来时,几乎没有变化。除了福船的残骸更加损毁,周围更加荒芜。

    海禁已久,除海外邦国朝贡,朝廷已有百年没有派官船探海。民间海船只能沿海岸港口沿途行驶。如江家这样的大商贾,亦只看重河运,海运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零头。

    但凡事愈堵,则境况愈坏。这些年海盗猖狂也未尝不是因海禁而始。

    当然,也正是因为海港码头凋零且管辖松弛,他们才得以将卢梦麟以海运暗中送出。

    “五年前,我和阿源阿清来过这里。我们从京城一路跑到津口。那时,福船的龙骨比现在看上去还完整一点。我们从这边下的崖,本来可以走到福船里头。赶上涨潮,起初没放在心上,却不知此处原本是当初用于福船下海的海湾,地势本就比别处低。涨潮时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桅杆被拍断,疏松的木头被击成粉碎。我们慌不择路的往上爬,还好当时崖边还有不少藤蔓。”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当年爬悬崖时薅得太狠,现在崖边只剩稀疏几根藤。

    他边说,指给她看。语气轻松,还带了些自嘲和诙谐。

    张姝听得惊心动魄。

    杨敏之朝她笑:“当时还异想天开,想出海去看看,当然是走不成的。后来也没走水路,一路往南,去了保定府和江陵两个姐姐家,一直走到湘江,去屈子投江处凭吊了一回。第二年回的京城。”

    “你不用去官学的吗?”

    五年前的杨敏之,与现在的她差不多大,不过十六岁的少年。按说还在国子监念书。

    杨敏之弯腰在山坡的树丛中找着什么,随口答道:“我那年中举,本应该是解元,却被除了头名,一时心情不虞,就出了京随意走走。”

    他没与张姝说的是,实际上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与父亲置气。

    当年他应举的文章连卢温都说好,应是头名,父亲担心他因此骄矜自傲,请学政除了他的解元之名。

    回过头来,迎上她既惊愕又钦佩的表情,笑:“那时年少气盛。现在想来,不足为道。”

    张姝避过他发亮的眼眸,缓缓回望眼前犹如巨兽骸骨般的福船残骸。与瑰丽的海上日出相比,别有一番凋零壮美。

    此时,她方理解了程一娘策马追赶日出的急与迫。

    等待百年的福船还未出海就已腐朽,而人生在世也不过百年,不如福船,更不如每天都会升起的朝日。岁月如梭,他们又赶得上什么,留的下什么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今日才晓得,原来是真的。你们,还有程娘子,心中有沟壑,想做什么就有能耐去做。虽万千人亦可往,真好。”

    怅然的神情,由衷的羡慕与钦服,让人心间柔软处如细针相扎,有点疼,却又欢喜暗生。

    “姝娘在家中都做些什么呢?”柔声问道。

    朝她面前递过去一捧红艳艳的刺泡子,盛在宽阔碧绿的野菜叶中。

    “我见你午膳时很少动箸,想必海边的膳食不合你口味。”

    他刚才便是在草木枝叶间摘取浆果。

    张姝接过,绯色霞晕从面颊蔓延到耳根。不接话也不看他,转身走到山间一处清浅的泉眼旁,默默的清洗浆果。

    杨敏之的目光被牵引,看她稍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玉色手腕,在水中涤荡果实。

    她将洗干净的刺泡子重新放到阔叶中,开口:“不过是跟母亲理理家事,做一做女红,和义母学丹青罢了。跟你们比,乏味无趣的很。”

    尽管乏善可陈,她还是柔声细语的跟他说,她是如何拜了县令夫人为义母。义母家的阿姐还未出嫁时,义母教阿姐闺训也一并教她。也跟阿兄一起读书习字。义母家的阿姐阿兄也都是安静的谨小慎微的性子,如她一般。只有一对比他们小很多的双生子格外活泼,爱捉弄人。

    “是三年前认的义母?”杨敏之问。

    那年在他和司礼监李荃的暗中推动下,她的姑姑被封淑妃。虽品位不高,但对于河间那种小地方,张姝家算得上门第高贵的人家了。

    她摇头,说还早几年。

    他不动声色,心中一缓。

    看来她那位身为县令夫人的义母对她倒是真心喜爱的。

    张姝口中说着义母,心里格外想爹娘,想回家。昨日夜里,她以为他们坐船回陆家马场旁的沙洲,没想到竟然来了津口,离京城越来越远。

    又生出不安来。

    看完福船残骸,洗完浆果,该启程回通州了。

    她不过略捡了几个吃,剩下的果实作一把捧着坐回车里,杨敏之不放心的打量一眼:“不吃完么,我怕你半路上又睡过去,一松手该全洒了。”

    他这么一说,她便想起从马市返回那日,她从马车上醒来,一睁眼望进他深邃的眼中。就像眼前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海。

    “不会!”她噌的一下把车帘落下来。挡住水盈盈暗含羞恼的眼和嫣红的脸。

    怎么又着恼了。

    饶是足智多谋的杨大公子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过她羞恼的模样让他心中不禁又软又怜,又有些痒痒的,忍不住想要逗弄。

    但还是发怵。

    第30章 议亲

    张姝一路捧着刺泡子坐得矜持端正,眼睛一眨也不眨。

    离了冷清的海港,越往津口河港码头走,眼见的越发繁华喧嚣起来。

    秦韬和程毓秀等人先到一步。

    悠扬的琴声从船上洒落下来,伴随着女娘的欢声笑语。是已经上了画舫的程三郎和江七娘。

    张姝见秦韬伤口处的外衣干净了很多,精神也格外焕发,想必已经处理好伤势。

    把刺泡子呈给程一娘,请她品尝。

    程毓秀眼前一亮,说野浆果泡酒,别有一番风味。

    说着拉起张姝径直去画舫底舱找酒去。

    秦韬的目光紧紧跟随两位女娘,唤了一声“张娘子”,准备跟上前找机会把侯爷印信的事跟她提一下。这件事始终让他牵肠挂肚悬着心。

    今日张娘子发现他伤口渗血,坚持叫他重新上药包扎,无心把他往秀娘身边推了一把。让他对这个小女娘无由来生出亲切之感。她看上去柔弱不堪,实比毫无心机的侯爷要靠谱的多。

    还不等他跟上去,杨敏之叫住他随自己去津口码头的总管衙门,看看范大人情形如何。

    秦韬一愣,惭愧不已。他都把老范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张姝回头:“秦大人唤我何事?”

    杨敏之淡淡的打发了她:“两位娘子请自便,我和秦大人到总管衙门去去便回,不会耽误行程。”

    张姝乖乖的“哦”了一声,跟着程毓秀上了船。

    画舫上,程家三郎正在花厅外的廊间抚琴。

    奏的是古曲凤求凰,婉转热烈,缠绵悱恻。

    旁边回廊上坐着一个以手托腮倾听琴音的清丽少女,笑意盈盈,遍身锦绣绫罗,珠光宝气。

    张姝对上她的面容,吃了一惊。

    江六郎何时换了女装,面孔还是那张俊秀的面孔,却是一副俏生生的女儿之态。

    “张娘子?”

    这个酷似江六郎的女娘看见她,露出惊艳之色,随即走上前来,行礼后就要托她手臂打量,神态亲热。

    张姝一僵,正要避开她伸过来的手,目光划过她环珰垂绕的耳孔,心下释然,款款与她福身见礼:“江娘子岁安。”

    程三郎按住琴弦,道:“七娘,你好歹容阿姐介绍过再蹿上去,莫得惊扰了贵客。”

    口中淡淡责备,脸上却不由自主露出宠溺的微笑。

    江七娘与他对视而笑,拉着张姝的手请她到栏杆边坐,一边絮絮的与她说话。果然,她与江六郎,如义母家的一对双生弟妹一样,也是孪生。

    张姝不知江七娘为何对自己青睐有加,摸不着头脑,只安静坐着,微笑听她叽喳不停。

    程毓秀要去底舱找酒,被程三郎叫住:“阿姐只管安坐片刻,杨兄长跟我们一路去京城,让他看见阿姐如此随性肆意,总归不大妥当。”阿姐好酒,且酒量不弱。但这几日不是畅饮的时候,好歹得端着点。

    张姝听他说的杨兄长应该就是杨敏之。这话听着却有些怪怪的。

    江七娘挑眉:“阿姐哪里不妥当了,不过是相看罢了!那杨大公子若因一点小事就轻看了阿姐,不是我阿姐不好,是他没眼光!”

    张姝心中一震,震惊之色差点就表露到脸上。随手从桌上拾起一柄团扇,遮住眼睛下的半边面容。

    “七娘,你莫要添乱好不好?你也晓得我们是来议亲,不是来游山玩水逍遥纵情的。自从早间见了杨兄长,我心里总觉不大踏实。我阿姐当然是顶好的,不论学识才华还是家世人品,与杨兄长可堪良配。但是世间的男子大抵还是喜爱温良恭顺、性情柔和的女子多一些,我想即便只是给对方以尊重,这几日也应该稍稍收敛……”

    程三郎还未说完,就被江七娘一声冷笑打断:“哦?我倒不晓得三郎什么时候喜欢温良娴淑的女娘了?与我这般既不温顺又不柔和的女子定亲,委屈你了是吧!”

    “七娘!你不要胡搅蛮缠,这是两码事好不好!”

    程三郎和江七娘刚才抚琴赏乐时还情意绵绵你侬我侬,转眼间杠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谁也不让着谁。

    张姝呆愣住,团扇后的面容渐渐凝滞,垂目失神。后面两人在争吵什么,一点都没往耳朵里去。

    程毓秀把阔叶包着的刺泡子往桌上一搁,笑起来:“我还没怎么着呢!倒是你们俩,都定了亲的人,还跟孩童一般吵吵闹闹,好不惹人笑话!不怕在张娘子面前丢脸么?”

    吵嘴的两人面面相觑,霎时闭了嘴。

    程毓秀看看三郎,又看看七娘,叹道:“我的好弟弟好弟妹,若因为我让你们起了嫌隙,阿姐给你们赔不是了!”

    江七娘被她一声“好弟妹”羞红了脸。

    “只是我以为,为了婚事,刻意逢迎,取悦他人,才真的是对彼此不尊重。三郎,七娘愿意与你定亲,不就是被你的真诚和一颗赤子之心打动的么?”

    两人又一起被羞了个大红脸。”况且,取悦自己与取悦他人,若二者只能择其一,我更愿意取悦我自己。说我自私也好,凉薄也好,这是我程一娘自己的选择。既选择了,不论好坏,我自己承受就是。刚才七娘说的,也对也不对,杨郎君与我成与不成,只是合适与不合适罢了。不是他没有眼光,也不是我程一娘不好!”

    她淡然含笑,异常坚决。

    程三郎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伯父总说阿姐性情过于刚硬执拗,和她早逝的生母一样不讨喜,在姻缘上恐怕也多坎坷。

    以前他少不经事,觉得阿姐刚强洒脱的性子也没什么不好。自从他自己定了亲,突然从男子的角度有所感悟,女娘的一生,总得依附一个人,总得寄托于一段好姻缘。不是么?

    他与阿姐为祖父守孝满三年后,阿姐不知何故一直拒绝议亲,硬生生拖过了花期,今年就整二十了!

    幼年丧母,现又大龄未嫁。阿姐不急,他焉能不急。对阿姐的怜悯和同情之心也愈盛。

    今日方知,原来阿姐并不需要他们的怜悯和同情!

    一时之间,他也茫然。阿姐这番话过于离经叛道,但好像又无错处。

    张姝轻执团扇,一双静美无波的眼眸飘向栏杆外的河道。眸光盈盈颤动。心中既震撼又微微泛起失落。

    这样坦荡洒脱的女娘,任谁都会被吸引吧。

    几人因为程毓秀的话,各有所思。

    杨敏之和秦韬返回。

    江七娘惊的跳起来,两手把桌上的浆果一拢:“哎,我去叫人泡个清淡相宜的果酒罢!你们好好招待杨郎君!”

    说着就匆匆往底舱去。

    程毓秀无奈一笑。七娘嘴上说得洒脱,实则也和三郎一样,希望她在杨敏之面前有个好印象。

    踏板上,人影绰绰即将过来。

    张姝起身:“我同七娘一道。”

    船工落帆,正式启航返回通州码头。

    杨敏之和秦韬去总管衙门寻老范,扑了个空。衙役说范大人让郎中重新包扎后,由那两个官差搀扶着坐船回通州去了。给他二人留了信,信上说他惦记着赶去花船停泊的港湾把牛疙瘩的尸身从水里打捞出来,再耽搁下去,尸体该泡得不成样子了。

    后来一路上和张姝船头隔着船尾,再没碰到一处。

    几个女娘坐在船尾,轻摇团扇,饮着刺泡子泡制的果酒,凭栏远望,窃窃私语。

    张姝背对夕阳。远远的只能瞅见一段单薄的婀娜背影。

    杨敏之心神不定,与程三郎弈棋,不出意料胜了几局,更觉索然无味。

    程三郎与他对弈时,便察觉他棋力远超自己,落子却甚是漫不经心,心思似不在棋局上。灵机一动,请阿姐过来与杨兄长对弈。

    江七娘正偏头和张姝讲话,听到程三郎招呼她们,眨了眨眼,极力催促阿姐快去。

    程毓秀被江七娘推搡了几下,放下杯中薄饮,朝他二人走去,随口道:“若我赢了,是要有彩头的。”

    这是要赌棋的意思。

    程三郎脸都快绿了。

    双手抱臂倚站在窗棂旁的秦韬,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朝船尾还孑然坐在原处的张姝大踏步走去。

    江七娘走到程毓秀身边,笑眯眯道:“阿姐,你别托大!若杨兄长赢了,也要朝你讨彩头的!”

    杨敏之皱眉,他不觉得自己与这几个女娘有多熟稔。尤其是这个面容肖似江六郎的七娘,挽着张姝的手从底舱上来时,一眼教他认错,差点失色。

    眼角余光瞅见秦韬走到她跟前,躬身说了几句话,她站起来随秦韬走到船舷边,被花厅外的柱子挡住两人的身影。

    隔得太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心中越发不快,面上也越发不显,放下手中棋子,抬手请程毓秀坐。

    程毓秀冲他微微屈膝行礼落座:“刚才三郎落败,这局还是请杨郎君执白。”

    船尾花厅外头,张姝听秦韬说完,强忍心中不安,说:“家父和那两个贼人并无瓜葛,刑部一查便知。还有千两银票,待我回去跟父亲把您的话转告给他,让他速退还给江管事,此事不就了结了么?”

    秦韬满脸歉意:“话是如此。我会去刑部把错处认下来,与侯爷实无干系。只是当下,侯爷的印信在杨大人手上,杨大人此人……”

    他犹豫了一下,斟酌道:“大人谋略深厚,他想要借此做何文章,不是我等能揣度到的,此事恐怕不能善了!侯爷需早做应对。”

    其实他也不指望侯爷能做出什么应对来,只能让张姝传话给他提个醒。

    执团扇的手渗出津津汗意。偏头望过去。

    船头,江七娘和程三郎已不见踪影,程一娘和杨敏之相对而坐,皆面容沉静,无声厮杀于黑白盘格上。

    唯她是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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