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九盏酒席

    垂拱殿上,穿郡主亲王服饰的悬黎云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打扰正在看奏章的官家。


    哪怕今日破天荒地赐了座,但两个人都尽量缩小存在感,假装自己不在这里,一个多看两眼燃着龙涎香的三脚瑞兽香炉,一个盯着陛下桌上那盘贡果发呆。


    这季节竟然有石榴,云雁纳闷,官家这抠搜性子也舍得吃这么昂贵的果子。


    云雁不着边际地想:石榴有多子多福的意头,陛下该不会真的被元娘一击即中,对邓家大娘起了心思吧。


    思芃今日不在,连个给悬黎使眼色地都没有,悬黎尝试着求助了一下高德宝。


    忠心的内侍官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爱莫能助。


    陛下埋首在文书堆里,没注意到这两人的眉眼官司,但云雁注意到了。


    心里暗道不妙,直觉是那折子戏的事叫陛下起疑了,故意晾着他们,这样一会儿陛下审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受不住这威压什么都招了。


    他又去看悬黎,悬黎老神在在,不知在琢磨什么。


    那头陛下已经认真看过京兆府对邓大娘她小叔的处置,夺了举人身份,入狱半载。


    算是秉公处置了。


    这才安了些心,终于拨冗瞧了瞧两位血脉至亲。


    只一眼便皱了眉,一个傻的,一个痴的,连那温家小女背着他们动春心都不知道。


    陛下叹口气,吩咐高德宝:“传膳吧。”


    悬黎和云雁也立即起身,恭敬垂首,预备等陛下吩咐完,麻利地退下,不打扰陛下用饭。


    只是这次,没能如他们的意,高德宝领着一溜小黄门摆了三副碗筷。


    陛下抬了下巴恩赐:“坐吧,一同用膳。”


    鸿门宴。


    来者不善。


    悬黎与云雁面无表情地交换了个眼神,面上带着得体的假笑向陛下谢恩,规规矩矩地入座等高大伴上菜。


    陛下今日实在是得体过头了,是按“九盏酒”的流程来配的菜肴。


    每一盏酒,都配不同的菜肴。


    照这个吃法,这宴席没有几个时辰下不来。


    分明是要促膝长谈的节奏。


    悬黎捧着琉璃盏子,蔷薇露的香气弥漫开来,她微微一笑,温声询问:“陛下是遇见什么喜事了?这规模都要赶上乾元节了。”


    抱着做个饱死鬼念头的云雁埋头苦吃荔枝白腰子,听了这话,也拿捏了一副要与君同乐的模样,静听陛下御示。


    陛下与悬黎碰了个杯,“是有一桩事,不过不是喜事。”


    陛下适时卖了个关子,借着喝酒的功夫,余光留心着悬黎和云雁的神色。


    他二人还维持着敬酒的姿势恭听圣训。


    “朕记得元娘你同殿前太尉家的女儿走得很近。”


    陛下抬眼,示意她饮尽杯中酒。


    一听陛下提及照楹,云雁脸色有一瞬间不太好看,忍不住想问,悬黎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硬生生忍住,同陛下一齐看向悬黎。


    悬黎喝光了蔷薇露,认真道:“陛下直说吧,可是她有何处不妥,元娘承受得住,也请陛下不要和闺阁女儿计较。”


    好端端地,问照楹做什么。


    这一盏酒用完了,小黄门训练有素地换第二盏流香酒,连云雁没吃完的荔枝白腰子也撤下去了,换了奶房签和三脆羹来。


    人都下去了,陛下这才如谈家常一般,随意提及,“有人与朕说,温家女与姜元帅家的二郎举止亲密,疑似好事将近了。”


    “什么?”


    “什么?!”


    余下二人异口同声,平淡疑问的是悬黎,反应过激的是云雁。


    悬黎轻轻踩了一下云雁,他这才平复下来,解释道:“我听说那姜家二郎人品不好,才回京就向京中闺秀下手了吗?”


    还恰到好处地摆出个厌恶的表情。


    找补了这一句后,他像是事不关己那样闷头喝酒吃菜。


    悬黎装出个难为情的模样,“模样上倒是相称,人品一说,终究是流言,陛下提及此事是要为他们赐婚吗?”


    陛下难得没露出嫌弃的神情,而是追问道:“所以此事是真的?他们真的有私情?”


    悬黎像是在状况外,“我从未听照楹提过此事,陛下要玉成一对璧人吗?”


    陛下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指责,难得像个兄长那般语重心长道:“自然不是。”


    他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戍卫京畿的太尉与握重兵守国门的元帅家结亲,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悬黎恍然大悟,“所以陛下是想拆散他们。”


    而后又觑着陛下脸色,小心翼翼道:“这样不好吧,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陛下在这一席上,展现了自己无与伦比的耐心,他循循善诱,“强硬拆散自是不行,显得朕这个皇帝容不得人,但若是他们两个自己变心了,这婚不就自然成不了了吗?”


    陛下的目光长久在悬黎脸上流连,其中意味,呼之欲出。


    “陛下该不会想让我去吧!”


    “陛下该不会想让她去吧!”


    二人又是异口同声,听得陛下心下烦躁,他最不喜地便是这二人中间那旁人插不进去的默契,明明不是亲兄妹,怎么可能会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不过是他当了皇帝,才叫这两人畏惧抱团而已。


    天家宫禁,哪有什么兄妹情深,利来则聚罢了。


    “陛下,照楹是我为数不多的好友。”他分明知道这一点的。


    陛下仿佛没听到这一句。


    她心底不喜却还是只能耐着性子给陛下递一个台阶,不叫陛下难堪,“况且凭照楹的品貌性情,旁人很难与之一较,就算我想为陛下分忧,也有心无力。”


    “无妨,你有这个心就好。”陛下听她语气有所松动,将自己的一块福寿双全青玉佩递给悬黎,“这是朕的佩玉,见之如朕亲临,等来日需要你有所动作,在汴京之中,你可凭此佩便宜行事。”


    福寿双全,多好的意头,完整的一块青玉上蝙蝠衔古钱拥双寿桃,伴着祥云飞来,这样的玉料和雕工,上上品。


    便宜行事,驻守边疆的姜元帅都没能求去,她却因这事平白得了。


    陛下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喝酒吃菜的兴头高了起来,示意退至一旁的高德宝上第三盏。


    羊舌签和萌芽肚胘。


    这是叫他们管住舌头,还得心里有数。


    云雁心底冷笑连连,他和悬黎尊重陛下,从前怎么被陛下刁难都不曾同大娘娘告过状,爱民如子的好陛下却变本加厉。


    他举着一盏子琼花露敬陛下,偏要多言,“那也太便宜这姜二郎,陛下既不属意姜温两家结亲,将那姜二打发回北境就是了,北境扳不过来的毛病,汴京这温柔乡只怕更是不行,要天家郡主动这个脑筋,凭他也配。”


    云雁更想说,你也不配!


    云雁知道这阴差阳错地,或许能全了悬黎的心思也说不准,可陛下他不知道,陛下明知悬黎与照楹交情甚笃,却还要她去做这个恶人。


    陛下的脸色不好看起来,“朝政上的事,你不明白,不要添乱。”


    “是,陛下教训的是。”云雁还是那副假笑,嫌他看不明白,那他便求一个看得明白的去。


    气氛冷下来,三人沉默吃酒,才吃到第五盏,陛下便说饱了。


    悬黎和云雁只能识趣地退下。


    荼靡快落了,余香也不甚浓烈,他们两个并肩走着,只能闻到彼此身上的酒气。


    云雁的声音几不可闻,“我原只以为他是当了皇帝累得慌,才看不惯你我闲散度日。”


    现在才知道,他和悬黎在陛下眼里不过蝼蚁。


    悬黎已经平静下来,陛下这脾气,她也不是第一日知道了,只是怪自己最近过得安逸忘了这究竟是个多凉薄的人了,“不妨事,咱们可以给他找个心性坚定识大体的皇后,从旁督促劝导。”


    这分明话里有话,“不过是初识,难保陛下没怀疑到别有用心上头去,哪就一定能成呢?”


    悬黎递了他一颗蜜饯解酒,“事在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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