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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纳妃

    “独我不願?”舒窈举重若輕地将罗盘放在一旁桌上,“陛下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臣女暂居养病。轉头又对臣女说非臣女不可。臣女病愈之后何去何从,还需要臣女来告诉陛下吗?”她拨弄了下手边罗盘上的指针,唇畔浮起一絲凉薄笑意,“陛下执意相留,难道不是因为覺得臣女百般抗拒格外有趣吗?”

    她含笑挑眉,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臣女若願意了,岂不扫了陛下的兴?”

    蕭承璟眸色一点一点沉下来,如有实质地压在舒窈身上。

    舒窈气息一滞,像是溺入深水,每次呼吸都带起喉间灼刺。

    “窈窈,你错了。”他声音压得极低,似冷腻的蛇信拂过耳际,“若我只想要你的人……”他刻意顿了顿,漆黑的眸子紧紧锁住她骤然收缩的瞳孔,赏玩着她每一寸绷紧的肌骨,“一道旨意足以,甚至不必我亲自开口,多的是人揣摩上意,自会讓你心甘情願地跪到我面前来求我。”

    他袖中,指节攥得死紧,青白筋络自手背浮起。

    “但我没有。”向前迫近半步,他投下阴影将她全然吞没。

    “窈窈。”他近乎贪婪地凝視着她的双眸,不容她有半分轉移,命令般的語调中,诡异地掺杂着一絲近乎不存在的恳求,“你是聪明人……”他眼底翻涌的墨色逐渐沉淀,“你应当明白……究竟谁能真正护你周全,谁能予你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偏爱。”他目光細腻如网,紧紧裹住她每一寸神情,“朕的耐心有限……唯独对你,总愿多宽限几分。窈窈,好好想想吧。”

    梁柱间垂下的深帷重幔,仿佛吞噬了殿内所有杂响,反倒衬得每一次呼吸,都格外清晰。

    他不再看她,只留与她一道沉靜的侧影。

    片刻后,轉身离去。

    回宮时,经过宣政殿,犹见三五朝臣摇摇欲坠地跪于玉阶之下。

    不用想也知,明日朝会上,冯侍中等清流定要借她之事向他发难。

    次日朝会前,崔尽忠来禀,说是礼国使者递了帖,欲代礼王拜见公主。

    蕭承璟唇角微沉,淡声道:“准了。”

    朝会伊始。

    不等众臣启奏,蕭承璟冷眼扫过冯侍中,先发制人道:“昨日宮道风寒,诸卿跪求朕納妃之心,可谓恳切。”

    冯侍中闻言身形一僵,花白的胡须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急步出列,伏身下拜。

    “陛下明鉴!”他气息微促,“臣

    等昨日跪谏,绝非为陛下私事,更不敢有求陛下納妃之意。”额间已渗出細汗,目光却凝着士大夫的执拗,“臣等所忧,在于国体,在于礼法!姜氏非囚非客,久居宮禁,不合礼制。臣恐长此以往,有损圣誉清名,败坏朝纲体统!”

    言及此,他深深叩首,玉笏在他指间泛着冷光:“臣,伏请陛下尽早明示对质女之处置,或遣返礼国,或别置馆驿,以正視听,以安民心!”

    蕭承璟并未立刻回应,只垂眸輕抚御座扶手上的龙首衔珠。

    “哦?”片刻后,他缓缓抬眼,語调悠长,“不为納妃?

    与此同时,行宮殿外。

    安遠山求见舒窈。

    雲袖进来通传时,舒窈正对镜梳妆,青絲半散在肩头。

    听闻礼国使者求见,她拈着玉梳的手微微一顿。

    呵地冷笑了一声,嗒地将玉梳叩在妆台上。

    “讓他候着。”

    靜了片刻,她朝旁招了招手,唤春桃近前。

    春桃半蹲在她身侧,仰起臉来,像只等待认领的小雀。

    舒窈伸手拂开她鬓边散落的发絲,指尖触到些许风霜磨粗的痕迹,声音不由得低了下来:“这段日子……你究竟是如何过的?”

    春桃鼻尖一酸,眼圈儿顿时泛了红,却强抿着嘴,挤出一个笑影儿来,颤着声答道:“一开始,是在军营里浣洗衣物,后来……就被送去庄子上做杂活,活儿比军中輕些,只是人生地不熟……再后来,就被接来姑……娘子这儿了。”她说得简单,手指却不自覺地绞着衣角,显是吃了不少苦。

    舒窈替春桃拢了拢散落的鬓发,沉沉叹息道:“委屈我们春桃了。”

    “不苦!”春桃连忙摇头,“能再见……娘子,这些都算不得苦。”

    她悄悄抬眸,四下里一觑,确认了雲袖不在近前,才倾身压低嗓音道:“姑娘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

    春桃这一问,似一根针,冷不丁地刺破了舒窈的心防。

    一想到萧承璟不惜动用国家机器也要得到她。

    她就覺得自己像困在迷宫里的实验鼠,越挣扎,越深陷。

    这种情况下……

    她真的要逃出去吗?她真的能逃出去吗?

    放弃的念头,輕飘飘的,含着诱人的沉沦,拉着她坠向深渊。

    恰此时,雲袖悄步走入,微一躬身:“娘子,礼国使臣已在殿外候了半晌。可要此刻传见?”

    想来是安远山坐不住了,才央了雲袖前来探问。

    舒窈眼波未动,只漠然道:“讓他再等等。”

    昨日朝会上,安遠山視她如弃子,退讓得干脆利落,未见半分挣扎。

    此刻求见,能说出什么好话?

    允他在外头等着,在她看来,已是天大的情面了。

    “是。”云袖不敢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春桃,你想回礼国吗……”舒窈眸光轻颤,掠过春桃的面庞,忽又飘落了下去,最终停留在自己的纤指间,“你若想回去……我或许有办法让使者带你一程。”她喉头轻轻一颤,像是咽下了什么未尽之言,“趁如今……我还算礼国公主。往后……可未必了。”

    “春桃不走!”春桃狠狠摇头,泪珠盈盈滚落,嘴上却答得干脆,“姑娘在哪儿,春桃便在哪儿!此生绝不离去!”

    “傻丫头……”舒窈眨了眨眼,逼退眸中泛起的水光,而后久久凝視春桃。

    最终,扬起一抹耗尽所有心力的微笑,笑容里盛了太多东□□独没有喜悦。

    “我明白了。”

    殿内沉香袅袅。

    云袖引着安遠山进来时,舒窈端坐主位之上,托着一盏青瓷茶盅。

    安遠山被晾了半晌。

    刚入殿内时,眉间还蹙着一道深深的川纹。

    可到了舒窈跟前,臉上愠色,似被无形之手抹去,换上殷勤的笑容,瞧不出半分久候的怨气。

    他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臣,参见公主殿下。”

    舒窈沉默不語,只垂了双眸,用杯盖撇了撇茶沫。

    瓷盖轻磕盏沿,发出一声清越微响。

    她細观茶汤袅袅,仿佛在研究茶叶的舒展,由着来人靜立原地。

    见舒窈不搭理他,他再度行礼,姿态一丝不苟:“殿下事务繁忙,百忙之中能拨冗一见,臣感激不尽。”圆滑的声调里,似乎藏着点别的意味,像是体谅,又像是提点。

    舒窈并未立刻发作。只是缓缓抬起眼睫,眸光如淬了霜,冷冷钉在安远山臉上。

    她足足盯了他三息有余,直到他额角渗出細汗。

    方道,声线寒冽:“准你说话了吗?”

    羞恼直冲安远山面门。

    然,这火气尚未烧起,便被浇灭。

    眼前之人,可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质女,她可是梁帝宁损圣誉也要留下的女人。

    念及此,安远山喉头一哽,生生将那股窝火咽了下去,硬挤出几分恭顺之色,垂首道:“是臣僭越,请公主恕罪。”

    舒窈搁下茶盏,漫不经心地朝安远山摆了摆手。

    而后微微侧首,专注地端详自己的指尖甲面,語气里透着一股慵懒的凉薄:“贵使有事,不妨直言。”

    安远山目光闪烁,小心翼翼地在舒窈的臉上逡巡,又将双手摊在胸前,仿佛捧出一腔赤诚:“梁晋交战,公主蒙难,礼王陛下夙夜忧叹,寝食难安。”他压低嗓音,刻意掺入一丝哽咽,“王上他……甚是思念殿下。”

    思念她?

    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玩味的词句,舒窈不由偏过头,做出侧耳姿态。

    唇角弯起一道浅弧,眼中却靜如深潭,不见半分涟漪:“劳父王挂心了。”

    十五年不闻不问,如今她有了些许微妙的利用价值,便立刻关心起来?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那头,安远山完全沉浸于自己编织的悲情戏码,对舒窈的冷淡浑然未覺。

    他言辞恳切,语调沉痛:“殿下,您定要体谅王上的苦心啊!昔年之别,实属形势所迫,可骨肉连心,陛下这些年来内心煎熬,岂是言语所能表述?陛下无一日不记挂殿下,忧心您是否安好……”

    说话时,安远山目光不离舒窈面庞,不敢漏过她眼角眉梢任何一丝波动。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双手奉上,姿态恭敬:“陛下思您成疾,只恐口述难表万一,故而亲笔修下此书。还望殿下……体谅慈父苦心呐。”

    “贵使。”舒窈蓦地抬手,做了个利落的止势。

    眉梢微挑,瞥了眼那封书信,眼神淡得像看一件垃圾。

    “烦请轉告父王,”她刻意放缓语速,好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对方脸上,“晋国十五载,未曾来过一封书信。日后就更不必了。免得无谓的书信往来,惹梁帝陛下猜忌,污了父王清名。”

    说罢,她微扬下颌微扬,视线如实质地指向殿外,逐客之意,不言自明。

    安远山见她态度冷硬,似有送客之意,眼中伪饰的悲切顷刻消散,只剩下满腹盘算。

    用词依旧恭敬,但语气已变,功利意图毫不避讳地探出了头角:“昨日朝会上,粱帝陛下既未留您为质,亦未提送您归国?您可知这其中深意?”

    知?她可太知道了!

    就算她愚钝到要人提点,昨天那位当事人也早已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

    舒窈扬手拂了拂广袖,轻轻掸去并不存在的尘埃,仿佛要拭去什么不洁之物。语气似闲话风月,字字却如薄刃刮骨:“揣测圣意,是死罪。”她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安远山,“贵使是想害死我,还是想害死自己?”

    唇角浅浅一勾,凝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若贵使只会搬弄自荐枕席的蠢计,还是请回吧。我突然觉得有些不适。”

    “云袖。送客。”

    逐客令一下,安远山面上最后一丝恭敬霎时冰消瓦解,转而露出孤注一掷的凌厉。

    他深知此机一失,再难近身。

    情急之下,他不顾

    云袖阻拦跨前半步,嗓音陡然拔高,字字句句化作千斤重压:“殿下!即便殿下不肯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我礼国万千百姓考虑一二!眼下局势微妙,正是需要殿下把握时机之时!您难道真要眼睁睁放弃这能为故国百姓谋福祉的机会吗?”

    百姓?

    难道她没有帮忙减轻岁贡吗?

    难道她没有老老实实在晋国为质吗?

    怒火瞬间窜上心口。

    舒窈气得袖间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指尖麻木而冰凉。

    滚字几乎冲破牙关。

    死死掐住掌心。

    刺痛迫使她生生将个字咽了回去。

    她不能在此时失态,更不能在此人面前失态。

    舒窈蓦地旋身,彻底避开安远山那张令人作呕的嘴脸,扬声道:“云袖!送客!”

    云袖不再迟疑,召来两名内侍,不容分说地将仍喋喋不休的安远山请了出去。

    舒窈胸口剧烈地起伏。

    难以宣泄的愤懑如野火燎原,灼得她眼尾泛红。

    她一甩衣袖,声如寒冰:“出去!统统出去!”

    宫人从未见她如此怒形于色,彼此交换了个惶恐的眼神,便屏息踮脚,悄无声息地退下。

    “姑……娘子……”春桃担忧地望了舒窈一眼,声音里带着迟疑的微颤。

    见舒窈闭上眼,显露出拒人千里的疲惫。

    春桃咬着唇,悄步退下,替舒窈合上殿门的动作,轻得如同叹息。

    空寂的殿中,只余舒窈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重重帘帷深处。

    环视四周,九枝铜灯树上烛火将熄未熄,狻猊熏炉中香烬灰冷,就连矮榻上那只彩漆凭几,也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端正。

    这满室珍玩,竟无一件可容她宣泄。

    最终,视线落在凭几旁的抱枕上,她猛地扑了上去。

    攥紧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向那团柔软,誓要将这些年积压的屈辱与无力尽数倾泻。

    直至力竭,她才颓然止住,肩头微微发颤。

    压抑的喘息,在这空寂的殿中隐隐回荡。

    离了行宫,安远山步履愈急,胸中一股郁气翻涌难平。

    公主竟如此不识抬举!

    行至一处僻静宫墙下,他猛地顿住脚步,眼底泛起幽冷的光。

    他抬手,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墙面,发出细微的哒哒声,好似敲打无形的算盘。

    “既然她自恃清高,不屑与我等为伍……”他喃喃自语,嘴角勾起惨无人道的笑意,“那我便帮一帮她……”

    瞥了眼日头。

    这个时辰,梁帝的朝会应该还未散。

    他必须立刻觐见,将此事敲定。

    思及此,安远山心下一横,当即提袍朝宣政殿方向奔去,连腰间玉玦击响也顾不得了。

    此番觐见异常顺遂。

    通传不过片刻,便有小黄门引他入殿。

    御座之上那人目光如渊,竟似候他多时。

    安远山心下稍定。

    只要梁帝对公主动了心思,公主愿与不愿,还由得了她?!

    待到金册宝印一定,公主的妃嫔名分便是礼国现成的一步妙棋。

    安远山砰地一声跪伏于地,行了一个无比隆重的大礼。

    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再抬首时,眼眶濡湿,嗓音里含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哽咽:“为报陛下减我礼国岁贡、活我礼国万民之恩……”他再度叩首,语气极尽恭谨,却又在尾音里藏了些许谄媚,“我王特命外臣禀奏:愿将公主献于陛下,常侍左右,以慰圣心。此非联姻,实乃臣国对天朝父君的一片赤诚孝心!万望陛下……恩准俯納!”卑劣言辞将献女说得冠冕堂皇。

    萧承璟高踞御座之上,若非抿紧的唇角极力压着一丝向上的弧度,他看起来几乎毫无波澜。

    “既然冯卿与安使者皆如此盛情难却……”视线徐徐扫过冯侍中与安远山,以一种议论寻常政务般的平淡口吻,续道,“朕再做推拒,反而不美。”

    食指闲闲地叩着扶手上的龙首浮雕,他声调依旧从容:“贵国公主,姿容出众,仪智双全。朕——”他略作停顿,目光凝在安远山面上,“确实颇为欣赏。”眼底掠过不容错辨的占有欲,他甚至懒得再掩饰话中的掠夺意味,“既入我大粱宫闱,朕自然不会薄待她。”

    萧承璟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得冯侍中倒吸一口冷气。

    冯侍中张了张着嘴,本想说些匡正君心的谏言,才发觉喉咙竟干涩得发不出一丝声响。

    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他恨不能将全身的重量,都寄托于手中玉笏。

    满腔翻涌的惊涛骇浪,最终化作一潭死水。

    他颓然垂首,只余一声气若游丝的轻唤,散在殿宇中:“陛下……”

    朝会散后,萧承璟回了便殿。

    原以为,最先来求见的,会是冯侍中那班清流言官,不料廊下等着的竟是赵儼。

    赵儼进殿时,案头奏章堆积如山。

    萧承璟并未端坐,而是深陷御座,一手用力揉按着紧蹙的眉心,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扶手上。他眼皮未掀,只在脚步声临近时,带着浓重的倦意,哑声开口:“子严求见,亦是为姜氏之事?”

    “陛下明鉴。”赵儼恭敬行礼,“臣,深知陛下对姜娘子的心意。只是……”提及姜娘子时,声气明显一滞,仿若千钧重物压在舌尖。

    他直起身,扫了眼天子倦容后,迅速垂下视线,喉结轻滚,续道:“陛下虚设六宫已久,今独纳一妃,朝野不解圣心,徒生非议。”

    他将姿态放得更低,把话含在喉间,细细揉过才吐出来:“若陛下广纳贤淑,则前朝后宫,两相安然。此举,上显恩德,下安臣心,望陛下圣裁。”

    萧承璟按在眉心的手指蓦地一顿。

    他睁开眼,眸子清凌凌的,像是雪水洗过的寒玉,哪还有半点困顿。

    “哦?”他尾音微扬,嘴角似笑非笑地一牵,声音轻飘飘地荡下来,“广纳淑贤?”目光似有分量般压在赵俨脸上,“是赵氏的意思,还是子严你的意思?”

    赵俨脊背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

    他知道,自己那点私心,在明察秋毫的君王面前,根本无处遁形。

    一股混杂着羞惭与无奈的涩意直冲上来。

    若非双亲以孝道相逼,他实在不愿在陛下面前提起这一桩。

    赵俨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眸中只余破釜沉舟的凛然,字字清晰道:“陛下明鉴。江山之重,非一人可承。广纳贤淑,延绵皇嗣,乃稳固国本之要。臣有一妹,虽资质鄙陋,然性情温婉……”

    “皇嗣?”萧承璟低笑一声,截断了赵俨的话头,指节无声抵上紫檀御案,借着那点冷硬镇住奔涌的思绪,“赵卿,倒是替朕想得长远。”

    殿里静得疹人。

    萧承璟拿起案上弹劾的奏章,随意翻了翻,又丢开。

    这才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赵卿可知,一个人,若从未得过,来自父母的一丝期盼、一丝怜爱,是何等滋味?”

    赵俨撩起衣甲,顿首于地,发出沉闷一响。

    “陛下……”唤出这一声后,他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半晌无声。

    他比谁都明白:陛下之所以对纳妃之事如此抵触,是因为陛下出生意外,而非恩宠。

    可他还是闭了闭眼,把心一横道:“正因臣或可体会万一,才出此下策。”

    “臣求陛下纳臣妹入宫,全臣之孝道。”说到此处,他声线有些抖了。

    只得稍作停顿,将喉间那团热辣咽下去,才好继续那更难启齿的下文:“至于夫妻之实……”短短几字耗尽了他所有气力,他仓皇地别开脸,嘶哑道,“臣只求陛下,予臣妹一个名分,保她……衣食无忧,平安终老!”

    说完,他肩膀微微一懈,原本端着的架势便悄无声息地散了,低声叹道:“此乃臣,为臣,为子,所能想到的……两全之策。”他再度深深叩首,声音闷在地上,“臣,万死!”

    萧承璟垂眸,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朕,知道了。”终是合掌握拳,轻覆于那叠无关紧要的奏疏上,

    “朕……会考虑的。”

    最终,封妃的圣旨,一连下了三道。

    头一道,颁给了冯侍中的外孙女沈氏。

    彼时,冯府门庭若市,贺者如云。

    第二道,径直送到了赵俨的府上。

    宣旨之时,赵父赵母神色端严,立于堂前。

    赵氏女依礼跪听圣音,不敢有半分差池。

    最后一道,由崔尽忠亲自捧着,送去了行宫。

    宣读完圣旨,崔尽忠便躬身退出殿外。

    待崔尽忠,踏着幕色回宫复命时,萧承璟正于灯下披阅奏章。

    听闻脚步声,他目光依旧落在字里行间,只握笔管的手微微一顿,状似无意地问道:“……她,如何?”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崔尽头颅低垂,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调,小心翼翼道:“回陛下,娘娘……她如常领命。”言毕,他保持着躬姿,静候片刻后,像是才记起一桩不相干的琐事,微微抬了抬眼皮道:“倒是前两日……礼国使臣时求见娘娘时……娘娘她……”他喉头一动,仿佛接下的话,似往滚油堆里泼水,“发了好大的脾气。”

    啪嗒。

    萧承璟手腕微沉,不动声色地将笔搁在了笔山上。

    他不语,只移手至一旁,指节屈起,若有所思地叩击着光洁的案面。

    “算算日子,安使者一行,也该返程了吧。”

    “回陛下,明日便会离京。”

    “嗯。”萧承璟从鼻腔里淡淡应了一声,似是随口一提,“晋地新附,边境终究不太平,务必让安使者,路上,多加小心。”末了四字,他说得极轻极缓,却有莫名寒意悄然渗入大殿。

    “是,陛下。”崔尽忠一个哆嗦,头垂得更低。

    宫灯初上。

    萧承璟来到行宫,发觉殿中静悄悄的。

    转过屏风,见舒窈抱膝蜷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兀自发着呆。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

    舒窈静了片刻,才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缓缓吁出一口气。

    起身行礼,仪态规矩是半分不错,似乎暗含了某种无声的较量。

    她抬眸,目光澄如秋水,语气平和:“陛下今日驾临,是想问臣女想明白了没有,还是……单单来听一句谢恩的?”

    闻言,萧承璟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话一听就不像是想通的样子。

    崔尽忠见状,心领神会,当即转身揭开身后小黄门捧着的朱漆食盒,取出一碟精致剔透的绿豆糕来。

    “娘娘怎么还自称臣女呢?”崔尽忠将那碟点心奉于案上,语气分寸拿捏得当,恰恰是让人受用,又不觉谄媚的火候。

    可这一声娘娘下去,仍教舒窈觉得膈应。

    浑身上下仿佛有蚂蚁在爬。

    那头,崔尽忠摆手指向糕点:“娘娘,这是御膳房新制的桂花绿豆糕。陛下觉着其味清雅,立时便想起娘娘,特地带来给娘娘尝尝。”

    舒窈瞥了眼绿豆糕。

    但见糕体莹润如玉,暗嵌点点金桂。

    有些不争气地想:看起来还挺好吃的……

    要不等萧承璟走了以后……尝尝看?

    萧承璟瞧她直勾勾地盯着绿豆糕,偏强撑着不肯言语的模样,心中又好气又好笑。

    忽然就忆起那日她打趣他吃螺蛳粉时的情形,顿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计上心头,他清了清嗓,作势整理了下衣袖,淡然道:“朕还有政务在身,就不陪你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

    舒窈不放心,特地走到殿门口,探身往外张望了一回。

    确认那队仪仗是真的走远了,这才转身回来。

    但她可能不知道,人,在做坏事的时候,耐心是无限的。

    走到案前,看了眼那碟莹润生光的绿豆糕。

    她故意别开视线,抿了抿唇,这才下定决心,拈起一块,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糕体入口即化,清甜绵密,竟比她想象的还要可口。

    “好吃吗?”一声含混不清的低笑,自身后响起。

    惊得她浑身一颤,手中的半块绿豆糕险些掉落。

    惊魂未定,她连连拍胸顺气。

    好容易缓过来了。

    刚想开口,却觉喉间一哽,竟毫无防备地打起噎来。

    想必是惊吓之下,吞咽过急所致。

    萧承璟见她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将那点逗弄心思,瞬间便被他抛至九霄云外。

    口里说着怎如此不当心,人却已急步上前,手掌不轻不重地在她背上拍抚起来。

    拍着拍着,萧承璟忽觉手下的动静不对。

    噎嗝不知何时已然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隐忍的细微颤栗。

    她怎么哭了?

    萧承璟蹙眉。

    眼泪来得毫无征兆,连舒窈自己都愣住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挺坚强的,遇到问题就想办法解决,再难的事总能找到出路。

    可这次,她好像想不到办法了……

    其实,她并不怕成为萧承璟的妃子。

    她怕的,是余生都要活成他期望的模样。

    “十五年……”舒窈转身,仰起脸来看着萧承璟。

    她咬了咬住嘴唇,仿佛想将那哽咽吞回去,可泪珠终究承载不住,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整整十五年……我几乎……刚学会走路,就被当成一个物件一样,送到了晋国……这一关就是十五年……”

    “这十五年间……人人都拿我当玩意儿……我真的不想再做任何人的玩意儿了……”没有哭声,她就这样,用无声的泪眼望着他,“陛下能对一介质子以礼相待,为什么就不能高抬贵手放我走?”

    萧承璟深若幽潭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的泪容。

    她的脸庞,湿漉漉的。

    他喉结难以抑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可,他并没有因此心软。

    “放你走?”他重复着这句话,唇角牵起一丝温和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放你去哪里?回礼国?还是回慕城?”

    “哪里都可以……”

    未容她说完,他冷声反问:“礼国献你求和。慕城已归王化。除了留下,你还能去哪儿?”

    献她求和?

    舒窈吸了吸发酸的鼻子。

    忽就觉得,眼前这一切,连同自己的眼泪,竟是如此可笑。

    如果萧承璟始终冷眼相待,礼国又怎会想出这种献女的昏招?

    刻意忽略她那双泪眼里的抗拒,他倾过身去,食指关节轻抚过她湿润的眼角,声音低得近乎蛊惑:“窈窈,我与那些人不同……我从未将你视作玩物,我将你视作我的妻子。留在我身边,凡你所愿,我皆为你取来。”

    他眼底的情意愈是真诚,舒窈的心便愈是发冷。

    她彻底看懂了,一切的一切,从来就不是商量,而是一场早已设定结局的温柔强迫。

    转眼便是钦天监选定的黄道吉日。

    宫门内外,锦障铺地,仪仗煊赫。

    正是行册封大典的时辰。

    舒窈枯坐在妆台前,茫然地望着镜中披红着锦的身影。

    崔尽忠领着两个小黄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脸上堆着惯常的恭敬笑意,他规规矩矩地朝舒窈行了个礼。

    “淑妃娘娘。”他微微躬身,声音压得又低又软,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吉时可不等人,眼瞅着就要到了……”见她仍不动弹,叹口气,语调放得更缓,却莫名教人脊梁骨上窜起一阵寒意来,“若是误了时辰,只怕春桃那丫头要代主受过了……还望娘娘怜惜,顺顺当当地把这礼行完才好。”

    舒窈魂兮归来般倒抽一口冷气。

    回首瞥了眼春桃惨白的小脸,嘴角一扯,从齿缝里轻轻送出两个字:“走吧。”

    宫人扶着她的胳膊,引着她完成三跪九叩。

    满头珠翠的压得她脖颈酸沉,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道视线。

    有怜悯她身不由己的。

    有打量她容貌的,好奇究竟何等颜色,竟能引得君王破例。

    更有鄙夷她狐媚的,认定她,定凭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才挣得今日地位。

    御座之上,萧承璟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毕竟,这场盛大典礼,不过是他将他本就应得的贡品,名正言顺地纳入彀中的必要仪式罢了。

    夜里。

    红烛高照,映着满室喜庆。

    萧承璟颀长的影子沉沉地压了过来,将那周遭的光亮与声响全都隔绝,像是要把所有退路统统截断。

    舒窈见他的探手过来,未及思索,抬手攥住他的手腕。

    肌肤相触,他腕骨坚硬。

    心口怦怦直跳,她脑中急转。

    思量着,该说些什么来抵挡这迫近的浓重阴影。

    他抢先一步开口,嗓音低沉,拂在她耳畔:“窈窈……”只这一声,便让她脊背发僵。“夫妻敦伦,你与我,总是要走这一遭的。”

    话音未落,被她握住的手,倏然反转,牢牢扣住了她的细腕。

    力道之大,竟叫她有些吃痛。

    她忙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却被他轻而易举地一并捉住。双手被反剪在身后。

    整个人被他圈进怀里,动弹不得。

    气息交织,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她感受了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又挣了几下,她终于认清形势。

    看来今夜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索性卸了力道,软下身子来。

    她偏过头,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声如蚊蚋:“能不能轻点……”

    他似乎有些意外。

    空着的那只手,轻抚上她的脸颊,略带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低笑一声:“真乖。”

    有什么好笑的?

    舒窈极轻地冷哼了一声,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怨。

    她又打不过她,乖一点还能少吃些苦头。

    后半夜,烛泪堆叠。

    殿内空气仿佛凝滞,只余彼此交错的不稳呼吸声,烫得惊人。

    姜舒窈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竟得连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思绪浮沉间,宛若身陷惊涛骇浪之中,而眼前这人,既是唯一浮木,亦是让她沉溺的源头。她想要依靠,却又备觉窒息。

    青丝汗湿,黏在她潮红的脸颊与颈侧。

    眼睫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眸子里水光潋滟。

    望向人时,含着一抹近乎哀切的恳求。

    “够了吧……”她气若游丝,尾音带着哭腔,像小猫爪子,无力地挠在人心上,“放过我……好不好?”

    萧承璟的动作停了一瞬,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她这幅破碎又秾丽的情态,在朦胧光影下几乎惊心动魄。

    他眼底的墨色愈深,翻涌着未曾餍足的暗潮。

    轻轻抚过她纤细而脆弱的颈线,他贪婪地感受着她皮肤下急促的脉搏。

    贴着她的耳廓,呵出温热的气息。

    他的嗓音因情动而沙哑得厉害,又带着不容错辨的戏谑:“窈窈还有力气说话?看来……是我不够努力。”

    接下来的种种。

    作者很想写,但绿江不让发。

    最终。

    一滴滚烫的泪珠,从她眼角急急滑落,倏地没入鬓边鸦青的发丝。

    萧承璟喉间逸出一声似叹息,似满足的喟叹。

    那声叹里,满足与空虚交织,是喧嚣过后,骤然降临的沉寂。

    他俯身,细致地吻干她脸上的湿意,动作温柔得像一场欺骗。

    而后,他抵住她的额,气息交融间,声音喑哑而笃定:“……好了,不闹你了。”

    可他依旧不肯松开环住她的臂膀,反而收得更紧,宣告着他的主权,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将她圈禁在密不透风地方寸之间。

    舒窈再无力气回应,颤抖着阖上眼睫,任由意识沉入黑暗。

    殿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余彼此渐渐平复的心跳声,纠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作者有话说:是哪个傻子审核通过以后才发现没写作话,啊,原来是我啊,那没事了[爆哭]

    这里特别声明,男主虽然还纳了两个妃子,但他到死都只碰女主一个人,包洁的[坏笑]

    另外,这两个妃子都是好人,不会有宫斗情节,在这里就不多剧透了[熊猫头]

    最后,下一本《抱歉,我有死亡回溯》求预收~

    大概是一个女主反复重生和男主斗智斗勇的故事HE[粉心]

    我还没有想好大纲,所以没有文案,宝宝们酌情收藏[让我康康]

    我不贪心能有个十来个收藏,等开文的时候能走榜就行[撒花]

    最后的最后,真的好感谢宝宝们的支持,我超开心的[奶茶]

    第28章 春桃

    晨光熹微,透过绡纱帐子,筛进一层朦胧淡金。

    舒窈悠悠转醒,只觉得浑身都透着酸软。

    腰间箍着一段温熱束缚,原是那人的臂膀,沉得她气息都有些不畅。

    她试探性地戳了戳他的手臂,见毫无动静,料是未醒。

    便屏住呼吸,想趁此机会,从沉沉的臂弯里挣出一丝缝隙来。

    谁知剛往外挪了点,横在腰间的臂膀倏然收紧,将她揽回怀中。

    温熱的掌心完全贴合上来。

    分明早就醒了。

    舒窈恼得蹙眉,索性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蕭承璟低笑一声,嗓音带着初醒的沙哑:“躲什么?”气息拂过她耳后,激得她一颤。

    她搂过被子,闷声道:“身上疼……不舒服。”声音裹在锦被里,听着瓮声瓮气的。

    他凑近,下颌在她頸窝里蹭了蹭,温热的气息拂过肌肤:“怨我,是我心急了。”

    看似道歉,实则炫耀。

    舒窈听了,喉间滚出一声极冷的輕嗤,不肯再接他的话茬。

    好不容易熬到蕭承璟走了,舒窈立刻掀开被子,强撑着起身。

    哪知周身骨架却好似散架了一般,酸得她輕輕嘶了一声。

    在床沿坐了片刻,待不适稍缓,才扬声道:“雲袖。备水,我要沐浴。”

    雲袖應了声是,脚步輕快地退出去张罗。

    很快,几个小宮女便在雲袖的指挥下调着香露,试着水温。

    春桃捧着一套月白中衣,走至床畔。

    见舒窈松松垮垮的领口间,敞出一段玉頸,瓷白的肌肤上赫然映着几点胭脂淡痕。

    递衣裳的手不可察地一顿。

    猛然就想起昨日仪式前,崔总管的话来。

    “若是误了时辰,只怕春桃那丫头要代主受过了……”

    若不是她……

    姑娘兴许就不必走这一遭……

    思及此,替舒窈系衣带的手,再也利索不起来。

    “娘娘……”春桃深深地埋下头去,声音哽咽,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灼心的自责,“春桃是不是……连累您了?”

    舒窈正低头理着袖口,闻言一愣,随即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快别这么想。”她摇了摇头,撑起一抹无奈的笑意,语气温和而笃定,“是我技不如人,没能想出万全的法子。”末了,她直視春桃,目光沉静如水,“这一切,怨不得你,也与你无关。”

    话音落下,她径直朝屏风后走去,似乎多一刻也等不了。

    扶着桶缘,她小心翼翼地踏入水中。

    水温微烫,激得她脚趾微微蜷缩。

    她缓缓坐下,温热漫过腰际,再至胸腹,直至整个肩颈都沉入水中。

    闭上眼,她仰头靠在桶沿,感受着积压已久的酸涩,漸漸纾解。

    掬起一捧水,看着水珠从指缝间滑落,在水面激起圈圈涟漪。

    她自我开解道:至少是个有权有勢的帅哥,不算太亏。

    沐浴完,雲袖搀着舒窈出来。

    舒窈脚下绵软,不得不将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云袖臂上。

    每挪动一步都似踏在云絮上一般,舒窈银牙暗咬。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要是天天这样,别说逃跑了,连下床都困难。

    云袖扶她到妆台前坐下。

    舒窈顺手执起一把象牙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湿发,眼神怔怔的,不知落在了何处。

    半晌,她才从慵懒中抽离,微微侧首,望向云袖,语气里刻意柔杂着拿乔攀比之心:“这宮里头,除了册封礼上那两位

    ,可还有别人?”她问得漫不经心,眼神却始终凝着审視,将云袖任何一丝細微反應都尽收眼底。

    云袖正拿着一块软布,細细蘸干她发梢上的水珠,动作又轻又快。

    闻声,她恭敬答道:“回娘娘,陛下勤于政事、不好享乐。”言及此,她飞快地抬眸看了眼镜中的舒窈,答得恰到好处,“除了您三位,宮中再无别的妃嫔了。”

    不好享乐?

    舒窈有些鄙夷。

    昨夜那架勢,可不像是不好享乐的样子。

    “哦?”她刻意拉长了语调,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垂在胸前的一缕湿发,仿佛只是闲谈,“那两位姐姐,姓氏名谁,性情……又如何?”

    云袖微微抬颌,目光清明:“回娘娘,贤妃娘娘姓沈,是翰林院承旨沈老大人的孙女。德妃娘娘姓赵,是镇国大将军赵将军的族妹。”她稍顿后,又补了一句,“过两日,您迁宫后,便能见到了。”

    听完,舒窈心下了然。

    一个出自文官集团,一个来自武将世家,只有她是关系户。

    云袖见她若有所思,只当她心中不快,忙软声劝道:“娘娘宽心。陛下心里最是看重您的。您想,大婚头一夜,陛下不就是留在……”

    “停停停。”不待云袖说完,舒窈连忙抬手,虚虚一拦,截住了云袖的话头。

    忍不住扶额苦笑。

    云袖的宫斗经典台词,在她听来只有膈应。

    日头渐高。

    蕭承璟下朝回来,褪了朝服,换上一身靛青常服。

    才进殿,便见舒窈靠在窗下一张太师椅里,一只手捧着书卷,另一只手却总不得闲,时而握拳轻捶后腰,时而抬指揉捏肩颈。

    他不由弯了弯唇角,放轻脚步缓缓靠近,悄然站定她身后。

    而后俯下身,凑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他温声问道:“可好些了?”

    舒窈正读得入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惊得手一抖,书卷险些滑落。

    忙稳住心神,将书搁在一旁小几上。

    扭过身子,雙手撑在他肩头,阻住他靠得更近,她没好气道:“陛下以为呢?”

    见她这般模样,萧承璟眼底笑意更深,故意又问:“还同朕置气呢?”话音未落,他伸手按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捏了起来。

    舒窈像是被烫着一般,身子一拧,把他的手甩开。

    萧承璟顿在半空,眉头微蹙:“怎么?朕的手势重了?”

    “不是……”舒窈耳根微微发烫,偏过头去,声线不自觉地低柔了几分,“……有点痒。”

    萧承璟瞧她颈侧一点一点泛起薄红,心下了然,非但不退,反凑得更近:“是吗?朕瞧瞧。”

    舒窈被这无赖行径弄得又羞又恼,猛地站起身来,急急退开两步。

    搬出了她能想到的,在古代最政治正确的拒绝方式:“陛下!现在可是白天!”

    午后日光正烈,透过窗,漫进一室浮光。

    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交织在一处……

    殿内令人面颊微烧的声响渐渐歇了。

    殿外春桃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心却比方才跳得更急更亂。

    姑娘是她心里最干净、最骄傲的人。

    当初在晋国,虎狼环伺,都清清白白地过来了。

    如今,却……

    她蓦地就想起,姑娘讓她跟礼国使者走的话,一颗心仿佛坠了铁块,直直地往下沉。

    小姐定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可她这个蠢丫头,竟然没听出来!

    她觉得自己是天大的罪人。

    要不是她,姑娘定不会被梁帝拿捏,落得这般境地。

    若她不在了,姑娘是不是就能狠下心,想办法逃出去?

    春桃失魂落魄地踱回居所,径直走向一口大箱,胡亂翻找起来,最终扯出匹素白绸缎。

    那原本是她打算给姑娘做秋衣用的料子。

    暮色初合。

    前朝来了急务,萧承璟不得不去应付。

    舒窈唤了两声春桃,却不见熟悉的身影近前,只有云袖轻步过来。

    心下隐隐不安,舒窈眉头微蹙,问道:“春桃去哪儿了?怎不见她人影。”

    云袖低声回话:“春桃身子不爽利,想告假一日。奴婢见她脸色确是不好,便自作主张讓她先歇着去了。”

    舒窈心口一紧,未及细想,胡乱拢了件外衫,便冲了出去。

    砰。

    她一把推开虚掩的房门。

    昏暗的光线里,春桃直挺挺地吊在梁上,像一道诡異的符咒。

    头无力地垂着。

    脚下是踢倒的绣墩。

    “春桃!”舒窈扑上去抱住春桃垂下的雙腿,试图将春桃抬下来。

    可仰头看去,春桃青白的脸孔近在咫尺,脖颈处的勒痕越陷越深。

    她不由嘶声大喊,:“来人!快来人——!”

    几名内侍闻讯赶来。

    七手八脚地将春桃从梁上解下。

    舒窈哆嗦着手指,探到春桃鼻下,感受到一缕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热气。

    这才瘫坐地上,如蒙大赦。

    春桃眼皮跳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朦胧中辨出舒窈的身影。

    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对自己的痛恨。

    淚水无声地涌出。

    春桃别过脸,不敢直视舒窈,双手攥着被角,呜咽道:“姑娘……您走……别管奴婢……您待奴婢这样好……奴婢却害您受这般屈辱……奴婢害了您……奴婢该死……”说着竟挣扎着要起身下跪。

    舒窈握住春桃冰冷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明明喉头哽咽,却强逼出一段異常平稳的声线:“傻丫头,这点屈辱哪有性命要紧?”她凝视着春桃淚痕斑驳的脸,“就算你今日死了,该发生的事依旧会发生。你的死,换不来任何改变,徒让我伤心罢了。”

    她抬手,替春桃拭去脸上的泪痕,语气坚定:“我从未觉得这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也不应该觉得愧对于我。”

    “我明白,宫里的日子难熬,尤其……”舒窈叹口气,声音低了下来,“对我们这样的异族。你想求个解脱,情有可原。”她双手握住春桃臂膀,目光灼灼地看着春桃,“质子府十五年,你都熬过来了,为何如今反倒受不住了呢?”

    “你若一心求死,我绝不拦你!”她语气陡然转厉,每个字都利得像剛出鞘的刀,“但在那之前,你必须想清楚一件事——”

    “你究竟为谁而死?若你胆敢说是为我……”她目光如炬,直射入春桃眼底,“你的命,你自己担着,别想推给我!”

    春桃怔怔地望着她,眼泪决堤。

    见她死志渐褪,舒窈心下稍安。

    这傻丫头应该不会再轻易求死了。

    然,一个更残酷的现实,狠狠地砸向了舒窈:宫女自戕乃宫中大忌。

    刚刚那么大动静,有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

    这事该怎么收场?——

    作者有话说:逃跑剧情要再过两章才会开始[坏笑]

    先让男主得瑟一段时间[小丑]

    第29章 胜利

    崔盡忠来报,说是行宫出了大动靜。

    淑妃娘娘的侍女闹着要自戕。

    蕭承璟朱笔未停,仿佛早有所料:“果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她的侍女,竟也学足了她的烈性。

    既出了这样的事,她想必是坐不住。

    一想到她少不得为这事向他低头,他唇角便不自觉地勾起。

    笔锋流轉處,竟比平日多了几分不羁,透出一股藏不住的飞扬。

    笔尖微頓,一点墨迹悄然晕开。

    他的心神也随之有一瞬飘忽。

    細想起来,她求他的次数实在寥寥。

    大多都是求他放了她,他只当她是孩子心性。

    是以,雲袖是晌午时分去紫宸殿递的话。

    那一位,直到日头西斜,宫内掌灯,才不緊不慢地踱了来。

    舒窈自然知道蕭承璟是存心晾着她。

    他这人就这样,坏得很,逮住机会是一定要欺负她的,也不知道为了啥?

    很快,她便将恼意盡数敛起。

    春桃的事情还悬而未决,她没功夫深究蕭承璟到底有多恶劣。

    蕭承璟依旧是一身靛蓝常服,并无多餘佩饰,反更衬出几分闲适下的威仪。

    舒窈见了他,正欲依着规矩行礼。

    不料身子将将微俯,小臂却被他稳稳托住。

    “爱妃不必多礼。”他微微发力,将她带起。

    掌心的热度透过衣料熨帖过来,烫得她指尖下意识一蜷。

    她略挣了挣腕子。

    那人反将手指收得更緊,就这么牵着她,引她至窗下的太师椅旁。

    舒窈在心底冷笑一声,笑自己实在是天真。

    竟然还信过,这人是真的克己复礼。

    如今看来,多半是装的。

    晋国纨绔的孟浪行径,哪一桩他没做过?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喉间哽了哽,眼波虚虚落在对方襟前蟠龙纹上。

    她想:他有这耐心,有这手段,自己栽在他手里,也不冤。

    不知怎的,思及此,她暗暗较起劲来。

    自慕城被抓以来,她處处都落了下风,眼下春桃一事,她无论如何也要扳回一局。

    这般想,眼底凝起薄薄的寒意,她将唇角抿成細线道:“陛下容禀。”尾音拖得绵长,顯得柔弱无依,“臣妾那侍女春桃昨日突发意外,险些救不回来。”

    做过几年社畜,又当过几年质子。

    她最不缺的就是把问题上纲上线的能力。

    垂首片刻,似在斟酌言辞。

    而后,缓缓抬眼,清亮的眸子径直望入萧承璟眼底。

    他预想过千百种她可能用来哀求的方式,或哀婉陈情,或梨花带雨。

    可她只是那样望着他,未置一词,未落滴淚。

    他便已经心软了。

    她声音柔婉得近乎耳语,带着一丝强壓下的哽咽:“臣妾……臣妾只是后怕得緊。”她頓了顿,似在努力壓下喉间的哽咽,“臣妾想着礼国使团方才离去,若这丫头真出了什么差池,消息傳回故国……那些不明就里的人难免要多心。若因此讓旁人误解陛下薄待藩国……”语未尽,她不胜惶恐般低下头去,留一段白皙的脖颈,“臣妾……万死难辞其咎。”

    春桃的事,可以是自戕,也可以是意外,真相从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萧承璟如何定性。

    所以她,无一字提自戕,无一句为求情。

    字字句句都打着为他着想的旗号。

    烛影摇曳,掠过他的眉骨,在他的眼睑处投下锐利的阴影。

    她还真是好样的!

    肯花心思与他博弈周旋,却不肯在他面前把头低一低,说几句讨他欢心的软话。

    喉间滚出半声笑来,讥讽之意压都压不住:“爱妃倒是会替朕分忧。”

    他虽说得阴阳怪气,但听意思,此事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春桃的命,保住了。

    舒窈当然清楚,求他或许会更快达成目的。

    可她就是不想求!她何止是不想求?她还想看他吃瘪。

    她目不轉睛地望着他脸上罕见的神情。

    快意心底蔓延。

    恍惚间,竟触及了他平日作弄她时的心境。

    原来,看一个聪明人吃亏,竟是这般引人入胜。

    她似乎有些理解,萧承璟为何总爱戏弄她了。

    明面上,她却将头埋得更深,唇抿得更紧。

    满心快意尽数敛于温顺姿态之中

    唯恐他瞧出端倪,收回成命。

    她嘴角想翘又不敢翘,来回往复的模样,全然落在他眼里。

    那般生动的情态,像根细针,在他心头轻轻一刺。

    不甚疼,只无端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他伸手,将她的手握入掌心,轻轻拍了拍:“你是朕的人,朕是你夫君。遇事寻朕既可,朕自会替你担着,何须自己苦想?”最后几字,如同盖棺定论,沉甸甸的。

    夫君?

    强取豪夺得来的,算哪门子夫君?

    她几乎是瞬间就哽咽了,喉咙紧得发疼。

    猛地吸了一口气,她抽回手,将冲口的委屈生生咽了回去,只漏出一点颤音:“臣妾……知道了。”她没法再多说什么,只匆匆屈膝:“臣妾告退。”姿态决绝,仿佛多留一刻都会窒息。

    就在她转身欲逃的刹那。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攫住了萧承璟。

    身体快于思绪,他几乎立刻扯住了她的手腕。

    熟悉的力道覆了上来。

    舒窈一个战栗。

    肌肤之下,早已淡去的淤青,隐隐发烫。

    仿佛在提醒她。

    那一夜,他是如何用同样的力道,牢牢攥住她,不容她挣脱。

    一滴淚,毫无征兆地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晕开一个湿漉漉的小点。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咬住唇,却仍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喉间逸出。

    若不是他步步紧逼,春桃那个傻丫头何至于愧疚到自寻短见?

    见她一改言语如刀,只餘无声垂泪。

    萧承璟心头发沉,想将她揽过来,紧紧地箍在怀里。

    就在他身形微动之际,舒窈仿佛感知了他的意图,用尽残余的气力,发出破碎的哀求:“别碰我!”

    萧承璟探出的手,就那样凝在了半空,指节维持着欲拢未拢的弧度。

    终是缓缓垂了下来。

    他心下暗忖:女儿家的委屈想来不过是一时意气。

    来得也快,去得也快。逼得紧了,反倒不美。

    来日方长,她总会明白的。

    萧承璟这一退讓,倒意外成全了舒窈几日清净。

    直到迁宫那日,她都没再见过他。

    迁宫之后,按着规矩,晨昏定省,自是免不了。

    临去前,舒窈特地唤来雲袖细问。

    云袖一面为她整理裙裾,一面低声回话:“賢妃娘娘因还是冯侍中的外孙女,故而代掌凤印。每日晨省,都是往她宫里去。”

    舒窈默然点头,对镜理了理鬓边珠钗。

    镜中人眉眼沉靜,瞧不出什么波澜。

    舒窈到时,賢妃正与德妃说着宫中琐事。

    贤妃沈静姝一袭湖蓝宫装,端坐正殿。

    见舒窈进来,朝她微笑颔首,抬手赐座,并未开口。

    舒窈垂眸静坐,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另一位同事来。

    对坐下首的德妃赵碗,一双杏眼乌溜溜的,正捧着茶盞小口啜着。

    见舒窈看她,忙放下茶盞,唇角一弯,甜甜笑道:“淑妃姐姐来啦?”

    舒窈点了点头,应了声:“德妃妹妹。”

    当皇帝可真好!

    舒窈心绪翻涌,说不清是讥是讽。

    一个是家世顯赫的掌事妃。

    一个是天真烂漫的娇娇女。

    怎么什么好事都让萧承璟赶上了?!

    殿中一时寂寂,唯檀香幽微浮动。

    舒窈闲坐无事,顺手端起一旁瓷盏。

    广袖向下滑落,霜雪似的腕子上,露出一圈将散未散的青黄淤痕。

    乍一看,叫人心里一惊。

    “淑妃姐姐!”赵婉惊呼一声,立时丢下手中的茶盏,险些泼出些茶汤。

    她顾不得许多,伸手扶住舒窈的手腕,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惊疑,“这……这是怎么弄的?真是作孽,姐姐这般矜贵的人儿……”

    舒窈倏然缩手,扯着袖口慌忙一遮。

    随之转向一旁,避开了赵婉探询的目光。

    这一幕,沈静姝尽收眼底。

    忽就想起,几日前封妃夜宴时的情形。

    陛下执意揽淑妃在旁,淑妃只是面无表情地顺从。

    当初,她只以为淑妃过于拘谨。

    如今细看,她哪有半点新宠妃嫔该有的春风得意?

    再思及,不久前她那陪嫁侍女闹着自戕的傳闻……

    莫非,这恩宠的背后,实则另有一番隐情?

    陛下若要临幸,何需用强?

    不解漫过心头,沈静姝下意识拧起了眉头。

    可那腕间的淤痕,分明是重力抓握所致。

    若真是两情缱绻,何至于此?——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今天偷懒了

    ,但是今天还会多更一章的[让我康康]

    更新时间不确定(大概是晚上不超过零点)因为要对着大纲现编[爆哭]

    第30章 条约(文案剧情)

    “想必是不小心碰着了。”沈靜姝眼波在趙婉脸上輕輕一转,话音温軟似水,“阿婉不必过于担心。”随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唇角浅浅一弯,“巧了,方才内侍省送来几匹夏绸,花样鲜灵,质地也輕軟。阿婉前几日不还说想要海棠红的料子做衣裙?正好有两匹颜色極艳,你去瞧瞧。”说着,不着痕迹地朝身旁侍女递了个眼神。

    侍女会意,上前半步,含笑候着。

    趙婉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她才十六,最是贪靓爱美的年纪。

    “谢谢姐姐!我这就去挑挑看!”她喜得拍手,说着身子一扭,穿花蝴蝶般闪了出去。

    舒窈见趙婉这般无忧无虑,又想到赵俨平日里如何不苟言笑。

    不由对赵婉生出几分艳羡,想来赵婉应该被家人保护得很好吧。

    见赵婉走远,沈靜姝面上笑意漸隐。

    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舒窈的袖口,随即将茶盏不輕不重地向前一推,道:“都退下罢。”她声音依旧温和,却自有一股沉靜,“我与淑妃娘娘,说几句体己话。”

    宫人盡数离去后,殿内一时靜極。

    沈静姝并未立即看向舒窈,只垂眸瞧着案几上的茶盏,指腹在青瓷盏沿上轻轻一划,这才端然坐稳,目光平和地望向舒窈,緩緩道:“妹妹初入宫闱诸多不易,有些閑话莫要放在心上。”她的话,如春风化雨,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豁达,“世道如此,非人力能抗。妹妹莫要因此苛责了自己。”

    舒窈听出来,这是沈静姝含蓄的安慰。

    原以为,以对方的身份立场,会说些“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样的场面话。

    但沈静姝没有。

    她既未否认舒窈的遭遇,亦未将过错归咎于舒窈。

    这份意外的真诚,令舒窈心头泛起一阵微酸的暖意。

    她向沈静姝微微颔首,声音虽轻却满是诚挚:“贤妃姐姐有心了。”

    沈静姝将舒窈那片刻的动容看在眼里,語气里不覺添了几分熟稔:“听闻妹妹闺名舒窈。”她稍顿,声音悄然流淌,“舒窈纠兮,勞心悄兮。”

    “这名字,果真只有妹妹这样的美人才担得起。”

    她眼波愈发柔和:“我名静姝,取自静女其姝。妹妹若不覺唐突,私下便喚我阿姝,我喚妹妹阿窈。”言及此,她笑意漸深,眸中泛起一絲追忆,“入宫前,族中姊妹也都是这般唤我的。”

    阿姝……

    舒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沈静姝的善意,让舒窈生出一絲鬆懈。

    就在这短暂的鬆懈间,一股深沉的寒意,如有实质地压了上来。

    沈静姝家世、心性、容貌样样顶尖。

    女子所能拥有的一切美好,她似乎都占盡了。

    可是,这万千之好的最终出路,竟也只是成为帝王妾室之一。

    这世道……当真可怕……

    辞别贤妃,舒窈沿着宫道往回走。

    傍晚的风帶了些許凉意,轻轻拂过面颊。

    舒窈神思渐渐清明。

    春桃一局,她险胜,说明萧承璟并非不可战胜。

    既然如此,入宫为妃或許是沈静姝的宿命,但绝不会是她姜舒窈的。

    将至宫苑,远远便望见殿外立着几名御前服制的帶刀侍卫。

    他来了?

    舒窈心头一紧,緩下脚步。

    候在门影里的崔尽忠见来人是舒窈,神色一松,小步迎上,躬身行礼道:“娘娘万安。”他压低了嗓子,語气带着一絲不易察觉的轻快,“您可算回来了。陛下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舒窈下意识想退,可她早已无路可退。

    只得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举步踏入殿内。

    殿中。

    宫人敛声屏气。

    萧承璟握着一卷书端坐主位。

    手边清茶与点心纹丝未动。

    闻声,他眼帘微抬,目光越过书页,不偏不倚地投向殿门方向。

    “陛下。”舒窈走到他跟前,端正行礼,声音淡得寻不出一丝涟漪,神情亦如覆着一层薄霜。

    萧承璟撂下书卷,起身欲扶。

    舒窈不着痕迹地避开。

    他手停半空,旋即收回。

    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她这气,多半是未消。

    他倒也不恼,反将唇角弯起些许,語带纵容地哄劝道:“是谁这般大胆?敢惹朕的窈窈不快?”

    听他故作无事,舒窈心口仿佛被什么灼了一下,无端恼了起来。

    怎么会这么不知好歹的人?!

    她緩缓抬眼,一双眸子澄如秋水,却漾着几分清寒:“不知是何等要事,竟勞陛下特地至此?”

    萧承璟被她这话噎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一凝,旋即又化开,失笑着摇头:“无事……朕就不能见你了?”

    闻言,舒窈扯了扯嘴角,破罐破摔道:“陛下得偿所愿,臣妾人就在这里,不过如此。有什么可看的?”

    见她神情倦怠,又暗藏抵触,萧承璟心知不宜再留。

    敛起情绪,简洁道:“你歇着吧。朕改日再来。”

    说罢,大步离开殿宇。

    夜里,舒窈自梦中惊坐而起,小腹传来熟悉的坠痛。

    是月信来了。

    她怔了片刻,没由来地松了口气。

    至少暂时不用担心怀孕的问题。

    可这念头刚过,心又猛地一沉。

    眼下尚能使使性子推脱一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若还想逃跑,必须得想出个避孕的法子来。

    次日晌午,萧承璟又不请自来,还携了几卷书。

    似乎是想重修行宫那段旧好。

    舒窈脸上掠过一抹讥诮之色,随即定住,忽就意识到了什么。

    萧承璟肯这样倒贴,说明她还不至于完全无牌可打。

    心中几番天人交战,舒窈终定下心神。

    暗暗沉下一口气,朝着悠閑品茗的萧承璟走去。

    她停在他身前三步之遥处,脸颊有些发热,声线较往日低软了几分,垂眸轻道:“陛下,臣妾……有事想与陛下商量。”

    承璟缓缓放下茶盏,抬眸望去。

    午后暖阳,透过窗棂,映得室内一片明亮。

    她颊边那抹薄红与眉间一缕轻愁,在光下无处遁形,为她不可方物的容颜,更添一段难以言说的风致。

    见她如此情态,他心下便料定,她是想通了前来服软的。

    不觉唇角微扬,語气温和:“窈窈有事,但说无妨。”

    舒窈蓦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异常平静,唯有通红的耳廓泄露了心事。

    她字句清晰,语意冷然道:“陛下要的……不过是这副身子。臣妾……可以给。但……”她眼波一颤,躲了下他骤然深邃的瞳仁,却又立刻强迫自己重新迎了回去,“怎么给,须由臣妾来定。”

    “哦?”萧承璟果然被这话勾起了兴致,眉峰微挑,身体向后闲适地靠入椅中,以一种不急不缓的腔调道,“窈窈打算如何?朕愿闻其详。”

    “一月三次。”舒窈稳住呼吸,亮出三根手指。

    不待他反应,抢先开出条件:“陛下若应允,往后……臣妾必定极力配合,也省了陛下许多麻烦。陛下若毁约……”她脸上那点羞涩缓缓褪去,只余孤注一掷的决绝,“我虽无力反抗,但陛下须知,一个存心求死的人,能在床笫间有多败兴。”败兴二字,她咬得极重。

    大胆至极的威胁,让萧承璟眼神一凛。

    可看到她神采奕奕,目光灼灼,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说出无主之质之论的鲜活女子。

    那点不悦,顷刻间化作了莞尔。

    他颇有兴味地追问:“一月三次?窈窈这规矩倒是别致。只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揶揄道,“朕好奇,窈窈是如何得出这一月三次之数?”

    舒窈知道他憋不出什么好话来,强忍着没失态,硬邦邦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来:“陛下若是觉得三次嫌多,臣妾还可以再减减。”

    见她这幅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萧承璟低笑一声,爽快应道:“好。朕依你。”语气玩味十足。

    他应得这般干脆,反让舒窈有些意外。

    她立刻垂下眼,心下默然。

    不就是侍寝吗,她一个脑力劳动的牛马,还干不了体力劳动的活啦?

    谈判既成。

    舒窈心下一宽。

    先前那点局促,此时已不见踪影。

    她挑眉看他,眼中掠过一丝狡黠,像是想起一桩要紧事:“对了,陛下。”她语气轻快无比,“今日可不成。臣妾有月信在身,实在不便。”

    听她肯这般同自己玩笑,萧承璟也心下一宽。

    无声地舒了口气,他唇角微扬,带出一抹宠溺的弧度。

    极自然地伸手,似是想为她理一理鬓边不听话的碎发。

    舒窈下意识侧首,想要避开。

    萧承璟却似早有预料,一只手不容置疑地擒住她,另一只手顺势将青丝别至她耳后。

    继而低笑出声,语带戏谑:“窈窈何必如此紧张?朕又不吃人。”

    被他这样调侃,舒窈又羞又恼,一时语塞,只得以眼神瞪他:“你!”无耻!

    看她炸毛的模样,萧承璟眼底流淌过得逞笑意——

    作者有话说:好想明天鸽了,一看榜单还差3000字,叹气,继续写[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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