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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阎泱的整颗心沉在地上。

    堂兄没有怪罪他忽然百里传信,没有问责他把公主一人留在京中,他比谁都清楚,那样的情况下,她一定山穷水尽,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了。

    阎泱抬起头,手中不自觉地收力,剑柄几乎要被他捏变了形状。

    此时,他竟荒诞地认为,堂兄的脊背肉眼可见地弯了下去。

    他怕了。

    他怕崔瓷会死,会再也不见。

    崔宥的话像一把削铁如泥的刀子扎在他心上,他绝不信一个为了自己连命都可以牺牲的人,会是皇室安排的奸细。

    可当他带人翻遍整个皇城都找不到崔姣姣时,崔宥那日的笑声变成了他的噩梦。

    三日后,快马传回急报,怀朔部左贤王策勒格日正式即位单于。

    次月,怀朔单于出兵八万,以阎涣蓄意毒杀先单于之名,讨伐贺朝。

    战役在两地边境吹响号角。

    此时,夏日将至,漫山遍野的芍药刺痛着阎涣的眼睛。

    他又想起母亲乘过的那驾空车马,忆起他遍寻无果的爱人。

    三个月后,阎涣在战场上被策勒格日的利箭射穿肩膀。阎泱浑身浴血,带着亲兵匆匆将他抬回了营帐,赵庸之在旁默默不语,只眼底酝酿着什么。

    当日是赵庸之提前打通了回泗京的各个关隘,阎涣兄弟二人才能如此顺利地回到皇城,由此,一向备受千岁侯敬重的军师自然没有被怀疑是帝王细作。

    至于他为何没有将公主在密室一事告知,并非他不肯,只是后来他偷偷去过密室,却见其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公主。

    是以,他只得满怀疑惑,先行闭口不谈。

    皇城这边,就在阎涣高烧不退,军医冷汗涔涔跪地之时,他梦见了她。

    崔姣姣站在一片白雾里,穿着他从未见过的奇怪衣裳。

    “姣姣?”

    “姣姣,你去哪了。”

    阎涣想去抓她的手,长臂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忘了我吧。”

    她的眼泪落下来,却消失在雾气中。

    “你找不到我的。”

    阎涣忽而急切地靠近那团雾气,口中呜咽着:

    “姣姣,你究竟去哪了?”

    “不要抛下我…”

    “不要又留我一个人…”

    他泪湿了高枕,伤口撕裂的疼痛使他浑然醒来,艰难坐起身时,发觉鲜血染红了床榻,抬手抚摸微凉的面庞,沾下眼角晶莹的泪痕。

    “姣姣,你究竟在哪。”

    他喃喃自语着,阎泱推门而入,见满床殷红的血液,大吼着踉跄跑出去,几乎是揪着军医的衣袖折返。

    可即便数十位四品上的将军紧锁眉头,执剑守在他床榻边,四位军医同时为他在身上不同的伤口处止血换药,他亦是面无表情。

    “千岁,痛便叫出来罢,忍着恐伤脾肺。”

    阎泱在旁,忍不住出声。

    可那位浑身伤痕,背部被长剑划得皮开肉绽,小臂被刺出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面上亦有擦伤淤青的千岁侯,却呆愣愣地坐在床沿,任由几人处理着伤口。

    “痛?”

    他艰难地挤出话语。

    “为何孤感受不到痛。”

    崔姣姣盯着日历,大致计算着书中世界的时间。

    她出书回到现实世界之时,书中是岁和九年,阿斯楞已被崔宥毒害。根据书中所写的时间线,应是现世一日,书中一年。

    如此看来,此时的贺朝,阎涣已经找了自己六个月了。

    崔姣姣想起什么,赶忙在网页上翻找着岁和九年的事件。

    他该经历第三次暗杀了。

    崔姣姣整个人忽然松懈下去,抱着那把青白玉匕首,双目无神地蜷缩在床上,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玉刃上。

    “对不起…”

    “为什么就是回不去…”

    自从离开了那本书,崔姣姣总是无法控制地流泪,哭着哭着,便会晕着睡过去,梦里有她们的重逢,也有他的伤口,却总会在她即将以为自己真的回去之时,大梦初醒,留她一个人呜咽。

    泪水浸泡着她的理智,崔姣姣近乎崩溃,她越急切,越是脑中思绪混乱如丝线。

    她不怕回去赴死,只怕害得阎涣早逝。

    酸涩紧绷着她的喉咙,崔姣姣早已嗓音沙哑,说不出话。

    若这一切只是梦,她尚且能说服自己只是个走不出来的看客,偏偏这把匕首如认主般随她而出。

    她的眼泪、灾祸,以及她的爱,全都留在千年前的那个人身上了。

    “将离,我走后,你可会思念我,还是相信了崔宥的话,认定我是一个细作。”

    她喃喃自语着,重复去看网页上的那些章节。

    同一时刻,阎涣正垂眸擦着染血的剑,脚下是刚刚被处决的礼部侍郎。

    大殿上鸦雀无声,连坐在龙椅上的崔宥都面色惨白,双唇发颤。

    “还有谁认为孤残暴?”

    他的目光扫过群臣,冷冷开口:

    “站出来。”

    百名朝臣,无人敢动。

    他冷笑一声,转身时却突然单手捂住心口处,那里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像是被什么刺穿了。

    恍惚间,他闻到一股熟悉的茉莉幽香,是崔姣姣发丝间的味道。

    怎么又想起她了。

    阎涣的心底闪过一阵巨大的悲痛,可更多的是他用怨气强压下去的理智。

    六个月,整整六个月,阎涣派出数万人先后前往各国寻她,那么多的亲军精锐出动,却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没带回来。

    崔瓷,她像人间蒸发一般,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起初阎涣悲伤、痛苦、辗转难眠,可一场一场的战役朝他袭来,他忍着悲痛上阵杀敌,结束了战争,又有旱灾、洪涝、飓风,他紧接着派兵救灾,亲临各州郡发放物资、修筑堤坝。

    好容易喘口气,策勒格日率军犯境,他次次以退为进,不愿伤他,也次次负伤昏迷。

    天灾、人祸、百姓、朝堂,全部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最严重的时候,他险些被敌军的长枪穿透胸膛。

    其中一次,阎涣翻身下马与敌人搏斗,抬头忽现剑雨像他刺来,恍惚间,想起那时漠州苦寒,他孤立无援,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崔姣姣却一袭红衣向他策马而来,即使她自己怕得发抖,却仍抵死护他。

    “我的家,在这。”

    她的声音言犹在耳,掌心还能感受那微凉的触感。

    姣姣…

    正因这一刹那的愣神,数支箭矢刺入他的皮肉,他轰然倒下,若非阎泱拼死将他拉出战场,他便真要死在那时了。

    崔瓷。

    这个名字,在她彻底消失在阎涣生命中后,几乎成为了他的诅咒。

    死伤最多的那场战役、阎涣昏迷了整整五日,高烧不退,崔宥甚至已经秘密吩咐人采办丧葬事宜,迫不及待要送他归西。

    可他还是熬过来了,连太医令都感叹,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阎涣醒后问的第一句话是,人找到了吗。

    阎泱垂眸,赵庸之不语,满室沉默。

    也就是那次后,阎涣再也没有提过崔瓷这个人。

    没有人敢问千岁侯,究竟是终于相信公主是帝王的细作,还是默认了她或许再也不会回来的结果。

    自那日后,千岁侯性情大变,手握权柄,临朝摄政,崔宥彻底被架空。

    而他把持朝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实施酷刑厉法,轻罪重罚,大肆扩建牢狱。

    此后,上到朝臣、下至百姓,无不人心惶惶,唯恐触及律例,祸及己身。

    正如此刻,大殿之上,礼部侍郎本是跪地死谏,称千岁侯罔顾礼法、干涉朝政、罪大恶极,可还未等他将话语说完,人头便跟着手中的笏板一同落地。

    鲜血迸溅在他脸上,化作那一双狐狸眼下,狰狞的一道血泪。

    他的耐心已经被一次次的谎言和欺骗下被耗尽了,再也没有多余的一分留给世人。

    看着黑压压跪了满殿的臣子,和身侧那瑟瑟发抖的少年帝王,阎涣只觉好笑。

    “退朝。”

    轻飘飘两个字带过这一条人命,血腥气萦绕在所有人心间,无人敢再言。

    书外,崔姣姣的眼泪落在匕首上,玉刃突然发烫。

    窗外,朝阳升起,照在她近日来收集的各种古籍和玄学书上。每一本都翻到了有关“穿越”“灵魂出窍”的章节,却怎么也找不到答案。

    阎涣修改了最后一条律法,盗窃者,斩立决。

    笔尖戳破了绢帛,就像他破碎的理智。

    “千岁…”

    阎泱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说。”

    他并未抬头,只是听见堂弟开口道:

    “怀朔部又挑衅边境,这次杀了我们一队商旅”

    阎涣面无表情地合上奏折,轻轻吸了口气:

    “那就屠了他们的使者,人头就挂在边境线上。”

    他走到窗前,望着崔姣姣曾经最爱的流苏树。

    雪白的花开得正好,可赏花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阎涣说服自己,就当她从未存在过。

    一滴血从他紧握的掌心滴落,不知何时,指甲已经深深掐入血肉。

    崔宥日复一日地提醒他,崔瓷是一个奸细,她的存在只为让他信任,骗取他的情报,而后离开他,让他痛苦。起初他真的不信,不止如此,他还险些杀了崔宥泄愤。

    可太久了。

    她离开的日子,太久了。

    久到他怎么也想不起她双手摸上自己脸颊的温度。

    第52章

    “连你也骗我。”

    他艰难从唇边挤出这句话。

    他不想相信崔宥,更不想相信那个和他生死相依的爱人,竟然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他。

    若果真如崔宥所说,崔瓷对自己的一切言行都是故意为之,可那双灼热的眼,她对自己的怜悯和心疼,她落在他掌心的泪水是那样滚烫,她的爱,怎么可能那么真。

    “姣姣,你让我怎么办才好。”

    苍天从未有一刻可怜他,世人从未有一日让他喘息,千万重的高山压在他背上,他竟也渐渐对昔日最爱的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恨。

    恨她的杳无音讯,恨她的毅然决然。

    可更多的,还是恨那份怎么都无法被撼动的爱。

    疼痛让他清醒,也让他确信,这世上,果真再无可信之人。

    崔姣姣突然从梦中惊醒,心口疼得无法呼吸。

    窗外,秋雨开始落下,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极了地牢里的滴水声。

    诏狱中,同样响着滴水的声音,像某种残酷的计时。

    阎涣站在刑房中央,玄铁护腕上凝结着暗红色的血痂。

    三个月了,自从崔瓷消失,他几乎翻遍了全天下。现在,最后一个可能知道线索的人正被铁链吊在刑架上,破碎的黑袍下露出森森白骨。

    “孤再问你最后一遍。”

    阎涣的声音冷得像地牢里的石头。

    “公主到底在哪?”

    刑架上的崔宥暗卫艰难抬头,肿胀的眼皮勉强撑开一条缝。

    “我…真的不知”

    “我只是奉皇命将公主锁进密室…她挣扎着要爬出去…嘴里还说着什么…什么离…”

    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在阴暗的牢狱中被镀上一层薄膜,阎涣却无比清晰地听见他说的每个字。

    离。

    将离。

    她那时还在喊自己的名字。

    “然后呢?!”

    暗卫气若游丝,吐出一句话:

    “然后…为了不让她跑出去…我就将她…踹了回去…”

    阎涣的瞳孔腾地放大。

    “她当时躺在地上…浑身缩成一团…我就离开了密室…不知晓后来如何了…”

    阎涣突然伸手掐住他的喉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竟敢打她——!”

    他的声音响彻地牢,仿佛一瞬间,真成了地狱索命的阎王,目光如火,随时要取了面前之人的性命。

    “没用的…”

    那人忽而笑了。

    “不止我打了她,陛下还对她用了刑,她活不成了。”

    “或许,你找不到她,是因为她早就死了。”

    阎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父亲当年在刑部当差。”

    阎涣贴近犯人耳边:

    “他曾参与构陷我父阎垣,你不会丝毫不知罢。”

    说着,他的手指猛地收紧。

    “现在,该还债了。”

    “咔”的一声脆响,温热的尸体软绵绵地垂下。

    阎涣松开手,任由那具躯体滑落在地,转身时,见阎泱臂上搭着一条披风恭候一旁。

    “千岁。”

    阎泱递上一封染血的密报,开口道:

    “崔宥昨夜秘密召见了北境三州的节度使。”

    阎涣盯着信笺上熟悉的字迹,忽然撇嘴笑了。这朱砂御笔,和十年前崔仲明赐死他父亲时用的如出一辙。

    他将信纸随手丢进一边的火炉,烧得通红的烙铁下,火花噼啪作响,连同那龙椅之上崔宥不自量力的天真想法,一并被烧化成灰。

    五更的钟声荡过皇城时,太和殿外已站满玄甲军。

    阎涣立在丹陛之下,看着宫人们战战兢兢将鎏金宝座抬到龙椅正前方三寸处。

    “陛下到——”

    十六岁的崔宥踏着虚浮的步子走进大殿,明明眼下还挂着青黑,却在看见殿中陈设时猛地攥紧袖口。

    “臣请追封亡父阎垣,为忠烈王。”

    阎涣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就以夏州为封地,享太庙祭祀。”

    文官队列里,一位老御史突然扑出来,长跪不起,口中大喊着:

    “陛下不可啊!异姓封王乃僭越,于理不合啊!”

    剑光刹那闪过,老御史的官帽陡然落地。

    阎涣的剑尖挑着那人的下巴,冷冷道:

    “林大人,先帝判我父亲有不臣之心时,您也在场。”

    剑锋轻轻一划,血珠顺着皱纹滚落。

    “您当时说的可是,阎垣功高震主,当诛。”

    “御史大夫自诩清流,为何那时您却不曾为我父鸣冤。”

    阎涣眉头一挑。

    “还是说,你所忠心的,从不是天理,而是…”

    “天*子。”

    一语出,满朝死寂。

    可阎涣似乎并不只言尽于此,而是抬眸扫视众臣,竟落下一句:

    “是不是谁坐了这皇位,你们便奉谁为天理。”

    崔宥的脸色变得惨白。

    他当然知道这段往事,十数年前那场庆功宴,先帝是如何以“图穷匕见”嫁祸夏州节度使,取他性命的。

    “陛下觉得呢?”

    阎涣转身面对龙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崔宥的指甲在掌心掐出血痕。

    他瞥见殿外影影绰绰的弩手,那是阎涣今晨刚调来的神箭营。

    “阎大人忠君为民,自然…应当追封。”

    “准奏。”

    少年天子的声音顿得像被砂纸磨过。

    阎涣突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他猛地抽出佩剑插在地上,一字一句道:

    “那孤再请一事。”

    剑刃入石三分,嗡鸣不绝。

    “即日起,孤要坐在这里听政。”

    那由南海玉雕刻而成的宝座本就已经放在了龙椅之侧,亲兵四人将它抬起,竟直接摆在了龙椅的正前方。

    崔宥再也忍不住怒火,咬牙切齿道:

    “帝师此举,是势必要压朕一头了。

    一语出,满朝哗然。

    “你当真以为朕怕了你?”

    阎涣慢条斯理地轻摸了把脸颊,谁料下一刻却突然暴起,单手死死掐住崔宥的脖子,将人提起。少年天子双脚离地,一通乱蹬,冕旒的玉串剧烈晃动。

    “陛下可知。”

    阎涣凑在他耳边低语:

    “崔仲明死前,尿湿了龙袍。”

    说着,他猛地将人甩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崔宥,冷声讽刺:

    “就像你现在这样。”

    崔宥蜷缩着咳血时,看见阎涣的靴底还沾着那日礼部侍郎的鲜血,那个总爱唠叨祖制的老臣,此刻正死不瞑目地瞪着清心殿的藻井。

    阎涣摆手,亲卫上前将崔宥提起,他机械地被左右二人架着,过完了追封忠烈王的全部流程,如同一个没有气息的吉祥物一般。

    当夜,阎涣做了个梦。

    崔瓷站在一片白雾里,月白的裙裾上全是鲜红的血。她想说什么,却被突然出现的崔宥从背后刺穿了心口。

    阎涣惊叫着醒来,才发觉又是一个噩梦。

    “千岁!”

    暗卫统领恰在此时慌张闯入,作揖道:

    “怀朔部偷袭边境,我方护卫军营拼死抵抗!”

    阎涣盯着掌心被指甲嵌入的血迹,他起身时还扯到了腰间的旧伤,那是当初为救崔瓷留下的旧伤。

    统领欲言又止:

    “是否传令调边地驻军开战?”

    “只是朝中那些言官”

    阎涣淡淡开口:

    “杀。”

    他随意系上披风,起身为自己斟了杯冷茶。

    三个月后,太庙祭祀大典。

    阎涣站在父亲灵位前,看着新刻的“忠烈王阎垣之位”几个鎏金大字,心底一阵说不清的复杂情绪翻涌着。崔宥被迫穿着素服立在一旁,眼底满是杀意。

    “父亲。”

    阎涣抚过冰冷的牌位。

    “您看见了吗?”

    香炉里的烟扭曲成狰狞的形状,就像十一年前帝王的妒忌之心般灼热。

    兵部尚书突然踉跄跑来,口中断断续续重复着:

    “千岁!陛下!”

    “北境六州六州反了!”

    阎涣慢条斯理地整理护腕,仿佛早有预料。

    “谁带的头?”

    兵部尚书急忙喘了口气,回道:

    “是怀朔单于,策勒格日…他说”

    老尚书突然跪下,双手颤颤巍巍,仿佛即将要说一句人头落地的话。

    “说要为…为他的未婚妻报仇!”

    下一刻,青铜香炉被一脚踹翻,香灰扬了崔宥满脸。

    “他还没完没了了。”

    他沉重的声音恍若幽冥的低语。

    “那就打。”

    三个字轻轻吐出,万万大军立即整装,阎涣回身看了一眼父亲的灵位,转身再次踏上了未知生死的战场。

    又三个月过去,寒冬降临泗京。

    阎涣站在城楼上,看着自己一手缔造的这座王城,人人自危,一片肃静庄重。

    诏狱人满为患,菜市口的血冻成了红冰,他忽然想起去年今日,崔瓷在这里为他系上狐裘,指尖冻得通红。

    “千岁。”

    阎泱在雪地里伫立,似乎不忍打破此刻他片刻的喘息。

    可终究还是不得不说。

    “南疆乱了。”

    阎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掌心,不由得轻笑出声。

    “还真是一刻都不让孤安宁啊。”

    “罢了。”

    他摆摆手,一步步走下城门高台,远离了那遥不可及的梦中人。

    当夜,阎涣在梦中又见到了崔瓷。

    她站在血海里,身后是燃烧的皇城。

    “回来”

    他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一把带血的雪。

    崔瓷的眼泪落下来,艰难开口对他说:

    “忘了我吧。”

    次日黎明,清心殿钟声长鸣。

    阎涣走上玉阶,玉制宝座远远地恭迎着主人驾临。

    他拂袖坐下,轻轻摩挲着把手,而那个本该站在他身侧的人,永远消失在了去年那场大雪里。

    第53章

    是夜。

    暮色如血,宫墙如铁。

    阎泱勒马停在偏殿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

    晚些时候,曾有人给他送来一封密信,那信纸上说,崔瓷公主并未背叛帝师,要他独自前来赴约,公主自会与他说个清楚。

    这本该是个拙劣的陷阱,可那信笺上印着公主脂粉淡淡的茉莉香,是她惯用的气味。

    他想着堂兄被此事折磨的日日夜夜,怎么都无法忽略这信件。

    于是,他还是来了。

    “将军”

    随行的亲兵不安地环顾四周。

    “公主怎么会约您到清心殿议事呢…”

    他抬手示意噤声。

    “退下。”

    阎泱解下佩剑扔给亲兵,低声道:

    “若三刻钟后我未出,立刻禀报千岁。”

    殿门在身后缓缓闭合的声响,像刀刃刮过骨头那般刺耳。

    抬眸的刹那,阎泱的瞳孔骤然收缩。

    正殿中央空空如也,只有一尊先帝崔仲明的画像高悬梁上,画像前的香炉里,三柱线香燃得正旺。

    “阎将军果然重情重义。”

    崔宥的声音从帷幔后幽幽传来,十六岁的少年帝王一身素服而来,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跳上。

    “公主在哪?“

    阎泱的手已按上腰间暗器。

    崔宥笑了,那笑容让阎泱想起毒蛇吐信。他不紧不慢地站在高阶上睥睨着他。

    “阎将军可知晓,当年我父皇杀阎垣时,用的是什么由头?”

    殿门轰然落锁。

    那声音,宛如惊雷炸响。

    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近百名玄甲死士从四面八方涌出,刀光映着香炉里升腾的烟雾,将先帝画像割裂成碎片。

    十一年前的一幕,在这一刻重现。

    阎泱双手抽出长剑,百余人顷刻间齐齐杀了上来。当他的剑峰划开第一个死士的喉咙时,温热的鲜血溅在崔仲明的画像之上。

    十一年前,就在这座偏殿,崔仲明以“谋反”为名,设计了一出图穷匕见的好戏,百余人四面出动,围杀了无力抵抗的阎垣。

    十一年后,他的儿子用同样的罪名围杀阎泱,试图剿灭他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崔宥!”

    阎泱一个旋身,利落斩落三把长刀,可眼前却已有些模糊。他的背上已中了两刀,纵使鲜血流淌,他亦厉声质问:

    “你可知动我的后果?”

    少年天子站在龙椅旁把玩着一支上好的狼毫笔,眼底的猩红浓得快要溢出。

    “朕杀不得阎涣,还杀不得你吗?”

    凝聚成尖的笔锋突然指向大殿一角,崔宥故作惊讶道:

    “那是谁?!”

    阎泱下意识转头,一柄长枪当即贯穿他的肩膀。剧痛中,他看清那不过是具穿着公主衣裙的草人。

    可这瞬间的分神已足够致命。

    四把长剑同时砍入他的后背,鲜血喷溅在莲纹地砖上,与十一年前阎垣吐出的那口残血重叠在同一个位置。

    恍惚间,他竟能体会当时叔父的绝望与哀怨。

    他不想死。

    并非是惧怕,只是若他也死了,堂兄在这世上,就真的孤身一人了。

    “堂兄…”

    阎泱的视野开始模糊。

    他想起去年恒州大雪夜,阎涣高烧不退时,他在屋外听见公主的占卜之语,说堂兄寿数不永,会短折而死。

    当时他躲在门后,暗暗发誓,他愿意陪伴堂兄活得长长久久,也愿意为堂兄去死。

    长剑脱手前,阎泱拼尽最后的力气将削铁如泥的剑身掷向崔宥。

    只可惜,暗卫眼疾手快,披落了他最后的挣扎。两把长剑在空中相撞,迸出的火星刹那间照亮了少年帝王惊惶的脸。

    可惜,没能杀了这昏君。

    阎泱颓然。

    是我无用,护不住公主,也杀不了崔宥。

    子时的更鼓响过三巡,千岁侯府的大门被粗暴地撞开。

    此时,阎涣正埋头批阅军报,墨笔在“怀朔部异动”处悬停许久,直到庭院里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接着,是亲兵叫喊得几乎变了调的惊呼:

    “千岁!”

    “是是阎泱将军!”

    青石板上拖出的血痕蜿蜒如蛇,那顶明黄轿辇与当年送还阎垣尸身的轿子一模一样。

    轿帘掀开的瞬间,阎涣膝盖一软,无法控制地重重跪在石阶上。

    轿中的阎泱几乎不成人形,玄甲破碎处,甚至能看见露出的森森白骨。

    最致命的那刀自左肩劈到右腹,几乎要将他斜劈成两半。

    阎泱的嘴唇蠕动着,血沫不断从嘴角涌出。

    他向前探身,似乎想要起身,却只是从轿内扑了出来,跌在阎涣的怀中。还记得他上次出征归来时,还笑着说自己从西域淘了坛好酒,等空了要与千岁共饮。

    “太医…”

    “太医!传太”

    阎涣大声嘶吼着,怀中人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没用了…”

    “堂兄。”

    阎涣一愣,躺在他怀中的阎泱却忽而笑了。

    “自你步入官场…许多年没这样唤你了”

    这个称呼让阎涣浑身一震。

    他还记得十年前那个雪夜,阎泱的父亲战死、母亲病故,他孤身一人,绝望的心境与曾经的自己何其相似。他在仇家即将杀死阎泱前,从刀口下救了堂弟一命,自此,他二人便是彼此世上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从未分离。

    “公主…不会背叛”

    阎泱的声音断断续续,挣扎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堂兄…”

    “堂兄…”

    他喃喃着,似乎要将十数年来落下的每一句“堂兄”尽数补回来。

    最后的字化作血沫溢出唇角,阎涣感到掌心里的手腕突然垂落,轻得像一片凋零的流苏花瓣。

    他下意识去探颈脉,却摸到阎泱怀里揣着的硬物。

    是块染血的饴糖。

    用油纸包得仔细,是阎涣曾最爱吃的那家铺子里的。

    他把糖块放进口中,眼泪混着咬破了唇的血腥气,半点尝不出甜。

    “阿泱。”

    “我的弟弟。”

    “睡吧。”

    天下间他最珍爱之人,如今一个都不剩了。

    寅时的梆子响了第四遍,亲兵才敢靠近书房。

    阎涣已经枯坐两个时辰,怀中仍固执的抱着弟弟的尸身。血浸透了他墨色的蟒袍,桌上摊着从堂弟铠甲夹层找出的密信,是崔宥模仿崔瓷的笔迹所写。

    “千岁…”

    亲兵捧着染血的战甲,十数人一并跪地。

    “我等在阎将军的房内,找到了这个”

    带着厚茧的掌心摊开,里面躺着一张泛黄的小笺,上面是阎泱工整的字迹:

    黄天在上,阎泱愿以命相抵,换堂兄长命百岁。

    阎涣突然想起去年冬夜,他高烧昏迷时隐约听见的低哑啜泣。原来不是梦,是阎泱正跪在屋外对苍天许愿的声音。

    “备轿。”

    阎涣轻轻擦去堂弟脸上的血污。

    “去清心殿。”

    亲兵惊恐抬头,颤巍巍提醒着:

    “现在宫门早已下钥,若是硬闯”

    阎涣抱起堂弟的尸身,一滴热泪砸在堂弟紧闭的眼睑上。

    “备、轿。”

    拂晓的第一缕光照进庭院,乌木门被拉开,众人惊恐看见千岁侯抱着一具血淋淋的尸首走出侯府书房的大门。他的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深红的脚印,蟒袍下摆拖着一道血痕,像条斩不断宿命的锁链。

    心猛地抽痛一刹那。

    阎涣不知晓,就在阎泱收到密信的当夜,书外的世界里,崔姣姣绞尽脑汁,试了最后一个方法。

    血,滴落在青白玉匕首上,蜿蜒如蛇,渗入玉纹。

    崔姣姣跪坐在卧室里,双手紧握匕首,掌心被锋刃割得血肉模糊。她死死盯着刀刃上渐渐泛起的光晕,心跳如雷。

    找到了。

    她终于找到了回去的方法。

    “将离…”

    她闭上眼,泪水滚落在掌心。

    “等着我。”

    天旋地转包裹着她,黑暗吞噬了她的一切。

    一阵腐臭味充斥进她的鼻腔。

    崔姣姣猛地睁开眼,入目是漆黑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星辰隐隐发亮。她下意识想撑起身子,手指却陷入一团黏腻湿冷的触感里。

    “啊——!”

    她尖叫着缩回手,借着微弱的星光看清了周围的事物。

    是尸体。

    堆积如山的尸体。

    断肢、白骨、腐烂的躯干和脏器,此刻横七竖八地堆叠在她身旁,有的已经风干成骷髅,有的却还淌着脓血。

    蛆虫在那些人空洞的眼眶里蠕动,夜风呜咽,像无数亡魂在哭嚎。

    崔姣姣浑身开始发抖,眼泪瞬间决堤。

    她拼命往后缩,后背却撞上一具半腐的女尸,那张青紫的脸正对着她,嘴唇已经烂没了,露出森白的牙齿,仿佛在笑。

    “不…”

    她捂住嘴,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呜咽,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浸湿了衣襟。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这里是乱葬岗。

    看来,自己离开书中后,“崔瓷”被扔在了死人堆里。

    恐惧如潮水般淹没理智,她死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可腐臭的气味却无孔不入,钻进她的鼻腔、喉咙,甚至肺里。

    她无法控制地干呕起来,却因为太久未进食,只能吐出酸水。

    “冷静”

    “崔姣姣,你必须冷静。”

    她颤抖着对自己低声安慰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可当她再次睁眼,却不偏不倚,正对上一具孩童的尸体。那孩子不过五六岁,睁着空洞的眼睛,小小的身体已经发黑。

    第54章

    “呜”

    她再也忍不住,崩溃地哭出声,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脏污的裙摆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丢到这里的,也不知道阎涣现在如何。她只知道,自己必须离开立刻离开。

    她已经离开了一年,现在的贺朝腥风血雨、人人自危,倘若她因对尸体的恐惧耽误时间,阎涣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可她的双腿软得像棉花,根本站不起来。

    “将离”

    她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是唯一的支撑。

    终于,她咬着牙,颤抖着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向前挪动起来。

    尸体在她脚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像是骨头被碾碎的声响。她不敢低头看,只能死死盯着远处微弱的光。

    一步、两步

    她摔倒了无数次,膝盖磕在尖锐的骨头上,鲜血淋漓。可她不敢停,也不敢回头,生怕一停下就会被这片尸山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爬出了乱葬岗。

    夜风拂过脸颊,她瘫软着蹲在地上大口喘息,眼泪却依旧止不住。

    她回来了。

    可阎涣呢。

    他还好吗?

    天光微亮时,崔姣姣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千岁侯府。

    她的衣裙早已破烂不堪,沾满血污和泥土,长发散乱,发上别着的金簪钗环早在被丢下乱葬岗时就被办差的侍卫盗去了。

    如此狼狈的站在千岁侯府门前时,守门的侍卫见到她,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一人甚至忍不住惊呼一声:

    “公公主?!”

    崔姣姣来不及做解释,踉跄着便要冲进府门。侍卫们不敢阻拦,只能站在原地,来不及提醒府中刚刚发生了何事,便见她用力推开了紧闭的朱门。

    立时,她僵在了原地。

    侯府前院,是一地的鲜血。

    阎涣一身墨色衣袍朝着府门处大步踏来,怀中抱着一个血淋淋的人。

    那和他有三分相似的人,已经没了气息。

    阎涣低垂着头颅,肩膀不住地发抖,像是压抑着某种濒临爆发的情绪。院内的侍卫早已跪了一地,无人敢出声。

    还是来晚了一步。

    崔姣姣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听见一阵女人的啜泣声,阎涣先是一顿,而后猛地抬起头,对上那一双充盈了泪水的杏眼。

    崔姣姣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像被强行堵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朝思暮想的一张脸骤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却是在这样的时刻。

    阎涣的表情从震惊,到狂喜,再到最后的冰冷,只用了短短一瞬。

    最后,崔姣姣亲眼看着他的眼色越来越暗,直到最后一点亮光都熄灭,一阵巨大的浪猛烈地拍击着她的心脏,她无比悲哀地读出了他的心语,他恨自己。

    非常,非常恨。

    “你”

    他缓缓放下阎泱的尸体,一步步走向她,每迈出一步,她的脸就清晰一分,可为何他只觉得心如刀割,他们的距离在越靠近,越遥远。

    “终于肯出现了?”

    崔姣姣颤抖着,眼泪落下,混入了青砖上阎泱的血。

    阎涣的眼神像一把锋利的长剑,悲痛和愤恨涂满刀刃,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我“

    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不是故意消失”

    阎涣打断她:

    “一年。”

    他的声音低沉如恶鬼。

    “四季更迭,斗转星移,我找了你整整一年。”

    她浑身一颤。

    现世一日,书中一年。

    她不过离开了二十四个小时,可他却已经在这座吃人的牢笼里煎熬了整整一年。

    “你听我说”

    她伸手想拉住他,却被他狠狠甩开。

    “说什么?”

    他冷笑。

    “说你是怎么骗我信任的?”

    他的眼神冷漠如霜寒,仿佛从不曾爱过眼前之人。

    “我没有!”

    崔姣姣崩溃地摇头: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句辩解却像刀子剜着阎涣的心头肉,他忍不住厉声道:

    “那你这一年你到哪去了?!”

    他突然暴怒,几乎要将崔姣姣吓得发抖。

    “说啊!”

    她的眼泪滑落下去,滴在他的手背上。

    她说不出口。

    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而他只是个纸片人而已。

    阎涣盯着她的泪,忽然笑了,可唇边勾起的弧度比哭还要痛上万分。

    在他最需要她、最爱她的时候,她撇下自己不知所踪,让他抓狂,让他几乎痛不欲生。那些战场险些丧命的刹那间,他无数次想到了她,那个不知生死的姑娘。

    他的未婚妻。

    一次次刀山箭雨、明枪暗箭,他都活了下来,她却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在他一无所有,决意与仇人同归于尽的时刻,出现在他眼前。

    “崔宥说得对”

    他松开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果然是在骗我。”

    她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坐在地上,支撑着颤巍巍站住了,眼泪却依旧模糊着视线。

    哭泣中,崔姣姣瞥见阎涣腰侧别着的配剑,再环顾四周,见庭院内齐齐跪着的亲兵们,无一不是身着甲胄,她猛然清醒,明白了阎涣要做什么。

    他要逼宫。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一切本就加快了进程,如今崔宥气急败坏害死阎泱,原定与于明年才会上演的弑君篡位,难道已经拉快到了今日。

    阎涣握着剑柄,将眼神从她面颊的泪滴中移开,几乎是毫无表情地与她擦肩,大步欲出侯府的大门。

    “别去!”

    崔姣姣叫住了他。

    “别去杀崔宥”

    他猛地僵在原地,回身时,眼中充斥着震惊和绝望。

    “你到现在还要护着他?”

    崔姣姣赶忙摇头否认,随即道:

    “如果你现在入宫一剑把他杀了,天下会大乱!那些虎视眈眈的诸侯、敌国,全都会以‘清君侧’的名义讨伐你,到那时,诸国联盟、各地起兵,你会死的!”

    阎涣死死盯着她,昔日的筹谋和理智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癫狂。

    “死?”

    他倏忽一把抽出佩剑,剑尖直指她细嫩的咽喉,字音无比清晰:

    “孤早就死了。”

    “早在崔仲明害死我父母之日,孤就死了。”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却不再躲闪。

    “如果杀了我能让你冷静。”

    她闭上眼,坦然将怀抱敞开,轻声道:

    “那就动手吧。”

    “只是若大人杀了我,就请让我以命抵命,不要再去清心殿。”

    阎涣的瞳孔骤然放大,他的剑尖颤抖着,长眉蹙成万重山,满是不可置信地质问:

    “崔瓷。”

    “你为了那个昏君,宁愿死在孤的剑下?”

    崔姣姣始终沉默,不肯回答。

    而这沉默,如同杀死他的利刃一般叫他痛苦万分。

    为什么,连你也要背弃我。

    他在心中一遍遍地质问,却始终难以开口,兜兜转转,只落出一句:

    “你是不是以为孤真的爱上了你,不忍心杀你。”

    她颤抖着迎接生命的终结,此时此刻的悲愤盘旋在二人之间,崔姣姣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越在紧要关头,有些真相才越难说出口。

    她无法立刻解释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唯有认下一切,先稳住局面,再谈其他。

    预想中的刺痛和喉咙传来的冰冷并没有到来,只是听见长剑“咣当”掉在地上的刺耳声响。

    阎涣后退一步,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

    “走。”

    他转身,声音冰冷:

    “别再让我看见你。”

    崔姣姣睁开一双杏眸,泪眼婆娑,我见犹怜,只是她的泪再也无法滴进阎涣的心里。

    侯府的大门在她面前重重关上。

    崔姣姣瘫坐在地,终于痛哭出声。

    她回来了。

    可一切,似乎都已经回不去了。

    望着威严如山的侯府门楣,她汪汪一泉伤心泪,竟是为了阎泱而流。

    她还记得去岁此时,泗京漫天飞雪,炮竹声响,就在皇宫之中,她唤他们兄弟二人一同过团圆春节,一并扫除晦气,共盼来日。

    那个有些呆笨、不通情理、只认堂兄的大将军,也曾信任自己,听命于自己,在司州风云下守护自己逃离刺史府,也在漠州兵变之时不问因由、不计代价,与自己千里奔赴北地。

    想起那张不苟言笑的冷峻面孔,也在自己面前袒露过笑颜与局促,崔姣姣的心中沉痛不堪。

    如果能再早回来一刻,是不是就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了。

    泗京的冬,冷得刺骨。

    檐下冰凌如刀,北风卷着碎雪在长街上嘶嚎,连最耐寒的乌鸦都蜷在枯枝间瑟缩。护城河早已冻成一道惨白的裂痕,像道横贯都城的伤疤。

    阎涣立在廊下,玄氅上积了层薄雪,却浑然不觉。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眼底烧着滔天恨意,却又被更深重的悲凉压得喘不过气。

    她回来了,却比永远消失更加诛心。

    侯府门外,崔姣姣立于朱门前,呵出的白雾模糊了泪眼。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玉匕首,那上面还凝着乱葬岗的血垢。她想起阎涣最后看她的眼神,像看一把捅进心口的长刀。

    霜寒天暗,哪怕长空已然破晓,这漫长的冬夜,却仿佛永远熬不到头。

    喉咙前的半寸皮肤仍残存着被剑尖所指的刺痛感,崔姣姣的眼前挥散不去阎涣的悲痛之情。他那样决绝地和自己一刀两断,昔日曾袒露破碎往事的心门紧紧闭合,就如此刻般将她拒之门外。

    她从未见过阎涣那样沉重的眼神,复杂、怨恨、哀痛。

    她不怪阎涣的狠心,他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怎能不恨,是她来晚了。

    崔宥奸计得逞,害死阎泱的目的便是逼他造反,在这紧要关头,阎涣身侧无人出谋划策,她更不能沉浸在悲哀中不能自拔。

    “崔宥。”

    她眼底竟漫上从未有过的恨意。

    “你既非要把我们逼上绝境,莫怪我推你入万劫不复之地。”

    第55章

    泗京的雪一刻不停地落,下得像是要把整座皇城埋进坟里。

    崔姣姣一路贴着小巷边缘走着,长街上人群熙攘、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垂髫嬉闹,她被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如同从不曾融入过。

    终于,再次站在皇城门前。

    此刻她衣衫褴褛,裙摆沾满干涸的血迹和泥泞,几缕发丝还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乱葬岗的腐土。

    守门的侍卫起初没认出她,直到她抬起头。

    那双眼睛红得像是哭过一整夜,却又带着某种令人心惊的恨意。

    “长长公主!”

    侍卫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见了鬼一般恐惧。

    崔姣姣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扇朱漆宫门。

    一年了。

    她离开了一年,而书中的世界却已经天翻地覆。

    眼前乍然浮现出阎涣憎恶的一双眼,她的心脏猛地抽痛,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公主?!”

    温润的嗓音带着不可置信,崔姣姣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是赵庸之。

    他自马车中几乎探出半个身子,一身靛青长袍,手中的羽扇若隐若现,平素深不可测的谋算模样,在四目相对的瞬间惊讶得失了严正之色。

    崔姣姣竟读出了几分复杂的欢喜。

    “真的是您”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散一场梦。

    “您还活着?”

    崔姣姣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已被泪水泡得发酸,干涩得生疼。

    赵庸之迅速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一把拉开车帘,正色道:

    “公主,先上车。”

    其实面对这个人,她本该警惕的。

    赵庸之是崔宥的心腹,更是游走于阎涣与崔宥之间的双面细作,她曾鄙夷至极,不愿多与此人来往。可不知为何,看着他递来的手帕,崔姣姣突然鼻尖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

    赵庸之的府邸离皇城不远,却僻静得像是与世隔绝,他吩咐车夫调转方向,称落了面圣之物,需回府再取。是以,将公主带回了自己的府邸。

    “公主先换身干净衣裳罢。”

    他递来一套素净的衣裙,声音依旧温和:

    “这样进宫,未免太引人注目。”

    崔姣姣接过衣服,指尖触到布料时微微一颤,竟是月白色。

    她恍惚着抬起头,见赵庸之满面愁容难掩,似是自言自语般解释了一句:

    “阎将军刚殁臣想来,公主与他素来交好,却无法光明正大地为他守丧,心中定然惆怅。”

    “臣能做的,只有这微薄的一件素衣了。”

    崔姣姣努了努唇,颤着声道:

    “赵先生”

    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先生就不问问我,这一年究竟去了哪里?”

    赵庸之笑了笑,眼底的暗流却深不可测:

    “公主若想说,自然会说。”

    她沉默片刻,可此时诸事繁多,她自身尚且难保,终究没能编出一个完美的谎言,只能想到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理由,于是低声道:

    “我不记得了。”

    赵庸之却微以抬头,正视那双朦胧的杏眼:

    “失忆?”

    她攥紧裙角,给自己撑着底气回:

    “是。”

    “醒来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人救了我。”

    赵庸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为她递上一盏热茶。崔姣姣道谢着接过,抬起盖子一嗅,是衡山茶。

    数月前,她便是用这一盏家乡的茶水,勾起赵庸之的思母之情,引出了他的真话。

    “公主这番说辞,用在陛下面前,尚可。”

    她猛地抬头,对上赵庸之精明的眼神,知晓被他看穿了谎言,立时还有些心虚,不自然地低头,将脸颊埋进茶水泛起的雾气中。

    “先生果然神机。”

    她嘟囔着,赵庸之却摇摇头,轻笑一声,道:

    “公主这一年究竟去了哪,想必十分难以讲明,否则也不会如此狼狈地出现在皇城门前。若三两句能言说清楚,此刻合该在千岁侯府,与帝师在一处了。”

    “既公主直奔陛下处,想必也是清楚这一年发生了何事,如今更是走投无路了。”

    他饮上一口衡山茶,香气在鼻尖化开,他忽地想起驿站内,崔瓷轻言细语,希望他能择明主,莫要继续为昏君行事的那一晚。

    “路行此处,眼下公主选择了回来,想必是打定了主意,帮帝师走出困局的。”

    “既如此,公主打算如何面对陛下?”

    他突然问道。

    崔姣姣抬起眼,正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一刻,她忽然有种错觉,自己是因读过此书,才明白全文当中的玄机关窍,可赵庸之作为书中之人,却能料事如神,几乎从未有失误。或许赵庸之,便是改变后的故事中,能改写历史的一道闸门。

    “我不知道。”

    她轻声说,语气满是无奈。

    “但有些事,我必须弄清楚。”

    赵庸之微微一笑,似乎十分轻松地抿了口茶,低声道:

    “自诩观人知微的长公主,怎会被此事难倒?”

    短短一句话,崔姣姣却读出一阵暗示的意味来。她低头,仔细看着瓷盏内沉在底端的尖细茶叶,像极了一把把堆叠成山的尖刀。

    当崔姣姣换好衣裳,独自来到皇城门口时,守门的侍卫稍一定睛,瞬间被吓得面如土色。

    “长公主真的真的是您?!”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任由侍卫连滚带爬地去通报。

    清心殿内,崔宥正在练字。

    “陛下!”

    “长公主长公主回来了!”

    笔尖猛地一顿,浓墨在宣纸上晕开一大片黑渍。

    崔宥的脸色瞬间惨白,又迅速涨红。

    “废物!”

    他一把掀翻案几,墨汁溅了满殿,口中怒吼了一声:

    “你们不是说她死了吗?!”

    暗卫自房梁上飞身而出,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口中慌忙解释道:

    “当时当时她确实要没气了”

    崔宥气急败坏地*拍案而起,手中价值千金的紫豪笔被折成两半,散落在案上。

    “没气?”

    崔宥提着龙袍抛下玉阶,忍不住一脚踹过去,怒喝一声:

    “那现在站在外面的是鬼吗!”

    他不断喘着粗气,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俯身抓住暗卫的衣领:

    “阎涣知道吗?”

    浑身被黑袍包得严实的暗卫随之一颤,连忙回道:

    “千岁侯府那边尚无动静。”

    崔宥这才缓和了稍许,松开手,眼底闪过一丝算计。

    倘若他也对此事一无所知,或许,这是个天赐良机。

    “宣。”

    他整了整衣冠,暴虐疯癫的模样被顷刻覆盖,恢复成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帝王的模样。

    “朕要见长姐。”

    崔姣姣踏入清心殿时,殿内熏香浓得呛人。

    墨竹依旧恭谨立在殿门外,见到她的那一刻,眼底闪过一丝惊诧,却比今日崔姣姣遇见的任何人都要快速地压抑下了情绪。

    “姑姑见到我,怎不惧怕?”

    她忍不住一问,墨竹却只是稍一俯身行礼,面色如常:

    “公主殿下吉人天相,命不该绝。”

    崔姣姣心中一愣,未来得及细想,便听殿内一阵通传声,她对着墨竹略殿了电梯,算是表达对她这句话的谢意,便跨入了清心殿的门槛。

    崔宥站在御案后,一身明黄龙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

    “长姐!”

    她看着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弟弟”,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陛下万安。”

    她微微福身,声音冷淡。

    崔宥快步走下高台,热络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口中不住道:

    “长姐这一年去了哪里?朕皇弟找你找得好苦!”

    “你我血脉相亲,从前虽闹出不少误会,可到底是一家人,你怎能抛下皇弟一走了之呢!”

    他的掌心潮湿,带着不自然的温度。

    “回陛下,并非崔瓷蓄意出走,只是我我不记得了。”

    崔姣姣顺势抽回手,冷声道:

    “崔瓷醒来时在一个农户家,他们说,是在乱葬岗发现了我。”

    她心中略一思索,接了句:

    “我只记得满天飞雪,我似乎要赶往漠州,其余的,都还模糊不清。”

    她故意将漠州兵变,以及崔宥将她关在密室的情境抹去,如此就能看看,这个好弟弟究竟还能装到什么地步。

    “乱葬岗?!”

    崔宥倒吸一口冷气,赶忙道:

    “是谁谁敢如此对待朕的长姐?!”

    演得真像。

    崔姣姣几乎要冷笑出声,但她只是垂下眼,轻声道:

    “或许是山匪吧。”

    崔宥仔细观察她的表情,确认没有破绽后,突然又露出一阵灿烂的笑容:

    “回来就好,正好春节将至,朕要在宫中设宴,为长姐接风洗尘!”

    他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像个真正的弟弟那样撒娇:

    “长姐一定要来,好不好?”

    崔姣姣看着他那双与年龄不符的精明眼睛,半晌,缓缓点头道:

    “好。”

    离开清心殿后,崔姣姣站在宫道上,望着雾蒙蒙的天空。

    雪又开始下了。

    护城河冒着阵阵寒气,她忽然想起阎涣,那个书中短折而死的男人。

    而他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一道宫墙府门。

    第56章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公主。”

    赵庸之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手中撑着一把青竹伞。

    “雪大了,臣送您回府。”

    伞面倾斜,他不动声色为她挡住大半风雪。

    崔姣姣看着这个深不可测的谋士,时间的纹路爬上他的眼角,曾也出身微寒,立志科举为民的如此有才之人,看透一切,竟也被囚困于皇宫的牢笼。

    只是他一边做着崔宥的奸细,一边屡屡帮助自己化险为夷,崔姣姣始终没能明白,他究竟为何如此,表里不一,矛盾为人。

    想着,她突然问道:

    “赵先生,崔瓷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

    赵庸之不曾转过头来看她,只是默许她继续开口。

    “先生觉得,这世上有绝对的好人,或坏人吗?”

    赵庸之微微一笑:

    “在棋局里,只有棋子与执棋人。”

    崔姣姣不解,继而问道:

    “那先生是哪一种?”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伞又往她那边偏了偏:

    “公主,该走了。”

    雪越下越大,很快掩盖了二人的足迹。

    而在他们身后,清心殿的窗棂后,崔宥正死死盯着这一幕,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

    春节宫宴会很有趣。

    岁和九年,深冬,泗京城。

    千岁侯府外,长街十里尽覆缟素。

    白幡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如招魂的鬼手撕扯着万里无云的天。纸钱混着雪片翻飞,落在沿街甲士的铁盔上,顷刻便被体温融化成混浊的水痕。百姓们缩在坊墙后窥探,自先帝驾崩后,再未见过这般阵仗的丧仪。

    “镇北将军阎泱,英魂不灭——”

    礼官嘶哑的唱诵刺破这夜雪幕,泗京天亮,晨光刺破邪祟眼。

    侯府正堂前,六十四名玄甲军抬着一樽通身由沉香木打造的棺缓缓而来,铁靴踏碎地上刚刚冻结的薄冰。那棺材通体漆黑,棺头却雕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鹰。

    老鹰踽踽独行,不与走狗为伍,翱翔天际,自由南北,是阎泱生前最爱的纹样。

    崔姣姣站在府外石狮旁,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她向府内深处,远远地望见了那道人影。

    阎涣一身素麻丧服,未束冠,散乱的黑发垂在惨白脸侧,像幅被墨汁污了的透白雪宣。

    他立在灵堂阶前,身形笔直如剑,可崔姣姣分明看见他扶棺的手在抖,青白色的指节死死扣着棺木边缘,仿佛要把那黑檀捏出一道裂痕来。

    “阿泱”

    他忽然俯身,额头抵上冰冷的棺椁。

    灵堂内白烛高燃,长明不灭,阎泱的牌位立在最中央,金漆字迹刺得人眼眶生疼。

    ‘大贺镇北将军阎公讳泱之灵位’。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新刻的,金漆还未干却,像极了阎涣呼之欲出的泪。

    ‘兄,阎涣立’。

    崔姣姣的眼泪倏地滚下来。

    “将军”

    一名副将捧着染血的战袍跪在阶下,那是他们为阎泱更衣时,从他的尸身上剥下来的。箭孔、刀痕、还有被钝器砸碎的护心镜每一处伤口都在诉说那场围杀的惨烈。

    阎涣没有接过那副铠甲。

    烛火“噼啪”作响,爆裂出一阵火花。

    堂下站,着的将士们突然红了眼眶。

    这些跟着阎氏兄弟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此刻控制不住地喉结滚动,铁甲下的肌肉绷得发颤。有人猛地捶向胸口铠甲,闷响如雷。

    “报仇!”

    “报仇——!”

    低吼声从灵堂漫向庭院,惊飞檐上积雪。

    阎涣缓缓闭眼,心脏仿佛被撕碎。

    “阿泱。”

    他俯在棺边低语,呼出的白雾覆在棺木上:

    “你的冤屈,将士们都记得。”

    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棺面,像在抚摸少年将军永远凝固的笑颜。上一次如此小心,还是温热的掌心轻柔拂过崔瓷的唇边。

    “阿泱,你放心,我会让崔宥”

    他忽然轻笑一声,剩下的半句话湮灭在齿间,只在心中掷地有声:

    “血债血偿。”

    府门外,崔姣姣踉跄后退半步。

    她看着阎涣直起身,素麻丧服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那一抹瘦削凌厉的轮廓。雪片落在他眉骨,却化不开那眼底的冰。

    他们之间,不过隔着一道门槛。

    可她迈不进去了。

    崔氏公主的身份、崔宥的阴谋,以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血仇鸿沟,每一样都像无形的锁链,把她钉在原地。

    “公主”

    身后,奉命“护送”她到此处吊唁的墨竹欲言又止。

    崔姣姣抹了把脸,掌心一片湿凉,她突然想起那夜从乱葬岗爬出来时,双手指缝里嵌着的丝丝腐肉。

    这世道,原就是座吃人的坟冢。

    “你们非说他是罪臣奸佞。”

    她盯着灵堂内摇曳的烛火,轻声呢喃:

    “我偏要扶他做千古明君。”

    雪,下得更急了。

    远处钟楼传来沉闷的报时声,像是某种预兆。

    这丧钟,为谁而鸣。

    为阎泱?为崔氏皇权?还是为这个即将天翻地覆的王朝。

    崔宥两面三刀的行径,看似抚慰阎涣的丧弟之痛,可一个杀人者大摇大摆地超度被害之人的亡魂,堪比诛心。

    永失亲人之苦,痛如断臂,是他一生不会停的暴雨。

    正月初五,入夜。

    皇城内外,红绸高挂,彩灯如昼。

    团圆夜的宫宴,本该是喜庆热闹的,清心殿内,金丝楠木柱上蟠龙盘绕,琉璃宫灯映着满殿珠光宝气。乐师拨动琴弦,舞姬水袖翻飞,酒香混着熏香在暖阁中浮动,奢靡得近乎虚幻。

    可偏偏,有人一身缟素而来。

    殿门处,侍卫高声唱喝:

    “千岁侯到——”

    一语出,满殿歌舞骤停,丝竹声戛然而止。

    阎涣一身素白丧服,仍未束冠,黑发披散在肩,衬得面色愈发惨白如纸。

    崔姣姣坐在席上,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他竟穿孝服赴宴。

    崔宥高坐龙椅,面上笑意不减,眼底却闪过一丝阴冷。他抬手示意乐师继续,声音温润如常:

    “帝师来了,快快请坐。”

    内侍慌忙引着他入席位,阎涣看也未看,径直走向高台,步伐沉着中带着一腔怨愤,直逼龙椅上那人。

    崔宥紧张得嘴角快要挂不住笑,好在阎涣骤然换了方向,于他旁侧的玉椅上落了座。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舞姬重新起舞,金铃脆响,彩袖翩跹,可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瞥向那个一身素白,手臂带孝的男人。

    阎涣垂眸饮酒,对满殿繁华视若无睹。

    崔姣姣死死攥着裙角,眼眶发烫。

    他瘦了。

    阎涣的下颌线条愈发锋利,眼下却青黑一片,连握杯的手都骨节分明,像是大病初愈。可那双曾经对她含笑的狐狸眼,如今冷得像浸了冰的茶水。

    崔宥忽然轻笑一声,前后打量着阎涣与崔姣姣二人,视线扫过长姐那张姿容绝世的脸庞之上,忽而笑了。

    随即,他视若无睹般举杯道:

    “今日团圆佳节,朕有一喜事要宣布。”

    他看向崔姣姣,笑容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长姐失踪一年,如今平安归来,实乃天佑我贺朝。朕思来想去,该为长姐择一良婿,以慰父皇在天之灵,将来也好有人替朕照顾皇姐,不至再有此等险事。”

    “砰!”

    崔姣姣的酒杯脱手,刹那间砸在案上,酒液溅起,打湿了衣袖。

    满殿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崔宥故作关切,急忙问道:

    “长姐这是怎么了?”

    她强压下颤抖,勉强笑道:

    “无妨,只是手滑了。”

    可她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看向阎涣,他依旧在喝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她嫁人与否,与他毫无干系。

    崔姣姣的心狠狠一沉。

    崔宥似笑非笑地扫视群臣,故作公允地开口问询:

    “诸位爱卿,可有合适的驸马人选举荐?”

    礼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接下了这烫手山芋:

    “陛下,怀朔部新王策勒格日英勇善战,若能与长公主联姻,可保北境太平。”

    崔宥故作沉吟,片刻,勾唇一笑,道:

    “怀朔单于?”

    “倒是个好人选。”

    崔姣姣浑身发冷,她下意识看向阎涣,眼中满是哀求,仿佛在用眼神渴望他能帮帮自己,不愿让崔宥得逞。

    阎涣终于抬眸,却是看向崔宥,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陛下圣明。”

    她瞬间如坠冰窟。

    他竟附议。

    崔宥眼中精光一闪,故作惊讶道:

    “帝师也觉得合适?”

    阎涣慢条斯理地斟酒,语气淡漠:

    “公主金枝玉叶,嫁去草原,怕是受不住风沙。”

    他抬眼,目光如刀。

    “不如选个近些的,比如,工部尚书许大人?”

    满殿哗然。

    那被点了名的工部尚书执杯的手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崔宥脸色微变,随即笑道:

    “帝师说笑了,许卿资历尚浅,岂有资格尚公主?”

    阎涣嗤笑一声,仰头饮尽杯中酒,旋即接话:

    “资历尚浅,便做到工部尚书,许大人,好本事。”

    人人都知晓,阎涣在借机讽刺此人靠攀附崔帝才被破格提拔一事。

    满座朝臣无一人敢接话,阎涣讥笑一声,终于开口:

    “既如此,那陛下还是留着公主吧,免得嫁出去…”

    他话音一顿。

    “又莫名‘失踪’一年。”

    宴会的气氛彻底冷了下来。

    崔宥脸上的笑意逐渐僵硬,最终化为一片阴郁。他盯着阎涣,仿佛要将他拆骨剥皮。

    第57章

    阎涣放下酒杯,淡淡道:

    “臣在服丧,本不该赴宴,只是陛下盛情,臣不得不来。”

    他站起身,素白丧服在满殿华服中刺目至极,口中轻飘飘而出一句:

    “臣告退。”

    崔宥眯起眼,心中谋算打着转,开口道:

    “帝师这便走了?”

    阎涣转身,并未给他正眼:

    “是。”

    崔姣姣看着他,只觉那背影孤绝如峭壁寒松。

    “臣怕再待下去。”

    “这宴席怕是没法善了。”

    满殿死寂。

    崔姣姣猛地站起身,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阎涣的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

    沉重的朱漆殿门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几片雪花趁机卷入殿内,打着旋儿扑向摇曳的宫灯。

    最靠近门边的三盏鎏金宫灯“噗”的一声熄灭,薰笼的白烟袅袅升起,在崔姣姣的眼前织成一道朦胧的纱幕。

    崔宥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玉石扳指与紫檀木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长姐,不去送送?”

    少年帝王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关切,眼底却闪烁着毒蛇般的冷光。

    崔姣姣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惊醒般松开。

    她垂眸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轻声回应道:

    “皇弟说笑了,自是不必。”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雪中。

    殿外传来马车碾过积雪的咯吱声,由近及远,最终归于寂静。她知道,那个曾经会为她暖手,为她抵挡风雪的人,再也不会回头了。

    绵长的宫道上,崔姣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粒被寒风裹挟着砸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在空荡的宫道上回荡,更添几分凄凉。

    “啪嗒。”

    一颗泪珠坠入雪中,瞬间凝结成冰。

    崔姣姣仰起头,任由漫天飞雪落进眼眶,任由冰冷的雪花在体温中融化。

    今夜雪大,难以行路,阎涣留宿在了宫中。

    去年此时,也是如此,一切何其相似,却早已大不相同。

    偏殿的庖厨里,灶火将熄未熄,映得崔姣姣的半边脸都被笼在暖光里。她的指尖被蒸汽烫得发红,却仍旧固执地搅动着砂锅里的百合粥。

    米粒已经煮得晶莹剔透,百合瓣在乳白的粥汤里舒展,去年正月初五,她也是在这里,为阎涣阎泱两兄弟,煮了一碗寓意团圆驱邪的百合粥。

    一滴泪落入滚粥,瞬间消失无踪。

    崔姣姣手忙脚乱地去擦眼睛,却让更多的泪水决堤而出。

    她颤抖着盛出一碗粥,青瓷碗底的并蒂莲在热气中若隐若现,她哀哀地想着,连这图案都是成双成对,她们却分成南北。

    纸灯笼在风雪中摇晃,将她的影子投在回廊的柱子上,时而拉长得像要消散的幽魂,时而缩成小小的一团。

    书房窗纸上,阎涣的剪影挺拔如松,却透着刺骨的孤绝。

    她抬手叩门时,指尖凝结的冰晶簌簌落下。

    “帝师。”

    她开口,声音里透着小心翼翼,轻得如同雪落。

    “我…我煮了百合粥。”

    漫长的寂静后,屋内依旧烛火不动。

    那个曾经对她温柔低语的声音,此刻冷得像檐下的冰棱。

    暖黄的烛光随着推开的门扉流淌而出,映亮她惨白的脸色。阎涣的背影僵在书案前,墨汁从悬停的笔尖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污渍。

    崔姣姣大着胆子推门而去,碎步挪着就到了他的面前,一双手将瓷碗轻轻搁在案上,她深吸一口气,终是开了口:

    “去年今日,我们…”

    玄色广袖扫过案几,“哗啦”一声,粥碗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砸在地上。

    碎瓷飞溅,有一片划过崔姣姣的脚踝,立刻渗出一道血线。滚烫的粥汤泼洒在裙摆上,将薄纱烫得贴在肌肤上,她却感觉不到痛。

    “去年?”

    阎涣终于转身,烛火在他眼底跳动,却照不亮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去年,阿泱还活着。”

    “现在,他和他的父母、我的父亲,一同长眠在阎冢。”

    他将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要把这些音节刻进她的骨血里。

    “去年你还不是细作,去年孤还能自欺欺人。”

    崔姣姣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门框,余光中转过头,她看见书案上摊开的密报,看见墙角染血的战甲。

    风雪从敞开的房门灌入,吹灭了书案上的一盏灯。

    黑暗中,她听见了自己支离破碎的呜咽,也听见了命运在冷笑。这金雕玉砌的皇城,终究成了埋葬真心的坟墓。

    她仰起头,望着这个陌生的阎涣,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

    “我知道你恨我,可你能不能”

    他猛地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恨你?”

    “你也配?”

    崔家的人,一个都不配。

    那一瞬间,崔瓷看清了他眼底的血丝,复杂的情绪像蛛网那般缠着他濒临崩溃的理智。她想起乱葬岗爬出来那夜,自己也是这般绝望。

    “我…”

    她颤抖着去抓他的袖角,试图唤醒他的理智。

    “我真的没…”

    下一刻,阎涣却猛地将崔姣姣甩开。

    “够了!”

    阎涣的眸中染了血般的红,几乎让崔姣姣怕得惊叫出声。

    “阿泱临死前还告诉孤,说公主不会是崔宥的细作。”

    “他到死都信你。”

    这句话话击垮了她。

    崔姣姣瘫坐在地,泪水喷涌,哭得撕心裂肺,而阎涣转身离去的身影,被月光固执地拉长,像一柄利剑,直插进她的心口。

    阎泱,那不是别人。

    那是她的朋友。

    不是将军,不是臣下,更不是什么纸片人,而是真真切切和她相处了一年多的人,她早已视阎泱为至交,不可割舍。

    听到他的死讯,她何尝在心中放下过半分痛。

    她紧紧攥着衣袖,不允许自己哭得太大声,以免招来崔宥的暗影。这一路艰辛外人尽不知晓,一路上几乎唯有他们三人彼此相惜,而今阎泱不在,若崔姣姣自己再被情绪左右,这历史便真的不可能再更改了。

    “阎将军…”

    她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对着被阎涣推开的那扇门外,万里无云的黑色长空喃喃自语着:

    “请原谅我,无法为你的死停下悲伤。”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你一定能明白我的,因为我们想做的是一样的事,对吗。”

    她一把抹去脸上杂乱的泪痕,接了句:

    “有朝一日,我定要拿崔宥的心头血为你敬酒。”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桌上、地上略略干涩的粥渍,向前跨出门槛而去。

    三日后,太庙春祭。

    崔宥高坐玉辇,看着阶下并立的二人,嘴角噙着玩味的笑。

    “帝师,长姐。”

    他声音清越如碎玉。

    “今日祭礼,你们一位是贺朝的股肱之臣,一位是朕的骨肉血亲,便劳烦二位共执祭文。”

    群臣哗然。让服丧的阎涣与崔姣姣同礼,简直是诛心之举。

    崔姣姣攥紧袖中的祭文,余光瞥见阎涣冷硬的侧脸。他仍是一身素服,只在腰间系了条玄色宫绦,像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深渊。

    “陛下。”

    阎涣突然开口:

    “臣有本奏。”

    崔宥挑眉:

    “哦?”

    阎涣不动声色道:

    “北境六州流民暴动,臣请亲往镇压。”

    他要走,还是要去打仗,要在身心俱疲之时把自己置入险境。

    崔姣姣猛地抬头,却见阎涣目光冰冷地掠过她,仿佛在看一个不曾相交的陌生人。

    崔宥把玩着玉扳指:

    “爱卿刚丧至亲,朕怎忍心”

    阎涣冷笑着:

    “陛下圣明。”

    “正因如此,臣才更需替已故的弟弟守好他打下的疆土。”

    祭香袅袅升起,模糊了崔姣姣的泪眼,她突然想起些什么,对着他开口道:

    “我有话”

    ‘嗖!’

    忽然,破空之声乍响。

    一支弩箭从祭坛后方射来,直取阎涣后心。

    几乎是一刹那的事,崔姣姣想都没想,纵身向他身上扑去。

    “噗!”

    箭矢擦着她肩膀划过,带起一蓬血花。

    她的动作让两人站立不稳,瞬间向下倒去,阎涣亦是闪避不及,随着崔姣姣一同重重摔下汉白玉阶。

    这回死定了。

    崔姣姣心中绝望,不知道这回又要受什么伤。

    突然,她感到一片柔软,一只大手托住了她后脑这片要害。

    阎涣竟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她后脑,自己却无法躲避地撞在浮雕螭首之上,鲜血顿时穿肉而出,浸透那一身素服。

    “将离!”

    崔姣姣尖叫着去捂他额头的伤口,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混乱中,她看见阎涣眼底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

    “你”

    阎涣话还未说完,一阵剧痛袭来,崔姣姣顺着阎涣的视线低头,发现另一支箭已没入自己的腹部。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顷刻便倒在血泊里,最后看见的是崔宥惊慌失措的脸,和阎涣猩红着眼抬手要抓她的模样。

    血好烫,雪好冷。

    这是她那时唯二的念头。

    另一个,便是一阵没来由的欣喜,在这时尤为诡异。

    阎涣竟还会为自己受伤,还会因她的伤而露出那样惊恐的模样。

    恨还未成型,爱就先替他做出了决定。

    而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第58章

    梦中,崔姣姣感受到自己漂浮在虚无里,听见似乎有声音环绕在上方:

    “箭上淬了毒…”

    “…活不过三日”

    紧接着,是一阵杯盏碎裂的喧哗声。

    而后,有冰凉的东西滴在她脸上。

    是雪还是谁的泪?

    恍惚间,仿佛有人紧紧握着她的手,指节都在发抖:

    “你敢死…”

    她忽然很想笑,可惜,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堂堂千岁侯也会说这么幼稚的威胁啊。

    更远处,还传来一阵崔宥气急败坏的斥骂:

    “朕要的是阎涣重伤!”

    “谁让你们用毒的!”

    果然。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时,崔姣姣的指尖触到了枕下的青白玉匕首。

    冰冷的玉质在掌心泛起一丝暖意,仿佛在回应她濒死的执念。血色在眼前晕染开来,她恍惚看见阎涣站在雪地里,玄色大氅上落满新雪,眉目如画,一如初见。

    “若我死了。”

    她在心里轻轻地说:

    “能不能换他好好活着。”

    剧痛如利刃劈开混沌。崔姣姣猛地睁眼,喉间火烧般的灼痛让她剧烈咳嗽起来。模糊的视线里,烛火在纱帐外摇曳,将太医佝偻的身影投在床幔上,像一株风中的枯竹。

    “公主!”

    “公主醒了!”

    苍老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看见太医院首正在收起银针。老人布满皱纹的手上还沾着药渍,指节处有被热油烫伤的旧疤。

    “箭毒已清,但伤及内腑。”

    太医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什么:

    “需静养半月,切忌忧思过重。”

    他取出一包药递给侍女,低声吩咐着:

    “今夜若再发热,立即煎服。”

    崔姣姣张了张嘴,干裂的唇瓣渗出鲜血:

    “谁救”

    每个字都像刀刮过喉咙。

    太医的手顿了顿。

    窗外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是檐下冰棱不堪重负断裂的声音。侍女吓得一抖,药包散落在地,褐色的药材在青砖上滚出细碎的轨迹。

    屋外廊下,玄色大氅上积了薄薄一层雪。

    阎涣像一尊石像般立在阴影里,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

    他本该在军营点兵,却鬼使神差站在这里,听着屋内细微的动静。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滚落台阶时的温度,那么轻,那么冷,像捧着一抔即将消融的雪。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撕开朝服为她包扎,记得她血色尽失的唇瓣开合着说什么,却被涌出的鲜血淹没。

    “将离…”

    那是她一年来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太医推门而出时,险些撞上他。老院首惊得后退半步,待看清来人后,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俯首道:

    “公主已无性命之忧,只是”

    阎涣瞬间抬眸,对上太医的眼睛。

    “只是什么?”

    阎涣的声音比檐下的冰棱还冷,垂在袖中的手攥得骨节发白。

    “忧思伤脾,郁结损心。”

    太医叹息着摇头。

    “长此以往,恐有碍寿数。”

    阎涣猛地向前一步,却在指尖触到门框时生生停住。

    大氅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在他脚边堆出一个小小的坟冢。

    郁结于心?

    她凭什么郁结,凭什么伤心?

    一年前不告而别的是她,与崔宥暗中密谋的是她,如今演这出苦肉计的也是她。

    阎涣想过,或许今日刺杀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助崔瓷同自己重修旧好的一出戏,可为何,看到她舍身而来的一瞬,他竟什么都不想顾了。

    唯余害怕。

    透过窗纸,他死死盯着屋内床榻上,那个纤薄的身影,浮动间,忽然又不敢笃定,现在是否只是一个梦境。

    他怕崔瓷再也不回来,又不敢面对她的出现。

    天将破晓时,一缕梅香破开满屋药苦。

    一个浑身黑衣包裹着的人执伞而来,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崔姣姣见过这个人,是阎氏的亲兵,阎泱身侧之人。

    见他蹲下,轻巧将锦盒放在枕边,指尖在盒底轻轻一敲。

    “公主。”

    他十分规矩地点头示意,一张脸被面纱覆着,恍惚间,崔姣姣还以为阎泱活着。

    “这是千岁从前自南疆寻来的雪莲膏,说是对祛疤最有效。”

    崔姣姣答谢着,可那人似乎十分踌躇,并不打算就此离开。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一狠心,抛却那些规矩和暗卫的束缚,对崔姣姣低声开口:

    “千岁在廊下站到三更,雪都没过靴面了亦不肯走。”

    “千岁很担心您。”

    崔姣姣失手打翻一旁的药碗,褐色的药汁在青砖地上蜿蜒。

    窗外,立刻传来积雪塌落的闷响,窗纸上那道修长的剪影无端闯进她的视线,隔着一层透白的窗纸,她也知道那是他。可仅仅停留片刻,似乎确认了她无虞,那道身影又顷刻间倏地消失。

    阎涣大步穿过回廊,积雪在脚下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他的闹钟有太多事交错缠绕,可先前太医的话却尤为清晰地在耳边不断回响:

    郁结损心,有碍寿数。

    “千岁!”

    暗卫追上来,匆匆禀报:

    “行刺的一队人找到了,他们…”

    话未说完,阎涣冷冷张口:

    “杀。”

    这个字像一把长刀钉在黎明前的雪地上。

    阎涣望向灰蒙蒙的天际,雪片落进眼中,融成温热的水痕。

    “一个不留。”

    转眼间,半月过去,崔姣姣腹部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仍有些余痛。偏巧此时,皇宫中忙着一件大事,她不能不去。

    阎泱的生忌。

    皇城内外,素缟漫天,白幡猎猎。

    正午的日光惨淡,照在太庙前的汉白玉阶上,映出一片森冷的白。镇北将军阎泱的生忌大典,竟比先帝驾崩时的排场还要盛大。

    殿前广场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皆着素服,垂首肃立。寒风卷着纸钱纷飞,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又被风掀起,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崔宥来了。

    少年帝王一身崭新的明黄龙袍,外罩素纱,腰间还系着一条玄色玉带。他缓步踏上玉阶,面容哀戚,眼底却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阎爱卿为国捐躯,朕痛心不已。”

    他站在灵位前,声音哽咽,仿佛真的悲不自胜:

    “今日生忌,朕特来上香,以慰英魂。”

    崔姣姣站在女眷首位,瞧着如此浩大的场面,心中不免感慨。

    她的箭伤刚好不久,腹部仍缠着厚厚的纱布,此刻被素白的丧服遮掩,无人知晓那底下是怎样痊愈的伤口。她看着崔宥虚伪的表演,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

    阎涣站在武将之首,一身玄甲未卸,腰间佩剑森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崔宥走近香案,看着他拿起三炷香,正当他蹙眉上前,准备拒绝让杀人凶手给弟弟上香之时。

    “砰!”

    香火盆突然被崔宥“失手”打翻,滚烫的香灰泼洒在阎泱的灵位前,火星四溅。

    满殿死寂。

    阎涣的瞳孔骤然紧缩。

    “哎呀。”

    “朕手滑了。”

    崔宥故作惊讶,唇角却微微上扬。

    “阎爱卿不会介意吧?”

    ‘铮——’

    剑刃出鞘的寒光划破凝滞的空气,阎涣的剑尖直指崔宥咽喉,声音冷得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只是一刹那的功夫,世人再次看见了十年前血染皇城的“阎王”。

    “你找死。”

    崔宥竟不躲不避,反而笑了。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帝师君前拔剑…”

    少年帝王缓缓后退一步,眼底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意图弑君,是为谋反大罪!”

    “羽林卫!”

    殿门轰然洞开,数百名披甲执锐的羽林军鱼贯而入,瞬间将阎涣团团围住。刀光剑影映着满殿素缟,刺得人睁不开眼。

    文武百官哗然,有人惊恐后退,有人暗自窃喜,更多人则沉默观望。

    这场君臣博弈,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无人在意处,崔姣姣的脸色变得煞白。

    她太了解崔宥了,他今日设下此局,就是要让阎涣在众目睽睽之下“谋反”,然后名正言顺地诛杀。

    此时若在文武群臣面前公然开打,势必会给阎涣把奸佞的帽子死死扣在头上。她想到此处,知晓绝不能任由事态发展下去。

    “陛下明鉴!”

    崔姣姣猛地冲出人群,跪在崔宥面前。

    “阎将军只是一时悲愤,绝非有意冒犯!”

    崔宥垂眸看她,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长姐这是要为他求情?”*

    “杀。”

    少年帝王轻飘飘一个字,羽林卫的刀锋已然劈下。

    “不要!”

    崔姣姣想都没想,纵身扑向阎涣。

    她太慢了。

    剑光已至阎涣身前,她已经来不及推开他。

    腹部刚刚愈合的箭伤还隐隐作痛,崔姣姣此时也萌生出对死亡的恐惧。

    可只是一秒,她便身下发力,毫不犹豫地冲过去,只能死死住阎涣,仿佛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与他相拥那般,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寒芒之下。

    “噗嗤!”

    是利刃入肉的闷响。

    剧痛从肩胛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崔姣姣闷哼一声,鲜血已然从唇角溢出,染红了阎涣的玄甲。

    “姣姣!”

    阎涣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慌乱。她想要抬头看他,视线却开始模糊。

    第59章

    旧伤未愈,新伤又添。

    她恍惚想起那支射入腹部的箭,想起乱葬岗爬出来时的腐臭,想起他赶自己走时,眼底的恨意。

    真奇怪,明明这么痛,她却很开心。

    死男人,说着恨我,还不是爱我爱得要死。

    她心里竟有一丝得意。

    “将离…”

    她艰难地抬起手,想摸一摸他的脸,她已经太久没有碰过他了。

    “别再推开我了…”

    指尖还未触及,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软绵绵地躺在阎涣的怀里,这个男人竟开始浑身发抖。

    阿泱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垂下手,便再也没有回应。

    不要。

    不要死。

    黑暗吞噬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听见阎涣撕心裂肺的吼声。

    他想要抱着崔姣姣站起身,浑身的力气却在一瞬间被抽光了。羽林军不知所措中将他二人包围成圈,崔宥冷着脸欲下达最后的指令,刚一开口,大殿中,灵堂却毫无征兆地起了火。

    “欻——”

    火焰瞬间爆破,阎涣背对着那里,扭过头去看,见熊熊焰火中,跃动着的仿佛是堂弟的魂魄。

    崔宥故意打翻了带着火花的香火盆,却成了助阎泱救兄嫂一命的关键。

    “陛下息怒,千岁侯想来是兄弟情深,见大将军香火被打翻在地,难免怒气,还望陛下体谅。”

    殿下,一位武将出列谏言。

    一语出,数位将军齐齐出列,那都是阎涣交好的臣子,无不手握军功。这哪里是求帝王宽恕,分明是好言逼迫。

    崔宥沉默着,龙袍在刺眼的日光下十分夺目,穿在他一少年身上,却衬得他愈发可笑。

    半晌,他终于还是开了口:

    “是朕先打翻了镇北将军的香火盆,朕…”

    “对不住。”

    “此事作罢。”

    他拂袖而去,羽林军后退着收刀入鞘,而后亦纷纷退下。慌忙赶来的太医赶忙查看公主的伤势,可看他眉头紧锁,阎涣便知晓不妙。

    “快将公主移至床榻罢。”

    太医急忙叮嘱,阎涣瞬间回过神来,撑着力气站起身,朝着自己在宫中的殿宇跑去。奔跑间,他回身看了一眼弟弟的灵位,无数下人正手忙脚乱地扑灭火焰,正如那一日,百余名暗卫围杀他生的希望一般。

    只停留一眼,阎涣重新振作精神,一刻不敢停下地飞跑着。

    怀中的人一动不动,会是什么结果,他不敢再去想,此刻他只知道,这是他在世上最后一个珍爱的人,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消失了。

    千岁侯府,寝殿内。

    阎涣抱着崔姣姣冲进内室时,殿内的烛火猛地一晃,映得他脸上血色尽褪。他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碰即碎的薄冰。

    “传太医!”

    他声音嘶哑,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怒吼。

    “所有太医!立刻!”

    不到半刻钟,太医院三位院首匆忙赶来,身后跟着数名药童,均是慌慌张张地捧着药箱、银针和各色药材守候在旁。为首的陈太医刚掀开崔姣姣后背的衣衫,便倒吸一口冷气。

    新伤叠旧伤,这可不大好啊。

    “这一剑再偏半寸,便伤及心脉”

    陈太医颤声道。

    “公主本就箭毒未清,如今又失血过多,怕是”

    阎涣的声音冷得刺骨:

    “孤要你们想办法,保住公主的命。”

    太医们面色惨白,一刻也不敢懈怠,立刻围上前去。

    陈太医取出一包金疮药,低声道:

    “先以烈酒清洗伤口,再敷此药。”

    他转头吩咐药童:

    “去煎一副‘回阳汤'来,人参三钱、附子两钱、干姜一钱半,加龙骨、牡蛎各五钱,急火煎好,速来喂公主服下!”

    另一名太医翻开崔姣姣的眼睑查看,眉头紧锁。

    “气血两亏,需辅以'八珍汤'调养。”

    所谓八珍,便是以当归、川芎、白芍、熟地各四钱,人参、白术、茯苓各三钱,甘草两钱,慢火煨两个时辰的药汤,可短时间内大量补上受伤之人的所需。

    阎涣站在一旁,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他听着太医们一句句诊断,看着侍女们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只觉得胸口窒闷,几乎喘不上气。

    差一点,他又要失去她了。

    “千岁侯…”

    一名婢女捧着干净纱布,怯生生地开口:

    “奴婢要为公主更衣上药了…”

    阎涣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睛,而后猛地背过身去。

    他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听见崔姣姣在昏迷中痛苦的闷哼,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那气味像是无形的钩子,狠狠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终究没忍住,侧过头看了一眼。

    烛光下,崔姣姣的后背纤薄如纸,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可一道狰狞的剑伤横贯肩胛,皮肉外翻,鲜血仍在缓缓渗出。

    阎涣的呼吸一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崔姣姣,脆弱、破碎,便如一尊精美的瓷器,仿佛随时会消散。

    悔恨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想起自己曾冷言相对,想起自己将她拒之门外,想起她一次次试图解释,却被他一次次推开。

    “禀千岁侯,药上好了。”

    婢女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阎涣僵硬地点点头,待婢女退下后,才缓缓转身,坐在了床榻边。此后,便始终亲自守着她,寸步不离。

    夜半时分,崔姣姣在剧痛中微微睁眼。

    她因痛苦而略略呻吟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阎涣却猛地抬头,见四周无人,又小心翼翼地低头看去,见崔姣姣终于苏醒,他忍不住眼眶通红,回了声:

    “我在。”

    这是他们分别重逢以来,他第一次这样轻声细语地同她说话。

    “我不是…细作…”

    她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是崔宥…他污蔑我…想…”

    阎涣握住她的手,掌心竟一片冰凉。

    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长久地凝视那一双脉脉含情的杏眼,似乎想要从中窥探她的真情或假意。崔姣姣懂观人知微,可阎涣混迹官场多年,是否虚言,他亦能辨出三分。

    可唯独看向崔姣姣时,他的一切精明,全部瓦解崩塌。

    崔姣姣的睫毛颤了颤,看着昔日的爱人仍心存疑虑,她的心中萌生出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

    “你不是让我回答,为何我消失了一年渺无音信吗。”

    “现在,我告诉你。”

    二人四目对视,黑暗的夜色下,几乎只能看见彼此模糊的轮廓,可崔姣姣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泛着晶莹,阎涣不受控制地沉默着,等她开口。

    “因为我我来自…”

    “很久很久后的时间。”

    这句话荒谬至极,就连崔姣姣也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坦诚相待的,她等待着阎涣的嗤笑或质问,可阎涣却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信。”

    他不需要明白什么是“很久以后的时间”,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宁愿为他死两次。

    “我…”

    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了。

    黑暗如潮水般漫上来时,阎涣浑身一僵。自崔姣姣失踪后,他辗转难眠,每当天公布雷、暴雨倾盆,又或是任何声音传入他耳中,他便会心惊胆战,翻身拔剑。

    她失踪后,阎涣重新开始惧怕黑暗了,可那些因保护他而点燃的蜡烛,是阎泱准备的。如今,阎泱已死,他总忘记替自己备好蜡烛。

    此刻,黑暗吞噬了一切。

    他猛地站起身,想要去点灯,却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恐惧如附骨之疽,顺着脊背爬上来,冷汗瞬间浸透了阎涣的里衣。

    他怕了。

    怕黑暗,怕失去,怕这漫漫长夜永远没有尽头。

    最终,他抱着剑,蜷缩在崔姣姣的床榻边,浑身发抖。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发顶。

    “将离?”

    崔姣姣虚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他抬头,在黑暗中隐约看见她模糊的轮廓。

    “你怕黑,快上来。”

    她往里挪了挪,纤细的手轻轻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阎涣愣住了,未曾想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于礼不合…”

    “笨蛋。”

    她轻笑一声。

    “在很久很久以后,我生活的那个时间里,相爱的人本就可以相拥而眠。”

    阎涣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在惊奇那个在崔姣姣口中的“很久以后”为何民风如此开放,竟可允许男女不成婚便同榻而眠。又或许是诧异,她竟愿意在并不允许未婚男女同榻而眠的此时,许他暂避惊惧之心。

    终于,阎涣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

    他的动作很是僵硬,生怕碰到她的伤口。

    起初,阎涣只敢面朝房梁,连呼吸都十分小心,随后,便是慢慢转过身子,与她面对面相视而笑,见她唇边微勾、目波似水,那因黑暗笼罩而迸发出的恐惧,竟好了大半。

    他看着这样一张脸,褪尽铅华,却仍是绝世无双,脑中竟未有半点非分之想。

    阎涣满心记着的唯有三样,她幸福的笑、委屈的泪水,和未愈的伤。

    最终,他只是极轻地环住崔姣姣的腰,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克制着那份失而复得的贪婪,呼吸着独属于她的茉莉花香。

    她的气息,她的温度,她微弱却坚定的心跳,这一切都在告诉他,她还活着。

    第60章

    “姣姣。”

    阎涣的声音闷闷的,细细听去,竟还带着些孩子气。

    “嗯?”

    崔姣姣轻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回应着。

    “谢谢你。”

    他喃喃自语着,崔姣姣无奈地笑,回他:

    “谢我什么?”

    他埋头低声着:

    “谢谢你救我,一次又一次。”

    “朝堂的解围、漠州的援军、司州的阴谋、崔宥的刺杀…太多了,多到我已经数不过来,你到底救了我多少条命。”

    崔姣姣不仅失笑,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不该疑你,更不想疑你,无论你信不信,我从未有一刻真的认定你是崔宥的奸细。”

    “只是我…”

    他突然沉默了下去,崔姣姣却替他接了话:

    “只是你骤然与我分离,遍寻不得,朝堂波诡云谲、草原屡屡犯境,内忧外患使你身心俱疲,唯一的亲人也…”

    崔姣姣说不下去了。

    为何命运竟要如此待阎涣,那些他失去的东西,那些上天剥夺他的权利、还有那些旁人加诸在他身上的恶,简直罄竹难书。

    如果没有对自己的一点恨,和很多爱,他要怎么支撑自己活到今天。

    “我懂你的苦。”

    她道: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我们相互折磨这许久,就此休战,好吗?”

    阎涣没有回答,只是略挪了挪脑袋,附在她耳边郑重开口:

    “姣姣,我很想你,我不能失去你。”

    “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崔姣姣一时没有回应,她竟听见阎涣哽咽的声音,此时看不清彼此,他的痛苦分外清晰。

    “将离。”

    她叹息着。

    “好。”

    似乎是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地,阎涣忽而双臂收紧,将崔姣姣抱得更紧,许久不再说话。正当崔姣姣以为他已熟睡之时,阎涣忽而开口:

    “阿泱没了。”

    崔姣姣没有说话,只是回以双手环绕,将他抱得更紧。

    “我弟弟没了…”

    他的眼泪终于决堤,这些时日中,那些清醒与克制,终于在找到一个终于可以依赖信任之人的此刻,尽数崩塌。

    “我唯一的亲人,也被崔仲明的儿子害死了…”

    二十年的压抑,二十年的隐忍,二十年的仇恨与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崔姣姣的眼泪无声滑落,浸湿了他的发丝。

    “我知道。”

    她柔声回应着,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了。

    痛苦淹没他本就悲惨的半生,如今更折断了崔姣姣本身为半个局外人的理智。

    你会给阎泱报仇的,一定会。

    崔姣姣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只手始终抚摸着阎涣哭得颤抖的发丝。

    夜还很长。

    但至少此刻,他们不再孤独。

    次日。

    御书房的青铜兽炉里,沉水香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缕残烟在凝滞的空气中扭曲。

    崔宥一双崭新的龙靴踏过满地零散的奏折,上好的宣纸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忽然暴怒,猛地抓起案上的青玉镇纸,狠狠砸向跪伏在地的暗卫统领。

    “废物!”

    少年天子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三千禁军拿不下一个重伤的女人和一个阎涣?”

    镇纸擦着暗卫的额角飞过,在紫檀柱上撞得粉碎。一缕鲜血顺着暗卫铁青的面颊蜿蜒而下,滴在金砖上,绽开一朵小小的血花。

    “陛下明鉴…属下…”

    暗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强撑着开口:

    “如今千岁侯将公主寝殿围得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阎家的亲兵个个武艺非凡,属下实在…”

    他没敢继续说下去。

    “给朕住口!”

    崔宥突然暴起,玄色龙袍在大开大合的动作间扫落了书案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暗卫手上,那人却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少年天子胸膛剧烈起伏,苍白的面容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窗外,忽有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他眼底翻涌的癫狂。

    冬天,又一次过去了。

    崔宥倏忽愣了下。

    他即将迎来自己即位的第十年,也是在阎涣身侧苟且偷生的第十年。

    十个寒冬转瞬而逝,他从瑟瑟发抖的八岁孩童,长成了十八岁的成年男子。他有着和父皇一样的精明算计、一样的铁血手腕,他比崔仲明更狠辣阴毒,为何还是豁出命去也斗不死那阎家的孤儿。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一声细微的“咔嗒”声从龙案下传来。

    崔宥的动作猛然顿住,他缓缓低头,看见案底暗格弹开一道缝隙,透过略略模糊的字迹,他倒抽一口凉气,那竟是先帝崔仲明生前最隐秘的机关。

    他挥手,立刻屏退了所有人,而后,崔宥不成体统地跪趴在冰冷的地砖上,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探向那暗格。

    指尖触到那一封羊皮信笺的瞬间,一股陈年的墨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恍如先帝临终挣扎的吐息。

    火漆上的蟠龙印完好如初,仿佛在嘲笑他这些年的徒劳挣扎,崔宥颤抖着用牙撕开信封,那动作,如同一头饿极的幼兽,泛黄的信纸也随之在他的掌心发出脆响。

    “吾儿宥亲启:若他日阎氏势大难制,可寻怀朔部太后…”

    “骆绯。”

    字迹入眼的瞬间,崔宥的呼吸停滞了。

    他死死攥住信纸,指节泛出青白。那些蝇头小楷在眼前扭曲蠕动,化作一条条毒蛇钻入他的脑海。

    原来二十年前阎垣死后,其妻骆氏并未殉节,而是被先帝秘密送往怀朔部和亲。原来现任单于策勒格日,竟是阎涣同母异父的亲弟。

    原来先帝早就算准了今日之局,留下这步绝妙的杀棋。

    “哈哈…”

    “哈哈哈哈哈——!”

    崔宥的笑声起初像呜咽,渐渐变成歇斯底里的狂笑。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龙冠几度歪斜,眼泪顺着尖削的下巴滴落在先帝的字迹上。

    父皇,还是你深谋远虑,竟为儿臣留下这足以掀翻棋局的一手。

    但终究,你没杀了他,或许儿臣比您更胜一筹。

    暮春的草原刚经历一场暴雨,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血混合的腥气,金帐前,一面狼旗湿漉漉地垂着,像条死去的巨蟒。

    骆绯正在围炉煮茶。

    晨光如蜜,流淌在金帐的每一道缝隙里,骆绯跪坐在织满莲花纹的羊毛毡上,犀角梳悬在发间迟迟未动。

    二十年了,草原的朔风竟未能摧折这头中原养出的青丝,鸦羽般的长发垂落腰际,在晨光中泛着幽蓝的暗芒,像月夜下的河水。

    发丝间偶尔闪过几星银亮,却不是华发,是老单于阿斯愣在世时,亲手为她编入发辫的星月银链。

    “阏氏,今日要绾草原髻还是中原鬟?”

    老侍女卓玛捧着鎏金妆奁轻声问道。

    铜镜里,映出一张令日月失色的面容。

    黛青的眉如远山含翠,其下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本该妖媚入骨,却因眸中氤氲的慈悲而显出菩萨般的宝相。眼尾处细细的纹路像被春雨洗过的蛛网,非但不显老态,反添几分易碎的韵致。

    “中原的吧。”

    骆绯轻声道,嗓音似清泉漱玉。

    她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这个中原女子特有的婉约动作,与身上素白的草原长袍奇异地交融。袍角银线绣的忍冬纹随着她的动作泛着微光,这是她坚持保留的故国印记。

    帐外突然传来牧民的歌声,骆绯下意识抚上腰间银铃。

    铃铛里,藏着的红豆轻轻碰撞内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阿斯愣送她的定情物。

    那个憨厚的草原汉子曾红着脸说:

    “铃铛锁住中原女子的相思,红豆拴住草原男儿的心。”

    素白的手指突然颤抖起来,指节泛出病态的青白,就在去年,那个总爱用粗糙手掌为她绾发的丈夫,就躺在这块织毯上咽了气。

    “阏氏您又哭了。”

    卓玛自一旁递来浸了雪水的帕子。

    骆绯这才发现,铜镜里的自己眼角又红了,那抹胭脂色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像雪地里落了两瓣红梅。

    她今日依旧穿着月白的袍子,连腰间的绦带都是素银的,这是她能为亡夫守的最后一点相思。

    帐帘忽被晨风掀起,一缕阳光斜照在她眉间。

    那里永远凝着道浅痕,像是被无形的笔蘸着愁苦画上去一般。

    萨满说,这是被长生天亲吻过的伤痕。

    骆绯突然站起身,素白的袍角扫过矮几,碰翻了装着马奶的银碗。

    奶香弥漫中,她望向挂在帐壁上的两幅画像,左边是玄甲佩剑的阎涣,右边是裘衣弯刀的策勒格日。

    两个儿子相似的眉眼在晨光中渐渐重合,最终化作二十年前长安城外,那个追着马车哭喊“娘亲”的小小身影。

    “今日。”

    她的手指抚过画像上阎涣的铠甲,喃喃自语着:

    “是我与我儿将离分开的第二十一年。”

    卓玛没有回答。

    她知道,阏氏问的从来不是日子,而是那个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当年被强行送上和亲马车的母亲,该不该为活下来的儿子庆幸。

    骆绯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点点猩红。

    她迅速将帕子攥紧,转身时发间的银链叮咚作响,像极了二十年前长安城的夜雨,敲打着节度使府的青瓦。

    她淡然坐下,一双素白的手指捏着银匙,轻轻搅动铜壶里的马奶。

    忽然,一阵狂风掀开帐帘,一卷信笺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阎涣之母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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