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宫门相遇

    入了夏,汴京的太阳便没有歇过,日日高悬,照得草木委顿,人也跟着恹恹欲睡。


    挂着毅王府标志的马车悄悄向宫门处驶去,马车过处,留下一地荔枝香的甜美气息。


    而车内的英王雁这才知道陛下的婚事上还有这样的前情。


    “如此说来,杨娘子与陛下倒是相配。”都可着悬黎一个人薅,让人分不清他们两个究竟是喜欢彼此,还是喜欢悬黎。


    “小娘子这一手可太高明了。”云雁品了品悬黎在这其间的所作所为,豁然开朗,眼里满满的欣赏。


    “你先稳住了杨娘子,而后寻了邓娘子,一步步将陛下引出了宫,促成了这二人相遇,陛下嘴上说着喜欢杨娘子明媚婉顺,其实他更想得个有助益的贤内助,必然会被邓家娘子吸引。”


    这也把陛下拿捏得太好了,云雁咋舌,明明是一起在藏书楼抄书的情谊,元娘什么时候这么能揣度人心了?


    悬黎缓缓点头。


    思芃万事随陛下,也交由陛下做主,陛下虽享受这被人倚仗的滋味,却也希望身旁有一朵解语花来宽他的心。


    邓家娘子冷静自持,前头还有那一出临江仙打了个底子,他为邓娘子解围也应了戏词里头的檀郎救美,陛下心里不可能没有想法。


    “也是巧了,我不知邓阿姊的小叔会来找茬,我原本只设计叫他们两个见上一面,再徐徐图之。”


    比如满城散布邓阿姊的贵女命格,前头夫君压不住,再找个老道长老和尚批命,来一出天降祥瑞。


    按她的盘算,这事本应该会折腾上一个月。


    没想到大相公参与进来后,一切顺理成章到不可思议。


    悬黎倒了一杯错认水给云雁,语重心长,“我若是思芃,我便离宫归家,择日出嫁。”


    陛下今日能为朝政和私心委屈她,连一同入宫都争取不来,那来日或许就要为国事牺牲他。


    嫁人嫁得不就是个舒心畅意,若是过得还不如未嫁时,得多深的情意才不会消弭在这一件件让人委屈的小事儿里呢?


    云雁看得明白,“杨娘子瞧着一副随和性子,只怕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如他所料,思芃在向来通行无阻的垂拱殿吃了闭门羹,擦干了泪痕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垂花殿。


    今日太后亲自召见了她。


    太后一双慧目扫过思芃泛红的眼眶和鼻尖,端得像是个家中慈爱的长辈,用和悬黎说话时的温柔语调出声安抚,“哀家知道你受了委屈。”


    思芃鼻尖又是一酸,姑母得知陛下封妃的消息,掀了妆台,还说要将她送回家议亲出嫁。


    当初接她进宫不问她是否愿意同家人分离,今日要送她出宫也不问她是否愿意。


    到了垂拱殿,只有高德宝拦在殿前,这是闭门不见的意思了,她是那么了解陛下,也正如陛下了解她,知晓无需闭门,做出这么个姿态她便不会纠缠,所以才能这样肆无忌惮伤他的心。


    没想到头一个安慰她的,是不苟言笑的太后。


    思芃用手帕摁了摁鼻尖,这才勉强开口,“大娘娘,元娘在吗?”


    “她母亲身上不大好,哀家叫她回府侍疾去了。”亲姐妹之间,利用起来才没个忌讳,大娘娘张口就来。


    大娘娘给思芃赐了座,“哀家懂你这份心思,先帝遵礼法纳妃时,哀家心里也不痛快。”


    思芃恍恍惚惚地想,她好像是听过先帝与太后情好,哪怕这么多年过去,姑母也仍旧偏居一宫,避太后锋芒。


    “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陛下多宠幸了几个人,你难道就不活了吗?”


    从她心仪陛下的那一天起她就该知道,她的夫君不会一生只有她一人。


    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太后又怎么不希望她好。


    “你的事悬黎也尽力了,谁知咱们官家心血来潮出一趟宫便闹出了这样的事,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若这女子门楣低些,杨太妃自己便能做主将思芃一并封妃。


    可如今——


    “哀家这里,给你两条路选,归家去,哀家替你保媒,许你一生富贵无忧。”


    思芃攥紧了手中丝帕。


    太后又说起第二条路,“毕竟你与官家是自幼的情分,若是你执意入宫,等贤妃进了宫,陛下会许你一个名分,只是必定在贤妃之下。”


    太后抿了口紫笋茶,“你好好考虑考虑,想明白了再来回哀家,哀家都能替你做主。”


    只封妃不立后已经让思芃如蚁噬心,现在却又告诉她,连封妃她都要屈居另一人之下。


    太后看她神色不对,便又提点了一句,“你若执意入宫,便不要争一时之长短,陛下无后,不就是要看谁先生下皇子便立为皇后么,在这事上,你并不输那邓氏。”


    太后神色淡淡,潇湘姑姑自上前去送杨娘子离开。


    圆荷姑姑捧了一盏木瓜熟水来,与太后娘娘感叹,“杨娘子也太痴情了。”


    “只可惜痴情错了人,杨妃此时未必没有让她归家以全家族体面的意思,只是女大心思多,只怕是难。”


    官家也无人提点,他哪怕是见一见,宽宽思芃的心也好。


    可他偏偏选了最无用的那一种,一味避着这事儿也不会自己消失。


    一旁侍候的福兴公公笑道:“反正此番杨娘子必定会记着太后对她的好。”


    太后笑了声,倒也不必。


    *


    大内之中,禁止疾行,加上毅王府养的这匹瘦弱的小马,也根本跑不快,才晃悠到宫门口。


    出了宫门,马车却停了下来。


    悬黎掀帘,不期然与姜青野对上视线。


    好像每次看到姜青野,他的眼睛都像两颗发光的宝石。


    也不知他在此地站了多久,白皙的脸颊红彤彤地,像颗半熟的苹果。


    深色窄袖衫更显英气,黑金腰带收出一把劲瘦腰身。


    悬黎还是第一次看他腰间悬玉,既有武人挺拔身姿,又有文人儒雅气度。


    “小姜将军。”悬黎笑得恰到好处。


    她身后的英王雁来了精神,原本还歪在另一侧车壁上闭目养神,听到这一句小姜将军,双目豁睁。


    灵巧地自悬黎身后弹出个脑袋,眼瞧着眉眼含笑的小姜将军脸上绕了一丝戾气,他恍若未觉,笑嘻嘻地同姜青野打招呼,“今日暑热,将军是在等人吗?不如进马车里来等吧。”


    悬黎面上笑容未变,脚下用劲踩了云雁一下。


    云雁笑容扭曲了一瞬,姜青野以为这是挑衅,扬声应了,便掀帘上车。


    遮尘的车帘一被掀开,昏暗的车厢涌进光来,眼前的小姜将军蓦地与前世眉眼冷峻的枢密使重叠。


    直到姜青野已经落座,她还兀自出神。


    那小姜将军也是个痴的,怎么能这般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姑娘看。


    萧云雁一杯子墩在矮桌上,惹得两人一同看过去,不期然目光又撞到一处,悬黎率先移开,小姜将军。


    英王雁笑得得体,“小将军是要求见陛下吗?”


    陛下现下喜忧参半,正伤春悲秋,可没工夫见他。


    “不是,兄长进宫面圣,我本是在等他,陛下另有要事,未能得见,兄长已经回去了。”


    回去也不是归家,兄长有官职,应该是去上职了。


    “那你为什么还等在此处?”云雁取了个新杯子倒茶给他。


    姜青野捧着杯子不着痕迹地看了悬黎一眼,低下头去,将茶喝了。


    云雁敏锐地捕捉了这一眼,挤眉弄眼地和悬黎示意:这等大事你怎么不早说!


    他昨日被陛下气得睡不着觉,半夜爬起来啃了一只烤鸡。


    “我正好要回府,可以顺路送小将军回去。”


    她敲了敲车壁,马车重新动起来,车声应着铃声,煞是动听。


    悬黎朝着姜青野开了口,“陛下应该不会考虑姜元帅的提议了,小将军还是考虑我的提议吧。”


    姜青野随即点头,“我已经传信给父亲,他会拿捏轻重。”


    “其实,”悬黎盘算了下时日,“元帅可以再等上一等。”


    朝堂上还会有事发生,延州知州的位置,还得腾出来呢。


    “小将军若是信我,可等赖志忠调到庆州去的时候再做打算。”


    悬黎瞥了一眼已经呆若木鸡的云雁,一柄重锤敲在他心口。


    “届时,或可斩草除根。”


    悬黎云淡风轻地说着斩草除根,云雁都觉得自己好像要不认识她了。


    啊啊啊啊啊啊,他脏了!


    放他下车!


    他是不满意陛下种种阴暗冷漠的心思,也乐得在太后面前说几句无伤大雅的小话来给陛下使绊子。


    可是他现在逍遥日子过得不错,还没想染指朝堂惹火烧身!


    偏小姜将军不觉有异,郑重地与悬黎讨论,“我知道,陛下原本想笼络北境军才说考虑我爹的提议,但他今日封了邓家阿姊为妃,已经算是把兖州军捏在手里了,自然不用再优容北境。”


    悬黎严肃起来,“所以,姜元帅也可支一笔公使钱,以陛下的名义抚恤士兵,但名头先别报上来,账记分明些即可。”


    姜青野听得认真,恨不得拿笔记下。


    不是!


    云雁瞪大了眼睛,这是姜青野能说的吗?


    再说,这又是他能听的吗?


    萧悬黎,你这是突然肋生反骨,打算揭竿而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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