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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杀我之前,可以先看下这个?”度无主好脾气地笑笑,递过来一只镜子。

    冰炎鉴,放大人心的欲望与恐惧。

    魔界之中,尧宁看到的是身边人的恐惧,冰炎鉴并未显露真正的实力。

    她看了眼冰炎鉴,抬眼看向度无主。

    度无主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度玄都。

    度玄都通身有种清净纯良之气,眉眼柔和悲悯,像个得道的比丘尼。

    然而她衣着暴露,脚腕上的铃铛行走间叮铃作响,墨黑的发丝衬着雪白的肤色,无端多了色欲气息。

    度玄都眼神空茫,安静地侍立在度无主身后,像个失去灵魂的陶瓷娃娃。

    “你对她做了什么?”

    度无主笑道:“以下犯上,略施惩戒罢了。”

    一只蝴蝶扑闪着翅膀,落在度玄都散发着香气的额间花钿上,大概是将花钿当做了一朵真花,停留片刻后又离去。

    度玄都连眼珠都没转一下。

    度玄都给人的感觉像是行尸走肉,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也许她的神魂真的被移到了什么地方,而眼前的只是一具未曾腐烂的尸体。

    度无主注意到尧宁的目光,道:“你很在意她的变化?说起来她也是入了冰炎鉴之后,才变成如今这般乖巧懂事的。”

    尧宁没有触碰冰炎鉴。

    度玄都变成了这幅模样,度无主堂而皇之地告诉自己,乃是因冰炎鉴所致,然后在她对他充满杀意时,要她自行入彀。

    “你觉得我傲慢?”度玄都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轻笑道,“还是觉得我疯了?”

    他视尧宁冰冷如实质的杀意为无物,谈笑间仿佛二人是久别重逢的好友。

    尧宁面上一片寒色。

    她讨厌度无主这幅模样,游刃有余,有恃无恐,高高在上地俯视,永远占尽先机。

    扶光剑出其不意刺出,疾如闪电雷霆,快要触到度无主眉心时,又猛地悬停。

    度无主眼底浮现笑意:“怎么?”

    尧宁收了剑,沉默地继续劈柴。

    她周身散发出浓重的戾气,湿重的木头“啪”一声从中间分成两半。

    这个人不是度无主。

    尧宁想到西洲馆中,度无主神魂暂时降临的那具人身,西洲馆的头牌,流亡人间的桃花庵弟子。

    方才一剑刺出,死的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人物。

    度无主道:“你看到的真相太少了。”

    木头的香气浮在空中,碎屑飞溅,一点木屑落在了尧宁的头上肩上。

    度无主伸出手,似是想为她拂去。

    尧宁将斧子往柴里一剁:“为什么自己不敢来,却要让她跟着来送死?”

    度无主一顿,未反应过来。

    尧宁不待他回答,继续道:“你的脏手敢碰一下我衣角,我便在度玄都身上砍一斧头。”

    度无主面色古怪起来。

    半晌他似困惑,又似懊恼,收回了手。

    尧宁擦了把汗,开始将劈好的木柴抱到墙边码住,她心中暴躁而愤怒,恨不得将一切踏入领地的人与物乱刀砍死。

    她摸了摸小腹,听说怀孕的雌兽都会变得异常凶猛,也许她一日日高涨的暴躁与嗜杀欲与腹中孩子有关。

    余光瞥见肩上的碎木,尧宁随手拍掉。

    她想到当日西洲馆中,度无主说,你肩上落了灰尘。

    中则正魔混战,度无主曾手下留情。

    魔界之行,冰炎鉴开启,有人放水。

    即便尧宁从未自作多情,也曾想过,度无主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待她不同。

    她原本想归因于阿度的渊源。

    可千丝万缕的细线暗自勾连,似乎隐隐指向了另一种可能。

    “你是他的人。”

    尧宁再次坐下时,直视度无主双眼肯定道。

    他——幕后之人,执棋之手,始作俑者。

    度无主没有否认:“我说过,你看到的真相太少了。我们只想让你看清,世人都是负心薄幸,这个世界不值得你留恋。”

    他向身后一抬下巴,度玄都木然地上前,放下一颗留影珠。

    “我知道你对我心有戒备,不会入冰炎鉴,这是当日魔界白骨宫殿之上,你心中的恐惧。”

    尧宁一哂:“我为何要看?”

    “冰炎鉴传自上古,天地化生,不会作伪。一个人恐惧的未来或许会因种种原因偏移,然而恐惧的过去,却是早已发生,无可撼动,尘埃落定。”

    度无主起身:“你的夫君,和你爱戴的大师姐,背着你做过什么,真的不想知道么?”

    “听说最近人间乱了,天枢派的话事人——原也是你的至交,头一个声讨你。”

    度无主遗憾道:“我真为你感到难过。”

    尧宁眼睛盯着他,手摸上了斧头柄。

    “你怀孕了。”度无主仿佛看不见尧宁眼底蒸腾的怒意,“可惜了,落在小阿宁肩上的灰尘,又多了一粒。”

    *

    度无主离去后,尧宁扔了斧头,回小木屋简单收拾了行李,准备离开。

    幕后之人想要弄死她。

    度无主知道了她的行踪,告知魔尊或是正道,甚至两边都通知到,这里已经不再安全。

    尧宁不知道幕后那人是不是看着自己在他眼皮底下狼狈逃窜,是不是准备将她逼到绝境前先逗弄一番。

    但只要她还能活一时,便会不遗余力地活下去。

    待她生产完,她要先去魔界将度无主砍了。

    再找出那个不敢露面的缩头乌龟,让他也试一试无家可归的滋味。

    离开前,尧宁摸了摸肚子,发红的双眼里戾气消退些许。

    “乖,阿娘带你去别的地方看风景。”

    尧宁离开,度无主留下的留影珠也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后。

    她看了眼,正要一把捏碎,眼前地面震动起来,尧宁身形左右摇晃,不耐烦吼道:“找死!”

    她以为第一天来,已经打服了这里的东西,让他们知道了谁大谁小。

    正待出手,面前波浪般起伏的土地恢复平稳,尧宁面前的地面上,颤颤巍巍地浮出字符。

    那是一种怪异的符号,尧宁从未见过,然而那符号落在眼底时,她自然而然明白了其中意思。

    “有人。”

    尧宁一怔,这些天她已发现使用灵力会加重意识的滞重黏连,是以一直都刻意减少使用。

    尧宁放出神识,刹那间往外覆盖方圆数里。

    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人群向这里聚集。

    她看到了沈牵和褚良袖。

    *

    密林边缘,两支不同队伍撞上。

    褚良袖瞥了眼孟摇光,和她身后的同门及拥趸,真诚疑问道:“你怎么有脸出来?”

    孟摇光下意识按下胸口:“师姐说什么?”

    褚良袖天生情绪淡薄,然而此时脸上竟露出少有的嫌弃:“骗子。”

    她撞开身边的王勉之沈牵,走到远离褚良袖的另一边。

    王勉之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孟摇光,瞧着她脸色似有些苍白,欲言又止,最后沉默着走开,去到褚良袖身边。

    孟摇光神色如常。

    两支队伍的最前边剩下孟摇光与沈牵,两人沉默着,片刻后,沈牵先开了口:“小时候我们三人一起玩,你是最认真的那个,得不到第一便不开心,要是勉之邀请了别的小孩,你也不开心。”

    孟摇光一愣,没想到沈牵说起这个。

    “我那时便时常想,你这样争强好胜,倒是与我母亲契合,若我有你一半心性,想必她必会很欣慰。”

    孟摇光笑了一下:“若有人日复一日在你耳边提点,说你是人皇后裔,天枢派唯一传人,贵不可言,你也会不由自主套进那个壳子,生怕行差踏错,遭人耻笑。”

    沈牵不置可否:“明明以阿宁的身份,就算主动靠近你,也只是那些被你排除在游戏之外的小孩,你看不起她的出身,为何又要骗她?”

    孟摇光不答反问:“你明知我在乎贵贱,为何不阻止她?”

    “阿宁喜欢你。”沈牵叹了口气,“可我知道她的性子,大师姐待她极好,可她从前也对她有敌意,更何况她以为你我……”

    沈牵沉默片刻,问孟摇光:“你对她用了惑心,是吗?”

    两人各领着一只队伍向前,气氛也称得上和缓,可他们心底都清楚,彼此已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孟摇光嘴角勾起微笑的弧度,似是嘲讽,又似嗤笑:“你就当是吧。”

    *

    尧宁怔愣的时候,身后跟随的留影珠颤动两下,虚空中展开画卷。

    芳草萋萋,向天地尽头绵延席卷。

    一轮圆月悬空。

    月光落在少年沈牵的脸上,他丰润嘴唇开合,似要说什么。

    尧宁瞥了眼,认出是魔界冰炎鉴展开时,她看到的画面。

    她没管留影珠,寻了个方向开始逃命。

    留影珠似乎附着阵法,紧随尧宁,晃动的画面在她余光中变换,少年沈牵的眉眼温柔俊美。

    十一二岁的沈牵,正是她初遇他时的模样。

    尧宁心想,度无主当了太久的魔修,习惯了露水情缘与弱肉强食,并不谙熟人性的复杂。

    当日仙盟大会,她与师姐同时遇袭,沈牵放弃了她。

    那时她已体会到此生最大的恐惧。

    不会有比那时更让她恐惧的事情。

    留影珠画面颠簸晃动,少年沈牵清越的声音传出来,温柔得像是月光织成的绸缎。

    “师姐,等我长大了,我要娶你。”

    第72章

    碧绿的草地绵延至天际,风滚过草浪,世界寂静无声。

    澄明的天宇悬着一轮圆月,月光流泻,铺陈少男少女的眉眼。

    十二岁的沈牵侧过头,少年的眼睛温柔而坚定,像是夜色中闪耀的宝石。

    “师姐,等我长大了,我要娶你。”

    淮水之畔,姻缘灯落向了沈牵与褚良袖。

    恶紫夺朱,盗玉窃钩。

    梵天寺中,谢琦临死前,看向她的眼神嘲弄怜悯:“你尽可嘲笑我的命运,只是命由天定,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也在其中?”

    “大师姐,为何一定要变强。”

    “保护沈牵。”

    ……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笼在眼前的轻烟迷雾骤然散去。

    为何她从未想过,她拥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人语声杳杳而来。

    尧宁再次发觉,人在遭遇重大打击时,思考会停滞,而肉.体的痛苦变得鲜明不容忽视。

    她缓缓、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转头离开。

    “没关系的。”她摸向腹部,温热跳动的触感传至手心,她失神地笑了一下,再次轻声重复道,“没关系的。”

    *

    “禀宗主,前边疑似出现灭世之主的踪迹。”

    所有人精神一震,纷纷转向一位僧侣,这和尚出了列,取出一只光华流转的珠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舍利子?”

    “不是随着梵天寺覆灭毁了吗?”

    “舍利子也不是这等模样。”

    和尚脸上哀伤一闪而逝,双手合十向众人道:“是舍利子残片。”

    他不再多言,向那作为斥候的弟子所指方向跨出一步,闭目诵念片刻,众人只见那珠子内明黄光芒消退,映出一里之外的场景——浓郁的黑气白气缠绕。

    和尚睁开眼:“这样程度的混沌之气,只有她才有。”

    人群喧嚣起来,纷纷向那个方向加快了步伐。

    沈牵皱眉看向前方,包围圈最薄弱之处,以尧宁的本事自然能全身而退。

    他又转向方才的和尚,空闻大师座下的二弟子,梵天寺覆灭的幸存者之一,法号明心。

    沈牵抬步跟在了明心身后。

    褚良袖正欲一道上前,走了几步又停下。

    她转过头,待大多数人都经过身旁,目光落在了最后面的孟摇光身上。

    褚良袖走向孟摇光,隔着老远的距离,问她:“你为何不去?”

    孟摇光侧脸看向一边:“师姐,我害怕。”

    褚良袖静静瞧她片刻,像是瞧什么稀奇物件。

    “孟摇光,你能别装了吗?”她面无表情道,“我害怕。”

    林间惊起一片飞鸟,包围圈在飞速缩小,合围至指定地点。

    所有人面色严肃,每上前一步,心中就沉重一分。

    特别是孟摇光一派,灭世之主很可能大开杀戒,他们首当其冲。

    与此同时,他们还要提防悬清宗为首的同盟的攻击。

    为了修真界,为了宗门,为了至亲,他们视死如归。

    明心时时以舍利子珠映照,代表尧宁的混沌之气移动极快,众人则死死咬在身后。

    半晌后,她忽然慢了下来,转而完全停下。

    有人谨慎起来,怀疑那是诱敌之计,明觉目光闪了闪,想到什么,一挥手,几个梵天寺幸存的和尚沉默地跟着他遁光飞往那处。

    众人见了,士气一振,纷纷跟随。

    尧宁停留的地方是一小片清幽的池塘,池水清澈见底,半山腰上有间小木屋。

    有人在山腰上喊道:“发现了她的痕迹。”

    众人喧嚷起来,然而明心已经看到了尧宁。

    他谨慎地停下了步子。

    因为那个人太不像了。

    它立在一片空地上,甫一见面还维持着尧宁的脸与身形,明心只看了片刻,就见它脸上皮肉腐蚀一般漱漱掉落,里边的竟不是骨骼经络,而是湿润漆黑的泥土。

    见明心一言不发,隔着十几丈看着自己,它扯起了一个笑容。

    “啪嗒。”

    嘴掉了。

    沈牵在明心身边,笑了一下。

    它似乎终于觉察到自己的异样,慌乱起来,白净的皮肉与漆黑的土壤斑驳交错,渐渐像融化的麦芽糖一样往下流淌剥落。

    “何方妖孽!”明心大喝一声。

    它知道已经露了馅,恐惧地尖叫一声,索性一猛子扎进了地里,脚下的土地波动两下,又恢复正常。

    这里弥漫着浓重的混沌之气。

    明心阴鸷地转向沈牵。

    *

    尧宁越走越深,林间灵气减少,魔气变得猖狂。

    两边风景退后,参天古木如巨人在时光中无声死去,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

    尧宁穿过枝叶间的缝隙,看了眼低沉沉压下来的天幕。

    心中只剩了最后一个念头,去魔界。

    她不能落在孟摇光手上,她解释不清混沌之气的来源,届时只能是百口莫辩。

    她不能回悬清宗,不能连累宗主与同门。

    如果想得没错,她的一线生机,在僵蚕身上。

    哪怕去魔界也是一死,她也要搅乱僵蚕与度无主之间的关系,临死前拉一个人敌人陪葬。

    耳边传来轻微的断裂声,尧宁浑身蓦地绷紧。

    一把本命飞剑穿花拂叶,眨眼间刺向尧宁,尧宁偏过目光,看向躲在一边的飞剑主人,那人不期然尧宁竟能一下子发现自己藏身之处,心中一凛。

    “当”地一声,扶光将这把本命剑斩作两截。

    尧宁收回目光。

    下一刻,空中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很快,黑点拉长,反射出一片锋利的白光。

    尧宁清透的瞳孔中映照出雨幕一样飞来的数百把本命剑,她伸出手,握住了扶光剑柄。

    灵力荡开,日光大炽,四下里发出烧焦的滋滋声,飞剑一瞬而至,进入尧宁周身一丈之内,自剑尖开始消融,最后完全没入虚空之中,只剩刺鼻的烟气。

    尧宁五指收紧,跨出一步,双手举剑挡在额顶。

    “锃”地清越响亮的一声,响彻在天地间。

    融化的本命剑丛中,虚空中渐渐浮现一个人的身影,孟摇光的钢鞭落在尧宁头顶,被她以剑格住。

    上一次两人离得这般近,还是天枢派的秘境中。

    九节钢鞭不愧是孟摇光的本命法器,在尧宁阳炎心法下也未改分毫。

    两人对上一眼,尧宁往后疾掠,孟摇光步步紧跟,钢鞭一下下劈下,与扶光相接,火花四溅。

    孟摇光天生神力,修为亦是不俗。

    两人出手都没有留情,一招一式皆是你死我活,然而看向彼此的目光都算得平静。

    尧宁没有质问孟摇光,仿佛她的欺骗与倒戈无关紧要。

    尧宁看起来很冷静,冷静中又蕴藏疯狂,疯狂背后却是一片死寂。

    这个认知令孟摇光拧了眉,她忍不住在交锋中大声道:“别抵抗了。”

    尧宁接住孟摇光劈下的钢鞭,侧身卸下力道,后退一步,没有说话。

    孟摇光胸口起伏:“这么多人,你一个人打不过的。”

    数百人影沉默地站了出来。

    孟摇光继续道:“别抵抗,我不会伤你。”

    从目前的情景来看,孟摇光很像在随口胡扯,然而尧宁静静望了她片刻,笑着问道:“是惑心吗?”

    孟摇光:“什么?”

    “‘不会伤我’是惑心吗?”尧宁又重复一遍,“因为我差点信了。”

    孟摇光抿着唇,没有回答,然而不知是否是尧宁的错觉,她竟看到了她眼底的失落。

    尧宁知道这里人少,是因为大多数人被引去了别处。

    她必须尽快离开。

    “摇光。”尧宁叫她。

    孟摇光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一般看向尧宁。

    “摇光。”尧宁柔声道,眼里死寂褪去,当初秘境断崖边的羞涩喜悦重归而来,“我相信你有你的不得已,我不怪你。”

    “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孟摇光直直看着尧宁,怔愣了片刻。

    也是这片刻的功夫,尧宁身形陡然消失,又出现在数十丈外。

    趁着孟摇光未反应过来,尧宁飞速往前奔逃。

    尧宁想,孟摇光不了解她。

    她尧宁难道是什么好人吗?

    孟摇光看着那个快要消失的背影,苦笑一声。

    她是惑心,却也有被人蛊惑的时候。

    两边风景成了一道残影,尧宁已顾不得先前入魔界找僵蚕的计划,只能寻无人处逃命。

    大腿突然变得沉重,无法抬起,尧宁低头,只见一堆石头压住了双脚。

    虚空中突然出现一个大洞,几个人自洞中探出身来,或是法器,或是灵力,尽数招呼过来。

    尧宁挥动扶光,挡住攻势,刚想反击,却见那洞口关闭,方才数人从一箭之地外钻出。

    尧宁劈碎阻止行动的石头,迈出两步,就见头顶藤蔓交织疯长,遮住了日光。

    日光隐没了那一霎,尧宁心中一凛,握剑的手抖了一下。

    周围如瀑布倾下,刹那间垂下密不透风的水帘,隔绝了出路。

    尧宁仰头,天幕低垂昏暗,“啪”,一粒水珠落在她脸上摔碎。

    紧接着无数雨珠砸下,激起一片泛着土腥气的灰尘。

    扶光愤怒地嗡鸣颤动,终于在雨幕中暗淡了光芒。

    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所有杀招都是为尧宁而生。

    耳边分不清是雨声还是水流声,尧宁被浇了满头满脸,她脊背绷直,握剑的指节发白,无声地四下环视。

    她听到了脚步声围拢过来。

    第73章

    冷雨浇湿衣裳,滞重地贴在身上,寒意砭骨。

    尧宁脸颊苍白,血色尽失,显得眉眼愈发清澈地黑。

    水幕内昏沉不见天光,她侧脸紧绷,警觉地听着轰隆水声之中的其他动静。

    劲风自身后而来,发丝被掀起时,尧宁下意识往一侧移动,只是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敌人眼中,堪堪避开时,第二次攻击很快紧随其后,尧宁避无可避,闷哼一声,咽下喉中血气。

    攻势从四面发起,却似乎遵从着某种规律。

    时而亮起的光芒照见她冷肃的面容和漆黑的双眼,那眼中不见恐惧与慌乱,只有令人胆寒的镇定。

    似乎她觉得便是死在这里也行。

    酣战片刻,尧宁负了一身伤,颈侧溅了大片血迹。

    然而她的敌人更惨。

    尧宁被他们削弱,于是她出手变得狠辣而不留情,但凡稍有不慎被她掣肘住的人,不是断了手脚,就是被从刁钻的角度在身上戳出一个对穿的血窟窿。

    她浑身的气势无声间变了,不再是大宗门的优雅的仙子,更像是残忍凶狠的亡命之徒。

    这种不要命的气势很快震慑了众人,攻击不再紧密。

    尧宁也在不到一刻钟的交手中摸清了对方那若有若无的规则。

    这些人似乎不想,或者说不能伤她,她身上乍一看可怕,其实都是皮肉伤,相比于敌人的下场,那些伤口简直是小打小闹。

    尧宁知道自己如今处境不利,而随着时间推移,只会更加不利。

    但这看似绝境一般的境遇中,这个新发现的规则,在变更之前,似乎可以成为她翻盘的契机。

    尧宁冷静斟酌着逃生的可能性。

    需要她以身犯险,露出一点破绽,在有人瞄准这个破绽攻击时,装作反应不及,只能束手就擒。

    如果她的观察没错,围攻的规则是真的,这些人不会对她下死手,那就是她突围的机会。

    尧宁将计划在心中转了几转,瞅着机会,一把拉住了穿过水幕的一只手。

    那只手主人僵硬片刻,立即开始反击,法器的光芒在昏暗中亮起,砸向尧宁的刹那,她直直站在那里,不闪不避。

    对方似乎没预料到这个发展,千钧一发之际硬是拼着内伤反噬的风险收回攻势。

    就是现在!

    尧宁双目明亮,向着这人方向欲要突破水幕。

    眼前的场景突然变得摇晃而缓慢,原来是所有水幕倏然一收,化作她前进路上的一面平静的水墙。

    尧宁撞入其中,便像是上下左右颠倒,沉入深不见底的河流,湍急的流水将她一瞬间冲出数十丈远,纠结的水草缠绕住她的脚脖子。

    窒息感传来,尧宁眼神变散,头发浮起晃动,像是溺水的女尸。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从水墙里伸出,紧接着身子挣出,尧宁如一条濒死的鱼,让水墙将她吐了出来。

    “咳咳咳……”

    尧宁摇晃着站起来,长发纠结成一绺绺,淋漓的水珠从脸上身上掉落。

    她脸色更加透白,浑身忍不住细微颤栗着。

    冷。

    好冷的水。

    她下意识摸向肚子,运转灵力驱散寒意。

    不远处的孟摇光眉头一皱。

    尧宁杵着剑身,抿唇看向她。

    孟摇光侧头吩咐了几句,于是新一轮攻势开始,与前番一样,这些人配合娴熟,最大程度上削弱尧宁。

    只是他们不再留情。

    尧宁负伤越来越多,有些灵力与法器造成的伤势几乎令她站立不稳。

    削弱,拖死。

    大概就是他们的战术。

    尧宁像是被激怒的母狮,下手也愈发狠厉。

    “孟摇光!”尧宁大声喊道。

    不远处的孟摇光眉心动了动。

    尧宁一脚踢开扑上来的修士,抬剑挡住一波攻击,气喘吁吁道:“你到底要遮掩什么?”

    受封人间郡主,沾得人皇气运,是为了暂时隐蔽她身上的混沌之气,以便时机到来一击即中?

    “孟摇光!”尧宁嘴唇颤抖,艰难地问出口,“我到底是什么怪物?”

    血腥的屠戮场中,尧宁眼睛发红,大声问孟摇光:“你知道的是吧?”

    她像是质问,又像在请求。

    求你,哪怕看在我们虚假相交一场,在我已行至穷途末路,告诉我真相。

    孟摇光静静看着尧宁,没有开口。

    交手片刻,围攻的修者便发现了尧宁极力想要隐藏,却又轻而易举暴露的弱点。

    她似乎害怕肚子受伤。

    便是拼着脑袋被削去半边,也要护住那处。

    她的掩藏如此拙劣,很快发现这一点的人越来越多,于是猛烈的攻势纷纷集中在尧宁最在意的弱点。

    尧宁疾掠避开一件法器,又躲过迎面递来的一剑,身后突然传来汹涌的流水声。

    一道蜿蜒的水柱迅猛如游蛇,张开血盆大口,欲将尧宁吞入腹中。

    即便看不见身后场景,然而愈来愈近的湿寒之意还是瞬间令尧宁汗毛竖起。

    不久前沉入水底的窒息与冷意,死亡迫近的恐惧与绝望再次罩顶而来。

    有一息的功夫,尧宁完全僵住,全身无法动弹。

    然后很快,她的意识再次滞重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怎么也干燥不了的潮湿幕布。

    数度侵扰她的暴戾嗜杀欲在心中高涨。

    杀了肉眼所见的所有人。

    【如果要死的话——】

    尧宁手腕转动,五指先后贴上扶光剑柄,在心中想道。

    【也不要冷冰冰地死去。】

    水柱轰然砸向尧宁,冰冷的水珠率先四溅开,一片喧嚣声中,时间变得很缓慢,尧宁听到自己炽热的呼吸声。

    然后,那呼吸声陡然清晰。

    她怔愣须臾,才意识到是世界静了一瞬。

    尧宁下意识转头,水柱扭曲起伏,自末端向前飞速结冰,在触碰到尧宁眼睛的最后一刻,尽数冻住。

    褚良袖从天而降。

    她看了眼尧宁,手腕旋转,双手握住冰棱重剑反手劈下,一声凄惨苦痛至极的哀嚎骤然爆出。

    随即冰柱瓦解,一个修者摔落在褚良袖脚边,身子拦腰断成了两截,肠子内脏血淋淋撒了一地,很快便断了气。

    “你,你是……杀人,杀人了!”有人惊惧后退,抖着手指着褚良袖。

    褚良袖抬眼瞧那人,她一向性冷少言,这次却意外开了口。

    “我是褚良袖,悬清宗大弟子。”她声音呆板,一字一顿补足那人未说出口的话,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杀的就是你们。”

    话音落地,漫天雨水眨眼间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而下,顷刻覆盖树冠,落满所有人头上肩上。

    却唯独小心翼翼避开了尧宁。

    与此同时,一道紫色闪光令人眼花缭乱地穿梭在人群中,惨叫声次第响起,兵刃法器尽皆落地。

    头顶泻下一隙天光,藤蔓如吃痛的活物纷纷缩回巢穴,隔着昏暗云层,不算炽烈的日光落在了尧宁身上。

    扶光剑感应到阳光,激动地嗡鸣不已,湛亮剑身映出陡然出现的,一张熟悉的脸。

    大队人群涌入,分做两边,一边环住中间的尧宁三人,一边融入了孟摇光的队伍。

    泾渭分明的对峙。

    尧宁身上细微的颤抖已经止住,然而她浑身湿漉漉的,面色青白,血迹斑驳,野兽一般的凶戾之色犹未褪去。

    她看着并肩而立的褚良袖与沈牵,看着他们一样洁净的衣襟,一样不动如山的镇定从容,心想,她从前为何从未看清。

    他们连战斗都配合得完美无缺。

    她为什么会觉得,只凭抢了褚良袖的姻缘灯,便能将原本属于大师姐的命运一并抢过来。

    恶紫夺朱。

    盗玉窃钩。

    在沈牵的姻缘中,她是褚良袖的赝品。

    为何她从未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是谁蒙蔽了她?

    是那个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幕后之人?

    还是她自己。

    沈牵近前一步,抬起手想触碰尧宁的脸颊。

    尧宁别过脸避开。

    沈牵的目光落在她的鬓边,血水濡湿的鬓发粘在脸上,下颌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翻开的皮肉被雨水浸泡得发白。

    目光下移,颈侧的大片血迹,粗布衣裳上的深暗。

    血水滴滴答答地从衣角坠落,她握剑的手用力到泛白,兀自不停颤抖着。

    沈牵缓缓收回手,下颌崩成一线,尝试了几次才顺利发出声音。

    “没关系的。”

    尧宁身子一颤。

    “没关系的。”他轻声重复,像是雄狮小心翼翼安抚暴躁的母狮子。

    然后他的声音多了一点强硬:“阿宁,过来。”

    尧宁眼皮翕动,下意识就要照着他的命令做,却又猛然清醒过来。

    她转回脑袋,看了眼沈牵。

    这个让她为之神魂颠倒的人,对她诉尽了温柔与爱意,在她面前展现过妥协与强势,原来也会那样真挚地对另一个人许下珍贵的承诺。

    所以,为何不娶师姐呢?

    为何不践行诺言呢?

    沈牵,你到底是浪荡,还是薄情?

    尧宁退后一步,避开了沈牵伸出的手。

    “你们果然要维护灭世之主,助纣为孽么?!”有人高声道,打破寂静。

    沈牵收回手,转身看向说话那人。

    他眉眼间盈满戾气。

    那人咽了口唾沫,声音低了不少,但还是壮着胆子道:“即便你是紫霄道君,也不能……”

    一语未尽,却听空中响亮的“啪”的一声,霆霓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眨眼间已至那人身前,剑身裹挟雷电,狠狠甩在那人脸上。

    焦香肉味泛起,伴随着恐惧的闷哼声,两方人静静看着这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幕,谁也没有出声。

    “到底是谁一遍又一遍——”沈牵眉目阴沉,目光扫过对面众人,声音轻得恍惚,却如惊雷落在耳畔,“说她是什么灭世之主?”

    第74章

    有人颤巍巍道:“紫霄道君,你自恃修为高深,就要以势压人么?”

    沈牵连个眼神都没给:“便是以势压人,又如何?”

    那人一哽,说不出话来。

    来之前,顾无嗔曾将沈牵与褚良袖叫到太始殿,耐心叮嘱他们,到了这种时候,该怎样因势利导,抓住孟摇光一方的错漏降低他们言语的可信度,如何避重就轻,先摘出尧宁,或是将脏水平等地泼到对方身上,让他们先证明自身清白……

    沈牵自小受顾无嗔教导,无需多言便能领会。

    只是真到了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股无法发泄的怒火。

    他的阿宁,他当做珍宝的阿宁,被这帮人逼得仓惶狼狈至此。

    沈牵不言,褚良袖更是半句话懒得说,恨不得立时打起来才好。

    这两尊杀神面无表情往那一站,过去数日里讨伐悬清宗的修者下场立马浮现在众人脑海中,一时场面胶着,竟无一人再敢出声,遑论上前对战。

    片刻后,对面走出来一位和尚,正是先前的明心。

    明心看了眼沈牵,双手合十道:“沈檀越问,为何众人称呼她为灭世之主?”

    “我想在场诸位心中都清楚。”他取出舍利子碎片,意味深长道,“包括檀越。”

    沈牵拧眉,明心动作极快,似是怕他会从中阻拦。

    舍利子碎片炼成的珠子升到空中,明心闭目默诵,那珠子飞速旋转,越来越大,明黄光芒消退,纤毫毕现地映照出在场诸人。

    些许混沌之气显现,似是未拔除彻底的残留,像是轻烟一样写意的几笔,分散在数位修者身上,对峙的两边都有。

    见到自身残留混沌之气的人脸色一僵,如临大敌一般睁大了双眼。

    “明心师父,这个珠子是不是不准?”

    “残片毕竟不是完整的舍利子。”

    “再经受一遍拔除,我怕是要修为尽废,彻底沦为凡人了!”

    明心没有回答,空中悬着的珠子已经有井口大小,慢慢停下了旋转。

    一个人影清晰地映在上面。

    混沌之气从她身上冲天而起,甚至模糊了她的面目,灰色浓郁到近乎全黑,如凝结的墨汁置身清水。

    而她全身上下,腹部位置隐隐有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无穷无尽的混沌之气自漩涡中涌出。

    “她真的是灭世之主!”

    “她是混沌之源!”

    “铁证*确凿,你们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激愤声四起,沈牵冷冷看了一圈:“就这?”

    明心道:“沈檀越觉得这足以证明她的身份么?”

    沈牵却未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问道:“孟摇光呢?”

    明心站出来之前,孟摇光便不见了。

    这个疑问很快便淹没在愈来愈浩大的声讨浪潮中。

    “诸位。”沈牵跨出一步,“喊打喊杀之前,不如先听在下一言。”

    人群安静下来。

    沈牵:“在场不止一人身上有混沌之气,为何偏偏认定尧宁是什么混沌之源、灭世之主?”

    这句话落在众人耳中,瞬间激起一片哗然。

    “你难道看不清她身上混沌之气与其余诸人的差别吗?紫霄道君这样说,未免太过强词夺理了些!”

    “强词夺理?”沈牵嗤笑,“究竟是我强词夺理,还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不再看众修者愤愤不平的脸,而是转向明心和尚:“既然孟摇光不在,就劳烦明心师父为我解惑。”

    他话语中若有所指,似乎明心与孟摇光过从甚密,是那一边的二把手,可以待代孟摇光交涉。

    明心目光闪了一下。

    沈牵道:“先前诸位口口声声说,梵天寺巨变,尧宁与众不同,未受半分混沌之气侵染,难道今日诸君所见,不正是先前污蔑的反证?”

    明心皱了眉:“道君莫要颠倒因果是非……”

    沈牵继续道:“她既离舍利子爆炸最近,受混沌之气侵染最深,且如今尚未拔拔除,难道这也有错?”

    “可是侵染既深,为何反倒没有任何变化?”

    有人敏锐发现了沈牵言语中的漏洞。

    附和声四起。

    褚良袖发出一声呆板的嘲笑。

    沈牵看向那人,嘴角缓缓扬起。

    第75章

    “魔尊僵蚕、护法白苏,桃花庵宗主度无主,此三人乃魔界顶尖的大魔,诸位可曾看到他们身上有任何魔物特征。”

    众人愣住。

    确实,僵蚕戴了面具不说,白苏与度无主但看外形,皆与凡人无异。

    “道君是说——”有人很快发现了异样,“尧宁……仙尊已经入魔?”

    沈牵:“受混沌之气感染既深,入魔绝非她本意。”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这个解释算得合理,但也只是沈牵的一家之言,更何况——

    “她是正道修士,怎能堕入魔道?”

    “正魔不两立,她若真的堕魔,更是我正道之敌!”

    “悬清宗名门大宗,座下弟子入魔,该如何给九洲一个交代?”

    一片吵嚷声中,褚良袖眯了眯眼,“堕落”、“敌人”、“无耻”等字眼清晰地落在耳畔,刺耳得很,她握剑的大拇指摩挲剑柄,冷冰冰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挑选第一个下手的对象。

    一只宽大的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褚良袖回头,沈牵无声朝她轻点了下头,她浑身杀意这才松懈少许。

    沈牵静静听着众人再度激愤起来,听他们义正言辞批判魔修如何低贱、凶残,与牲畜无异。

    待到火势烧得旺了,沈牵突然转头看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你都听到了。”他目光中含着冷意,没有任何感情道,“孟摇光。”

    沸腾的人声瞬间消失,仿佛被以声音为食的上古巨兽吞噬殆尽,只有残余的回响仍在每个人脑海中回荡。

    林间安静得近乎诡异,只有风轻轻拂过树梢,枝叶发出哗啦啦的浪潮声。

    孟摇光站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缓缓睁开了眼。

    艳丽的牡丹如活物般绽放在她脸上,轻轻舒展晃动着花瓣,秾丽的花色却压不过她眉宇间天生的贵气。

    孟摇光入魔。

    倒吸气声接连响起。

    孟摇光抬起头,灰色的天幕下张开几乎看不见的透明风印,光线穿过,照亮精致繁复的纹路。

    上凛然欠了欠身:“魔界之行,殿下未曾莅临,自然也未亲眼见过循风印牵引神魂的场面。”

    孟摇光以为舍利子碎片将尧宁照得原形毕露之时,自己已神不知鬼不觉离开。

    但她离开的只是循风印牵引的神魂,而非本体肉身。

    孟摇光身边,闲闲手忙脚乱收起隐蔽身形的结界,一个箭步窜到了孟摇光与沈牵身后,仍在后怕地颤抖。

    孟摇光没有管闲闲,她面容沉静,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的处境,淡定地与沈牵对视。

    而先前大放厥词之人,此时又惊又怒又惧,一时呆立原地。

    “魔修生来低贱,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魔修父子相食,近亲相.奸,全无伦常,淫.荡不知廉耻,生而为人,修魔就是堕落!”

    “若非寡廉鲜耻、穷凶极恶之辈,绝对无法修魔!”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全都化作了斫向己方的巨斧利刃。

    形形色色的复杂目光投来,孟摇光仍神色从容,似乎那些污言秽语指向的不是她,当众出丑跌落神坛的也不是她。

    她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轻飘飘看了眼明心。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明心转头毫不迟疑向沈牵道:“既然道君说尧宁是受混沌之气侵蚀,为何她未曾拔除?”

    这句话一下子拉回了众人心神。

    原本纠结正魔之分的人,立马意识到明心所言才是关键所在。

    不论尧宁是真的受混沌之气侵蚀变成这样,还是她就是那个混沌之源,众人畏惧担忧的,无非就是混沌之气散播开来,遭殃的是正魔两道,整个修真界。

    沈牵与褚良袖竭力护她,又颇费口舌欲要洗刷她身上的污名,却为何对此事不置一词?

    明心一问,一下子引起并放大了在场诸人的怀疑。

    孟摇光仍沉静看着沈牵,额角侧颊的牡丹妖异非人,明晃晃昭示她的堕落,大厦倾倒,她费尽心机笼络的人心、积聚的声望一夕流逝。

    今日之后,她将面临数不清的烂摊子,无数人的质问诘责,无穷的混乱与趁势而起的打压。

    然而这个女人身上看不到半点愤怒、怨恨、恐惧、忧心。

    似乎此刻天穹坠落都无关紧要。

    因为这场博弈,一开始便是她的必胜之局。

    她凝望着她喜爱欣赏的三人——尧宁、沈牵、褚良袖,期待着他们会在这场乱局中走出怎样的棋子。

    先动的是褚良袖。

    她下意识挪了一步,完全挡在了尧宁前面。

    褚良袖想到了自己拔除混沌之气,在荷花池里苏醒后,修为减弱,累得什么都不想做了。

    她只受了一点侵染便尚且如此,尧宁一身的混沌之气,若真在此时此刻拔除了,只能沦为这些人的鱼肉。

    无论今日结局如何,她都不会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伤害尧宁。

    褚良袖很少有这样清晰的欲望与念头。

    但在这些年孤寂的修道路上,褚良袖能模糊地感受到自己的心。

    她将悬清宗视为家,将宗主、沈牵、尧宁这些人视为亲人。

    她的父母故去了,她很想念他们。

    但她仍有亲人在世上,她要保护这些还活得好好的亲人。

    可如果尧宁的混沌之气真的散播了,如果对面这些人畏惧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自己又该做什么呢?

    褚良袖想过这个问题,也很快便想出了答案。

    她会将尧宁带至极北之地的冰川,宗主说,沈牵的阿娘第一次尝试引混沌之气入体便是在那里。

    她会封印尧宁,这样修真界就不会遭殃。

    但是小师妹怕冷,作为欺负了尧宁的补偿,也为了避免她被冻死,褚良袖会陪她一起在冰川长眠。

    来时,宗主说,他相信就算尧宁身具混沌之气,她也绝不会灭世。

    但是顾无嗔允许沈牵与褚良袖作出自己的选择。

    这就是褚良袖的选择,对得起世人,对得起悬清宗,对得起宗主与父母的教导,对得起自己的心。

    唯独对不起的,是小师妹。

    所以褚良袖会以身赎罪。

    褚良袖做好了抉择,握剑的手很稳。

    身后传来尧宁的声音:“大师姐。”

    褚良袖微微侧头:“嗯?”

    “师姐,沈牵是不是承诺过你,长大了会娶你?”

    褚良袖的手抖了一下,怔愣片刻才转过身,无措地看向尧宁。

    尧宁笑了一下,转向沈牵:“那就是真的了。”

    沈牵剑眉蹙起,这场布局似乎比他想得还要深。

    “阿宁。”他声音很稳,带着驱散迷雾的坚定,“我娶的人是你,我们结道,拜过天地祖宗,你不记得了吗?”

    尧宁自然记得,沈牵说的是事实,但他也没否认另一个事实。

    尧宁问:“那一年明月旷野,你对师姐,动过心吗?”

    褚良袖手足无措,沈牵则是浑身冰凉。

    尧宁感觉体内那股凶狠暴戾的嗜杀欲再次袭来,奔腾的血液似是淬了毒,清明的意识在一点点崩塌。

    她双眼发红,目光在面前并肩而立的两人脸上逡巡几遍,嘲讽又凄惨一笑。

    “那些年我对你一往情深,什么蠢事都做尽了,落在你们眼中,一定很可笑吧。”

    褚良袖僵立在原地,像做错事的小孩,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辩驳。

    沈牵想要上前,尧宁警觉地后退一步。

    明心再次高声问道:“为何尧宁身上的混沌之气未曾拔除?”

    一石激起千层浪,铺天盖地的诘问四下响起,连同沈牵这边的同盟神色都变得犹疑。

    沈牵侧头,目光利箭一样刺向角落的孟摇光,一字一顿开口。

    “因为我会为她拔除。”

    孟摇光八风不动,明心和尚继续咄咄逼人:“何时?”

    沈牵如被逼到绝地的猛兽,撕碎了清润的假面,展露了不为人知的凶狠。

    他环视一圈,像是要记住每一个敌人的面孔,居然彬彬有礼微微欠身:“如诸位所愿,此时此刻。”

    这是他的抉择。

    沈牵缓缓转过身,尧宁后退一步,脸上的哀意全然褪去,只剩下权衡利弊后的示弱。

    “你不能动我。”她放低了姿态,“我怀孕了。”

    沈牵愣住。

    尧宁摸上小腹:“你的孩子。”

    一直未动的孟摇光几步上前:“你说它是什么?”

    尧宁模模糊糊地感知到,自己遭遇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围剿。

    她的确变成了危害世界的怪物,腹中孕育的是小怪物,这些人正义凛然,师出有名,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天下太平,为了苍生活路。

    她应该竭力表现得无害,她应该隐藏自己的弱点。

    清醒的意识在飞速崩塌,暴虐的杀戮欲望遍布四肢百骸。

    她没有害过人,却莫名其妙成了怪物。

    她以真心相交,然而与孟摇光的情谊都是假的。

    她最爱的两人,背着她早有就有了承诺。

    世人皆薄幸,她从来都是孤身一人。

    泥地怎能生出凤凰,窃取的命运终究不属于自己。

    尧宁生来就不配被珍视,被唾弃与践踏,被嘲讽与抛弃,才是她本来的命途。

    舍利子珠悬空,日光大炽,清清楚楚映出尧宁腹部源源不断的混沌之气。

    她温柔地摸了摸小腹,抬起头,扯出了一个疯狂的笑容。

    “我说,我是它的母亲。”

    第76章

    白晃晃的日光落下,尧宁身上渐渐浮现丝丝缕缕的灰白之气,即便不借助舍利子也能看得分明。

    凝如实质的混沌之气。

    在冲天而起的混沌之气中,尧宁的笑容被扭曲得愈发恐怖邪恶。

    她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怪物,一个即将大开杀戒的怪物。

    头一次近距离看到混沌之气,只是看一眼,修者们就觉得一种即将湮灭的恐惧自心底升起,冷汗流下,双腿控制不住地打颤,想逃跑的欲望占满了整个脑袋。

    修者害怕的不是修为尽失,沦为凡人,甚至不是神魂消散,肉身破碎。

    他们害怕的是湮灭。

    永远消失在宇宙洪荒之中。

    四荒八极,天地之大,世间再无我。

    而此刻,混沌之气给他们的感受,就是湮灭的压迫感。

    “砰。”

    有人放下了武器。

    “啊啊啊啊!”

    无法承受骤然而至压力的人四散逃跑。

    而尧宁的话,随着扭曲恐怖的笑意,传遍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说你是它的母亲。”未免有人听不懂,孟摇光好心解释,“所以阿宁,你承认了自己是混沌之源,灭世之主?”

    “你闭嘴!”一支冰锥射出,被孟摇光单手挥动钢鞭劈成两截,褚良袖仍是面无表情,冰雪一样的眼眸却仿佛淬了火。

    混乱中,沈牵看向上凛然,后者皱眉摇了摇头。

    沈牵眉目阴沉,死死咬着牙。

    尧宁的意识不断崩塌,混沌之气会令人神志泯灭,最终同化为混沌的一部分。

    她感受到自己身上外溢的东西,最后一丝清明让她死死克制着,不让自己彻底崩溃。

    如果她是什么源头,那么她死了,是不是一切就结束了。

    顾无嗔教导她,修者修炼,是为了除魔卫道,护佑人间太平。

    她不在乎人间,反正这人间从未善待过她。

    但是她宁愿死,也不要让悬清宗声名蒙尘。

    这是她的抉择。

    尧宁看向沈牵,即便是这样的时刻,穷尽一生求而不得的痛苦与酸楚仍旧盈满胸腔,她看着这个男人,她曾经偷偷看了他许多年,也曾与他耳鬓厮磨,见过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可辗转蹉跎半生,她竟像从未靠近过他。

    尧宁想问他,冰炎鉴照见的是人心中最恐惧之事。

    所以你只是说了这句话。

    你们没有牵过手,没有亲吻过,没有肌肤之亲是吗?

    但是尧宁没有问。

    如果赴死是自己必定的结局,沈牵爱与不爱都不重要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只要他们之间还有一丝情谊,只要她能说动他——

    尧宁双目赤红,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沈哥哥。”

    沈牵脸上现出黑色的鳞甲,混沌之气的压迫同样令他难以从容承受,但他没有退开,反而上前一步。

    他伸出手,轻柔地擦去尧宁脸上血迹脏污,然后俯身抱住她。

    尧宁怔愣了一下。

    混沌之气令他脸上的鳞甲越来越明显,甚至从脖颈向下蔓延,没入领口中。

    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沈牵抱得很紧,以致一开始尧宁感受到了一阵钝痛。

    紧绷的意识之弦即将断裂,尧宁迷迷糊糊地想,这样更好,更方便她以旧情相挟,求他答应她的请求。

    “沈哥哥。”尧宁感到神魂剧痛,然而她习惯了忍耐,喘了口气,仍旧平静道,“孩子是你的,你保住它,好不好?”

    沈牵身体一僵。

    尧宁见他不说话,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她顾不得委屈,只能慌乱哀求:“我虽有诸多不是,你就算不喜欢我,可它是你的血脉,它是无辜的。”

    又恶狠狠地要挟:“它是你的血脉,因果已经写下,你今日若不救它,必为天道所不容!”

    然而抱住她的双臂仍旧僵硬,半晌沈牵干涩沙哑的声音才传来:“阿宁。”

    只是一个称呼,就让尧宁放了一半的心。

    “阿宁。”沈牵抚摸着她的脑袋,“没有孩子。”

    尧宁怔住,拉开了些许距离。

    相拥时的钝痛愈加明显,尧宁怔怔低头,看到一只匕首插在她的腹部。

    好几种痛楚叠加起来,理智的弦摇摇欲坠,尧宁看到了,却无法恰如其分地理解眼前一幕。

    “孩……孩子……”她后退两步,摇摇晃晃似要跌倒。

    沈牵握住她的肩膀,双眼通红地看着她,绝望又惶然道:“阿宁,没有孩子,那只是一团混沌之气。”

    “不!”尧宁猛地朝他尖叫,“那是我的孩子!”

    脑海中的画面纷乱旋转,尧宁紧紧捂着脑袋,痛苦地哀鸣。

    悬清宗,混沌之气,后山,禁地。

    “尧宁。”上凛然小心翼翼道,“你好像怀孕了。”

    尧宁猛然抬起头,急切道:“上师兄……上凛然告诉我的,他亲口告诉我的,医修,错不了……”

    沈牵痛苦地想要抱住她:“阿宁,没事了,都结束了……”

    尧宁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沈牵。

    混沌之气如浇了一盆冷水的火焰,熄灭冷寂下来。

    尧宁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腹部急速流失,撕裂神魂的剧痛让她弓起了腰背,死死捂住鲜血淋漓的伤口。

    沈牵神色慌乱而恐惧:“为什么会痛?拔除混沌之气不会痛的……”

    拔除混沌之气会痛,因为损耗的是沈牵自己的修为。

    他确定尧宁不会痛,是因为他在那把匕首上布下的阵法——混沌之气会被拔除,修为受损的是他,痛苦的是他。

    可如今,他绝望地发现自己一点都不痛。

    承受痛苦的是尧宁。

    有什么错了。

    在这样近乎崩溃的时刻,沈牵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顾无嗔骗了他?

    这个念头很快便被眼前的一切所淹没。

    尧宁弓腰捂着肚子,鲜血从指缝间喷涌,仰起一张惨白失血的脸,问出了世上最诛心的话。

    “是因为阻你仙途吗?”

    沈牵上前的步子顿住,他听不懂尧宁这句诘问,不好的预感却如鬼影一般升起。

    “混沌之气散播,你飞升无望。”尧宁字字泣血,凝视沈牵的目光如看一个陌生人,“所以你要杀了我们的孩子。”

    沈牵从头到脚凉透。

    尧宁缓慢地直起了身子,像是要挺直从来佝偻的脊梁。

    “一直骗我有意思吗?”

    尧宁每一次吐息都带着血气。

    “最开始,不是讨厌我吗?我抢了师姐的姻缘灯,你气得都要掐死我了,为何后来又与我成婚?”

    “突如其来的温柔,是因为我苦心孤诣,钻研出于你修为有益的方法,是吗?”

    “我离开悬清宗,无人原为你手中剑,为你砥砺无情道心,不是吗?”

    “中则破境化神,才有资格做道君之妻,以致你做小伏低,也要挽回,是吗?”

    尧宁每问出一句,沈牵脸色便白一分。

    他知道尧宁从未心安。

    他原以为有一生的时间去弥补。

    但他从来都不知道,尧宁自始至终未曾相信他。

    他想争辩,不是这样的。

    可他从前对尧宁并非问心无愧。

    他的一点点真心,也曾掺杂利益计较。

    他以为尧宁看不出来,其实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一边深知自己被践踏利用,一边求沈牵爱她一点。

    沈牵嘴唇翕动着,却无法顺利地说出半句话。

    尧宁瞧着沈牵面上的水意,恍惚道:“沈哥哥,你哪滴泪是真的?”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看沈牵,转身一步步离开。

    孟摇光一直旁观着这边,此时一挥手,身后人潮涌般压过来。

    战火一触即发,两边法器、飞剑、阵法、符箓齐齐对上。

    人群中,褚良袖冰棱重剑挡住孟摇光去路,孟摇光一皱眉:“你看到她身上的混沌之气了吗?悬清宗的同盟还能坚持多久?褚师姐,莫要令宗门蒙羞!”

    褚良袖寸步不让,平生第一次,比战意先起的是杀戮欲。

    她虽不算聪明,可也看得出这一切仿佛被人设计好一般。

    今日之后,尧宁大概会对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失望。

    他们合力把她推到了茕茕孑立的对面。

    若尧宁真是什么灭世之主,今日发生的一切无异于积羽沉舟中最后一片羽毛。

    这种被人算计,被人陷害的感觉让褚良袖愤懑难言。

    “宗门?”顾无嗔不会放弃尧宁,褚良袖深知这一点,她将六出剑插入地里,荡开的灵力瞬间将身边修者冲出数丈之外。

    孟摇光拧眉,她知道,褚良袖起了杀意。

    “我叛出师门。”褚良袖面无表情,斜斜看了对面乌泱泱的人,“今日想伤尧宁者,先踏过我褚良袖的尸体。”

    褚良袖对上孟摇光,暂时拖住了部分人,然而更多的人还是涌向了尧宁。

    他们都见识了真正的混沌之气,这些人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尧宁必须得死。

    否则死的就是修真界所有人。

    沈牵被缠住了片刻,孟摇光的同盟中竟然隐藏着出窍期的高手,数人围攻一个,足以困住沈牵一时半会。

    更多的人追上了尧宁。

    在她身边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场景:挨挨挤挤的修者在两边,谁也没有轻举妄动,都谨慎地观察着尧宁。

    中间空出一条路,尧宁捂着腹部,低垂着脑袋,旁若无人地往前走。

    这种诡异的平衡源自未知,众人见识了尧宁显露混沌之气,心有余悸。

    如今尧宁身上混沌之气至少没有外泄,不借助舍利子无法看清,但众人仍有所忌惮。

    猜疑、畏惧、自私限制了他们几息。

    尧宁轻轻笑了一下。

    沈牵那一匕首捅进来后,她神魂撕裂一样剧痛。

    他们死死盯着她的脸,没有人注意到她此刻脚步虚浮。

    第77章

    两边人吊诡地沉默着,畏葸不前,尧宁没有理会他们,一步步往前走。

    但这场景只持续了片刻,很快便有人发现尧宁虚浮的步伐:“她受伤了!”

    尧宁受伤是很明显的事,这句话更像是说,她也许没那么厉害了。

    第一个人双手举刀,紧张地跨出一步。

    尧宁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那轻飘飘的一眼,仿佛他是什么地上的虫子,尧宁连碾死他的欲望都没有。

    然而她又确确实实看了他一眼。

    他立马意识到,自己身为虫豸,激怒了尧宁。

    于是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顷刻间化为乌有,他牙关打颤,全身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想到先前尧宁展现的混沌之气,立时尖叫一声,扔了武器逃窜。

    出师不利浇灭了围攻之人的士气,他们环顾着,发现谁也不敢上前。

    尧宁垂着目光,加快了步子。

    只是这些人也并非全都是乌合之众,很快便有第二人站了出来。

    “尧宁仙尊留步。”

    他说话算得客气。

    尧宁没有停下,看了他一眼:“我像什么仙尊吗?”

    那人沉默下来,尧宁浑身染血,肤色惨白,眼中癫狂冷漠交杂。

    她不像仙尊,而是怪物。

    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尧宁知道他们的想法,挑了挑眉,一副冷血凶残的模样:“我是怪物,想要拿怪物立功,就得有丧命的准备。”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尽管她如今看着站都站不稳,然而有了先前印象,众人仍不敢小觑了她去。

    混沌之源,灭世之主。

    在这两个名头下,尧宁的威胁十足地令人恐惧。

    仿佛为了表示自己并非虚张声势,尧宁随手将那站出来的修士拎了起来。

    她身材娇小,拎着一个健壮的男人并不显吃力,那人骤然落入尧宁“魔爪”,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

    四周响起一片吸气声,尧宁意识已经十分模糊,汹涌的杀戮欲仍在心中鼓胀,她瞧着这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修士,想着自己一路以来受到的追杀围剿,连沈牵也在这场棋局中背弃了自己。

    世间何其冰冷。

    她当下只有一个想法:将这人撕碎。

    将这人撕碎。

    将这人撕碎。

    那人似乎透过尧宁的双眼模糊窥到了她的想法,当下惊出了一身冷汗,刚想运足灵力破釜沉舟一战时,尧宁绷着下颌面无表情将他甩了出去,砸倒一片围攻的人。

    尧宁清楚,再来一个人,哪怕是个凡人稚子,一根指头都能将自己戳倒。

    她不知道沈牵捅的那一刀有什么名堂,然而神魂似要分裂成千万碎片,痛苦如烈火一样炙烤躯体。

    神魂剧痛、汹涌的杀戮欲望、分崩离析的清明。

    尧宁最后的一点意志,尽数用在了克制自己不要失去理智。

    她有种感觉,如果自己理智全失,混沌之气大概会不受控制地散播开来,不止在场的人,整个修真界都要遭殃。

    而这一切大概正是那个一直隐于幕后之人期望看到的。

    尧宁不会让他如愿。

    方才她的确在虚张声势,她已无力与这些人抗衡。

    她没有杀人,却是被迫动了手,落在众人眼中,这就是怪物大开杀戒的征兆。

    此时不战,只能任她宰割。

    求生的欲望与猜测带来的恐惧让他们无形中生出一股胆气,众人高声呐喊着一拥而上。

    被困住的沈牵与褚良袖若有所感般先后回头,都看到了这一幕。

    围攻的修士如漫天蝗虫,顷刻间淹没了尧宁。

    沈牵目眦欲裂,身形化为雷电,却被挡在了凭空竖起的金色铭文边缘。

    流动的铭文后面,明心与几个宗门领袖与沈牵对视。

    紫色雷电再次冲击上铭文墙壁,“砰”、“砰”、“砰”……如古寺晨钟被敲响,然而那一下下撞击声满是愤怒与疯狂,金色佛文颤抖凌乱,流动受阻,明心与几人都吐了血。

    最后一下,高墙坍塌,金色铭文破碎流散,霆霓剑气劈飞拦路的几人,沈牵嘴角有一丝血线,却没有将眼神分给这些足以与他抗衡的大能半分。

    狩猎尧宁的“蝗虫”大军收紧,一抔抔鲜血在风中飘荡扭曲,落入沈牵眼底。

    他看不到尧宁了。

    那些人层层叠叠地堆积围绕,像是一个巨大的蛋,密不透风地挨在一起。

    沈牵双眼发红,霆霓盛怒颤动,猛地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风势变大。

    长风似是从天地尽头而来,光线瞬间变得明亮。

    打斗的修者都怔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因为漫山遍野,目之所及,所有树木尽皆弯折了腰身。

    万山朝拜。

    蝗虫形成的巨蛋有了裂痕,数条干枯的树枝沿着裂痕刺了出来,修者们往外飞去,而原本静默的林中树木伸出了手一样的枝桠,各自抓住飞来的修士,抛起来丢入巨口一样的树冠,咔擦咔擦的咀嚼声四下响起。

    围攻的修士尽皆被甩开,干枯的枝桠上结着一朵巨大的艳丽花苞,花苞缓缓展开花瓣,露出被护在里边的尧宁。

    沈牵已至跟前,他看着尧宁呛咳着从花苞里走下来,身上没有新的伤痕,他双目中的赤红总算淡了下来。

    而后,他目光偏移,看到了尧宁身后的僵蚕三人。

    僵蚕面具后的眼睛挑衅地看了眼沈牵,而后伸手向尧宁:“可否邀仙尊往魔界小住?”

    沈牵:“阿宁!”

    尧宁没有任何犹豫迟疑,伸出手搭在了僵蚕手上。

    她身形娇小,在僵蚕山一样的体型面前显得十足纤弱,然而僵蚕感受到手上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他顺着那力道微微倾身,便听到尧宁在他耳边道:“抱我。”

    僵蚕挑了挑眉,顺势单手搂住了尧宁。

    尧宁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僵蚕没有逗留,转身便走,度无主沉默地跟在身后,桃花如雪,纷纷扬扬地自天穹洒落。

    桃花娇艳,然而沾衣则令人血肉剥落,霎时变作白骨。

    中则正魔之战时,度无主曾使过这一招,亲历那一战的人至今仍心有余悸。

    当时危急关头,尧宁领悟了阳炎心法的另一半,大日凌天,光明遍照,暗影随生。

    日光下的阴影,庇护了凡人和修士。

    如今庇护不再,哀嚎惊惧声四起。

    度无主跟随僵蚕尧宁远去,白苏仍留在原地,吊儿郎当地扛着大刀,轻蔑地看了眼沈牵。

    “我至今也无法理解。”他瞧着沈牵如遭雷亟的阴沉脸色,“你到底有哪一点好。”

    话音方落,势大力沉的一刀迎面劈来,沈牵挥剑挡下。

    白苏却不恋战,食指点了点沈牵:“想要她活命,就乖乖给小爷断后。”

    沈牵死死咬着牙关。

    身后人潮汹涌而来,越过沈牵,要去追及离去的魔尊等人。

    一把剑猛地钉入地面,剑身紫色雷电闪烁纠结,锋刃泛着冰冷寒意,剑意肃杀而狠厉,让人忍不住汗毛竖起。

    它会削掉每一个越过剑身之人的脑袋。

    那凛冽剑意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人潮如遇无形桎梏,猛地止住去势。

    众人身后,沈牵抬起眼,脸上是一种失去一切、痛不欲生后反而近乎疯狂的平静。

    “今日之事——”他开口,嗓音温和而空灵,像浮在空中的飞羽,不知是对众人说,还是说给自己听,“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尧宁逃了?看起来她还勾结了魔界。

    他们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不知损了多少道友,这就停下了?

    然而这些疑问终究未能出口。

    因为沈牵的状态让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他们曾山呼海啸,唾骂尧宁是灭世之主。

    然而尧宁除了自保,并未在他们眼前无故伤害他们分毫。

    而此时此刻,这位九洲闻名的紫霄道君,若忤逆了他,看起来真的会不分敌我将所有人屠戮殆尽。

    众人心底泛起了寒意。

    所以,到底谁才是灭世之主?

    *

    珠帘洒落碰撞,僵蚕大步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极雅致的房间,宽阔华美,木雕镂刻着精致的喜鹊梅花,墙上悬着写意山水画,案上狼毫笔砚俱全,瓶中插着幽*香的兰花。

    僵蚕将怀中人放在了拔步床上,转头吩咐了几句。

    再转向床上时,不期然撞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尧宁静静看着僵蚕,捕捉到他面具后难得的一丝惊讶。

    僵蚕尚在愣神之际,尧宁眼疾手快,飞速摘了他的面具。

    让两人都没意料到的是,僵蚕居然没有避开。

    尧宁愣住了。

    僵蚕声音嘶哑,身形如山岳,浑身散发着血气,偏偏戴着一张细眉红唇的诡异女面。

    每一个见到僵蚕的人,都无法克制地对这样的形象产生厌恶与惧怕。

    但尧宁没想到,面具后面,是一张堪称秀美绝伦的脸,烟雨一样朦胧的眉眼间,带着丝丝缕缕的病气。

    魔尊僵蚕,有一双雨后绿叶一样清澈的双眼。

    尧宁看了片刻,僵蚕问道:“你在做什么?”

    尧宁将面具放在一边:“那个人,那个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我怀疑过你。”

    “摘了面具便能认出吗?”

    尧宁疲惫而痛苦,摇了摇头不欲多言:“反正快死了,试一下也不亏。”

    僵蚕站了起来:“还是可以救一下的。”

    尧宁眼睛眨了眨。

    “但母子二人,只能保一个。”僵蚕望着尧宁,没了面具便索性懒得伪装,原来他的声音是书生一样的温文尔雅,“你要怎么选?”

    第78章

    尧宁腹部还插着一把匕首,整个人如从血池子捞起,僵蚕甚至不用催动魔气,只需要寻常武器,便能瞬间要了她的命。

    她没有忘记二人曾经的敌对。

    然而更难堪的是,他不仅看到了她□□上重伤狼狈,更清楚她心上的伤痕。

    尧宁向僵蚕求助,是不想沈牵看到自己落魄模样。

    然而此刻她才发现,她同样不想作为曾经敌人的僵蚕看到。

    她一直伪装平静,仿佛眼前的一切并不足以令她神伤,想为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然而当僵蚕问出这个问题,要她做出抉择时,尧宁知道她的伪装如此拙劣,她的境地如此悲惨。

    不怪她害怕他们嘲笑,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为何沦落到这步田地。

    尧宁目光空茫了片刻,轻声道:“保我。”

    僵蚕有些意外:“你与沈牵的孩子……”

    “我在他心中或许无足轻重,但那不影响我对孩子的爱意。”尧宁长长吐了口气,声音带了丝颤音,“我很抱歉,但是它留不住了。”

    “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僵蚕知道尧宁这些话,是对她认为存在的那个孩子说的。

    她没有因沈牵的绝情而迁怒它,也未因盲目的母爱而放弃自己。

    僵蚕觉得,或许他曾经对她耽于情爱,难堪重任的评价过于武断了。

    他的指尖动了动,有一瞬间,心中掠过一丝古怪的不适,让他想要告诉她实情。

    但是很快他便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好,我会尽我全力保住你。”

    他是魔界的王,魔界众生的存亡,远比尧宁在他心中的分量要重。

    尧宁闭上了双眼。

    她知道僵蚕的援手需要代价,但那是她重新站起来之后的事。

    僵蚕看了尧宁片刻,伸手拿起面具,刚要戴上却又顿住。

    他想到面具揭开时,尧宁无神的双眼中迸发的一点亮光,像是垂死的小猫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事物。

    僵蚕的手指摩挲了两下面具,这张假面戴得太久,以至于露出原本模样有种被看光的怪异。

    他垂目看了片刻,将面具放在了一边。

    他运转魔息,探查尧宁的伤情,只刚探入筋脉,便一下子蹙起了眉。

    事情比他想的严重太多。

    *

    沈牵与孟摇光两边形成了诡异的对峙。

    一片静默中,孟摇光后边,渭水剑派的柳姑娘乱窜的目光倏然定住,而后微微眯起了眼。

    她看到了一个熟人。

    阿度。

    或者应该叫她,度风烟。

    魔界冰炎鉴上,柳姑娘因在仙舟之上与尧宁起了争执,颜面尽失,已经经历了这一生最恐惧的场景,是以冰炎鉴困住众人时,唯独她早早地醒来。

    她看到了魔界桃花庵的度无主,唤阿度“妹妹”。

    度无主,度风烟。

    听名字便像是亲人。

    柳姑娘经历了这么多,早没先时毛躁,若要与谁树敌,便要先衡量此人轻重。

    此时她不敢触沈牵眉头。

    可是度风烟……

    柳姑娘的目光转向阿度旁边的上凛然,聆风地么,一介商贾,不过有几个臭钱,哪有孟摇光尊贵势大。

    柳姑娘当即下定了决心,站出来指着阿度道:“她也与魔界有勾结,我亲眼看到了。”

    这一嗓子将所有人都嚎蒙了,众多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柳姑娘头一次享受这般万众瞩目的感觉,不由挺直了胸膛。

    孟摇光瞥了她一眼:“哦?这位道友说的可是上掌门未过门的妻子?”

    阿度冷冷地看了过来。

    柳姑娘浑然不觉,朝孟摇光一礼:“正是。”

    当即将当日冰炎鉴上所见一一详述,末了更是掏出一颗留影珠,其上所载场景确是事实无异。

    这一出立时缓解了众人的尴尬。

    他们不敢掠沈牵的锋芒,又被魔界三人联合沈牵那边下了面子,此时正好借机发作。

    于是又是新一轮的质问,只是对象变成了阿度。

    阿度从一开始柳姑娘站出来时便想挣脱上凛然,只是上凛然始终牢牢握住她的手。

    此时上凛然上前一步,挡住阿度,含着笑意向众人温和道:“谁敢动她一根手指,便是与聆风地,与我上凛然为敌。”

    他语气温和,然而这句话与沈牵的威胁一般无二,甚至更加直白不留情面。

    阿度的目光落在上凛然身上,久久无法移开。

    片刻后,一片喧嚷中,她突然高声道:“有什么冲着我来,与聆风地和上宗主无关。”

    这些修士或许忌惮上凛然,却并不将阿度这个无名小卒放在眼里,有人嗤笑道:“你说无关便无关,你既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谁知道聆风地是不是早叛出了正道,投靠了魔尊?”

    阿度眼中狠厉一闪而过,轻轻笑了:“什么未过门的妻子,我不过将他当做炉鼎而已。”

    上凛然回过头来,无奈道:“阿度,别添乱。”

    阿度没有理会他,坚定地挣开了他的手,环望一圈高声道:“我乃魔界桃花庵人,宗主度无主是我兄长,桃花庵以双修采补入道,诸位,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虽与上宗主有露水情缘,但聆风地传承千年,门风清正,是否与魔界有勾结,诸位心知肚明。”

    说罢,她缓缓后退,竟是要趁人不备逃离。

    上凛然眉头一皱,伸出手——

    眼前一晃,视野中赫然是孟摇光为首的同盟,渭水剑派的柳姑娘站出来,指向上凛然身边的空地。

    “她也与魔界有勾结,我亲眼看……”

    柳姑娘说到一半,突然收了声,因为上凛然身边空无一物,并不见阿度身影。

    她呆愣地张大了嘴。

    上凛然在恍神的那一刻便察觉出了“期年回溯”,当即又怒又气,运转灵力飞身而去,可是入目所及早没了阿度身影。

    沈牵也晃了一下神。

    恍神之后,他看到先前看过一遍的场景重演,渭水剑派的女修站出来,打破诡异的沉默,说出了那句已经说过一遍的话。

    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

    期年回溯——桃花庵的禁术。

    已经逝去的时间倒转,离去的人们粉墨登场。

    然而情绪却未消退,依旧叠加在同一个躯体灵魂之上。

    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沈牵瞬间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幕。

    中则西洲馆之上,他找到尧宁时,正见到度无主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愤怒淹没了他的理智,霆霓比头脑更快一步出剑劈向了度无主。

    他鲜少在动手前不曾权衡利弊。

    他在度无主面前亲吻了尧宁。

    急切、霸道、不安……像是被抢走了宝贝的稚子,急于宣示自己的主权。

    为何他会愤怒到难以自抑?

    沈牵终于想起来了——

    因为度无主用了期年回溯,他亲眼看了两次,尧宁与别的男人在一起亲密的模样。

    有什么东西冲破了胸腔,喷薄欲出。

    少时的夜幕旷野,他向褚良袖说要娶她。

    那个时候阿娘仙逝,父亲神魂附上了清心锁,世间冰冷,通天之途漫长而绝望。

    他身边唯有褚良袖可以为伴。

    少年不知那微薄的暖意为何,却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死死攥在了手里。

    他不曾对师姐有男女之情。

    却在意识到自己喜欢尧宁时,早已情根深种。

    他本就是个卑劣的普通人,利用过尧宁是真,然而深爱也是真。

    为何不曾看清楚?

    那年淮水之畔,他厌恶尧宁的算计,可是姻缘灯是梵天寺高僧从六世轮回中积累的善业所制,是早已窥见的既定命途。

    命运让尧宁出现,引走了褚良袖,接下了本就该落向他们二人的姻缘。

    不是尧宁,褚良袖也会离开。

    褚良袖不离开,姻缘灯也只会落向尧宁。

    沈牵踉跄两步,吐出一口鲜血。

    全都明白了。

    他抬头看向尧宁离去的方向。

    可是太晚了,他早已将尧宁推向了遥不可及的地方,推向了他因之嫉妒、愤怒、担忧的敌人。

    *

    阁楼里凶戾血腥气息陡然消失,一左一右守在门口的度无主与白苏皆是一愣。

    白苏脸色不好看,抬头瞧了眼精雕细琢的屋宇:“你说魔界有这样的屋子,岂不是可笑。”

    度无主并不顾忌白苏心情:“尊上亲手为她打造,自然与别处不同。”

    白苏哼了一声:“金屋藏娇么?”

    “尊上不是儿女情长能动容的人。”度无主看了眼白苏,意有所指,“你莫将他看轻了。”

    白苏无所谓道:“都快病死了,还逞什么能?”

    度无主没有出声,白苏却突然看向他:“你总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从不行差踏错,为何几次三番为她破例?”

    度无主知道他意有所指,并不解释。

    白苏却笑了:“我知道你比尊上更不易被儿女情长困住,也比尊上更容易让人看轻。”

    度无主沉在阴影中的目光一凛,而后缓缓看向吊儿郎当的白苏。

    他突然发现,其实僵蚕与他,最不该看轻的,是从来都被他们看轻的白苏。

    白苏并不理会自己的言语暴露了什么,他总是这样恣意妄言,像是漏成筛子的酒桶,不在意哪个漏洞更大更致命一些。

    “你寝殿中悬了一副她的画,夜夜相对而眠,是人都以为风流薄情的度宗主春心沦陷了。”白苏笑道,“我怎么没想过,极阳之体,于天生阴魂是大补——你只是想将她当做炉鼎呢?”

    度无主垂下眼睑,遮住眼中一闪而逝的异色。

    白苏笑道:“你说我这个脑袋都想明白了,尊上会不会更早知道,与她双修实在是百无一害?”

    “你猜——”他望了眼紧闭的屋门,继续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第79章

    度玄都侍立在不远处,微微垂着脖颈,美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未曾注入灵魂的剪纸人物。

    度无主收回目光,哼笑道:“心里不舒坦,可以找尊上打一架。”

    白苏像是真的恼了,不怒反笑:“不必劳动尊上,我看你就很不错。”

    两人目光相触,汹涌暗流涌动其间。

    门扇一下子拉开,僵蚕瞧了剑拔弩张的二人一眼,道:“她快死了。”

    白苏握刀的手一紧,僵蚕却看向了度无主。

    度无主一如往常轻松闲适,眼底不见波澜。

    僵蚕眉头一皱,感应到了什么,举目看向远方。

    随后身形消散,片刻后出现在魔界中则洲入口处。

    大雨倾盆而下,便是清俊高贵的紫霄道君,在这雨中站得久了,也浇得狼狈。

    僵蚕未戴面具的脸落在沈牵眼中,让他本就紧绷的下颌愈发明显。

    僵蚕看了他一眼,展开留影珠,画面上里尧宁安静地躺在高床软卧之上,脸色一片灰败。

    沈牵颈侧青筋崩起。

    僵蚕道:“神魂消散,命不久矣。”

    沈牵垂在两侧的手死死握成了拳。

    僵蚕:“三日之内,寻到救命之方。”

    沈牵:“你能保她三日?”

    “不是我能。”僵蚕摇摇头,纠正他,“是只有我能。”

    话音一转:“魔界天材地宝再多,也绝不用在曾经的仇敌身上。本尊只是借她个地方暂避风头,撑不撑得过三日,还要看她自己。”

    “三日之后,本尊会将她扔出魔界。”

    大雨模糊了沈牵的脸,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借住之恩,我会还。”

    他抬起一双猛兽一样的眼睛:“若这三日再添半点新伤,我会算在魔界身上。”

    僵蚕眯起了眼,沈牵身形化作雷电飞离此处。

    僵蚕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北冥宗。”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清晰了一瞬,转而又覆上迷雾。

    僵蚕记得,中则正魔之战时,沈牵神魂似乎也受了重创。

    魔界再见时,他修为不减,一人独闯魔尊殿,连自己也生了几分忌惮。

    北冥宗……

    僵蚕想了半晌,一个名字缓缓浮现。

    宋青瓶。

    *

    沈牵踏上青石板台阶,脑海中回荡着宋青瓶的话。

    “你阿娘似是早有所预料,所以才留下那颗救命的丹药。只是能愈神魂之创的东西何其珍贵,岂是随处可见的?”

    “我只知道那丹药原是天机阁才有的,她大概是于游历中机缘巧合所得。”

    暮色四合,眼前的市肆已起了千万盏暖黄纱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人语声里,酒香夹杂着糕点小吃的香味弥漫来来。

    这是一处随处可见的繁华小镇。

    沈牵循着宋青瓶给的地图,饶过市肆,沿山路盘旋而上,直到最高处的古朴建筑前停下。

    “天机阁低调神秘,却在九洲内颇具威名,他们自诩洞悉天机,从不参与九洲宗门或是正魔两道争端。”

    眼前的建筑粗看只是一处富贵别院,然而细看下来,青灰砖墙延伸向两边蓊郁树木中,悬山顶上陶鸱吻栩栩如生,朱雀瓦当生动精美,檐下铜铃在夜雾中发出轻响——分明低调中蕴含煊赫贵气。

    朱漆大门敞开,看不见一个人影。

    “此丹名作焕神,天机阁阁主从未遮掩它的存在,并曾直言九洲修士皆可自去天机阁连闯三关,过关者与天机契合,自会得到焕神丹。”

    “只是天机阁又是什么来去自如的地方?过往闯关者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牵入了大门,转过影壁,羊角灯灼灼如昼,仍是不见人影。

    沈牵绷紧了心弦,一步步往里走。

    灯烛将细碎的花影洒了满地,宽大的游廊上,风掀起白衣仙君的袍角,他行走在初夏细碎的虫鸣和哗啦啦的树叶轻响中,每上前一步,心就下沉一分。

    沈牵不怕天机阁有千万人阻挡。

    然而这样一路畅通,不曾遇到一个人的过程,却莫名让人生出寒意。

    天机阁阁主似乎在告诉他,我知道你来了。

    穿过中庭,总算看到了人。

    那是一个不起眼的仆役,低垂着头,见了沈牵只是一礼,便在前挑着灯引路。

    沈牵略思索了一下,便跟上了这人。

    又走了半日,仆役将沈牵引到一处花厅,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沈牵看向闭合的格扇门,灯光穿过镂空的瑞兽纹样,在青砖地上投下流丽的影子,他走上前去,推开了门扇。

    “吱呀——”

    出乎意料的是,门内没有人。

    精致的花厅里,正对门口悬着一副字。

    饱蘸墨水的大字铁画银钩,不容分说地撞入视线。

    “鬼。”

    沈牵看了一眼,跨入花厅,眼前的景象突然旋转破碎,又倏地聚拢,沈牵定睛一看——

    浓稠瘆人的黑暗,漂浮的幽绿鬼火,滚烫沸腾的深红岩浆,影影绰绰的怪异影子……

    幽冥地府。

    沈牵环视四下,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经控制不住地生出烦躁。

    他不在乎身处什么地狱九天,也不想知道天机阁故弄什么玄虚,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拿到焕神丹。

    沈牵分辨了片刻,抬步朝一个方向行去。

    忘川河奔涌向前,无数冤魂厉鬼浮沉挣扎,铺天盖地的哭喊声猛然落入耳中。

    沈牵召出霆霓剑,万鬼齐哭声戛然而止。

    他踏过残破摇晃的独木桥。

    一个佝偻的老婆婆颤巍巍递出一碗汤,方才还在眼前的年轻人却已越过她,走出数十丈。

    沈牵行过彼岸花,穿过阎罗殿。

    不是,都不是。

    天机阁的三关,第一关的唯一提示便是那个“鬼”字,沈牵完全不知道将自己拉入这样一个幻境地狱又算是什么考验,只是他能感觉到,自己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没有危险。

    没有危险就不是关隘,不是关隘就无法通关。

    迎面行来一只萎缩的小鬼,眼神惊惶,四处乱瞟,经过沈牵时不只是故意还是不小心,轻轻撞了他一下。

    “对不住大人,对不住!”小鬼惊惧不已,面色愈发青白,拉着沈牵的衣袖不住道歉,“不要杀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想回家,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

    他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尖声大叫,时而恐惧至极,拉着沈牵的衣袖喋喋不休,翻来倒去的就是几句话。

    沈牵想挣开,却发现这看似皮包骨的小鬼力气格外大,连他用上灵力都挣脱不了。

    沈牵平静地看着小鬼。

    他走不了了。

    似乎不听完小鬼的哭诉,解开他的心结,安抚他的情绪,他便会拉着沈牵一辈子。

    这是什么关隘?考验他的耐心吗?

    可是沈牵现在最缺少的就是耐心。

    他恨不得将这里一剑劈了,直接杀到天机阁阁主面前,逼阁主交出焕神丹。

    沈牵安抚地拍了拍小鬼:“别怕。”

    小鬼抽泣一声,惨兮兮地看向面前仙君脸上温柔的笑意,似乎为这善意抚平了一点刻入灵魂的惊惶。

    沈牵的手移到他痩得骨头凸出的脖颈,温热的指腹抚过他脏污腐烂的皮肤:“你早死了。”

    小鬼脸上表情僵住,呆愣愣看向沈牵,似乎无法理解这句话。

    沈牵继续柔声道:“你早死了,知道吗?如果这里是地府,你就是鬼魂。如果是幻境,你就是傀儡。”

    他堪称贴心地为他解释:“你早死了,回不了家了,懂了吗?”

    这些话似乎令小鬼一下子崩坏,他神色一时不可置信,一时疯狂怨恨,机械地重复:“别杀我,我不是故意的。”

    “死人不会被杀死。”沈牵继续碾碎他的希望,“故意也没关系,因为我会还回来。”

    纤长白净的五指掐住小鬼脖颈,白衣仙君神色从容道:“那么现在告诉我,这里最危险的地方在哪?”

    “格格格……”小鬼颈骨被掐得咯吱作响,嘴里无意义喃喃着什么,沈牵循循善诱:“告诉我,就救活你,带你回家。”

    尽管他的话语充满诱惑,语气温和善良,长相也俊美无害,然而小鬼懵懂的神志中,隐约觉得这个男人比这里所有的鬼物都要更疯。

    从小鬼的反应看来,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沈牵遗憾地叹了口气,指腹收紧。

    小鬼发出嘶嘶的吸气声。

    沈牵看着那张濒死的绝望的脸,杀戮似乎缓解了心中愈来愈深重的烦躁,然而他咬着牙,克制着,最终还是松了手。

    声音不复先前柔和,而是盛满烦躁暴戾:“滚。在我改变主意前。”

    小鬼呛咳着爬起。

    沈牵握紧了霆霓剑柄,指节寸寸发白,吐息了几次,这才勉强平静下来,继续往前走。

    “轮回口。”身后传来一个气弱的哭音,“轮回口每天都会吐出新鲜尸体。”

    第80章

    轮回口是一个旋转着黑气的漩涡,丝丝缕缕逸散的气息泛着浓郁的阴冷。

    沈牵确定这是小鬼口中的轮回口,没有片刻迟疑走了进去。

    眼前白光闪过,世界再次变得清晰时,他发现自己回了悬清宗。

    但四周景物又似乎有些不同。

    几个小孩嬉闹着经过。

    沈牵看了眼,为首的是八九岁的褚良袖,扎着双丫髻,胖嘟嘟红彤彤的小脸,脸上神情得意,跟孩子王似地领着一群小孩玩闹。

    跟在后面的小孩中,有一个格外沉默,眉眼依稀是少时的沈牵。

    小孩嬉笑吵嚷着跑过去,声音很快消散在风里,画面一转,漫天白雪纷扬,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尊贵少年,怀里抱着刚捡到的脏兮兮的尧宁。

    旁观的沈牵呼吸一滞。

    少年望着前路,眼神却有些空茫,似有心事。

    所以他没注意到怀里的女孩看了他一路。

    画面再次变换,一幕幕过往的场景次第上演。

    然而沈牵觉出微妙的不对。

    那些场景中的人是他,却又不是他。

    婚后的客栈中,男人动了情欲,与尧宁亲得难舍难分,意乱神迷中,他似乎清明了一瞬,然后霆霓剑出鞘。

    一旁眼睁睁看着的沈牵狠狠闭上了眼。

    然而即便闭上眼睛,场景仍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让他“看见”,他应当看不见的,却又清晰地看到尧宁被洞穿了心脏。

    床上的男人衣衫凌乱,仍微微喘着气。

    他缓缓收回霆霓,低头俯视抽搐的妻子。

    “记住你的身份。”

    记住你的身份。

    不!沈牵想要大喊,不是这样的,他没有说过这句话!那不是他说的!

    然而他很快怔住。

    那又如何呢?他没说过,但他做过。

    画面再次变换,中则洲,西洲馆上空。

    “你闹够了没有。”男人冰冷着脸,眼中溢出不耐。

    尧宁疲惫又失望:“我没有闹。我们结束了,沈牵。”

    男人充耳不闻,强硬又笃定道:“过来。”

    尧宁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你听不懂吗?结束了。”

    下一个场景,魔界,尧宁被困,但这次无人出现救她,她成了僵蚕的阶下囚,又作为奴仆赏赐给白苏。

    吊儿郎当的男人脸上挂着奚落的笑意,双手抱胸,居高临下俯视床上昏迷不醒,遍身伤痕的女人。

    沈牵气息变急。

    这是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尧宁落到了白苏手里,他会怎么对她?

    白苏志得意满,眼中满是讥诮与鄙视。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凸着青筋的有力双手,轻轻一下就能折掉尧宁的脖颈,毫不费力结束她的性命。

    白苏双手提起被角,往上拉了一点,盖住尧宁微微露出的肩膀。

    白苏吹了声口哨,抱着刀无声地坐在了床前的地上,像只守护主人睡觉的大狗。

    一旁的沈牵愣住,然而不待他反应过来,画面再次变换。

    梵天寺被毁,尧宁新伤叠着旧伤,四面八方的指责质疑呼啸而来。

    “她不是死在魔界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说不定早与魔尊他们沆瀣一气了。”

    “魔界什么样的地方,她即便不死,怎能轻易就逃脱了。”

    尧宁扫过一张张警惕厌恶的脸,对上了朝思暮想之人的目光。

    男人没什么表情,伸出手,志在必得的淡定从容,开口道:“过来。”

    尧宁眼圈一红,扑进了他的怀中。

    男人抱住她,脸上晦暗不明。

    沈牵置身在这些场景之外,隐约觉出不对劲。

    “不,不能相信他!”

    他骤然出声,然而无人能听到他的呼喊。

    他不明白,为何尧宁会这么笨,那个男人伤害了她这么多次,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将她丢在一边,为何她要拼着一身伤痕走出魔界来找他,为何他一伸手,就毫不犹豫地过去。

    沈牵怔住。

    旁观的视角让他无法理解这些场景中尧宁的做法,然而在真实的世界中,他的阿宁不就是一直这么笨吗?

    胸口一阵接一阵的钝痛。

    沈牵终于明白了这场考验的危险之处。

    诛心,不外如是。

    然而一切都未结束。

    场景切换到夜晚,男人搂着尧宁睡去,昏暗的光线中,她一遍遍描摹着他的容颜,直到困倦袭来,这才紧紧抱着他一只胳膊闭上了眼睛。

    而在她闭眼后,似乎早已睡去的男人睁开了双眼。

    沈牵站在一旁,呼吸发紧,情不自禁问出声:“你要做什么?”

    男人凝视尧宁片刻,伸手擦掉她面上泪痕。

    “混沌之气散播,通天之途断绝,我一生所求都将化作乌有。”

    男人指腹轻柔,划过她苍白的脸颊,带着情人温柔的眷恋。

    手指下滑,抚过她白皙的后颈,而后五指收紧。

    “是你逼我的。”

    沈牵崩溃道:“不!!!”

    他闭上眼,胡乱冲撞想要离开这里,然而不论他是否睁眼,无论他走到哪里,那个场景仍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要他一览无余地旁观这场屠杀。

    沈牵岌岌可危的清醒瞬间崩塌。

    他抬起血红双眼,看向那个男人。

    场景中的男人如有所感,转过头来。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对上目光,看到了彼此。

    一人绝望崩溃,似是下一刻便要入魔。

    一人震惊片刻后便镇定下来,冷漠而坦然。

    气氛静默一息,两把一模一样的霆霓剑同时出鞘,闪电一般对上,伴随“锃”地清亮一声,火花炸开。

    接着便是满屋的剑影与游走的紫色雷电,另一个沈牵毕竟是幻境中人,很快便显出颓势,霆霓没有片刻迟疑,穿心而过。

    “噗。”

    男人吐出一口血,脸色瞬间灰白。

    沈牵漠然看着他的痛苦,霆霓意随心动,再次斩下。

    一声钝响后,鲜血喷射,男人掐住尧宁的那只手被齐根砍断。

    他痛苦地闷哼一声,抬起头颤声道:“你,你是谁?”

    沈牵没有停顿,掐住了他的脖颈,五指用力,男人的脸涨红,四肢剧烈扭动,片刻后嘴唇发绀,力气渐渐流失。

    “咔。”

    沈牵听到颈骨断裂的声音。

    他缓缓松开了手,男人尸体无力地瘫软,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尸体暴突的双眼仍死死盯着沈牵。

    沈牵捂着脑袋,缓慢蹲下了身。

    这是什么?为什么会看到这种东西?他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

    不,那不是他,不是他……

    沈牵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是一双干净、有力的手。

    然而沈牵看着看着,却觉得那双手上沾满了血腥。

    他想,也许现在所见的才是真实的世界,而他自以为的真实只是经过美化和扭曲的记忆。

    在真正的现实中,他就是这样冷漠地利用、对待尧宁的。

    所有事件都未偏移,只是细节发生了变化。

    因为他虚伪冷酷,所以在篡改了记忆中的细枝末节,以让自己看起来勉强像个尚有良心的人。

    沈牵看向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是你。”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往前一步,四周再次旋转变化,空灵的嬉笑声拉长变慢,似是自另一个世界而来。

    沈牵呆滞的眼睛转了转,看到身边一群玩闹的小孩跑过。

    为首的是褚良袖,人群中沉默的是少时沈牵。

    沈牵目光动了动,像是失去了灵魂的玩偶,笔直走向少时的自己。

    然而场景旋转破碎,前尘往事再次粉墨登场。

    尧宁自太古秘境重伤归来,悬清宗的花树下,男人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梵天寺的姻缘灯瞬间落下,昏暗小巷中,她被死死掐住了脖颈。

    仙盟大会遇袭,她求救而不得,孤身一人。

    ……

    往事走马灯一样上演,一遍遍提醒着沈牵,他到底是谁,他对尧宁做过什么。

    梵天寺,故地重游,男人抢来了一盏花灯,沈牵看到尧宁轻而易举的动容。

    沈牵嘲讽一笑,不知是在笑她傻,还是笑自己荒唐。

    他走上前,幻境中的男人如有所感,刚要侧过头,就猛然觉得呼吸一滞。

    未待霆霓剑召出,沈牵就掐死了他。

    生命从手中流逝,自己掐死自己的感觉陌生而诡异。

    然而死亡缓解了他天地崩塌一样的崩溃与绝望。

    男人的身影颓然瘫软倒地,眨眼间成了一具恶臭的尸身。

    幻境中的尧宁面容变得呆滞,似乎没了那人,她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沈牵想要摸摸她的眼睛,却在即将触碰时又收回了手。

    “对不起。”他抓着尧宁的衣角,缓缓跪了下来,哽咽着泪如雨下,“对不起。”

    他一遍遍向她道歉,然而尧宁像是失去了生机,眼中再无任何神采。

    “对不起,我对你不好……”

    他忏悔自己的罪孽,而他向之悔罪的神明却失去了灵魂,无法作出回应,哪怕是降下惩罚。

    泪水模糊了视线,手中一空,天地颠倒破碎。

    遥远的、放慢的笑声传来,沈牵抬起头,看到了一群小孩经过。

    新的一轮。

    沈牵明白了,六道轮回,因他罪孽太深,所以入的是无间道。

    他抬手抹去脸上冰凉的泪水,抬步走了出去。

    ……

    昏暗的房间里,八岁的沈牵醒来,揉了揉眼睛,心中突然一沉。*

    他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和满屋难以言喻的恶臭。

    小沈牵放下手,借着透窗而入的昏暗月光,惊愕地发现自己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成年男人,流云一样的白衣上溅了一片片暗色血迹,面容俊朗,表情又疯狂又死寂。

    察觉到小沈牵醒了,男人抬眼看了过来。

    小沈牵这才发现,这人好奇怪。

    他长得……似乎与自己父亲十分相似。

    不,不是父亲,小沈牵皱起眉,盯着男人的眉眼看了片刻,这才明白那种诡异的违和感从哪里而来。

    这人长得很像……长大后的自己。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小沈牵越看越觉得,这人一举一动莫不是另一个自己。

    男人没有理会小沈牵的目光,他看起来疲惫、癫狂、悲伤又痛苦。

    男人缓缓起了身,熟门熟路地穿过黑暗,找到了小沈牵床边的烛台。

    蜡烛点燃,昏黄的光线盈满室内。

    小沈牵猛地睁大了双眼,全身血液在一瞬间冻僵。

    烛火铺陈,小沈牵看到一屋子的尸体。

    他们或年长或年少,都长着一张同样的脸。

    那是自己的脸。

    而他们的死状无一不是脖颈歪斜,颈部一圈深深的红痕。

    小沈牵想逃,却发现陡然降临的恐惧让他动弹不得。

    他哆嗦地看着男人走向自己,声音沙哑地开口。

    “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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