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白桐仍垂着脸,嗓音微微哑着:“姑娘还要练剑吗?”
“不练了。”
辜山月朝正屋走去,走过漆白桐时,他又开口道:“殿下他……”
辜山月脚下瞬间停住,回头看他。
漆白桐本来有话想说,可看到辜山月的反应,却又不太想说了。
他不说,辜山月也要问:“玉儿怎么了?”
漆白桐摇摇头,只道:“你很关心殿下。”
“当然,他是玉儿。”
辜山月说得理所当然,月色下一双眼黑白分明,像是旁人问什么她就会答什么。
漆白桐忍不住追问:“你对他好,只是因为乌娘娘,还是你……”
辜山月等了会:“我什么?”
“还是你对他有情?”漆白桐语速极快,像是嗓子眼里有狼在追。
辜山月不做思考道:“都有。”
漆白桐心头猛地一松,那口提起来的气没有放下,泄得一团糟,带着苦意凉嗖嗖淌进五脏六腑。
她果真对李玉衡有意。
辜山月见他愣愣出神不再说话,不甚在意地转身回屋,还道:“饿了,去做饭。”
漆白桐握刀的手收紧,指节惨白,涩声道:“……好。”
她总归还是需要他的。
尽管只是暂时。
漆白桐向来动作很快,辜山月歇了一会,桌上已然摆满饭菜,漆白桐沉默地站在桌旁,为她夹菜。
辜山月招呼道:“坐下来一起吃。”
漆白桐垂着眼:“还是不了。”
辜山月抬目,手指在桌上点了下:“是谁说过,他会听话?”
漆白桐抿唇坐下:“是我。”
“吃。”辜山月简短命令。
两人对坐用饭,汤米饭菜都很合辜山月的胃口,她吃得很香。
漆白桐端着碗,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一味地为辜山月夹菜添汤。
直到辜山月香香吃过两碗,一抬头,才发觉漆白桐碗里的饭都没动。
“你怎么不吃?”正说着,一眼瞧见漆白桐泛红的眼眶,辜山月惊讶,“你眼睛怎么红了?”
“我……没事。”漆白桐嗓音低低,别开脸。
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你不会是哭了吧?”
辜山月看向满桌子的菜,又看看他红透的眼眶,不免想象出一个画面,漆白桐高高瘦瘦的个子,窝在灶台前边抹眼泪边做饭……
“你到底是怎么了?”
漆白桐嘴唇微微抿着,睫毛掀开,带着点湿意:“我……做的饭,你喜欢吗?”
“喜欢啊。”辜山月答得不假思索。
“那便够了,”漆白桐嘴角扯动,勉强露出个笑,“我没事,只不过是灶台烟灰迷了眼睛。”
很拙劣的理由,但辜山月信了。
毕竟她实在想不到漆白桐上药都面不改色,能有什么事情叫他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
“那下次小心点。”
“我会的。”漆白桐又沉默下去。
吃过饭,辜山月在院子里溜达一圈,洗漱好躺在床上,快睡着了又想上茅房。
辜山月挠头爬起来,经过院子时,一个黑影杵着,吓她一跳。
辜山月眯着的眼睛瞬间睁开,原来是漆白桐,他正背对她站着,露出小半张脸,一手抱着盆,一手拿起一团布料。
那布料的颜色色泽……看着怎么像是她今天换下的小衫。
她正要开口,只见漆白桐慢慢低下头,轮廓分明的侧颜离那团布料越来越近。
辜山月:“?”
“你干什么呢?”
漆白桐瞬间浑身僵硬,缓缓转过身来,手里还拿着她的小衫。
“姑娘……”
辜山月走过去,迎着薄薄月色,看清盆里是她今天换下的所有衣裳,她问:“你端着我的衣裳做什么?”
“我……拿去给浆洗婢女。”漆白桐开口,嗓音嘶哑,逆着光的面容看不真切。
“这么晚了,想必她们也睡了,明日再送吧。”辜山月说。
“好,”漆白桐紧绷的手臂稍松了松,“那我先把衣裙放起来,”
他正要转身离开,辜山月突然叫住他:“等等。”
漆白桐眼神波澜又起:“姑娘?”
辜山月紧盯着他,凑到他微微抽动的手指前,嗅了下,奇怪道:“好像有股香气,你是在闻这个?”
漆白桐眼瞳震动,破罐子破摔地答:“……是。”
“估计是院中熏香的味道,你喜欢的话,自己去找婢女要。”辜山月体贴地关怀了句。
以为他是喜欢这熏香味道,并未多想。
漆白桐:“……好。”
辜山月打了个呵欠,接着去上茅房。
漆白桐站在原地,静默无言,一直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直到看不见,才低头看了眼手里被攥紧的皱巴小衫。
半晌,他低低笑了声。
有时候,她还真是迟钝得厉害。
几乎会让他觉得,即便她与李玉衡两情相悦,也很容易会被哄骗得红杏出墙。
眨眼便是中秋宫宴,辜山月勉勉强强穿上李玉衡送来的那身宫装,好看是好看,但颇为累赘,太多明扣暗扣,她没有耐心只胡乱拢上。随便乱扣了几颗。
房门打开,她一身淡金宫装,不施粉黛,叫这繁复宫装都显得清新灵动起来。
等在门口的漆白桐定定看着她,直到辜山月露出疑惑的表情,他才猛地转开脸。
好一会,他暗自呼吸了下,走过来低声道:“姑娘,我帮你整理一下。”
辜山月点头,坦然伸开双手,等着他伺候。
漆白桐嘴角微不可查地撩起,伸出手,灵巧迅速地把一个个明扣暗扣翻出来,扣错的重新扣,漏掉的重新扣。
扣到下裙,他单膝跪地,在她裙边细致整理。
这姿态,哪里像个隐于暗处的高手暗卫,完全是个殷勤侍奉的小奴。
可辜山月想不到这么多,对她来说,暗卫还是小奴无甚区别。
漆白桐的照料她很受用,她便理所当然地指使他。
而同样巧的是,漆白桐也并不觉得屈辱。
他喜欢被她指使,被她使用。
即便他的侍奉偶有越界,辜山月也一无所知,知道也不甚在意,她们之间莫名达到一种诡异的和谐。
漆白桐手指在裙边摸索着滑落,扣住一排又一排的细密珍珠扣子。
辜山月原本百无聊赖地看着他,忽然抬头,看向院外。
漆白桐耳朵一动,听出来人的身份,他立即加快动作,手指翻飞,迅速扣完所有扣子,起身站到一旁。
他刚站定,院门吱呀一响,李玉衡走进来。
辜山月眨眨眼睛,回头看了眼漆白桐,他突然动作那么快做什么?
“姐姐,这衣服好衬你,”李玉衡绕着辜山月走了一圈,眼前一亮,“你穿起来和母亲一样好看。”
辜山月神色微动,又摇摇头:“师姐好看。”
“都好看,”李玉衡笑,拉起她的手,“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往前走,漆白桐沉默无声跟在后面,还没跨出院门,李玉衡停步回身:“漆大人留步,这次你就不必跟着了。”
漆白桐抬眼,目光落在辜山月身上。
辜山月皱眉:“他为什么不能跟着?”
“姐姐,宫中自有布防,我们若是带着暗卫进宫,乃是不敬。”李玉衡解释,说得有理有据。
可辜山月有时并不怎么讲理,尤其是面对这座皇城的规矩。
“不敬?对谁不敬?皇帝?”辜山月冷笑,语气中满是不屑,“我不杀他已然是顾念师姐之情,他也配叫我敬他?”
李玉衡无言片刻,妥协道:“……好吧,姐姐想带便带。”
辜山月有时什么都无所谓,有时又执拗得厉害,多年和她相处的经验告诉李玉衡,此时不能拂了她的意。
李玉衡侧目看向从头到尾沉默的漆白桐,淡淡道:“走吧,漆大人。”
漆白桐垂下眼,拱手行礼。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有李玉衡在,漆白桐自然没有资格和辜山月坐在一处,他骑马跟在马车后,与白砚同行。
他看不到马车里的情形,但时不时能听到李玉衡的笑声。
想来她们相处得很愉快。
白砚不由得感叹:“即便两年未见,殿下同月姑娘的情谊也分毫不减呐。”
漆白桐手持缰绳,闻言只道:“天家亦有情。”
白砚微愣,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这么多年,涿光山双剑与李家父子之事传得风风雨雨,这是从未有过的奇事。
天家之情,有情也似无情。
当年的乌娘娘如此,如今的月姑娘恐怕也是如此。
漆白桐耳边清净了,他目光又重新投回马车上,即便什么都看不见,他也这么望着。
到了皇宫,马车一路进了宫门,漆白桐白砚等人下马跟随。
马车行到太微宫,李玉衡与辜山月下车,再由宫人领着进殿。
只是这时出了麻烦。
“殿下,这姑娘的佩剑……”宫人面色为难道。
李玉衡倒是不意外,解释道:“她是辜山月,父皇当年下过谕令,辜山月可带剑入宫。”
当年辜山月入宫探望乌山玉,怎么也不肯解下佩剑,于是雍帝特许她带剑入宫。
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知道,辜山月把皇宫杀了个对穿,带走了乌山玉的尸体和年仅五岁的李玉衡,经此一事,这昔日口谕难不成能算数?
宫人不敢做主,惶然行礼:“殿下暂候,且容小人回禀。”
李玉衡气定神闲一挥手:“去吧。”
辜山月更是毫不在意,拍拍腰间无垢,问:“若是皇帝不许我上殿,你还要我陪吗?”
李玉衡眉毛一挑,听出点意味来:“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你若说要,我便闯一闯这太微宫,十二年过去了,正好瞧瞧皇宫禁卫长进没有。”
辜山月说着,眼底燃着跃跃欲试的兴味。
李玉衡无可奈何,旁人都畏君如畏虎,辜山月偏偏要踩着皇宫底线行事,轻视这座宫城的一切。
“那若是父皇准许呢?”
“那就进呗。”
辜山月撇了下嘴,瞧着像是很期待雍帝不许她带剑入殿,她好再闹上一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