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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那是一封和离书。

    当凌竹将它送至谢知手中时,他仍在神策司忙于追查逆党下落。连日的忙碌让他疲惫已极,却难以抵消他心中的烦乱。

    他甚至有些不敢面对聂相宜,怕再次从她口中听到那决绝的二字。

    但她有很多办法可以告诉自己她的决定,正如这封和离书。

    聂相宜的字迹清晰地落在信笺之上,墨迹犹未干透。

    她的字迹算不得娟秀,带着几分西北之地的硬朗,可见下笔时的锋利与决绝。

    只是在那一字一句的书写之中,笔迹逐渐变得软弱,有湿润的泪痕晕成一圈圆,落在墨迹之上,洇出一团看不清的黑雾。

    即使如此,她仍在落款处毫不犹豫地写上了她的名字,聂相宜。

    谢知将和离书紧紧攥在手中,掌心的力度几欲将其捏得粉碎。他眸中透着浓浓的寒气,冷声问道:“夫人呢?”

    “应该……应该还在府中……”

    “备马,回府!”

    在谢承忻眼中,谢知向来是漠然冷静到乃至虚伪的,他总是端着一副清冷自持的架子,如同神佛无情,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谢知的失态。

    虽不知信中内容,但他眸中乍然之间掀起的滔天巨浪,足以让谢承忻得意了。

    “小裴大人猜猜?那封信中写了些什么,能让我们一向面不改色的三殿下,如此匆匆离去?”

    裴珏神色微动。

    他虽不知日前发生了什么,却知钟岐的死,一定给聂相宜带来了不小的打击。

    而谢知的失态,一定与聂相宜有关。

    他面上不由生出忧虑之色来。

    谢承忻看着他这般模样,不由冷嗤了一声,“小裴大人,钟岐如今已死,谢知手中筹码已无。我劝你,考虑清楚。”

    谢知回府的时候,府中静悄悄的一片,不见人影。

    心中像是已经有某种预感,他只觉心头像是无端塌陷了一大块,陡然空落落地一片,茫然得令人无措。

    “阿兕?”

    没有人回应。

    “夫人刚刚还在府上的!”凌竹骤然色变。

    “去找。”谢知的神情如同山雨欲来的天色,平静无波的眸色之下已然暗潮翻涌。

    他找遍了府中里里外外,连对面的宅邸也找过了。西施还在,白鹤还在,聂相宜却不在了。

    没有凌竹的阻拦,聂相宜想要逃出这里,实在轻松。

    谢知的神色冒着寒气,冷声吩咐,“查封永宜侯府,不许任何人进出!”

    她终于是想逃了。

    她对他的感情,本就源于一场认错人的误会。如今真相大白,她本应后悔的。

    更何况,文安夫人的死因与与钟岐突如其来的死亡,更如同一剂要命的催化,几乎再无转圜之地。

    他只能强留。

    凭什么她可以说离开就离开。凭什么她可以在打破他一切清冷自持的虚伪面具之后,可以这般轻易抽身。

    可笑世人皆觉他无情无欲,连谢承忻也曾这样认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虚伪。

    什么克己复礼,什么清冷自持,不过是个笑话。

    他若是想要,那便一定会死死抓住。

    “聂相宜,原是你先招惹。”

    谢知翻身上马,冬日的冷风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眸中满是凌冽之意。

    “通知神策卫,封禁城门!若有夫人消息,即刻来报。”

    他策马疾驰,转身去了城西。

    城西的城门,是出城去往鄯州的必经之路。她若想走,一定只有鄯州。

    马车一路驶过,眼见便要出了城门。穿着黑甲的神策卫忽地出现,长矛一指,便将众人拦了下来。

    “怎么回事?”聂相宜皱眉张望,“方才还好好的,怎得城门忽地关了?”

    她心中不觉怪异,总不能是谢知派人前来拦她的吧。

    只是转瞬她便觉是自己多想,谢知向来公私分明,若要拦她何必这般劳师动众。

    更何况,谢知没有拦她的理由。

    既然不喜欢,如今外祖已死,和离便是最好的去处。

    心中再次传来钝钝的痛,扯得她呼吸都生疼。她嘲笑自己没出息,亲耳听见他说着厌恶自己的话,自己竟还这般放不下。

    “姑娘,听说是在盘查晋王逆党,想来无事的。”不多时,含絮去打听回来了。

    聂相宜唔了一声,并未放在心上,“想来应无大碍,等着依次盘查通过便是。”

    “可是奴婢有些担心……”含絮面上露出些忧虑之色来,“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逆党作乱总不太平……呆在京城还好些,若是出了城,碰上逆党可怎么好。”

    “怕什么。也不是冲着咱们来的。”聂相宜撇了撇嘴,“再不济还有阳秋呢。”

    “可……”含絮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聂相宜的话堵了回去。

    “我是一定要回鄯州的。外祖死得不明不白,我总要回去看看。”她坚定的眼眸中泛着泪光,“哪怕是见他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

    含絮知道她性子执拗,但凡决定的事便没有回头的,只跟着点了点头,“奴婢与阳秋会保护好姑娘的。”

    “车里什么人!有无路引!”外头神策卫盘问的声音骤然响起。

    含絮下了马车,将路引交给神策卫,“永宜侯府,

    出城奔丧。”

    “永宜侯府?”神策卫一听这名字,神色顿时露出些微的古怪,与旁边之人交换了个眼神,而后对着马车恭敬行礼。

    “为保证车内并未藏匿逆党,唐突夫人,撩开帷幕容我们探查。”

    聂相宜依言照做。

    在看到聂相宜面容之后,神策卫似乎已然有了计较,只躬身说道:“还请夫人在一旁暂等片刻。”

    “为何?”聂相宜看着他,“有路引为证,车内亦并无旁人,还请大人放行。”

    神策卫依旧只是一句,“还请夫人暂等。”

    聂相宜心中生起疑惑。

    “等等。”她狐疑地看着面前的神策卫,“她方才只说我是永宜侯府的人,你为何看也未看,便叫我夫人了?”

    神策卫身形微僵,并未回答。

    “是谢知派你们来的?”

    依旧无人回答她,只是无声地拦在马车面前,不让她离去。

    这样无声却强硬的姿态让聂相宜生怒,“你们有何理由拦我?以权谋私的罪名,你们当得起吗!”

    诸人依旧不语,就这般与聂相宜僵持住了。

    “含絮,让阳秋出来。”聂相宜咬了咬牙,“咱们硬闯!”

    神策卫这才面色一变,“神策卫公务,还望夫人慎重!”

    “公务?”聂相宜冷眼看着他们,“我有路引在此,名正言顺!我便看看谁敢拦我!”

    神策卫顿时为难起来。

    他们既怕出手伤了聂相宜,又怕聂相宜强闯了出去,没将人留住,两头怪罪。

    “阿兕?”

    突如其来的温润声音如同救命稻草,总算是缓解了面前剑拔弩张之态。

    聂相宜回过头去,是裴珏。

    “小裴大人?你怎会在此?”

    裴珏轻轻扬唇温和微笑,“方才听说神策卫突发公务,我便前来看看。不想会碰见阿兕妹妹。”

    他看了一眼拦着的神策卫,“阿兕妹妹是想出城?”

    聂相宜垂首点头,“我想……回鄯州送外祖最后一程。”

    “节哀。”裴珏微抿起唇,似是思量了一瞬,“开门,放行。”

    聂相宜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小裴大人,这是殿下的命令。若是……”

    裴珏瞥了他一眼,“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有他这句话,神策卫不再阻拦,只默默让出一条路来。

    能不动手顺利出城,自是最好。聂相宜难得地露出笑意,“多谢小裴大人!”

    “我还是愿意听你叫我子瑛哥哥。”裴珏似是玩笑了一句。

    他看着聂相宜俯身上了马车,像是有些欲言又止,“阿兕妹妹,你……”

    他想来温和的脸上在此刻露出复杂的神情,“你还会……再回京城吗?”

    聂相宜神色一黯,她眸中闪过千般念头,转而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这里没有我的家。”

    而后她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来,“欢迎子瑛□□后来鄯州找我玩。”

    裴珏脸上有说不出的失落,在看到她笑容的一瞬,又转眼变成了释然。他温和点头,“嗯。一路保重。”

    聂相宜放下了幕帷,马车出城门的那一瞬,她的心似乎放下了什么,又似乎空了一块。

    她去岁回京,到现在也不过一年而已。中间发生了这般多的事情,竟叫她恍若隔世。

    心上好像被勒着一张无形的网,一点点勒进血肉里,带来无言的钝痛。

    她想,总会好的。

    如果她不曾在此刻听见谢知的声音。

    “小裴大人是想将我的妻,放去何处?”谢知的声音带着透骨的寒冷,几欲凝结时间。

    “殿下!”

    聂相宜猛然撩开幕帷回头望去,于空中撞上谢知的视线。他高坐于马上,马儿信步朝她缓缓驶来。

    那如曜石一般的黑眸中带着迫人的气息,无端令人生寒。

    那样暗沉沉的眼神好似紧盯着猎物的猛兽,那是一种决不允许逃出掌心的偏执与笃定。

    “阿兕,差点就让你逃走了。”

    聂相宜第一次对他这般的眼神感到紧张,马蹄一步一步踩在地上发出的哒哒声响如同敲击在心上的鼓点,愈发迫人。

    “快走,别管他。”她下意识催促车夫。这样的紧迫让她无端生出一种莫名之感,若是现在不走,便走不了了。

    车夫的马鞭刚刚落下,谢知的身影便已然拦在了马车之前。

    明明他已经至此,她却仍是不肯停下,想着离开。

    他眸色沉沉,一步一步逼近马车。

    “阿兕,你还想去哪儿?”

    第47章

    聂相宜捏紧了衣角,谢知的气场让她无端觉得紧张。在那平静的面容之下,仿佛有不寻常的东西破土而生。

    “回鄯州。”她抬起头迎上谢知漆黑的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的酸楚,只漠然说道,“外祖已死,殿下只需要在和离书上签下姓名,便可从此以后与我再无瓜葛。”

    痴缠了他那么久,被他厌了那么久,也该够了。

    “再无瓜葛?”谢知的冷笑如同寒冰淬过般浸出凉意,“知道认错人后,便想与我再无瓜葛么?你想与谁有瓜葛?外头的裴珏?亦或是太子?”

    “你在说些什么?明明是你……”

    聂相宜话还未说完,便被谢知一把攥住了手腕,“你以为一张和离书有用吗?你我是天子赐婚,岂是你一张和离书可抵?”

    逼仄的马车内,聂相宜几乎被他俯身逼得贴在车壁之上,他眸中似有火焰燃烧,连呼出的气息也带着滚烫,尽数洒在聂相宜面颊之上。

    “那……那你想如何!”聂相宜拧着手腕挣扎,长眉紧蹙。

    “跟我回去。”

    “我不。”聂相宜拒绝得倔强而果断。她转过脸去,不再看谢知,“我要回鄯州。”

    “殿下。”马车外忽地响起裴珏的声音,声音恳切,“三皇子妃遭遇丧亲之痛,还请殿下开恩,允准她回鄯州奔丧。”

    谢知的神色愈发冷厉起来。

    他的目光凝视聂相宜许久,而后缓缓放开了她的手腕。

    “小裴大人倒是好心。”他撩开幕帷,居高临下地睨着裴珏,“不过小裴大人有何种立场,替我妻说话?”

    裴珏语气微微一凝,垂首微抿住唇,“由己及人,只是不忍罢了。”

    “小裴大人是觉得,我不近人情,不会替我妻着想?”

    谢知微眯了眯眼,目光转瞬变得锐利,“小裴大人可知,此去鄯州数千里,路途遥远,又有逆党虎视眈眈,诸多险阻。”

    “我不怕。”对峙至极,聂相宜却执拗地打断了他,“是我自己想回去的,我不怕。”

    这话在谢知眼中,却像是她站在了裴珏那头。他的眼中似有风暴逐渐酝酿,面上却依旧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你若还想送外祖最后一程,便随我回去。”

    他话中隐约的威胁让聂相宜猛然转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谢知这才缓缓开口,“安西大将军鞠躬尽瘁,恤死报勤。皇上不忍其尸身草草安葬于边地,特地恩准安西大将军于端陵专祠附葬,配享太庙。由安西都尉钟谦岳扶柩回京。”

    “外祖竟要回京安葬?”聂相宜瞪大了眼睛。专祠附葬的恩典,已是荣宠已极。只是这对于外祖来说,未免折腾与讽刺。

    且不说他死因存疑,纵使是自尽,也是因帝王生疑,自证清白而死。如今人死,到像是追思至极,毫无嫌隙一般。

    裴珏闻言神色不变,“是我思虑不周,殿下见谅。”

    “小裴大人僭越。”谢知冷冷看着他,“我之妻,何须你来思虑?”

    “我已非你妻。”

    他话音刚落,聂相宜的声音便从后传来,决绝得仿佛不带一丝感情。

    可在转头望向裴珏的时候,她又轻笑了一瞬,“多谢子瑛哥哥。承你今日放行之情,日后当登门拜谢。”

    裴珏亦弯眼轻笑,“举手之劳而已。”

    好似一旁并无谢知此人。

    谢知脸色沉得几乎能拧下水来,他重重放下幕帷,不顾聂相宜的阻拦,只冷声吩咐马夫,“回府。”

    看着马车果然掉头回去,聂相宜亦面色不佳,“殿下有何理由替我做决定!”

    她倔强地与他对峙,“纵是外祖回京安葬,我也要出城!替外祖扶柩送葬!”

    “有何理由?”谢知像是冷笑了一声,“聂相宜你别忘了,你我未曾和离,你如今还是我名正言顺的妻。”

    “和离书我已经……”

    谢知忽地神色一变,一把将她按在车壁之上,猛地低头吻住了她。

    聂相宜的背被硌得生疼,疾风骤雨般的吻带着泄愤般的啃咬意味,很快便有腥甜

    的气息在二人唇间弥漫交缠。

    “唔……你放开!”聂相宜死死推开谢知,他俯身的阴影却如同一座山将她笼罩,挥之不去。

    唇舌的推拒像是一场交锋。聂相宜紧紧咬着唇,却被谢知强硬地撬开,似乎想要以此来宣布占有她的一切。

    “啪!”

    直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谢知如玉面颊之上。

    聂相宜自己亦怔住了。

    谢知看似端方矜贵,实则给人的压迫感极强,好似无喜无怒的庙中神佛,何曾有人敢在他面颊之上留下过掌印。

    他却毫不在意这一耳光,目光紧紧锁在聂相宜的面颊之上,修长的指尖一点点摩挲着,碾过她殷红似血的唇,声音低哑,似是喃喃。

    “阿兕,别想与我和离。你休想。”

    聂相宜的掌心仍有些发麻,只红着眼圈看着谢知,“谢知,谋求兵权的是你,说厌我已久的也是你!如今我不再痴缠于你,你合该高兴才是!又何必如此对我!”

    “我没有。”谢知抚着她的脸颊,轻柔的动作中带着无法逃离的偏执,“是你不信。”

    聂相宜兀自别开脸,躲开他的手。

    泪光在她眸中闪烁,她却始终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殿下,在说过那么多话之后,你不会又要告诉我,你其实是真心待我吧。”

    她忽地嗤笑,像是自嘲,又像是讽刺,“也对。外祖死了,还有舅父。只要钟家还有人在,我便与他们有关联。正好舅父扶柩进京,也该做给他看了。对吗?”

    伤人的话如同细细密密的针,说出口那瞬也扎得自己心口生疼。

    谢知的神色陡然变得阴沉,他的下颌紧绷,紧紧咬着牙,暗流涌动的眸中泛着猩红,“你宁信太子,都不信我?”

    “殿下叫我如何相信!”聂相宜强撑的情绪在此刻终于决堤,崩溃地朝谢知哭喊道。

    “话是殿下亲口说的!也是我亲耳所闻!殿下连我母亲的死因都能瞒我至此,我还能信什么?信殿下是真心待我?”

    眼泪断线般簌簌落下,又被她倔强地尽数抹去。她的倔强如同一汪即将流逝的水,谁也阻拦不住。

    “我答应过外祖,绝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她的神色悲伤却坚定,“谢知,我已决意与你和离。”

    谢知握住她的腕骨,捏得死紧。他双目猩红,不复往日云淡风轻之态,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可能。”

    他的声音冷得几欲将人冻住,“你我是父皇赐婚,你若和离,便是抗旨不遵。”

    不想他会以皇权压人,聂相宜愤怒地瞪着他,“那又如何?没有这张和离书,我们亦可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谢知的吻几乎带着气急败坏的疯狂,毫无吝惜地啃咬在她的唇上,像是想以此将她绝情的话尽数缄封于交缠之间。

    聂相宜对他又踢又锤,他依旧岿然不动,直至几欲窒息。

    回去的路上,马车内的气氛几近凝固,二人一路无言。

    待得下马车的时候,聂相宜毫不犹豫地转头欲去自己的宅邸。谢知却死死握住她的手腕不肯放开,强行将她带回了府中。

    至此以后,谢知再未出过府邸。

    聂相宜亦是。

    卧房似乎成了一方囚牢,囚住聂相宜,也牵绊住谢知。神策司的公务亦在此完成,消息来往都由凌竹完成。

    他几乎与聂相宜寸步不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她留住。

    “谢知!你还想关我到什么时候!”

    聂相宜本就是耐不住的性子,只觉他是为钟家兵权如此。不觉大发脾气,而谢知却依旧只是沉默相对。

    “没关你。”他说道,“你想去哪儿,我可以陪你。”

    聂相宜却忿忿的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和离!我不要看见你!”

    她说不出来她的愤怒,到底是因之前的事情,还是因近日来被关在笼子里怨怼。

    总之长久相对的二人如同一对怨偶。谢知长日的沉默才是常态,两人之间气氛的凝滞几欲让人窒息,却从无破冰之法。

    聂相宜想,她要自己想办法逃离。

    金丝笼里的蛐蛐是会想法设法逃离的。聂相宜从来就不是会认输的安分性子。

    只是在她第六次骑上院墙之后,谢知在院墙下深深望着她,眸色中带着说不出的沉郁。

    她从前翻过这院墙是为了见他,而如今,她却是为了逃离他。

    “阿兕,你说我是不是该将这院子,建成一座迷宫?”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整日呆在这里!受够了被你看管!”聂相宜坐在院墙之上痛斥他,“我不是你的犯人!”

    “你若不想离开,我便不会如此。”明明是居高临下的姿态,聂相宜却觉得谢知的气场要强上许多,“下来,我抱你回去。”

    他语气平常,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他越是如此,聂相宜便越是不想顺他的意。她看了看院墙外的谢知,转身朝院墙内跳去。

    谢知似乎早知她会如此,还未等她落地,便已然抱住了她。

    “谢知你放开我!”聂相宜在他怀中拳打脚踢般地使劲挣扎,却被他牢牢地禁锢住。

    “钟谦岳即将回京。”谢知抱着她回到房间,放在锦榻之上。他的目光晦暗,声音沉郁,“如果你还想见到他们,就别再想着离开。”

    “你用舅父威胁我?”聂相宜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愤怒,她想要起身与谢知对峙,却被他桎梏在榻上,“谢知你变了!你还是从前那个清风霁月的三殿下吗!”

    “嗯。”谢知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从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端方自持,克己复礼?阿兕,这是你亲手打破的。”

    他垂眸看着她,平淡的神色中带着说不出的晦暗,如同将人死死缠住的毒蛇。

    “所以阿兕,你怎么可以离开呢。”

    第48章

    腊月初二的时候,钟岐的棺椁抵京。灵堂设在端陵特修的专祠之内,皇帝特命百官辍朝两日,前去吊唁。

    这夜的京城,下了好大一场雪。

    天刚蒙蒙亮,聂相宜便站在了城门之前,执意在此迎棺。被谢知困在府中那么久,她已经许久不曾出门了。

    谢知依旧跟在她身边,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看管的犯人。

    说起来,她的处境其实比犯人好上许多。外头时兴的首饰衣衫,新出的话本戏折,好吃的点心佳肴,谢知都会命人为她买回。

    若放在从前,聂相宜一定欣喜于谢知如此用心待她。

    可如今,一想到这些都只是为了做给舅父的表面功夫,她便觉得无趣与怨怼。

    有雪渐渐落在她的肩头,又被身后的谢知伸手拂去。

    她回眸默然看了谢知一眼,只拢了拢披风,“今日外祖停灵,殿下实在不必做这些场面。”

    谢知的手悬在她肩上片刻,而后收了回去,紧紧蜷在袖中。

    不多时,钟灵玉与丈夫薛莫寻也到了城门口。她眼眶通红地看着聂相宜,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日头升起的时候,聂相宜看见了送葬的队伍远远而来

    ,素白一片,如同夜里积起的雪。

    她的眼泪忽地便自面颊滚落。无声地,只是一滴滴砸在雪上,融化出一个小坑。

    她多么希望看见,迎着熹微晨光进来的,是外祖骑着高头大马的英武身姿,然后笑盈盈地告诉她,一切都是误传。

    只是如今他却只是安静地躺在棺木之中,毫无生息。

    明明上次自这里送他离开之时,他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如今再见,却是天人永隔。

    送葬的队伍逐渐近了,她听见一旁的钟灵玉强忍着哭意,叫了一声“父亲”。

    她跟着叫了一声“舅父”。

    舅父比她离开时,看着沧桑了许多。他看着她俩的模样,微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叹息。

    风吹干了泪痕,冻在脸上刺骨得生疼。聂相宜浑然不觉,神色空洞得如同一缕幽魂。

    她们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一同去了端陵。

    端陵乃是皇陵,皇帝特许钟岐入葬端陵,又设立专祠,不可谓不重视。

    百官早已在此等候,而后皇帝亲临丧仪哭奠,其间追忆往昔征战沙场的岁月,赞其劳苦功高,悲恸不已。

    诸人无不赞叹君臣相得,感念钟岐死得其所。

    聂相宜只觉讽刺与虚伪。

    这些吊唁的文武直至傍晚才渐渐散去。依照旧俗,钟岐的尸身仍需停灵一晚,等得翌日下葬。

    “我要为外祖守灵。”聂相宜并不打算与谢知回府。而这次谢知并未阻拦,只是嗯了一声,“我陪你。”

    陪?不过是把她当作金丝笼里的蛐蛐罢了。聂相宜只想冷笑。

    钟灵玉隐约觉得两人的气氛颇为怪异,不由得上前施以一礼,“殿下,我与父亲想单独与阿兕说会儿话。”

    谢知抿了抿唇,最终还是退至门外。

    “阿兕,你与殿下……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得有传言,说你闹着和离呢?”

    聂相宜看着她,神情无比愧疚与难过。她还未说话,眼泪便已然簌簌落下。

    “灵玉表姐,是我不好!怪我不听话……是我害死了外祖……”内疚的情绪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若是我当初不执意嫁殿下,外祖就不会被奸人所害!”

    钟灵玉闻言忙去捂她的嘴,低声道:“阿兕!事关重大!不许胡说!”

    说着她又觑着四下无人,这才缓缓松开了手。

    “阿兕,你怎么知道父亲是为人所害?是谁告诉你的?可是殿下?”钟谦岳皱着眉头问她。

    说着他低斥了一句,语气带着些不满,“殿下怎得将这些也说给你听?岂不是置你的安危于不顾?”

    “是我自己察觉的。”聂相宜只是摇头,目光坚定,“外祖怎么会是轻言自尽的人!”

    钟谦岳哑然。

    他在鄯州看着这个外甥女长大,自是知道她心思单纯憨直,不懂局势,却不想她会猜到这些。

    人人都揣度时局,只有她相信外祖。

    钟谦岳长长地叹气,“阿兕,一切未曾定论,切勿外传。”

    他的态度让聂相宜愈发笃信外祖的死乃是人祸,不由将心中疑问一股脑全部问出。

    “舅父!外祖究竟是怎么死的?究竟是谁害死了他?若有疑窦?为何不禀明皇上?”

    因着钟岐的突然身亡,钟谦岳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平添风霜之感。他脸上的哀痛显得那样无奈,只是默然地摆了摆手。

    “事涉夺嫡之争,若无确凿证据,又岂是这般容易叫皇上轻信的。更何况,信与不信,也只在皇上的一念之间罢了。”

    “是太子?还是殿下?”

    “三殿下没有动手的理由。”钟谦岳缓缓摇头,“钟家已经与他绑在一起了。”

    他虽未曾明言是太子,但钟岐之死,得益最多的便只有他。

    “阿兕,你实在无需自责,也无需为此与殿下和离。”钟谦岳看着她,一如慈父,“怀璧其罪。只要钟家兵权在手,便永远逃不过这场斗争。”

    聂相宜垂首。他们自是不知,其中还有其他无法言说之由。

    她捏着衣角,犹豫片刻后说道:“舅父,当年母亲的死……或亦是遭人谋害……”

    钟谦岳眸色陡然震动。

    他自小便与这个妹妹关系极好。那时钟岐征战在外,母亲早亡,整个同年,几乎都是他与妹妹相依为命。

    他眸中露出狠戾的神色,“是江氏?”

    聂相宜点了点头,而后又摇头,“是……贵妃指使江氏所为。”

    “贵妃?”钟灵玉亦吓了一跳,“怎会是她?她与姨母何干?”

    “是太子亲口告诉我的。”

    钟谦岳紧紧皱起了眉头,“太子为何会告诉你此事?难道是想要以此示好?”

    钟灵玉摇头,“他是想离间阿兕与三殿下。若是此事戳破,阿兕与三殿下和离,我们钟家,必定会重新考虑立场。”

    聂相宜红着眼圈强忍着眼泪,“可是……殿下亦知晓此事,只是一直瞒着我。”

    钟谦岳沉默良久。

    聂相宜的话无疑让错综复杂的时局更觉迷雾重重,难以看破。

    “阿兕,这些事情非同小可,切勿外传!”他郑重看向聂相宜,“另则,如今风声鹤唳之际,你与灵玉最好呆在京城!他们能在鄯州悄无声息地杀了父亲,说明鄯州已然不安全。斗争残酷,我只怕……护不住你们……”

    钟灵玉面色焦急,“那父亲的安危……”

    “我自会小心。”

    翌日卯时,天还未亮,起灵下葬,诸官毕至。

    当最后一颗棺钉沉闷地落下,棺椁由太常寺仆役送入地宫之中,聂相宜心中的茫然好像突然有了实感。

    从此以后,再没有外祖这个人了。

    “外祖!”一直安静的泪在此刻终于决堤,她直奔棺椁而去,嚎啕出声,“不要抛下我!”

    “闭陵——”随着一声沉重的响声,石门应声而闭。

    尘归尘,土归土。

    离去的时候,谢知忽地被官员叫住,似乎有事要禀。聂相宜并未等他,只是兀自前行。

    她不想回府,不想整日与谢知相对,不想像只被豢养的蛐蛐儿。

    可她如今,却不知该去哪里。

    “阿兕妹妹。”裴珏忽然叫住了她,声音平和,“节哀。”

    聂相宜低低地嗯了一声。

    二人亦步亦趋,一同往陵园外走去。

    “阿兕妹妹瘦了许多。”

    聂相宜只是勉强朝他笑笑,“遭逢变故,人之常情罢了。”

    “我听说,阿兕妹妹似乎……想要与殿下和离。”

    听他提起这个,聂相宜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裴珏轻轻微笑,“我猜殿下不肯。”

    连他也知道谢知为了钟家兵权不肯和离。聂相宜垂眸不语。

    “皇室宗亲,但凡和离,需得户部销籍,又需神策司印鉴。”裴珏说道,“最重要的是,妹妹是皇上赐婚,还需得皇上亲口允准,方才能和离。”

    裴珏的话让聂相宜觉得自己仿佛像一只被拴上了锁链的鸟,似乎哪儿也去不了,乖乖呆在笼子里才是她最终的宿命。

    “一纸和离书而已。”聂相宜的眼神倔强得不肯服输,“心不在此,强留也是无用。”

    她的话让裴珏眼眸泛起亮光,不由得偏过头问她,“阿兕妹妹还想回鄯州吗?”

    聂相宜有些茫然。

    她想回鄯州,是因为鄯州有外祖。可如今外祖去了,舅父也说鄯州危险,让她安心呆在京城。

    她摇了摇头,“不回鄯州。”

    可是,难道就要这样呆在谢知身边,与他长久地怨怼下去吗?

    这样的日子让她厌倦又疲惫。

    “也不想留在这儿。”

    裴珏却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说道:“阿兕妹妹想要离开的话,我可以帮你。”

    他不是不知道谢知的动向。

    接连一月以来,闭门不出。就连公务也是凌竹代为传达。于此同时的,他亦从未再见过聂相宜。

    这次丧仪再见她时,她已如同一朵即将枯萎的花,眸中早已失去了从前那般旺盛又坚强的生命力。

    若非今日他命手下官员绊住谢知的脚步,只怕连与她的话也说不上一句。

    他知道,谢知将她当做了可以豢养的鸟雀。

    但她明明是山野的猫。

    谢知冷眼看着二人一同朝着陵园外走去,神色陡然一沉。本欲上前,却被眼前的官员绊住,不觉眉头一皱,冷声斥道:“我现在没空听你扯闲篇。”

    在那官员怔然

    的神情中快步上前。

    而裴珏看着聂相宜怔怔的神情,重复而坚定地说道:“若你想要离开,我可以帮你。”

    聂相宜眼眸闪过一瞬的光芒,而后又变得茫然,“可我能去哪儿呢……”

    外祖没了。家也没了。她回不去鄯州,也离不开京城。

    还能去哪儿呢。

    “阿兕妹妹如果信得过我的话,我有一个好去处。”裴珏忽地弯眼一笑。

    “头七回魂那日,我在此等你。”

    第49章

    七日后回魂夜?聂相宜刚还想问些什么,便听到身后谢知的声音冷冷地传来。

    “阿兕,该回家了。”

    他强硬地拉着聂相宜的手上了马车,目光沉郁而晦暗,“阿兕,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聂相宜甩开他的手腕,冷笑一声,“殿下连这等琐事都要管吗?”

    “你们聊得很开心。”谢知一字一顿地说着这个事实。

    他揽过聂相宜的腰,将她禁锢在自己怀中,强行让她与自己对视,“与他便能言笑晏晏,对我便无话可说,对吗?”

    也是,她大概本就喜欢这般温润如玉的人。当年上元节的太子是如此,如今的裴珏也是如此。

    心中的占有欲如同巨兽,在他自私而卑劣的喂养中一天天壮大。她却对此毫无知觉。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有一种留不住她的慌乱与惶恐,只能以强横手段将她留下。

    可她就会愈发生厌。

    如同陷入一个怪圈,来来回回找不到方向。

    聂相宜心中生恼,声音不觉提高了许多,“与小裴大人何干!殿下将我关在府里也就罢了!连话也不许我与旁人多说一句!我在殿下眼里,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激动的语气让她眼眶逐渐泛红。谢知听着她字字控诉,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谁都可以,裴珏不行。”

    他抿了抿唇,又补充道:“还有太子。”

    “为何不能?”聂相宜依旧与谢知对峙,“我在京中旧识本就不多!”

    太子也就罢了,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小裴大人如何也不能。

    “他们心思不纯。”

    这话让聂相宜忽觉荒谬得有些可笑。他为了钟家兵权谋算至此,竟也会说这些。

    “那殿下呢?又比他们好上几分?”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谢知,“殿下与我成亲,困我至此,其中种种,又可称得上得一句单纯?”

    谢知语气一滞。当日即使他早知她认错了人,却依旧将错就错,请得父皇赐婚,她终究是怨的。

    见他不语,聂相宜抬眸与他对视,言辞激烈,“还是说殿下自小便被人抢怕了,所以连我也怕被人抢去!”

    谢知眸色一黯,刚要说话,聂相宜却继续说道:“殿下这么多年隐忍的占有欲,是要尽数在我身上体现么!”

    腰上的力道陡然紧缩,几欲勒得聂相宜透不过气来。谢知的眸中好似有压抑着黑沉沉的风暴,“阿兕,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聂相宜的话,无疑是朝着他内心最隐秘之处狠狠扎了一刀。她不是个聪明之人,看不清时事变幻,却总能这样了解他们。

    什么云淡风轻,什么无欲无求,不过是在大人们的偏心之中,日复一日的隐忍与克制。受尽偏爱的太子大概永远不懂,他的冷漠自持来源于何处。

    他唯一的破绽,大概就是没能克制自己对聂相宜的喜欢。

    他只有她了,怎么能放手呢。

    聂相宜却只是直直地对上谢知的眼眸,“殿下,我不是你的物件。”

    谢知对她的占有欲,大概与那些被抢走的物件没什么区别。

    也许不同的是,这次为了兵权,他不能让。

    她心中说不出的失落与难过,明明是那样似皎皎明月的矜贵公子,竟也能为了兵权困她至此。

    可她不是一个象征兵权的符号,也不是象征三皇子妃的皇室吉祥物,她依旧是那个叛逆难驯的聂相宜。

    谢知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依旧只是紧紧地将她禁锢在怀中,不曾放手,“我从未将你当作物件。”

    “那殿下会允我和离么?”

    “阿兕,别再说这两个字。”谢知的眸中忽然有浓浓的疲惫之色,他缓缓闭上眼,与聂相宜交颈相拥。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几不可察的祈求,“就当是我求你。”

    聂相宜沉默不语。

    等到头七那日,聂相宜与谢知一同前往陵前祭拜。她左顾右盼,却不见裴珏。也不知那日他口中所说,是否真假。

    祭礼未完,宫中便有人前来通传,皇帝有要事宣谢知入宫觐见。

    不知为何,谢知临走之前忽地回头看向聂相宜,眸色深深,“阿兕,你会等我回来的,对吗?”

    聂相宜别开眼眸,并未回答他。

    待得祭礼完成,聂相宜与钟灵玉等人告辞离去。刚出端陵,一辆马车停在她的面前,裴珏撩开幕帷,朝着她温和微笑。

    “阿兕妹妹,我带你离开。”

    聂相宜回眸望了一眼,目光没有方向。她似乎犹豫了一瞬,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殿下是你支走的?”

    裴珏并未否定,“前些天在神策司故意出了些纰漏,今日刚好叫皇上发现罢了。”

    就这样离开,聂相宜心中却似乎多了些茫然。

    她明明早已决定离开,在踏上马车的一瞬,心中不知从而何来,忽地生出不舍与不忍。

    谢知那日脆弱疲惫的模样,无端出现在她脑海。

    她捏了捏衣角,迫使自己不再去想这些。只看着裴珏问道:“殿下会怪罪你吗?”

    裴珏忽然转过头看着她,弯着眼睛轻笑,“如果我说会的话,阿兕妹妹会多心疼我一些吗?”

    他温润的目光中带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交织在一起,直直撞入聂相宜眼帘。

    她焉地像是明白了什么。

    聂相宜只能慌乱地避开他的视线,他注定得不到回应。

    “玩笑而已。”裴珏像是无声地轻叹,而后十分熨帖地转移了话题,“我出身裴家,殿下自是不会对我所有苛责。阿兕妹妹不必担心。”

    聂相宜扬唇笑笑,将此事揭过。她看着马车疾驰而过,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裴珏笑容带着些故弄玄虚的神秘,“你去了便知道了。”

    她却有些迟疑,马车正飞快往城外的方向驶去,“舅父说……我最好不要离开京城,否则有危险。”

    “放心,不出京城。”他神色笃定,“但也保证你一定不会被殿下发现。”

    他这样说,倒是愈发让聂相宜好奇起来。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马车却忽地戛然而止,聂相宜一个不稳,趔趄朝前跌去,裴珏眼疾手快,拿手护住她的额头。

    “出来吧。”

    陡然响起的声音让聂相宜与裴珏的脸色皆是骤然一变。裴珏掀开幕帷,面前一辆马车横挡住二人的去路。

    只见太子端坐于内,整个人被笼罩在马车的阴翳之中。他扬唇轻笑,“小裴大人,你可听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裴珏面颊温和的微笑一点点敛起。

    “谢知整日溺于府中,你那点纰漏,瞒得过他,可瞒不过我。”谢承忻歪着头看向他,唇角笑容逐渐放大,“我就说呢,向来严谨缜密的小裴大人,怎么会出这种差错。原来是私奔。”

    “殿下慎言。”

    “哦?”谢承忻挑眉,“不是私奔?那便是诱拐皇子妃了?”

    裴珏只是面容冷峻地看着他,并未被他牵着鼻子走,“殿下至此,有何要事吗?”

    谢承忻亦不与他废话,“交出聂相宜。”

    “看来并非是我诱拐皇子妃,是殿下想要强夺弟妻了。”

    “强夺?”谢承忻像是听了个笑话,“聂相宜本该嫁我。我与她有指腹为婚的姻亲,又有一见如故的缘分。是谢知,使计抢了我的。”

    他沉沉的目光落在裴珏的身后,“聂姑娘,你说呢?”

    聂相宜不知他何来的这般底气。她虽怨恼谢知,却更是对面前有可能杀了自己外祖的谢承忻厌恶至极。

    “我凭什么就该嫁你?殿下又何曾抢过你的?”

    谢承忻笑容凝滞了一瞬,而后那笑容逐渐变得阴郁而鬼气,“你被他蒙骗了。你喜欢的,本该是我。”

    有谢承忻在此阻拦,裴珏知道今日是走不了了。但他亦知,绝不能让谢承忻将聂相宜带走。

    当下只有两条路可走。

    他转头看向聂相宜,低声问道:“阿兕妹妹,是等三殿下前来相救,还是冒险一试?你自己做决定。”

    聂相宜捏紧了衣角,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想等人来救。”

    裴珏似乎早便料到她会这么选,于是下了马车,躬身看向太子,“太子殿下别忘了,她如今还是名正言顺的三皇子妃。”

    “所以她与你没关系。”谢承忻像是懒得与他废话,“将聂相宜交出来吧。不然,我便动手了。”

    数个暗卫转瞬出现在马车周围,与裴珏携带的家丁对峙。他拦在太子的马车前,“恕难从命。”

    他知道,至少在明面之上,太子还不敢对他动手。

    说着只听得马车骤然而起,转瞬之间掉头离去。

    “快追!”

    这些家丁虽不是暗卫的对手,却能稍稍阻拦一二。阳秋不知从何处从天而降,趁乱拖延战机。

    马车疾驰而去。

    谢承忻只是冷笑,“小裴大人,你不会真以为,光凭这几个家丁,便能拦得住我的暗卫吧。”

    当谢知听到聂相宜再次离开的消息时,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他的指尖紧紧蜷着,指甲陷入掌心,几欲滴血。

    他不是不知道裴珏故意留下的纰漏。

    聂相宜那日的控诉让他想着,也许应该放开她些,这样在她面临选择的时候,也许会为自己停留。

    他在赌。赌一个渺茫的希望。

    她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

    城门都被他封死了,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离开。

    但他没想到太子竟是其中的变数。谢承忻居然在城内,也敢这样大张旗鼓地动手。

    他就知道,不该放她走的。该将她生生世世都锁在自己身边,片刻不离地保护她。

    可当他匆匆策马赶去时,循着马车慌乱的踪迹寻找至一处小巷,这里一片狼藉。

    聂相宜不知所踪,马车侧翻着停在巷口,泥泞的巷内四处散步着杂乱不堪的脚步,脚步的尽头,只有一滩鲜红的血。

    第50章

    “殿下,周围……并未找到夫人。”凌竹带着神策卫四处搜寻回来时,神色几乎带着从未有过的紧张。

    殿下与夫人之间发生的事,他亦有所知觉。如今夫人随小裴大人离开,又遭遇此事下落不明,地上的血迹或许还带着生死未卜的预兆。

    想来清冷淡漠的殿下,第一次露出浓重的杀意。

    谢知面色愈发沉冷,气氛带着浓重的压抑,“全城搜!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

    他转身看向裴珏,眼神中带着警告,“裴珏,既然保护不了她,就别逞能当英雄。”

    裴珏目光凝在那滩殷红的血迹之上,袖中紧紧握拳,神色不明。

    “诱拐皇子妃,裴珏,这个账,我日后再与你清算。”他面容冷峻地转身,一言不发地去了东宫。

    “一群废物。”谢承忻看着面前跪着的莫九,眉眼低压的阴翳让他本就苍白的脸看起来越发诡谲。

    “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捉拿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莫九捂住臂上一道深深的砍痕,腥稠温热的血仍止不住地从指缝中汨汨流出,“殿下恕罪。当时之事,颇有蹊跷。”

    他额间带着涔涔冷汗,“聂姑娘虽有暗卫阻拦,但独木难支,终究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当时已然将聂姑娘逼进巷中,只是……有人出手救了她。”

    谢承忻扬唇冷笑,“怎得?背后竟还有人虎视眈眈?是谁?三弟的人?”

    莫九摇头,“蒙着面,不曾看清。为了怕伤及聂姑娘,我们动起手来多有掣肘,让他们钻了空子。”

    而后他露出些迟疑神色来,“只是其中有一柄三环大刀,看起来很像是……很像是逆党所有……”

    这话让谢承忻一怔,嘴角忽地扬起一丝诡谲模辩的笑意,“有趣。这些逆党还藏匿于城中不说,竟还冒着暴露的风险,出手救她?”

    这些逆党,究竟是什么人。

    当年自晋王死后,其党羽余孽被全部清剿。细细想来,似乎是近十数年来的,才又故态复萌的。而这些人的目的十分明确,两次刺杀,都是冲着他与贵妃而去。

    这些人,一定知道那个秘密。

    他沉默片刻,吩咐道:“去查,当年故皇后去后,可有亲信出宫或不知所踪的。一一查清楚。”

    谢承忻忽地想起八岁那年,在贵妃殿中不小心偷听到的对话,尚且年幼的他被震撼到无以复加,而后终日折磨他至此。

    只怕晋王余孽是假,扯着晋王的皇子,当年的故皇后余孽才是真。

    “是。”

    莫九出去的时候,刚好和谢知擦肩而过。谢知冷漠的眼神扫过他臂上血肉外翻的伤口,一言不发。

    脚步一步一步踏在青石地板之上,在空旷的殿内发出沉闷的响。谢承忻似笑非笑地看着谢知,“我还是第一次,见三弟这副表情。”

    “聂相宜呢?”谢知并未与他多言,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谢承忻只是装傻,“三弟你的皇子妃,怎么倒是跑来问我?”

    他拿起那张保存极好的白玉面具,指尖在上流连摩挲,而后朝谢知挑眉,“莫非三弟也知自己是鸠占鹊巢?留不住她的心?”

    谢知神色陡然一冷。

    他的眸色一点点变得晦暗,以一贯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谢承忻,“太子殿下数次遇袭,暗卫救护不力。自今日起,由神策卫保护太子周全。”

    说着,数十名神策卫戍守于东宫。谢知漠然看着他,“还请皇兄,近日不要离开东宫,以免伤及自身。”

    谢承忻压低了眉宇,眸中露出锐利的光,“谢知,你敢软禁我?”

    “皇兄言重,这是保护。”谢知平静说道,“父皇向来也是以神策卫,护皇兄周全。”

    “谢知,你还是这样冠冕堂皇。”谢承忻冷笑一声,“神策卫乃父皇亲卫,你竟敢以权谋私。”

    “父皇已然允准。”谢知冷眼看他,“逆党作乱,皇兄身体不佳,前次受伤已让父皇忧心不已,今又有暗卫在宫外贸然出手,只怕亦有事端。”

    谢承忻因这话剧烈咳嗽起来,本就苍白的脸上因气喘露出异样的红。

    他眸色露出几近慑人的光。若非他身体不好,他又怎会成日像个怕被摔碎的琉璃瓶般只能呆在东宫!若非他身体不好,神策司又怎会容得谢知插手!

    可他亦知,他也是因为身体不好,让父皇总能想起因生他难产的故皇后,这才有诸多偏爱!

    成也因此!败也因此!

    可偏只有他身体不好!

    谢知不再去看他的目光,转身出了东宫。他低声吩咐凌竹,“盯紧东宫。”

    “是。”凌竹应道,“殿下觉得,夫人是被带回了东宫?”

    谢知摇头,“还有其他人在。”

    莫九臂上的伤几乎到了血肉模糊的地步,绝不是聂相宜或是阳秋造成的。

    他语气一滞,又吩咐凌竹,“你去查查,当年故皇后还有哪些旧识。”

    那样又宽又深的伤口,难免让他想起一种武器——那柄三环大刀。上次他们掳走聂相宜之后的态度便很奇怪,这次,会是他们帮了她吗?

    谢知知道,那日他们口中的血祭挽月,一定会藏着什么秘密。

    “另外,全城搜捕逆党!他们一定还未出城。”

    “咚咚咚!”

    已是聂相宜离开的第三天,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她心中顿时一紧。她给含絮递了个神色,便听得含絮问道:“是谁?”

    “还能有谁!”

    不耐烦的声音忽地传来,叫聂相宜与含絮都愣了片刻,“怎得是个女的?”

    “等等?我怎得听得这声音这般耳熟?”聂相宜皱了皱眉,“怎么……像是裴琅?”

    那日她被太子的人追至巷中,阳秋寡不敌众拦无可拦,本

    差点被那群暗卫带走。谁知一柄三环大刀从天而降,顿时与那些暗卫缠斗起来。

    聂相宜一眼便认出,那些人正是当日掳走她的逆党。

    她来不及想其他,趁着这些人被拖住,在阳秋的护送下到了流云观。

    这是曾经幼时母亲夏日带她来住过的地方,裴珏一开始,正是想带她来此。

    院落不大,却早已被收拾得整洁。木门被拉开一条小缝,容裴琅一人进来,“怎得是你?”

    “你以为我想来?”裴琅有些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兄长被殿下盯着,不能亲自过来。只叫我来看看你是否安好。”

    聂相宜不知该回些什么,嘟哝了一声,“哦……挺好的……”

    裴琅见她这幅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真不知道你一天在想些什么!一开始闹着非三殿下不嫁,如今嫁了,又闹着要跑!白惹出这么多风波来。”

    她哼了一声,“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换我嫁。”

    聂相宜因她这话生出些微妙的恼意,梗着脖子嘴硬道:“那你去嫁好了!反正我也打算与殿下和离了!”

    “你当皇室姻亲是什么?儿戏么?”裴琅被她这话噎了一下,没好气道,“殿下如今找你闹得满城风雨,若非祖父在这流云观修行,只怕也要被他翻个底朝天。连兄长也这样不计后果地帮你。真不知你给他们下了什么迷魂药!”

    说着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兄长平日不便前来隔壁便是祖父的院子。你若有事,便去那边找裴家的家仆,自会有人告知兄长。”

    聂相宜看了她一眼,“多谢。”

    至此,她在这方载满回忆的小院安稳住下。

    她记得暑气将至的时候,母亲每年都会带她到这里小住。晨间踩露,夜晚观月,母亲总是坐在院中,执一卷书看。

    对面院中偶有琴声传来,她那时好奇,便会爬上墙头去看。她便是在那时,遇见的裴珏。

    老裴大人在此清修数年,裴珏便是来陪他的。

    裴珏看似是个温和乖巧的孩子,实则会带着她草中捉蛐蛐,树上摘果子。偶尔还会跟她一起爬上院墙,说要看看这里的风景是不是更好。

    只是夏日美好,眼下却已是隆冬。

    下了一场大雪,眼见就快要除夕了,聂相宜闲来无事,扫了扫门口的雪,却在门前遇见了那个形容干瘦的老裴大人。

    他身着一身道袍,拿着一把旧笤帚,亦在门口扫雪。

    他的眼窝因干瘦显得凹陷,目光却矍铄而锐利,他看着聂相宜,“你是从前那个小丫头。”

    聂相宜只点点头,“见过裴大人。”

    “你母亲呢。”

    “死了。”

    “我就知道。”

    古怪的对话来得莫名其妙,让聂相宜摸不着头脑。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老裴大人便已然兀自进了院子。

    “好奇怪的人。”

    满城戒严,神策卫几乎找遍了城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聂相宜的身影。

    不光聂相宜,连逆党也不知所踪。

    谢知周身的气场几乎能将人冻住。

    “查出城的人。”不在城中,那便只有出城。

    “殿下,近日来神策卫把手城门,无人出城。”凌竹禀报道,“只……只有钟谦岳大人,在头七后日出城回了鄯州。是皇上亲允的。”

    谢知绷紧了下颌,“鄯州……她果然还是回了鄯州……”

    他眸色一凛,“备马!我要去鄯州!”

    很快便到了除夕那天,万家灯火之时,聂相宜孤身一人在这院中,忽然有些想念母亲。

    母亲走了,外祖也走了。她如今好像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外面夜空沉沉,烟花骤然绚烂。

    她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谢知,想起那个烟花下的轻吻。那时的她莽撞又直白,不知什么是害怕。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没出息。即使听他说过厌恶自己的话,即使他娶自己并非真心,在这一刻,她也忽然有些想念他。

    其实也是有些遗憾的,她与他度过了春夏秋,却唯独没有度过冬天。连回忆都像是少了一块。

    此刻的谢知,是在宫中参加宫宴呢?还是在城墙亲巡呢?

    “笃笃笃。”

    忽然有敲门的声音打断聂相宜的思绪,她前去开门,裴珏温和的笑容出现在她的面前,“阿兕妹妹!除夕快乐!”

    聂相宜心中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她扬着唇让裴珏进院子,“子瑛哥哥怎么来了?”

    “今日除夕,想找你玩呀。”烟火夜空之下的裴珏笑得眉眼弯弯,“你看我带了什么!”

    他将烟花炮竹放到聂相宜面前,“从前与妹妹玩乐都是夏日,还不曾玩过这个呢!怎么能错过!”

    聂相宜亦来了兴致,噼里啪啦的炮竹闪烁着通红的火光,漂亮又喜庆。连冷清的院子也热闹不少。

    裴珏侧过头,看着身旁聂相宜被烟火映照得开心的面颊,“真好。”

    “你说什么?”爆竹的响声让聂相宜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扯着嗓子问道。

    裴珏靠得她近些,在她耳边笑着说道,“我说,这还是我和你过的第一个除夕。”

    “吱嘎——”低矮的院门忽地推开,一个黑沉沉的身影走近院中,目光阴沉地看着举止亲昵的二人。

    他的声音如同浸在冰中,“阿兕,除夕快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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