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思宁开学以后, 江译白瞒着她去见了王远意。
“她将你们婚姻失败的结果揽到自己身上,但我猜测,思宁没有真的这样想。只是这件事情对她来说影响太大,她一时无法接受。”
像明知没发挥好的考试出成绩以后, 看着分数还是会懊恼自己当时怎么就写了这个答案。
葛思宁恨自己的迟钝, 自己的不善言辞, 还有得过且过的努力。
王远意看着江译白杯口并未褪下半分的热茶,眼珠一直没动,直到江译白说完,他才眨了眨眼,微笑。
“谢谢你和我说这些。思宁最近总在回避我和她妈妈, 我知道是我们没处理好这件事, 所以也不怪她不理我们……你陪着她、安慰她是最好, 如果不能,也不用太勉强。”
“留下来吃饭么?不过就我们两个人……”
王远意对他一如既往地热情。
江译白看着他站起来, 自己也跟着起身。
“王叔叔。”
“嗯?”
“其实我今天来, 还有一件事想和您说。”
王远意回头。
见他如此认真, 不禁也严肃起来。
“什么?”
他说:“我喜欢葛思宁。”
忽略一直善待他的长辈一瞬间变得狰狞的表情, 江译白反倒松了口气。
他撒了个谎。
他说:“这件事比起她本人,我希望先让您知道。”
江译白隐瞒了真实的进展,和葛思宁很早就已经萌芽的情感,希望通过现在这个尴尬的局面, 以及自己可以陪在她身边给予安慰这个优势,说服王远意。
“我会陪着她。但是叔叔,抱歉,我不能再以哥哥的身份做这些事。”
“我对葛思宁的感情,是爱情。”-
那段冬天过渡到春天的时间里, 葛思宁过得很艰难。
但是越艰难她越上进,过去葛思宁认为很困难的事情,在这些令人痛苦的事情里也被衬托得轻而易举。她甚至觉得学习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也最容易获得快乐的事,只要死磕就好了,桥到船头自然直。
因为预备大三出走,所以大二下学期葛思宁变得异常忙碌。她一直呆在学校里,连男友也很少见。迫于形势,她和妈妈保持着联系。毕竟她现在还没有供养自己出国的能力。
某个周末,葛天舒叫她回来吃饭。
她心头一跳,问了句:“回哪个家?”
妈妈只回了两个字:“我家。”
葛思宁就知道了。
转了几站地铁,她差点迷路。
很久以前跟着爸妈来看房的时候,周围的街景和现在完全不同。葛思宁站在落地窗前眺望楼下的喷泉,葛天舒在开视频会议,她们的晚饭还在路上。
说来也可笑,她们都不会做饭。难得见一次面,还要点外卖。
用餐的时候葛天舒照例问了她几个问题,葛思宁木讷地答了,不想说太多。
这样的独处让她很不习惯,以至于葛天舒问起她的男朋友时,葛思宁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你要出国的事情,你男朋友知道吗?”
看葛天舒的表情,俨然认为她的恋人是学校里和她年纪相仿的甲乙丙丁。而接下来她的话也佐证了这一点:“异地恋不易,异国恋更是难上加难。他读什么专业?家里条件好吗?趁还来得及,说服他和你一起去啊。”
“怎么说服?”葛思宁问这个问题是有点挑衅的。她觉得葛天舒太想当然了。
“用爱情啊。”葛天舒讶异,忘记了今时不同往日,现代的饮食男女已经没有过去那样情深义重。她无知地侃侃而谈,“想当年我和你爸也面临过这样的抉择。”
那是1990年的冬天。
葛天舒回国给朋友过生日,另一桌坐了一群老古板,老古板里面有一张颇为年轻的面孔,而这个人一直在偷看她。
她玩心大起,故意遗落了她爸爸的名片,上面有她家的电话。只是那晚呼朋唤友地离开时明明看到他捡了,但左等右等也没有等来他的电话。
直到她返校继续学业,过了一个多月,家里人才告诉她,几个星期以前有一个自称王先生的人打电话到家里,说要找她,却说不出她的名字,也说不出有什么事。
葛天舒回忆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语气是柔和的,表情是怀念的。葛思宁第一次听父母的爱情故事,简直颠覆了她的认知——她一直以为爸爸是爷爷奶奶挑选的人,不曾想父母的结合竟是始于爱情。这意味着,当初父亲的牺牲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们相爱过。
只是现在不爱了。
或者说蹉跎到最后发现无法磨合,才选择了不爱。
葛天舒说:“可我们这一生都没有浪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分开也是为了彼此能好过。占有是爱,成全也是爱。思宁,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她不知道。
准备工作做到后期她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别的事情,于是正式向各个组织申请退出。
每一次坦白都像一次告别,她学会了微笑着说伤心事,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向恋人坦白。
江译白也是她的一部分梦想。她好不容易成真的暗恋,因为过程艰难而显得来之不易,在葛思宁心里,这段关系始终是脆弱的,无论他们再怎么亲昵、恩爱、向对方敞开过去隐瞒的伤口,也还是不堪一击。
可隐瞒反而是最大的不尊重。
总不能让他从别人口中听说这件事。与其潦草又狼狈地结束,不如因未来规划不同而握手言和,这样起码体面一点,也对得起他们走过的这一段路。
葛思宁想了整整一周,才给江译白发去一句:“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说他也是。
于是两人约定了时间,在他家里碰面。
葛思宁听说情侣在情浓时分手,大概率是要打分手.炮的。她不是不能接受,甚至有点期待,毕竟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但老实说,谈完心以后,她不一定有这个心情。
他还没下班。葛思宁等他的时候,角度清奇地想,当初江译白意图移民却迟迟没有告知她,是否也是因为舍不得?那种忐忑与纠结,如今她终于懂了。
和小金毛玩了一会儿,葛思宁感觉江译白应该快到家了,就把它赶进房间里,不想让孩子目睹这“离婚现场”。
不过等得快睡着了,才听到玄关传来解锁的声音。葛思宁抬起被手臂压出红印的脸,理了理头发,正襟危坐地等他进来。
江译白风尘仆仆地打开室内的灯,见她严肃地坐在岛台上,原本想缓一缓的心情,又顿时扑灭。
他提着公文包走过去,坐下。
“喝水吗?”
“不用了。”
葛思宁拿起水壶的手松开了,心上的弦却越拉越紧。
她能感觉到江译白在盯着自己看,可她从他进门到现在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不是不敢,而是不舍。
他回来之前她想的是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可等他真的近在眼前,葛思宁想的却是,不能再这样了。
她比他脆弱,承担不了那么多痛苦。
所以不能放任自己再爱下去了。
“我有话要说。”
“我有东西要给你。”
沉默半晌,两人竟是同时开口。
葛思宁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礼让,让她先说。可这次江译白没有,他语气甚至有些强硬:“让我先说。”
“为什么?”
“因为我更迫切。”
葛思宁感觉自己的心被夹在两个大摆锤之间反复被砸,怎么躲都躲不过。
她点点头,说好。
岛台头顶有一盏吊灯,暖色的光芒映照什么都很鲜艳。过去无论是他做的饭也好,送的礼物也好,葛思宁都喜欢放到这盏灯下拍照。出图总是很漂亮,也很温馨。
她盯着光可鉴人的台面所映出的模糊倒影,在放空自己,好降低江译白接下来说的话带给她的痛苦。
聪明如他,说不定早就知道了,只是在等她开口。
葛思宁的耳朵和心情对着干,越是紧张忐忑,她越是竖起神经去听。
所以当江译白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还被他手滑掉在地上的时候,葛思宁的心也跟着掉下去了。
“抱歉……”
“没事……”
他们都有点尬尴。
葛思宁被吓得完全忘了去想他掉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拿出来。
直到他打开,将其放到灯光下。
上面镶嵌着的钻石所折射出来的光晃到了葛思宁的眼睛,她才慢半拍地抬头,从他的表情里确认这就是他口中的礼物。
“花店关门了。”他略带歉意地说,“不过这不是求婚。”
“……”
葛思宁看着这颗钻石,不是很能理解他说的话。
不是求婚?那钻戒是送来玩的?
还是他送她的礼物实在太多,已经江郎才尽?
她很困惑,江译白也是。
“思宁。”他苦笑,“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出国,就要跟我分手。你的前途和我的存在并不冲突。还是说,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件事放弃你?”
不等她回答,他就自顾自地检讨起来:“如果是后者,那说明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我给你的安全感太少了,一遇到困难,你就觉得会失去我。”
葛思宁张张嘴,说不出一个字。她只好盯着钻石看。
“所以思宁,”他调整一下坐姿,低沉的声线下透出几分颤抖,“或许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我知道异国不容易,也知道继续我们的关系会让你很辛苦。可是我不想结束。我送你钻戒,却不是求婚,只是想向你表明我的态度。我的心意从决定和你在一起那天开始,从未改变。你不信,就用这艰难的两年去验证。我不求你立刻接受我,但希望你能考虑一下,给我一个证明的机会。”
他不知道暗恋者的心情还有多么苦涩,可他知道葛思宁是个多敏感的姑娘。有时候他的一言一行可能会被她过分解读,以至于在心里默默扣分。他从哥哥变成男友,身份的转变并不那么清晰,他对她十年如一日,可葛思宁难免会想,他对她这么好的动机是何种。所以江译白索性摊牌了。
“毕业就结婚。”他把小盒子推近了一点,像推开葛思宁心里的那扇大门,“这不是要求,也不是承诺,是我的愿望。”
“我们不分手。”
“我等你。”
眼泪掉在灯光下,她才发现自己在笑。
喜极而泣,是因为知道自己还能够拥有这个人漫长的时间。
葛思宁的心怦怦乱跳,看着这张在少女时代令她魂牵梦萦的脸,在一起以后的日子,她常常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美梦。
如今梦醒,命运在他们之间架起桥梁。路途虽然遥远,却足够他们把过去的遗憾弥补一遍,把错过的时间再写一次。难关重重,却抵不过心意相通。
事到如今,葛思宁终于明白,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即便有一个人想在这里停下来了,也还有另一个人在走。
她不愿意前进的时候,就让他来靠近吧。
只要有爱,就不会太辛苦-
次年盛夏,葛思宁开始收拾最后的行囊。
能被她亲自提上飞机的行李箱,里面装的都是珍贵之物。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她还把抽屉里的日记本,视作精神食粮的书籍,还有那一沓信件给拿走了。
有大学时期朋友们送的节日贺卡、哥哥寄回来的明信片、江译白给她写的信,还有葛思宁以前贴在高中课桌上的励志宣言。
这些不起眼的却又弥足珍贵的碎片,按照时间排序,可以铺成她的成长简史。
葛思宁塞进行李箱之前一张张拆开看了。
…
“圣诞快乐,宝贝思宁。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From露露
“一切安好。勿念。愿‘旅途顺利’,祝早日学成归来。”——哥。
“新年快乐!又一年了,这是我们成为好朋友的第五年,哈哈哈,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这五年里我们居然没有吵过架,也没有和对方绝交!希望下一个五年也是如此顺利。不过就算吵架也没关系,但是不可以绝交哟~新的一年祝愿二十岁的葛思宁万事顺遂,平平安安,幸福美满,学业进步,身体健康,心想事成……写不下了……”——??爱你的静-3-??
“高考顺利,祝你考上理想的大学。”——徐之舟
“希望月考进步,文曲星速速显灵。”这一张是葛思宁自己的字迹。
越翻越觉得时间浩荡,拆开这些卡片和纸条的瞬间,葛思宁好像一下子被拽进当下。经历的时候不觉得深刻,从回忆中抽身,才意识到如此难忘。
出发前夕,她和爸妈一起吃了顿饭。在妈妈家。
王远意不太会用时新的厨具,现在的厨房都快实现全自动化了,但这仅仅是为了造福懒人,对于勤快的人来说实在太鸡肋。爸爸一边做菜一边叹气,端着鱼出来,对葛思宁说:“以后还是回旧家吃饭吧,免得总是和你妈吃外卖。”
葛天舒从手机里抬头,睨了他一眼:“别以为有一手好厨艺就了不起,不就做几个菜吗?”
“那你做给我看。”
“给钱。”
“你先做,我尝了再决定给不给钱。”
“想得美。”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拌起嘴来,葛思宁窝在沙发里看似在打小游戏,实则在听他们说话,免得待会又吵起来了。
只要爸妈同台,她就像消防员,要警惕及时灭火。
不过许是距离产生美,分居以后,他们看上去都松弛多了,不必再为了世俗意义上的美满,去思考如何改变对方,也不用迁就妥协。
吃完晚饭他们又坐在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像过去每一个普通的夜晚一样。
王远意主动提出该回去了,葛思宁穿好鞋,说我送你。
走到小区门口,王远意的车在马路对面,但是一眼就能看到。葛思宁幻视自己站在高中的门口,还背着沉重的书包,里面装满了今晚就要写完的作业,她开门上车,爸爸就会跟她说宝贝辛苦了。
想到这里就有点想哭了。爸爸让她在这里留步吧,不然待会又要走回来。
葛思宁抽了抽鼻子,叮嘱道:“路上小心。”
王远意迎着夜风,摸了摸她的头。他不想女儿难过,但还是忍不住说:“爸爸的小金鱼,终于要游向大海了。”
葛思宁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叫破釜沉舟。
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那场坍塌里身亡,过去的家虽然不复存在了,但是他们有了新的栖息地。
而蜗牛般的葛思宁,也终将迎来新世界。
启程那天很多人来送她,上至亲戚父母,下至朋友同学,该来的都来了。
她看着这一大群人,终于明白当年哥哥省时省力的操作有多英明神武。
眼看大家因为她的离去而动.情落泪,绕是已经做好心理建设的葛思宁也没忍住红了眼眶。
唯一的好处或许就是,葛天舒提议每个人给她一个拥抱,于是她暂时还没有姓名的未婚夫也能借此抱一抱她。
趁大家没注意,江译白轻轻吻过她的眼睑。
葛思宁吓坏了,连忙去看他的身后。
江译白却好像浑然不顾般,牵住她的手。
“干嘛呀……不是都说好了吗。”她小声嘀咕。
“嗯。”他食言了,还理直气壮,“下个月见。”
他的签证是和葛思宁一起申请的,有假期就可以飞。
思及此,葛思宁因为即将分开而悲伤的心情,又晴朗了一点点。
她背后是巨大的舷窗,阳光正浓,葛思宁来机场送别过许多次,却不曾想有朝一日,会在这里告别过去。
她在爱人们的期待中登机,提着行李箱吭哧吭哧地赶安检,中途还不小心被滑轮绊了一下。她心一沉,总觉得不是好兆头。可回头,所有人都还在她身后。
葛思宁吸了口气,将泪水压回心里,磕磕绊绊地,开始了她新的征程。
事已至此。
勇敢的少女,前进吧。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