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萬籁俱寂,福安客棧的后门被轻轻叩响。
门轴响动,掌櫃邹蘭亲自开门。见到来人,心领神会。
门外立着四人,为首的正是那位入股客棧的乔先生麾下的中年管事,身后还有两位年轻的随从伙計,身形健壮,沉默寡言。以及一位陌生女子。
管事微微颔首,声音压得低沉:“邹掌櫃,叨扰了。”
今日,正是契书约定的分紅的日子。
契书上定好了每月的晦日,双方要清点账目,按约分紅。
那陌生女子,自然就是謝乔。她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第一次分紅,可不能错过,她不仅要亲眼见证,更要摸清楚这些商鋪的底細。
古往今来的经济活动中,只要涉及入股分紅,就无法杜绝做假账的行为。
謝乔心知肚明。所以,她在对睢阳各大商鋪入股之初,便做出了一些应对之策。
这些措施并非萬无一失,却能最大限度地压缩作假的空间。
首先是在相府外张贴榜文,包括红黑二榜。
睢阳城内,所有市曹登记在册商鋪,无论大小,皆在榜单之上。
红榜,顾名思义,自然是用来表彰先进的。每月末,市曹会依据各家商鋪的营收增
长幅度以及平日的诚信经营状况,由专人评选出红榜名单。红榜的前三名,可免五成市税。
五成,这对于任何一个商家而言,都是一笔不菲的收益。同时,上榜意味着官方认证的金字招牌,意味着好评,意味着更多的客源。
有红榜,自然就有黑榜。
黑榜,便是为那些心存侥幸、试图在账目上动手脚的商家准备的。
一旦被举报查实存在作假行为,立即登上黑榜,昭告全城。
上了黑榜,虽不至于立刻抄家锁人,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足以让任何一个体面商人坐立难安。这等于是官方盖章的“奸商”认证,上榜意味着差评,顾客见了都要绕道走,经营流水必然大打折扣。
若有商铺连登黑榜三个月,那等待他们的可就不是颜面扫地这么简单了。轻则罚没全部所得,重则家产充公,店面收回。
恶劣者,直接逐出梁国,永世不得行商。这等于是直接断了其生路,不可谓不严苛。乱世用重典,不用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宵小。
而举报者,将得到重赏。一旦举报查实,举报之人不仅身份会得到严格保密,更能从被罚没的款项中,按比例获得一笔丰厚的赏金。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必有反水的伙計。
这让潜在的作假者心生忌惮,也让知情人有了举报的动力。
其次,市曹内部组建了审計吏。
这支队伍由市曹掾亲自挑选信得过的人组成,这些审計吏出身清白,识文断字,尤其精通算数,且具备敏锐的观察力,不定期对商铺进行突击审查。
他们会查看流水账,审查細致入微,核对库存,甚至暗访顾客。
审计吏将所有发现的问题、异常情况以及收集到的证据详細记录,形成报告呈报市曹掾。一旦证据确凿,且违规行为达到一定程度,比如虚报、瞒报营收,恶意欺骗顾客等,市曹便会启动黑榜程序。审查结果与红黑榜挂钩,形成常态化监督。
还有最后一个举措,在入股完成之后,股东与商家,都会在市曹史的见证下,敬拜商圣。
敬神拜神,是古代社会一种形式感极强的仪式。
謝乔利用这种形式,从道德层面进行约束。
虽然她知道,道德约束在利益面前往往不堪一击。但配合前两项硬性措施,也能起到一定的辅助作用。
这些办法无法彻底杜绝一切作假。
总有人心存侥幸,总有人罔顾道德。
但这些行为只能是少数了。
多数人会在高额的惩罚和严密的监督下选择诚信经营。
“不敢当,不敢当,管事里面请!”邹蘭脸上堆起恰到好處的笑容,并无半分被打扰的不耐,反而透着熟稔与客气。
侧身让开身位,四人进门后,她再谨慎地关上门,插上门栓。随即引着一行人进了一间僻静的账房。
这里远离客房,说话不怕被人听了去。
账房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一盏油灯搁在桌上,光线不强却足够照亮整个房间。四壁摆放着几个木质櫃子,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账簿和文书。灯火下,邹蘭弯腰,从一个小櫃里取出一叠用細绳穿好的麻纸账簿,纸张边缘因反复翻看而有些毛糙。
“这是这个月的账目,请您先过目。”邹兰将账簿双手奉上,语气恭敬。
管事接过账簿,粗略地翻了翻,随后递给了謝乔,口中道:“乔先生吩咐过,账目需由……这位娘子一同核验。”
他适时地改了口,掩饰得颇为自然。
邹蘭轻轻点头,表示理解。她随即说道:“两位若是对账簿有任何不明之處,可尽管开口询问,我对每一笔进出都清楚。”
手中的账簿颇有些分量,麻纸粗糙的纹理,在灯火下泛着微黄。谢乔垂下眼帘,只以一个管事应有的审慎,一页页翻动。
竖行记账,繁体字迹,邹兰的字迹虽然没有章法,但实用,一笔一划清晰有力,确保能够辨认。
虽然谢乔阅读起来吃力,但总的收入支出趋势是清楚的。
客棧这一个月来生意兴隆,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细看账簿,容易看出来,掌柜邹兰这人颇为心细,账簿上这一月来的每一笔进项,都用浓墨清晰地标注着日期、事由和数目。
无论是客房的租金收入,还是酒菜的嚼用所得,都记录得一丝不苟。
支出部分则特意用了稍淡的墨色加以区分,一看便知。
淡墨记录着采买米面油盐、柴薪炭火的日常开销。
甚至连修缮磨损的门窗、添置新的杯盘碗碟这类零碎花费,也未曾遗漏,笔笔在册。
谢乔的目光细致地扫过具体的细项。
“阆中彭云三人,戌时入住甲四房,翌日卯时退房,进錢五十文。”
“陈留张起一人,戌时入住丙七房,翌日巳时退房,进錢二十文。”
“东郡李立一家五口,子时入住丁一通铺,翌日巳时退房,每人五文,进錢共计二十五文。”
……
记录得明明白白整整齐齐,寻不出丝毫可以指摘的含糊之處。
这一个月,客棧的生意确实兴隆,人来人往,记录密密麻麻,入住和退房的条目占据了账簿的大多数篇幅,记录着从昂贵的甲字号房、舒适的乙字号房,普通的丙字房,乃至仅供歇脚的丁字房通铺的所有流水。
其次便是酒水饭菜的收入,虽然单笔看来零散,但汇聚起来亦是可观数目。
从一碗简单的阳春面,到招待数位客人的席面,都一一清晰列出。
“此處,”谢乔指着一条记录问道,“十二日午时,六碗阳春面,二十四文。怎么比其他日子的阳春面贵了?”
邹兰不慌不忙地解释:“那日是城里赶集的日子,来的客人多,面也涨价了。我们进的成本高,自然卖价也就高了些。”
谢乔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往后翻。
进项之后,是支出。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最大的一笔固定支出——月租。
这是客栈每月需按时交给这处铺面房东的租金,八百文。
紧随其后,是几行并列的条目,详细记录着店里几位伙计、后厨的师傅以及打杂帮工的月錢。
每个名字后面都缀着各自应得的工食银钱,数目虽不算太大,却是维持这家客栈正常运转必不可少的人力成本。
再往下翻阅,便是更为琐碎的每日流水开销记录。
采买米、面、油、盐等等,一项项列得分明。
购入当日新鲜的菜蔬鱼肉,补充燃烧的柴薪与炭火,确保后厨运转无碍。
甚至连修补被客人不慎碰坏的桌椅、更换磕了边角的碗碟这类零碎用度,都用更细密的小字一一录入。
账簿记录着日复一日的经营痕迹,虽显琐碎,却也无比真实地反映了客栈的日常。
账簿的最后几页,每月都单独列着一项市税。
朝廷定下的标准,依律十抽一,具体数额是根据当月总入项算出来的,一笔不多,一笔不少,是交给官府的规费。
梁国市曹征缴的税收,名义上需要上交中央朝廷,部分留作地方财政支出。
谢乔很清楚,这些钱,真交上去,最后必定是进了統治阶层的私人口袋,被肆意挥霍。
黄巾之后,烽烟四起,朝廷的政令难出雒阳。
但她也不能将梁国税收据为己有,否则会被系統打上【贪赃枉法】的标签。
不过,她完全可以拖延,延迟上交,一拖再拖。
毕竟很多地方郡国都是这么干的,否则割据一方的诸侯哪来的钱粮招兵买马?
先拖着,看看未来的风声再说。
谢乔的目光在几个关键的汇总数字上稍作停留。
总进项、总支出、以及最后的结余。
这个数字,就是这个月实实在在的利润。
谢乔心中升起一股踏实感。第一家商铺的第一笔分红,比预想的还要丰厚。
合上账簿,谢乔肯定地看向邹兰:“掌柜的,没有问题。”
闻言,邹兰立马取出一个提前准备好的木匣子,双手奉上,随着她的动作,里面发出一阵悦耳的铜钱碰撞声,沉甸甸的。
“这是这个月的分红,除去各项开支,客栈净赚七千三百四十二钱,按约定,乔先生占四五成,共计三千六百七十一钱,请您点点。”
谢乔接过了颇有分量的钱匣子,一打开,一股铜钱特有的气味混杂着些微的汗渍味儿扑面而来。里面是码放得还算整齐的铜钱串,大部分是黄澄澄的新铜钱,间或夹杂着些许磨损发乌的旧币。
谢乔淡淡一笑,盖上匣子,示意伙计收下。
三萬钱的本金,第一个月便有如此进账,确实喜人。
照这个势头,回本之日可期,之后便是纯粹的盈利。
谢乔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意念驱动。匣中瞬间一轻,里面的铜钱凭空消失。
与此同时,她眼前弹出系統界面,代表财富的数字轻轻跳动了一下,最终定格。
[余额:三百零七金七千六百钱]
萬钱等于一金,她的账户总余额达到了三百余万钱。
要知道,这家福安客栈只是她产业当中的极小一部分,在睢阳城,她共计入股了十七家客栈。
有寻常巷陌里的小门脸,也有东市附近那两家大客栈。
除客栈外的城中的酒家、食肆,也是她重点投资的产业。还有东市的一些出售稀奇商品的摊位,则是她的全资产
业,净利润都到了她的手中。
但这些钱还不够,未来,她要暴兵,要疯狂建筑,要集中力量干大事,钱自然是囤得越多越好。
养军队,尤其是养通过系統招募的精锐部曲,光靠梁国这一郡之地的营生,是远远不够的。
以招募一支[西凉弓骑1级]为例,满编八骑,招募费用为500文。
这还仅仅是开始,维持这支八人小队,每月还需固定支出三千文钱作为军费。
且军费数目和部队人数及兵种类型直接挂钩。一支整编完毕的[西凉弓骑2级],满编人数为十八骑,每月的维持费用为四千文。以此类推,[西凉弓骑3级]的维持费用则为五千文。
由此来看,部队的等级升到越高,比新招募另一支部队更划算,因为有三千文的起步军费,更不要说升级带来的属性上的全方位提升。
目前,谢乔麾下的武装,包括军户民兵,梁国的郡国兵,以及宁陵坞的私兵,以及通过系统训练的部曲。
系统部曲是花钱的大户,总数约三千人。
其中人数最多的部曲是西凉弓骑,包括八支[西凉弓骑5级],八支[西凉弓骑4级],十支[西凉弓骑3级],十三支[西凉弓骑2级],总计约一千二百骑,每月维持的军费达到了恐怖的二十万钱。
西凉铁骑人数较少,约六百骑,军费也近十万钱。西凉弓手和西凉步卒维持费用比骑兵低一倍左右,军费八万钱。
每月她需要支出的总军费达到了夸张的四十万钱。
仅仅是三千人的部曲便已如此,若要组建并维持一支足以逐鹿天下的庞大军队,那消耗的金钱简直是天文数字。
虽然系统部曲颇为耗钱,但通过系统界面直接招募,几乎是瞬间成型,省去了漫长而繁琐的训练过程。
训练效果事半功倍,短时间内便能够迅速掌握各种战术技能。
系统出品的军士纪律严明,令行禁止。
他们的士气始终高昂,即使面对逆境也能保持战斗意志。
最为关键的是,这些系统士兵的忠诚度高,绝对可靠,无需担心背叛,绝无寻常军队可能出现的哗变或懈怠。
若是不依赖系统,选择自行募兵,征召军户,或是组织民兵。这种方式最大的优势在于成本低廉,不需要直接支付系统那般高额的军费。
但缺点同样明显,训练周期漫长无比,一名合格士兵的养成需要数月乃至数年。
其纪律性、士气和忠诚度,也远不如系统部队那般稳定可靠,变数太多。适合用来填线。
权衡两种方式的利弊,在未来的争霸中,两者必须要结合运用。
账目之事暂告一段落。
谢乔心中念头一转,看向邹兰。她没有忘记此行的另一个重要目的。
谢乔随口问:“掌柜的,听闻郑夫子下榻本店,可有此事?”她要打探情报,以便针对性地制定策略。
邹兰答:“不错,郑夫子宿在本店,但不出门,也没有动静,每天只有吃喝拉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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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就没有打探情报的余地。
谢乔不禁感叹,这才是大家的治学态度,也只有古代的环境,没有诱惑,方能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另一头,梁园的谢均同样废寝忘食。想来这场辩经,注定成为传世经典。
邹兰话音刚落,门外院中的安宁,立被一阵仓促脚步声打破。
邹兰警惕地推开门,只见月洞门影壁后,转出四道身影。
为首的正是先前投宿那师徒中的大弟子周算,肩上沉甸甸伏着一人——正是他们师父公孙延。
老先生双眸紧闭,鼻息沉匀,不似病痛缠身,倒像是睡熟了。
紧随其后的两位弟子,两人脸上带着明显的慌张局促,眼神游移,不敢与人对视。
“哎呀,几位先生这是……”
邹兰眼尖,脸上立刻漾起惯常的迎客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她的目光在公孙延身上轻轻一掠,多停了那么一瞬,随即转向领头的周算,声音依旧温婉:“可是腹中饥饿,想用些什么宵夜?”
“我这便吩咐后厨去备些清淡的米粥,或是热腾腾的汤饼,如何?”
周算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问得一愣,肩头微微一沉,险些让公孙延滑落。
他慌忙扶稳,脸上挤出个僵硬的笑容,朝邹兰拱了拱手,嗓音有些发紧:“掌柜的好意,我等心领了。只是……只是并非用饭。”
他说话时,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谢乔,心头更是突突直跳。
这位女子看着年轻,气场却足得很,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谢乔不动声色,只静静看着。
这几人的行色实在可疑,大半夜的,扛着个睡熟的师父要走,两个徒弟还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周算似乎感觉到了谢乔审视的目光,背心有些发凉。
他微微侧过身,想挡住身后两位师弟愈发不自然的举动。
定了定神,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低声开口:“实不相瞒,我等……是……是来与掌柜辞行的。”
“辞行?”
邹兰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眸中飞快闪过一丝讶色,语气依旧周全:“这才安顿下没多久,怎的这般急?”
“莫不是客房有何不妥帖之处,让老先生歇得不安稳?或是招待上有所疏漏,怠慢了各位?”
“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先生只管明说,本店立刻改进,万不敢让贵客受了委屈。”
邹兰这话说得恳切,却也一步步将对方逼入更窘迫的境地。
“不敢不敢,掌柜千万莫要误会!”
周算连忙摆手,额角见了汗。
他头垂得更低,几乎不敢看邹兰的眼睛。
“客栈极好,房间也甚是洁净舒适,我等十分满意。”
他吞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才接着解释,声音却比先前更虚了几分。
“实不相瞒,是家中突发急事,十万火急,需得……需得连夜动身,片刻不敢耽搁。”
“哦?家中急事?”邹兰的语调轻轻扬起,带着几分关切,也带着几分探寻。
“不知是何等要紧事,竟让几位先生这般火烧眉毛似的?若是方便,不妨说来听听。出门在外,遇上难处也是常有的,说不定奴家还能帮衬一二,总好过你们这般仓皇。”
邹兰的目光在周算和他身后两位弟子脸上转了一圈,笑容温和,眼神却锐利。
周算被问得额上汗珠滚落,脸色也白了几分。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此是家务私事,不足外人道,不便叨扰掌柜。多谢掌柜美意,我等心领了。”
他身后的三弟子闵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旁边另一个眼疾手快地暗中拉了下衣角,硬生生将话头憋了回去。
邹兰见状,也不再紧逼,只微笑着说:“既如此,那便不多问了。只是老先生这般,上路怕是不太方便吧?”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伏在周算肩上的公孙延。
“无妨无妨,家师习惯了。”然而,这番话连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心虚。
就在方才,入住房间后,他们才骇然发现那本就可怜的盘缠,竟已不翼而飞了。
公孙延听闻此事,气极反笑,却依然固执说要住在此处。
周算无法,只得先赌咒发誓,就是死,也定让师父住得安稳,好说歹说才将固执的老先生哄得再次睡去。
师父睡熟,他便当机立断,示意师弟们,悄悄背上师父,赶紧溜之大吉。
这客栈一夜便要五十文,如今身无分文,若等到天明掌柜来结账,怕是少不得一顿拳脚,甚至要被扭送官府。
邹兰无法,只能纵他们离去。好在伙计还没去旁边客栈开房,也算没什么损失。
周算几人几乎落荒而逃。
他背着师父,两个师弟紧随其后,脚步踉跄地冲出门外,转眼便消失在夜色里。
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仓皇。
邹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消失的方向,轻轻哼了一声,忍不住抱怨。
“这叫什么事儿?八成是房钱付不起,就想脚底抹油溜走。”
邹兰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不屑。
“还说什么郑夫子的师兄,吹得天花乱坠。连一晚五十文的房钱都掏不出来,也好意思攀扯郑夫子。”
她理了理衣袖,显然对这几个穷酸客人失了兴趣。
谢乔听着邹兰的抱怨,心中却是一动。
她原本只是看个热闹,未曾想竟牵扯出这么一号人物,不禁来了兴致。
她几步上前,问道:“掌柜的,方才你说,那熟睡的老先生,是郑玄郑康成夫子的师兄?”
邹兰应道:“不错。先前还和郑夫子在堂中对峙过。”
她努力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补充:“什么……扶风名士公孙延。”
“公孙延?”谢乔重复了一遍,脑中飞速搜索着这个名字。
汉末三国,姓公孙的名人不少,公孙瓒,公孙度,公孙渊……
但“公孙延”,似乎从未听过。
可若是郑玄的师兄,又岂会是无名之辈?
邹兰哼了一声,语气里满是鄙夷:“我反正是完全没听过这号人物。”
“这位师兄,学问真要是有郑夫子一半,不,哪怕只有十之一二,也不至于混到连五十文的房钱都付不起,要弟子带着连夜跑路吧?”
邹兰一撇嘴:“我看,多半是打着郑夫子师兄的名号出来招摇撞骗的。”
谢乔听着,眸光却越发明亮。
招摇撞骗?恐怕未必。
汉末时期,怀才不遇、贫困潦倒的名士如恒河沙数。
多少大才,有多少惊才绝艳之士,在未曾扬名立万之前,都曾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困顿岁月。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甚至穷困潦倒到三餐不继,都是常有的事。远的不说,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郑玄,年轻时也曾家境清贫,四处求学。
再说,若真是骗子,又岂会蠢到在这种小客栈暴露身份,然后因为五十文钱落荒而逃?
谢乔笑了笑,不置可否。
心中却打定了主意。
扶风名士,郑玄师兄。不管此人学问深浅,名声大小,单凭这两个标签,就值得她留意。
万一真是个被埋没的大佬呢?乱世人才难得。
即便不是经天纬地、匡扶社稷的旷世奇才,想必也绝非籍籍无名之辈,至少在学问上,或是在某些方面,定有其过人之处。
周算三人,离了客栈,在城中街巷疾行,随后寻了一处破败的露台歇脚。
三人皆是气喘吁吁,他们动作小心翼翼,将公孙延稳稳放下,闵宁迅速从随身的小包囊中取出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细心地垫在师父头下充作枕头。明瑜则解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公孙延身上,生怕他着了夜露。
老先生呼吸均匀,依旧睡得香甜,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他全然无关。
他无意识地说了句呓语:“计程,老夫就要住在此处。”
第102章
夜渐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露台上的公孙延依旧沉在黑甜乡,呼吸均匀。
三弟子却了无睡意,围坐一处,面带愁容。
“更深露重,師父在此露宿,已是委屈了他老人家。如今盘川尽失,明日的嚼裹,后日的路费,皆无着落。为兄无能,累及師父師弟至此,唉。”周算眉宇间满是自责,叹了一口气。
明瑜目光清冷,语调却是一贯的沉静无波:“師兄不必过于自责,事已至此,多思无益。眼下当务之急,是筹措些许银錢。”
“只怕并不容易。”周算无奈摇头。
明瑜敛眸:“我许久前便留意到,闵师弟腰间那枚玉佩,质地温润,色泽古雅,想来能值些数目。不如暂且送去当鋪,解了这燃眉之急,待日后手头宽裕,再行赎回。”
“什么!”
闵宁一开始还以为没自己的事,闻言一惊,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霍地一下捂住腰间,急道,“师兄!你岂能打它的主意!此玉佩是我祖上世代传下的,乃是我闵家的念想,说甚么也不能当掉!”
“那就当你头上的发簪,我瞧着质地也可,必能当出好价錢。”明瑜轉换思路。
“不可!那是定情信物,我与杜姑娘相守一生的见证!”闵宁跳脚狂叫。
“师弟,此乃权宜之计,总好过在此坐毙。”
周算见状,微微摇头,对明瑜道:“玉佩既是家传之物,发簪也是定情信物,意义非凡,不到山穷水尽,不可轻动。”
闵宁见大师兄为自己说话,心中稍安。大师兄忠厚稳重,明事理,必不会强人所難。
突然,闵宁灵机一动,“二位师兄,我有一计,可使我等安然归乡。”
周算明瑜皆精神一振,满眼期待地看向他。
“依我说,明日我们不如去街头乞讨。一人讨一文,三人便能讨三文,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必能讨回扶风。”
明瑜:“……”
周算:“把他玉佩簪子给我扒了!”
闵宁边逃边喊:“师兄莫怒!师父曾言,圣贤亦有困厄之时,昔日伍子胥也曾吹箫乞食,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能护得师父周全,回到扶风,这点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三人,一个追,一个躲,一个在旁边看得直摇头,围着睡梦中纹絲不动的公孙延上蹿下跳,鸡飞狗跳。
终是气力不济,或许是心力交瘁,周算停下脚步,喉头艰難地滚动了几下,最终颓然长叹一声,“唉,真是一文錢逼死英雄汉!”
话音刚落,夜色中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女声:“几位先生可是遇到了難处?”
三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月光下,一位身形利落的年轻女子悄然立在不远处,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目光平和。
周算定了定神,认出是先前在客棧与掌柜相与那女子。拱手道:“不知姑娘深夜至此,有何见教?”
他心中警惕,猜测这深夜此女子追至此处意欲何处,莫不是掌柜反悔,要将他们扭送官府。
謝喬微微一笑,声音温和却不失分寸:“小女子偶然路过,听闻先生慨叹,似有困顿。若不嫌弃,北城鼓楼左近有处济困堂,或可解诸位燃眉之急。”
“济困堂?”
闵宁眼睛一亮,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急急问道:“姑娘,那地方可是有吃食,有住处么?”
腹中早已空空如也,一听有地方可去,他自然按捺不住。
明瑜则相对冷静许多,細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沉声问道:“姑娘所言的济困堂,是何等所在?如何济困?”
謝喬见他们神色各异,心中了然,从容答道:“正是。那济困堂,乃是梁相謝喬体恤民艰,一手所创的,专为城中一时落魄、无处安身之人提供食宿。”
“竟有此等好事?”闵宁惊喜。
“不过,也非白吃白住。”她顿了顿,继续道:“堂内每日会分派些差事,多是些洒扫庭除、修补器具、搬送货物之类的活计。诸位年富力强,想来可以应付。完成了差事,便有饭食,工酬自是日结。虽不多,至少能让这位老先生不必在此露宿受冻,诸位也能有个遮风避雨之处,不至挨饿。”
周算一听是梁相謝喬的手笔,眉头微动,此人在士人中风评两极分化。设这济困堂,倒真让人刮目相看。
心中自矜稍稍松动了些,但仍是迟疑:“我等皆是读书之人,去做那些……差事,确乎不妥。”
周算面露難色,瞥了一眼依旧沉睡的公孙延,语气艰涩。
“大师兄!”明瑜上前一步,语气恳切,“师父年迈体弱,再经不起这般风餐露宿了。有瓦遮头,有热食果腹,已是眼下万幸。至于差事,听这位姑娘所言,亦有我等力所能及之事。先将师父安顿下来,再做长远计较,总好过在此眼睁睁看着师父受苦!”
闵宁连连点头,拉着周算的衣袖:“是啊,师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等既为弟子,只要师父能安稳,不受罪,让我做什么我都
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那方才让你当玉佩簪子,你又哭爹喊娘的。”明瑜讽刺。
周算凝视师父安详的面容,又看看两位师弟期盼的眼神,心中那块名为风骨的巨石,终于被现实的窘迫撬动了一絲。
他长长叹了口气,对谢乔一揖到底:“烦请姑娘指路,在下感激不尽。”
谢乔微微颔首:“先生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诸位可将老先生背负起来,沿着这条街向北直走,过两个街口再向东,便能看到济困堂的匾额,不难寻找。我还有些事务在身,便不与诸位同行了。”
说完,她又叮嘱了几句路径細节,便轉身融入夜色之中。
待走出一段距离,谢乔才对暗处隨从低声吩咐了几句,让他们留意这师徒几人的动向。这几人堪用与否,尚且有待观察。
结束这段小插曲,谢乔一行继续进各家入股的客店分红。契书上定好的,客棧是月底的晦日分红,其余商鋪则是下个月月初的朔日,也就是明天。为此谢乔不惜加班加点,如果在原世界她的老板也愿意给她这样的加班费,她会欣然接受,且认真完成每一项工作。
亥时后,一行人辗轉到了悦朋居门前。
悦朋居乃是睢阳城中规模顶尖客棧之一,地处东市之侧,如果不出预料,当是日进斗金。
掌柜幸崇一见乔先生的管事等人,那张平日里精明算计的脸庞立时堆满了恭谨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来,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哎呀,您可算来了,小的一直盼着呢!快,快请进,上好茶水已经备下了!”
谢乔微微颔首,不露声色地隨着他步入内堂。
幸崇先恭敬看茶,隨即早已将一本簇新的账簿取出来,双手奉上,腰弯得恰到好处:“这是这一个月的账目,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敢有絲毫疏漏,请过目。”
管事照常先接过账簿,并未立刻翻阅,只淡淡道:“掌柜有心了。”
隨即递给谢乔。她也未急着翻阅,目光随意地在堂内扫过,见柜台后的挂牌似乎没有空房了,随口问道:“店里生意如何?”
幸崇眼珠一轉,笑道:“托乔先生的福,尚可,尚可。只是,近来城中流商似乎少了些,不比往日热闹。”
谢乔微微一滞,嗯了一声,随即翻开账册。
一页页看下去,不禁蹙眉。这悦朋居地段绝佳,名气亦不小,可这流水账目,竟比不上城西那几家位置稍偏的小客棧,着实有些蹊跷。
这账目,怕是有些水分。
话又说回来,一间客房,今日住了张三,明日住了李四,或者这几日其实都没住人,就像账簿上记的一样,谁又能时时刻刻盯着?
幸崇见谢乔久久不语,只盯着账册,额角不自觉渗出些細汗。
他不着痕迹地擦掉汗,定了定神。
这账,他做得自认天衣无缝,毕竟客店生意,空房几何,入住几时,外人极难查证。
且那位乔先生家缠万贯,入股城中绝大部分商鋪,且从未露面,想来对这些琐碎经营并不十分上心。自己稍动手脚,中饱私囊,应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他心中盘算着,只要胆子大,这财路便能源源不断。
半晌,谢乔合上账册,抬眸看向幸崇:“掌柜的,此处往东不过百步便是东市,东市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悦朋居又是城中数得上的大客栈,怎地这账面上的进项,反倒比不得那些僻静处的小店?莫不是经营上遇到了什么难处?”
幸崇心中咯噔一下,脸上却依旧挂着笑,连忙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近来各地雨水偏多,不少客商行程受阻,这客流自然就就少了些。再者,城西那边是几家便宜的脚店,抢了些散客生意。我正为此事发愁呢!唉,莫不是要多辟些丁字房出来,供那些穷酸的贩夫走卒住。”
说着,他偷偷观察谢乔的神色,见她依旧平静,心中稍安,暗道:到底是年轻,几句话便能搪塞过去。
谢乔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是点了点头,将账册轻轻推回:“原来如此。那便辛苦掌柜了,生意之事,还需多多费心才是。开源节流,总要想些法子。”
“是,是,姑娘说的是,我一定尽心竭力!”幸崇如蒙大赦,连声应着。
见谢乔似乎并未深究方才账目之事,暗自松了口气,脸上那职业性的笑容不减分毫,连忙转身从柜台后小心翼翼地捧出錢匣子。再轻轻放在案几上,略带讨好地推到管事和谢乔面前。
“这个月本店利润,乔先生占四三成,这是乔先生的分红,共计两千九百零七钱。”
一听这个数目,即使是有些心理预期的谢乔都不禁讶然。
好家伙,比福安客栈分得还少一截。
谢乔也不点破,起身,淡然道:“今日便到此吧。我等还有别处要去,告辞了。”
“慢走,慢走!恭送各位!”幸崇点头哈腰,一直将谢乔一行人送到大门外,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长舒一口气,緊绷的肩膀垮下来,嘴角不自觉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过身,亲手将厚重的店门“咣当”一声合拢,又仔仔细细地将铜栓插入了门臼。
“夫君今日可算松了口气?”一个妇人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却是幸崇的妻子徐节从柜台后绕了出来。
她大约三十出头,穿着锦稠衣裙,脸上带着几分精明。
幸崇转过身,看着她,嘿嘿一笑:“岂止是松口气,简直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方才那女子,瞧着年纪轻轻,眼神可利得很,像能把人看穿似的,看得我后背都有些发毛。”
徐节走到他身边,替他理了理略有些散乱的衣襟,压低声音道:“今日分的那三千文,夫君看样子并不十分上心?”
幸崇闻言,脸上的得意更甚,他走到柜台内侧,蹲下身子,在一排摆放整齐的酒坛后摸索片刻,从一个隐蔽的暗格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厚厚的油布包裹,打开来,里面赫然是一本账簿和另一个沉甸甸的钱匣子。
幸崇将钱匣子在手中掂了掂,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三千文,不过是明面上的分红,给那位乔先生看的。娘子再瞧瞧这个。”
他将那本账簿推到徐节面前。
徐节接过账册,翻开一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掩不住的惊呼:“这是额外的进项?竟有两千文!”
“嘘——”幸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得意地仰头:“如何?这叫阴阳账,阳账是给股东看的,阴账自留。客店里头空房、入住几日,外人哪里查得清?只要做得干净,这财便能源源不断流进咱们的口袋!”
徐节合上账册,脸上满是赞许:“夫君果然高明!那女子看着精明,到底是年轻了些,没瞧出这些门道。”
“她只盯着那本阳账,以为那便是全部了。”幸崇哼了一声,“这悦朋居的生意,远不止账面上这些。”
徐节眼波流转,若有所思,忽然眼睛一亮,道:“我看那些灶房里采买的,也大有可为。每日采买的食材,报上去的数目总是可以高出一些,再者,每位客人的饭菜里,稍稍克扣一点分量,旁人也吃不出来,这样积少成多,又可以多做一份出来卖,这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幸崇听了,眼中闪过一絲赞赏:“哈哈,还是娘子心细!我们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他说着,将那匣子收好,又将阴账藏回暗格,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眼中皆是算计得逞的光芒。
流年不利,时局动荡,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刚出悦朋居不远,谢乔便吩咐身旁的随从,从明日起,盯緊悦朋居。每日进出多少客人,开了多少间房,都要暗中记下来。
暂时不必打草惊蛇,等下个月分红时再去核算,她倒要看看,这账册底下,究竟藏了多少猫腻。
如果核实,就直接让其登上黑榜。
当然,要将账目一一查清,很难,但只要有一项对不上的,那便能做实做假账这件事。
更何况,根据她的初步判断,这笔假账绝不是小数目。
查出来的第一家必须从严处罚,以儆效尤,起到一个震慑性的作用。
要让所有梁国商人都看清楚,敢伸手贪墨,便是自寻死路。
查出来的店,开不下去最好,提提纯,清一清内里的污糟之气!
另一头。
周算小心翼翼地将公孙延背起,明瑜闵宁则在旁搀扶照应。
三人怀着的心情,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城走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三人终于在街角看到了一处挂着济困堂三字匾额的院落。
门脸不大,却也齐整。
这个时候,门前仍有差役守着,见他们背着老人,面带风霜,便主动上前询问:“几位可是来投奔济困堂的?”
周算喘了口气,点头道:“正是,我等盘川用尽,闻听此地可以可以暂避风雨。”
那差役面色和气,引着他们进了院子:“随我来吧。这济困堂,乃是相君体恤困苦之人,特意开设的。每日,堂中会公布些活计,按着完成的活计给饭食,还按日结算些许工钱。只要肯出力气,断不会饿着冻着。”
三人跟着差役穿过前厅,来到一处登记的桌案前。
差役又详细解释道:“谢相君说了,来此的都是一时遭逢困厄的良善百姓,只要遵守堂内规矩,按劳取酬,便可在此安心住下。待手头宽裕了,随时可以离开。”
闵宁听得仔细,小声对明瑜道:“听着倒真不错,还有工钱拿呢!”
明瑜微微颔首,心中也安定了几分。
登记妥当后,差役领着他们到了一间颇为宽敞的屋子。
屋内摆着六张木制床鋪,上下两层铺位,虽简陋,却打扫得干干净净,被褥也叠放整齐。
此刻,屋内已有几人歇下,鼾声轻微。
差役指着空着的铺位道:“这几张床铺尚空着,你们先将老人家安顿下来吧。明日一早,便可去前堂看看有何活计可做。”
说完,便退了出去。
闵宁新奇地摸了摸那木床,又看了看上铺,对周算和明瑜道:“这床倒也结实。师父他老人家总算能好好睡一觉了。”
周算将公孙延轻轻放在床上,又细心盖好薄被,看着师父依旧平稳的呼吸,緊绷了一路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些许,只是眉宇间的忧色仍未散去。
次日,天光微亮。
公孙延悠悠转醒,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吟念。
他眼皮动了动,视野里依旧是模糊一片,只隐约辨得出些许光影。
“嗯……咳咳……”他沙哑地唤道,“计程,计程,我要饮水。”
守在床边三人几乎是同时被这动静惊醒,一夜未曾真正安睡,此刻闻声,皆是心头一凛,忙不迭地围拢过来。
昨夜,趁着师父沉睡,他们早已悄声计议停当:这济困堂的名字万万不能让师父知晓,师父人傲,哪怕冻毙于风雪,也绝不肯栖息此地。
是以,他们仍说宿在福安客栈,反正师父昨夜睡得极死,人事不知,对于之后发生的一系列周折变故,压根儿就不清楚。
师父眼疾极重,周遭景物瞧不真切,只要他们口径一致,想来要瞒过他,并非难事。
闵宁年纪最小,最是沉不住气,一颗心七上八下,听见师父的声音,几乎是跳了起来,抢先道:“师父醒啦!”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未褪的緊张,尾音发颤。
周算则给公孙延端上提前准备好的白水。师父每日晨间醒来都要喝一大杯清水,这是雷打不动的习惯。他小心翼翼地将碗沿凑到公孙延干裂的唇边。
饮过水,便是如厕,先小后大。
三人悉心伺候。因为眼睛几乎无法视物,一切琐碎的事情都需要他们代劳,这也成习惯了。
房间内传来一些其他的议论声,男女老幼皆有,夹杂着轻微的咳嗽和挪动身体的声响。
明瑜解释道:“师父,我们住的是丁字通铺,昨夜你睡着后,店家又陆续安排了好些客人进来,所以人多些,也嘈杂些。”
公孙延点点头,并未起疑。通铺是这样的,人来人往,龙蛇混杂。
闵宁见师父神色如常,胆子稍壮,连忙扶着他的胳膊,让他安稳地在床沿坐下,殷勤地说道:“师父想必饿了。弟子这就去讨些吃食以饱腹。”
“讨?”公孙延眉头一蹙。
他不喜欢这个用词。
君子生于天地间,顶天立地,不受嗟来之食。
弯腰折节向人讨要,那是没有脊梁骨的市井小人所为!
“哦不对不对,是买!弟子说错了,是去买!”闵宁立马纠正,加重了最后这个字的读音,然后慌张地跑了出去,生怕再多待一刻便会露出更多破绽……
周算目光复杂地望向公孙延,心中暗叹一声。
师父一生傲骨,若知晓他们如今寄身于此等名为“济困”、实则收容流民之所,还需做些杂役,定然心气难平,甚至愤懑郁结。
可这善意的谎言,却是他们山穷水尽后,唯一能为师父编织的体面与慰藉了。
不多时,先前嚷着去买吃食的闵宁一阵风似的跑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温热的食盒。
“师父,师兄,快看,我买了早膳回来!”他将食盒往桌上一放。
一股食物的暖香顿时弥漫开来。只见食盒内,几碗白粥熬得稠糯香软,米粒开花,兀自腾着袅袅的热气。还有热气腾腾的汤饼。旁边还配着一小碟碧莹莹的腌菜,瞧着便清爽开胃。
虽不见荤腥,却也干净妥帖。
明瑜上前,先细心地盛了半碗粥,用调羹轻轻搅了搅,试了试温度,方才递到公孙延唇边,轻声道:“师父,请用膳。师弟买了热粥和汤饼。”
公孙延就着他的手,浅尝了一口粥,喉结微微滚动,随即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嗯,不错。”
他问:“这早膳花了多少钱?”
闵宁正待接过明瑜手中的碗,闻言连忙抢着答道:“就四十文钱。”
他生怕师父嫌贵,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些。
“四十文?”公孙延的眉头蹙了一下,“客栈吃食何时也这般贵了?真是家黑心店。”
他放下筷子又问:“你身上还有余钱么?”
闵宁脸上一慌,刚想脱口说,嘴巴张了张,却被明瑜抢了先。
“师父有所不知,昨夜客栈催要房钱,今晨闵宁师弟,便将他随身戴着的那枚发簪给当了,换了些铜钱,以做盘川。总不能让师父饿着肚子。”
公孙延沉默了片刻,那双看不太清的眼睛转向闵宁的方向,“发簪,当了?那可是你与那位杜姑娘的定情信物。”
“无妨,身外之物耳,这是弟子的一片孝心,”闵宁突然反应过来,大吃一惊,失声道:“师父!我与杜姑娘的事,师父如何知晓?”
“……道听途说的。”公孙延脸上笑笑,掩饰尴尬。
公孙延将碗中最后一口粥咽下,放下空碗时,不自觉打了个哈欠,是饱足后的惬意。
明瑜侍立在旁,见状,声音温润地开口:“师父用膳毕了。连日赶路,瞧着精神尚有些倦,不如再回榻上歇息片刻,养一养神?”
闵宁生怕师父又要追问饭食银钱之事,忙不迭接口:“师父一路奔波,夜里又歇在这吵嚷的通铺,定然没睡安稳。再睡个回笼觉罢。”
周算已默不作声地收拾了碗筷,此时也上前一步,对公孙延道:“师父,被褥弟子方才已略作整理,虽不比家中,但也还算洁净。”
公孙延微微颔首:“嗯……人上了年岁,便是如此不中用,才用了些饭食,眼皮子就沉了。”
明瑜与周算交换了个眼色,一同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公孙延重新躺下。
床板依旧硌人,被子也单薄,明瑜却仔细地将薄被的边缘掖进师父的颈窝与肩头,轻声道:“师父安心歇着,我们师兄弟三人都在此守着。若有何吩咐,只管唤我们。”
公孙延没有说话,合上双眼。
待到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似是睡熟了,几人才松了口气。
他们离开房间,开始合计去做今日的差事,以兑换些日常用度的钱资。
倒不用担心师父中途会醒,即便醒了,也自然不会到处乱走。师父眼疾如此,断不会起身自行走动。他最重颜面,发誓这辈子不会再触柱长包。
此时,天光大亮,济困堂已有了人气。
三人径直到前堂,寻找合适的差事伙计。
前堂的桌案后,昨日那名和气的差役正坐着,面前已围了三两人。轮到他们,差役抬眼笑了笑:“可是要寻活计?”
周算上前一步,略带紧张地拱了拱手:“正是,差役大哥。不知今日都有哪些活计?”他心里已做好了搬搬抬抬、洒扫庭除的准备,毕竟他们初来乍到,又是年轻力壮。
差役指着旁边挂着的写满字迹的绢布:“今日的活计都在这儿了,你们可以细瞧。有去官署后厨帮佣的,有去城西修缮篱笆的,还有……”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哦,对了,相府特意吩咐过,若有识文断字的,可来抄录些公文。这活计不算太累,只是需得细心,字迹也得工整。”
周算一怔,有些意外:“抄录公文?”
他还以为定是要干些粗活,没想到竟有这等斯文的差事。
他们自幼随师父读书习字,一手字虽不敢说精妙,却也端正清秀。
“差役大哥,我三人自幼读书,笔墨功夫尚可。不知这抄录公文的活
计,可否让我等试试?”
差役仔细打量了三人几眼,笑道:“使得,使得。谢相君有令,只要肯用心,我等皆会给予机会。只是今日公文不多,一人即可。”
周算和明瑜示意闵宁去接,他身形最瘦弱,只能做一些非体力活。
“多谢差役大哥!”闵宁接过文具,心中一阵窃喜,又有些忐忑。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旁边一张空着的小几案前坐下,小心翼翼地摊开纸张,研了墨。起初还有些拘谨,但渐渐地,他便沉浸了进去,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
他想起师父平日的教导,写字需心正,笔正,每一个字都力求清晰规整,不敢有丝毫懈怠。
周算和明瑜在旁静静看了一会儿,见他神情专注,便也去寻了些整理库房、清点账目的轻省活计。
日头渐渐升高,周算终于抄完了最后一行字。
他轻轻吹了吹墨迹,又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将抄好的文稿与原稿一并捧起,送回到差役面前,脸上带着一丝期待:“差役大哥,我抄好了。”
差役接过,细细看了看,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嗯,不错,字迹清晰,謄写无误。你这手字,当真不赖!”
他从钱袋里数出八枚铜钱,递给闵宁,“这是今日的工钱,八文钱,你收好。”
“八文钱!”闵宁接过那沉甸甸的铜钱,眼睛倏地亮了,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这可是他凭自己本事挣来的第一份工钱!他紧紧攥着铜钱,连声道谢:“多谢差役大哥!多谢!”
那差役摆摆手,笑道:“应该的,按劳取酬,这是相君定下的规矩。明日若还想做,早些来便是。”
闵宁用力点了点头,转身便奔去找周算明瑜,脸上笑容明媚。
这场回笼觉,不知睡了多久,公孙延清醒过来,顿觉精神大好。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房间内,一个瘦小的身影瞥见他坐起来,大着胆子扬声道:“瞎子爷爷,你醒啦?”
稚嫩的童声带着几分不识轻重的熟稔。
紧接着,又有两个孩子探出小脑袋,七嘴八舌地附和:“瞎子爷爷!”
公孙延闻声,循着声音的方向微微侧首,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沉声道:“哪来的童稚,怎这般没规矩?见了师长,不知行礼问安,倒学了市井间的浑号称呼!莫不是家中父母未曾教导?尔等可曾开蒙读书?”
“瞎子爷爷,你在说什么?”女童诧异地问。
公孙延:“……”
“你们可念过书?”
“书是什么?”
“……”他就不该问。
先前那大胆的孩子缩了缩脖子,小声道:“瞎子爷爷,书是吃的吗?”
童言无忌,却也道尽了底层百姓的困窘。
公孙延沉默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脸上的严厉化为一丝索然与怜悯。
他缓声道:“书,不能立时填饱肚子,却能教尔等明事理,辨是非,日后安身立命,不至浑噩一生。
“也罢,老夫今日便教你们几字。”
公孙延招了招手,将几个孩子都招到了近前。几个孩子也不认生,大概这个瞎子爷爷面容太慈祥了,就像他们的爷爷一样。
公孙延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口授蒙学《急就篇》中的字句:“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
孩子们初时懵懂,但听着老者清晰顿挫的念诵,眼中渐渐有了光。公孙延虽目不能视,然学识渊博,讲解亦是生动有趣。不过半个时辰,几个孩子已能磕磕绊绊地跟着背诵几句。
望着他们努力记忆的模样,听着他们稚嫩却认真的读书声,公孙延干瘪的嘴角不由微微扬起。
这一点拨,或许便如一粒种子,落入这些孩子的心田,将来总有一日会生根发芽,改变他们原本黯淡的命运。
一股暖流在他心中漾开,是为人师者独有的欣慰与满足。他受用无比。
晨课暂毕,孩子们得了空便要一哄而散,各自玩耍去。
公孙延轻咳一声,声音依旧带着几分夫子的威严,却也添了些许温和:“老夫今日授尔等识字,分文未取,尔等既得了学问,当如何?”
那先前最大胆的孩子眨巴着眼睛,小脑袋瓜飞快地转了转,似乎在努力理解这番话的深意。
“谢谢瞎子爷爷,瞎子爷爷再见。”他礼貌地说。
公孙延:“……”
任重而道远矣。
公孙延独坐片刻,他忽而想起一事,遂自语道:“今日精神尚可,也该去探望康成师弟了。”
“计程!计程!”
唤了两声,忙完活计的三弟子迅速奔了进来。
“师父可是要饮水?”周算递上白水。
“非也,”公孙延在明瑜的搀扶在站了起来,眼神锐利,“引我去见郑康成。”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无措。福安客栈远在数里之外,倘若真引了师父前去,他们先前的搪塞定然会败露无疑。
明瑜眉头紧锁,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问身旁的周算:“师父执意要去寻郑师叔,这可如何是好?万一。”
闵宁本就心虚,此刻更是急得额头渗汗,眼看就要跪下来磕头认错。
周算却从容道:“师父,我这便引你去见郑师叔。”
公孙延“嗯”了一声,由周算搀扶着,另二人提心吊胆地跟在后头。
不多时,周算将公孙延引至一处寂静院落的高墙之外,煞有其事地上前,对着那紧闭的院门“咚咚咚”敲了几下,侧耳倾听片刻,方才转身,一脸为难地回到公孙延面前:“师父,弟子方才叩门询问,郑师叔说今日身体不适,不便见客,让改日再来。”
公孙延闻言,本就严肃的脸庞霎时笼罩上一层怒意,白眉倒竖:“岂有此理!郑康成他竟敢如此怠慢于我!避而不见?好,好一个身体不适!”
他气得手中竹杖重重顿地,“他以为装病,老夫便奈何他不得了么!”
周算忙躬身道:“师父息怒。郑师叔虽避而不见,但这门后便是他的居所。师父若有教诲,隔墙训示一番,想必郑师叔即便在病中,也能听得真切,知晓师父的一片苦心与谆谆教诲。”
公孙延重重哼了一声,略一沉吟,颔首道:“老夫今日便要让他知晓,何为尊师重道,何为同门情谊!他既不出来,老夫便在此处好好与他分说分说!”
言毕,公孙延便面向那堵冰冷的墙壁,深吸一口气,苍老却洪亮的声音骤然响起。
他引经据典,从当年拜师学艺的同窗之谊,到后来各自立业的相互扶持,再到如今康成身为大儒却怠慢师兄的失礼之处,一一列举,痛陈其非。其言辞犀利,条理清晰,虽是对墙而语,却宛
若康成便在眼前一般,气势迫人。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公孙延方才意犹未尽地收了声,额角已见汗珠。
周算早已备好温水,连忙上前递过,肯定道:“师父辛苦!师父方才一番话,当真是字字珠玑,鞭辟入里,有理有据,振聋发聩!想那郑师叔在墙后听着,定是冷汗涔涔,羞愧难当,此刻怕是早已气急败坏,却又无言以对了!”
公孙延接过水杯,一饮而尽,脸上怒气稍霁,却依旧带着几分傲然:“哼,他若尚存半分羞耻之心,自当闭门思过,痛改前非!老夫今日点到即止,已是仁至义尽了。”
远远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谢乔暗自咋舌。
这位公孙老先生,瞧着斯文,不想这嘴上功夫竟如此了得。虽年迈,却还能骂得这般义正辞严,中气十足。能做那大儒郑玄的师兄,果然不是凡人。
这一通引经据典的训斥,怕是比原世界那些网络喷子高端多了。简直能跟后世影视剧里诸葛亮骂死王朗那段相提并论。
与此同时,福安客栈的郑玄,无端打了数个喷嚏。
第103章
濟困堂,顾名思义,便是要救濟那些走投无路、贫病交加之人。
濟困堂的设立,其最大的目标人群,正是那些游荡于街头巷尾的乞丐流民。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謝乔的用意,是让他们通过从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劳作,寻回生计与尊严。
这些城中的困顿者,虽然是潜在的劳动力,却也是潜在的疫病之源。
此举正为了有效防止疫病的滋生与传播,防微杜渐。乞者长期蜷缩于城中角落阴湿污秽之地,身上尘垢累积,蚤虱滋生,一旦气候有变,或是人群聚集,便极易染上恶疾,继而迅速蔓延开来,其后果不堪设想。
凡入濟困堂者,无论男女老幼,首要之事便是沐浴洁身(昨夜周算几人入堂时,因为身上相对干净,免去了这一过程)。
济困堂内院专设了几个独立的隔间作为浴所,男女分开,各不相扰。
堂中差役每日都会将几口大铁釜中的水烧得滚烫。新来之人,先是被引到一旁,脱去身上的破烂脏衣物。这些衣物会被集中起来,或是投入沸水大锅中蒸煮消毒,或是直接投入火堆焚烧,以绝后患。
随后,他们赤条条地走进浴所隔间,每人会分到一小块粗布,还有一小捧磨得细碎的皂角粉末。熱水一桶桶提来,倒入早已备好的大木盆中,熱气蒸腾。他们将皂角粉末溶于熱水中,用粗布蘸着,用力擦拭着身上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污垢。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都要细细搓洗,直至水色变得浑浊不堪,身上再无泥垢,方才罢休。洗净之后,再用温热的清水将身上的皂角泡沫冲洗干净。头发也需用皂角水反复清洗,有篦子的,便仔细梳理,以期除去发间的虱卵。
待他们焕然一新地从浴所出来,便能领到一身干净的粗麻短衣裤。虽质地粗糙,针脚亦不甚细密,却足以蔽体保暖,更重要的是,干净无垢。
济困堂辟有房间数十,每间房都有上下床的铺位十二个,铺上垫着厚厚的干草,虽不柔软,却也隔绝了地面的潮气,为入堂者提供免费的住宿,给他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安身之所。
食物的供给,却并非毫无节制,无休无止,有且只有前三日免费供应。食物包括汤饼、白粥、腌菜等简单的饱腹。
而三日之后,若想继续获得食物,便需主动承揽济困堂分派的活计,以劳动换取口粮。
如果长时间免费提供食宿,会滋生懒惰,使他们只会混吃等死,沉沦意志。
济困堂的活计,种类繁多,皆是城中所需。包括但不局限于,清扫街面、整理杂物。这些活计虽不繁重,却也必不可少。
即便是身有残疾之人,济困堂也会设法为他们寻觅合适的营生。如腿脚不便者,可安坐一处,由专人教授,学习用晒干的稻草或柔韧的柳条编织草席、箩筐、草鞋等物。目力尚可的老妪,则可捻麻搓线,或缝补浆洗些衣物。手巧者,甚至可以学着打磨一些简单的木器零件,如车轮的辐条、桌椅的榫卯等,为城中匠人提供初級的半成品……
济困堂的原则是,只要尚有一分力气,便不养一个闲人,确保人人皆可凭借自己的双手,换取食物,自食其力,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
妥善安置这些无所事事的闲散人等,不仅是出于人道,更是维护地方治安、稳固社会秩序的必要途径。
至于给周算师兄弟三人的差事,比如抄写公文的活计,自然是謝乔特意安排的。
毕竟,官府的文书档案,寻常百姓是断无可能接触到的。她交给他们的,也都是些往年积压、早已失去时效的无用文书,不必担心泄露机密。
这时,济困堂的一名管事差役,将一捆抄錄完毕的竹简恭敬地呈到謝乔面前,正是出自三弟子之一的闵宁之手。“主公,此为小闵先生刚才抄錄完毕的《仓曹旧事册》。”
謝乔寻了张干净的席子坐下,将那捆扎好的竹简徐徐展开。垂眸细看公文。
只见字迹工整隽秀,筆筆清晰,一丝不苟,竟无一处错漏。筆画间架结构匀称得当,竟真有几分印刷体的神韵。
谢乔虽对书法一道不算精通,却也能看出这字里行间所蕴含的功力。
所谓字如其人,观此筆迹,便可知闵宁此人腹中确有真才实学,并非虚浮之辈。能写出这样一手好字,足见其平日定是勤学苦练,心性沉稳。方能耐得住这枯燥的抄錄活计,并将每一个字都写得如此尽善尽美。
那么,由此推想,能教导出闵宁这样的弟子,其师父公孙延,自然也非等闲之辈。
那老头,白发苍苍,却似乎精力旺盛,不见丝毫老态龙钟。此人先前在骂牆,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言辞之犀利,简直恨不得将郑玄生吞活剥。可转过头,听闻他对那些堂中的蒙昧孩童,却又是另一番面孔,温言细语,耐心十足,判若两人。更不用说他痛斥郑玄时,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条理分明,字字珠玑,那份深藏不露的学问,已然显露无疑,绝非那些只会空谈误国的腐儒可以比拟。
谢乔心中盘算着,或许可以把这师徒几人也留下来,成为梁国的师资力量。
她有一个想法,以当前梁园外的官学为基础,创建“圣学”,由那不存在的圣人坐镇,郑玄是骨干(当然前提是谢均可以辯胜郑玄),再配上公孙延等真才实学的宿儒,以及年富力强、基础牢固的青年才俊作为重要的辅助教习。名满天下
的巨儒荀爽、蔡邕,则作为客座。这雄厚的师资力量,绝对不逊于雒陽的太学!
但创建“圣学”,必须以民间的形式,官方不能出面,否则就是僭越。
目前而言,她终究只是汉臣,行事需在朝廷法度之内。若以官方名义,大张旗鼓地兴办如此规模的学府,广纳天下贤才,必然会触动朝中某些人的敏感神经。轻则招致朝廷猜忌与非议,认为她欲在梁国培植私人势力,图谋不轨。重则引来直接的打压,甚至可能被冠上“意图染指教化,与国争贤”的罪名。
深夜。相府。
案几上,两盏铜制灯台静静矗立,室内灯火透亮。昨日,从所有客栈掌柜手中收获了第一个月的分红。而今日,除客栈以外,其余商铺的分红也全都处理完毕到账。
谢乔要算一笔总账,清点她的投资回报。
当初以一篇《梁园赋》,重开梁园,便已然在士林之中掀起轩然大波,使梁国成为天下士人向往的圣地。随后推广东市的稀奇食材,与梁园互为促进。进而制造“天降圣人于梁”“圣人答疑”“抽签解惑”的噱头,睢陽未来一段时间人满为患是绝对可以预见的。
大量人口,尤其是阶級出生优渥、消费水平不俗的士人涌入睢陽,必然促进消费,带动经济发展。
所以一个月前,谢乔大手一挥,以“乔先生”的身份,在睢陽城中共计投了一百二十万钱。这笔钱,五成以上投在客栈,三成投在食肆、酒家和茶楼,还有部分零星的投资,则放在一些成本较低的小商铺,如布行、米铺、典当行等。
如今粗略算下来,第一个月的分红总收益超过了十万钱。
案几旁,周漆正襟危坐,正全神贯注地用算筹仔细核算着账目。
周漆是梁国丞周密的胞妹,是谢乔无意中发现的人才。
月前,周密母亲过寿,邀请谢乔去吃家宴。谢乔依约到周密宅子上,发现那小姑娘正独自一人伏在一张矮案前,案上一捆寸许长的算筹。小姑娘凝神苦思,陷入了困惑中。
周密见状,无奈笑道:“主公见笑了,这是舍妹周漆,痴迷算学,大抵又钻牛角尖了。”
谢乔看那小姑娘愁眉不展的模样,决定施以援手。在原世界,她高考数学成绩好歹130+。不说数学大神,至少也是个中高手。她自信地走上前,询问:“小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说来与我听听,或许我能帮你一二。”
周漆抬起头,倒也不怯生。
于是周漆周全地行礼,请教她:“现在有五户人家共用一口井。甲家出两根井绳,还夠不着井底,要加上乙家的一根井绳才能夠到水;乙家出三根井绳,也夠不着,要加上丙家的一根井绳才能夠到水;丙家出四根井绳,也不够,要加上丁家的一根井绳才能够到水;丁家出五根井绳,还不够,要加上戊家的一根井绳才能够到水;戊家出六根井绳,依旧不够,要加上甲家的一根井绳才能够到水。请问井有多深,各家的井绳又有多长?”
谢乔:“……”
她觉得自己有点小丑了。
从那以后,她便留意到这个小姑娘了。
周漆虽然年纪不大,不到二八年华,眉眼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干练与沉静。尤其对数术,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天赋绝佳。据周密说,他妹妹自幼喜欢算数,从小就习九章算术。
谢乔需要这样的人才,作为自己的财务助理。
是以,这头一个月的分红清算,谢乔便放心地全权托付给了她料理。
此刻,周漆小心翼翼地将一卷卷整理好的账簿铺陈开来,上面記录着每一笔投资分红的详细信息。
共投客栈十七家,酒家十一家,食肆二十三家,茶楼七家。其中包括,商铺的名号、东家姓甚名谁、最初投入的本金数目、“乔先生”所占的干股比例、该商铺当月的总盈利额,以及最终按照股份的分红金额。
周漆再用算筹,进一步计算着每一笔投资的回报率。
譬如,一家名为“悦来客栈”的,账簿上記着本金投入“钱五万”,当月分红“钱六千”。周漆便先布下“六千”为被除数,再布下“五万”为除数。她运用《九章算术》“方田”章中的“经分术”进行除法运算。先求得整数商,再处理余数。遇到不能整除的,她便会依据《九章算术》里处理分数的方法,将其表示为“几分之几”,或者通过“约分”求取一个最简便且接近实际的比率。
她口中低声念着:“此家客栈,投入五万,得利六千,回报十中取一又二分,当为上佳。”
回报率高的,周漆便会在该账簿的标签上用朱砂笔做个小小的标記,这意味着可以考虑追加投入,扩大份额。
回报率偏低的,她则用淡墨做个记号,提醒谢乔留意。
不过,正如谢乔所预料,眼下睢阳因“圣人”效应,客流量激增,几乎所有投资项目都在高盈利状态,鲜有需要即刻撤资的。周漆只是将那些盈利效率稍逊的铺子细心记录下来,注明其经营特色与潜在问题,以备后续观察,若持续不见起色,便需另作区处,或许是更换经营方向,或许是调整股份。
周漆整理出来的账册,条理清晰,数字精准。所有的数据全都记录在册,为进一步投资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看着周漆一丝不苟的模样,谢乔不由感叹,周密、周漆兄妹二人都是心细之人,可见“心细”确实是一项优质的遗传基因。
有了得力的财务助手,谢乔便可高枕无忧,只管将钱收进系统,再存入系统银行,稳定地吃一些利息。
之前谢乔通过看广告获得的[银行]功能相当好用,每日计息,而钱存在系统银行,可以随时支取。
第一个月收益颇丰,谢乔已经开始着眼于未来的投资了。
当前投资的项目,客栈、酒家、茶楼等等,可以看做是她原世界的第三产業服务業。这类产業固然能迅速聚拢人气,活跃市面,但历史无数次证明,第三产業再发达,终究如同水上浮萍,看似繁茂,实则脆弱不堪。一旦风吹草动,或是外部环境发生剧变,这些产业的抗风险能力便会显得尤为薄弱。
她所构想的未来的梁国,绝不能仅仅是市面热闹。
真正的富强,是百姓安居乐业,仓廪充实,器用充足。要真正的富强,农、工、商三大产业都需要同步发展,并驾齐驱。
农为国本,不可动摇。工为利器,锻造国力。商通有无,活络血脉。三者必须齐头并进,方能支撑起一个真正强大的势力。
因此,下一阶段的重心,对农业、手工业的投资需要提上日程。包括鼓励平民开垦荒地,种植适宜的果蔬,同时发展商品经济。
当前第三产业的热闹,无疑是开了一个好头,梁国的经济肉眼可见在蓬勃地发展。
经济的发展,虽然不如军事上的强大直观,但依然让谢乔心潮澎湃。
在原世界,她的祖国,曾经积贫积弱,后来坚定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收敛锋芒,低调积累财富,专注于发展,数十年如一日。终于一朝遇风云,幻化为龙,傲然屹立于世界之林。
话又说回来了,梁国当前的蓬勃发展,除了她的一些策略,也得益于优渥的地里区位。
她不得不感慨,豫州这片土地,不愧是天下之中。一整出些动静,四面八方,便有远远不断的人涌入。
但弊病,还是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就是无险可守。
若有一日,敌军入侵,在这平原之地,铁骑便可一日千里,势不可挡。四战之地,一旦烽烟四起,便是首当其冲,定然会是各方势力首当其冲的角逐场,繁华转眼便可能化为焦土。
这让她不得不提前绸缪,如何在可能的战火中,保住这初生的经济嫩芽。
打开系统的城池列表,因为被朝廷擢升为梁国相,现在名义上她掌握的城池骤增,多达十城二关。
她选中其中的睢阳城,打开详细页面。睢阳城底子本就不错,经过近段时间的发展,人口汇聚,百业兴旺,系统界面上赫然显示,城池等級已悄然升至五級。
【豫州梁国睢阳
城池等级:Lv5
城池人口:128912(+14217)
民忠:71
……】
城池人口中,前面的数字,指的是拥有睢阳正式户籍的丁口,而括号后的数字,则是近来涌入的流动人口。要么是士人,要么是流商。
民忠只有71,正是因为外来人口的涌入,鱼龙混杂,略有稀释,但离六十的警戒线尚有一段距离,短期内还不至于生出什么乱子。
城池等级到达了五级,就意味着可以把城牆进一步升级,也就是满级。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当前睢阳的城牆,经过她的升级,已经是难以突破的雄关。等升至最高等级,堪称当世防御的天花板。
谢乔去过雒阳,也到过城墙根,系统升级的最高等城墙必定比雒阳城墙更高大,这座巨型城墙,将如山峦般横亘在平原之上。任何来犯之敌,远远望见这般城郭,恐怕未战先怯,那泰山压顶般的窒息感,足以让他们掂量再三。
若要攻打这样的城池,即便是造登城梯,根据勾股定理,那梯子斜边的长度至少需要二十米。攀爬如此长的梯子,且随时面临被城上守军丢掷滚石、热油的风险,没几个人有这个
胆子。
除睢阳外,梁国境内还有另外七座城池。包括蒙县、宁陵、鄢县、谷熟、虞县、下邑、砀县等七县,但这七县,城墙太过残破,境内又无险可守,若要一一修缮加固,再分兵驻守,那就太过分散了。所以,谢乔当前的策略是,战略性放弃,将所有资源倾注在睢阳城。
与其十指平均用力皆不可为,不如攥紧一拳,奋力一击,先确保核心不失。
辯经之日越来越近,筹备事宜都在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街头巷尾偶有低声的议论,传递着对这场学术盛事的期待。
但一切都被巧妙地控制在“民间”的范畴之内。
仿佛这只一场自发的学术集会。
梁国官场,谢乔明令禁止任何官吏出面干涉,一切运作皆委托给了几位德高望重、素有名望的耆老宿儒,由他们联络城中各大学派的领袖人物,共同商议章程。
之所以如此强调这场辯经的“民间性质”,并且约束相府的官吏一概不得出面,正是为了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如今这局势,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有心人无限放大,任何与官方沾边的举动都可能被无限解读。
若是由官方出面组织,便会立刻染上浓厚的政治色彩,辩论本身也会失了纯粹。只有保持“民间性质”,才能让这场思想的碰撞不被外界干扰,让真正的学问得以彰显。
这般安排,既能激发学子热情,又能避免授人以柄,于她而言,是当下最稳妥的选择。
谢乔这七日都没有去梁园看谢均,并非不关心,反复去看,只会徒增压力。
她只是远远地瞅过一眼,静室灯光透亮,谢均仍在学习,偶尔能见他抬手,似乎是在翻阅书页,或是执笔记录着什么。静室的另一侧,隐约可见两道稍显佝偻的身影,想来便是荀爽与蔡邕。他们斜倚在靠榻上,似乎是抵不住连日的辛劳,正闭目小憩,呼吸均匀。
谢乔心中既是欣慰,又有些微的心疼。谢均的勤奋和毅力,若是在她的原世界,清华北大不在话下。
辩经的地点,仍然是梁园外,那座一夜间凭空而起的官学。
在谢乔暗中的推波助澜下,梁国之主,梁王刘弥,将亲临主持辩经。这位素来与世无争的梁王,此举无疑为这场名义上的“民间”盛事,平添了几分不容小觑的郑重与分量,也巧妙地提升了规格,又不至于显得官方色彩过于浓厚,引来不必要的揣测。
辩经当日,天刚蒙蒙亮,整个睢阳城便苏醒过来。鸡鸣声此起彼伏,炊烟袅袅升起,寻常百姓人家开始了新的一日。
但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的空气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与兴奋。
官学门前,更是天尚未大亮,便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围得道路水泄不通。
从各地得了消息,星夜兼程赶来的士子儒生,他们或头戴进贤冠,或身着宽袖儒衫,怀中抱着竹简或纸卷,三五成群,引颈眺望,面上带着对学术的虔诚与对名士的仰慕。
本地的百姓,也有不少好学的,扶老携幼,占据了稍远一些的位置,踮着脚尖,想一睹这场经学盛会的风采,听一听圣贤之言。
更有不少衣着各异的外乡人,他们或行商打扮,风尘仆仆,或作游学之状,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探究的光芒,皆被这股热潮吸引而来。
“劳驾,劳驾!各位父老,各位学子,莫要再往前拥了!官学之地,还请肃静些!”
负责维持秩序的几名差役,卯时初刻便已到岗,此刻个个脑门上都见了汗,身上的皂衣被汗水浸湿了些许,嗓子也喊得有些沙哑。
他们先是好言相劝,见人群依旧如潮水般缓慢却坚定地向前涌动,便不得不手拉手,肩并肩,勉强筑起一道人墙。人潮汹涌,几个年轻的差役被挤得左摇右晃,脚下踉跄,手里紧握着的水火棍也险些被人群撞脱手,其中一个差役的布帽都被挤掉了,他手忙脚乱地去捡,更显得场面一度有些滑稽狼狈,引来人群中几声善意的低笑。
他们只能一边用力抵住人群的推力,一边更大声地呼喊:“请给后来的大儒名士们留出通道!莫要拥堵在此!”
“郑公来了!康成公到了!”人群中,不知是谁眼尖,率先看到了远处缓缓行来的身影,激动地高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声音来处,激动万分。
果不其然,七日未曾露面的郑玄如期而至。
他身着素雅的葛布深衣,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虽年事已高,步履却依旧稳健,神色平和,目光清澈,透着饱学鸿儒的睿智与从容。喧闹的人群不自觉地安静了许多,并主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道路。郑玄从容地踏入官学的大门,在童子的接引下落座。
官学之内,早已布置妥当,静候这一盛事开启。正对堂门的主位上,设一方案几,梁王刘弥身着一件玄色镶边的常服,面带温和的笑容,安然落座。在他的左右两侧下方,则依据名望与年齿,依次设席,本地的名士宿儒,以及从各处远道而来、预备观礼的学者们,皆已就座,或低声交谈,或闭目养神。
待众人大致安静下来,刘弥轻轻地理了理衣袖,而后缓缓站起身来。
“诸位,今日乃我梁国,乃至天下儒林之幸事。各地鸿儒俊彦,不远千里而来,齐聚于此,实乃盛况。”
他微微一顿,目光温和地扫过堂下众人,眼神中带着几分真诚的鼓励与期许,“学问之道,贵在切磋琢磨。经中真义,愈辩则愈明晰。今日之盛会,无关乎其他,只为以文会友,格物致知,共同探究圣贤经典之奥义。”
“孤忝为此地之主,能亲身参与这等盛事,与诸位一同见证圣人之辩,实感与有荣焉。”刘弥目光转向郑玄方才入座的方向,“郑公已至。”
他神色一肃,面向那道黑漆大门的方位,郑重地躬身一揖,双手交叠于腹前,声音中充满了敬意:“孤,拜请圣人!”
第104章
刘弥话音刚落,官学正堂深處,两名侍者應声而动,各自握住垂下的粗麻绳,协力缓缓绞动辘轳。
在麻绳牵引下,一面巨大的黑色帷幕缓缓升起,最终收拢于梁上,隔绝了众人的视线。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连低声交谈也停止了,官学、及官学外围的大街小巷陷入了一片寂靜。
渐渐地,帷幕之后,隐约可见一人端坐其中。
那人双手平放于膝,姿态端庄肃穆,身形轮廓在光影下顯得影影绰绰。
看不真切,却更平添了几分神秘之感。
“圣人!”
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呼喊,围观的百姓见状,激动之情一时间难以抑制,纷纷跪伏在地,叩首不止。这一下仿佛会传染,眨眼间,官学正堂內外,黑压压跪倒一片,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提前演练过无數遍。
此前,圣人没有露面,先前只是隔着竹签答疑,已是莫大恩典,如今亲见圣容(虽然隔着帷幕),这份冲击力何止倍增!
百姓口中低声念诵祈福,祈求圣人庇佑自身、家人乃至乡土能够远离灾祸,安居乐业。
好些人热泪盈眶,仿佛见到了真正的神迹。
与此同时,正堂两侧特设的长案之后,數名专职记录的书吏早已屏息凝神,准备就绪。
书吏皆神情专注,双耳细听。只待那金玉之言一出,便要奋笔疾书,力求将每一个精妙的论点,每一次巧妙的反驳,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不敢有絲毫错漏,以免贻误后学。
官学一墙之隔的梁园內,謝乔与蔡邕也已安然就坐,靜观事态发展。
荀爽倒是没有来凑热闹,只是让謝乔事后告知他这场辩经的结果。
謝乔猜测,这老头八成是这几天憋坏了,想吃炸土豆想疯了。
此时,在济困堂安顿下来的公孙延在三位弟子的搀扶下,来到了辩经的现场。
他虽然目不能视,却也要亲耳听一听鄭玄当众出糗。
这些年来,鄭玄在经学上的名声越来越响,甚至有人将其与先贤并列。
今番,居然敢与圣人辩经,何其狂悖!
他咋不上天。
官学內,鄭玄身形微正,依旧抛出之前的问题:“圣人在上,老朽向时之问,尚未得解。敢问圣人,为何引《左传》之例,以证《公羊》之微言大义?此法,将《左传》史事与《公羊》义理牵系一處,解之固然顺畅,然细究之下,终究与《公羊》素来所倡本意,有所偏离,乃至相悖之處亦非罕见。此中关窍,还望圣人明示,以解老朽之惑。”
帷幕之后,寂靜无声。只有那道挺拔却单薄的身影,在光影的勾勒下岿然不动。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息以待。
官学內坐着的那些德高望重的宿儒,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好奇与凝重,他们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身体,想要看得更清楚,听得更明白。
鄭玄目光灼灼,凝视着帷幕,仿佛目光能穿透一般。
他在等待着石破天惊的回應。
幕布后,謝均暗自调整了一下呼吸。双手在宽袖之下微微攥紧,掌心有些发凉,随即有意识地松开,让自己的气息沉稳下来。
没有慈明先生在旁提点,亦无伯喈先生在侧支援,今日,他必须独自一人,在这万众瞩目之下,
面对这位在经学领域德高望重,如同泰山北斗一般的郑夫子。
谢均心中了然,这不仅是一场学问的较量,更是一次对自身学识与勇气的严峻试炼。
他须全力以赴,方能不负所学,不负众望。
谢均抓起了袖中特制的、用以放大声音的角器,望向帷幕后那道清癯瘦削的身形,往事历历。
建宁二年冬月,关西故道,大雪纷飞。
那时候,烽火连天,饿殍遍野。年七岁的谢均与家人在逃难中失散,他衣衫褴褛,紧紧抱着膝盖,蜷缩在一處被烧毁的村落残破的屋檐下,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身着布衣,面容温和的长者拨开半人高的乱草,走到了他面前。
那便是游学至此的郑玄。
“孺子,父母安在?”郑玄的声音沉稳而带着一絲疲惫。
谢均惊恐地望着他,瘦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他见过太多大人,有的会踢开挡路的孩子,有的会抢夺手中仅有的食物,还有的像野兽一般啃食人肉。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不住地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玄见状,从随身携带的布袋中取出一块干硬的糗粮,掰了一小块,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那是一小块干硬的糗粮,颜色暗沉,却透着一股救命的粮食香气。谢均迟疑了一下,终是抵不过腹中的饥饿,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郑玄又解下腰间的水囊,小心地喂了他几口水。
“罢了,你便跟着老夫罢。”
远行途中,谢均咳疾骤然加重,咳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痛楚不堪。
郑玄俯身看他,只沉声道:“在此等候,老夫去去便回。”
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谢均心中一片冰凉。他以为郑玄不会回来了,就像他的父亲,让他等,等了一日又一日,漫漫无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与希望。
但与父亲不同,郑玄回来了。
郑玄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只陶釜,他再将药囊中取出拣选好的草药,如紫苏、桔梗、甘草之类,按序放入釜中,再缓缓注入清水。
陶釜架在灶上,郑玄守在一旁,不时用一根细长的木勺搅动药材,防止糊底,同时观察药汁的颜色与稠度。待药汁熬煮到合适的火候,他用竹箸仔细夹去药渣,将滚烫的药液小心倒入碗中。
郑玄端着药碗,用口輕輕吹散上面的热气,试了又试,直到不那么烫口,才递到谢均手中,“药好了,趁热饮下。”
喝了药,睡了一大觉,第二日谢均便开始有了些微好转。
此后,他便成了康成先生身边的一名小书童,每日负责洒扫、研墨、铺展竹简。
起初,谢均总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什么事被赶走,但郑玄始终脾气温和,从未因为他打翻墨汁或是摔坏什么东西而责骂过他。
谢均逃难时落下的病根,时常咳嗽,夜里更是辗转难眠。
郑玄却对他关照有加,每每亲自为他煎药。
建宁四年,党锢之祸起,郑玄被朝廷禁锢,不得为官,只能回归乡里。那一年,谢均刚满八岁,在郑玄身边也才一年光景。
郑玄并未因此消沉,反而将更多心力投入到对儒家经籍的整理与注释之中。
谢均则一如既往地随侍左右,为他研墨、铺纸,有时也帮着翻检堆积如山的竹简、查找某个冷僻的字句。
灯火之下,一老一少,身影相伴,日子虽清苦,却也因这份专注而顯得格外安稳。
光阴荏苒,转眼便是數载过去。
这期间,谢均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咳疾日益加重,夜里盗汗不止,偶尔还会咳出血絲。
他预感到,自己恐怕时日无多了。
他不愿让先生再为自己这残破的身子耗费心神,更不愿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死去,平添伤感。
于是,在熹平三年的一个平凡的清晨,谢均悄然起身,将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压在郑玄的旧砚之下。
信中言辞恳切,只说自己思乡心切,欲返回故里敦煌,因不忍当面辞行,怕先生挽留,更怕自己不舍,故不告而别,望先生珍重。
他背上的简单行囊,回望屋舍,毅然转身,踏上了返回故乡敦煌的漫漫长路。
他想寻一处僻靜之地,了无牵挂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一晃便是多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那道帷幕之后始终保持着沉寂。
官学内外,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那道朦胧飘忽的身影,焦急。
“圣人缄默不答,与那招摇撞骗之辈何异!”郑玄突然厉声逼问。
话音刚落,便见他缓缓起身,那双向来温和的眸子此刻满含怒意。
他昂起下颌,声音愈发严厉:“既敢自称圣人,便当有圣人之学问。若连几句经义都答不上来,岂不是贻笑大方,辱没了圣人二字?”
他根本不信什么圣人降世的荒诞之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定要为天下众生,戳穿这等欺世盗名的把戏,还学问一个清白,还世人一个明白。
在郑玄的催逼下,围观的人群此时已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派。
一派神情肃穆,同仇敌忾,顯然是站在郑玄这边的。
一派则
面露忧色,时而望向帷幕,时而看向郑玄,心中摇摆不定。
站圣人的,站郑玄的,两股势力在无声中较量着。
就在众人几乎以为帷幕后之人要以沉默應对这诘问时,甚至有人开始怀疑圣人是否被郑夫子问得哑口无言无以辩驳时,一道厚重雄浑嘹亮的声音自帷幕后传出,不疾不徐,字字清晰沉稳:“欲解此惑,汝需通晓,《公羊》之本意,与《左氏》之记述,其所指为何?其所重为何?”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凛。
那些原以为圣人会直接辩驳郑玄观点的宿儒,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暗道:好个先声夺人!
圣人未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抛回,反客为主。
郑玄听罢,双目微眯,眼中闪过一絲意外。他原本准备好的后续诘问,此刻竟有些无从发力的感觉。
沉吟片刻,他缓缓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一墙之隔的梁园内,谢乔暗暗替谢均捏了一把汗。
蔡邕倒是淡定地捋了捋须,面露深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其实,郑玄在这场辩经中可能提出的问题,他们都在那间静室反复预演过。只要稳住心神,按部就班作答,没有问题的。
顯然,谢均已经定神了。
帷幕后的圣人续道:“《公羊》之传,在于义。三科九旨,微言大义,旨在‘张三世,存继绝,举废疾,录小国,内諸夏,外夷狄’。其言简,其旨深,乃为《春秋》立法,示褒贬,正纲常。此为其本意,在于‘义’之昭显。”
话音落处,正堂前排几位治《公羊》的梁国本地宿儒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他们穷尽一生研习《公羊》,对这“义”字看得比性命还重。
“而《左氏》之传,在于事。长于叙事,详于制度,备于人事。其文赡,其事博,乃为《春秋》存史,记兴衰,明得失。此为其记述之重点,在于‘事’之铺陈。”
谢均的声音在角器的加持下,更令人信服。
堂中有年輕学子已忍不住想要与同窗交头接耳,却在授业先生的瞪视下连忙垂首噤声,不敢再造次。
郑玄眉头微蹙,接言道:“圣人所言《公羊》重‘义’,《左氏》重‘事’,老朽大致认同。然,老朽之惑,正在于此。若《公羊》之‘义’,与《左氏》所载之‘事’,其内在情理不能贯通,甚至明显抵触,又何以释天下之疑?”
“譬如《公羊》,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其义固然可嘉,然《左传》所载史事,往往揭示其所讳之事,并非全然合乎道义。此等情形,又当如何以《左传》之例,证《公羊》之微言?强分‘义’‘事’,是否反而割裂了经传本为一体,互为表里之实?”
帷幕后沉默了几息,随即传来圣人的回應:“汝此问,切中肯綮。若以《左氏》之‘事’,直接比附《公羊》之‘义’,或以《左氏》一事之表象,判断《公羊》一义之是非,则确有相悖。此非《左氏》之过,亦非《公羊》之失,乃未能明辨‘事’与‘义’之不同层面,及其相处之道也。”
此言直指核心,不少人恍然,原来症结在此!
书吏笔走龙蛇,奋力记录,生怕错过一个字。
郑玄更是目光一凝,他感到对方正逐步逼近问题的核心。
帷幕后的声音继续道:“故而,解此结,关键不在于以‘事’代‘义’,亦非以‘义’废‘事’,而是当思如何以事证义。”
“以事证义?”郑玄目光一闪,追问道:“圣人之意,莫非是取《左氏》之史,为《公羊》之义作注脚?若如此,则《左氏》之史事,岂非成了《公羊》义理之附庸?倘若《左氏》所载史事繁复,其间曲折与《公羊》所取之单一义理发生抵牾,又当如何取舍?是以义裁事,强使史事屈从于义理?还是以事限义,令《公羊》微言因史事而有所折中?此中尺度,最难把握。若《左氏》之史事细节,与《公羊》所倡之大义,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甚至有损《公羊》义理之纯粹,又何谈以事证义?”
郑玄的每一问都切中要害,堂下众人听得心潮澎湃,暗道康成先生不愧是一代经学大师,这番诘问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帷幕后,谢均暗自调整了一下呼吸。
他能感受到郑玄这番追问的分量,也明白接下来的回答将决定这场辩论的走向。
“以事证义,非是将史事矮化为附庸,亦非强使一方屈从。试问,若无《左氏》所载文公行聘、宣公纳贿之具体史事,则《公羊》于纳女口实、赂者道行之贬,其义虽存,其微何以彰显?其警示后世之力,岂非有所减损?”
“此中奥妙,在于明辨体用!故曰:经义为体,史事为用!体用之间,非但并非相悖,实乃相辅相成,互为阐发。”圣人循循善诱,“《公羊》之义,其理昭昭,然其光辉如何遍照万物,则需《左氏》之史事,为其勾勒轨迹,描绘其形。”
经义为体,史事为用!
这八个字仿佛具有千钧之力。
堂下諸儒生,无论治《公羊》还是《左传》,皆是闻所未闻。初时错愕,有人甚至下意识地张大了嘴,笔都忘了动。继而,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反复咀嚼这八字真言,不少人脸上渐渐浮现出茅塞顿开的狂喜。
公孙延虽然双目不可视物,但听得此言,也是精神一振,不由得抚须低声赞叹道:“圣人不愧圣人,好一个经义为体,史事为用!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郑玄身躯微震,双目紧盯帷幕。
他一生治学,体系早已圆融,此刻却被这八个字撬动了根基。他沉默片刻,声音略带沙哑地开口:“经义为体,史事为用。此论石破天惊。然,老朽仍有一惑未解。若《左氏》之史事,其本身亦蕴含褒贬与史家之义,此用中之体又当如何处之?《公羊》之义为体,《左氏》之史为用,若《左氏》之史,其自身所呈现的倾向与《公羊》之义不合,甚至相悖,此用岂非反伤其体?又如何相辅相成?”
帷幕后的声音并未因郑玄的追问而迟滞,反而更显从容:“汝此问,更进一步,足见思虑之深。所谓体用,非是死板割裂,而是圆融一体。《左氏》自有其褒贬,此亦是史家之义,然其义多隐于事,需细察深究。与《公羊》显扬之大义相较,恰可为大义提供血肉与情境,使其不致空泛。若强求《公羊》之微言,字字句句皆能在《左氏》寻得毫厘不爽之对应,或因《左氏》某一记述细节与《公羊》简约之评判看似不符,便斥之为相悖,岂非买椟还珠?”
圣人稍作停顿,续道:“譬如《春秋》僖公三十三年书:晋侯、秦伯战于崤,秦师败绩。《公羊》曰:全言晋侯,重其为諸侯主也。此乃《公羊》之义。若无《左传》详述晋文公之德业、秦穆公之失计,乃至崤山之险要,秦师轻敌冒进之细节,则此重字之分量,后人如何能深切体会其为霸主之实至名归?若只因《左传》记述了晋军亦有隐忧,或秦穆公亦有可悯之处,便说与《公羊》之重相悖,岂不可笑?《左氏》之详述,正是为了让《公羊》之重,其义更为坚实,其微更为彰显,而非相互抵消。至于《左氏》自身之褒贬,若与《公羊》大义相合,则为佐证。若有差异,则当以《春秋》经文为最终准的,权衡《公羊》大义与《左氏》史笔之侧重,探求圣人立法之本意。”
郑玄反复咀嚼着“体用圆融,互为阐发”。
他沉思良久,方才抬首,语气已不复先前的诘问,而是带着几分求索:“圣人之论,层层深入,如拨云见日,确为老朽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然,体用之说,精微广大。实际运用之中,如何把握体不离用,用不害体,使两者真正相辅相成,而非顾此失彼,恐怕仍需学者深思熟虑,仔细甄别。尤其当《左氏》之史事,其细节之繁复,可能引出多种解读,如何确保所取之用,能精准阐发《公羊》之体,而不致牵强附会,此中关窍,还望圣人不吝赐教。”
帷幕后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声音里透出几分悠远之意:“汝所言极是。体用之道,知易行难,存乎一心,亦在千百世之研读与践履。《春秋》之微言大义,乃圣人忧患之心,淑世之志所系。文字章句,不过舟筏。通晓舟筏之构造与用法,固然重要,然最终所向,乃是彼岸之道。至于汝所问,如何确保用能精准阐发体,此非一言可尽,亦无一定之规,唯有秉持公心,博览群书,互相比勘,反复求证,庶几近之。若执着于舟筏之辩,而忘彼岸,则亦是舍本逐末。大道至简,求索之路,漫漫修远也。”
梁王刘弥再也按捺不住,轻轻一拍几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目光灼灼地望向帷幕,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激赏:“圣人之言,振聋发聩!《春秋》大义,经此阐发,更见其博大精深!”
郑玄猛然抬头,目光清亮,似有所悟,又似有更多疑问涌上心头。他整理衣冠,敛容肃立,朝着帷幕那方深深一揖,双手交叠在前,上身躬至九十度,姿态虔诚而郑重,久久方才直起身来。
然而,这番领悟并未让他心满意足,反而如火上浇油,激起了更盛的求知之欲。
他略一沉吟,目光再次投向帷幕,续道:“圣人之言,令老朽茅塞顿开。然学海无涯,尚有數事盘桓于心,未得其解,还望不吝赐教。”
起初,他尚是一字一句,仔细斟酌着用词,唯恐有所疏漏。
但思绪的闸门一旦开启,便如黄河决堤,沛然莫之能御,话语也随之连贯而急促起来。
“《洪范》一篇,言及皇极,注疏历来繁多。敢问此皇字,当取何义为本?建用有极,又如何与君道相合?”
“《士相见禮》中,宾主揖让之数,古今传承似有不同。此非细故,恐关乎禮意之变迁,不知圣人以为然否?”
“晚近以来,谶纬之说,弥漫朝野,或附会经典,或预决吉凶。其言或验或否,众说纷纭。敢问圣人,此谶纬之学,于圣人经义,究竟是辅翼,抑或歧途?若以为辅翼,其界限何在?若以为歧途,又当如何辨其源流,正其视听?此事实关教化人心,不容不察。”
问题一个紧随一个,从经文的字词考据,到禮制的源流演变,再到诸家注疏的异同辨析,层层深入,环环相扣,仿佛无数精密的探针,直指那些最为幽深隐晦的经义关窍。
帷幕之后,谢均安然静坐。
郑玄的每一个问题,每一个转折,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语气变化,都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凭借昔年侍奉郑玄左右时,日积月累对恩师治学门径的深刻揣摩与洞悉,加之此番论辩之前,得蔡邕、荀爽二公毫无保留地指点,将诸多可能出现的艰深诘难,在心中反复推演过不知多少遍
,早已了然于胸。
此刻听郑玄连番发问,纵然其中有些角度确有新奇之处,出乎预料,但他总能迅速捕捉到问题的核心。
待郑玄一问话音稍落,略作停顿,帷幕后的声音便从容响起,不疾不徐,引经据典,将复杂的义理剖析得条分缕析,清晰明了:“汝所询《洪范》之皇,古文多解。若从其初文体察,皇本象形,上古帝王冠冕之形也。故皇极者,非单取大义,乃天下立极之谓也。《周禮》之王与此皇,正为一体两面,内圣外王之道尽在其中。汝试以对立之见强分彼此,岂非买椟还珠?”
“至于《士相见礼》揖让之数,汉初诸儒确有争鸣。若考之《礼记》相关篇目,辅以简牍为证,可见汉初诸儒争鸣,实因未明礼之本意在于'敬'而非'数'。汝既通经史,当知礼失而求诸野之理,何必拘泥于揖让几次,而忘却礼敬之本怀?”
“谶纬之兴,非一朝一夕。所谓辅翼与歧途,不可一概而论,然其界限,实则昭然,并非难以分辨。首当察其源流,辨其真伪。此谶此纬,源出何时何人?其传承有序,有据可考乎?抑或骤然而出,托名于古人,实则近世之人依据时事、揣度人心而编造?此为第一步,如同滤水之初,先去其大块泥沙。”
“次则比勘经义,考其是否与圣人之道相契。凡谶纬之说,当以圣人之言为圭臬,以六经之旨为枢要。此乃第二步,如同细筛,去其杂芜。”
“若其言荒诞不经,远悖常理,譬如妄言某处有石刻、某日有异光,便断言某姓当兴、某人当王,此类附会灾异、预决吉凶之言,与经典所载圣人‘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之训诫截然相左。经者,常道也,亘古不变;谶纬者,为时势之变通,为人心之趋附。若以变乱常,以末害本,使其说凌驾于经典之上,则其界限岂不昭然若揭?此为第三步,如同澄水,使其清浊分明。”
圣人阐发的道理,如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坚不可摧,又如磐石般稳固,不容丝毫动摇,真正做到了周延缜密,无懈可击。
负责记录的书吏,手腕早已酸麻不堪。
简册一卷写尽,便迅速换上另一卷,如此反复,身旁已堆起了数卷记录。
这已非寻常意义上的辩经,更似一场惊心动魄的棋局对弈。
这是学问的交锋,思想的对决。
郑玄是攻防,谢均是守方。
郑玄手握黑子,执黑先行。他时而眉头紧蹙,沉思片刻,然后提出一个刁钻的问题,如在棋盘要害处落下一子。时而目光如炬,连珠炮般抛出几个相关问题,如连环攻击,意图寻找对方防线的薄弱之处。
每一次发问皆如在棋盘上投下凌厉一子,或占要冲,或断敌路,攻势凌厉,意图“打劫”压制,令人措手不及,使其难以周全。
而谢均则稳坐白棋,持白后应。他静心凝神,仔细聆听每一个问题的细节,在心中快速分析其关键所在,然后从容“应劫”,见招拆招。有时面对特别刁钻的问题,他会稍作沉吟,在心中梳理相关典籍的记载,确保回答的准确性。有时遇到涉及多个层面的复杂问题,他会先分解问题,然后逐一回应,条理清晰。每一处防守都做得严丝合缝,间或更有神来之笔,巧妙化解攻势,稳固自身阵脚。
郑玄的诘问如《天问》般磅礴,圣人的答语则如(没想好用啥词,等等再改)。
时光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悄然流逝。
官学外围,最初那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伸长脖子,踮着脚尖,听得云里雾里。他们大多席地而坐,或倚靠着院墙。初时还饶有兴致,渐渐地,腹中空空,双腿发麻,便有人忍不住捶打着僵硬的腿,揉着惺忪的睡眼,与身旁同样面露茫然的同伴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悄悄起身,猫着腰,尽量不发出声响地从人群后方溜走了。接着,三三两两,陆陆续续,看热闹的人群渐渐稀疏。
便是那些特意赶来,希望能一睹大儒风采的士子,亦有不少人因腹中空空,饥肠辘辘,或是精神难以长久支撑这高度的专注,在犹豫再三后,带着几分遗憾,悄然起身离席。
唯余下数十位对经学爱之入骨的赤诚学子,仍旧端坐席上,如痴如醉。圣人与大儒的每一句问答,于他们而言,皆如听天籁,如饮甘露。
从白天到黑夜。
官学的役者悄然入内,为堂上及席间点燃了数盏油灯。
昏黄的灯火映照着郑玄愈发肃穆凝重的面容,也使得帷幕之后谢均的身影,在摇曳的光影中更添神秘。
席间的学子,个个双目圆睁,聚精会神,唯恐错过任何一句玄奥的问答。灯火映在他们年轻而专注的脸庞上,闪耀着对学问最纯粹的渴慕。他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不愿错过一分一秒。
饥饿早已被抛诸脑后,疲倦亦无法侵扰他们的心神,完全沉浸在这场当世最高水平的学问交锋之中。
破晓时分,东方既白。
郑玄一夜未曾合眼,双目之中虽有血丝,精神却依旧矍铄。
目光再次投向那方纹丝不动的帷幕,他沉声道:“《春秋》三传,各有侧重。若论笔法之微,寓褒贬于一字一句,公羊、穀梁孰为近古?其义例之别,又当如何判之?”
帷幕后的声音依旧沉稳,引述着《左传》的史实,比对着《公羊传》与《穀梁传》的注疏,将三者间的同异源流,剖析得淋漓尽致。
记录的书吏已换过一轮,每一问,每一答,皆不敢有丝毫遗漏。
“《仪礼》十七篇,士冠、士昏、士相见,其节繁复。敢问先生,古人制礼,其本意重在仪节之繁,抑或在于人心之敬?若遇乡野之民,不通繁文缛节,然其心淳朴,其行恭谨,可称有礼乎?”
圣人的回应,总能在片刻的静默后如期而至,不急不躁,引经据典,将礼之“体”与“用”、“文”与“质”辨析得清清楚楚,强调礼之核心在于“敬”,而非徒具形式。
尔后,郑玄又抛出了一个棘手已久的问题:“再者,关于《周礼》一书,古文、今文两家争讼不已。或以为周公致太平之制,或疑为后人依托之作。老朽研读多年,深感其制度宏备,包罗万象,然其成书年代与具体施行,确有可商榷之处。若《周礼》果为圣人构想之蓝图,其于当世,应如何取舍损益,方能合乎时宜,不致泥古不化?其在六经序列之中,地位究竟如何?此亦困扰老朽久矣。”
梁国本地宿儒先前还能勉强跟上‘体用’之辩的脉络,随后郑玄口中接二连三抛出的‘皇极’、‘揖让’、‘谶纬’、‘周官’,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当世大儒们皓首穷经、聚讼纷纭的重大议题,逐渐吃力。
日头高挂。
日落黄昏,暮色再临。
天复旦,晨曦又至。
如此往复,时光荏苒。
堂上堆积的简册已近千卷,每一卷都密密麻麻记录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思辨,每一卷都代表着谢均一次无懈可击的解答。
最终,郑玄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所有的锐气,只剩下叹服。
三日,上千问,竟无一错漏!
这不是人!
凡人焉能如此?
郑玄眼眶深陷,布满血丝,缓缓开口,声音已不复往日的铿锵有力,而是带着一丝明显的沙哑:“《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圣人临凡,降大道于众生,老朽今日方知天高地厚,心服口服。”
他略作停顿,用所剩无几的气力,整理衣冠,对着帷幕方向深深一揖。
这揖礼极为庄重,他弯腰至近九十度,花白的头发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
这个动作保持了数息,他方才缓缓直起身来,面容肃敬:“弟子玄,谨遵前约,愿留梁国,讲学三年。”
此言一出,席间残存的学子们先是愕然,继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低欢呼,又恐惊扰了先贤,忙自掩口,眼中却都闪烁着狂喜的光芒。
学子先是互相望去,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狂喜与泪光,然后便再也按捺不住。
“郑公愿留下了!”
“天佑我梁国文运!”
欢呼声渐起,却又在下一刻被他们自己强行压下。他们猛然想起此乃圣人与大儒论道之所,岂容喧哗。
这堂内压抑不住的动静,终究还是传到了官学之外。
“里面是何动静?”有人伸长了脖子,侧耳倾听。
“莫不是莫不是有了结果?”
恰在此时,一名负责洒扫的役者大约是得了内里的消息,提着空水桶从侧门出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这位役者大哥,里面可是有了分晓?”一名眼尖的士子连忙上前,拱手问道。
那役者咧嘴一笑,也未多言,只重重点了点头,说了句:“康成先生,服了!”
这简单几个字,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郑公认输了?”
“康成先生要留在梁国讲学?”
人群先是短暂的沉寂,随即爆发出远比学子们更为热烈奔放的欢呼。
“圣人!果然是圣人啊!”
“我等有福了!能在此听大儒讲学了!”
消息传开,人群听闻此讯,纷纷顿足,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向官学方向奔回。一时间,通往官学的小道上,人影攒动,尘土飞扬。他们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喊着,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传递给更多的人。官学门外又一次被人潮围得水泄不通,欢呼声、议论声响成一片,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圣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如今更是为我等请来了郑公这位大儒,真乃梁国万民之幸!”一位老者抚着胡须,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官学的方向连连作揖。
“是极!是极!圣人降世,便是要解我等心中万千疑惑,传授大道于世人啊!”旁人亦纷纷附和,言语间充满了对帷幕后那位圣人的无限崇敬。
人群中,一位曾有幸远远见过郑玄几次的年轻士子感慨道:“郑公虽败,然其学问之精深,毅力之可佩,能与圣人对辩三日三夜,已是旷古绝今!此番虽是败了,却更显圣人之高深莫测,郑公亦足以名垂青史,值得我等敬重!”
众人闻言,皆深以为然。
毕竟,那是与圣人对辩了整整三日三夜的当世大儒郑玄,他的学识与风骨,同样赢得了所有人的敬佩。
此刻,街角,公孙延尚在梦中,鼾声大作。
一墙之隔的梁园内,谢乔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可以把好消息告诉荀爽了。
接下来,就是筹划在此创办一座“圣学”,一座综合性的学堂,有圣人的名头,辅以郑玄坐镇,足以令天下学子云集梁国。
……
然而,官学之内,郑玄并未就此罢休。
他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方分隔了彼此的帷幕,心中一个念头如野草般疯长:他要见圣人!
无论如何,定要亲眼见见,这位能与他鏖战至此、学问深不可测的圣人,究竟是何等模样!
如能得见,虽死何憾?
不等旁人反应,他猛地迈开脚步,竟是朝着帷幕直冲而去。
因久坐不动,双腿早已麻木酸软,又似灌了铅般沉重,这一动,险些让他踉跄欲倒。
但他仍然义无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踉跄几步,手臂在空中胡乱一抓,终于,“刺啦”一声,那方厚重的帷幕,竟被他一把扯了下来!
烟尘微扬,灯火晃动。
帷幕之后,一方小几,几上一盏孤灯如豆。
灯下,一道身影正支着头,似已困倦至极,眼帘半垂,带着浓浓的疲惫与惺忪睡意。
听闻异响,那人猛地抬起头,睡眼朦胧地望了过来。
于是,郑玄与帷幕后的谢均四目相对。
“长定?!”
第105章
帷幕轰然坠地,灯火摇曳。
“长定?!”
鄭玄的声音嘶哑,带着全然的不可置信。
他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双腿一软,险些当场跪倒。
幸而慌乱中抓住了一旁的门柱,这才勉强稳住沉重的身体。
他死死盯着灯下那張带着惺忪睡眼的面孔,那張他以为此生再也无法得见的面孔。喉头滚动,几番张口,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长定”两个字。
谢均亦是浑身一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睡意全无。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因困倦而微阖的眼睛瞬间张大。对上鄭玄惊愕探究狂喜的复杂目光,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
完了!他怎么就冲进来了!
这下如何收场?
谢均一时无措,竟不知该如何解释眼前这荒诞至极的一幕。
他,一个本该药石无醫命归黄泉的人,此刻却成了梁国万眾敬仰的聖人。
“聖人!”
“那就是聖人?”
“千真万确!”
“原来这就是聖人的真容!”
帷幕一落,不仅鄭玄,外间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试图一窥究竟的人群,也终于得见了圣人的庐山真面目。
灯火之下,那青年虽面带疲惫,眼帘半垂,却丝毫不损其清俊脱俗之姿。
尤其是那份仿佛不染尘埃的静谧气质,更让眾人心中那圣人的形象愈发具体,愈发高不可攀。
有几位年长者甚至激动得想要下拜。
“果真是仙风道骨,非我等凡俗所能比拟!”
“圣人不愧圣人,如此年輕,便有这般通天彻地之学问。”
“圣人天降!梁国之福!社稷之福!”
赞叹声此起彼伏,与方才的欢呼不同,此刻更多的是一种膜拜的敬畏。
然而,这些声音落在鄭玄耳中,他脑海中翻腾的不是什么仙风道骨,而是无数个疑问,无数个不可能。
长定?怎会是长定?他不是早就……
本地宿儒桥舒,正在官学内堂,此刻见状,心中也是一紧。
他得了谢乔的密令,负责维持此间秩序,绝不能让事情失控。
他当即排开众人,快步上前,声音沉稳有力:“諸位,諸位!圣人与康成先生连日辩论,已是劳累至极,今日就到此为止!官学即刻关闭,还请诸位先行散去,莫要扰了圣人清静!”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身旁的几名役者使了个眼色。
役者会意,立刻迈开步子上前几步,在郑玄与众人之间形成一道人墙。
役者身材魁梧,肩膀甚宽,往那一站便如城墙一般。
另有几名役者則开始分散到人群中,溫言劝导外围的百姓,客
气地说:“各位父老乡亲,天色已晚,还请按序离开,莫要在此逗留!”
“啊?这就散了?”
“别介,我等还想再瞻仰一番圣人风采!”
“是啊,还未向圣人请教!”
众人虽有不舍,但桥舒乃本地名宿,德高望重,他发了话,加上“圣人需要休息”这个理由也合情合理,大部分人还是依言缓缓散去。
只是仍旧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有的甚至倒着走,生怕错过什么。
混乱之中,郑玄却不管不顾,几步抢上前,在役者阻拦之前,一把抓住了谢均的手腕。
那手腕依旧瘦削,带着一丝凉意,触感是如此真实。
不是幻觉,不是梦境,是真的,是活生生的长定!
“长定?果真是你?”郑玄的声音带着颤抖,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问出这句话,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他力竭之后产生的幻觉,“你怎会在此?身体可还好?又怎会是……”
郑玄的话,哽咽在喉。
想问的太多太多,可每一个问题都如重石压心,让他喘不过气来。
谢均被他抓着手腕,感受着那份熟悉的力度与溫度,心中早已是波涛汹涌。多少个日夜,他盼着能再见恩師一面,可绝不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谢均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能认!至少现在不能!
一旦相认,此前所有的铺垫,主公所有的谋划,都将付诸东流,甚至可能招致更大的麻烦。
谢均缓缓抽回自己的手,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几分疏离,带着圣人的威仪。
他微微抬高下颌,迎上郑玄的视线,一字一句地反问道:“汝何出此言?莫非认错了人?”
不是?
郑玄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谢均那张淡漠的脸。
那眉眼,那神态,分明就是长定!
可那語气,那疏离,却又陌生得让他心寒如坠冰窟。
“康成先生,圣人要休息了。”
恰在此时,两名官学役者走了过来,一左一右,不着痕迹地隔在了郑玄与谢均之间,語气恭敬。
郑玄的手还僵在半空。他看着那两名役者,又看看被他们护在身后的谢均,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能无力地垂下了手臂。
数年前,谢均不辞而别。
但在那之前,他借着游学之便,曾带他遍访名醫。
然而,每一个医者望闻问切之后,都是摇头叹息,都说是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命不久矣。那些医者开出的方子,无非是些吊命的参芪,而非治病的良药。
包括那位东郡草庐的隐世圣手,支走谢均后,私下对他说:“令徒……准备后事吧,莫让他走得太痛苦。”
当然,这些他都瞒着谢均,一个字也未曾透露。
他年纪尚小,自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噩耗。
他甚至破例,在他尚未及弱冠之年,便为他取了表字。依先例,男子二十行冠礼,而后方有表字。可他怕谢均等不到那一天。
谢均有些意外:“師父,弟子尚未及冠。”
“无妨。”郑玄打断了他的话,“你名为均,有平和、安稳之意。为師为你取字长定,长久安定之意。愿你此生长久,一世安定。”
那时的谢均还不明白师父这样做的深意,只是恭敬地跪下拜谢:“弟子谢长定,拜谢师父赐字。”
言犹在耳。
役者见郑玄失魂落魄的模样,其中一人开口道:“康成先生,已为您备下客舍,请随我来。”
说着,便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另一名役者則不着痕迹地扶住了郑玄的另一边手臂。
郑玄浑浑噩噩,筋疲力竭,几乎是被人半扶半请地带离了这方小小的讲堂。
脑中一片混乱,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官学之内,灯火通明。
官学的这些役者、童子,有少数是谢乔早年安插的亲信,他们身手矫健,行事沉稳。更多的则是从睢阳本地良家子中招募而来,经过筛选和简单的培训,教以应对各种场面。
他们不懂什么高深学问,却都淳朴可靠,暗中依照谢乔通过特定渠道传递的指示行事,比如如何引导舆论,如何应对突发状况,如何保护“圣人”的神秘感。
自始至终,无论是谢乔本人,还是梁国官场上的任何一位官员,都没有直接出面干预过这场“圣人辩经”。
一切都像是民间自发,水到渠成。
这场圣人之辩,以谢均的辩胜顺利落下帷幕,接下来,就是依照原计划,创办“圣学”。
【背包】格子里,用以升级的材料足够。谢乔隔着梁园的墙体,直接创建建造任务,将墙外那座[官学]建筑连升两级,升至三级。
三级的[官学],占地总面积将达到五十亩,宽阔的场地,足以容纳更多的学舍、藏书楼和演武场。
届时,圣人作为官学的精神图腾,吸引天下目光。郑玄为主讲师,是学术的基石。而谢乔还需要暗中招募更多有真才实学的先生,无论是本地的宿儒,还是豫州乃至更远郡县的贤士,都要想办法聘请。如此官学就可以正式运转了。
至于,这所“圣学”的名字,不宜太高调了。即使只是民间性质的。
谢乔给它起名“草堂”,接地气。低调、朴实,又带着一份远离尘嚣的意味,与“圣人”的形象十分贴合。
草堂的教学,必须是系统而全面的。经义是根基,但绝不能囿于四书五经。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都要教授,培养德才兼备的士人。除此,还要开设军事、经济等专科,培养专业性人才。
郑玄被安置在一间雅致的客舍,役者先是为他端来一盆温热的清水净面,又奉上新沏的粗茶,然后便躬身退了出去,輕轻带上了房门。
他躺在床头,窗外月明星稀,屋内烛火轻摇。
“长定……”他喃喃自语,不知不觉间沉睡去。
公孫延从睡梦中醒来,精神抖擞。醒来的第一件事,他迫不及待想看看郑玄的窘态,想象着那老家伙在众人面前吃瘪,心中畅快难言。
周算低声禀报道:“师父,辩经已经结束了。”
公孫延闻言,立刻坐起身,急切地问道:“胜负如何?郑玄那老匹夫,可是被驳得哑口无言?”他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也有一丝忐忑。
“郑师叔认输了。”周算道。
公孙延瞬时爆发出一阵狂笑,此生从未觉得如此开心,觉得自己瞬间年轻了二十岁。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亲耳听见,可惜可惜。
“郑玄那老匹夫认输时,是不是脸色煞白,狼狈不堪?百姓是不是纷纷扔菜砸他?”公孙延想象着这个画面就暗爽。
周算犹豫地该怎么说,闵宁却接口道:“百姓都道,郑师叔,与圣人大辩三日,学识通天彻地,非人力可及,堪称当世亚圣。”
“哈哈哈亚圣,骂他亚圣,”公孙延突然反应过来,脸上的狂笑骤然僵住,如泥塑木雕一般。
“亚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