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偷吃

    入门可见金碧辉煌的八宝寿字纹影壁,镶嵌各色宝石。绕过垂花门,穿过奢华的抄手游廊,朱红的江绸穿过正院房梁下的斗拱和半人高的风灯,放量极大,垂在两侧。


    这样一圈下来,春杏手心都出了汗。


    踏着大块青灰色太湖石叠成的涩浪进门,兰太师和夫人已经端坐高堂了。


    堂内乌压压挤着观礼的亲眷和服侍的下人,光线有些暗。高堂上的两人俱是不怒自威,脸上都无笑颜。


    仿佛这不是儿子的喜事,而是一场肃穆的典礼。


    兰太师比祝将军年长,身形高瘦如鹤,不怒自威。夫人则微胖些,包裹在织金华服中,面饰珍珠,雍容而冷淡。


    除此之外,兰家大郎君,和两个待字闺中的妹妹都与宾客一道,在一侧观礼。


    春杏余光瞟过兄妹三个人。


    三人长得都与兰辞大相径庭,应当不是同母所生。


    她头一回有了真切的预感。


    兰世子恐怕在家中非常不得宠,甚至有可能……是被亲人排挤的。


    接着便是循着喜娘的唱词,悬丝傀儡似得拜天地高堂。


    礼成之后,喜娘刚念出“送入洞房”。


    兰家管事荣平便匆匆进来道:“太师,董都知从宫里来,说是给兰世子送贺礼来了。”


    兰太师似乎并不意外,由荣平搀着站起来,带着一家老小来堂前空地上接旨。


    等春杏跟着循王府众人跪好,一群人拥着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官进来,那人手持黄绢,边走边笑道:“兰世子,提前恭喜了。”


    兰辞已撩开衣摆跪在父亲身后,闻言便抱拳颔首。春杏觉得这人眼熟,一时没想出是谁。


    圣旨前头是夸奖兰太师的一段官样文章,赐了些田帛珍宝,最后给兰辞从鄂州观察使,升了个荆湖制置使,兼侍卫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的官职。


    兰太师带着家人一道谢过隆恩后,荣平便奉上喜茶喜钱,招待这位贵客。


    喜娘看兰辞也去同董都知说话,便带着春杏先回了洞房。


    房内春杏只留了雀儿一人侍候,人都走了,她将书坊老板抄写的榜单给娘子看:“娘子看看,里面可有你要找的人。”


    春杏手忙脚乱打开,一眼就看到胡凌云三个大字排在榜首,下面附着籍贯。


    “有,”春杏继续看,发现沈秀才也在榜上,喜道:“太有了。”


    雀儿见春杏心情不错,小声打趣道:“这循王府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下人,真不热闹,也没个闹洞房的。就把咱们撇这儿了。”


    春杏将榜单收好:“往后糟心事儿还多着呢。当心一句话说错,被郡王妃打杀了。前几日我问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过来,你说要来,若是后悔了,别不好意思,随时告诉我。”


    雀儿吓得小脸煞白,逞强道:“娘子又唬我!”


    兰辞推开卧房的檀木雕花门,里面的笑声戛然而止。


    雀儿站起来斟酒,放在茶盘里端上来:“请娘子和姑爷饮合卺酒。”


    兰辞走过去,坐在春杏旁边。


    两人各持木质酒杯,酒杯以红线相连,喝完半杯后,再交杯换盏而饮。


    没有却扇遮挡,春杏头一次离兰辞这么近。龙凤烛燃至一半,两人饮酒时,几乎额头相抵,忽明忽暗的光跳跃在他斜飞入鬓的剑眉上。


    春杏心跳得很快。


    饮完酒算是礼成了。


    雀儿服侍春杏拆了头面,又在屏风内换了身新婚的单衣,便退去耳房侯着了。


    这新婚的单衣十分古怪,外面是条单薄的绸缎长裙,里面的单裤却是开着的。


    春杏羞耻万分,不敢再回兰辞身边。


    教养嬷嬷的话在耳边嗡嗡响。


    她逃避似地坐到镜子前假装梳头,腿间凉嗖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正忐忑着,兰辞目光落在镜中,看她乌发落满肩头,犹豫万分的模样,突然开口:“听说你三更天便起来了,今晚早些歇下吧。”


    说罢,他便自己去一边脱了外衫,是个马上便要就寝的意思。


    春杏捏着梳子楞在原地。


    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春杏如获大赦,心里顿时轻松起来:“好。”


    兰辞回来时,她怕他反悔似得,已经迅速钻进被子。


    他觉得好笑:“一整天没正经用膳,饿吗?”


    春杏饭量很大,每餐能吃两三碗粳米饭,比祝府三个姨娘合起来都多。


    但教养嬷嬷同她说,望遍临安城,也没有哪家闺秀吃这样多的。原先在祝府分开用膳倒也无妨,进了循王府,还是收敛些好。


    故而她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面对兰辞这句客气话,她还是将被面拉到下巴上:“不饿。”


    不过她留了后手,饿不着自己。


    两人这便吹了烛火,一左一右躺下。好在这床大,躺在里面,免去碰手挨脚地尴尬。


    春杏闻到他身上有混合皂角味儿的清凛乌木香,她闭上眼偷偷吸了一大口。


    躺下有一会儿了,春杏默默地观察着新婚的夫君。


    她在等兰辞睡着。


    听杨娘子说,武官们睡眠都极好的。有的刚挨到枕头就打呼噜了。为此,杨娘子特意给她送了一对棉花做的软塞,用来堵耳朵的。


    原本因着兰辞样貌优越,春杏觉得他与寻常武夫不同,这玩意当是用不上的。


    今日被他拉进轿中,被他砂纸似的手心刮了一下,她暗暗觉得自己想多了。


    可是她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呼噜声。


    兰辞的呼吸声很均匀,因为头一回睡一起,她摸不准对方是不是睡着了。


    又等了一会儿,兰辞的呼吸声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外面的宾客都已离席,只有三两仆役收拾庭院的杂音。


    春杏感觉越来越饿。


    她试着动了动,见对方没有反应。便大着胆子起身,蹑手蹑脚跳下床。


    下了床,她没穿绣鞋,而是赤足踩在地上的织锦短绒毯上,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往靠窗的胡桃木斗柜挪过去。


    两人入洞房之前,春杏便提前叫雀儿,在斗柜上的瓜瓞绵绵摆件后面,藏好两枚油纸包着的荷花酥。


    她踩着春凳,灵巧地够到荷花酥,又快速跳下来。蹲在斗柜的拐角处,一手捏着果子往嘴里塞,一手接着落下的碎屑。


    黑暗中兰辞睁开眼,微微皱眉。


    墙角边传来窸窸窣窣小鼠偷食的声音,声音结束得很快,继而变成脚尖陷进绒毯里的响动。


    最后身旁一陷——他的新娘子饱餐一顿,躺下来了。


    兰辞多年在邱将军的严格教导下,养成睡前一定要用猪鬃骨刷漱牙的习惯。


    春杏含着一口点心屑,就这么躺下了。


    兰辞心里正替她难受,忽然感觉旁边人身体僵住了,接着西子捧心一般,两手抱住胸口。


    春杏猛塞了两个油煎干果子,一口水没喝,前面的都咽下了。


    最后一口是在跑跳中往下吞的,梗在心口处,半天都没下去,噎得她翻白眼。


    兰辞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他猜春杏是宁死也不想他醒来的。


    但总不能看着大活人噎死在面前。


    春杏正在用力吞咽,忽然感觉后背被大掌托住,接着一股清凉的液体涌入唇齿之间,卡在喉咙间的异物瞬间土崩瓦解。


    新鲜的空气回流,春杏大口呼吸,感觉终于活过来了。她一睁开眼,便对上兰辞神情复杂的眸子。


    他一手抱着她,一手端着桌上的白瓷茶碗,给她喂水。


    冰凉的茶水顺着春杏的唇角流下,打湿了单薄的衣襟,几缕碎发黏在纤细的脖子上,身体微微发颤。在无意识间,一对胳膊软软搭在他肩上。


    春杏只觉得覆住后背的手,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单衫传来,她回过神,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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