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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无欢在信中,会如何称呼他?

    界限明确的“友人”、暧昧不清的“情人”、有名有份的“夫郎”,亦或卑微到极致的“罪奴”?

    眼前忽地发黑,闻折柳不由阖了下眼。

    分明要知晓答案,只需伸手轻轻一拆,已然被拆开过,封口不严的信笺,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不打开来看看?”东方岚在门口笑道。

    闻折柳勉力睁开眼。

    是了,无欢到底怎么写的,他要打开看了才知道。

    他得打开这封信。

    但……他又不敢打开。

    何霁月说话向来直接,书信也一样,万一她哪句话伤着他,他悲从中来,涕泗横流,在东方岚跟前,可得丢何霁月的人。

    还是等东方岚走了,屋内徒留他一人,他可以尽情释放情绪之时,再看罢。

    “看信的话,就没法招待您了,晚辈恐失礼数,等下再……”

    闻折柳话说到一半,心脏忽地绞痛,腿跟着一软。

    多亏东方岚眼疾手快空中一弹指,他才不至于跌倒。

    可惜如此剧烈的体位变化,闻折柳完全适应不了,哪怕他没在头上磕个大包,眼前仍是一黑。

    千算万算,到底还是给无欢丢脸了。

    闻折柳缓慢跪倒,双手未撑地,只是珍而重之地紧抱那封信,清冷声线不住发颤。

    “抱歉,小辈失礼了。”

    “你我之间,倒也不必这么客气,快快起来。”东方岚原欲用内力让闻折柳起来,又唯恐闻折柳心细,认为她这样怠慢了他,伸手扶闻折柳,无意触到他冷手,吓了一跳,“哟,你手怎地这么凉!”

    屋内点着火盆,融融暖意自榻下传来,东方岚内力充沛,浑身冒汗,正要出去凉快凉快,这下可好,火被闻折柳浇灭了。

    “……抱歉前辈。”

    东方岚手热得发烫,闻折柳正冷着,要找个暖源,他心中知晓东方岚是好意,却仍是没控制住嫌弃外人的本能,猛地将她的手甩开。

    东方岚愣了下才松手:“对不住,是我为老不尊了。”

    闻折柳推开她后,才察觉自己失礼。

    他鼻尖一酸,深深叩首:“是折柳无礼,冻着了您。”

    东方岚对他如此关心,他却如此待她,像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或许就是自幼锦衣玉食,被家里人骄纵惯了,他总在无欢面前闹脾气,耍小性子,才会被无欢无情抛弃罢。

    ……之后不会了。

    闻折柳缓慢抬头,温热泪珠从他眼尾滑落,顺着脸颊蜿蜒往下,划出道令人怜惜的弧线。

    饶是不近男色的东方岚,心也一紧。

    不怪何霁月沉沦,她看,她也迷糊。

    “这后宫,终究不好待,景明帝怎么对你,我只能偶尔插手,难以左右,但你死了,我也不好交代,再给你样东西罢。”

    东方岚从袖间摸出一小瓶药:“这玩意儿能保命,你省着点用,我也就几颗。”

    早听闻东方岚问鼎武学之巅,却酷爱求仙问道,对玄学幻术也造诣颇深,闻折柳珍而重之接过瓷瓶,小心藏于怀中。

    “多谢前辈。”

    他眼中泪光闪烁,宛若清晨荷叶尖角残留的露珠,晶莹剔透。

    “顾好你自己,就是谢我的最好方式了,”东方岚挑眉,似乎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转身离开,“有人念着你,多保重。”

    闻折柳略感不解。

    念着他的人,不是何霁月么?

    方才东方岚还一口一个“徒儿”地喊,这会儿怎地用了“有人”这种代称?

    “公子,那人是谁?同您说了什么?她可有欺负您?”目送东方岚远去,热衷八卦的小白凑过来,殷勤拎起搁在一旁的狐裘,仔细披到闻折柳肩上,宛若摇尾巴恭迎主人归家的大黄狗。

    “没什么,你先出去。”

    方才那番同东方岚的谈话实在私密,闻折柳对小白暂时还做不到全然信任,只摇一摇头,什么也没说。

    “公子,奴才才进来,您就赶奴才走。”

    不理会他撅嘴撒娇,闻折柳心如止水,只吩咐:“走之前,把灯点上。”

    小白一步三回头,望了眼外头漆黑的天,又看一下闻折柳苍白的脸:“才三更天,您久病未愈,极需休息,不再睡会儿么?”

    闻折柳缓慢摇首。

    他本就觉浅,夜中惊醒,往往再难入眠,再者,无欢亲笔书信在此。

    不好好看个三五回,他心难安。

    “睡不成了。”

    闻折柳面色苍白,脸上又总是那副平淡如水的神情,除开咳狠了,会显出诱人的红,其余时刻,都是老神在在的模样,让人捉摸不透。

    小白不敢猜他心思,恭敬将屋内油灯点上,掩上门出去,才发觉不对。

    公子又瞧不见,点灯做什么?

    东南,深山。

    夜雨持续不断,电闪雷鸣,何霁月驾着行云在泥泞地缓慢行进,绕山跑了大半圈,依旧没见着赤十三的踪迹,连日赶路,安营扎寨后枕戈待旦的疲惫袭来。

    她稍稍仰头,吐出口白气,正对上不远处树梢挂着的人,瞳孔一缩。

    那树上挂着的,不正是赤十三?

    何霁月脑海那根称为理智的弦猛地一“嗡”,直颤。

    她抬脚下行云,飞一般窜到树边,一刀砍断树枝上挂着的绳子,接住身体已然冰凉潮湿的姐妹。

    好冷,许是浸了雨水罢?

    何霁月勉力安慰自己,伸手去探她鼻息。

    赤十三瞳孔涣散,已然断了气。

    许久未燃过的怒火,霎时漫天。

    何霁月原本以为,单芝落草为寇,占山为王,顶破天,也只敢策反当地善良百姓,对朝廷所派之人,到底还是有所忌惮。

    且单芝乃中原人,同她流着一脉的血,要她同西越作战那般,率兵镇压,倒显得她不够情分,才领大军在外驻扎,试图通过最温和的方式将其降服。

    可她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单芝如此大胆,居然敢对她手下的百户,朝廷命官下手。

    何霁月搂起脸色惨白的赤十三,先回了趟大营,用最后一丝理智嘱咐陈瑾,将已逝的赤十三好生安葬,再揉了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命她加强内部防范。

    “好,”陈瑾一一应下,“您雨夜往返山间,浑身湿透了,快换身干净衣裳。”

    “不必。”

    何霁月回首,望向山头,瞳孔映出不远处灯笼的橘光:“我还有事要做。”

    陈瑾不解:“这大半夜的,又没敌袭,能有什么事?倒是您,近日歇得不好,又淋了一身的雨,容易感染风寒……”

    “我要替赤十三,报仇。”

    何霁月一字一顿,末尾的“报仇”一词,更是宛若从牙缝挤出般艰涩。

    不等陈瑾回话,她直奔敌方大营。

    上山的路依旧泥泞,甚至雨相较方才,下得愈发大了,水混着泥,又湿又滑,何霁月明知这是意气用事,理智却云游天外,丝毫没有归体之意。

    她原定计划是徐徐图之,先派人打入内部,取得更多内部情报,再伺机行动,可单芝杀她姐妹,欺她太甚。

    若连这都能忍,那真是愧对给她卖命的姐妹们!

    虽说为将者,冲动行事是大忌,可她按兵不动多日,安插眼线入内,代替朝廷招安,通通不起效。

    哪怕只深入敌营,乃临时起义,可焉知不是破局之计?

    温柔方式不起效,单芝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她何霁月成全她。

    夜间匪帮戒备最松,且匪帮平民居多,一多半不通武术,只会举着锄头挥舞,她只身入敌营,全身而退不难,带着其她人,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雨点飞溅,何霁月拉紧疆绳,将目光定在匪帮门面打哈欠的壮汉身上。

    擒贼先擒王,直接挟持单芝,才是上策。

    “咳,咳咳!”

    就着豆大点的灯光,闻折柳阖上眼,缓慢吸气呼气,待到疯狂跳动的心脏勉强安稳下来,耳边不再被“咚咚咚”之音占据,他才低咳着,轻轻抽出信。

    纸是最普通的麻纸,字是他熟悉的,潇洒遒劲的字。

    笼统“见字如面”在前,“不肖徒儿有事相求”在后。

    闻折柳阅读向来一目十行,这封信不过百来字,以他平常的阅读时速,不出一息便可看完,可他偏偏用了小半刻,才勉强通读。

    信中没有出现他期待的“夫郎”,但也没有出现他害怕的“罪奴”,只有三个大字“闻折柳”。

    以及六个字,“徒儿珍重之人”。

    呼吸下意识加快,闻折柳指尖不住摩挲此处,仍觉不够,又俯下身子,鼻翼来回蹭已经干涸的墨迹。

    整封信落墨均匀,每个字大小一致,但他就觉得,此处,与其他地方不同。

    夜风从窗缝灌入,呼啦啦吹起信角。

    闻折柳拢了下身上衣裳,不觉寒风入侵,浑身刺骨的凉,只觉清风吹散躁热,通体舒畅。

    时隔多日,他终于再瞧着与无欢相关的讯息,何其有幸。

    腹中再度隐隐作痛,闻折柳垂下圆眼,眉宇尽是温柔之色。

    无欢曾言,她教导孩童有方,日后郡主府添了新的孩子,她都会指派他来教,她对子嗣如此上心,又对他如此信任,应当会期待他腹中这孩子的降世。

    他能否父凭子贵,全靠这小娃娃了。

    闻折柳心中清楚,孩子成型需要时间,他十几日前才同无欢行过最后一次房事,这会儿孩儿不过是一坨还没成型的肉。

    可偏偏是这坨肉,才能支撑他在举目无亲的后宫活下去。

    闻折柳手盖上腹部,薄唇一张一合。

    “虎母无犬女,你身为何无欢之后,自当争气,留住你母亲的心,爹爹可否有名正言顺的名分,全靠你了。”

    第32章

    “闻折柳,你眼睛能看见了?”

    吴恙正在府中搂着夫郎,好生歇着,忽地被小白火急火燎闯入府中,以“闻公子夜不能寐,情况危急”之由,带回后宫。

    结果一把脉,才发觉放空双眼的闻折柳,能瞧见东西了。

    处境特殊,闻折柳三缄其口惯了,下意识要否认,他手掐了把内臂,用短暂的疼痛告诫自己,眼前这人是有多年交情的吴恙,才没继续装瞎。

    “嗯,刚能看到不久。”

    自从腹中怀上无欢之子,闻折柳就对其他女性的接触很敏感,得亏他和无恙算是熟悉,才仅是小腹隐隐作痛。

    “赶紧开方子。”他无情甩开无恙的手。

    “好啊,你别嫌苦就好……嗯?你今日怎地肯乖乖吃药了?不是昨日还在抱怨药苦,让我给你换一副新药么?”

    见闻折柳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吴恙讶然。

    酸苦药汁从喉头划过,存入胃脘,闻折柳接过小白递来的清水,平静将口中苦味漱掉,眉头都没皱一下。

    “良药苦口利于病。”他淡道。

    宛若此前吃了苦药定得食糖,否则非要蹙眉作呕那人,不是他。

    吴恙上下打量闻折柳,发觉他一向平成条直线的嘴角,居然有隐隐上翘之势,心中疑惑丛生。

    “你今日心情不错?”吴恙试探。

    “嗯。”闻折柳颔首。

    前不久来回翻看那封何霁月的亲笔书信,闻折柳将每一个字默念几遍,铭记在心,最后恋恋不舍地把信折起来,藏在木枕下,趴在木枕上做了个与何霁月结发为妻夫,恩爱两不疑的大美梦。

    纵是平日起床困难,方才被小白拍醒,他也没多计较。

    这会儿还在回味梦中何霁月的温和笑颜,闻折柳嘴角止不住上扬。

    “是有高兴的事。”

    “不跟我说说看?”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吴恙最为明显,她扯过木椅,一屁股坐下,“难得见你这么开心。”

    闻折柳摇头。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不好说。”

    并非他不把吴恙当好友,正是他对吴恙过于了解,知晓她是个大嘴巴的,他前脚跟她说他应该怀了无欢的孩子,她转头就能把这个消息散布到整个京城去,才不说。

    “你好歹让我知道和谁有关罢?”吴恙抓耳挠腮,拍了下脑袋,灵光一现,“不过你这般关心的人,我看只有郡主一个。”

    闻折柳抿唇不语。

    他对无欢的情谊如此明显?连吴恙这外人都知道?难怪景明帝要让他担任“怀上郡主府后代,以制衡何霁月”之重任。

    “可你们俩相隔千里,也见不到面啊,你怎么就高兴上了?”吴恙嘴唇上下一碰,正要道“有陛下从中作梗,你们能见才奇怪呢”,碍于闻折柳目光从平静的甜蜜转成警觉的狐疑,又连忙住嘴。

    “非要见面才能开心么?”闻折柳沉默良久,只淡淡回了她这么一句。

    “……那倒也不是。”

    吴恙陷入尴尬的沉默,闻折柳抽了抽鼻子,敏锐嗅到她身上隐约存着的乳臭。

    她府中孩童多,近乎三年抱俩,最大的一个只比他小两岁,最小的一个还在吃奶。

    每回他去吴恙府上,吴恙那夫郎许塘总是双手各牵一个,肩上驮着一个,前前后后还跑着好几个。

    闻折柳幼时说话直,歪头问许塘:“你生这么多,不累么?”

    许塘先是脸上一红,道“小孩子家家,问这些做什么?”,熬不住闻折柳死缠烂打,才昂着头骄傲道“给妻主添丁,是每个男人的本分,只有多生孩子,才能留住妻主”。

    闻折柳当时一知半解,还要继续问下去,吴恙已伸手捂上许塘的嘴:“他还小呢,你跟他说这些,当心把人小孩教坏了。”

    许塘眼一下红了,牵上孩子就走:“妻主,您不爱我了。”

    吴恙当即跟上去,不顾一溜儿瞪大眼睛的孩子,和留在原地双手抱胸的闻折柳,抓着许塘一顿猛亲。

    疑惑未全然得以解决,在心里生根发芽,不了了之,闻折柳至今仍在思索。

    她们女人,是不是都喜欢能生的男人?

    “吴恙,我有件事想问你。”

    不等吴恙道“你问”,闻折柳已一脸认真:“你们女人,是不是都喜欢能生很多孩子的男人?”

    吴恙正在呷茶,听清他这句话,嘴里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可惜闻折柳还在继续。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非要生个女孩才好么?生了孩子真能栓住你们的心么?几年要一次孩子比较好?”

    “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闻折柳,妄图用孩子来留住女人,是不正确的。”

    吴恙到底是过来人,知晓千人千样,对着闻折柳这初入爱河的,没把话说得太绝对:“虽然说有了孩子,女人多少有个牵挂,但到底能不能留住她,还得靠你自己啊……把希望全寄托在孩子身上,不算太可靠。”

    “我瞧着挺可靠。”

    闻折柳一语中的:“许塘就是这么留住你的。”

    吴恙老脸一红。

    “那也是我愿意被他留着,这招才有效,要是碰到个狠心的,抛夫弃女也不在话下。”

    闻折柳垂眸。

    这倒也是。

    他父亲有了他,照样被母皇狠心抛弃,他腹中有了无欢的孩子,无欢也……

    “唔!”

    腹部又是一痛。

    闻折柳咬唇,直至口腔尝到血腥味,才勉强找回些许神志。

    但这孩子,是他自己强要的。

    赖不上无欢。

    “怎么手捂在肚子上?腹痛?”吴恙问。

    咽下去没多久的苦药,混着胃液往上涌,闻折柳紧抿薄唇,好不容易将恶心感压下去,才闷声点头。

    “嗯,可能是受寒了。”

    “屋里炭火燃得这么暖还能着凉?”吴恙神情严肃起来,拎起诊脉专用的帕子,轻垫到闻折柳青筋纵横的素手内腕上,“伸手,我瞧瞧。”

    “不必,无碍。”

    闻折柳下意识往一旁躲。

    虽说吴恙不是景明帝的人,可到底也受制于她,真逼吴恙在景明帝与和何霁月之中站队,吴恙会如何选,还真不好说。

    他腹中怀有无欢的孩子,尽管这会儿不显,但难保吴恙经验丰富,会摸脉猜着。

    此事隐蔽,还是别让她知晓为好。

    东南,深山。

    何霁月将行云拴在树边,蹲着观察了会儿局势,捏紧从怀里抽出的匕首,果断出击。

    站在门口的侍卫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然被她一刀砍了头。

    放哨的要大喊,脖颈一下见了红。

    何霁月步履不停,单刀直入,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轰隆雷声间歇,掩不住接连不断的惨叫。

    何霁月一路深入,走到最内的屋子,身上已经被暴雨淋了好几通,只是指缝依然黏着没冲干净的鲜血。

    她甩了两下手,“嘭”一声踹开门。

    屋里就一个瘦女人,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正在对着奉在上座的佛像跪拜。

    “你是单芝。”

    何霁月浑身湿透,往屋里走了几步,水珠滴滴答答落到木地板上,衬得她形如受人迫害沉塘,又从水底浮上岸,来寻人索命的鬼魅。

    “何大司马,稀客啊。”单芝没理会她的陈述语气,点了下头,从蒲团爬起,正要奉茶,“我正等着您呢,来,咱坐下慢……”

    锋利匕首猛地架上单芝脖颈。

    “我没工夫跟你聊,我只问一句,你幕后主使是谁?”

    单芝一怔:“哪有什么幕后主使?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人……”

    刀又往内进了半分,鲜红渗出。

    何霁月双目赤红,语调却如死水般平静。

    “被挂在树上那人,并非赤十三,但她的衣物,正属于赤十三,你们煞费苦心,找了个如此相似的替死鬼激怒我,不正是要诱我入内么?”

    单芝大惊:“你既已知道,为何还要只身赴宴?”

    何霁月粗眉挑起,带出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意气。

    “你一群乌合之众,能奈我何?”

    她做事周全,总会算出好几条退路,再采取最惊险,但见效最快的法子。

    这回她看似只身赴宴,实则为避开那些可能还隐藏在赤甲军中的奸细,没声张,但她单独同陈瑾做了手势,用只有她俩知道的暗号,让她派人在外接应。

    “以一敌百,不愧是大司马。”

    “少废话,幕后主使是何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若配合,我还能留你一条小命,你若编谎来骗我……”

    另一道寒光显现,猛地没入单芝手背,顺着骨头往下划了道痕。

    “那你的手,便不必要了。”

    “陛下驾到——”

    闻折柳还在和吴恙说着话,忽地外头传来陈三喜的尖细嗓音。

    “参见陛下。”

    闻折柳分明能瞧见了,但在景明帝面前,仍装作无法视物,他伸手往前摸索,探到小白臂膀,才颤颤巍巍跪倒行礼。

    吴恙蹙眉,心中千万疑惑,但想了下闻折柳在后宫的尴尬境地,到底没拆穿。

    “吴恙,你先下去。”

    景明帝一来就是赶客。

    将吴恙赶出去,她一屁股坐上木椅:“让你怀上何霁月孩子的事,你考虑怎么样了?”

    闻折柳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反问她。

    “臣夫若愿,陛下要让臣夫如何实施?”

    “朕不过留你一句准话,如何成事,当然是靠你自己。”景明帝不让马吃草,专让马儿跑,对何霁月如此,对闻折柳亦然,不给条件,不看过程,只需结果。

    不仅如此,她还发出胁迫:“你家人在朕手中,若你要拒绝,朕劝你再好好思量。”

    闻折柳眉眼淡然,发出声轻笑。

    “臣夫不愿。”

    第33章

    旭日东升,冬日暖阳透过窗子,往屋内洒下零星黄光,闻折柳坐在榻上,沐浴日光,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好似随风摇曳,风一吹,便娇羞低头的睡莲。

    寻常女子见了,心中难免生出怜爱,想为他遮风挡雨。

    可景明帝笑不出来。

    “放肆!朕给你三日时间思量,你倒蹬鼻子上脸了,真以为朕跟你谈条件么?

    “别以为有东方岚作保,朕就不敢动你,她能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她这会儿远在皇宫外,朕即刻要了你的命,她也赶不过来!”

    闻折柳笑意不达眼底。

    此前,景明帝还拿他大哥闻柳青相逼,胁迫他怀上无欢的孩子,又生出来给她做人质。

    乍一听逻辑上没问题,可他回头细想,又觉得奇怪。

    景明帝对他闻氏通敌一案,态度上绝不姑息,得亏何霁月亲自出手,他才从天牢脱身,而何霁月去救他,听陈瑾道,也是去养心殿求了情,景明帝才肯作罢。

    虽说大哥能逃过杀头劫难,背后必定有人相助,可这个人,不太像是景明帝。

    她若有私心要留下他大哥,直接找个由头,光明将闻柳青拉出天牢,再罚他在宫中做事即可。

    他大哥当日浑身都是血,不像是景明帝派人救的,倒像是从景明帝手里逃出来的。

    闻折柳打量着脸涨成猪肝色,从悠哉游哉到愤怒至极的景明帝,嘴里平静吐出试探话语。

    “陛下不拿臣夫家人,来威胁臣夫了?”

    景明帝一怔,继而爆发出更激烈的咆哮。

    “是朕看错你了!原先听陈三喜道,你祈求何霁月将你母父带离天牢,朕还当你有多在意你的家人,呵!

    “没料到你分明知晓,如何能救出你大哥,却不肯做,你和那何霁月倒真是顶顶般配,一样狼心狗肺,都是不顾旁人死活的家伙!”

    “陛下稍安勿躁。”

    景明帝越是跳脚,闻折柳越觉得她心里有鬼。

    倘若她手中真有他大哥,照她这般惯爱威胁人的性子,为何不直接将闻柳青身上绑满锁链,拉到他面前,对闻柳青大力鞭打,来博取他的同情,进而捏住他的软肋?

    她何丰身为皇帝,还不能带一个罪人入后宫么?

    除非,他大哥不在她手中。

    “凡事得讲证据,您说臣夫大哥在您手中,可得拿出实证来,光凭您一张嘴,臣夫可不敢信。”

    景明帝猛地站起,惊弓之鸟般冲外头大喝:“来人,给长乐宫落锁!”

    回首瞧了眼面上仍无表情的闻折柳,她一咬牙,又下了断水断粮之令。

    闻折柳垂头不语。

    照景明帝这阵仗,是要将原本冷清自洽的长乐宫,变成人人唾弃的冷宫,用生存危机来胁迫他让步。

    这对他而言不利,但又恰巧证实了一件事,他大哥的确不在她手上。

    那他大哥,到底在哪儿呢?

    吴恙还候在外头,她不知闻折柳与景明帝在里头聊了什么,只知道景明帝出来之时一脸怒气,扯着嗓子就下了这般无情的令。

    心疼闻折柳刚看清东西就遭此横祸,吴恙大声干嚎起来:“陛下,闻折柳身子弱,这样是要死人的!”

    “吴恙。”景明帝嗓音发寒,“你是朕的人,还是他闻折柳的人?”

    吴恙心一哆嗦,小心翼翼辩白:“陛下,臣并非刻意与您作对,只是闻折柳身份特殊,倘若就这般故去,只怕难与郡主交代,好歹给他留着几服药……”

    “够了,”景明帝冷声打断,“朕念你在太医院多年,才容忍你随意进出后宫,你这般执迷不悟,是要朕连你一起罚么?”

    吴恙下意识望向屋内的闻折柳,却被风吹起的帘子阻了视线。

    只隐约瞧见他眉心一点红。

    宛若白雪地溅上的血,触目惊心。

    吴恙整个身子一颤,念着家中老母幼子,终究不敢再抗争,低了头:“臣不敢。”

    长乐宫门落下重锁,吴恙随着景明帝远去,一直站在外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小白跑进里屋,他没弄清情况,张口便问闻折柳:“公子,出了何事?”

    景明帝一行人声音过大,闻折柳纵是早有准备,也被她指使人发出的巨大声响吓得心脏怦怦跳,正用手捶胸腔,想顺过这口气。

    听小白问,他咳了下,答。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胁迫不成,急眼儿罢了。”

    小白听了个一知半解,只劝闻折柳低头去讨景明帝欢心。

    “陛下在后宫说一不二,此前全仰仗陛下威压,才没人敢欺负您,陛下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您低头撒撒娇,她多半就消气了……公子!”

    无声的憋闷和委屈,藤蔓般疯长,闻折柳一声咳得比一声急。

    血腥气上涌,他本欲吐出去。

    瞧了下眼尾飙泪的小白,到底还是将这口血往下咽。

    滚烫的血混着胃酸,在喉道来回腐蚀,闻折柳勉力将它吞下去,乍一开口,平日里清亮的嗓音,沙哑得不像样。

    “没……咳咳咳!”他话说到一半,又咳了起来。

    “公子!”小白哭得更凶了。

    闻折柳尚在病中,还缓拍小白的手背,安慰起他来。

    “不过是禁足,咳咳,无碍。”

    他嗓音沙哑,东南深山雷声轰隆。

    “单芝,我数到三,你若肯先一步交代幕后主使,我可以考虑留你一命,你若不惜命,我也成全你。”

    豆点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往下打,何霁月不顾滑过眼睑往下流的水,死死盯着身下那个不安分的人。

    “一,二……”

    “我说!”单芝狡诈得很,嘴上说着妥协的话,身子却猛地使劲,试图挣脱何霁月天衣无缝的包围圈,只可惜力量悬殊,反而手背上的刀被插得更深入,宛若被蜘蛛网糊住的飞虫,无处可逃,“你先将我放开!”

    何霁月给单芝腿上来了一脚,靴底直直踩着她脸。

    “你现在,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雨夜光线昏暗,单芝却被何霁月眼底那抹寒意,吓得浑身一颤。

    “郡主饶命啊郡主饶命!小的也不过是当地百姓,只是受人挑唆,才做了这伤天害理的生意,小的之后再也不做了,您饶了我罢!”

    “你受何人挑唆?”何霁月冷道。

    “是个京中官员,”单芝大声哀嚎,“但他藏得厉害,每回只派下属同我接头,具体姓甚名谁,官居何职,我也不知道!”

    何霁月垂眸。

    “你们之前只是接头?他在你这儿可留了别的什么东西?”

    单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有有!有他几份书信!”

    何霁月一脚将她踹起来:“在哪儿?带我去看。”

    单芝一边带她往屋内暗阁走,一边对她嘟囔:“郡主,这真的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小的不过是生活所迫,才不得不照做,您英明神武,可否留小的一命?”

    数十封书信从暗阁调出,何霁月翻了下,隐约觉得字迹眼熟。

    “这计谋,全是他一人想出来的?”

    “正是!”单芝忙不迭点头,“小的不过一介草民,哪知道甚么招良民落草为寇的恶毒法子?”

    “取烛火来。”

    指尖摸到信件某处凹凸,何霁月用火一烤,栩栩如生的白鹤印记显现。

    竟是户部尚书安瑞的私印。

    何霁月一下蹙起眉。

    她此前还觉得诡异,缘何东南匪盗横行,却拖了小半月才上报朝廷,上报后,朝廷也没第一时间采取对策。

    虽说有景明帝不上心的缘故,但一多半臣子没站出来说话,好似压根儿没注意到这件事,可见有人从中作梗,将这个消息压了下来。

    再者,她让陈瑾做过单芝的背景调查,她分明只是一个初识大字的草民,为何能想出如此精密的计谋?

    这会儿一见安瑞私印,她才悟了。

    原是这匪帮后头,有京中官员相助。

    这户部尚书安瑞她见过,正是他将小青送进她郡主府,当时她还不解,为何他笑得那般谄媚,还隐约提了几句东南之事,原是存了贿赂封口之意。

    思及小青,何霁月一不留心,想到了那不肯言语,只默默垂泪,却每夜都能造访她梦境的那抹倩影。

    方才在雨中淋着,何霁月也不觉得难受,这会儿忆起闻折柳,头猛地发疼,都属于南方的湿润如毒蛇,一下缠住她身子,勒得她气喘。

    不知闻折柳,此刻如何了。

    “郡主,您可要替我做主呀!”单芝的哀嚎一下把她拉回现实。

    何霁月不语,伸手点了她哑穴。

    她揉了一下如有针扎的太阳穴,拎起单芝腰带,沉默将她往外拖。

    此事疑点重重,又与京中官员脱不开干系,该交由大理寺处理,而她何霁月,也该回京交述职报告了。

    “好了小白,别哭了。”

    费尽全身力气,终于将痛哭流涕的小白哄好,闻折柳口干舌燥,端起桌案上的冷茶,一下灌入口中,喉咙燥热得以缓解,腹部又被冰得隐隐作痛。

    “扶我,回榻上歇会儿。”他低喘。

    “好。”注意到他惨白脸颊,小白动作仔细,宛若护送块仅磕碰下便会碎一地的玉。

    可即便如此,短短几步路,闻折柳唇都白了,整个人好似秋风中摇摇欲坠的叶,散发着即将燃尽的生机。

    头一阵阵发晕,他一挨着木枕,眼皮都睁不开了。

    “你,出去。”

    清楚自己即将失去意识,闻折柳不愿在小白面前失态,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闷着嗓音把他赶了出去。

    “公子,您忤逆陛下,这是何苦?”

    小白转身出去,但最后留下的这句话还在闻折柳耳畔打转。

    他缓慢将手挪上小腹,嘴角勾起抹浅笑。

    为保全孩子,值。

    第34章

    夜半,闻折柳身子一坠,一霎惊醒。

    梦中何霁月那决绝的背影,宛若尖针,一下扎进他的心。

    其实何霁月离开那日,他根本看不见东西,压根不知她离开之时的风姿。

    可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就着至今难忘的踢踏马蹄声,翻来覆去地想,那一日她领兵离开,究竟是怎样一番狠心模样。

    但无论怎么想,他总恨不上她。

    她不过是弃了他,选了自己的阿爹和小弟,成全孝道,何错之有?

    至于他,原本就是多余的那一个。

    眼睛瞎了,又难哄,何霁月带兵打仗装备精简,府里也从来不留无用之物,她不要他,也正常。

    “唔!”

    冷汗自后背与额间渗出,浸透全身,心脏在胸腔砰砰乱跳,宛若时刻要从夺喉而出,闻折柳没忍住痛呼出声,他蹙眉缓了下,睁开眼想看此刻几时,却只见着漫无边际的黑。

    熟悉的恐惧再度袭来,他下意识攥紧被单,呼吸变得急促。

    他又无法视物,又成废人了?

    心口猛地一揪,腹部跟着落井下石。

    闷痛宛若红墨水滴入清水池,缓慢晕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又如莲藕切片后剪不断,理还乱的丝,断了一根,还有一大片。

    这孩子,又在他难受之时闹他了。

    好不乖。

    闻折柳轻轻吸了口气,改仰卧为侧卧,细长双腿弓起,尽可能与腹部相贴,手掌挪到小腹,阖上眼。

    身上忽冷忽热,他咬牙缩在锦被中,硬生生把自己捂出一身汗,才勉强好受些。

    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耳畔阵阵嗡鸣,闻折柳蹙眉忍了好一会儿,终是无法缓解,他掀开眼皮想,又对上一片令人压抑的黑。

    唔,好闷。

    唤小白将灯点上罢,尽管点灯多半也看不到东西,但好歹有了些白影,瞧着心安。

    “小白。”

    闻折柳原以为自己能强装镇定,但话一脱口,他才发现自己声音在抖。

    多亏小白是个心大的,没听出来。

    “闻公子,何事?”小白

    憨厚声音由远及近。

    “把灯点上。”闻折柳嗓音有气无力。

    “好,”看清闻折柳毫无血色的清瘦脸颊,小白吓一哆嗦,“您可是又难受了?吴院使走之前留了几服药,说不适时可服用,属下这就命人煎了去!”

    眼前终于浮现出垂在耳边的帐幔,闻折柳不由松了口气。

    原是真能瞧见,他还以为,他又瞎了。

    “不必煎药。”

    只是吴恙给他留的,大抵是救命药,烈性大,虽能将他的命救回来,但对他本就不好的身体有很大损伤,不到危机关头,万不可用。

    耳畔仍嗡鸣,闻折柳不用多费口舌,仅随便寻了个药性无法克化的理儿:“我喝不进。”

    “那,那有什么是奴才能为您做的?”小白生怕眼前这琉璃做的人儿碎了,急得嘴磕巴,“恕奴才直言,您的脸色实在不好,不为您做什么,奴才不放心。”

    “……往火盆添些炭罢。”

    闻折柳原本已闭眼,听小白非要做任务才心安,又掀开眼皮,将屋内扫了一圈:“冷。”

    “遵命!”小白如同得了主人指令的看家大黄狗,兴奋甩着尾巴,不单往火盆添上柴,“吱呀”一下将窗关了,还轻手轻脚给闻折柳掖了下被子。

    “还有什么是要奴才做的?”他仍问。

    “没了,你出去。”

    小白纵是再好,闻折柳也改不掉喜静的性子,无事时只愿将他遣出去,让自个儿耳畔清净片刻。

    余光瞥见小白要将烛火熄灭,闻折柳薄唇轻启。

    “点着,不必熄。”

    屋内再徒留他一人,冷清,但自在。

    暖黄油灯在侧,闻折柳心中安定,他用还算有点温度的掌根压着腹部,硬生生将翻江倒海的痛楚压下去,隐约又出了层薄汗。

    他浸在还算安稳的海中,头脑昏沉,一下睡过去。

    “郡主!”

    何霁月从匪帮找了根粗绳,绑在单芝四肢,手牵着绳端,才往外走了几步,就遇到来接应的陈瑾。

    她唠唠叨叨问了几句“您可有受伤”,得到“没”的答复后,直捶胸口。

    “您大雨夜冲上山,要真出了什么事,属下可怎么与先长公主交代?所幸这回福大命大,老天保佑我们,下回形势如此,或许可以找个安稳点的法子,万不可再如此莽撞。”

    何霁月左耳进右耳出,习惯性等陈瑾唠叨完,将绳头扔给她。

    “这是单芝,将她关押候审。”

    “就是你在残害良民?”单芝口吐白沫,眼睛上翻,一番死不悔改的模样,陈瑾看着气不打一处来,“你心可真黑!泡在墨水里,怕是都看不出区别在哪儿!”

    何霁月平静等她说完,拍了拍她肩膀。

    “此事牵涉甚广,不光是单芝一人的问题,我得亲自回京一趟,单芝被捕,她手下这最大的黑龙帮难以为继,其他的匪帮规模不大,也会跟着瓦解,剩下的,就靠你了。”

    “您这会儿就回京?”陈瑾惊,“不先去平阳郡么?钟府君与何公子还在等您。”

    何霁月桃花眼低垂。

    可此事牵涉户部尚书安瑞,当时调查小青中西越奇毒一事,关泽又怀疑这将小青安插进来的安瑞,同通敌西越有关,几件事叠起来看,重要性不言而喻。

    她不亲自回一趟京城,心不安。

    且,闻折柳还在深宫。

    平心而论,何霁月不觉得自己当时选择阿爹和小弟有什么错,但每每午夜梦回,闻折柳跪在她膝旁泣血,她……会心疼。

    理智告诉她,她选对了,可情感上,她分不清孰对孰错。

    这番回京,也能看看他。

    再者,景明帝同她玩心眼,将她阿爹与小弟关在平阳郡,她何尝不能以牙还牙,表面上回京述职,实则暗派陈瑾用她给的那个玉符,将阿爹与小弟救出?

    此计,一来可以查清谁在阻碍京城与地方的通信,二来能将困在平阳郡的阿爹与小弟接出,一箭双雕。

    “陈瑾,你替我去。”

    早料到陈瑾听见她这个决定,会发出长篇大论,何霁月先发制人。

    “你先跟着我的母亲,又侍奉我多年,我阿爹和小弟也识得你的脸,只有派你去将他俩接回来,我才放心,陈副官,你可有把握完成任务?”

    陈瑾唠叨归唠叨,怎奈耳根子软,一听夸赞之言就翘尾巴。

    “郡主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我相信你,你素来英勇,是执行这任务的不二人选。”

    何霁月正等陈瑾说这话,听她答应下来,郑重拍了拍她肩头,一双眼里尽是不舍:“阿爹和小弟,拜托你了。”

    她说话之时不舍,眨一下眼,又变回平日那不喜怒不变的模样。

    不等追求稳中求胜的陈瑾发现其中不妥,何霁月已挥起马鞭,驾行云扬长而去,身影潇洒转过山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禁足于长乐宫,虽说没事干也没人见,冷清,但胜在无人惊扰,倒也自在。

    总归醒着也没美食果腹,只能吃些小白从御膳房送来的残羹冷炙,闻折柳不吃肚子饿得难受,嘴里反酸,吃了胃脘又坠石头似的,胀得恶心,索性倒头就睡,用无穷无尽的睡眠,来抵御无力扭转的现实。

    再度枕着窗外夕阳悠悠转醒,闻折柳揉了下胀痛的太阳穴,隐约觉得奇怪。

    他平日,不会睡如此久。

    没半夜惊醒,能一觉睡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已是上乘,一连昏睡几日还困意十足,不像他。

    还有这腰腿,哪怕平日走路多,也不会这般酸。

    倦怠从骨头缝钻出来似的,无处遁形。

    又是一阵天翻地覆的疲惫,闻折柳卷过锦被,懒散翻身,张嘴长长打个哈欠,阖眼在榻上赖了会儿,险些就着翻上来的困意,再次昏睡过去。

    迷蒙瞧着方才还有大半的蜡烛,燃到只剩最后一截,闻折柳霎时惊醒。

    他何时变得这般嗜睡了?

    莫非是甚么不治之症的先兆?

    他一翻身爬起来,想在吴恙留下的医书翻一翻,对症找药改善身体,头却猛地发晕,眼前霎时陷入黑暗。

    再度掀开眼皮,胸口烦闷,急急欲呕。

    闻折柳喉结滚动,勉力咽下口往上反的酸液,以防万一弄脏被单,大冬日不好清洗。

    他手扯过摆在一旁的痰盂,重咳两声,稍微将恶心感压下去,顺时针揉起腹部。

    “呃!”

    好不容易嗳出一口气,腹部松快些许,但只是片刻,不多时,又闷痛起来,闻折柳呼吸急促,手上又没什么力气,只能一边心中焦急,一边消极怠工地揉腹。

    所幸吃得不多,胃里没什么东西,他犯了阵恶心,也就过了。

    “小白。”

    喉咙沙哑得很,闻折柳往外喊在院外站着的小白,想让他给自己倒杯茶润喉。

    可他叫了好几声,久久没有回音。

    奇怪,小白待他一片赤诚之心,从不会听到却装没听到,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闻折柳用帕子掩唇,扶着床榻,用力将几声要脱口的咳嗽咽回去,缓慢下榻着靴,以最轻的脚步往外走。

    天暗,他燃烛,刚要举起烛台往外走。

    忽地邪风袭来,才点亮室内的烛火登时熄灭,徒留一片黑。

    烛火将熄的那一瞬,闻折柳心率加速,瞪大瞳孔,隐约瞧着个翻窗户入内的矫健人影。

    谁?

    闻折柳下意识要张口喊人,嘴却一下被只温热的手捂住,这人指腹带了点薄薄的茧,磨得他嘴唇发痒,这薄茧的位置又熟悉得让他心惊。

    温热吐息袭来,沉稳嗓音柔似蜜。

    “别怕,是我。”

    第35章

    “呜呜!”

    哪怕声音像极了那个他魂牵梦绕的人,闻折柳也不敢立刻相信是何霁月来了,只当景明帝找了个相似之人来逼他就范,挥舞着手臂,发出低声呜咽。

    “连我都认不得了?”

    何霁月一手捂着他嘴,一手点亮屋内烛台,暖黄灯光映上她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闻折柳恍惚,

    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何霁月怎会来长乐宫,她不是远在千里之外,剿匪么?

    “郡主不是在东南剿匪么,怎会造访深宫?”

    闻折柳心中还有气,语气不由生硬。

    许是怀有身孕,他总伤春悲秋不说,还总爱揪着旧事反复回味,直直将里面的负面情绪彻底榨出来,流过一番泪才好。

    何霁月弃他这此举,便是他近日反复泪如雨下的滋补品。

    当初弃他,那般轻描淡写,这会儿跑深宫来看他,又是如此不计后果,她对他,到底是恨,还是爱?

    “想你,就来了。”

    何霁月刚一进屋,动作还算轻缓,见闻折柳将她认出,没轻没重啃上他唇。

    “当初,你说弃便弃,现在,又跑来看我,意欲何为?”

    闻折柳每说一个字,心中的委屈就加重一分,他偏过头,要躲开何霁月细密的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质问:“何无欢,你真把我当做可以随意抛弃的罪奴么?”

    “那倒不是,”若有若无的冷香萦绕鼻尖,何霁月一把扯开闻折柳玉白发带,要用实际行动将人儿拆吞入腹,“如果是,我为何来找你?”

    绸缎似的乌发披上肩头,衬得闻折柳圆眼尾端那抹红愈发摄人心魄。

    他薄唇轻启,正要乘胜追击,让何霁月再说几句软话,忽地腰际一阵酸麻,好似有虫在爬。

    “你,你往哪儿摸呢?”他低嗔。

    做了大半月爱恨情仇交杂的鱼水之欢梦,何霁月动作不停。

    “多久没见了,让我香一口。”

    闻折柳半推半就迎合了会儿,原本就酸软的身子,愈发疲惫,如同大浪中的帆船,只能随波逐流,却在将将进入最后一步时,猛地意识到不对。

    以往,她是那么温柔,总哄着他,不做他不想做的事。

    可今日……

    “郡主,深夜前来,只是馋我身子?”

    “不错。”何霁月倒也不避讳。

    她精力旺盛,又干着刀尖舔血的事儿,自然需求比普通女性多,军营没有合适的,她也懒得在别处另找,回来一路上,脑中始终念着闻折柳。

    她起先还纠结,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在作祟,亦或馋闻折柳肥瘦相宜的躯体,现在见着温香软玉的闻折柳,看开了。

    无论是否初次开荤就吃到极品,除却巫山不是云,反正她食髓之味,非他不可了。

    想要,就拿,这是她一贯的原则。

    “别乱动。”

    何霁月按着闻折柳瘦白肩头,又落下一连串细密的吻:“我一刻就得走。”

    外衣被剥下,冷意袭来,闻折柳一抖,往屋内除开火盆与汤婆子外的唯一暖源靠去,发出阵意义不明的轻哼。

    “把我接走,就不用偷摸地来了。”

    “不成,宫中戒备森严,尤其防我防得紧,我这次来,只是来看看你。”

    何霁月一心念着自己的周全谋略,全然没在意,也没打算花心思在意她说的这番话有多伤人。

    “你过得,比我想得要好,外头那侍卫好生护主,功夫也不错,费了我好大一番力气,点上他哑穴,才不至于招惹其他人来,他分明功夫不如我,还咬牙同我斗,被我打晕放倒才……”

    听了一耳朵小白的讯息,闻折柳细眉越蹙越深。

    他就在何霁月眼前,何霁月嘴里,却夸着另一个男人。

    他就这般不配么?

    “何霁月,我过得不好。”

    闻折柳罕见打断她的话,只片刻,嘴唇便多了几道隐忍又纠结的齿痕:“你带我走。”

    何霁月一怔。

    将他从宫里接出来,她不是没想过,可她这次回来得匆忙,想干的事无非将匪盗勾结的罪证交给关泽,谢过师太大恩大德,再顺道入宫同闻折柳亲密一番,纾解憋了大半月的渴求。

    把闻折柳从宫里偷出来,容易在景明帝那儿打草惊蛇不说,还可能会弄巧成拙,救不出她阿爹与小弟。

    毕竟那玉作的符,能否用于平阳郡通行,还未可知。

    留闻折柳在深宫,于她而言,最保险。

    “不成。”

    连着否他两次,何霁月为数不多的良心隐约发疼,亲吻的力道小了些:“你且再忍耐片刻。”

    闻折柳张了张唇,又闭上,陷入短暂的沉默。

    嗯,他又成了弃子,他本该想到的。

    为何要多此一举去问她呢?徒增自个儿伤悲罢了。

    “你……走罢。”

    闻折柳心中刚燃起为数不多的希望火苗,又被何霁月一而再,再而三地吹灭,他原以为自己会怪何霁月,可脱口而出的,却是关心她的话。

    “这儿都是景明帝的人,你不该来的。”

    这话不消他说,何霁月能想明白。

    她此前还不解,为何有句话叫“英雌难过美人关”,要了次闻折柳,才明白其中滋味。

    理智上,她晓得她不该来。

    可情感上……她又离不开。

    “这长乐宫有密道,脱身,不难。”

    何霁月一手环住闻折柳臀部,就这般单手将他抱起,另一只手往架子伸,摆弄毫不起眼的平凡花瓶。

    “吱呀”一声,床边开了个方口,灰尘扑来,闻折柳呛得直咳。

    他一睁眼,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

    “我能走得掉,放心。”

    何霁月“咔哒”一下,将密道复位,绝口不提闻折柳该如何走,只是念着此行目的,又吮起美味佳肴。

    “唔!”

    闻折柳轻哼,眼尾湿润开来。

    她总有她的计划,而他,总是她计划中的弃子。

    他晓得了,他也受着。

    他试图告诉自己不要哭,因为何霁月经过京郊那番抉择,已经分清,她心中孰轻孰重,她不会再心疼他,但他心口,还是像被利刃划出道长痕般疼。

    “哭什么?”何霁月本不想理会他簌簌落下的眼泪,只是呜咽声渐大,远远盖过动情之音,她不得不理,“不喜欢这样?”

    闻折柳点点头,又摇摇头。

    在这种事上,他的确不喜欢被强迫,可来者是何霁月,无论是什么形式,他都会咽下苦楚,照单全收。

    雷霆抑或雨露,俱是她的恩赐。

    他只有受着的份儿。

    “为什么点头又摇头?喜欢还是不喜欢?”好不容易他不哭了,何霁月抓着机会乘胜追击。

    闻折柳一张口就喘,哪怕何霁月停下片刻,他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一双漂亮的圆眼,总蓄满泪,如同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着四周好风景。

    何霁月正意乱情迷,想着速战速决,没花心思哄他,只淡淡下令。

    “喜欢就受着,不喜欢就忍忍,快了。”

    一番终了。

    闻折柳已如本在湖里游得畅快,却被渔女捞到岸上的鱼,受人摆弄一番,又扔回水里,有气无力用鱼鳍拍打水面。

    渔女伸手,抚上他平坦小腹。

    “怎地这般瘪,这些日子没好吃的么?”

    她手暖,又带有母体的气息,一向爱闹闻折柳的胎儿罕见沉寂,静似不存在。

    “嗯,”难得身上爽利,闻折柳心中苦闷跟着松快,一怔,过几息又补了句,“景明帝断了长乐宫的粮。”

    他有意补上后半句,又死死盯着何霁月的眼,试图从她目光寻到一丝心疼。

    只可惜,没找着。

    “唬人的招数罢了,她不敢要你的命。”

    吃饱喝足,人难免倦怠,何霁月也不例外,她有一下没一下扯着闻折柳乌发把玩,不以为意:“我一日活着,你便一日死不了。”

    方才闻折柳乌发垂在耳侧,玉一样白的双耳掩在发后,这会儿何霁月将头发撩起来,才发现其中风光。

    何霁月带了薄茧的指腹划过他耳际。

    “买个玉做的坠子,给你带。”

    滚烫肌肤相碰,心中邪火又起,何霁月勇往直前,再度忘情掠夺。

    两人唇齿相依,好几息方分离,用力过猛,加着连夜赶路,饶是体力充沛的何霁月声音都带喘。

    她咬了下闻折柳浑圆耳垂:“就挂在这儿,可好?”

    闻折柳对旁人接触甚是敏锐,何霁月下手没轻没重,他浑身痒了个遍,那股餍足后的懒散劲儿还没缓过来,宛若将将破碎的盾牌,再受不了任何攻击。

    何霁月只轻轻一咬,闻折柳不单是耳垂,连带着耳廓都红透了。

    “唔……”他不吭声,只是闷哼。

    何霁月不满足于此,威逼犯人似的,往他唇瓣咬去,直直咂摸出血腥气,才大发慈悲松开。

    “闻折柳,好不好?”

    她心意已决,但还是问闻折柳的意见,宛若用强硬态度游说各方,表面上公正,实则一言堂。

    “不。”

    闻折柳吃软不吃硬,何霁月越压迫,他越不舒服,身上哪哪儿都痛,他再也没办法像个没脾气似的泥人,任何霁月揉圆捏扁,红着眼摇头:“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或是发现此举收效甚微,何霁月倒没再逼他,换成了利诱:“你耳垂白,戴上保准好看。”

    闻折柳喘息声愈发重。

    何霁月肯赐他东西,他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不要?他只是话没说完。

    “不要,碰这儿。”他低声呜咽。

    青年沙哑的求饶,是最能迷人魂魄的汤药,何霁月掌心下游。

    “那这儿呢?”她问。

    “也不要。”他答。

    何霁月又亲他。

    “那哪儿能要?”

    第36章

    摇曳烛光下,两人亲密无间,如同两片从一棵树上飘下,又无意叠起的叶子,借着锦被隐蔽,二者融为一体,要细看才看得出是两片叶。

    “嗯,”何霁月放松片刻,闻折柳这要抓住机会说话,却一开口就惨遭痛击,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痛哼,“唔……”

    他眼尾含着的泪,终于高山流水般,顺着脸颊往下滑。

    “疼?”何霁月手停在他微陷的腰窝。

    她顿了下,没忍住戳上两戳。

    “嘶!”细微痒意袭来,闻折柳没忍住,扭了两下腰。

    不像在狠心拒绝,倒像在明晃晃邀请。

    “疼就算了。”何霁月手上没再用力。

    方才鱼水之欢,她吃得还算饱,一时也不急着再来一顿,正要松开闻折柳,又被他扯住。

    “不疼。”闻折柳摁住她手,隐隐使了向下的劲儿。

    方才好一番温存,不光体魄强健的何霁月身上发烫,身娇体弱的闻折柳也出了层汗,脊背微微泛着湿意。

    指尖触到比平日湿烫几倍的肌肤,何霁月触电般酥麻,霎时收回手。

    是她低看闻折柳了。

    他勾人的本事,一分没减。

    “就到这儿,”何霁月语气不容置喙,“你方才道身体不适,我不勉强你。”

    寂寞的身心难得受到慰藉,闻折柳还没舒坦个够,一听何霁月要到此为止,急的眼睛瞪得溜圆,匆匆抓住何霁月抽离的手:“我可以。”

    生怕方才那句话说得太轻,何霁月没有听清,他又用白皙脸颊蹭她手上粗糙的茧,缓慢从薄唇吐出鼓励话语。

    “无欢,我不勉强的……你再疼疼我,好么?”

    他像只被主人抛弃过的猫,机缘巧合,再度回到主人的怀抱,却没胆量再像以往那样,趴在主人的怀里撒娇,只敢小心翼翼在主人脚边蹭,祈求得到一丝垂怜。

    何霁月浑身一颤。

    多少回了,闻折柳求人的招数还是不见改。

    先前他屡试不爽,恃宠而骄,仗着她的纵容,将她玩弄于鼓掌之中,她为他,险些连阿弟和小弟都不要了。

    如此危险的野猫,她可不能再碰了。

    “差不多了。”何霁月冷声抽开手。

    掌心里的暖源一空,闻折柳目光下意识循着何霁月那只手而去。

    “什么差不多了?”他眼尾霎时发红。

    何霁月阖了下眼,俯身着来时匆忙,急切蹬到榻旁的黑靴。

    “我得走了。”她头也不抬。

    腹中胎儿察觉到母体的远离,迫不及待抽动起来,指引着父体追随母体而去,闻折柳抿唇,咬牙忍过腹中一阵比一阵急,一阵比一阵重的剧痛。

    他竭力忍耐,奈何收效甚微,一张口,又带上痛极了的喘息。

    “你,只来这么会儿,又要走了么?”

    他没再追问何霁月之前在京郊抛下他的事,只是暗戳戳用了个“又”字,试图唤起何霁月对他为数不多的恻隐之心。

    何霁月偏过头,避开他充满希冀的眼。

    “我来的时候,就跟你说过,我只能待一刻。”

    她耸了下肩:“反正你也不喜欢被我强迫,我走了,你不该开心么?怎么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不错,按照这个逻辑,他的确该雀跃,但一想到她要走,他心跟针扎一样疼。

    她又要抛下他了。

    还是以这种“和我在一起,你也不快乐,放了你,你我都自在”的姿态。

    可他何时说过,他不喜欢?

    闻折柳双目赤红,一字一顿。

    “你走,我,喜极而泣。”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

    何霁月连着眨了三下眼,垂头收拾自己,闻折柳攥紧手中被单,向来明悉的头脑乱成了团浆糊。

    他怎地又说气话?

    分明他心酸极了,压根不想让何霁月走,嘴里却说着与之相反的话。

    他不该这样的。

    无欢吃软不吃硬,他态度越强硬,无欢只会像领兵打仗棋逢对手那样,拿出所有的实力来对付他,而不是如他所愿进行垂怜,这个时候,他该说些软话才是。

    “行,你高兴就好。”

    闻折柳正纠结怎么挽回刚才那句拒绝的话,何霁月已动手换上那套掩人耳目的夜行服,面无表情答复。

    ……她反应怎么如此平淡?

    闻折柳心又是一揪。

    她越是无所谓,他越是害怕。

    虽说何霁月久居高位,一般情况下,喜怒不形于色,可对着他这个青梅竹马,多少还是会有真情流露。

    现在她把所有的情绪都藏起来,听了他一句明显带着相反意味的话,也跟没事人似的,左耳进右耳出,是完完全全将他当外人看么?

    “无欢,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嗓音艰涩,好似粗粝砂石相互摩擦,勉强挤出一句像样的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何霁月直起腰板,淡淡发问。

    她桃花眼低垂,投来道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

    充满侵略性的视线,上下打量仅在肩头松松搭了件沾上暧昧痕迹的里衣,隐约透出无限好风光的闻折柳。

    如此威压下,闻折柳嘴唇直哆嗦,宛若被扒光衣裳,在大街上赤身裸体站着,受着来往行人闲言碎语,以及批判目光,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沉默作甚?不是要解释么?”

    何霁月慢条斯理套上黑面罩,冲嘴皮子直发抖的闻折柳扬了扬下巴:“我再给你半刻,你说。”

    “我,”闻折柳咽了口唾沫,却还是没掩住尾音的破碎,“我不想你走。”

    “嗯,”何霁月颔首,“还有么?”

    闻折柳抽了下鼻子,小心翼提出他自己都很清楚,大概率会被拒绝的要求。

    “你……能留下来么?”

    何霁月垂下睫毛,掩过桃花眼受风掀起的那阵波澜。

    “不能。”

    她拒绝得很干脆,甚至没有多考虑两息,宛若这件事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压根无需反复推敲,即刻便可下定论。

    闻折柳心痛都有些喘不过气,指腹悄悄揉起心口。

    “再多留一刻,也不行么?”

    “自然是不行,这儿是何丰的地盘,外面都是她的人,我不该来。”何霁月嗓音平淡,如同毫无波澜的湖面,“这句话,还是你告诉我的。”

    闻折柳霎时失声。

    他无意射出的回旋镖,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又打到他自己的身上,出其不意,但疼极,让他难以忍受。

    “闻折柳,闻折柳?”

    奇怪闻折柳眼神飘忽,何霁月一连叫了好几声,同时拍他肩头,终于把他叫回魂。

    “你还有话要说么?”

    “我……”闻折柳欲言又止。

    何霁月道只多

    给他半刻的时间,方才那番话,已经耗了大半时间,现在剩下的,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腹部痛楚波澜再起,闻折柳心生一计,指腹抵在胃脘,又缓慢往下滑,停在脐周,他微微蹙起眉,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破碎。

    “无欢,我肚子疼。”

    分明是一句正常的话,话一脱口,闻折柳却莫名羞耻,不自觉低下头来。

    他从来不是个爱示弱的性子。

    纵是身体不适,疼痛难忍,也习惯自己一个人默默受着,而不是把伤口展露在别人面前,祈求别人的垂怜。

    之前,哪怕对着何霁月,他也不曾主动喊过疼,都是她主动来问,甚至缠着他问,他才咬牙卸下包装在外围的防备,勉为其难展示自己的痛楚。

    世人道对症下药,这回见她要走,他生涩用起苦肉计,试图唤起她一丝一毫的同情。

    ……能成么?

    闻折柳移开视线的速度过快,没瞧见何霁月眼底一闪而过的担忧,以及她抬到一半,顿在空中,片刻后又收回去的手。

    “疼你找吴恙去,我不会治病。”

    何霁月声音很轻,如同江上飘着的微风,只轻轻将水面吹起薄薄一层涟漪。

    闻折柳却脸上一下失去血色,乌黑瞳孔缓慢放大,里头满是不可置信,嘴唇一个劲儿发抖,比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还要狼狈几分。

    “没别的事了?”

    没有得到预料之中的反馈,闻折柳头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指导他四肢百骸下一步该怎么做,只有留存肌肉记忆和常用语的嘴,在习惯性逞强。

    “没事了。”此话一出,闻折柳面如死灰。

    这嘴好像有自己的意识,每每都是它在坏事。

    他张了张唇,试图往回找补,却不知该说什么,与何霁月毫无波澜的目光对视片刻,终于露出个苍白的笑。

    “你走罢,外头守卫森严,路上小心。”

    “好。”何霁月没从来的路走,而是“咔哒”一下开了密道,她猫腰钻进方口,身影矫健,宛若碰着水的鱼,以优美的弧度,往安全的方位行进,徒留岸上人遥望。

    “公子,方才有人闯进来,奴才拼尽全力没拦下来,特来请罪,她是冲着里屋来的,您可有伤着?公子,你能听到我说话么?公子?公子!”

    小白熟悉的嗓音萦绕耳畔,闻折柳却什么也听不清,只死死抱着头。

    他又被何霁月抛弃了。

    她决绝的态度,如此明显。

    脑中何霁月愈行愈远的背影浮现,闻折柳素手抵在心口,撕心裂肺咳起来,空空如也的胃一阵阵抽着痛,却什么也反不出来。

    搜肠刮肚咳了半天,他生生呕出口血。

    鲜红洒在雪白毯上,刺眼至极,闻折柳下意识伸手,欲抹掩盖暧昧的血迹,却把弄脏的范围越扩越大。

    原本干净的被单,也染上了罪恶的红。

    恰如他与何霁月,渐行渐远。

    两行清泪夺眶而出,逐渐模糊清晰视线。

    闻折柳心如刀绞,呼吸急促。

    破镜难重圆,他和何霁月,回不去了。

    第37章

    “咳咳,咳咳咳!”

    大片大片的红从闻折柳嘴里溢出,洒到被褥,成了一朵朵盛开的花,带了血的缘故,异常妖冶。

    眼前又是一黑。

    闻折柳只当自己晕了,下意识要往厚被褥摔去,以免磕了碰了,缺医少药引起炎症,又是一场硬仗。

    阖眼片刻,又掀开眼皮,闻折柳没见着意料之中的黑,眼睛反倒对上从窗外映进来的冷白月光,才发现原来不是他瞎了,也不是他晕了。

    是屋里那个蜡烛,终于燃尽了。

    恰似他与何霁月,他低声下气挽留,何霁月仍潇洒远走,两人如同碎开的镜子,怎么也拼不成原本那般完美无缺。

    其实有这么一天,他早该料到的。

    何霁月小事上,会迁就他,但她更多情况下,会以大局为重,他又背负着不可言说的国仇家恨,两个人终究会分道扬镳,或迟或早罢了。

    先前何霁月将他抛弃,他还当美梦碎了,怅然若失,心碎一地,正要接受这个结果,何霁月却半途折返,他心中希望死灰复燃,又做起美梦。

    结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美梦还没做完,主角就跑了。

    小腹又是一阵抽痛。

    闻折柳小心翼翼把自己蜷缩起来,用冰凉的手掌去捂肚子,结果越捂越疼,没过几息就直冒冷汗,额头与后背一层水。

    可他挣扎得这么辛苦,腹中胎儿还不知足,只是一个劲儿窜动着闹他。

    他微微仰起头,难耐喘息。

    你母亲已弃了我,你闹我,又有什么用?你有本事,就闹你母亲去,在我这逞什么能?

    “嚓”一下,烛火再度燃起,小白担忧的脸在烛后显现。

    少见闻折柳如此失态,他笨拙地给闻折柳拍背,又取痰盂来,时刻预防他要吐:“公子,您还好么?这时该吃什么药?陛下不许太医入内,您可真是糟老罪了。”

    闻折柳喘息声渐粗,一言不发。

    他确实挺受罪,还是自己找罪受。

    何霁月抛弃了他,还不止一次,他本该同她反目成仇,此生不复相见,可他不仅舍不得,还一个劲儿想蹭上去。

    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别人还毫不在意。

    哪怕现在知道无法挽留何霁月,他也宁可自欺欺人,在心里反复默念“无欢不是不要我,她只是有更紧急的事要处理,所以暂时没有来见我,她忙完,就一定会来见我,我只需要乖乖等着”,以此麻痹自己。

    骗人的谎话说多了,连他自己都开始相信了。

    今儿个被何霁月狠狠伤一回,还是不长记性,还是用这番话来骗自己。

    闻折柳狠狠往大腿拧了一把。

    试图用皮肉上的疼痛,来唤起清晰的头脑,可惜于事无补,他心里照样念着何霁月。

    只是他原先留在中原,是为了同何霁月亲近,现今他没用,留不住何霁月,那他还为何还要独自一人留在中原深宫受罪?

    “咳,小白。”

    闻折柳倏然抬眸,咳到眼尾泛起水光的圆眼轻轻眯起,显出刀剑般的锐利。

    小白很少见处于这种状态的他,吓了一大跳,愣一下才答:“奴才在,公子有何吩咐?”

    “倒两杯水来。”

    闻折柳捶两下心口,将卡在胸腔的气顺过来,眸色发沉:“我有话问你。”

    小白动作利索,不多时便呈上两杯冒着热气的清水,稳稳搁到桌上,又怯怯退到一旁:“您要问奴才什么?”

    “坐。”

    闻折柳端起杯抿了些水,发干的唇稍显莹润,只可惜他咳过几轮,发疼的咽喉敏感,受不得丝毫外来物,受热水刺激,又是一阵痒。

    “咳,咳咳……”

    他兀自咳了会儿,勉力缓过来,摆手示意手法粗笨的小白不必再拍背。

    他从不喜旁人接触,在难受的时候,对肢体接触会更加敏感,何霁月接近,他本能心生雀跃,至于旁人……

    多数会让他倒胃口。

    好在小白与他相处了大半夜,也不至于让他反胃,但对于缓解难受,也无增益。

    后背一空,闻折柳心下一松,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好似总该有双暖手替他抚背,有个沉默又可靠的臂弯,能让他依存,而这些,都要烟消云散了。

    闻折柳稳了下心神,问小白。

    “你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他嗓音嘶哑,但语调舒缓,平添几分蛊惑意味,宛若引诱虫蛾相扑的火焰,迷人又危险。

    小白被迷住一瞬,又觉得哪儿,愣愣发问:“您问这个,是……”

    “是为了解你的身世。”

    闻折柳没同他绕弯子:“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不是说,想成为我的人么?我既要用你,就得把你研究透彻。”

    他说这话前,打过好几回腹稿,也考虑过要不要在把小白收为

    己用之前,就对小白这般坦诚。

    可闻折柳观察小白数十日,见他宁可忍受同僚的白眼,也不愿与同僚离去,独自一人守在长乐宫,对他不离不弃,还是决定探探小白的底,看能不能把小白收为自己人。

    中原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他总要走的,先前强留,不过是为何霁月,何霁月相弃,他也就没有留的必要了,小白武功高强,有小白相助,他好走些。

    小白一脸憨厚。

    “奴才母父双亡,被邻里拉扯长大,要说亲近,只有位年迈老娘。”

    闻折柳盯着他的眼,没直截了当说要把这老娘控制在自己的手下,只是旁侧敲击,让小白给他留点把柄。

    “这老娘,可方便同我见上一面?”

    何霁月离开皇宫,没南下,而是往大理寺去了。

    她刚赶到京城,把行云安顿在京郊大营,就直奔长乐宫去,好不容易将这些天线下的吃食份儿补上,才去找关泽。

    夜深,大理寺只有几个守夜的人,何霁月远远看到关泽的书房没点灯,干脆没进去,而是跑到关泽府邸,要同她私下会面,远远闻见空气中浮动的暗香。

    “关泽。”

    不愿让不相干之人发现行踪,何霁月没从正门走,而是一把翻过墙,跳到正在同三五美男调笑的关泽跟前。

    不愿让旁人知晓自己的行踪,她刻意压低声线,还谨慎做了个遣散他人的手势。

    “都下去。”关泽当即遣退美男。

    她没带琉璃镜,视物不甚真切,眯了下眼,见何霁月从怀里摸出私印,才确定何霁月的身份:“郡主不是远在东南么?怎地深夜造访臣的关府?”

    “找你有事,”何霁月一屁股坐到她旁边,“你不是说户部尚书安瑞与闻氏一族通敌西越有关么?查得如何了?”

    “没查到什么,那老狐狸精得很。”

    关泽目光审视:“您又为何要无诏回京城?您领兵南下,照理说,应该平息东南匪祸才能回京城,哪怕匪祸已息,也该领赤甲军班师,而非独自一人回京,此事若被景明帝知晓,您只怕百口莫辩。”

    “因为出了些意料之外的事。”

    何霁月自怀里掏出从单芝那儿收缴来的书信,递到关泽手上,目光变得严肃:“你先看下这几封信。”

    关泽一目十行,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那受过磨损已不甚明晰的白鹤印记上。

    “这是户部尚书安瑞的私印。”

    近日一直追查安瑞相关的事,她只一眼,就认出这私印来自于谁,语气笃定。

    她头脑灵活,很快想明白何霁月为何要乔装回京,亲自将这些信递给她:“这是安瑞和单芝的通信,您的意思是,安瑞他身为朝廷命官,却与东南匪盗暗自勾结?”

    “不错。”

    何霁月目光淬着冰:“当时闻氏一族通敌被检举,检举人正是户部尚书安瑞。

    “我还觉得奇怪,他小小一户部尚书,居然能拿到丞相与外敌勾结的文件,现在一想,只怕他也身在局中。”

    关泽把几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慢慢摇头。

    “这安瑞臣查了大半月,发现他是个滑不溜手的主人,察觉臣在调查他,便总往臣府上送男人宁事息人。

    “他平日健谈,但臣一问到关键的事,他就只字不提,这些信虽然能证明他与东南匪盗勾结,但和他通敌一事毫无关联,此事,恐怕得从长计议。”

    “也不必从长计议,还真有个人,或能帮上忙。”

    何霁月嘴角勾起抹玩味的笑。

    “我府上,不是还有个小青么?他是安瑞送到我府上的,也是他用了安瑞给他的西越奇毒,虽说他不甚聪明,不太像知情者,但没准能问出个什么。”

    关泽一怔:“郡主向来怜香惜玉,也舍得让臣逼问如此娇艳的夫郎?”

    “我怜香惜玉,对的是寻常男子,对外敌和内奸,我可从不手软。”

    夜间微风浮动,关泽才与美男暧昧过的香气尚存,何霁月耸了下肩,宛若甘愿沉沦牡丹花下的来客,一脸无所谓:“小青与安瑞狼狈为奸,做通外敌又坑害百姓的事,那便怪不得我不留情。”

    “您这话说得对,可说起来,那闻折柳,也有通敌之嫌。”

    关泽料到她说这话,何霁月反应绝对不会像方才那样平淡,斟酌了下措辞,没把话说得太难听:“这您怎么不提?”

    可即便如此,何霁月愣怔片刻,仍冷下脸。

    关于闻折柳通敌一事,她此前是怀疑过后,好一段时间查不到实证,又满心满眼都是身娇体弱的闻折柳,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想查,也不敢查。

    现在从中抽离开来,她虽不至于那般避讳,但也不愿相信此事。

    那可是闻折柳,她自认最了解的人。

    他不可能通敌。

    第38章

    何霁月不说话,但是脸色发冷,关泽与她相识多年,很少见她如此严肃,一声也不敢吭,两人相对无言,偌大个房子,一时间只剩无尽的静谧。

    何霁月双手交叠,肘部支在扶手上,嗓音发凉。

    “关泽,你做事,不是最讲究证据么?一来,闻折柳自幼生在中原,又同你我一块长大,如何通敌?

    “二来,我此前同你说过此事到此为止,但也没阻止你继续查下去,你多半去查了,这么久都不与我通报进度,只怕不是没有狠下心去查,而是一无所获。

    “空穴来风的事,又何必再提?”

    关泽噎了下,见何霁月一脸认真,也跟她掰扯起来。

    “可他养母闻相,不也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最后不还是向西越倒戈,倒卖我中原的情报?

    “郡主您同他青梅竹马,不愿相信他干着您从未想过的龌龊事,可您身在行伍,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见过为利益倒戈敌方的人,只怕不比臣少,这闻折柳,为何不能是其中一员?”

    “那你去查,查到了,再跟我说这件事。”

    何霁月“唰”地站起身,理了下面罩,缓慢走到窗边:“没查到之前,就把重心放在查安瑞上,东南匪盗一案,他是主谋,闻氏通敌一案,他也不见得多清白。”

    “郡主!”关泽追过去,一下扯住闻折柳衣袖,“您还是放不下他么?”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方才她们一番聊下来,只提到两个旁人,安瑞与闻折柳。

    让关泽查安瑞,正是何霁月此行目的,不可能心系安瑞,而闻折柳……方才她们吵得激烈,闻折柳便是风暴中心。

    “谈不上放不下。”

    向来不爱同外人谈心的何霁月桃花眼低垂,罕见剖析起自己的情感:“我到底与闻折柳青梅竹马,一下子割舍往日情分,做不到,但……”

    她顿了顿,好几息没往下说,被关泽低声催促了句,才接上去。

    “但现在陛下盯我盯得紧,我阿爹与小弟还被困在平阳郡,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郡主,恕臣直言,您要是分得清,身上为何还会带着股皇宫特供的龙涎香?……可陛下没有接到您回京的讯息,您去皇宫,见的不是陛下,而是闻折柳,臣猜得可对?”

    关泽在脑中无数次劝说自己“看破不说破,给群主留点面子”,但今上不作为,她能依靠的,只有何霁月。

    倘若何霁月为个男人把自己绕进去,社稷当如何?

    “嗯,你猜得没错。”

    没料到特意去风里吹了会儿,还没吹掉身上这股龙涎香味,混在屋内一片暧昧中,关泽还能闻得出来,何霁月沉默片刻,还是在她犀利的目光下认了。

    “我放不下他,至少在躯体上是的,就像你一夜不能只来一个男人一样。”

    关泽陷入短暂的沉默,又问。

    “您分明心里放不下闻折柳,为什么只是去长乐宫看他,而不带他走?”

    “为何要带他走?”何霁月神情平静,带着淡淡的残忍,“他现在待在长乐宫,不仅可以帮我牵制住景明帝,还不用我多花心思去保护,对我没什么坏处。”

    关泽彻底失语:“要论绝情,还是得看您。”

    何霁月抿了下唇,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翻窗而出,留下一通嘱咐:“好好查这个安瑞,我去平阳郡接阿爹和小弟,不日返京,有事书信联络。”

    关泽对着何霁月逐渐消失在黑夜的影子,脑中莫名浮现出践行宴仗着何霁月的宠爱,明目张胆躲过她追查的闻折柳。

    那闻公子被郡主娇纵惯了,吃点苦,搓搓锐气,也好。

    虽然这个苦,对从小浸泡在蜜糖一般甜的家里长大的他来说,可能太苦了点,但收留他的何霁月都不关心,她关泽又皇帝不急太监急个什么劲儿呢?

    长乐宫。

    “闻公子,您要见,自然是可以的,”小白脸上显出为难,“但您现在被禁足在长乐宫,养育奴才成人的老娘也无法入宫,公子想要见她,怕是有些难。”

    闻折柳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桌案,圆眼划过一丝残忍。

    没法控制小白年迈的养母,那就只能控制他这个人了。

    “小白,”闻折柳挑眉,俊美五官在幽幽烛火之下,显出些许不属于中原人的异域风情,“若我要做杀头的事,你也肯陪着我么?”

    小白一怔,愣愣发问:“您要做什么?”

    闻折柳从怀里摸出颗乌黑发亮的小巧药丸,轻轻放到桌案托盘上,缓慢推到小白眼前。

    “能接受的话,先把这个吃了。”

    小白又惊又疑:“这个是……”

    “你能接受,就吃。”闻折柳垂下眼,没做解释。

    这是他西越独有的秘药,专为保证下属忠诚所致,倘若服药之人做出主人不愿之事,便会五脏六腑溃烂,一刻内不得解药,就只能脚一蹬送命。

    他从来不是个轻信他人的性子,只是何霁月对他太好,他才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卸下坚硬的外壳,让她接触到他柔软的内心,结果被她在心窝上连着插了两次刀子,疼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腹部再度一阵抽痛,闻折柳下意识伸手捂上去,又念着腹中胎儿,不敢太用力。

    一想到自己体弱,孕期又无妻主在身旁陪伴,强要这个孩子,注定得比普通男性吃更多的苦,闻折柳泪水一个劲儿在眼眶打转。

    他深深吸了口气,想把这阵鼻尖的酸意压下去,至少不在小白面前失态,却听小白嚷嚷起来。

    “抱歉公子,奴才既然决定一心一意跟着您,就不该犹豫的,磨磨蹭蹭,不但显得太男子气,还惹您伤心。”

    小白捏起药丸,豪迈往嘴里一扔,喉结一动,冲闻折柳张开嘴,含糊不清道:“这药,奴才吃下去了,请您随意检查,但奴才有个小小的请求——公子,您可以不哭了么?”

    闻折柳鼻尖又发酸。

    情感上告诉他,小白是个好人,但理智上,他再不敢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了。

    “您怎地又落泪了?”小白伸手想要擦去他眼尾将落不落的泪,准备碰到的时候,却小心翼翼收回手,“抱歉,奴才忘了您吩咐过,没有您的命令,不能碰您。”

    “出去。”

    闻折柳眨了下眼,硬生生将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收回:“拿纸笔来。”

    小白不解,但是照做。

    前几日睡得太多,头脑昏沉不说,还隐约发疼,闻折柳摁了下受情绪激动影响发疼的额角,将纸笔收下。

    “小白,你何时能出宫?”

    小白如实作答:“明日便可。”

    “嗯,可否拜托你帮我送封信?”

    太多回拿起纸笔就是与西越皇室互通有无,闻折柳提笔,下意识要给西越那头写派使臣来的信,注意到小白的存在,硬生生把笔停住。

    “自然可以!”小白好似得到主人奖赏,一个劲儿摇尾巴的大黄狗,“要送到哪儿去?要送给什么人?”

    “方街集市附近有个大湖,你可认得?”见小白点头,闻折柳娓娓道来,“你绕湖一周,在做了十字标记的石头下挖,寻到个匣子,把信投入匣子即可。”

    “好嘞,奴才明日就送出去!”

    他脸上流露着实在藏不住的雀跃,连心口发闷的闻折柳,都被他带动着弯了下嘴角。

    “你且先出去,我今夜将信写好,明日你拿便是。”

    小白一蹦一跳出去,闻折柳素白双手开始研墨,他此前在郡主府磨过一回,但群主府用的墨品质上乘,不肖他用什么力气手法,便可磨出大片墨汁,这长乐宫的墨就不同了。

    他费尽千辛万苦把墨磨出来,写好信,手腕已然酸软。

    凝视开口的信件片刻,闻折柳纠结好一会儿小白会不会偷看信件内容,到底还是不愿赌能要人性命的药丸可会在这般小事中起效,拿出特制封油,仔细将缝贴上。

    “喵——”

    一阵猫叫毫无预兆在耳边炸起,闻折柳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信悠悠飘到雪白地毯上。

    他愣愣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正与一只体态丰腴的白猫对上眼神。

    此猫见了他也不惊,只是施施然将尾巴挪到后爪前,调了下姿势,当着他的面在角落蹲下,用力眨着眼睛,耳朵跟着一晃一晃,胡须自然下坠,眼神格外纯良。

    “……小猫?”

    见它只是在不远处蹲下,没有靠近,也没有胁迫之意,闻折柳试探性喊了声。

    “喵~”猫懒懒回了声,舔起爪子来,一副显而明见的悠然自在,身上的肉跟着动作一齐动,不像是为了冬天养膘,倒像是主人过于宠爱,给它喂太多口粮,让它看上去憨态可掬,又胆子大不怕人。

    “过来。”闻折柳向来喜欢小动物,虽不知这猫是从哪个宫跑出来的,但看了毛绒之物,就忍不住想伸手摸一下。

    白猫比他预料中还听话,不仅主动凑过来,还围着他转圈,尾巴翘得很高。

    闻折柳没有直接上整只手,而是用指尖先碰了碰它两耳之间的肉,被它比明显比自己手高出不少的温度,吓了一大跳。

    白猫似乎不满他一触即分的抚摸,主动用温暖的头拱他的手,眼睛缓慢眨着,好似也明白他情绪低落,用它自己的方式在安慰他。

    亲人又被养得这般好,必定是有主。

    连个畜生都有主。

    而他,只会被人抛弃。

    “咳,咳咳!”

    腥甜猝不及防上涌,闻折柳下意识用手捂住嘴,还是吐了毯子一片猩红。

    第39章

    分明已经吐出了一口血,闻折柳残败的身躯还是不肯放过他,胃里一直绞痛不说,肺里还发闷,心脏也像被针刺一样,细细密密地痛。

    那白猫通人性似的,爪子啪嗒啪嗒挪到他身边。

    它歪了歪头,用厚实的额头肉拱闻折柳比雪还凉三分,甚至被冻得有些麻的手。

    闻折柳心一阵酸。

    果真被爱浇灌大的花朵,才会绽放出让人艳羡的光芒。

    一只猫被养得好,不仅性情温顺亲人,还能分出多余的气力,来关心个完全不相熟的人。

    而他这只被弃养的猫,等不来早已认定的主人怜爱,只会在阴暗的角落里,五味杂陈地嫉妒别人的幸福。

    “咳,咳咳!”

    喉咙又是一阵接一阵的发痒,闻折柳手压在心口,咳得根本喘不过气,喉咙里像是一直有粗粝沙子在绞,磨得他敏感的咽喉犯恶心。

    “小白!”胃里空空如也,他干哕半天,也只是吐出些淅淅沥沥的酸水,在痰盂里泛着烛火的幽光。

    小白其实一直在门口,听闻折柳咳得时轻时重,长长一口气吸到一半,又生生卡住,像是要背过气去,他心里直着急,想进里屋又不敢在没有得到命令之前闯进去。

    终于听到闻折柳叫他,他端起手边的药碗,撒丫子就跑。

    “公子,这是治咳疾的药,奴才方才已经煎好了,只是拖了一阵,天又冷,现在不烫了,奴才再去给您热一热。”

    “咳,不必。”

    闻折柳招了招手,示意小白将药碗拿过来。

    这种中药材熬成的汁最为苦,受热气一泼,更是难以入口,再者他体质弱,喝了药总难以克化,每每都是在五脏六腑轮一圈,再混着酸液呕出来。

    他本来就不喜欢吃苦的东西,一来二去,对喝药更是抵触。

    只是以前他生病,还有母父和大哥哄着他喝药,前段时日在郡主府住着,何霁月也会耐着性子哄他,

    这会儿……

    他实在放不下面子,让一脸担忧的小白来哄他。

    闻折柳一手端碗,一手捏着鼻翼,心一横,眼一闭,把一大碗苦药迅速灌下去。

    喉咙敏锐感觉到不对,连连抽动,想要清除异己,闻折柳秀眉紧蹙,克制着想要反上来的欲望,勉强将大半碗药咽下去。

    “还有一些呢,”碗瓷白,留下的黑药汁甚是明显,小白还单纯地以为是闻折柳眼睛看不见,不知道没喝完药,小心翼翼提醒他,“您不再进了么?”

    “不,呃!”

    发凉的药汁不断在喉咙上上下下,似乎在找个合适的机会破土而出,闻折柳拿起帕子,轻轻压在嘴边,本意是想压制呕意,结果却适得其反。

    第一口药汁被呛出来,恰好落在小白递过来的痰盂上。

    闻折柳还没来得及放松片刻,在不断翻涌的恶心感中找到一个平衡点,剩下的苦药已然紧随其后,它们没有像一开始那些个污秽喷得那么远,而是顺着嘴角往下,染脏了一大片衣襟。

    “喵呜——”

    小白正要劝闻折柳换身干净衣裳,一声猫叫毫无预兆响起,他偏头,与伸爪子扒拉闻折柳的白猫对上眼神。

    “诶,雪玉你怎么在这儿?我刚才在外面叫了你半天,也不见你应,你这臭猫!”

    小白一脸呵斥好几句,把心中的气撒完,才意识到闻折柳在他身边,见闻折柳被他吵得眯起眼睛,小白连忙挠着头给他道歉。

    谁知,闻折柳没有像他预料中的那样,因为这件事跟他发火,而是掌根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发问。

    “你认得这只猫?”

    “是的,”小白黝黑的脸上显出一丝红,似乎是在不好意思,“这猫原本在宫里流浪,陈公公嫌它日夜喵喵叫吵,要派人把它掐死。

    “可奴才觉得它到底是一条生命,就这么看它死去于心不忍,又悄悄把它捡了回来,在身边养着。”

    小白一边说,一边觑着闻折柳的脸色,他跪下来,小心翼翼请求:“公子,您若不喜欢猫,奴才明日出宫,便将它带走,再不扰您清静,还请您今夜高抬贵手,莫同一只不懂规矩的猫计较。”

    跟猫计较,那确实不至于。

    如此可爱的一只猫,他喜欢还来不及。

    “我不杀它,”闻折柳见小白还是一脸惶恐,索性当着他的面摸了摸猫的头,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你方才叫它什么?”

    “奴才唤它雪玉,”小白挠挠头,又呵呵笑起来,“奴才是在个雪天捡到它的,它又浑身雪白,跟一块玉似的,奴才就喊他雪玉了。

    “奴才没上过几年学,只识得几个大字,公子您饱读经书,这名字怕是污了您的耳,公子莫怪。”

    “不识得几个字”?

    猛烈咳嗽之余,闻折柳瞳孔一缩。

    这对他而言,可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

    他让小白送信,最大的顾虑就是怕小白偷看到信里面的内容,虽说小白身上被他下了药,不至于将这些信息传出去,但此事涉及西越,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

    “咳咳,不算难听。”

    闻折柳才吐过几轮,胃里空落落,又火急火燎的疼,喉咙也是发苦发酸,他本该觉得烦躁,不愿说话,也不想理人,但看着伸爪子扒拉他的雪玉,他心都化了。

    闻折柳给雪玉从头到尾摸过几轮,听它眯着眼睛直打呼噜,他嘴角不自主上扬:“它被你养得很好。”

    小白闻言,更不好意思了,如同不善言辞的母父,在面对客人的夸赞,只知道红着脸唤活泼好动的孩子来招待客人。

    “公子可是觉得身上发冷?雪玉名字里虽带着个雪,但抱在手里,还是挺暖和的,汤婆子热起来总需要些时间,您若是不嫌弃,可以抱着它暖暖手。”

    指尖接触到温暖好动的活物,闻折柳垂眼,望见床榻搁着的那件冰冷狐裘,鼻尖又是一酸。

    这狐裘的主人,也曾赐他炙火样的温暖,又给他寒冰般的绝望。

    她将他亲手抱到山顶,给他领略过最摄人心魄的大好风光,又在他张开双臂,放松心态吹风之时,一脚把他踹到谷底,连个眼神都不曾给他留。

    只有个模糊不清,掩盖在黑夜里的背影。

    “咳咳,咳咳咳!”才安稳没多久的咳嗽死灰复燃,何霁月胸腔一阵一阵发颤,震得怀里的雪玉不舒服,难耐往外扒拉几下。

    “公子,公子?”

    待闻折柳缓过来,又听见小白在一阵阵叫他。

    “何事?”他勉力止住咳嗽。

    小白端起还剩小半的药碗,想用这残留的药汁来询问闻折柳要不要再重新熬一碗药来,想起闻折柳看不见,又给他解释一遍:“这药,可需再热一份么?”

    “不必。”

    闻折柳到底病了十几年,也算是久病成良医,他很清楚他现在这个状态,喝药肯定是喝不下去的。

    吴恙留下来的药不多,最好都得用在刀刃上,等他能喝下药,再说煎药一事罢。

    他一手环着温暖的猫儿,一手攥紧掌心中的帕子,掩在唇边咳了两咳,下颌一挑,示意小白拿起放在桌案边的信。

    “这便是明天我要拜托你传的信,该送到哪儿去,你可还记得?”

    小白拿起桌上的信,行云流水塞入怀中,连连点头:“记得记得,放到京郊湖畔的密匣里,要做得隐蔽些,莫让旁人知晓。”

    “记得便好。”

    闻折柳每回犯过病,身上都会发冷,现在手上抱着雪玉,才感觉好一点,念着小白明日出宫,得晚上才回来,他原本想与小白再说几句。

    无奈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是睁一会儿眼,或者张嘴说几个字,都加重了这挥之不去的眩晕感,空空如也的胃也烧着疼。

    “退下罢。”

    头晕目眩,甚至又隐隐有了难受之势,闻折柳暂且放弃联络感情的良机,抱着雪玉缓慢躺倒,听着它发出的沉闷的呼噜声,逐渐坠入虚无缥缈的梦乡。

    小白拿上书信,嘿嘿笑着出门,可“吱呀”一下把门合紧,他才觉得不对劲。

    公子看不见,那照理说,公子拿着纸,也不知道该往哪儿下笔,下了笔,也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

    公子什么都不知道,那他,是如何写得这封信呢?

    次日,冬日明显比夏日晚许多的日头,从窗户照入屋内,闻折柳双臂维持着昨晚抱雪玉入睡的姿势,隐约发冷的手往里一探,却摸了个空。

    他猛地掀开眼皮,视线往屋内扫了一圈,还是没看到雪玉在哪儿。

    莫非是跑出去玩儿了?雪玉受陈三喜厌弃,与他碰面,必定活不了,同外人撞见,只怕也有走漏风声的嫌疑。

    还是让他待在院子为好。

    “雪玉。”

    躺得久,加上昨天呕得厉害,闻折柳不免口干舌燥,乍一开口,声音哑得不像样,他咽了口唾沫,再度开腔,也没有比原来好多少。

    闻折柳扯着发疼的嗓子叫了几遍,一点回应都没有。

    他心里一下发紧,撑着床板就从榻上下来,脚还没碰到靴子,眼前已一黑,天旋地转,他只听“咚”一声响,接着膝盖一阵疼。

    闻折柳以半跪的姿势待在毯上,想掀开裤腿看下伤得如何,却晕得一睁眼就吐。

    他坐在地毯上,呼吸深浅不一,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东西。

    怎么也喊不回雪玉,还差点把自己搭上,闻折柳心口发疼,抱着不远处的桌角,缓慢将自己蜷缩起来。

    不会有哪个人或者哪个物,在原地乖乖等他。

    他对何霁月抛弃他这件事心存芥蒂,甚至因此自怨自艾,可他在这儿哭得再歇斯底里,她也听不见。

    无人倾听,他还哭个什么劲儿?

    比无痛呻吟,还矫情。

    第40章

    冬日太阳懒洋洋透过窗缝照入屋内,闻折柳瘫在羊毛毯上,双目放空,指尖压着衣领,抵挡从窗户钻进来的冷风。

    只可惜衣裳单薄,北风呼啸,他这拽衣服的行

    径,宛若用纸糊的盾牌抵抗烈火,起不了什么效果。

    寒风吹得身上忽冷忽热,闻折柳头脑却清明了些,他环顾一周,发现个残忍事实。

    不把窗户最后一条缝关上,风就会一直从那个地方灌进来,带走室内原本就不多的热量,而偌大个长乐宫,现今只有他和小白在住,小白今日不在,就只能他来关。

    不关上窗,他会被风吹得越来越难受,可要关窗,他就得先从地上站起来。

    想明白只能靠自己,闻折柳闭目养神,好不容易攒了些气力,撑着地板想站起来,却又一下滑倒。

    “砰”一声,磕着了额头。

    膝盖疼,头昏,手脚无力,他身子发软,险些就这样晕倒在地。

    半晕半醒间,一声猫叫传入耳朵。

    是雪玉回来了,它方才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

    闻折柳将眼睛眯开条缝,循声望去,正与尾巴高高翘起,从窗缝轻盈跳入屋内的雪玉对上眼神。

    原来是它为跳出去,自己推的窗,怪道昨夜窗还关得好好的,今早就开了条缝。

    “雪玉,你……”逆着光线,闻折柳看不真切,只隐约瞧见它嘴里好像叼了只能动的东西,心里霎时一紧,“你嘴里叼着什么?”

    雪玉不会说话,但它嘴里那只黑耗子会“吱吱”,四肢乱动,声音凄厉。

    闻折柳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有去京郊踏青之时,才与三两只穿街而过的耗子打过照面。

    乍一如此近距离看肥耗子,他心里一悬,想到猫吃耗子,又细声细气和他沟通。

    “这是……你的早点?”

    闻折柳声音一软,雪玉兴奋劲儿就起来了,它松了口,爪子一把扒上准备逃跑的耗子,直直将活蹦乱跳的它推到闻折柳跟前。

    同油光水滑的耗子干瞪眼,闻折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本来就晕的头更疼了。

    “我不吃耗子。”

    闻折柳原本想尊重下雪玉的社交习惯,也伸手把耗子推回去,但看到肥耗子圆溜溜的眼,到底没敢下手,只是手在空中虚摆了下:“你自个儿吃罢。”

    谈到“吃”这个字眼,他肚里倒真泛起些许饥饿的灼烧感。

    自从七日前,景明帝把他禁足在长乐宫,断水断食,御膳房就没送过膳食来,全凭小白去各个弟兄手下搜罗,才找到几个能吃的窝窝。

    今日小白不在,他能吃什么?

    雪玉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嘴里喵喵叫,爪子把耗子推得更近了点。

    ……总不能真吃耗子罢?

    可要吃其它东西,只能靠他自己站起来找,靠雪玉自己把殿里藏着吃食扒拉出来,显然不现实。

    “雪玉,搭把手。”

    清楚雪玉到底是只猫,重量比人轻得多,无法作为他支撑的着力点,闻折柳没撑着它起来,只是摸摸它脑袋,手上找回些温度,才扶着桌脚缓慢站起身。

    挺直腰板的那一刻,眼前又是一黑,闻折柳及时阖上眼,待这阵眩晕过去,才扶着砖,龟速挪动。

    把前院后院前前后后找了个遍,闻折柳累出一身汗,受冬日冷风一吹,打了好几个喷嚏,吃食仍不见踪迹。

    “喵喵?”雪玉叼起地上的耗子,跟上他的步伐,见他双手撑在膝窝,身体前倾,一副要休息的样子,“啪嗒”一下嘴松开耗子,嗲声唤他。

    “多谢你的好意,可我真吃不了耗子。”

    闻折柳指尖顶着发痛又酸胀的太阳穴,眼前忽明忽暗。

    他起先还以为是变天了,要回到里屋避雨,直到踉踉跄跄步入室内,情况仍未改善,才发现不妥。

    雪玉开始模糊,它嘴里的耗子更是成了一片又一片的斑点。

    “唔!”闻折柳心中焦急,嘴里发出声短暂的闷疼,但天不遂人愿,他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不过片刻,眼前的光怪陆离就变成一大块彻底的白。

    他又看不见了。

    “喵!喵喵!”雪玉叫声愈发急切,闻折柳却不知道它想干什么,甚至是心里一慌,手上还碰到了雪玉的尾巴尖。

    还是雪玉用肉垫拍开他手,他才知道自己摸的地方不对。

    可能是发现跟闻折柳叫了半天,他也没做出自己想要的动作,雪玉失去耐心,转头便跑,喵喵的声音愈发远。

    闻折柳手往四周摸索,好不容易碰到墙,就着砖头的弧度,缓慢摸到榻上。

    “咳,咳咳!”

    每每他情绪低落,他虚弱的身体就会趁虚而入,肺疾最先找上门,胃疾紧随其后。

    这会儿他腹中有了孩子,腹痛也跟着侵袭,闻折柳伸手捂上小腹,隐约摸着个凸起的弧度。

    他还没来得及喜悦于身体孕育出新的生命,就被一阵接一阵的疼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睁着眼,被白光弄得眩晕恶心,阖上眼,又完全失去观察外界的渠道,心里发慌。

    “唔……”冷汗犹如雨后春笋,从身体的四面八方冒出来。

    倾盆大雨般的痛楚泼下,闻折柳勉强腾出只手,在榻上摸了几周,触到那条何霁月留给他的那条狐裘。

    胡乱将狐裘围上腹部,闻折柳四肢蜷缩在床上,紧紧扭成一团。

    他真是废人一个。

    别说人了,连只猫都留不住。

    腹中饥饿接连不断,闻折柳却懒得再动,去长乐宫以外的地方觅食,他整个人蜷在榻上,疼到晕过去,又被恶心感惊醒。

    如此反复多次,他撑着一口气,终于听到小白的声音。

    小白能回来,语调还如此高昂,那他交给小白的任务,应该完成得很圆满。

    能把信送出去,就可以了,至于西越那边何时派使臣来接,这不是他该担心的事,他母皇身染重病,膝下又只有他一位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凭他对他母皇不愿肥水流外人田个性的了解,他母皇定会派人来接他。

    至于此前他随同闻氏一族被俘,他母亲为何没有派人来接……是怎么一回事?

    闻折柳蹙起眉。

    且闻氏一族通敌被告,揭发者是当朝户部尚书安瑞,他并非中原通信西越的人,至少和闻相不在同一条战线上,他又是如何知道他们通敌讯息的?

    还有,小青是安瑞送到无欢府上的,小青又恰巧在他入府后中了西越奇毒,摆明是要嫁祸于他。

    西域人的确善于用药,他在他父亲从小的悉心教导下,也会很多药的使用,包括但不限于各种中原人匪夷所思的秘药,譬如,他为怀上何霁月的孩子,比寻常男子多服了一副药。

    他服下的第二副生子药,并非所谓的生子药,在功效上,它算是安胎药,也多亏了这副药,体弱多病的他才能怀上无欢的孩子。

    唯独小青身上那奇毒,他了解不多,更不要说解药该如何制取。

    可西越的毒,其精密程度超乎旁人想象,往往除了制药者本人,没人能复刻出解药。

    而吴恙术业有专攻,更擅长应对中原人的头疼脑热,对西越毒这种疑难杂症,怕是做不到一夜之间彻底消除。

    那只能证明一件事,小青的身上有解药,可他为何会有解药?又为何会有毒?

    他背后的户部尚书安瑞,怕是不简单。

    安瑞能够检举他们闻氏一族通敌,还能说服向来优柔寡断的景明帝当天把他们闻氏一族打入大牢,只怕是有山一样硬的罪证,而这罪证,应该与她们闻府同西越沟通的书信脱不开关系。

    若安瑞可以扒出他用信件沟通的地点,那他让小白寄出的信,就没有意义了。

    甚至他要做好,他准备逃回西越时,被安瑞一本奏章告到何丰那儿,给何丰抓到判他死刑的理儿,以他要挟何霁月的准备。

    索性他到底在京中待了十几年,哪怕之前那些通信点被关泽查出来,这个较为隐蔽的通信点面临着暴露的风险,他也不

    至于没有渠道同西越那边沟通。

    “小白。”

    闻折柳唇色发白,眼睛却亮得吓人。

    “我还有封信要让你送。”

    他目光过于炙热,小白一恍惚,还以为他能瞧见了,连他之后说的话也听不真切,只喃喃重复。

    “您说,把信送到郡主府?”

    “嗯。”闻折柳颔首。

    俗话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当时布局,他只是把郡主府设为个备用点,毕竟在何霁月跟前瞒天过海,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谁想到有朝一日,真派上用场了。

    五日后,东南,半山腰。

    “只有您一人么?”陈瑾见何霁月独自从行云下来,疑惑发问。

    何霁月泰然自若:“我去的时候是一个人,难不成往京城走一遭,还能多出一个何霁月?”

    陈瑾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对我还遮遮掩掩做甚?你知道我一向喜欢开门见山,有事说事,你也知道我不擅长,且不喜欢揣测别人的心思,你把事儿藏心里,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猜不到。”

    何霁月展开搁在桌案上的卷轴,一目十行扫过她离开这些日记录在册的公务。

    “有话就说。”

    甚么有话直说,都是唬人的,一碰到闻折柳,郡主就方寸大乱,这话她真能问么?

    陈瑾心一横,眼一闭,拿出熊心豹子胆,鼓起勇气发问。

    “那闻折柳……没跟您过来?”

    “咔哒”一声,何霁月放下卷轴。

    她单手托腮,宛若听见了甚么好笑的事,“嗤”地笑了声,才问。

    “你说说看,他为什么要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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