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相顾

    然而珠帘轻晃,龙椅上已空无一人。只有案几上那盏未凉的茶,证明帝王方才还在此处。


    “小姐?”青杏小声提醒,“该更衣了……”


    芳如收回目光,回到厢房,她径直走向衣箱:“不,换那套湖蓝的。”


    青杏捧着月白襦裙的手一顿:“可大人吩咐……”


    “去把马车上的话本取来。”芳如的声音因压抑的情绪而微微发颤,指尖轻抚过腕间的紫玉佛珠,这是前世她没来得及送给顾舟的。


    璇玑宴的灯火再次映入眼帘,芳如已焕然一新。


    湖蓝色广袖留仙裙在行走间如流水般波动。


    她踏入厅堂的刹那,明显感觉到投来的目光与前世截然不同,好奇多于嫉妒,惊艳多于敌意。


    “哟,沈姑娘今日倒是转了性。”赵明兰果然如前世般拦在路中央,手中的葡萄酒杯危险地倾斜着,“不过蓝色可不衬你……”


    就在酒液即将泼出的刹那,芳如突然侧身一让,同时袖中手指轻弹。


    赵明兰脚下不知怎的一滑,整杯酒全洒在了自己杏黄色的裙裾上,活像尿了裤子。


    “赵小姐当心。”芳如扶住她手腕,指尖藏着的一粒香丸顺势滚入对方袖中,“地上有果渍。”


    赵明兰涨红了脸,正要发作,忽然闻到一股恶臭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


    周围贵女纷纷掩鼻后退,连她的贴身丫鬟都忍不住皱眉。


    芳如优雅退开,唇角微扬。


    那香丸是她特制的“七里臭”,遇酒即化,足够赵明兰“香”飘整晚了。


    “沈姑娘好身手。”苏婉卿摇着团扇走近,目光落在芳如从容的仪态上,“赵小姐这下可要懊恼好一阵子了。”


    芳如浅笑:“苏姐姐说笑了,不过是赵小姐自己不小心。”她目光扫过回廊方向,“倒是林小姐似乎准备了特别的节目。”


    话音未落,回廊处已传来林月瑶张扬的笑声。


    芳如眯起眼,看着那袭茜色罗裙如火焰般灼人眼目。前世就是这杯“醉芙蓉”,让林月瑶进入皇家赏花会,最终招致杀身之祸。


    “……陛下最爱牡丹,我这酒中特意加了……”


    芳如径直走过去,在林月瑶最得意的时刻轻声插话:“林姐姐错了,陛下厌恶牡丹,和亲的南疆珞妃就是死在牡丹园里的。”


    满座哗然。


    林月瑶的手一抖,琉璃盏差点脱手:“你胡说什么!”


    芳如从容地从袖中抽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封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牡丹亭记》。


    “姐姐若不信,不妨看看这个。”她随手翻开一页,指尖点在某个段落上,“这里写得清清楚楚。”


    林月瑶狐疑地凑近,只见纸上赫然写着:“那君王见牡丹则掩鼻,道是亡国之兆……”


    她刚要发作,芳如已经合上册子,轻笑道:“哎呀,拿错了。这是前几日看的话本子。”


    她故作惊讶地眨眨眼,“不过姐姐细想,话本里的故事,不都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么?”


    林月瑶的手僵在半空,酒液在盏中晃出细小的涟漪。周围的贵女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有人甚至悄悄后退了半步。


    芳如将话本重新塞回袖中,语气轻快:“横竖都是书里写的,姐姐就当个趣闻听听。这‘醉芙蓉’……”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那猩红的酒液,“还是留着自个儿品尝吧。”


    林月瑶脸色煞白。她父亲虽为太常寺卿,却从未听闻这等秘辛。若真在御前触了忌讳……


    芳如的目光平静如水,却让林月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姐姐可知道,”芳如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南疆珞妃生前最爱茜色罗裙,发间常簪九凤朝阳的金步摇。”


    林月瑶的手猛地一颤,指尖触碰到的金凤簪突然变得滚烫。


    她想起去年宫宴上,自己确实见过一幅珞妃的画像,那画中人的装扮,与她今日竟有七八分相似。


    “珞妃死后,陛下命人将她的所有画像都收了起来。”芳如继续道,指尖轻轻划过琉璃盏边缘,“听说……是因为看一次就厌恶一次。”


    夜风突然转凉,吹得林月瑶后背发冷。


    她想起父亲确实警告过,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任何关于珞妃的事。


    芳如看着林月瑶渐渐惨白的脸色,轻叹一声:“姐姐今日这身装扮很美,只是……”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那支金凤步摇,“太容易让人想起心烦之事了。”


    四周的贵女们好奇地张望,却听不清两人的私语。


    林月瑶手中的琉璃盏“啪”地掉在地上,碎成数片。


    她一把抓住芳如的手腕,将她拽到廊柱后的阴影处:“沈芳如,你到底想说什么?”


    芳如任由她抓着,轻声道:“姐姐可知为何珞妃会被赐死?”不等回答,她继续道:“因为她总爱在陛下面前说别人的不是,最后……”


    “够了!”林月瑶猛地松开手,胸口剧烈起伏。她突然想起自己方才正要嘲讽芳如的话,后背顿时沁出一层冷汗。


    芳如理了理被攥皱的衣袖:“姐姐若不信,大可以继续。”她抬眼看向林月瑶发间那支金灿灿的步摇,“只是妹妹实在不忍心,看姐姐步珞妃的后尘。”


    林月瑶的手不自觉地摸向发间的金凤步摇,指尖微微发抖。她突然想起父亲曾隐晦地提醒过,陛下最厌恶后宫搬弄是非……


    远处的乐声渐起,比舞即将开始。芳如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欲走。


    “等等!”林月瑶突然叫住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上一世,林月瑶因一句“以色侍人”被周凌赐死,这一世,她不想再看一次。


    林月瑶虽然曾经奚落过自己,却也罪不至死。芳如轻声道:“因为有些错,一旦犯了,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就看林月瑶自己的选择了。


    林月瑶呆立在原地,看着芳如远去的背影,突然抬手拔下了那支金凤步摇,狠狠扔进了荷花池。


    “沈姑娘。”身后传来苏婉卿的声音,带着几分探究,“你方才说的珞妃之事……”


    芳如回神,冲她浅浅一笑:“苏姐姐,待会儿比舞,可愿跳一曲‘流云回雪’?”


    苏婉卿惊讶地睁大眼睛:“那是前朝剑舞,早已失传,我如何会?”


    芳如指尖微颤。她想起前世在御书房外等候时,曾透过雕花窗棂,看见周凌独自在月下习剑的身影。


    那凌厉的剑势里,分明藏着“流云回雪”的韵致,这位帝王竟将失传的剑舞化入了自己的武学。


    “我教你。”她轻声说着,引苏婉卿来到庭院角落。


    月光下,她折下一枝垂丝海棠,花枝在她手中宛若有了灵性。


    “看仔细了。”芳如手腕一振,花枝破空时带起细碎的花雨。


    她的身姿翩若惊鸿,每一个起落转折都恰到好处,仿佛与天地韵律相合。


    这是她前世躲在屏风后,偷学周凌剑招时悟出的要诀。


    苏婉卿不由屏息。


    芳如贴近她身后,轻托她的手腕:“这里要这样转腕,像执笔题字般……”她突然顿住,这个动作,与周凌批阅奏折时的姿态何其相似。


    “看好了。”她手腕轻转,花枝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


    每一个转身都精准复刻着记忆中的舞步,那是在无数个被召幸的夜晚,她为了取悦周凌而反复练习的成果。


    苏婉卿看得入神,不自觉地跟着比划起来。


    芳如停下动作,帮她调整手腕的角度:“这个回旋后要向东北角转身,那里……”她顿了顿,想起前世周凌总是坐在那个位置,“会有惊喜。”


    芳如边示范边轻语,花瓣随着她的动作簌簌飘落,“转腕时力道要恰到好处,就像……”她的声音突然一顿,眼前浮现出前世周凌专注凝视的目光。


    “你怎会懂得这般精妙的剑舞?”苏婉卿接过花枝,眼中满是惊叹。


    月光下,芳如的指尖轻抚过飘落的花瓣:“曾经……有人最爱看这支舞。”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但这一世,我不会再为他跳舞。”


    海棠花枝在苏婉卿手中微微颤动,几片花瓣无声飘落。


    芳如弯腰拾起一片,在指尖轻轻捻碎,就像碾碎那些不该再忆起的过往。


    乐声渐歇,宴席间一时安静下来。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沉寂:“比舞开始。”


    林月瑶倚在角落,手中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早没了先前争奇斗艳的心思。


    其余贵女们面面相觑,竟无人敢上前,谁愿与醉仙楼精心调教的花魁一较高下?


    就在这微妙的静默中,苏婉卿缓步登台。


    她手中的海棠花枝犹带夜露,在灯火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乐声再起时,她手腕轻转,花枝破空划出一道银弧。


    芳如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苏婉卿的每一个腾挪都恰到好处。


    银铃随着她的旋转发出清越的声响,宛若月下清泉叮咚。那支被她亲手调教过的“流云回雪”,此刻正绽放出惊人的光华。


    “第三个回旋……”芳如无声呢喃。


    果然,苏婉卿在转身时精准地望向东北角,那里,一道颀长的身影正隐在廊柱阴影中。玄色衣袍上的暗纹在灯光下一闪而逝,芳如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好!”


    满座喝彩声中,苏婉卿一个漂亮的回旋收势,裙摆如花瓣般绽放。


    芳如的目光却死死锁在周凌身上,只见帝王漫不经心地抚弄着玉扳指,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这不对劲。


    芳如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前世她跳这支舞时,周凌的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将她灼穿。


    那时他手中的酒杯倾斜了都未察觉,酒液浸湿了龙袍袖口。


    “再看一眼……”她无声呢喃。


    可周凌只是懒懒支着下颌,目光游离在殿外的夜色中。直到苏婉卿退场,他都未曾给过一个正眼。


    芳如胸口蓦地窜起一股无名火。


    她精心设计的舞,她亲手调教的姿态,甚至每一个回旋的角度都计算得恰到好处,就为了这一刻的惊艳。


    可那个男人,居然连看都不愿看?


    “周凌……”她咬住下唇,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在期待什么。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发烫,既恼怒于他的漠视,更恼怒于自己的在意。


    海棠树轻晃,周凌忽然抬眼。


    隔着潮水般的人群,他的目光如寒潭映月般直直望来。


    芳如呼吸一滞,手中的锦帕无声滑落。那眼神太过专注,仿佛满殿灯火都黯然失色,只余她一人立在光影之中。


    帝王微微偏头,一缕墨发自玉冠边垂落,衬得那双眼愈发深邃。


    芳如感到一阵莫名的燥热。


    她记忆中,前世的周凌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那不是帝王审视臣民的威严,而是一个男子凝视女子时,那种近乎失礼的专注。


    酒盏在他指尖转了半圈,停在某个微妙的角度。芳如突然意识到,从这个位置,他好像能看清她方才因恼怒而微微泛红的耳尖。


    夜风轻拂,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周凌的目光随之落在她眉心那颗朱砂痣上,停留的时间长得几乎称得上放肆。


    芳如不自觉地抬手想遮,却在半途硬生生改为整理鬓发,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让帝王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芳如猛然回神,这才发现手中的锦帕已被攥得皱皱巴巴。


    她不动声色地将帕子藏入袖中,指尖触到一片潮湿,不知何时,掌心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沈姑娘可是身体不适?”身旁的贵女关切地问道。


    芳如勉强扯出一抹浅笑:“无妨,只是有些闷热。”


    她抬眼望去,那道玄色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中。


    芳如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快步穿过回廊。


    夜风拂过她发烫的面颊,却吹不散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她本不该追上去的,可顾舟还在大牢里等着她。


    花园深处,周凌正独自站在一株垂丝海棠下。


    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落花沾在他的肩头,仿佛帝王也沾染了几分凡尘气息。


    “陛下。”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周凌的背影微微一滞。他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沈姑娘好大的胆子。”


    芳如抿了抿唇,强迫自己上前几步:“臣女有事相求。”


    “哦?”周凌终于转身,指尖碾碎那片花瓣,汁液染红了他的指腹,“为了顾舟?”


    他语气中的讥诮让芳如胸口发闷。


    夜风拂过,吹落一阵花雨,有几片落在她发间。周凌突然抬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她时停住,转而摘下了她肩上的一片花瓣。


    “求人,就该有求人的姿态。”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若有似无的威胁。


    芳如深吸一口气,正要屈膝,却被他用折扇抵住手腕:“朕要的不是这个。”


    月光下,他的眼神太过露骨,让芳如瞬间明白了言外之意。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腰抵上了冰凉的石栏。


    “陛下说笑了。”她强自镇定,“臣女不过是想……”


    “想用你那点小聪明来糊弄朕?”周凌忽然逼近,龙涎香的气息将她包围,“比如……教别人跳朕最爱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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