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大人

    翌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和这天气一样热烈的是皇城百姓们的讨论,宵禁制度后,为了多赚点钱,每天时间一到,摊贩们便争先恐后出现。


    太阳还有许久才会从云朵中出来,街道上已经提前充满了烟火气。


    国库需要捐款,昨夜宴会上的事情被默许传颂开,成为了今天热议的话题。


    其中大部分都是事实,只有些许存在偏差。


    比如皇室需要一个代言人,为了彰显天恩浩荡,现在的版本中,容倦索要免死金牌变成了皇帝主动赐予。


    得知他要将续命的药材全部捐出去,百姓那叫一个震惊。


    “话说督办司也查明了杀人案的真相,死者是意外猝死。”


    “非也,听说在死者家地底,还挖出了大量银钱。”


    “嘶,那这钱肯定见不得光。”


    “废话!都说了藏地底了。”


    “相府小公子被证实中毒不举,什么调戏民女,我看分明是被做局设计了啊。指不定死者才是被收买的加害者。”


    大家好像全部忘记了容倦过往的劣迹,而热衷讨论政治阴谋,探讨过程中,仿佛他们自身层次也跟着拔高了。


    “容公子好人有好报啊,以前对他多有误解。”


    “可惜死无对证,督办司已经结案,可怜了这位小公子。”


    “幕后指使是谁那还用说嘛?”其中一个画贩子露出懂得都懂的眼神。


    大家不敢明说,心知肚明这件事和右相夫人脱不开干系。


    除此之外,实在很难想到还有第三人能做到常年下慢性毒药,既然毒药都下了,买凶杀人就更正常不过了。


    高门大户,家家都有本地府的经。


    相府,本来前些天的谣言就不好听,但好在压一压还能下去。


    当听到现在已经疯传自己德行有亏,买凶杀人的时候,郑婉只觉得眼前一黑,旁边的嬷嬷及时扶住她,紧张叫道:“夫人!”


    脂粉也遮不住眼下的疲态,头上珠翠跟着主人重重一晃。


    “怪我大意了。”


    从前她一直千方百计阻挠右相纳妾,府中只有地位更卑微的侍妾,以至于一出事,所有人都只能想到自己。


    早知道以前就该抬一位妾室,关键时候用来挡刀。


    “您不用太心急。”嬷嬷表示已经让一位侍妾畏罪自杀,留下遗书,理由也给得挺充分,从前怀孕时被年幼的少爷推搡致流产。


    这可不是胡编乱造,当年虽有郑婉算计挑拨,但人确实是小少爷亲手推的。


    “只是在老爷面前,您一定要镇定。”


    昨晚回来后,右相心情明显不好,一晚上都在书房。


    郑婉比谁都了解自己的青梅竹马,闻言轻声道:“此事关乎相府颜面,不管他信不信,都不会细查。”


    夫君城府太深,只有儿子才是她未来的依靠。


    郑婉目中重新涌出期待:“外面有没有关于燧儿的讨论?”


    此次容恒燧随父外出,就是为了入仕做准备。


    当今圣上有些忌讳父子同朝,为了能被重用,便一直隐忍着没有立刻参加科举,就是在等一个机会。


    容恒燧此人,完美继承了他父亲薄情寡恩,对自己也舍得下狠手。


    他选择采纳门客献上的计策,不惜在定城时故意暴露身份挨了叛军一刀。


    就等着事后父亲一脉的官员借此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他自然能入天子的眼。


    想法很好,其为保护证据受伤一事也的确被写进了奏折,按照正常轨迹,皇帝肯定要关怀两句,降下赏赐。


    但全家的功劳昨天被容倦领完了。


    现在皇上所有心思全部放在捐款一事上,横竖亲王被擒,谋反一事无疾而终,同样刻薄寡恩的天子早就将一个臣子的儿子忘记到犄角旮旯。


    至于平民百姓们,比起那点功德,更喜欢探讨丞相府的腌臜事。


    看到嬷嬷欲言又止的表情,郑婉已经猜出了大概:“混账!”


    这些天积攒的郁气彻底爆发,她一时间心口绞痛,彻底昏死了过去。


    嬷嬷大惊失色:“快!叫大夫。”


    府中一时上下慌乱了起来,正在床上休养伤口的容恒燧听到动静,被扶着走出,“出了何事……母亲!”


    ·


    相府乱作一团,有的人还没起床。


    晨间日光暖呼呼的,零碎洒在床榻上。此地偏阴,外有大量绿植,夏日里也凉快。


    “口口,帮我定个十分钟后的闹铃。”


    免死金牌实为丹书铁券,需要经过取出登记等一些列繁琐流程,才能正式颁发。


    待礼部登记在册,宫人会亲自送来。


    这意味着容倦今早要接个旨。


    他本就有赖床的美德,此刻抱着轻盈的天丝被睡姿豪放,裤腿都卷蹭到了膝盖上,也不愿松手。


    【好zzz…】


    十分钟后,双方同时被脑内铃音震晕了。


    “头好晕,口口,五分钟后叫我。”


    五分钟足够他起床收拾了。


    【嗯zzz…】


    再睡几分钟是人类史上最大的谎言,结果毫无意外,传旨公公来的时候,容倦湿布抹面中奔走。


    看到他蓬着头面颊还在滴水,公公脸色瞬间黑了。


    容倦先发制人道:“今早没有喝药,提不起劲来,实在羞愧。”


    他本就清瘦,随便摇摇一晃,便给人感觉已是膏肓。


    原本暗中有几分不满的公公一听,顿时起了怜悯之意。


    宣完圣上之意,双方又相互说了几句客套话,宣旨太监对他的不满彻底烟消云散。那种对话间莫名的平等感,以至于对方没有塞点赏钱,公公也没太在意。


    容倦接下那壮如圆筒瓦形的丹书铁券,象征性地目送了公公一下。


    一回头。


    咕——


    一只高速鹦鹉冲脑门疾驰而来。


    刺客!容倦睁大了眼,下一秒眼前多出一道黑影。


    在被恶鸟扑脸前,那只莽撞的鹦鹉先一步被黑影精准直接地抓住了翅膀,在半空中哇哇叫唤。


    “咕咕咕,咕咕。”


    容倦心有余悸,看着这挣扎的鹦鹉,第一次由衷道:“多谢救脸之恩。”


    当看清了是谁后,愣住:“谢将军?”


    谢晏昼提着补药喝多了,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的鹦鹉,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容倦纳闷摸摸鼻尖。


    先前三米内肯定是没人的,能这么快出现,想必是用了轻功。


    想到这里,他挑了挑眉,连带着原谅了鹦鹉的横冲直撞。便宜爹的政敌主动出手相救,说明已经对自己大有改观。


    这个结果是容倦想要的。


    只要不是外族入侵,无论谁当皇帝,依照谢晏昼的兵力和军事才能,都是能走到最后决赛圈的。


    更何况自己对大督办来说是塑料义子,谢晏昼可是人家真的义子啊。


    综合下来,这关系也能回馈到自己身上。


    谢晏昼语带嘲意:“看来你还是没长记性。”


    面对面都能走神,难怪走路都能被一只畜生袭击到。


    容倦终于注意到肇事者。


    “双开门鹦鹉?”


    管家急匆匆过来送鸟笼,鹦鹉嫌弃笼子太小,死活不肯塞进去。


    它鹦鹉双爪勾住横杆,翅膀内合,胸脯显得格外壮硕,乍一看,颇有x漫中双开门的诡异雄壮。


    听不懂容倦在说什么,但谢晏昼领悟了他的意思,这鹦鹉确实肥的不像话,而且不是纯肥,肥出了一种精壮感,要不也不会能轻易开笼门跑出来。


    身为男儿,容倦骨子里还是高大勇猛的梦想,忙问:“这鹦鹉平时吃什么,我可以改良一下配方。”


    回头让系统研究一下,自己也要长成双开门。


    谢晏昼日常冷着的一张脸,第一次闻言面色有些微妙。


    容倦突然仔细地上上下下看谢晏昼。


    他又把主意打到了将军府的伙食上,肯定是吃得妙,不然谢晏昼能长这么高?


    反正在这件事上,容倦从来不信身高基因定,何况容承林也挺高的,没理由他就矮了。


    “府中人每天多做几次饭也挺麻烦,不如以后我和将军一起用餐?争取死前长到一米八。”


    一个年轻好看的人,在生机勃勃的夏日里笑着谈论自身生死。


    谢晏昼皱了下眉:“听说相府里的公子都早早启蒙,连基本的避谶都不懂吗?”


    他在军中太久,说话一贯冷硬,再看容倦一脸无辜似乎吓到了,终是稍缓了语气,但言语依旧如刀锋利。


    “你能起得来?”


    好现实的问题。


    长高的执念下,容倦决定努力一把:“那我每日再多睡半个时辰,刚好赶上你的午饭。”


    “……”


    ·


    容倦承诺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第二天他真的成功赶上了谢晏昼的午饭。


    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宫宴过后,包括谢晏昼在内,整个将军府好像都对他友好了很多。


    譬如餐食,除了最开始的那一餐以荤辣为主,之后都是清淡和荤辣一式二份,同时照顾到了他和谢晏昼的口味。


    容倦:“鸳鸯饭。”


    旁边的丫鬟红了脸,谢晏昼斥责:“胡说八道什么?”


    容倦纳闷:“这种吃法不就和鸳鸯锅一样?”


    “……”


    光是吃饱喝足的人生是空虚的,活着还要有精神文明。


    饭后,容倦干起了文抄公的活儿,他抄了一首曲子,打听后把以前怂恿过原身作恶的狗友们叫起来聚在酒楼。


    自从容倦名声好了,心底嫉妒的狗友们以为他终于改正归邪,不料却是听戏。


    改编版的《爱的奉献》一响,说书人适时讲起牺牲士卒们的故事,容倦梅开二度号召捐款。


    主打一个我都捐了,别人也不能落下。


    起初捐的不多,但他脸皮厚啊,干过一次这样的事情不说,再一再二还再三。


    这些纨绔的家中长辈还让他们来,想要尝试从容倦身上旁敲侧击一下将军府的情况。


    一来二去,容倦盆满钵满。


    他自己懒得分,带着私下募捐来的银钱乘轿去往督办司。


    皇城中,只有一处常年没有人气,督办司作为缜密庞大被彻底妖魔化的办事机构,寻常根本不会有人主动来。


    薛韧正一身青衫戴着自制薄羊皮手套,血迹斑斑,门口守卫微微别开眼。


    这位除了验尸,还极擅刑讯。


    司内出了叛徒,薛韧刚去审理完,衣襟上沾着腥臭的黑血,哪还有那日兼职仵作时的文质彬彬。


    旁人畏惧的眼神,他早习以为常,直到一阵欢乐的歌声突然飘了过来。


    “我在马路边,捡到两万两,把它交给薛韧叔叔手里面~嘿,薛仵作!”


    叔叔?!


    薛韧脸垮了一下,当他用一脸阴毒的神态看过去时,轿子堪堪落到自己面前。


    容倦一步都懒得走。


    他已经初步了解了督办司的构造和关键人员,递出来一沓银票,微笑唱:“叔叔拿着钱,可否平均分,拿去给京中老兵们,叔叔再见。”


    车帘一合,轿子重新被抬起,不同容倦,轿夫们真情实感害怕薛韧,一溜风地就不见了。


    真正来去如风。


    快得让人觉得梦幻,都不确定是否有人来过。


    门口守卫张了张嘴,好半晌回过神。


    守卫实在没忍住,大着胆子问:“大人,您真要帮他去分?”


    薛韧甩开颅内魔性的歌曲旋律,露出白到森冷的牙齿:“他一个小子,能指挥了我?”


    守卫费解地望向他手中的银票。


    “蠢货,你看到有人递钱会不接?”


    “……”


    “那大人,要甩回去治他行贿罪吗?”


    薛韧冷冷瞧他一眼:“就你这脑子,还想替别人说情?”


    行贿搞不好还会牵扯到自己,摆明了想让他轻拿轻放。


    守卫讪讪一笑。


    朝廷的抚恤金已经欠发了两年,有人愿意填窟窿当然好。


    看着这厚厚的银票,薛韧头疼道:“罢了,叫个管账的来,先全部换零,再去按名册均分。”


    守卫看着薛韧戴着那双血迹斑斑的皮手套先点钱计数,想起对方坊间‘人皮鬼’的恶名,想了想还是说了句:“这小公子人不坏。”


    至于外面的传言,他们督办司的传言也没好过。


    薛韧倒是没有否认这句话,笑骂道:“那小子鸡贼着呢。”


    不但精明,还懒。


    算准了依照督办司和将军府的关系,自己不敢贪墨,过来找免费跑腿的。


    至于原因……容相正在气头上,想来这位还要借住在将军府一段时间。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宫宴捐了药,现在又捐了钱,谢晏昼听到恐怕也不好再难为他。


    不过——


    薛韧:“这药和钱是他的吗?”


    钱上沾着浓重的脂粉香,应该是经常流连风月场所人携带的,容恒崧强抢民女的事迹听了不少,但还真没谁听过他上青楼。


    另一边,容倦正被街边馄饨的香味吸引,抽空吃了个路边摊。


    旁边赌庄刚好走出来一位官二代,一看到这张欠扁的脸,忍不住撸起袖子。


    面对他气势汹汹,容倦放下筷子,哼起哄孩子的《爱的奉献》。


    官二代撸起袖子的手下意识伸进腰包,等反应过来时,险些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老父母的!现在一听到这曲,就感觉要捐款了。


    再一抬头,他发现容倦已经不见了,怒吼:“人呢?”


    人已经走出了半里地。


    轿夫抬得很稳,容倦吃饱喝足,摸了摸有点鼓起的海豚肚:“舒服了。”


    系统弹出来:【为什么是海豚肚?】


    “因为我拥有海豚般美妙的歌声。”


    【……】对他们来说,你是引诱船夫跳海的海妖吧。


    容倦装没听见。


    原身的悲剧在于相府纵容溺杀,恶友添柴加火,如今稍稍回敬一二,也算是结了一段借尸还魂的因果。


    无事一身轻。


    之后四五天,薛韧忙着安排分抚恤金的事情,故意没有立刻透露是容倦的功劳,一副要揽功的样子,想气一气这小子。


    少年人多意气,本以为对方会上门气呼呼理论,谁知一打听,对方每天坐专车去酒楼,回府后逗鹦鹉,听说还买了不少鲜花置于院中,哪怕足不出户也可赏花。


    明显压根不在乎名声二字。


    想到一个纨绔,每天日子却过得不知羡煞多少人,气得加班多日的薛韧破口大骂。


    这天风和日丽,容倦美美逗鹦鹉。


    他已经和双开门鹦鹉熟了些。


    这是只雄鹦,能处,聪明还亲人,容倦给它起名strong哥。


    至于系统,正在欣赏千山万美图,长达百米的画卷全是系统美人,每一个都是圆形,很多只长着一张嘴。


    容倦从前看过一次,十分惊悚。


    系统抽空和他闲聊。


    【我早上出去当gai溜子时,听到有老兵在酒馆说你好话。】


    正在赏花的容倦觉得花都不香了,幽幽叹道:“薛韧怎么又不占这好处了?”


    声名太旺迟早为名声所累,他可不想听那些称赞自己道德的溢美之词。


    他不知道的答案,系统就更不知道了。


    太阳西移,旁边的茶具冒着清香的热气,又荒废快乐了一天,容倦半眯着眼,听着摇椅独特韵律的嘎吱作响。


    “众人皆忙而我独闲。”爽啊。


    还没啊完,便被一阵略急促的步伐锵锵打断,容倦眯着的眼睁开前,似乎模糊看到管家的身影。


    急什么?


    他心想,管家这个年纪早该学会上班摸鱼了。


    管家是冲他来的:“小公子别晃了,快去接旨。”


    待容倦一头雾水被叫起来,跟着管家走到前院。已经有过几面之缘的长白眉太监再次出现在府中,这次他对待容倦的态度,明显比之前要恭敬很多。


    “容大人,好事啊。”


    容——大人?


    你叫谁呢?


    容倦还没反应过来,太监站定,进入院中摊开手中黄卷,开始恭敬宣旨:


    “……咨尔容恒崧,积礼义,尊道德,品性高洁,心有大义。特授尔为礼部员外郎,协助处理日常司务。”


    双方距离很近,传来却犹如天外音,震得人皮焦里嫩。


    每一个字容倦都认识,但连起来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咬了下舌尖,确定不是做梦,容倦呼吸一滞。


    真正的晴天霹雳!


    待那圣旨沉甸甸地往手中一放,容倦终于回过神。


    狗皇帝疯了吗?


    还没想清楚其中蕴含的特殊政治意义,长白眉太监走下台阶,笑眯眯前来贺喜:“恭喜容大人,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荣啊。”


    礼部员外郎乃是正儿八经的从六品上,朝廷设九品之制,五品算是一个分水岭,不过似容倦这般,未满二十便坐到从六品上的位置,文官中实为罕见。


    容倦捂住胸口,大口喘气。


    有编制了!


    是朝九晚五的编制啊,是口口都不要的编制啊。


    看他气都喘不上来,太监翘指捋着长白眉:“瞧把您激动的。”


    回头一定要和陛下禀报,容小公子接旨后激动得都快要晕过去了。


    另一边,在听说容倦破格入仕后,身体刚好转一些的右相夫人同样如遭雷劈。


    “我儿为入仕,活活挨了一刀,他一个短命鬼,凭什么,凭……”


    话没说完,再度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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