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黑漆漆一片。
通过窗外照进来的光, 秦烟勉强能看见挂在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是凌晨三点。
她打开了灯。
熟悉的房间，似乎连各式各样的摆件都未曾动过分毫。
这是她呆过最久的任务世界。
她甚至顺手养了个小孩。
门外有窸窣的响动。
过了许久，咔嗒一声, 门开了。
走道的灯打进来, 照在了门外的男人身上。
逆着光, 秦烟依然看清了来人。
曾经稚嫩朝气的脸庞, 现如今多了几分沉稳和落寞。
门外的人看到秦烟愣了一下，而后自嘲般笑了笑。
“又出现幻觉了吗。”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秦烟看着男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她站在原地没动。
和前几个任务世界的时间线不同, 这显然是她已经完成任务离开之后的世界。
是她不曾亲历的世界线。
男人站在距离她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的神情似有些患得患失，又带着些不可求的隐忍。
大概是这个距离看着还是有些不满足，男人小心翼翼又往前走了几步。
距她只是咫尺之间。
鼻息间是对方的酒气。
他抬起手，停在了秦烟的脸颊旁, 却不再移动半分。
“阿烟。”
他仔仔细细端详了秦烟许久，笑了笑：“我怕是醉了。”
“竟觉得你是真的。”
秦烟仰起脸。
他似乎比之前又高了些。
“你摸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男人显然没料到自己能听见声音，眼底闪过一瞬的茫然。
他下意识呢喃：“小……姨？”
秦烟弯了弯眸：“嗯。”
而后她被圈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男人的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处，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了肌肤上。
“没关系，就算是假的也没关系。”
秦烟感觉自己被圈得更紧了。
他曾经从未对自己如此放肆过。
毕竟他们可是名义上的小姨和外甥。
“我会找到你。”
男人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
“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
方珏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他揉了揉太阳穴，头疼得厉害。
又喝断片了。
他竟然梦到秦烟回来了。
秦烟, 他那名义上的小姨。
十五岁那年, 他爸妈遭遇车祸过世了。
他也没有其他亲人, 拿着那微薄的赔偿款, 一边念书一边打黑工。
正经地方都不招未成年，但那点赔偿款根本撑不了他生活太久。
他好不容易打听到有家KTV招人，没有任何要求, 也不需要提供证件。
他顺利入职了。
那天他如往常一般送酒到包间，可是运气不好，碰上了脾气暴躁的老板。
老板头大腰圆，满脸横肉，不知什么事情惹得他不高兴，拿起酒瓶子就扔。
很不巧，刚好扔到刚进屋的他头上。
尽管看到自己砸到人了，老板不仅不愧疚，还对着他骂骂咧咧。
甚至顺手又往桌上摸了一个酒瓶子，顺势又要往他身上扔去。
方珏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加上头热热的，完全思考不了任何事，整个人愣在那没有动弹。
他被一股力气扯到了一边。
酒瓶子擦着他的手撞向了墙上。
手里的酒被拿走了，那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姐姐漠然看着他：“不走留在这里碍眼吗？”
他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他听到她在里面打圆场，笑着安抚满脸怒容的老板。
可是仍旧有酒瓶子摔碎的声音响起。
他想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又怕惹出更大的事，急急忙忙跟经理汇报。
经理看了看他满头的血，倒是挺人性地叫他去医院处理，不扣工资。
方珏脱口而出：“那她呢？”
经理老神在在：“有你烟姐在才放心，你倒是快点处理你的伤，明天不来就扣工资。”
方珏就近找了家诊所。
伤口不严重，大夫简单给他处理了一下，让他定时来换药。
处理完伤口，他又急急忙忙回了KTV。
他知道KTV有这些姐姐们的存在。
如果有老板提出要求，经理会安排这些姐姐去接待。
他不敢问。
但他知道这个女生。
她叫秦烟，大家都喊她烟姐。
明明看起来年纪不大，处理事情却圆滑可靠。
但凡遇到难缠的客人，派她都能解决。
他回去找经理：“烟姐呢？”
经理看着他皱了皱眉：“走了。你还回来干嘛？回去休息吧。”
“走了？她去哪了？”
经理不耐烦地挥手：“小屁孩问那么多干嘛？”
方珏等了好几天都没等到秦烟，只能托经理把东西送给秦烟。
她帮了他，他却找不到机会道谢。
“水果、护肤品，怎么还有口红？”
方珏低头，略有些窘迫：“我不知道送什么给她好，就上网搜了下。”
“行了，我会转交给他的，你去干活吧。”
又过了好久，他在工作间碰到了秦烟。
方珏眼睛亮了亮：“烟姐。”
秦烟瞧了他一眼：“几岁了？”
方珏磕巴了一下：“十……十八。”
秦烟眼尾一扬：“十八岁的初中生？”
方珏：“……”
秦烟：“我看过你穿校服。”
方珏想逃。
秦烟：“东西收到了。”
方珏垂着眼：“你不嫌弃就好。”
白天上课晚上上班的日子让方珏渐渐吃不消。
加上即将中考，这么关键的时间点他其实内心很煎熬。
他成绩不算差，但是休息不好导致他最近精神太差，注意力不集中，考试成绩一直下滑。
如果再继续下去，他可能连高中都考不上。
凌晨三点，他有些熬不动了，去后门透透气。
才刚把烟点上，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
“初中生抽烟？”
方珏吓得手上的烟掉到了地上，还下意识用脚碾了上去。
他侧过身子：“烟姐？”
秦烟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番：“一中的？”
方珏嗯了声。
秦烟伸手，掌心朝上。
方珏愣了半晌。
“烟。”
方珏乖乖把烟掏了出来。
“还有火机。”
方珏乖乖把火机递上去。
秦烟看了看烟盒：“这么劣质的烟，别抽了。”
方珏点点头：“好。”
“听说你付不起房租了？”
方珏眼神黯淡下来：“……没关系的，我已经看好新的房子了。”
他想跟经理预支薪水，但是经理没同意。
本来雇佣他就不合法，经理不想揽那么多麻烦。
爸妈为了他能安心念书，在市里租了房子，但是房租很贵。
现在的他确实负担不起。
只不过房租便宜的都在郊区，上下学不方便，离打工的地方还远，他还没找好合适的房子。
他并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落魄。
尤其是她。
“房都租不起还买那些贵东西？”
方珏听出来她是在说那些送给她的东西。
那是谢礼，他甚至觉得那些东西配不上她。
可他买不起更好的。
“拿着。”
方珏看到秦烟递给了他一张银行卡。
他直接推拒：“烟姐，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秦烟抬眼，似笑非笑：“借给你的，你以为不用还？”
方珏红了脸：“当，当然不是。”
“密码写在上面了，等你赚钱了再还我。”
见方珏迟迟不收，秦烟干脆把卡塞进了他的口袋里。
见秦烟扭头就走，方珏赶忙拽住了她的衣角。
“烟姐，我可以留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吗？”
秦烟报了串号码：“我可以走了吗。”
方珏点点头，又摇摇头。
“过几天有个很重要的家长会要开，是关于中考填报志愿的，你可以作为我的家长参加吗？”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争取。
争取和她的羁绊再深一些。
秦烟想了想：“什么时候。”
“下周二。”
“行。”
方珏没想到这么顺利。
“……啊，好，嗯，谢谢。”
“那，”他试探开口，“你就假装是我表姐？”
“差辈了，我该是你姨。”
“……好的，那，小姨？”
“嗯，乖。”
看着秦烟走远，方珏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卡。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胸口热热的。
他抽空去银行查了下余额。
里面竟然有七位数
他想过里面可能就几千块，最多也就几万块。
可他万万没想到里面竟然是七位数。
秦烟这是把她赚的钱全给他了？
那她怎么办？
这卡他得还回去。
他不能收。
可是好几天他都没碰到秦烟了。
没办法，他去找经理打听消息。
“烟姐？她走了。”
“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
“离职了，好像是被哪个老板看上了，不干了。”
方珏只觉得内心突然间空了一块。
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那。
难过，失落，颓丧。
就像是心刚刚被填满了，却被生生挖了出来。
很痛。
连呼吸都带着难以喘息的痛。
他给秦烟发短信。
没回。
终于，他鼓足勇气拨通了电话。
空号。
绝望在心中蔓延。
她压根就没想着要他还这笔钱。
他们明明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她凭什么对他这么好。
凭什么，不再和他有联系。
她有这笔钱明明可以过得很好。
为什么还要跟别的男人走。
她答应了会参加家长会。
所以，这也是骗他的吗？
方珏跟经理提了辞呈。
经理也没多问，结算了工资让他好好学习。
趁着周末，他搬去了郊外。
远是远了点，但房租便宜。
房子很小很破，只能放下一张床，但是他一个人住够了。
手里的钱勉强还够用到中考结束。
这段时间他得把精力放在学习上，等考试结束了他再考虑打工的事。
秦烟给的钱，他不能用。
家长会当天，他跟班主任提了自己的情况，表示要自己参会。
老师也了解他的情况，看着他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好好加油。
到了下午，家长陆陆续续到学校。
方珏看着学生和家长有说有笑，默默找了个没人的地方。
他伸手想掏烟，却想起来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抽过烟。
他望了望天。
终究是所有人都舍弃了他。
眼见快到开会的时间点，他起身回教室。
刚回到班级走廊他就被班里好几个人围住了。
“那个坐你位置的是谁？”
“靠，真他妈漂亮。”
“你不是说没人参加你家长会吗？”
方珏透过窗户看过去。
她穿了一身修身长裙，化着淡妆，窗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光。
她比他以往见过的每一次，还要漂亮。
方珏有些出神。
同学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说话啊！”
“嗯，她是我……小姨。”
同学嫌弃地看着他：“啧啧啧，看你笑得这恶心样。知道了知道了，你有个漂亮的小姨。”
方珏愣了愣，他笑了吗。
他看到秦烟跟他招手。
“哟，小姨喊你了，快去。”
周围的同学在起哄。
大概是他们都没有这么漂亮的小姨所以羡慕吧。
方珏心情好，对他们的打趣一笑置之。
他走到秦烟面前，看着眼前的人有些恍惚：“……小姨。”
秦烟看着桌上摆的成绩单，像模像样开口：“退步了。”
方珏万万没想到她招呼过来第一句话是这个。
“……我会努力的。”
“听说你辞了职，还退了房？”
方珏不知道秦烟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这么灵通。
他点点头：“嗯。”
“搬去哪了？”
方珏报了个地址。
秦烟蹙眉：“这么远？”
方珏声音放低了些：“那边便宜。”
“我不是给你卡了吗？”
方珏垂眸：“我不能用。”
秦烟以为他误会了，解释道：“那都是干净钱。”
不是干净不干净的问题。
是他不能受。
他受不起。
如果一大笔钱就要切断他们两个的联系，他不愿。
方珏转移了话题：“你的手机号是空号。”
秦烟面色不变：“是吗？我手机号太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没来得及充话费。”
方珏拿出了手机，递给秦烟：“你输一下号码。”
秦烟眼也不眨输了一串数字。
方珏想也没想直接拨了出去。
空号。
方珏扬眉。
秦烟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都说了手机太号多，记不清哪些没充钱了。”
方珏伸出手：“你的手机。”
秦烟看看他，又看看摊开的掌心，有些无奈：“你何必这么执着。”
方珏一字一句道：“小姨。”
秦烟摸过他另一手上握着的手机，在屏幕上又输了一串数字，还主动拨通了。
铃声从她随身的手挎包里传出。
“这下可以了吧？”
方珏点点头。
经理说的话，他反反复复在心里念着。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经理说你辞职，是因为找到了合适的人。”
他尽量用最委婉温和的表达方式说了出来。
秦烟点头：“他说的也没问题。”
方珏眸色一黯。
“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情况有些复杂，你就不要问了。”
听到秦烟这么说，方珏感觉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嗯。”
家长会结束之后，方珏坚持每天和秦烟发消息汇报自己的情况。
尽管大部分时候她都不回复。
心情好的话，可能会给他嗯一下。
可是这样他就很开心了。
至少，她还在。
中考结束后，他又开始了打工生活。
他得抓紧时间赚学费和生活费。
录取分数出来后，他第一时间给秦烟发了消息。
估计她在忙，没有回复。
过了几天，秦烟给他打电话。
方珏盯着手机屏幕的来电显示看了好久。
秦烟给他打电话。
他很开心。
非常非常非常开心。
秦烟一句寒暄都没有：“在家？”
方珏应下：“嗯，在家。”
“行，等着。”
方珏不知道等什么，但秦烟挂了电话，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只能乖乖等着。
一小时后，他等来了秦烟和搬家工人。
方珏有些诧异：“烟姐？”
秦烟瞥了他一眼：“差辈了。”
“……小姨。”
秦烟看着这不足三十平米的地，又转头看向方珏：“这么点地你竟然还能放下这么多东西？”
方珏有些尴尬：“好多东西，我舍不得丢。”
好多爸妈的东西，他都想留着。
这些都是他尽最大的努力留下的东西。
再多的，确实房间也装不下了。
东西也不算特别多，工人很快就把东西都搬到了车上。
方珏问道：“你要帮我搬去哪里？”
秦烟头也不回地坐上了副驾：“我家。”
砰咚。
砰咚。
砰咚。
方珏第一次听到自己这么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急促且有力。
他轻声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秦烟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可能是，我太闲了。”
这个理由并不能让方珏信服。
但是什么理由都没关系了。
他实现了他的妄念。
望而不可及，心之所念。
念之所在，唤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