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江姑娘确是长歌弟子，青萍虽不能肯定，但结合燕帅对江姑娘的庇护之意，我猜测雁门之围可解，应是与江姑娘有关。”
柳风骨叹了口气：“若此人亦有神算之能，自然不稀奇……可她知道得太多了。”
柳静海心下一惊：“父亲的意思是……那日江姑娘似是饮多了酒……”
“酒后吐真言，静海。”柳风骨摇摇头，“这女娃和菲菲多多一般年纪，见识阅历却已与成人无异，你只见她一幅文人皮囊，却未见那皮囊之下半身狂士骨么？倒真与她那师祖李太白有几分相似，然而九天之事关系重大，若她不与我等同心，恐后患无穷。”
柳静海沉默片刻，忽然问：“九天……父亲如今当真仍觉得这天下之势可全然遵循九个人的意图？父亲此时的想法和当初刚接任炎天君之位时可有不同？我们又该如何确定九天中的其他人是否生出了异心？”
柳风骨沉默不语。
柳静海继续问：“彼时安禄山尚未生事，我曾与父亲提及狼牙一事，父亲却不欲插手，我知父亲是为保全霸刀山庄与武库秘辛，然而这种做法，是否已经违背了九天建立的初衷？父亲明知四叔与史思明交好，刀谷之事必与四叔有关，因着云桥之事，四叔对父亲本就……”
“静海！”
柳静海在他身前跪下：“父亲与叶庄主之谋划，少时我们从不知晓，霸刀藏剑诸多恩怨，竟是二老刻意为之，但父亲可曾想过，夕妹竟会为此付出生命！云桥受伤，二哥离家，三叔、四叔、姑母皆与父亲离心……这便是我们要付出的代价吗？这些代价真的有必要吗？”
甚至书雁与他之间生出诸多波折，也与霸刀山庄这些年愈发没落的名声有关。
他还想到照月送来的一封信，上面并未提及那日剑拔弩张的对话，只说：“百年世家盘踞一处，纵遇强敌，亦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真要彻底将其杀死，方法不在别处，只在内里，祸起萧墙，再待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还有更加意有所指的一段：“世家大族的家主，往往习惯乾纲独断，若因隐瞒造成误会，恐怕也只觉忍辱负重，自忖问心无愧，甚至……仿佛享受那种顾影自怜的隐忍煎熬。然而圣人也须善于纳谏，一言堂终归不会长久，一家如此，一族如此，一国亦是如此。”
只是这些话，也许不必告知父亲了。
“还是说父亲现在对四叔的放任是为弥补？”柳静海苦笑，“父亲可知四叔是何想法？”
“起来吧……”柳风骨望着这个被自己刻意培养出来的继承人，许久之后叹了口气，“刀谷那边情况如何了？”
柳静海答道：“赵淮听从柳焰吩咐，每日辛劳挖矿，对冶铸之术似乎也颇有兴趣，与刀谷中其他弟子亦保持正常往来，并未露出马脚。三叔已知此人有异，暗中派人盯梢，四叔……”
恰在此时，一名霸刀弟子匆匆跑来报信：“庄主，四爷在刀谷遇到了赵淮，相谈甚欢，可要继续盯着？”
片刻的沉寂过后，柳静海抬手道：“继续吧，小心行事。”
再抬眼，只见柳风骨靠在座椅上，仿佛转眼之间又苍老了十岁。
照月并不知晓柳家父子的谈话，也不知道月泉淮处发生了什么，打从那天不算愉快的对话后，她便再没见过柳五爷。
这样也好，否则她还要担心总看见自己在面前晃悠，柳五爷会不会想到那天的对话，再被气出个好歹来。
她也知道让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承认自己过去做的决定有着根本性的错误，无疑是件极为艰难也极为残酷的事，然而沉疴难愈，欲要彻底根除，必先忍受刮骨疗毒伤筋动骨之痛。
但愿霸刀山庄能平静地度过这次风波，并早日绝除后患。
“照月，照月，你在想什么呢？”琦菲牵着多多在她身边坐下。
这几日，她们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女——至少表面如此，常在一处，已经迅速熟悉起来。
“在想——你们两个今天又想整蛊哪个倒霉蛋呢？”照月笑眯眯地说。
琦菲面上浮起一丝恼火：“还不是因为某些人总是在背后嚼舌根，还以为我听不见呢。”
多多掰着手指细数：“我们已经往那些人身上扔过毛毛虫、让他们跑过腿、给他们喝过符水……今天要做什么呢？”
照月脑袋里仿佛有根筋跳了跳，无奈道：“多多，不是说不能给他们喝符水吗？”
“哎呀，我们记得，那些人只是乱嚼舌根，罪不至死，我们只往符水里放了能入口的东西……香灰本身就可以入口！”
“你啊……”照月摇头苦笑，“要是再这样，就不给你们讲外面的故事了。”
琦菲忽然问：“照月，外面的天地这么广阔，为什么我和多多只能待在山庄里呢？”
照月看着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心里不由软了几分，温声道：“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一般像我们这种，都是学成武艺，至少有了自保能力，才可以出门游历，不然只会让长辈担心。唔，至少等你能打败霸刀山庄新入门的弟子吧。”
琦菲的眼睛暗淡下去，照月心里不忍，正要开口，却被多多拽了拽衣袖。
“那我们今天来练武吧！”多多提议，“我们两个对照月一个。”
照月点点头：“好啊，不用担心伤到我，先试试能不能抓住我吧。”
听到练武，两个孩子都来了精神，但照月也知道，对于琦菲的心事，一时的快乐不过只能拖延一时。
她在霸刀山庄的确是备受宠爱的小小姐，却也因为这份浓厚到沉重的爱受到不少约束，加上还有仆人在背后嚼舌根，或许是同情与怜悯，但都不是她想要的。
夕颜阁悲剧发生的时候，她已经三岁，对父亲叶炜也并非毫无印象，只是霸刀山庄因为种种缘故对叶炜十分敌视，琦菲便也不曾对敬爱的长辈们提起此事。
结果便是她小小孩童夹在中间，难过、忧愁和少年叛逆慢慢积攒，总有爆发之日。
不过照月也绝不赞成她和多多两个人偷偷离开霸刀去藏剑，路上危险不说，也让爱护她们的人忐忑不安，倒不如把所有人的想法完全说开。
三个少女练了半日功夫，琦菲又被任青萍叫去喝药，多多则趁机把照月带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我有事要告诉你，照月，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
照月迟疑道：“你先说，我再决定要不要保密……”
多多气得跺脚：“你怎么这样呀！那我不告诉你了……你不觉得菲菲今天很难过吗？”
“又是某些人说她父亲坏话了？”照月眯了眯眼，“我还是觉得最好把这件事告诉任姐姐或者柳五爷，让长辈出面教训那些人，你们的恶作剧只能解一时之气。”
“菲菲不想拿这种事……而且你知道的，她爹爹跟庄中有仇……怎么说得出口呢……”
“好啦，你不是夸我聪明？这件事交给我，你们放心。”照月戳了戳她的脸，“总之，你们两个绝对不能偷偷跑出山庄，尤其是不能自作主张就这么去藏剑！”
“啊，你怎么猜到……”多多垂头丧气，“早知道就不该和你说……”
照月语气严肃地劝她：“人心险恶，江湖上有人行侠仗义，也有人谋财害命，你们两个身份特殊，很容易招来别有用心之人，到那个时候，你们能保护好自己？要是任姐姐和大奶奶她们知道，得多伤心啊。”
多多乖乖点头：“好吧，你说得对。”
照月笑了笑，牵着她的手道：“那我们快回去吧，菲菲肯定在想办法把药倒掉，要是逃不掉，也该出来找我们了。”
“等一下，我其实……”多多抿了抿唇，认真地盯着照月，“前些日子我算了一卦。”
什么？照月心里一惊，起初却没往自己身上想，只以为是月泉淮的事。
多多凑近她的耳朵，低声道：“照月，你其实是……世外之人吧……”
“哼，找到你了。”
一道男声忽地从林中传来，草木窸窣之声响起，紫色身影鬼魅一般从中跃出。
照月目光扫过焦点列表，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抬手便是一记疏影横斜。
怎么回事？月泉淮不应该还在风雷刀谷挖矿打铁吗？霸刀的人没有看住他？
她紧紧抓着多多，掐掉影子，两个人一并出现在二十尺之外。
“嗯？竟然还有一只蝼蚁，这招式倒有点新奇……”月泉淮轻笑一声，“不过，既然你有功夫傍身，便以这身内力，为老夫解燃眉之急吧。”
掐影子逃跑的速度根本比不上月泉淮的身法，这人仍旧穿着一身霸刀弟子服，转眼间就将她二人夹在胁下，往一处渡口跃去。
照月这才发现月泉淮身上隐有火光，分明是迦楼罗功法失控，已有自燃之相。
多多已经被他击昏，她则靠系统留存了一分清醒，竭尽全力挣扎着想要求救，最后只重重拍下知交系统的召请键，而后便人事不省了。
再睁开眼睛时，人已在渡口，四肢都被绑着，比起防止她逃跑，更像一种惩罚。
“侠士，你终于醒了！”肥啾简直要哭出来了，月泉淮来的太快，从出现在焦点列表到飞身至照月二人身前，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它根本来不及提醒，更何况它当时也处在侠士被神算戳穿世外之人身份的惊恐中，忙着把这件事报告主系统。
“我们这是，被月老抓了？”照月在心里问，“我失去意识之后发生了什么？”
不等肥啾回答，照月便觉得自己被一只手翻过来，又被那手的主人揪着衣领拎了起来。
她醒来之后分明一动没动！连眼睛都没眨！
“呼吸吐纳的工夫还不到家，醒了就别装睡。”月泉淮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却让照月毛骨悚然，“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人内力恢复速度之快，乃是他此生前所未见，虽说论内力深厚远不如他那背叛师门的大弟子，但若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需多加培养……
照月睁开眼，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和他对视。
肥啾正慌张地回答她方才的问题：“月泉淮功法失控了，他不能动多多，正好你在他手边……”
“哦，所以他吸了我的内力？也不是第一次——”照月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到月泉淮胸前。
那里有个红彤彤的巴掌印……嗯，目测跟她的手形状完全一致。
照月：“……”什么啊什么啊什么啊！
肥啾：“……”请不要让我回忆当时的场景。
照月：“……有珍贵情景录像吗？有cg吗？可恶，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所以一定不是我，是、是月泉淮的胸自己动的手！
肥啾：“……因为侠士当时在按召请键，位置刚好是……侠士别看了！老妖怪在看你！”
照月下意识抬头，正对上那双危险的眼睛，用沙哑的声音一本正经地答道：“我？咳咳，‘很好……你的内力可为我所用！’‘啊呀呀，这是打哪儿来的一群蝼蚁？’‘又是你……呵，如果求死是门功夫，你倒也算得上是当世高手。’……”*
月泉淮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没理会她，只问：“你的内力是怎么回事？”
照月看了眼自己快涨满的蓝条，没等肥啾解释便已明了自己是被月泉淮抓来当储备粮了。
真是顶好的运气……
照月眨眨眼，懵懂状重复他的问题：“我的内力……怎么回事？”
“哼，鹦鹉学舌。”月泉淮似乎被她气笑了，随手将人丢在一边。
一名黑衣人匆匆赶来，对月泉淮道：“国师，可以启程了。”
月泉淮轻轻颔首：“嗯，此番虽能未找到我那弟子想寻找的武库，却也收获颇丰，若不是我的功法突然失控，误将接头人……也不会如此匆忙……”
肥啾在照月头上慌张地乱跳：“侠士，怎么办？援兵还没到，我们要被老妖怪抓走了吗？”
照月却依旧冷静，趁月泉淮和手下说话的时候从鞋底摸出一个东西，一边悄悄割着绳子，一边冷静道：“不用慌，宝，虽然援兵还没到，但我的求救应该成功了吧，眼下只需要拖延片刻……”
肥啾：“……侠士什么时候藏的刀片？”
照月答道：“穿来没多久——有备无患，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而且，月泉淮既是要把我当充电宝，必定不会轻易杀我，要是真的不幸被抓去月泉宗……就走一步看一步吧，没准还能救下其他人。”
月泉淮或许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或许没有，但他这人极为自负，想必对她逃脱不掉很有信心，只不过若他这次记住自己，下次再被抓住恐怕就很难逃跑了。
黑衣人已经抱起还在昏睡的多多，另一个人也在月泉淮吩咐下走向照月。
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
“哪里来的贼子，竟敢在霸刀地界放肆。放下多多和赵姑娘，不然就留下命来。”*
照月眉梢微挑，她看不穿眼前的柳风骨是真身还是源明雅所化，不过称呼自己为“赵姑娘”，恰好为她隐瞒了真实身份，此事绝非巧合……
月泉淮正要动手，就见柳静海已亲率霸刀山庄精英弟子将这小小渡口团团围住。
抓着照月的黑衣人道：“追兵已至，国师近来身体不适，若再与这些人动手，恐怕……既已知晓神算后人真实身份，不如暂且把她留下，日后再作图谋，至于这个人……”
他的话没能说完，脖颈上已出现一道血线，整个人倒了下去，已再无气息。
空中又有一道剑光划过，渡口边的河上已是波涛翻涌，竟将船掀翻了来。
来人摇摇晃晃，手里还拿着一壶酒，将照月往身后一推，执剑刺向月泉淮脖颈，仰天笑道：“这霸刀山庄好生热闹，老夫也来瞧瞧。”
同样收到求救信号赶来的燕忘情一刀砍翻数个黑衣人，护着照月退至后方的霸刀弟子中，又冲上前和那些黑衣人战了起来。
再看多多，也已经被一道轻盈的黑袍身影救下，正是唐书雁。
月泉淮朝照月方向看了一眼，心中自是十分不甘，可偏偏此时，他又有了发病征兆，只能带着所剩无几的手下暂时撤退。
敌人既退，照月茫然地望着眼前酒意正酣头发花白的老者，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座雕像。
那人晃晃悠悠走过来，拍拍她的肩：“你这小娃儿，出去几个月，连师祖都认不出了？你这功夫还是不到家，回去多赶几年虾蟆罢，哈哈哈，叫上你师兄，年关将至，回家去了。”
“师、师祖……”
“怎么？刚才吓着了？喝口酒缓一缓？”
“没……呃，好，多谢师祖……”
照月喝了口酒，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难道好酒真是他们师门的传统？
但是——
是活生生的青莲剑仙！还是她的师祖！当初看见剑胆琴心cg立刻决定入坑的原因！
“师兄——该回家啦！”
天宝四年腊月，有一叶扁舟自太行山下出发，一路南下行至千岛湖相知山庄。
同一时刻的龙泉府，一个脸色蜡黄身体虚弱的年轻女子拎着几包点心，拐入龙泉府中一户平常人家。
这户人家的主人姓李，李大婶连忙迎上来，招呼道：“傅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傅千枝轻咳几声，解释道：“路上碰见月泉宗的人出行，耽搁了一会儿，不要紧的……似乎是要找到什么世外之人……”
李大婶扶她坐下，劝道：“我知道你为寻亲，一心想入月泉宗，但也要先养好身体……”
傅千枝乖乖点头：“这段时日恐怕要多叨扰婶子了。”
“哎呀，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傅千枝在心里缓缓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事儿，她一个北天药宗弟子，穿越到了宗门还没建立时的龙泉府，身上带着药宗玩家背景设定里的病弱buff，还有个混入月泉宗的新手任务，结果没等行动就听说月泉淮在找什么“世外之人”……
千枝：世外之人……我吗？
还好头上的肥啾从主系统那里查到了一些信息，千枝推测应该是和她一样穿越而来的玩家不幸跟月泉淮狭路相逢，被他发现了异常……
但是想到已经被改变的某些剧情，千枝又不由多了几分信心。
——素未谋面的队友们，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加油！
不过有些时候，有些任务，不是光靠努力就能完成的。
第九十九次，谢流岚和自己的咩太小号洛长生（注：剑纯）同时扑街在宫中神武遗迹的地板上。
点了回营地复活之后，谢流岚熟练操控自己现在的身体和小号一起打坐恢复，同时在脑海中抱怨：“这新手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吧……我们连碰都碰不到他。”
双开打百战的时候穿越，睁开眼就迎来了第一个任务——击败本层首领·谢云流，可谁知这谢云流根本不是百战三十层的boss，而是真正的谢云流！
咩太头上与纯阳掌门神似的肥啾熟练地回道：“侠士已经第九十八次抱怨这件事了。”
谢流岚肩上的九州百人语：“你烦不烦？你烦不烦？”
“闭嘴吧祖宗。”谢流岚说着，粗暴地捏住了鹦鹉的嘴巴。
可是这一次，鹦鹉却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剧烈挣扎起来：“细……鱼……楼……”
“扰人清梦也该适可而止。”熟悉的声音离得很近，仿佛近在咫尺。
谢流岚缓缓转动仿佛生锈的脖颈，立马跳起来就要逃，结果他忘了……
“你……你是……”谢云流望着被他抓住的“小贼”，目光落在那眉间一点红痣上，声音竟然有些颤抖，“师弟……你同我师弟李忘生……是何关系？”
被他抓住手臂露出面容的洛长生没有回答——他只是一个点了跟随的小号，号主此刻正在全神贯注逃跑。
不远处，石头背后的谢流岚：……
夭寿了，咩太小号的捏脸是李忘生幼年版！
纯阳宫，李忘生突然打了个喷嚏，袖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住，定睛一看，竟是只龟。
“师傅？”
而远在西域的另一个宗门，两个紫袍金带的身影面向星河，似乎在演算什么。
“劫生北地，异星降世，命盘……已变。西方机缘未至，仍需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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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稻香·长歌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