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

    第21章

    共青团路二小的秋季运动会终于在老师们的一片抱怨声中拉开帷幕。

    学校今年新修了操场, 原本说国庆节前竣工,结果一拖拖到十一月才彻底完工,秋季运动会便跟着拖到了冬天。

    钱校长之前在动员会上说, 冬天更是需要强身健体的季节,寒冷最能磨练意志,是以此次运动会, 注定意义非凡。另外, 学校届时还会邀请市领导到场观摩, 所以各位老师一定要重视重视再重视。

    后来几日, 白友杏下班后也都刻意晚走半小时, 在操场扔几发垒球再回家。

    钱校长从前总叫错她名字, 令她总觉得自己可有可无,运动会这种露脸的机会,得争取一下, 如果能拿个垒球第一, 也许钱校长能记住她,说不定未来的编制会更容易解决呢?至少,不那么容易失业。

    第一天上午是小朋友的比赛。

    市教育局领导在新主席台上讲完话, 钱校长又简单说了两句,随后鼓号队便入场奏乐。

    小号大镲三联鼓,指挥棒一转, 大队便一边行进,一边奏鸣, 气势恢宏,看得钱校长连连鼓掌,又与市领导频频点头。

    后来,校舞蹈队又表演了一段健美操。女孩儿们朝气蓬勃, 手里拿着小彩球,蹦蹦跳跳,领导们也跟着眉开眼笑。

    紧跟着是足球小将的颠球表演。

    白友杏在队伍里看到了梁鸿宝,他脑袋圆圆的,蹙着小眉头,颠得挺认真,白友杏连连拍手,又鼓动班级小朋友为梁鸿宝加油。

    只不过足球小将们颠着颠着,心里就只有足球,没有集体,很快就各颠各的去了。

    梁鸿宝把球颠上了天,仰着脑袋接球,也不看路,越跑越远。还有几个把球颠飞了,又跑出队伍追,从讲台上望去,乱七八糟的,一片散沙。

    白友杏一扭头,看到钱校长坐在主席台上,脸拉得特别长。可惜这个节目的时间也最长。

    运动会正式开始后,一切顺利起来。场上发令枪时时响起,喝彩与呐喊也此起彼伏。

    白友杏穿着件淡粉色运动服,戴了顶米色棒球帽,在一片蓝瓦瓦的小学生中间,像朵小花一样清新。一上午,她一直在忙着给各路小运动员贴胸牌,又指挥没项目的小朋友喊号子,直到市领导视察完师生吃盒饭,钱校长才把领导们送走。

    市领导走后不久,赞助商们就赶在下午赛事开场前来了,也纷纷被邀请在主席台就坐。

    看出今年学校重视,赞助拉得不少,其中最大的一个是本地某知名奶茶品牌。下午直接在体育场西头立了个快闪摊,摊位后,由大车入场,按箱往下卸货,封好的珍珠奶茶十块一杯,小朋友几乎人手一杯。

    除此之外都是小赞助。白友杏远远一看,竟在其中看到了贺小锦的爷爷贺松柏。

    贺小锦看到她爷爷来了以后,在看台上眉飞色舞地说:“我没骗你们吧?我爷爷有钱!是为了我才赞助的,你们都沾了我的光。”

    说着,家长们就陆陆续续来了,为的都是下午的赛事。自从白友杏在班里宣布,每个和家长一同报名参加比赛的小朋友,都可以得到一朵小红花以表彰勇敢,学生家长很快就踊跃报名了。

    白友杏坐在讲台上整理报名表,又一次看到了贺承铮的名字。她还以为他那么忙,不会抽时间陪梁鸿宝来,没想到也能参加。

    她向操场口远远地望过去,漫无目的地看着如潮的人流。突然,有人在她帽檐上拍了一下。

    “喂,我没走错吧?”

    白友杏猛地一抬头,贺承铮一身利落的黑运动服,领口拉得很高,也绷得利落,勾勒出一张冷面孔,短头发茬青黑,在一众人群中酷得扎眼。

    白友杏的脸突然红了,半天说:“没有。”

    贺承铮盯着她,“你脸怎么那么红?没又病了吧?”

    “没有。”

    他嗯了声,又往身边看看,“看见梁鸿宝了吗?”

    “没有。”

    贺承铮突然笑了,“你有什么?”

    “我……”白友杏迟疑了几秒,眼梢处,突然有东西一下子飞上天,她跟着一看,沙坑旁,又有人在仰着脑袋颠球,白友杏用力一指:“梁鸿宝在那!”

    贺承铮顺势看了一眼,回头说谢了,又扭头走了。

    很快,比赛按班级顺序开始。

    白友杏是一年级四班,排在最后,她们班的学生和家长也就事不关己似的,在划分好的区域,各自扎堆聊天。

    白友杏一路跟各个家长打招呼,倏忽看到贺松柏穿着一身灰休闲套装走来了,再一看,贺承鑫正蹲在地上,帮贺小锦拉运动服拉链。

    他今天没戴眼镜,白友杏一时没认出来,迟迟才笑着打招呼:“小锦爷爷,小锦爸爸,你们又一起来啦?”

    “白老师。”贺承鑫意外一笑,站起来,“你号召的活动肯定要支持了,再忙也要放下工作来啊。”

    “真感谢您,都是为了小朋友,也希望你们今天得个好成绩。”

    “当然,有你加油,哪有不全力以赴的道理。”贺承鑫儒雅地笑笑,又拿了杯热奶茶给她,“白老师,多买了一杯,这么冷的天,喝了暖和暖和吧。”

    贺小锦也抱着奶茶说:“是啊白老师,你快喝吧!我请你喝的!”

    刚说完,一个足球“嗖”地飞了过来,擦着白友杏的身子,咚一声踢到她身后的看台墙上,又螺旋在白友杏脚边打转。

    白友杏吓了一跳,一抬眼,看见远处,梁鸿宝正挂在贺承铮脖子上,贺承铮一只胳膊抱着他,吼了声:“谢了!踢回来!”

    白友杏瞄了瞄,四处都是小朋友,也不知道这个球是怎么专冲她飞过来的。她哪敢踢,踢到谁头上都不是闹着玩的,于是抱起球,跟身边的贺承鑫笑了一下说:“谢谢小锦爸爸,我喝过了,我先把球送过去,你们慢慢准备。”

    说完抱着球跑了两步,跑到一块相对空旷的地上,才敢把球放脚下,助跑两步,狠狠来了一脚。

    果然是踢飞了。

    足球弧线一样,远远飞去了斜对面,砸在了运动场的铁网上。

    梁鸿宝的脑袋跟着划了一个弧,从贺承铮身上跳下来说:“白老师!你这是香蕉球吗?差点踢出校门!”

    白友杏抬眼一看,贺承铮掐腰站那看着她,笑着,感觉特别不可思议似的,她脸一热,刚想说两句,身后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和凄厉委屈的哭声。

    她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运动会才进行到一半,她跑上跑下,状况频发,已经感到精疲力尽了,此刻只希望千万别是她们班的小朋友哭了。

    一回头,还真是她们班的。

    白友杏又赶紧跑过去看,原来是李伟的妈妈说临时有事,不能来了。

    李伟平时很注重个人荣誉,又有班长身先士卒的无形重任在身,班里的活动他从来都带头参加,一项不落。

    白友杏第一次见他哭,抽抽噎噎地说他的小红花没有了,两只小肩膀一耸一耸的,于是赶紧去帮他擦眼泪,擦鼻涕,说:“李伟你听老师说,妈妈临时有事,不是你的错,你报名的时候很踊跃,小红花还是会奖励给你的。”

    谁知道就说了这么一句,观众席就有人强烈反对。

    陈小明一下子窜起来大叫:“这不公平!我爸爸也是因为工作忙,参加不了,我才没有举手报名!如果这样就能有小红花,我就先假装报名了!”

    白友杏一听,突然不知所措了,虽说平时天天有断不完的案,处理不完的纠纷,但当着这么多人现发生的,还是头一回。

    小朋友间很容易因为各种细微的事就闹不痛快,她其实每次也都很难断清,只是尽力在办,尽力在维护公平。但这回,似乎两边说的都有道理,她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公平。

    白友杏去拉陈小明的手,耐心说:“小明,假装骗人肯定是不对的。小红花奖励的是参与体育活动的积极和勇敢,这次没报名也没关系,以后还有好多活动可以报名,我们……”

    “你说的不对!”

    陈小明不等她说完,就登登跑了出来,手一伸,指着李伟,“都是爸爸没来,凭什么他就有小红花?我爸爸没空也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我来承担?”

    白友杏一听,那确实也是……

    她心里急,蹲下来握住他的两只小手:“小明,你听老师好好说……”

    她刚开口,却突然被陈小明一把推倒了。白友杏没防备,一下就坐到地上,手掌立刻被.操场上的沙粒划破了。

    好几个男孩女孩迅速跑过来围住白友杏,副班长温乃馨是个厉害性格,站出来,叉着腰道:“陈小明!你怎么能推白老师呢?你要跟老师道歉!现在就道!”

    白友杏没编制,太怕在这种全校活动上把事闹大了,匆匆爬起来去抱住温乃馨说:“没事没事,老师没事。”

    温乃馨不买账:“陈小明,我是班长,我命令你!必须道歉!”

    “我不道歉!本来就是白老师不公平,你也是个副的,我不听你的……”

    这话戳到温乃馨痛处,温乃馨也不算完了:“我副的也比你强!你爸挨揍的时候我还照顾你了,你白眼狼!”

    陈小明想起他爸挨揍,一下子就崩溃了,痛哭起来,扑通也把温乃馨推倒了。

    温乃馨爸爸原本远远看着闺女行事,这一下,也一脸不愉快,只能缓缓走去,拎起女儿的小胳膊,拍拍她屁股上的土。

    温乃馨:“没事爸爸!我不怕他!”

    他爸一笑,不答话。

    眼看矛盾升级了,周围家长看男孩打女孩,都颇具微词,白友杏又去给陈小明讲道理,陈小明却哭着,一巴掌一巴掌打在白友杏身上。

    突然,一脚足球不轻不重地踢过去,正正砸在陈小明屁股上,陈小明一个踉跄,往前一扑,两只手掌也按在地上蹭破了皮。

    梁鸿宝冲过去,“你不能打女孩儿!我舅舅说过,再有理也不能打女孩儿!”

    “啊!——”陈小明大叫着爬起来,又跟梁鸿宝扭打起来。

    白友杏又赶紧冲去隔开,混乱里,挨了好几小拳头,棒球帽也打没了,各路家长一看事态升级,纷纷冲上去拉。

    最终,一场纷乱被强行按下。

    主席台上,播报了一年级四班的赛事进行通知,大家勉强各安其位,带着未解决的不快,准备比赛。

    一年级的项目是推车运球接力跑。

    发令枪一响,小朋友先各自推着独轮车,将球以最快速度运到一百米终点的家长跟前,再由家长抱着小朋友一起跑回来。谁最快到达,谁就是第一。

    梁鸿宝球运得飞快,随后是温乃馨和贺小锦。

    贺承铮等在终点,在梁鸿宝到达的一瞬间,一把把他捞起来,又第一个跑出去。梁鸿宝早就把不愉快抛到脑后,一时激动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嗷嗷大叫着,很像被拎起的一只快乐小狗。

    白友杏想起在健身房遇见贺承铮时,瞄过他卧推的杠铃,是二百多斤,恐怕这个比赛的结局已经没什么悬念了。

    她抬起手,看了看手上的几处破皮,心想,这得算工伤吧……随后,又攥起拳头,把伤口握住,她早就习惯这些小摩擦了,只求别闹大就好。

    未久,耳边却突然响起温乃馨雀跃的惊呼:“爸爸!我们得第一了!!”

    白友杏惊讶地一抬头,看到贺承铮搂着梁鸿宝,脚下迟缓,脸上竟难得地笑着,跟温乃馨拍了下手,畅快道:“小丫头,厉害啊!”

    就这一瞬间,白友杏不自觉地浅浅笑起来。一扭头,却看见陈小明爸爸来了,笑容倏然凝在脸上……

    第22章

    陈有良怀里抱着儿子哭红的脑袋, 手里拎着他的小手,反反正正查看完几处破皮后霍的抬起脸:“这怎么回事?”

    说话时他眉头紧缩,胸口连连起伏, 一脸的肃杀跋扈,和上次见他时判若两人。难怪小明妈妈一再强调他对这个儿子很要紧,白友杏一时心里发怯, 脚下却不敢耽误, 匆匆走过去说:“小明爸爸, 你先听我说一下事情经过……”

    “事情经过我儿子已经跟我说了, 你就告诉我, 孩子伤成这样, 你准备怎么处理?我把孩子交给学校,交给你,”他一笑, “就是这么负责的?”

    他不等回答又低下头, 心疼地看着那几处伤口,顾自哼笑,“早听说现在的老师都是当年没学上才混个教师文凭, 还真是,自己都没学会做人,倒好意思出来育人, 什么他妈玩意儿。”

    此话一出,周围几个家长听不过去了, 纷纷七嘴八舌说你这家长怎么回事,当着孩子呢,说话这么难听。

    白友杏又安抚众人,让大家别激动她来处理。从业两年, 也见过几回类似事件,一旦闹大,学校从来不会向着老师,最终都是跟家长赔礼道歉息事宁人,又以惩罚老师以示重视。任何一件事都能说出正反不一的道理,真闹到校长那,恐怕她怎么也不占理,还是尽量别把事情闹大为好,于是匆匆说:“小明爸爸,咱们先找个地方坐下说好吗?”

    “有什么就在这说。”陈有良略不耐烦,直起身盯着她,“也不用着说别的,伤害到我儿子就要跟我儿子道歉,另外。”他一顿,“把该补给我孩子的花补给他。”

    “为什么要白老师道歉?”温乃馨又跑出来,仰着头,“小明推我,也推白老师,白老师的手也受伤了,该陈小明道歉!”

    陈小明一听,又憋嘴哭起来。陈有良蹙眉问道:“你谁家的?谁教你这么跟大人说话?你爸呢?叫他出来。”

    白友杏立刻把温乃馨拽到身后,“小明爸爸,这事儿跟别的孩子没关系。别这么吓她,有事我们单独说。”

    “是,所以我就找你。”陈有良又抬起头,狠狠往白友杏鼻子上一指,“听见没有,跟我儿子道歉。”说完见她踟蹰,走近,又厉喝道:“好言好语听不懂?就你这种货色还当老师,没大嘴巴抽你已经是客气了!”

    他声音很高,面目凶狠阴鸷,白友杏被他逼在脸下,原本的慌乱无处遁逃,消化片刻,竟莫名地平静了。她攥了攥拳头,心里跑过无数个声音,杂七杂八的,各执一词,最终又匆匆散尽,只留下一句。

    ——明年开春,她的劳动合同就到期了,她的确不是一个特别优秀的人,可以像别人一样拥有很多机会。能进这所公立小学已经算是幸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份工作。

    要理智。

    她松了拳头,盯着地面,轻轻喘了两口后酝酿好了道歉的话。可刚张了张嘴,就听见“砰”一声巨响,截断了一切,又有男人尖叫起来,带来一片沸腾的喧哗。

    白友杏一惊,不自觉闭了下眼,再睁眼一看,又是个足球摔在地上悠悠滚远,而陈有良正弓着腰,夹着腿,两手捂着命根子疼得一脸汗。

    周围家长惊魂甫定,又议论纷纷,众人间,有个男人匆匆跑来,站定了,不慌不忙道:“不好意思兄弟,陪孩子玩儿,踢偏了,不是故意的。”又弯下身关切,“没事吧?断没断?”

    白友杏匆匆把歉意咽了回去,她盯着贺承铮宽阔的后背,飞快地,在眼角边抹了一把。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想说出那句对不起……眼见陈有良直不起腰,贺承铮又攥住他胳膊道:“别怕兄弟,我开车来的,迈巴赫,比120快,我送你去医院,管他多少医药费,我赔到你到康复出院。”

    陈小明看到他爸受伤,面色发白,怔愣地退了两步,又趴在看台墙上痛哭起来,陈有良心下一紧,气急败坏,粗喘着,直起身,冲着贺承铮就是一拳。

    众人霎时惊叫一声,只不过这拳出手乏力,贺承铮偏了下脸,拳头就落了空。见此情景,有个老人看不过去了,走出来说:“青年,你也是给人当爹的,当着这么多孩子,怎么又是脏话又是拳头的?”

    又有家长附和:“就是,没素质。”

    老头叹口气,道:“上梁不正,下梁就歪。青年,听我一句,都是给孩子做表率的,没必要把小事弄大了,孩子间磕磕碰碰,再正常不过……”

    “你这是慷谁之慨呢?”陈有良面目苍白,轻笑一声,摇晃着抬起脸,“伤的要是你孩子,我看你这老东西还有没有心思说风凉话。再说,有你什么事?你也有教资?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育我了?”

    “哎你这家长,怎么好赖话都不听啊?”

    “是啊……讲不讲理……”

    家长们不满地躁动起来,七嘴八舌的,其中一个胆大泼辣的女家长站出来道:“我真是看不下去了,你怎么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就你这样的,连着下一代都不是好鸟!”

    “说谁不是好鸟呢?”陈有良急了,“你再说一遍?”

    “说几遍不行?我就说你呢!就你这种傻逼,能教出好孩子就怪了!”又突然冲陈小明说:“你有打女孩的能耐怎么不敢上台打校长啊?走走走,快让你爸领你去吧。小兔崽子。”

    千夫所指,陈有良气急,憋得两眼通红,太阳穴青筋直跳,他咬了咬牙关仍不得消气,突然憋紧一拳就往女人脸上飞过去,众人哇地惊叫起来,女人也吓得立时闭起眼,未久,又在另一片尖叫里缓缓睁开……那拳被人截住了,一个男声低低问:“打女人就是你教的?”

    “承铮……别……”贺松柏看儿子又跟人起冲突,吓得抖抖索索往前迈了两步,又被贺承鑫拉住,摇了摇头:“他儿子这么睚眦必报,咱们小锦……”

    贺松柏迟疑一瞬,点点头,又退了回来。

    陈有良脸上青筋跳动,突然,抬起左手,怒道:“那就打你!”说罢往贺承铮颌角扇过去,贺承铮这次没躲,扎扎实实挨了他一巴掌,就是这脆生的一下,把所有人的怒气都扇散了,周遭只剩惊惶至极的沉默和沉浸赛事的其余年级格格不入的欢呼雀跃。

    白友杏忽的愣在那,看到贺承铮脸上泛起通红的一片,下意识去摸包,想找找随身带的药水创可贴,可翻来翻去怎么也找不着,心里又急又燥又埋怨自己,一回身,两颗眼泪滚了下来。

    “舅舅!”梁鸿宝大叫着跑过去,气得小眉头紧皱着,不顾一切往陈有良身上扑,拳打脚踢,又被贺承铮拦腰捞回来,抱到身上说:“你听话,扑腾什么。”说完,空出只手,掏手机打了个电话。

    他立在那,脸上情绪不多,微皱的眉头在电话接通的一瞬又散开了,“喂。110么?我被人打了。对,殴打。”

    “什么?听不清,大概鼓膜破了,还脑震荡……”

    “嗯,我没动手,我哪敢动手啊对面看着像黒社会的……”

    “对,无差别的。小孩也打,女人也打,老头也打……”

    “是,地址共青团路二小,操场,快来吧,晚了上新闻联播了。”他说完把电话扔兜里,又对左右家长说:“吓坏我了。我守法青年,最怕这种事。”

    温乃馨爸爸一直缄口不言,此刻第一次冒头讲话:“小明家长,这事弄成这样真没必要,谁家孩子都是孩子,也不是只有你会动拳脚。你孩子刚把我闺女和老师都推到地上,这个怎么算?孩子都是跟大人学着处理问题,你这样做表率,以后谁还敢跟你孩子玩?”

    周围小朋友都开始摇头,有孩子立刻喊:“我早就不爱跟陈小明玩儿了!他动不动就哭!还爱告状!”

    梁鸿宝挂在他舅身上,四处跟人说:“哎呦,他特事儿……”

    也有好些家长搂住自家小子闺女,凑在耳边细细嘱咐,大概意思不言自明,陈小明一看,情绪崩溃,又嚎啕起来。

    一时尘埃落定,贺承铮把梁鸿宝放地上,叫他晚上自己坐公交回去,路上别又买乱七八糟的吃,去酒店自助吃点青菜,吃完了挂房账。

    白友杏一听,跑到贺承铮身旁,按住梁红宝肩膀说:“让梁鸿宝跟着我吧……”

    她盯着贺承铮的右脸颊,那里有几道红红的指印,又在视线里反反复复模糊着。

    贺承铮低头瞧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微微皱了眉,“行了。哭什么,这事儿跟你又没关系。”说罢推梁鸿宝脑袋,“去,跟着你白老师,好好把运动会参加完。”

    路过陈有良身边时,贺承铮缓缓一停,凑耳低语道:“你记住了。会让你孩子自卑难堪的永远都只有你。像你这种人,就不配他妈生孩子。”又一撇脸,“走吧?校门口。还嫌不够好看,非等人进来抓你?”

    话停,扬长而去。

    第一天的运动会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结束了。事情发生在操场最西侧,又有场上赛事、发令枪、喇叭播报协同伴奏,一时掩盖在人们的兴奋中,万幸没有闹大。白友杏却并没因此松口气,直到夜幕降临,一颗心还是悠悠悬着。

    十一月的夜,八点刚过,天就黑得浓重,风带着棱角刮过来,街道显得光秃秃的,路上行车和路人都早早不见踪影。

    贺承铮跟片警毛有朋热情告别,说他这几日得空就去验伤,改天再请他喝酒,挥完手,贺承铮渐渐收了笑,缓缓走下警局台阶。

    脸上还留有一点火辣辣的疼,这种疼自他出了莽撞的青年时期后已经久不适应了,良久,他从兜里摸出烟盒,挑了根,咬进嘴,拢着手点起来,对着空旷的街道抽了两口。

    霎时间,他觉得挺怪,好像从没觉得有哪年秋冬,这个城市是这么萧索,处处空落落的,颓败不堪。

    再一想,似乎从前也根本没好好看过这个城市,回想回想这几年都干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感觉不好。他吁了口烟肯定,不是这个城市要完,就是他自己老了。瞎他妈矫情。

    他抽着烟,一抬眼,心里冰冷的感觉突然被什么冲淡了,不远处,白友杏跟梁鸿宝正在一家便利店门口踢球,被昏黄的路灯照耀着,笑脸上染了灿然的金边。

    白友杏这个笨蛋,一看就不会踢球,一边小步追着球跑,一边笑得挺甜,好不容易追上球,又被梁鸿宝抢断了,贺承铮也跟着笑了一声,把烟从嘴里拔了,在一旁的垃圾桶上熄灭,看梁鸿宝一脚球踢出去,撞到树上,又弹到她面前,她突然蹲下拿两只手把球摁住了,球不动了才直起身,蓄了蓄力,向路灯在空地上照出的一个暖格子踢了出去……

    这一脚又是个香蕉球,打着弧,滚着滚着,竟滚到贺承铮脚下,贺承铮兴致起了,忽的抬脚踩住了,又瞧白友杏突然对他惊喜地一笑:“你出来了?”

    说完,她跑过来,在他下巴底下站住,抬头在他脸上瞧了瞧,问:“脸还疼吗?我已经给你买好冰了。”

    说着进包里掏出一个保温冰袋,打开,又是两个冻得邦邦硬的冰杯,她放在手里来回倒腾片刻,看着倒像两个烫人的烤地瓜。

    贺承铮接过来,轻轻道:“你傻不傻?买这么早干什么,大冬天的,背身上不冷啊?”

    “你才傻。店里就剩两个了,买晚了被别人买走了怎么办?”白友杏往他脸上一指,“就放这。冰上。”

    贺承铮笑了声:“卖完了不还有冰可乐吗?”

    白友杏沉默了几秒,盯着他,眉头皱了一下,不说话。贺承铮心情大好,把冰杯往她脑门上冰:“你还是笑笑吧,皱眉头比哭还难看!”

    第23章

    梁鸿宝拉住白友杏的手, 仰着脑袋对贺承铮说:“舅舅,你踢球真准,我今天想踢陈小明头上来着, 踢歪了,才踢到他的屁股。”

    白友杏一听,吓得手心儿冒汗, 用力攥着梁鸿宝的小手说:“你可不能啊鸿宝!脑袋不能打, 不管什么球都不能照人脑袋打, 会出事的, 你明白吗?你得答应老师……”

    梁鸿宝挠挠头, 说好。白友杏稍稍松了口气, 又瞪着大眼睛盯着贺承铮,贺承铮皱眉:“看什么?我也不是故意踢他的。”

    “没说你故意……”白友杏犹豫了一下,轻轻说:“我只是想问, 我能请你吃晚饭吗?”

    贺承铮略显意外, 拿着冰杯的手忽的顿在半空,她看了一眼,又说:“其实我大学旁边就有一家烧烤很好吃……”

    她想, 今天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都是因她而起,也无论怎么说, 贺承铮都是替她解了围,加上上回送她去医院, 这两件事,都该一并感谢他。

    梁鸿宝一听跳起来:“吃烧烤!吃烧烤舅舅!”

    贺承铮低低地嗯了一声,从白友杏的视线里别开脸,远远地, 摁了下车钥匙。

    贺承铮的迈巴赫很快又陷入师范大学夜市的一糟乱麻里,城市的寂寥疏忽烟消云散,十一月,这条街上的人个个像铁铸的似的,风都吹不走,也不怕冷,仄密地排着队杵在街边买吃的。

    白友杏带领大家来到一家叫“牛老头”的老牌烧烤店,这店看着不起眼,但据说开了十几年。屋里全是低桌,小马扎,好些人正守着电视看CBA,白友杏找了角落一张小桌坐下,问:“鸿宝舅舅,你有忌口吗?”

    贺承铮看看菜单,“没忌口,梁鸿宝不吃辣,其他你看着点。”

    白友杏挥挥手把小哥叫来:“麻烦你,帮我来三十串羊肉串,二十串烤五花,十串掌中宝,再来三十串小红腰,三十串小腰头,再来三打蒜蓉生蚝,一盘肝腰合炒,全都不要辣……”

    贺承铮听着暗觉好笑,没想到白友杏挺秀气一人,爱吃下货。

    白友杏算了算,差不多了,其中一半是专门为鸿宝舅舅点的,应该够吃。这家店之所以叫牛老头,就是因为各类大补下货齐全,好吃还有疗效,吃过都说好,故而备受周遭老壮少男同胞喜爱,常年客满为患,还上了齐市本地的电视台。来晚了,招牌小腰铁定没有。

    贺承铮打量四周,不少年轻学生笑闹洪洪,问:“你上学时总来这吃么?”

    白友杏往杯子里倒热水:“来,但不总来。偶尔跟同学聚会才来,我一般中午吃食堂,晚上回家吃。但这家真的很有名,还有隔壁的生记粥铺,皮蛋瘦肉粥也好喝,上学那会我一生病就想喝他们家的粥,比药还管用呢。这些店只是看着不起眼,但比好多大饭店还好吃,一会你尝尝吧。”

    说着,已经有几串烧烤上来了。白友杏立刻拿起一支羊肉串,用纸巾擦了擦铁签,递给梁鸿宝,又挑一串小腰给贺承铮:“你吃这个,趁热吃。”

    贺承铮一尝,倒真不错,一连吃了不少,想着回头叫刘科和郭放也来尝尝,尤其郭放,这玩意补,他正虚。

    结账花了不到三百。

    白友杏觉得实在不算多,心里略有亏欠,之前光想着好吃,也没顾上档次,也不知道像梁鸿宝舅舅这样的大老板会不会觉得她太抠门。

    于心不安地走出饭店,才发现已经十点多,夜风骤起,白友杏打了个哆嗦,赶紧掏出围巾围上,又看贺承铮今天来的时候就只穿了件单薄的运动服,此时也把领口拉起来,埋了下下巴,她突然灵光一闪,对贺承铮笑笑说:“鸿宝舅舅,我织一条围巾送给你好吗?据说今年冬天是二十年来最冷的冬天,没有围巾不行的。”

    正好上回他夸她围巾织得不错,如果他愿意,那就买一点好毛线,买羊绒的,这样送出去就不显得小气了。

    贺承铮瞧了她片刻,道:“织黑的。”

    说完也不客气,转身就上了车。

    送完白友杏回家,梁鸿宝在回喜来登的路上就睡着了。贺承铮把他抱进屋,又脱了衣服,盖上被,闹了一天,此刻他也极度疲劳,连澡都没冲,也一并上床合眼,可翻来覆去半晌,却怎么也睡不着。

    时间茫然而过,耳边只有闹人的寂静,脑袋里翻江倒海,放电影似的,一片乱糟。

    燥热。

    贺承铮皱眉思索片刻,索性坐起来,低头看了眼不消停的身体,立在那,雄赳赳的,想是晚上补得太过。

    每次跟这个小老师接触,不出意外就是意外。

    此时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是条语音。贺承铮瞧了眼来信人是谁,便没转文字,抻腰去床头摸耳机。

    一段轻柔声音和缓而来。

    “鸿宝舅舅,请问你安全到家了吗?今天真的很感谢你,不然我真的要跟陈小明爸爸道歉了。不怕你知道,其实我不太想道歉,因为我觉得对方更加不对,但由于我没有编制,在那种情况下,我也只能道歉了,所以非常谢谢你。对了,酒店里应该有冰,请别忘了继续敷一下,祝你晚安。”

    贺承铮沉默片刻,打了几个字,又都删了,最后单单回了个嗯。对面很快又跳出一张笑脸,他踟蹰片刻,也不知再回什么了,一颗心乱腾腾的,索性关了不再理会。

    做完这些贺承铮很沉地喘了口气,又把手机一撂。窗外黑夜被轻纱拢住,满窗幽远,深邃无边。这个冬天看起来真是二十年来最冷,隐隐听到窗外寒风呼啸,气势赳赳,屋内空调却闷沉叫嚣,暖空气似乎都硬在屋里,静止不动,令人身上胀热难受。

    不久,手机又响了一下,贺承铮立马捡起来,看见名字,又松了脊背。

    苏鸿。

    她已经在日本安顿好了,目前住在东京。

    她问:“怎么样?家长会开得还行?那臭小子真是乐不思蜀了,也不知道给他妈打个电话?”

    贺承铮嫌发信息麻烦,溜达到洗手间,关上门,灯都没开,单凭手里光亮,就坐马桶盖上点了根烟,给她打语音过去。

    “你儿子都挺好,今天学校运动会,累睡着了。”

    “购物卡送了吗?”

    贺承铮吸了口烟,又徐徐吐出,“人家不要。你以为都跟你一样,爱他妈购物。”

    “是啊,我后来也觉得欠考虑,多招摇啊,去刷,心里也不踏实。”苏鸿顿了顿,似是略作思考,又说:“这样吧,我前两天去银座六丁目的爱马仕配货,弄了条羊绒围巾还不错,本来不戴我就卖了,回头我给你寄过去,送她吧。”

    贺承铮一听,笑了,“苏鸿,她个小学老师,连个正式工都不是,戴爱马仕,你脑子没泡吧?”

    “哎呦我的强强,不就个破围巾?再说,没牌的我也不太会买啊……我还能给她织一条?这是多大的面子?”

    她连珠炮似的,娇滴滴的声音在密闭的黑暗里荡漾着,沉默片刻,贺承铮长长呼了口烟,突然笑了。

    “就织条围巾,面子很大吗?”

    “妈呀,这还不大?”苏鸿叫得夸张,“织围巾搁过去都是定情的!我妈追我爸,织了多少围巾和毛坎肩才追上啊,你以为是编麻花辫儿呢?真是……谁闲的干这个,我宁肯多花点钱也不愿受这累。”

    贺承铮又淡笑一声:“你妈还干这个呢。”

    “可不,你看见我,就该知道我爸年轻有多好看,就这模样的,围巾也不够啊,还得请吃饭,写信,打电话……”

    贺承铮就这根烟抽得最舒坦,抽到底,才笑着把烟掐了。跟这女人少有聊得好的时候,今天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他意满神舒地收尾:“行,睡了。你上次说的碟,想办法弄一箱回来,我有个朋友要。”

    “知道了,就知道你们男的埋骨灰盒里也离不开这个。”

    挂了电话,贺承铮又低头静默了一会,倏然,打开一段语音,幽暗里,他再度细细听了一遍,才扔了手机,走进浴室。

    热水淋漓,四壁空空,腾然的蒸汽里,他一只小臂撑着墙面,听那声音又颠来倒去不知回荡了多少遍,一抬眼,大理石墙面似乎发起光亮,映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许久,指骨在墙上按出声响,水漫过暴起的青筋,他低低松叹出一口气,任水漫无目的地冲刷,流走蠢蠢欲动的一切。贺承铮抚过荡在头发茬上的水,呼口气,再度裹上浴巾,骤然身体全空地坠入床上,深陷进去。

    —

    经过了第一天的焦灼赛事,共青团路二小第二天的教师比赛现场,大家已经显得无精打采。

    老师们魂不守舍地站在操场上,有的人低着头,有的人背着手,一个有力气的都没有,看样都准备应付了事,心里想的都是下午的半日假期。

    天太冷,风又大,好多赞助商今日都缺席没来,但白友杏还是在主席台上看到了贺松柏的身影。他真是个好爷爷,为了贺小锦,这样的冷天坚持出席,几缕头发在风中长长地飘摇。

    很快轮到女子垒球赛事。

    白友杏第一发就扔出了三十八米五的好成绩,全场师生脑袋齐刷刷地随着飞出的垒球转动,落地一刻,发出“哇”的惊叹,又暴起雷动掌声。

    主席台上领导嘉宾也纷纷鼓掌,白友杏呼了口气,活动了下腕子松乏肌肉,心里暗叹自己真是宝刀未老,这一下,比她之前最好的成绩还好,已经稳稳进决赛了。

    决赛在半个小时后正式开始。

    临近饭点,有赞助商送来了成箱的玻璃瓶鲜奶,盒饭也开始入场派发,操场一时间热闹起来。

    白友杏决心不在意这些,她不能被环境打扰心态。这回她有个四十米的目标,是共青团路二小的校女子垒球记录,也会再度刷新她个人的最好成绩。

    如果能扔出四十米以上,她的照片和名字就会印在学校的荣誉楼墙上,那样,不光是校领导,就是区领导,市领导,来检查时,也都会看到她白友杏的大名。

    必须破纪录。

    终于轮到她了。白友杏深深吸了口气,在肺里沉了沉,又吐出去。拿起球,举到身体右侧,同时发力一转,猛地将球远远一掷。

    这颗球初速度极快,出手角度不大不小,十分标准。

    白友杏刚一脱手就觉得手感很好,所有人的视线都追随着这颗球移动的方向,看它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抛物线,又在最后一刻,全力而落。

    先是一人惨叫,全场几百双眼睛同时瞪大,又猛然发出齐声尖叫,惊恐至极,划破了冬日干凛的净空。

    白友杏遥远的视线里,球一跳一跳,弹动着滚远了,而落球的位置正躺着一个人,头顶冒起了一个大包。

    心是在一瞬间冷的,视线却愈发清晰起来。

    被她砸晕的,不偏不倚刚刚好,正是特邀赞助商贺松柏先生——

    作者有话说:包小霜女士:今天右眼直跳…

    第24章

    “什么玩意儿?白友杏, 你不是跟你妈开玩笑吧?”

    包小霜接到闺女电话时,正在学校跟办公室同事聊天,说起他们学校那个会看相的胡刁洲胡老师是多么神通, 最近算的几样事,都应验了,尤其是校长会让消防栓绊倒的事。

    她原本还在一边吃苹果一边跟着乐, 心里盘算着, 等胡老师出差回来, 就领白友杏来找他看看, 算算什么时候能找到对象, 什么时候能考到编。没想到, 来了这么一通电话。

    包小霜血压一下就上去了,对着电话喊:“我说什么来着?不让你扔垒球不让你扔垒球!你是不是要逼死你妈啊……”

    白友杏躲在教师楼的女厕所里,捂着嘴, 不敢哭出声, “妈妈,是贺叔叔他横穿操场……”

    “白友杏,你妈岁数也不小了, 你让你妈多活两年吧。我现在还常做梦,梦见去你教导主任家赔礼道歉,我告诉你, 我不可能去,你给你舅打电话, 让他领你去!”

    “妈妈!”白友杏急得跺了下脚,“贺叔叔是你班里同学,你不带我去我怎么办?我把赞助商打了,我们校长以后还能给我好脸色吗?你不能不管我啊妈妈……”

    白友杏哭得肝肠寸断, 她一向乐观,就是这一刻,真的觉得活着没意思,就是打死她她也不敢想,这辈子还会砸到第二个老头的脑袋。

    包小霜在电话那头也不说话了,她这闺女从小到大,就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闷葫芦,要么不打电话,一打电话准没好事儿。

    当初去她高中教导主任家赔礼道歉,看了对方好大的脸色,现在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她扑着心口悲叹:“唉呀呀呀……真是有必要领你去算算,你这是克你妈啊……”

    只不过,两个小时后,包小霜还是亲自带着白友杏登门道歉了。

    包小霜打扮得很重视,穿了件白莲刺绣的中式长裙,带着最近白友杏她大表姐夫才给的一盒干发海参,两瓶白酒,一盒白茶,又在贺松柏家附近的进口超市买了三百多块钱的水果,边结账边肉疼……

    很快,王海燕亲自来开了门,仍旧带着得体笑容,见来人提了好多东西,一边接,一边客气说这是干什么,太见外了,不过就是打个头,没大事。

    又速速找出两双拖鞋,还拉白友杏的手,望着她里里外外地看,和煦地说:“这孩子怎么长的,快进来,阿姨一会给你洗车厘子吃。”

    白友杏魂不守舍地走进去,看到贺松柏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头顶冒了个鸡蛋大小的包,上面扎着几根金针,随着他一摆头,颤悠悠的,乍一看,精神的确还行。

    她妈妈跑过去,对着贺松柏闷头摆摆手:“贺总,真的,我都没脸来见你了!”说着转身一吼:“白友杏!还站着干什么!赶紧过来给你贺叔叔道歉!”

    白友杏往前走了两步,忍着泪,鞠了一躬:“贺叔叔,对不起,是我没看见……”

    “小霜姐,你这是干嘛!”王海燕皱着眉眼,拢住白友杏肩膀按她去沙发坐,又把一小盆车厘子塞她手里,“孩子,没事,不用说了,你坐这吃。”

    包小霜一看,心里暗暗松口气,又转回身,一脸愁容,“贺总,我今天在学校忙上忙下,心里一直突突的,我还想这是怎么了?哪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姑娘一打电话,自己也吓哭了,我也快难过哭了。”

    贺松柏面容带笑,颧骨肉红润,行动并无异常,他轻松地摆摆手,笑着:“不碍事,不碍事,包老师你怎地这样客气?这事又怎么能怨孩子?小白老师也是无心的。况且……”他向洗手间一指,“有康大夫帮我针灸,等淤血下去,很快就平了。”

    一声马桶冲水声传来,厕所门一开,康招娣正掀下肚子上的玫红色七彩挂珠羊毛衫。

    看到包小霜和白友杏,她也一脸惊讶,随即两手一拍:“哎呦我的老天爷!这是谁来了?这不是包老师吗?带着闺女来了?你看,闺女多俊,又白。”

    包小霜客气地应付两句,康招娣又说:“我都给亲家看完了,什么事儿也没有。我那常来这样的,不是炒菜撞油烟机上了,就是起猛了撞桌上了,都一样,我扎上几天针就下去了。早说啊?早说你根本不用来。”

    “那哪能不来?”包小霜哈哈一笑,被贺松柏邀着坐下,“我肯定得来,我们班就贺总一个有水平的学生,打的又不是别的地方,是脑子,我不亲自来看看能放心?”

    “没有事!有我呢!”康招娣也挨着贺松柏坐下,又从小竹筒里抽出一根针,扭着,插到贺松柏的大包上,“人这头盖骨啊,真想打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那得上锯子,上电钻,一颗球,你就再让小白老师打个十回八回的,也打不坏。”

    白友杏刚壮着胆子把一颗大车厘子塞进嘴,听康阿姨这么一说,又没了胃口。

    倏忽,身后大门砰地一砸,她猛然回头,看见贺承铮领着梁鸿宝走进来。他拎着西装外套,粗喘着,白衬衫胸口起起伏伏的,这么冷的天,脖子上竟沁着汗珠,进门匆匆看了一眼贺松柏,就看向她,眉头微皱,目光直直的,一时难辨喜怒。

    白友杏腮里还揣着一整颗车厘子,鼓鼓的,见他一来,吓得心跳加速,又慢慢站起来嘟哝:“鸿宝舅舅好……”

    贺承铮看了眼她怀里的车厘子,像倏然喘匀一口气似的,把车钥匙远远一扔,只是点了下头,就往里走。

    一个多月没回家,贺松柏心里置气,对他视而不见。贺承铮也没多话,挨着白友杏一提西裤坐下,偏过脸,不可思议地问:“真是你打的?”

    白友杏不自觉点点头,鼻尖儿有点发酸,他又笑了,“挺能耐,我就说你是核导弹吧,指哪打哪。”

    现在看来,他也许说的对。白友杏攒了两颗大泪在眼里转,匆匆去瞧他的脸伤,说:“对不起……”说完又怯生生地打量他脸色,想看看他是不是很生气。

    贺承铮刚刚才帮过她,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指印,她转眼就把人爸爸打成了小龙人,以后,他还会愿意跟她来往吗?她想送他的围巾还没有织……

    贺承铮舒展了眉眼,收回视线,从她怀里拣了一颗车厘子塞进嘴,又随手拎起小果皮盒,把核一吐,吐完伸到白友杏嘴边,难得轻地说:“吃完没有?吃完就吐了。哭着吃,不怕呛死是不是。”

    白友杏噙着眼泪看着他,嚼了嚼,不久,小小地吐了一颗核进去。

    贺小锦此时睡完午觉,拉着贺承鑫的手,揉着眼睛走出来,见她白老师竟然在爷爷家里,惊喜地跑过来。

    “白老师!你怎么来了?你扔球可太厉害了啊。”又对他爷爷不满道:“爷爷我还没问你呢,你尿尿干嘛非从操场中间走啊?故意的吧?不然我白老师就拿第一了!”

    “是啊。”梁鸿宝趴在沙发上,正闷头玩他书包上的奥特曼挂件,“姨姥爷你下回可别这样了,太耽误事了。”

    “好好好,是爷爷不好,爷爷不好,爷爷这不受到惩罚了?”贺松柏指着脑袋大包笑笑,去拉贺小锦的手,贺小锦一把甩开,又黏到白友杏身边说:“白老师,这是我爸买的车厘子,4J的,好吃吧?你吃吧,我允许你吃。”

    “谢谢小锦,很好吃。”白友杏把盘子放下,又抬头看看贺承鑫:“也谢谢小锦爸爸。”

    “谢什么。”贺承鑫把纸巾盒推过去,淡笑着,“难得你喜欢,正好买了两箱,一会我开车给你送家里。”

    “不用了,我吃过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贺承鑫走近蹲了下来,抬头望着她:“手还疼吗?”

    白友杏攥住拳,摇摇头。那几处破皮因为扔垒球蔓延得更大了,但现在比起贺叔叔头上的大包,已经不值一提了。

    “小锦,爸爸早上怎么跟你说的?”贺承鑫略显严肃,望了女儿一眼,贺小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进屋,不久拎出只迪士尼书包,闷头翻着,抱怨道:“哎呦,真搞笑……爸爸你怎么也不知道打我手表提醒我啊?我一上午都看比赛,忙的要死,哪能记得!”说着翻出一袋东西,“呐,白老师,这是我爸从美国带回来的。”

    看图案,是一些处理伤口的消毒药品和创可贴。白友杏接过来,一抬眼,贺承鑫又温和地笑了:“看你没贴创可贴就知道是小锦忘了,我早上还特意嘱咐过她。”又拉起白友杏一只手看了看,“伤口还是要注意,垒球上还是有不少细菌,你看,都发炎了。”

    “谢谢小锦爸爸,我会注意的。”白友杏低下头,贺承鑫又从袋子里取出几样说:“这几个和国内的还是有些区别,我教你用。”

    他依样朗读了上面的英语,告诉白友杏分别是什么,贺承鑫读英语很缓慢,有种别样的优雅,说完,掰开一只消毒用的药棒,“这个现在就涂上吧,早该涂了。这事儿还是怨我,早点给你打个电话多好。”

    白友杏尚未答话,听贺承铮突然问了一句:“你累不累?”

    话音刚落,她跟贺承鑫一同抬起头,看贺承铮后撑着胳膊,坐得懒散,一脸要笑不笑的神色,不明其意,贺承鑫便当面问:“什么意思?”

    贺承铮突然站起来,插着兜,向空出来的位置点了下下巴,“你坐着说吧。靠近说,蹲着多累,趴耳边说。”

    “好,谢谢。”贺承鑫说着抿嘴一笑,立刻坐到白友杏身边去,拿起她一只手上药。贺小锦也跑过去看,一直问白友杏疼不疼。

    此情此景,难得祥和。贺松柏远远地看着,一脸欣慰,对包小霜说:“小锦难得有喜欢的老师。”

    包小霜笑:“白友杏就这点好,教学负责,随我。”

    贺松柏认可地点头:“是,是,今天要不是我走路不看路,非要往小白老师球底下走,班里那么多同学,小白老师哪能赏脸来咱们家呢?”

    王海燕也跟着说:“可不是。”

    “这是说的什么话?”包小霜一脸惊讶似的左右看看,“咱们能跟别人一样吗?咱们都是实在的关系!”

    贺松柏一听大喜过望,又一指:“快,快,海燕,你给平湖大酒店去个电话,定个包间,咱们一定请包老师一家吃个饭。”

    “别别别,千万别麻烦,我们这准备走了。”包小霜说着站起来,又喊白友杏起来,“正好,白友杏现在也认路了,孩子以后有什么事,就让她登门解决。主要她舅舅今天在家做饭了,都说好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阿姨等等我。”贺承鑫站起来,轻轻推了一下眼镜,“我看小杏喜欢吃车厘子,我给搬一箱送家里去吧,正好也认认门,以后逢年过节的,我也好常走动。”——

    作者有话说:校荣誉墙:小白老师,垒球能手,精准打击,范围覆盖全校老头…

    周六开始日更[熊猫头]

    第25章

    包小霜摆手:“不用不用, 她大哥,千万不用,我们开车来的。”

    贺承鑫:“那就搬车里。”

    “哎呦……那哪好意思。”包小霜笑着, 手一挥,“杏,还站着, 快谢谢你贺大哥。”

    白友杏点点头:“谢谢贺大哥。”

    话音刚落, 一声若有似无的冷笑, 混杂在脚步声里, 打耳边迅速掠过。

    白友杏回头一看, 贺承铮已经踱去门口穿了西装, 仰头系着衬衫扣,脸上不见七情六欲。她大概是真听错了,又看他捡起车钥匙跟王海燕说:“我晚上还有应酬, 先走了。梁鸿宝, 走了。”

    梁鸿宝背上书包,跑到门口,又回头摆摆手:“姨姥爷, 姨姥姥,我走了。贺小锦,下周小小路队长选举你别忘了投我一票。”

    贺小锦:“再说吧。”

    包小霜客气道:“那我们也走了。”说完, 在一众人的热情迎送里推推让让地出了门。

    贺承铮来时着急,车就停在院子里, 他把梁鸿宝书包随手一扔,迈入,一把拽上门。刚坐稳,就看见贺承鑫抱着一盒车厘子和白友杏并肩从车前走过。

    白友杏在他肩下玲珑小巧, 红围脖映得她脸颊红扑扑的,露出的耳朵在寒天里也像染了绯色,贺承鑫低头,在白友杏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弄得这家伙突然捂住嘴嘿嘿笑起来,手上的卡通创可贴显得愈发扎眼,方才的惊惶害怕,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仿佛令人忧心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梁鸿宝拉开后排门钻进去,突然说:“舅舅,你说我姨姥爷像不像狮头鹅?狮头鹅这就长个包。”他说完,五个指头在头顶一杵。

    等了一会,无人回复,又问:“舅舅,我白老师昨天不是说不管什么球都不能往人头上打吗?她怎么自己打了?”

    贺承铮回了半张脸,怒道:“你怎么回事?我说没说过领导才坐后排右手,你拿你舅当司机?”

    “不是啊舅舅,上回白老师不是坐你旁边吗?我就坐这了。不过今天她跟大表舅走了,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坐你的车。”

    车内一片安静,梁鸿宝只能听到一串粗重的呼吸,像要憋死了似的,他扒着他舅舅的椅背,看见白老师的身影越来越小,指了指说:“舅舅你看,他们俩走远了,应该是不回来了,我上前面坐吗?”

    贺承铮一把扯上安全带,“你爱上哪坐上哪坐,你看我像在乎的吗!”

    说完,骤然发动汽车。

    梁鸿宝点点头,在后排坐稳了,看着远处消失的一双登对身影,又好奇地问:“舅舅你说,我白老师那么好看,我大表舅是不是喜欢她?他们会结婚吗?”

    没得到答案,梁鸿宝蹙了眉头,低头玩着奥特曼咕哝:“那我以后就得管我白老师叫大舅妈了。你也得管她叫大嫂。”

    “大嫂?这种傻蛋?”贺承铮轰踩油门,“做他妈梦!”

    白友杏心里大石总算是搁下了,此时心情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看她妈妈的脸色也由阴转晴,回家路上,竟拍着方向盘哼起歌来。

    在此之前,虽然她们也备了不少礼品,但对方送她们走时又给了更多,装了满满一后备箱,大多都是生活日用的,其中不少还是王海燕阿姨专门给她妈妈的护肤品套盒和进口丝巾,一路,她妈都在说王海燕这个人不错,温柔,随和,跟她很投脾气。就是不知道生的那个儿子为什么不太随她,看着就不好接触,脸上还有个大巴掌印,不好讲是怎么了。

    说到这个,白友杏心情一下子沉下来,刚刚她出小区门时,贺承铮的迈巴赫从她身边风一样刮过去,她好意对车屁股招了招手,热情叫了声“鸿宝舅舅”,他竟然都没理她。

    猜是因为垒球事件,他真生她气了,一时心里空落落的,难打精神。

    饭后,白友杏又去了Fit101。

    谷斯文说桑图今晚要来,恰巧那条绿围巾也被她匆匆织完了,盘算今天去了,正好送出去。

    原本也不着急,可不知道为什么,强强总跟这条围巾过不去,有事没事就追着又咬又啃,白友杏怕放在家里,迟早又给尿了,她还得费力气洗,索性早织完早送走。

    谷斯文听了她今日新闻,连叹她真该找人算算了,或是买个黄历,起码每天出门前看一眼。又劝她就此彻底跟垒球事业告别吧,若不及时收手,照级别来看,下次打的起码是市长以上的。

    桑图光在一旁笑,说他怎么想不起来高中还有这么一回事,说闹间,他神情一愣,笑容凝在脸上,头跟着远处的什么,微微摆了过去。

    见状,白友杏跟谷斯文都一同转了头,身后,一个妙艳女子正姗然经过,带来一阵蒿草样的特殊香气,发着微微的清苦。

    只看了一眼,白友杏的眼睛也挪不开了。

    她长得是现实生活中少有的美,乍一看,纤柔,挺拔,像是跳舞的,细看一张脸更是珠玉雕的,只是卷了卷头发,随意扎成马尾,就美得巧夺天工。

    不仅如此,她还有种特别气质,令白友杏联想到西施,病心而颦。她给人同样的感觉,眉头微微蹙着,心事重重,有股带着病的娇怜柔弱。

    “新会员。”谷斯文凑近,轻轻掩住嘴:“好看吧?像不像明星?”

    白友杏面色凝重,点点头,“比好多明星都好看……”

    “名字也好听,叫万梦,真是人如其名,好看得不真实。”谷斯文拉她,“咱都别盯着人家看,显得咱没见过世面……”

    白友杏笑笑,“确实也没见过,她可真好看啊!”

    “有钱!还是钱养人。国外刚回来的,现在开网店,一来就办了svip。”谷斯文说着嗅嗅,“闻见了吗?她喜欢的香水也挺特别,跟中药似的,每次闻着味 ,就知道是她来了。”

    白友杏的凝重仍没褪去,她又不死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谷斯文拉她:“怎么还看?”

    “你觉不觉得她长得特别像一个人?”

    “谁啊?”

    “我二表姐。”白友杏犹犹豫豫,“长得像。但我二表姐没她气质好,仔细看也没她精致,只是乍一看感觉像。”

    “哎,你别说哎!……有那么一点。我说她第一次来我总觉得似曾相识似的,就是你那个开个红轿车,常来我们楼下商场买奢侈品的二表姐吧?”

    “嗯,是她。像吧?”白友杏弯了弯眼睛,“我二表姐夫来了,恐怕也得认错老婆!”

    谷斯文也笑:“那可热闹了!”

    “那我家可就乱套啦!”白友杏跟谷斯文拉着手,晃来晃去地笑起来。

    说说笑笑的一晚。垒球阴云随风而逝。

    三人练完一同走出商场,迎着十一月末肃杀的北风,谁也不敢张嘴说话,静静地走了几十米,直到站到马路边,桑图才呼口气,“马上十二月了,一天比一天冷,冷得都不想运动了,要不是咱这的会员卡暂停不了,真想明年春天再来。”

    谷斯文道:“主要还是咱仨没车,你有车也不常开,才不愿出门。那些有钱人车接车送的,四季对他们影响不大。”

    桑图随意一点头,“倒是。”

    白友杏紧跟着说:“不过今年就是格外冷,我早就穿上秋裤了。”

    “是该多穿点。”桑图点头,“我回国以后还没买秋衣秋裤呢,今年买一套,正好我本命年,买套红的。”

    白友杏把脸埋在红围脖里,瞪着大眼盯着桑图,他说完这句,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想象穿着红色秋衣秋裤的他,突然,沉默地把眼挪开了。

    这一瞬间,她承认她这人有点双标,只许州官穿秋衣,不许百姓穿秋衣。想了想,又从兜里掏出那条绿围巾递给桑图:“给你吧,我织的,今年是二十年来最冷的冬天,咱们都保护好颈椎。”

    “这不好吧?”桑图有些意外,却也接过来,指尖揉了揉,又抬起头,“真软,你越来越令我惊喜了小杏。”说着,刮了下她的鼻子。

    “有什么不好的?”谷斯文又在一旁扇风,“也就是重视你才送你,一般人小杏还不给织呢!你要是于心不安,下个月月底小杏过生日,咱们几个老同学一块给她庆祝庆祝,咱也给小杏送点喜欢的就是了!”

    “行啊!”桑图笑,又问白友杏,“你是十二月生日啊?没想到你还比我大,你这不马上就二十五了?”

    “是。”

    “哪天啊?”

    “十二月三十一号。”

    “跨年夜啊……”桑图犹豫了一瞬间,白友杏立刻道:“我们可以提前一天一起吃顿饭,我请客,跨年夜大家还是回家跟家人过吧。”

    “那行。”桑图干脆地笑了,“我听说晏采的菜不错,人均三百的黑珍珠。”

    “那就去那吧。”

    “行啊,再叫班长上王伟,团支书冷欣欣,还有咱班倒数第一那个孙振,咱们高中时都是同一个一对一学习帮扶小组的,人多了热闹。”

    桑图说着,被北风吹了个哆嗦,顺手把围脖给套上了,又抬眼,“小杏,围巾还特意喷了香水?很好闻。”

    是喷了点。白友杏有点心虚,光笑,没说话。

    谷斯文快人快语:“桑图你怎么回事?小杏请客你叫这么多人?咱们剩下人AA算了!或者我请客!”

    “别这样斯文。”白友杏把围巾往下拉了拉,“说好我请客,人多,正好多点几样菜,咱们都能尝一尝。”

    白友杏算了一下卡余额,今年的工资存款还剩几千块钱,够请大家吃一顿,她和谷斯文都是这个帮扶小组里那个被帮扶的,虽然她的成绩一直稳居级部后百分之三十,从未提升过,但别人确实认真帮过她三年,她还从没好好感谢过。

    桑图的提议不错,这个钱该花。

    于是三人约好,跨年夜前一天,定个晏采的包房。

    —

    共青团路二小一年四班的小小路队长选举,在五十几个小脑袋瓜的一同期待下正式开始。

    经过一轮自荐与提名,候选人达到了十二人之多,又经过一轮投票,梁鸿宝同学凭借好人缘,比贺小锦的同位多一票胜出,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挂上了小小路队长胸牌,并享受了象征荣誉的鼓掌庆祝。

    梁鸿宝站在台上,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心里一阵阵后怕。好在听了他舅舅的,自己给自己投了一票,要不还真悬了。

    他冲贺小锦方向抬了抬下巴,心想,让她们吃肯德基不带他,现在他当官了,请他他还不去了呢!

    自打这天开始,每天晚上,梁鸿宝都对着酒店镜子练习喊口令。

    他双手紧贴裤缝,抻着脖子喊:“同学同学别吵吵!一条直线站得牢!小脑袋!对整齐!向前看路不着急!”

    每天练到十点多都不上床。

    贺承铮路过瞧着,觉得这小东西真逗,难怪说权力是终极春.药,任何一个初获大权的人都不需要睡觉。

    他裹着条浴巾,开了一罐啤酒,缓缓坐进沙发笑道:“好好干吧梁鸿宝,给你机会就把握住。”

    “我知道啊舅舅,竞争那么激烈,也把我给选出来了。”

    “选出来只是开始,你得能干下去才算本事。办事稳重点,别有点权利就乱使,最重要的是听你白老师话,听见了吗?争取下学期第一批入上少先队。”

    “你就放心吧舅舅,我好不容易上去了,就不能下来了。”

    梁鸿宝试着挥了个队礼。

    三天后,梁鸿宝被同学举报,从任上撤了下来。

    第26章

    贺承铮正给销售部开会, 突然接到梁鸿宝电话,小家伙情绪已经崩溃。

    “舅舅,舅舅……”

    “怎么了?”贺承铮突然紧张起来, “把气儿喘匀了说话,谁欺负你了,还是出什么事了?”

    “舅舅!”梁鸿宝哇一声哭出来, “贺小锦举报我当队长不称职, 白老师把我, 把我给撤啦!”

    “贺小锦?”贺承铮啪地把笔扔桌上, 众人刹那噤若寒蝉, 他推开门, “她凭什么举报你?”

    梁鸿宝只管哭,抽抽噎噎地不说话。

    “说话,她为什么举报你?”

    “我……我……”梁鸿宝支吾着, 声音弱了下来, “我昨天放学路上带同学打雪仗了……不过就打了一会儿。”

    十二月伊始,齐市就下了一场汹涌的初雪。一夜间,世界斑白, 像天上的低云倏然掉落下来,铺在各处,也把冬天正式推到了人们面前。

    梁鸿宝这几日都是自己坐公交回家, 昨天回来得晚了一些,贺承铮以为是路况不好, 又想他难得当了个队长,还许诺等周末有空就带他去鬼屋玩,这孩子一直想去,没成想还有这么一茬。

    贺承铮听完, 打鼻子闷了口气,“梁鸿宝,我怎么跟你说的?有点权力给你烧成这样?”

    他心叹,这熊玩意儿,撤得好。少先队也别他妈入了。

    “可是好不容易才下雪的!一年也下不了几回。”梁鸿宝忽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几个好朋友都说想玩一会儿,我也想玩一会儿,我说就玩五分钟……可……可白老师已经把我胸牌给贺小锦同桌啦……舅舅!我不想活了!”

    “别哭了。”贺承铮说完,沉默了一会,他听梁鸿宝哭,心里也不好受,看了眼表说:“这事儿你舅肯定给你解决,但今天我要开会,一会让小庄叔叔去接你,听话。”

    梁鸿宝抽噎了一会,说他想自己坐公交,一个人静一静。

    贺承铮听了有点心疼,但顾着孩子的心情和自尊,也只回了个好。他突然觉得,养孩子真是个学问,他小时候也没少给他姥爷惹祸,比梁鸿宝还不如,有事也总喜欢一个人憋着,嘴比石头硬,不愿他姥爷跟着问,此刻才能堪堪理解点他姥爷当时的不易,只不过时至今天,已经过了快三十年。

    这一晚,贺承铮特意开车去商场买了一盒新款乐高,这是梁鸿宝好几次看见脑袋瓜都扭不回来的,贺承铮只是怕他玩起来又没完没了,才一直装瞎没给他买。

    一路飘着飞雪。

    路面结了冰,主干道堵得厉害,贺承铮眼看喜来登近在眼前,却一直进不去停车场。他心烦,点了根烟,随手打开交通广播,电台主持正贴心送上一首应景老歌:《大约在冬季》

    齐秦正温柔地唱着: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

    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贺承铮听着,情不自禁给他老家的姥爷打了个电话。很快,对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又带着浓重口音的“强强啊!”。

    “嗯。”贺承铮低低一应,“姥爷,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不孬!你呢?忙吧?”他耳朵不太好,声音就格外大,“你爸拉那么大个摊子,不容易,你年轻,要多下力。”

    贺承铮皱了眉,“行了,你不用替他愁,有的是愿意给他下力的。老家这几天下雪了吗?家里冷不冷?”

    “下了,下挺大。地里白菜都冻了,今年真冷啊。对了,你要不要白菜?今年种的白菜特别好,甜丝丝的。邻居家军军过几天要过去,让他捎一车,还有草莓,找人给你妈摘了十桶,还单独摘了两桶大个的,专门留给你。”

    “嗯,白菜先留够过冬的,多的给我。”

    老头到了这岁数,每年就这些事,贺承铮只图他开心,干脆答应。又说:“买的补品吃了吗?”

    “吃着呢,一天不落。”

    “嗯,年前回去看你。”

    “俺都挺好的,忙也不用总来,家里冷。”王大海哽咽了一下,又说,“强强啊,听你妈说,你跟秀慧离了?”

    贺承铮心一沉,这桩胡闹的婚姻持续了五年,五年,他姥爷甚至都没见过庄秀慧,还停不下跟着操心。他嗯了声,说感情不好,刚拿了证。

    王大海叹口气,倒像理解似的,“过不下去就离了吧,将来遇到有缘的,说不定还更好咧,就像你爸跟你妈,不也过得不孬么?”

    “知道了姥爷。”贺承铮又应付几句,挂了电话。车终于磨蹭着开到喜来登侧门,隔着一条被雪盖满的绿化带,贺承铮忽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丢过来!”

    白友杏两只眼睛弯弯的,在风雪里,对梁鸿宝招招手。看不出梁鸿宝哪不想活了,笑得眼睛鼻子都挤到一处去了,被风吹了两颗红脸蛋,还呲着新长的大牙乐呢。书包在他背上摇晃着,校服上也不知洒了什么,染着一大片黑褐色。

    梁鸿宝用力攥着颗雪球,忽的向白友杏丢过去。雪球打在白友杏的红围脖上,她闭起眼,缩着脖子大叫一声,风一吹,头顶的树也下起碎雪,落在她身上,令她像个沾着糖霜的糖葫芦,她拉下围脖呼了口气,拍拍雪,年轻的脸颊浮出了淡淡的粉色,又笑笑说:“我来啦!”

    梁鸿宝一听,也尖叫起来,又咯咯笑着,撒腿就跑。叫喊里,白友杏不厌其烦地捧着雪球追过去,荡漾着一脸澄明的纯真……

    贺承铮看着,忽然被一声尖利的喇叭声叫醒,再一回神,才看到前方已经空出好大一片空,手里的烟灰积了很长,掉在他西裤上,他匆匆扫去,又往雪里看了眼才缓缓打转方向,驶入喜来登地下停车场。

    “你赢了!”白友杏看梁鸿宝已经气喘吁吁,似乎终于打累了,才问:“怎么样?冷不冷?”

    她是特意把梁鸿宝送回来,又特意陪他打雪仗的。

    今天一整天,梁鸿宝的情绪都很不好,下午刚刚稳定点,放学时,新任路队长一举牌,他就又崩溃了。一个人冒着雪,往公交车站边走边哭,白友杏看着揪心,又听他说贺承铮要开会,索性陪他回来,正好寻此机会,想单独开导一下梁鸿宝。

    好在,吃过肯德基,又玩了一顿后,梁鸿宝的愁云已经自动散尽了,一张通红小脸正处处冒着喜悦。他点点头:“我都冻透啦!”

    “冻透了还这么厉害?”白友杏笑着,“你舅舅还不回来的话,老师上去陪你一会儿吧!等你舅舅回来我再走,正好把你校服脱了洗洗,可乐时间长了就不好洗了。”

    “那我让他晚点回来!最好先别回来了。”梁鸿宝扯着白友杏的手,闷头往前迈:“快走白老师,我舅舅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就在楼上,咱俩一块吃。”

    “你还有肚子吃啊?”

    梁鸿宝:“稍微溜溜缝吧。”

    白友杏是第二次来到这间走廊尽头的长包房,时隔没多久,却是大变样了,房间里多了好多课本玩具,还添了个简易衣架,专挂梁鸿宝的小衣服。

    白友杏让梁鸿宝把校服脱了,又领他进洗手间,问:“平时你的衣服都是怎么洗?”

    “送酒店洗。”

    “内裤和袜子呢?”

    “原先是我妈妈和家里阿姨给我洗。现在我妈妈不在家,我舅舅给我买了好多裤衩和袜子,穿脏了就不要了。反正我舅舅不可能给我洗。”

    “那为什么不自己洗呢?扔了多浪费啊。”

    梁鸿宝挠挠头:“可我不会啊。”

    白友杏弯下腰跟他对视:“那今天老师教你洗。咱们长大的第一步,就是要学会自己处理自己的生活,妈妈工作也很辛苦,我们该学着自力更生。”

    说着摸摸他脑袋,“况且据老师所知,班里还有好多同学都不会洗衣服,如果你先学会了,就又领先啦!大家得多羡慕你啊!”

    “大家只羡慕学习好的。”

    “肯定不是。”白友杏摇摇头,“做一个出色的小朋友,不止学习好一个标准,会认真生活,懂得发现生活的美,会照顾自己,让自己开心,这些都跟成绩好一样重要。”

    梁鸿宝扬起脑袋:“可我发现了雪花的美,为什么要把我撤掉?”

    “因为要看在什么条件下。”白友杏耐心地说:“做小小路队长,就是要保护大家的安全,鸿宝在领队的时候带同学打雪仗去了,这很危险,老师得要让同学们知道这是不对的。虽然鸿宝这次队领得不够完美,但并不代表发现雪花的美有错,老师在你的影响下,也发现了雪花的美,所以很想来陪鸿宝一起打雪仗,你说,在休息的时候,好好打一次雪仗,是不是玩的更开心?”

    “是!”梁鸿宝大叫,又说:“可我还是想当小小路队长……”

    “以后还有机会。”白友杏笑笑,“今天老师先给你开个小灶,把我最擅长的洗衣大法教给你!”

    “好!”

    白友杏看到水池边有一件贺承鑫脱下来的白衬衫,随手薅过来,给梁鸿宝做示范:“看着啊,水温别太高,倒上点洗衣粉泡一泡,没有洗衣粉,放点洗发水也行……”

    “看老师,两只手就这样揉,你也揉……”

    梁鸿宝学着搓了两下:“老师,还是黑的!”

    “没那么快!”白友杏又把着梁鸿宝的手搓了两下,“想做好任何一件事都要有耐心,咱们一块数,数五十下,五十下之后再看看。这个过程中,手可能会又痒又酸,鸿宝有信心克服吗?”

    “有!”

    “那老师陪着你。”

    “一,二,三,四,五……”两人的声音齐刷刷地响着,压过了房门被刷开的声音。

    这一瞬间,贺承铮怔愣着,立刻伸手,将门挡住,门最终缓缓地,静悄悄地关上,他站在原地,听着雀跃的数字在耳边跳跃。

    “白老师!你看!洗掉一些了!”梁鸿宝惊喜地抬起小脑袋。

    “你真棒!老师第一次洗的时候,都没你掌握得这么快!”

    “我可能有天赋吧!”

    “那你可太棒了!”

    梁鸿宝又搓了两下:“但还是能看出来……”

    “没关系,我们用了全力,即便最后还是有点痕迹也不要紧。这是今天我们吃肯德基时快乐的痕迹!以后你每次看见,都能想起今天老师请你吃肯德基啦,还得到了一辆玩具小汽车!”

    “白老师!我真高兴,我特别想要这次套餐送的小汽车,我舅舅本来说我数学能考上三十分就给我买,可我现在提前拥有啦!”

    “祝贺你!”白友杏粲然笑着,“所以任何事都有值得开心的一面。耶!”

    “耶!”

    四只湿漉漉的手,愉快地撞击出掌声,水花飞溅,贺承铮靠在洗手间外的墙上,在自己也不曾意料的瞬间,低头笑了出来。

    第27章

    “舅舅你回来啦!”梁鸿宝扑到贺承铮身上, 又抱住乐高跳起来。他现在觉得生活太好了,想活到一百二十岁,还想玩乐高。

    贺承铮摸着他脑袋, 看他一切都好,嗯了一声。一抬眼,又见白友杏也从洗手间冒出个脑袋说:“你回来啦?”

    她一脸灿烂地笑着, 白得发光, 只是还没看清眉眼, 她又缩了回去。贺承铮心头突然被什么剧烈晃了一下, 猝不及防, 竟留下一串心慌。

    他长这么大, 横行霸道,少有顾忌,从没有过心里没底的感觉。他不习惯, 拧着眉头别开脸, 平复须臾,也草草嗯了一声。

    很快,白友杏又抖着他的衬衫走出来。似曾相识的一幕, 好像循环上演过无数遍,她边走边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们都吃完饭了。”

    “开会。”贺承铮看着她, 低低说着,她也回头瞧他一眼:“那你在公司吃了吗?”

    贺承铮站在那, 头跟着她移,老实答:“盒饭。”

    “嗯,吃饱了就行。”白友杏随口一应,把贺承铮的衬衣晾在窗前的椅子, 用手一点点捋平褶皱,又搓搓手哈了口气道:“你回来那我就走了。”

    她说着,穿上件雪白的羽绒服,围上红围巾,出门前还没忘嘱咐梁鸿宝:“记得好好写作业,这周的几句话日记,你可以尝试描写一下你打雪仗的经过,不会的字就用拼音,最大化利用这次失误,好不好?”

    “行,我写得好,你可得帮我在班里读一读啊白老师。”梁鸿宝人精人精的,绝不错过任何一次争取荣誉的机会。贺承铮敲他脑袋,“你跟谁讨价还价呢?”

    “没事的!”白友杏拎着包笑笑,“鸿宝,鸿宝舅舅,那拜拜!”

    贺承铮立刻说:“我送你。”

    “不用了,外面下雪了,车不好开。”白友杏跟他客气,可贺承铮似乎没听见,已经拉开门出去了,她往外一看,都走出挺远了,只好小跑跟上去。

    今天的车里格外安静。

    白友杏坐过几回贺承铮的车,但头一回这么紧张,因为刚刚打了贺叔叔的头,也不知道贺承铮还生不生她气,她越关注这件事,越觉得车里安静,确定从上车直到现在,他一直没跟她说过话。

    也不知道贺叔叔头上的大包扁点了没有,她想问,又不太敢。

    白友杏浅浅抬眼看了看他,鸿宝舅舅这人其实哪都好,人长得百里挑一,心也好,就是有点凶,说话也不太顾及别人感受,她每次跟他说话,心里都斟酌,也总没来由地心跳,紧张,因为猜不透他怎么想的,想跟他缓和一下关系,也无从下手。

    犹犹豫豫地,最终,白友杏还是决定,勇敢一次,主动打破沉默。

    “鸿宝舅舅,你最近见到贺叔叔了吗?他的伤好点了吗?”

    贺承铮果然没理她。

    他面无表情地开着车,直到遇见一个红灯,才慢悠悠踩下刹车,偏头问:“好没好,你贺大哥没告诉你吗?”

    “嗯?贺大哥?”白友杏意外了一下,轻轻说:“我最近没跟他联系过啊……”

    “怎么不联系呢?”

    绿灯了,贺承铮收回视线,又踩了脚油门,“车厘子好吃吗?”

    白友杏听他今天说话怪怪的,语调都是往上飘,带着些嘲讽似的,但看他神色,又似乎很温和,问她的时候还带着笑,也不像在生气,可就是让人冷飕飕的。

    她想了想:“什么车厘子?”

    “怪我,没说全。”贺承铮表情没什么变化,“你贺大哥送你的车厘子,好吃吗?”

    原来如此,白友杏点点头:“我没吃,让我妈妈拿去送人了。她说自己吃,吃点苹果就可以了。”

    贺承铮这才不说话了。

    白友杏也老实闭上嘴。

    车里暖腾腾的,沉默着,很压抑。外面虽是冰雪寒天,一对比,却显得热闹非凡了。

    窗外的小雪,正悠扬地,轻漫漫地飘着,落在车窗上细细的,真的都是六角形的,扑了一下,立马就没了。白友杏不再管他,转而研究窗上的小雪花,心情很快又好起来。

    这个路况,齐市从东往西的主干路堵得一动不动,一个绿灯亮起来,只能过几辆车。白友杏想,按这个速度,她回家恐怕要快十点了。

    贺承铮又一次不说话以后,就好像躁动似的,一会动一下。车堵住不动时,他的手就搭在方向盘上,偶尔敲敲,手背上凸起的血管都跟着一跳一跳的。

    过一会,又进手盒里乱翻,每次也都翻不出什么,可再过一会,他又去翻。

    白友杏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心里冒出一句话:外甥随舅。

    梁鸿宝上课的时候就这样,爱乱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总算寻到根了。

    “鸿宝舅舅,你需要什么,我这里兴许有。”白友杏拍拍她的小兜,她每天都背着很多东西,随时方便自己和小朋友们使用。

    “不用。”贺承铮说完,鼻子里长长抒出一口气,他哪知道他想找什么,就是随便翻翻。这车里很热,他燥的慌。

    “你是不是盒饭没吃饱?”白友杏看他鬓角都流汗了,怕他这么高大的一个人,没吃饱,低血糖。

    谷斯文说过,人肌肉多,光坐在那就消耗,她伸手进小兜里掏了掏,掏出一只小熊形状的巧克力棒,白色的粗棍,外面套着包装。

    “你吃个这个吧,还好远呢,别硬抗。”

    贺承铮瞥了一眼,道:“不用了。”心叹几岁了还吃棒棒糖,就她这种小屁孩儿才爱吃。

    “吃吧,别跟我客气。”白友杏趁堵得厉害,扒了皮,一下子插到他嘴里,“吃一根补充补充能量吧,这个买的时候不是很便宜的,不好的我就不给你了。”

    贺承铮被人强塞了东西,愣了好大一下。这辈子,谁也不敢这么对他,他瞪着白友杏,胸口堵着一团没来由的气,这气堵了一路了,想发也不知道怎么发。

    可她竟哼起歌来了,低着个脑袋,一边哼一边叠糖纸,叠完了还又揣回兜里,又从包中拿出一个收口的丝绸小袋子,拉开,是团毛线。

    白友杏又掏出两只木头毛衣针,趁堵车不动,开始织围巾,心想这条路堵成这样,不干点什么,时间就浪费了。

    黑色的毛线。

    贺承铮瞥着那团线,看着看着,眉头便舒展开来,嘴角也微微动了动。巧克力随即化开了,他尝了尝,甜的。

    还行,这东西不难吃。贺承铮收回视线,叼着那根小白棍,专心看路,眼前也一瞬间畅通了似的,他因此心情好了些许,问:“你不晕吗?”

    “不晕。你开的很稳啊,我不晕。”

    “嗯。”贺承铮嘴角又动了一下,咽下一口巧克力,“不晕也别把眼扎瞎了。”

    “不会的。”白友杏笑着,晃了晃毛衣针,“我特殊处理过的。”

    开着车,贺承铮还是找时间插空看了一眼,两根毛衣针头上,各扎着半块橡皮。他笑了声,点点头,听她在耳边说:“我最近织得越来越快了,原本只要一个周,这条围巾就能织好给你。但现在可能要晚一点。”

    “不急。”

    “可是都下雪了,不能不急了。主要因为我下周要去做阑尾手术,不然肯定可以快一点的。”

    “做手术?”贺承铮忽的扭头,“周几?”

    “不是周四就是周五,查月还在帮我确定呢,她又帮我留床,又帮我省费用,真得好好谢谢她。”白友杏说着停下来,“她平时都喜欢什么?”

    “她……”贺承铮叼着棍儿,略作思忖,这人喜欢什么,还真没法说。只知道她爱吃栗子蓉蛋糕,他那哥们,从前总跑去给她买,可那玩意儿不怎么样,奶油都是植物奶油,蛋糕也干巴巴的。除此之外,还真没听说她喜欢什么。

    贺承铮稍顿,道:“你给她什么她喜欢什么。她认人。”

    白友杏点点头,心里盘算,那就给她未来的小宝宝送点什么,应该也不会错。

    贺承铮转着方向盘,沉默许久,在一个转弯路口,极寻常地说了句:“在医院有事说话。我给你解决。”

    “嗯好。”白友杏随口一答,没往心里去。前面的帮助还没谢完,哪敢再麻烦他。

    过了拥堵的主干路,车终于得以畅然前进,几乎是眨个眼的功夫,车就停到白友杏家楼下。

    雪还在簌簌纷飞,那条长而宽的楼梯,也像铺上了白绒毯,白友杏下车前冲贺承铮笑了笑:“这次真要说再见了,鸿宝舅舅,路上小心。”

    她说完,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承铮降下车窗,看着一条红色的围脖,在雪天里像一团跳跃的火苗,轻快而不知疲倦地越过一层层楼梯,向高处燃起,所到之处,都活跃起来,又在尽头倏然寂灭。

    世界独剩一片安静。

    贺承铮抽出嘴里的小白棍,莫名笑了一声。难得,这还是头一回跟这小害人精安然呆在一起,什么意外也没发生。

    他心情不错,把棍儿往手盒一扔,刚要踩油门,收到一条短信。

    是一条罚款处理通知。

    十二月三日,地点:小河西路

    方向描述:由东向西。

    罚款内容:开车时抽烟。罚两百,记三分。

    没抽啊,他只当男人面抽烟。贺承铮放大照片一看,手机一扔,骂了句操。

    这巧克力棒,真他妈贵!

    第28章

    白友杏和学校请了一周假, 把近来的班级工作交接给了副班主任。她已经和查月大夫联系过了,这周就去把阑尾切了,趁跨年前早点康复, 不耽误同学聚会跟欢度新年。

    白友杏这个人没什么太多的兴趣爱好,就是喜欢热闹,喜欢阖家欢乐的祥和氛围, 逢年过节放长假, 她都早早地期待起来。

    查月怀着孕, 还闲不下来似的, 忙前忙后, 提前帮她安排了住院病床, 费用也免了好大些。

    于是,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四,白友杏生长了近二十五年的阑尾, 与她光荣告别了。

    白友杏醒来以后, 瞧见肚脐眼附近多了三个小孔,嗓子齁涩,肚子也一喘气就疼。

    第一天是躺在病床上度过的。包小霜陪了一整天的床, 一边唉声叹气地瞧着她打吊瓶,一边在pad上斗地主,直到十多个小时后, 白友杏才初初喝了点水。

    第二天情况大有好转,白友杏能自理了, 尤其能自己去尿尿了。查月一有空就跑来看她,叫她没事就走走路,排排气。午后,白友杏扶着吊瓶支架一个人出去走了走, 走了一圈回来,发现贺承鑫竟然跟贺松柏一起来了,两人都西装革履的,站在病房里颇有腔调,带着进口果篮和保健品,贺承鑫还捧着一束百合花。

    “贺总你看你,你这是干什么?”包小霜正站在窗边跟两人热情攀谈,“这样让我多不好意思?早说我怎么也不能告诉你我们在这,还带这么多东西来,不是多大的病,都是微创的,今天她都能下地了,这不,出去溜达了……”

    贺松柏的脑袋好多了,看上去精神矍铄。他浅浅笑着推让道:“包老师,你太见外了,我听承鑫说小白老师做手术,心里跟着着急,不来看看,总是放心不下。”

    “是啊包阿姨。”贺承鑫将花放到床边的小橱柜上,“小锦回家一说,我心里也害怕了,前几天见面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就担心是什么急的,想来看看她,看了就放心了。”

    “没事儿!小病!”包小霜笑着,突然看见了愣在门口的白友杏,立刻招呼:“回来了?快,你贺叔叔和贺大哥来看你了,快进来叫人啊。”

    白友杏三天没洗头了,头发跟鸡窝一样向外翻着,此时真不想见人。她扶着一支输液支架,对两父子点头笑笑,“贺叔叔,贺大哥……谢谢你们来看我,我其实没什么,下周就能回去教学了。”

    贺承鑫立刻走过来,托住她一只胳膊肘,又帮她扶住输液支架往里走。

    “上班哪有身体重要,我刚找大夫问过了,有条件还是多住几天,总是在身上开了口子,别大意。”他抬头看看输液袋,“快打完了,我去喊护士来看看吧。”

    贺承鑫说完走了,包小霜指了指:“他大哥真仔细。”

    贺松柏展露笑容:“是啊,他性子随我,稳重。”

    白友杏躺回床上。过了一会儿,贺承鑫又急匆匆回来,摇起她的病床,扶她坐了起来。

    “我问医生了,坐着比躺着好,没事多起来坐一会儿,别总躺着。另外术后容易血压低,下床太猛容易昏倒,一定记得先摇起来坐个二十分钟再下床,记住了吗?”他说着,对她笑了笑,又去摇了摇床头柜上的保温瓶。

    白友杏点点头,笑着嗯了一声。

    直到快傍晚两人才走。

    走前,贺承鑫又问白友杏想吃什么,他可以去隔壁私房菜叫两个小炒送上来,白友杏连连说不用了。

    其实她现在,只想喝点粥。

    人走以后,白友杏才倏忽松口气,又看她妈妈昨天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此时一张脸蜡黄,眼袋都垂了下来,她心里不好受,就催她妈妈回去睡觉,明天早上煮点稀饭带给她喝。

    包小霜见她状态还行,查大夫又时时关照,便带着果篮和营养品安然回去了。

    不到七点,病房里就安静下来。

    白友杏随手翻着最新一期《天涯知己》杂志,里面痴男怨女,你侬我侬,爱恨情深,在这样冰冷的白色病房里,显得千金重,看了令人心烦意乱,兴致缺缺。

    她看了两页就觉得没意思,合上书,钟表又发出古板的滴答声,阒寂相称,尤其吵闹。

    白友杏拿起手机看了看,又放下。都说人病了就容易矫情,她想,现在大概就是,一颗心在期待什么和没什么可期待间反复横跳,这感觉乱糟糟,却又空荡荡的,似乎心也像肚皮一样,漏了个洞。

    她也弄不懂,只能抱着手机等谷斯文下班,到时候通个视频解闷儿。

    贺承铮正在他做定制的西装店量西装。年底了,重要活动多,各种场子跑,跨年夜前一天,华安俱乐部的运营总监还约他吃饭,这是省里唯一一家高净值俱乐部,辐射面很广,能有合作是好事。

    他横伸着两只胳膊,给女老板量他后背围度,心里正想着这事儿,身后人突然攥了攥他肩头和胳膊,道:“最近瘦了吗?怎么从后面看瘦了些?”

    贺承铮回神:“没有吧。”

    “看不错你的。”她笑,“你的长短粗细,我还能不知道?”

    贺承铮眉头一皱,跟着笑出一声,“在你眼里,客户都是擀面杖?”

    “不然就是你总不来,我生疏了?”她在贺承铮背上一拍,“得有半年多了吧,不缺衣服穿啊?”

    贺承铮转过身:“忙。”

    “所以说你瘦了,明后天正好休息休息,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贺承铮心头一凛,日子过得太快,这几天总觉得心神不宁,又问:“今天是周五么?”

    “瞧你问的,怎么跟孩子似的。”女店主用软尺环住他胸膛,红指甲一掐,低头在本子上记数:“过晕头了啊?”

    “是,过晕了。”贺承铮眉头皱着,微抬起下巴,胸口瞬间泄了一口气下来。

    马上就是圣诞连着跨年,活动多,销售端事也多,刚盘完库,又忙着拉数据,搞下一年的种植和生产计划,日子都过乱了。

    对方又一拍他:“干嘛呀,大喘气,刚量完,又要我重新量。使唤我你不心疼是不是?”

    说完又抱住他,把尺子围过来,抬眼一扫,忍不住笑道:“怎么了?有急事?还有你慌了的时候?”

    贺承铮没言语,抻腕看了眼表,又松了眉眼,“做那张三百克纯羊毛的,月底我有重要应酬,尽量快点。”

    “你的事,耽搁不了。”女老板拿软尺捋着他的肩膀,弯腰在表格上写了数,又把西装给贺承铮套上,“对了,刚从日本来了条羊绒围巾,斜纹双面的,配你那件大衣正好。”

    说完,从一只礼盒里拿出条黑色围巾,拎着,抖了抖,搭上贺承铮的脖子。

    贺承铮瞟了眼镜子道:“倒不难看。”

    “好东西配你怎么会难看?”女店主在镜子里细细地瞧着他,“有好的我都是给你留着,别人少了派头,戴不出味道,即便有钱也是浪费,我,不,卖。”说着,一下下戳着他的胸口。

    “而且……”她又说,“这条男的女的都能戴,五千块,不是很值么?如果你有金屋藏娇,又省了一笔费用。”女店主抿嘴笑出两颗梨涡,抬眼道:“你有吗?”

    贺承铮从镜子里收了眼睛,“费心,金屋藏娇倒是没有,但黑围巾我有一条了。我这人糙,一条就知足,用不着两条,下次有别的再想着我。”说完掏卡,又看了眼表,不到八点。

    女店主斜靠在岛台边,刷完卡用两只手指夹着递还:“还没问你,眼皮怎么了?是猫挠的,还是惹谁生气了?还不知道你喜欢厉害的呢。”

    她不说还想不起来,一说,倒觉得眼皮是有点疼。贺承铮凑近镜子,眯眼一看,右眼眉尾晾着一截破皮。

    昨晚梁鸿宝做噩梦,给了他一下,早上刮胡子时看伤口出了点血,一整天过去,都给忘了。难怪今天在公司,是个人跟他说话眼珠子就往上瞟,却也一个问他的都没有。

    贺承铮挑了下眉,随口说:“外甥睡觉不老实。”

    “我这儿有碘酒,帮你擦擦?”

    “不用,就这样吧。”

    “怎么,怕我收你费?”女店主趴在岛台上笑了笑,“这又不是什么多难的技术,难不成不信我,还要跑医院找大夫去呀?从前没发现,你还是个胆小的人。”

    贺承铮转身,笑容淡淡,“既然你开口了,我就跑趟医院吧,别真出了事倒不好办了。衣服你懂行,人你走眼了,我胆子还真不大。”说完,对她扯嘴角一笑,道了声再会。

    这女人,赚他钱还揩他油,这算盘打的……

    进了医院,贺承铮溜达着去了普外科,看来今晚急诊不多,查月正在屋里对着镜子拔眉毛,疼得滋嗷乱叫。

    贺承铮站在门口笑了声,敲了敲门。

    查月一见他,两只手立刻一揣:“哟!我没看错吧?稀客啊。大晚上的,替郭放慰妻来了?”

    贺承铮背着手晃进来,慢悠悠将两提餐盒放上查月的办公桌,“查大夫这也太敬业了,身体吃得消吗?”

    “还带吃的来了?”查月笑笑,去解袋子,“吃不吃得消也得值夜班啊,咱又不是主任。怎么想起给我买粥喝啦?”

    “找你看病,空手来啊?”

    “病了?”查月眉头一下就蹙了,“哪病了?”

    “这。”贺承铮往眼皮上一指,“用不用缝几针?我那熊外甥,下手没轻没重的,我下周还见客户呢。”

    查月一看,笑出声,往他肩膀狠狠捣了一拳:“你就吓唬我吧!得亏你现在来,再晚一会儿就自动愈合了!”

    她拿出碘酒随便给贺承铮抹了两下,说:“放心吧,你这张脸就是挨上一刀,也少不了女人爱你。”

    贺承铮没接茬,对着餐盒抬了抬下巴,“顺道买的。皮蛋粥,爱喝么?”

    “爱喝。”查月笑得娇憨,一看,这一碗一碗的,摞起来快顶天了,眉头又蹙起来了,“八碗啊?我现在虽然是俩人吃饭,也喝不完八碗啊!”

    贺承铮在掌心敲着车钥匙,笑了笑,“你那么多同事都值班呢,我让你吃独食,不合适吧。关系好的小护士,小病人,分一分,多吗?”

    查月脑子直,一听觉得有道理。郭放总说他这哥们办事周到,讲究,大方,这么想想,这还是给她送人情呢。她干脆道:“行!正好小杏在这切阑尾,她不是你外甥班主任吗?我送去两碗吧,她跟她妈一块呢。”

    “这么巧?”贺承铮一脸惊讶,“那就给她呗。”

    第29章

    贺承铮稍顿, 又说:“你给她就给她,别说是我买的。”

    查月蹙眉道:“为什么呀?”

    “还能为什么?现在这些小老师,风声鹤唳的, 回头又给我扣走后门的帽子,我吃饱撑的?”

    “哎呀,知道了。”查月恍然大悟, 又笑了, “你也用不着这么小心, 就今天下午, 你爸跟你哥还一块来了呢!你哥他闺女不也在友杏班么?人家就送了好多礼品, 还送了束花, 你不知道?”

    贺承鑫一皱眉:“他?”

    “可不么?你大哥就不跟你这样,给老师送礼跟做贼似的。我看他啊,兴许还对小杏有点意思, 跑进来问了我两趟, 事儿事儿的。他都快四十了吧?怎么想着老牛吃嫩草?”

    贺承铮站那笑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说跟你有关系,说你大哥呢。”查月笑着,往外一碗碗拿粥, “依我看,小杏那么年轻,长得又那么好看, 还是该找个配她的帅小伙,小年轻的多好啊?身上有劲, 生龙活虎的。找个三十多的老家伙干什么?”

    一抬眼,“你说呢承铮?”

    贺承铮没接话,她低头把粥铺满一桌子,又努了下嘴说:“性功能都不一定行了。”

    贺承铮都笑了:“三十多的行不行你没数?”

    “妈呀。”查月也笑了, “我就是有数才下的结论。我是医学生,不实验我能发表言论吗?”

    说完又一嘟嘴:“算了,凡事往两面看,你大哥人长得不差,看着也老成稳重,年纪大,大概也知道疼人。”

    “关我屁事,随他俩便。走了。”

    贺承铮说完,掉头往外走,查月在身后喊:“留下一块吃一碗吧!怎么今天急吼吼的?我还没聊够呢,你有约会吗?哎哎哎!!”

    另个值班小大夫擦着贺承铮身子走过,抬头悄悄看了他一眼,又小跑来对查月说:“他来了你怎么不叫我啊?”

    “刚来就走了。”

    “今天怎么脸那么沉?吓死人了。你跟他拌嘴了?”

    查月努嘴:“他才不敢跟我拌嘴呢。”

    小大夫叹口气,趴桌上揶揄:“唉,有老公就是腰杆儿直。”

    “关他什么事?”查月眉头一皱,哼了一声,“我和老贺认识的时候还没他呢,有什么可直的。”

    “那他今天来干嘛了?”

    “来看眼睛。不知道让谁挠破了。”

    “女的?他不是要离了吗,离好了?”

    “早离好了。”查月一顿,笑着抬头,“怎么,你有想法?”又推过去一碗粥,“快喝吧,刚送来的,人走了,看看粥能不能暖你的心。”

    小大夫抿嘴笑了:“你这话说的,他这样的谁不喜欢?大高个,又有男人味儿。我喜欢这样的。”她笑着掀开粥碗,“问题是,他喜欢什么样的呀?”

    “我还真不知道。”查月面无表情,“我看他对谁都挺关照的,你就看这粥吧,路过就不会忘了你。私下他有多少不清楚,但近身的还真没见过,也没见领谁出来过,所以也没法说。”

    小大夫趴在桌上,咬着勺子晃了晃:“行了月,下回给介绍介绍。”

    “劝你算了。”查月扁着嘴摇摇头,“这种男人不能找,找了也是祸害,那得是心多大的姑娘能跟他过?要我说,太好看的和太贫的都不能找,招人,嘴里没句实话,你也猜不透他。真的,我这可都是经验之谈,要找还是得找郭放这样的,人看着规矩,知道听话,至少心里踏实。”

    “你也别天天拿豆包不当干粮,我看郭放就挺不错,要个头有个头,要实力有实力,天天扎在美女模特堆里,你可也上点心吧!”

    “切,美女模特能看上他?”查月笑了声,脸上难以置信,“拉倒吧!管男人就是管住钱袋子,他的钱都上交国库了,摸遍浑身兜都不一定够请人吃顿饭,哪个美女模特能跟他?快别说了,趁热赶紧喝,我去给我朋友送两碗。”

    白友杏正躺在床上和谷斯文打视频,一看查月来了,匆匆嘀咕了两声就挂了,又撑着坐起来,打了个招呼。

    “怎么样杏?还好吧。”查月轻轻搁下两碗粥,“我刚买的,还热着呢,快,喝点。”又四处一看,“你妈呢?”

    “我妈回家了。我没什么事,就叫她回去了,在这也睡不好。”白友杏瞥了一眼,粥上写着熟悉的“生记粥铺”四个大字,顿时一脸惊讶:“这家这么远,也能送外卖了吗?”

    查月一愣,心想这原来还是有名的粥?一时觉得贺承铮果然地道,于是嘿嘿一笑,说:“叫的跑腿儿。”

    白友杏也笑起来:“难怪呢,我说我怎么外卖找不到。”

    “快趁热喝吧,你哪都好就好,我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查月抬了下手,走了。

    白友杏很快就把两碗粥都喝了。她时常感觉自己很幸运,在这样一个寂寥不安的夜晚,心里想的东西,竟会误打误撞地来到眼前,这实在算是如有神助。

    她拍了两只空碗照片发到朋友圈“老熟人”分组,说:“有朋友在医院真好,有粥喝。好在我妈回家了,不然一碗还不太够呢!本条屏蔽我妈。”

    发完,一掀被子,安然入睡了。

    “馋熊!”贺承铮刚把车挺稳在喜来登停车场,看着手机笑了声。他跨出迈巴赫,刚甩上车门,他妈王海燕又来了电话。

    贺承铮接起来:“有事儿?”

    “你有没有事?”

    “是你给我打的电话。”

    “你没事就陪你妈聊会吧儿子。”王海燕情绪不高,叹了口气说:“过够了。”

    “什么过够了?跟谁过够了?”

    “还能有谁,跟你爸呗。”

    这种抱怨电话贺承铮隔三差五就要接一个。他妈从前也在酒庄工作,后来腰受了伤才开始赋闲在家,一晃就是十几年。

    她喜欢唱歌跳舞,偏爱点文艺调调,在周围生意人圈子里,没几个能聊得来的朋友,每天靠往老家打个视频,或是给她身体不好的大姐打个电话解闷儿,除此之外,能对着倒倒苦水的就只有他了。

    贺承铮和酒店工作人员点了下头,原本要进电梯,也停住了,“过够了就离呗,又没人拦着你。”

    “没意思,你爸这人真没意思。年轻时以为他能拽几句词,有文化,现在看看,走眼了。这事就怪你姥爷。”

    “他有文化?”贺承铮笑了声,“我看他还不如你。”

    “说他,你说我干什么。”王海燕谈论起文化艺术,总是很敏感。她自幼学武,文化课和唱歌跳舞都没好好学过,人生行至过半,仍时常后悔,她这个模样的,如果出口成篇又会吹拉弹唱,还不一定全国有多少人会从电视上认得她。

    她怅然长叹,听声音,像是一个人正在楼下遛弯,惋惜夹在风里,轻悠悠的。

    “你妈起点低,自己也知道。所以这些年也没停下来看书,听书,听红楼梦,听百年孤独,听陀思妥耶夫斯基,现在也懂一些了,就越来越觉得你爸庸俗。”

    “他不是上老年大学么?跟着那小东西他妈学文学。”

    “学文学?”王海燕哼笑一声,“也就是屎上雕花吧。他要是真有水平,能整天和秀慧他妈凑一块儿?这两天她天天来,我还得管着伺候他俩,烦死了。”

    “你别告诉我你这是吃醋了。”贺承铮笑笑,“没必要吧,都多大岁数了。”

    “我没饭吃了吃他俩的醋?”王海燕大叫,“我巴不得你爸去跟她过!我清静清静。”她说完停了停,叹口气,声音又降下来,“你猜秀慧她妈打什么算盘呢……”

    “别跟我说。”贺承铮淡道:“我不关心。”

    “你怎么能不关心呢?她这是想把秀慧再介绍给你大哥哪!”王海燕说完歇了一口气,惊扑扑地说:“哎呀她可真敢想,这要是成了,咱家就彻底搞笑了。”

    贺承铮听完也不觉得太意外,难怪上回他回家那人也在,原以为两家分道扬镳,她忧心庄志高的工作,不曾想还有这份心思,他全然不介意,笑笑了之:“行了,有心你也拦不住,随他们吧。”

    “你就是随你姥爷,心大。”

    贺承铮犹豫着,又盯着皮鞋尖含混道:“可贺承鑫不是看好那谁了吗?听我医院朋友说,今天还跟我爸一块去给人送慰问了。”

    “哪谁?”

    “就那小矮个,挺白的,傻乎乎的,笑起来眼跟俩括号似的。那天在咱家边吃边哭,哭得还那么难看。”

    “小白老师啊?”王海燕想起来了,又啧一声,“人家哪难看?那小模样长得,一朵小樱花似的,她一掉眼泪我都跟着心疼了。”

    顿了顿,又说:“好像是有点那意思,主要你爸也说那姑娘好,又是小锦的班主任。”

    王海燕说着,心情像突然好起来了似的,又笑起来:“但我觉得你爸就是想屁吃。人家姑娘才二十冒头,长得那么好,怎么可能看上你大哥?他个三十多的老家伙,离异的,除了长得还行,还有哪儿好?”

    贺承铮眉眼一压:“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这事谁还比我更有发言权?”说起这个,王海燕就想到年轻时的自己,天真没主意,被他爸忽悠嫁给了大她十几岁的贺松柏,如今后悔无门。

    “儿子,咱讲道理,我也是小杏的年纪过来的,你说找个离异的,大十多岁的,图什么?是图他年纪大死得早,还是图他民政局去得勤,比别人认道啊?年轻帅小伙除了兜干净点,是身上没劲儿,还是怀里不热,哪点不比老家伙强?”

    贺承铮听着就烦,立刻皱了眉头。一个查月一个他妈,没话说了说这些,两个都傻得够呛,还弄得跟特别懂男人似的。他狂摁电梯:“总之你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钱又不缺你花,别整天跟我抱怨。”

    “我也就能跟你抱怨抱怨。”

    “你要是闲得难受就也去老年大学,学费我出!”

    “那倒不用,钱我有一大把。”王海燕声音轻盈起来,笑了笑,“儿子,我也正这么打算来着,去包老师那报个软陶啊,手工啊,唱歌跳舞什么的,省得在家呆着,像没事干,总挨你爸念叨。”

    说完笑叹一声,“行了,跟你说完我心情就好多了,我再溜达两圈就回去了。挂了。”

    王海燕哼着歌,干脆挂了电话,留贺承铮独自站在午夜的停车场,等着迟迟未至的电梯。

    过了好久,才终于有个电梯徐徐而下,电梯门一开,香气裹着热气一同扑出来。贺承铮抬眼看了一眼,里面冒出几对搂抱着的青年男女,莺莺燕燕,笑闹洪洪。

    其中一对儿,还在角落互相啃脖子,男的手就伸在女人的毛衣里,一耸一耸的,使不完的劲似的。

    几人一见他,都吓一跳,言笑骤停,又扫兴般纷纷松了手,沉默而出。其中一个女的,走了两步还怯怯回头看了他一眼,满眼的鄙夷,继而又快步走了。

    操他妈的。贺承铮想,年轻人就喜欢这个?

    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镜子才倒映出一张完整的脸,眉眼低压,利落的短发根根竖着,寒气逼人,令电梯中残存的郁热都骤然降了温度。

    贺承铮看着门上的自己,身体轻轻起伏。从前从不察觉,这么多年玩着,混着,胡闹着,匆匆而过,总以为自己还年轻,却不知不觉已经三十四了。风度有余,但的确不再有从前那般肆无忌惮,热血冲决。

    他第一次莫名其妙地,有了种不自信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查大夫:3床有贺性男病人气死,抢救!抢救!

    海燕女士:几句话让儿子笑容转移到我脸上。

    明日周二别来早 23:00更5000字肥章[让我康康]

    第30章

    阑尾手术后的第四天白友杏就决定出院了。

    她身体恢复得不错, 已经能正常走路,况且病假只有一周,在医院多呆一天, 在家就少呆一天,在医院住着,什么都不方便, 吃不好, 也睡不好, 半夜总担心白晃晃的走廊有鬼。

    包小霜拿塑料袋带了两个苹果来, 翘腿坐在床边削皮, 东西都收拾好了, 就等大夫那边手续办好。

    正等着,又有一束花送过来。

    今天是束橘红色的郁金香,用红色和褐色的牛皮纸包着, 乍一看, 像一束熊熊燃烧的火把。

    包小霜把苹果上的一个烂眼挖了,又切了一半好的,给了白友杏, 自己咬着一半带坑的,才跑去接花。

    一看,花里还插了张红色卡片, 上面用金笔写着:“愿你早日康复。贺。”

    “贺?”包小霜叼着苹果皱了皱眉,“又是我那老学生?”

    想了想又道:“不对啊, 他平时写东西署名,都署他的表字,长青,”她咔哧一口苹果下去, 笑了,“真能出洋相。”

    白友杏看着那张红彤彤的卡片嘀咕:“不能吧,昨天不是送过了吗?”

    “是啊,想想,还有谁姓贺?”

    心突然跳了一下,白友杏一愣,送到嘴边的苹果也跟着停下来。这束花原本是有点丑,她盯着看了一会,缓缓吃着苹果,半个苹果吃完,又觉得这束花也还行。

    她擦干净手,照了一张花的照片,趁她妈出去洗手,发给了贺承铮。

    “鸿宝舅舅,花收到了。感谢您的关心,也谢谢您的卡片。请放心,我已经要出院了,很快就能回去给梁鸿宝上课。”

    很快,贺承铮回复:“没买过。问别人。”

    不久补了句:“问你贺大哥。”

    白友杏怔愣片刻,回:“好吧!那打扰了,我问问他哈。”又送了他一个小笑脸儿。

    贺承铮正在会议室听汇报,看完把手机往桌上一撂。过了一会,他又不解恨,捞起来回:“你怎么想的?这么难看的东西你来问我?你看我像这么俗的?这破花值他妈两块钱吗?”

    白友杏叹口气。梁鸿宝他舅舅说话总这样,说“不是”,就两个字,非要再把花骂一顿才好受。好在她还有个幼师资格证,情绪稳定,不太容易被激怒。

    还没想好怎么回,贺小锦爸爸的微信就发来了,问收到花了吗?喜欢吗?

    白友杏叹笑了一声,两个肩膀跟着沉下来,正好看到她妈回来了,索性也没回贺承铮,又把花搁去一边,笑着说:“还是贺小锦爸爸和爷爷送的,别猜了!”

    “唉,都是为了孩子。”包小霜说着,给白友杏倒了杯热水,“你上幼儿园那会,我也是特意找你周阿姨从韩国买了玻璃丝袜送给你刘老师,上小学的时候,送了你班主任一支派克钢笔,那时候就好几百,顶我一个月工资了。当父母的,没办法,就巴望老师能多照顾照顾自家孩子。”又把枕头放平,“好了,再躺会。刚问了,手续还得一会呢。”

    白友杏躺下来,视线扫过她妈妈的衣领,这个淡紫色的线衫,她都穿了好几年了,领口有几个因为衣橱没放樟脑丸被虫子咬了的洞,配上她妈妈近来忧心忡忡的蜡黄脸色,实在令人心里酸楚。

    她做这个小学老师,收入真的不高,再认真规划,每个月最多也只能存下一千块钱。平时也想插空做点副业,可她喜欢又擅长的事情不是很多,偶尔写写诗歌、稿件投给畅销杂志,也一直没有起色。

    她也是个要她妈妈一直为她操心的人,不是个能令人骄傲的女儿。

    她妈妈说的好朋友周冬梅阿姨,女儿前两年在韩亚银行当柜员,又凭着她妈妈韩国航运的老关系,做起了韩国代购。

    据说在银行一个月也是三四千,但代购做得风生水起,很快就超过了主业四五倍,后来被行领导知道了,找她谈话,批评还没说几句,她就潇洒地辞职了,就此,把副业扶正,极有底气。

    白友杏常常想,因为她一直以来的平凡,她从来也没有腰杆这么直的时候,跟学校领导同事说话,也向来没有底气。

    虽然很快,电商盛行,国货崛起,代购的风气只是刮了一下就过去了,但起码,周阿姨的女儿攒了不少客户和本金,又开始做起碧玺手串的生意,这两年也是越做越大。

    前几个月她结婚了。婚礼她妈还带她一起去参加了,在齐市的香格里拉大酒店。

    白友杏第一次在婚礼上看到她的妈妈那么安静,带着微笑,看着台上新人恩爱缠绵,互诉情衷,也不知那一刻,她在想什么,大概也想要一个令人骄傲和放心的女儿吧……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能让家人说起她时也那样自豪,像说起她两个表姐那样。

    包小霜帮她掖了掖脚下的被子,坐下说:“你好了以后,就赶紧去你二姨家看看你姥姥,知道你做手术,她都急上火了,最近一直犯痔疮。”

    “我知道,元旦吧,元旦我好彻底了再去。”

    “嗯。你姥姥最疼你,你虽然说话晚,但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姥姥。你姥姥那时说,每次一想到你叫她时舌头还得打卷儿,她就想掉眼泪。她年纪也大了,咱都好好的,别让她跟着操心。”

    白友杏点点头:“我会孝顺她,我肯定会努力。”

    “行了,身体好了再努力,睡会吧。”包小霜说着,从包里抽出一只Pad。白友杏闭上眼,很快又听到一声熟悉的:这手牌,有毒……

    午后,白友杏终于大包小包地出院了,包小霜开着车,顺路去工商联大酒店接上她舅舅。他刚忙完一个零活,在一场婚礼里表演萨克斯独奏和口琴串烧,赚了八百块。

    包小风现在挂靠在几个婚庆公司,跟几个本地老主持关系都熟,大活没有,小活不断,一场报价就是八百,再反两百给介绍人。平时也常被一些老年社团组织邀请去伴奏,指导,一个月平均下来,也有四五千的赚头,他留八百自用,剩下都交给包小霜家用。

    接上她舅舅之前,包小霜的车又在工商联大酒店门口跟石墩子刮蹭了一下。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二回 了。

    包小霜刚憋了一肚子气给保险公司打完电话,就看见她弟提了一只鲜榴莲上车,一问,花了快四百,包小霜顿时火上加火,牢骚了一路,说保险公司明年铁定要给她涨价,他竟然还大手大脚给白友杏买榴莲,三百多块,买排骨都能吃六顿,不过了?

    包小风不爱闻榴莲味,打开窗透了口气,笑了笑说:“小杏爱吃,她爱吃就是一切。钱赚再多,不花有什么意思。”

    “她什么不爱吃?她大饼也爱吃!”

    “你啊,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个世界不仅需要大饼填饱肚子,还需要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他说完凑去逗他姐,“蹦擦擦,蹦擦擦……”

    包小霜赶苍蝇似的一挥手:“去去去,一边蹦,我看你一天不整洋屁就难受。”

    静了静,想起最近诸多不顺利,又说:“最近就是点儿背,杏,明天跟妈去学校,胡老师今天回来了,明天咱俩一块找他看看!”

    “嗯!”

    第二天,包小霜一早就拉着白友杏和包小风去了八里桥老年大学。今天学校正好排练市里庆元旦的比赛节目,女士大合唱《茉莉花》,包小风特邀过来拉手风琴伴奏。

    家里的老帕萨塔在学校上坡顿了好几下才停稳在院子里,白友杏解开安全带一看,旁边停着一辆纯黑色的大切诺基,牌号是SB888。

    这辆车她在平湖大酒店见过,是贺松柏叔叔家里的车,他就叫“松柏”嘛,车牌应该是他特意花钱买的,一看SB就知道是他。

    果然贺松柏立刻从车上下来了,一下车,头顶横盖着的几条长毛就被风吹了起来,像几根招摇的海草。

    随后,王海燕也从车后排迈下来。

    两家正好撞上,贺松柏立刻展露笑靥:“包老师,您终于回来了?小白老师,这么早就出院了?”

    白友杏甜甜一笑,“是的贺叔叔,这是小手术,大夫也让出院了。”

    “可别大意啊孩子,你一生病,小锦跟她爸爸都很担心。尤其她爸爸。”

    包小风这时推开后座门,抱着手风琴踏出一只棕色皮鞋,他一迈,笨重的手风琴就从膝盖上滑了下来。

    “小心!”王海燕冲过去,伸手一把托住了。

    包小风的心悬了一下,但好在琴没事,他抬起脸一笑:“没压着手吧?这琴挺沉。”

    “没事儿的。”王海燕微笑着,手向上一托,那琴随即被包小风稳稳抱住。

    贺松柏站在原地,伸手一指,介绍道:“我爱人虽然文化不多,但自幼习武,舞个石锁,擒个小贼,都不在话下,这琴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包小霜笑着,缓缓点头:“你们夫妇真是文武双全。”又问,“今天我海燕妹妹怎么也来了?”

    王海燕两手攥着,笑得有点腼腆:“我也来看看有没有适合我的课。”

    “是啊。”贺松柏又冲王海燕一指,“她在家闲的没事干,不如报上两个班,还能提升提升。”

    王海燕站在一边捋了下头发,不吱声了。

    包小霜一听,想这也算是撞上了。

    他们学校虽然不给老师下什么任务,却也是拉一个学员报名提成学费的10%,报上几个班,算算也是笔不少的收入,起码,昨天买大榴莲的钱是有了。她虽没有杀熟的心,但送到她面前的钱却也没法视而不见,她若不理会,钱也就顺理成章进了别的老师的口袋。

    她立刻热情地说:“那我今天来巧了,原本还想陪我闺女在家休息两天,但这不,马上到元旦了,学校正排练合唱,准备参加市里比赛,我又是团长,只能拖家带口地来了。这样吧,我带我海燕妹妹参观参观,学校的课毕竟太多,你们自己看,一时半会还真看不过来!”

    “那太好了!海燕呐。”贺松柏手指一挥,“跟着包老师,我今天要学书法,已经有点晚了。”

    “行了贺大哥,你快去吧,咱们都是什么关系?别说是遇上了,就是海燕来了我不在,给我打个电话我也马上来。”

    说完,包小霜跟王海燕挽着手,一起往教学楼走去。

    今天风不小,包小风戴着墨镜走在一旁,提前给两位女士开了玻璃门,白友杏也溜着缝小步跟进去。

    教学楼的走廊墙上,贴满了学校课堂及活动的风采照片,里面不乏包小霜和包小风的身影。尤其是一些合唱现场,包小霜都是指挥,包小风西装革履地站在一旁,有时是弹电子琴伴奏,有时拉手风琴。

    包小风走到一个教室前,停下脚,回头道:“你们先聊,我先进去热热身,这天太冷,手指都冻得不灵了。”

    “你去,你去。”王海燕笑着,往里看了一眼,里面是长长的合唱阶梯,阳光洒落,铺上一片温暖的金色,门只是浅浅一开,里面的欢声笑语便藏不住似的涌了出来。

    包小霜指了指:“这就是我们排合唱的地方,还有半个多月就是元旦了,我们正排练《茉莉花》,要去平湖大会堂参加比赛,海燕,我就在团里当团长,你也来!咱俩作伴!”

    王海燕笑笑说:“小霜姐,不瞒你说,我确实喜欢唱歌跳舞,晚上也常常一个人跑隔壁公园跳一会广场舞,在家里,我那死老头子不让放音乐,我就戴着耳机,自己在楼上跳一会。 ”

    “别管他,这里我说了算。”

    “那行,我听你的。”王海燕说完,脸上荡漾出了心驰神往的神情,两腮红润透光。

    倏然,一股悠扬的手风琴伴奏飘扬出来,《茉莉花》的旋律跳跃在回廊里,浸在阳光中,一瞬间,似乎真的花香馥郁。

    王海燕又探了探头,从教室门狭长的玻璃框里,看到包小风抱着手风琴,坐在排练室的正中央,远处围了一圈穿着红裙子的女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歌本,眼睛垂着,嘴角月牙似的翘起来,奋力合唱,长裙在旋律里轻轻晃动,真像一朵朵艳红的喇叭花。

    王海燕欣赏着她们摇曳的身姿,不自觉地,也跟着唱起来。

    最终,王海燕一共报了三个班,唱歌,交谊舞和中式面点。包小霜原本还推荐她也到自己的文学课上听听,正好贺松柏也在,没想到被王海燕干脆地拒绝了。

    正赶上中式面点今天开新课,王海燕就听课去了,白友杏坐在她妈的办公室里休息,不一会,看见他妈挎着一个腿有点瘸、一只眼还有点斜的中老年男人进来了。

    她俩一边往里走,这个男人一边说:“你没什么大事,也不是你老头想你的事,你不放心就给他烧点纸,人有时候就是背,过了这阵就好了。”

    包小霜还显得不太放心:“胡大哥,你都不知道我昨天撞了车这心里有多慌,我老头就是十二月没的。”

    “我知道,但肯定不是。”

    包小霜安心了,招手:“白友杏!快,你忘了你胡刁洲胡叔叔了?小时候还给过你美国大杏仁吃,快叫人!”

    白友杏立刻站起来:“胡叔叔!”

    小时候的事,她有点想不起来了,但这个胡刁洲老师的大名,她妈妈倒是时常提起。据说,他不仅懂看相,象棋还下得特别好,能同时跟三人下盲棋,在整个齐市棋坛都有名。

    可他厉就厉害在,有这样的神通,却一直安心在八里桥老年大学总务处上班,兼顾象棋班讲课,一教教了几十年,按他的说法,钱多名多,都是累赘……

    “小杏都长这么大了?”胡刁洲一只眼睛看着白友杏,一只眼睛看着一边的墙,又突然扭过头,一只眼睛看着她妈,一只眼睛看着白友杏。

    “小霜,你还记不记得小杏小时候来咱们办公室,蹲在桌子底下出不来了。一站起来就碰头,碰了头就蹲下哭,哭完了又站起来,又碰头……”

    “快别说了。”包小霜扑了下手,“我闺女就是随了他爸,一根筋,这不才说领她过来给你看看。”

    包小霜按着胡刁洲的肩膀坐下,又提起暖瓶倒了一杯茶水。

    “小时候糊涂点也就算了,长这么大,再胡过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你给她看看,有什么问题,咱也趁早想想办法。尤其是婚姻,缘分在哪呢?”

    她妈说完把茶水递给胡老师:“这是最好的老班章,刚开的,一会你把剩下的拿走。”

    白友杏看了看,是上次去贺松柏叔叔家他给的,她妈妈不舍得喝,今天特意提过来。

    “霜啊,跟我你还客气就外道了。咱们都多少年的关系,小杏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胡刁洲拔开盖子喝了口茶,说这茶好,又搁下杯子说:“前几天我不是出去讲座了么,正好,办讲座的老校长也请我去给他看了看,我一看那个人,就说你这辈子不缺钱,但没有子女命,他还不信,说他前妻确实生不出来,但新找的小媳妇这两天都要生了,结果怎么样,孩子生下来,蓝眼睛!”

    白友杏一听,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好厉害!

    包小霜很快把白友杏两只袖管子撸上去,胡刁洲又用一只眼睛仔细打量了白友杏的脸和手心儿,思谋片刻,抬眼道:“孩子,半年内你就嫁出去了,对方是个良人,一辈子万事不愁。”

    “真的假的?”包小霜没想到,嘴角立刻翘起来。

    “但……”

    “但什么?”

    胡刁洲摇头叹了口气,“孩子,你得嫁个二婚啊……”——

    作者有话说:小水果:天,天塌了…[裂开]

    明日起恢复每日清晨6:00更新~
图片
新书推荐: 教主卧底后怀崽了 重生六零之美人救英雄 2倍速游戏打了两年穿进游戏里了 打工人被豪门酷哥狠宠了 你们修真界道德太高 被高冷公主反向攻略 魔君大人被小白脸勾搭跑了 [神话]外挂是抽卡模拟器 孤星入怀 倒霉社畜沦为虫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