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声音挺清越的，一点不浑浊，看来润喉糖效果显著。坐在杀马特宇宙中心的后备箱里, 有这样清透干净的笑声, 像晚风中坐在操场单杠上晃荡的单薄少年。
他口吻却故作老成, “成天想这些有的没的，跟我妹一样。”
虽然程佳倩高中没毕业就出来当美甲小妹了。
没想到这种酸酸的调子，不分好学生坏学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还有妹妹？”
“对，”程一鑫看了她一眼, “应该比你小一岁吧。”
金潇看他单薄的侧影, 愈发感觉他瘦削的肩上有沉甸甸的担子。
无法依靠父母, 连衣食住行这种基本的保障, 同龄人都在父母呵护之下遮风避雨，他却要逃课学技术, 赡养奶奶扶养妹妹。
又有什么关系呢。
夜风不可预期, 星河未来可期。
金潇撇嘴，“那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
有何高见。
倒是说一个，比我成熟的观点。
程一鑫轻佻一笑, “好看就完事了。”
金潇瞪他, “肤浅。”
程一鑫混不吝地摇头。
啧了一声, “小丫头片子。”
金潇无语, “你多大啊？”
程一鑫略心虚。
“那个，也就比你大个十二……”
金潇震惊了, “你三十了？”
这……
看着可真不像啊。
鑫哥表情这么丰富, 见人毫不吝惜他的笑容, 时常还挤眉弄眼的。
一丝鱼尾纹和法令纹都无。
程一鑫自己也尴尬住了，咳了两嗓子，“十二个月吧，我是去年高考的，虽然没去考。”
金潇松了口气，这波过山车坐得跌宕起伏，她都不由得反击一把。
对应他说的丫头片子，自然是那句“黄毛小子。”
程一鑫哟了一声，“这你都能看出来，我本来染的黄色？”
金潇：“……”
“逗你呢，”见金潇被他逗得讲不出来话，程一鑫愉悦地勾了勾唇，“头发越黄，打架越狂，哥是文明人。”
这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杀马特语言。
金潇只得说，“噢。”
半天没一个顾客来。
程一鑫双腿蹬在放手机壳的桌子上，懒洋洋地倚靠车内侧柱上。
金潇这才看清楚他的鞋子，不是上次那双回力，换了双学校里男生都爱穿的高帮帆布鞋，只不过上面写的是“conwerse”。还挺配他今天的牛仔裤，别人穿上是紧腿裤，他腿长又瘦，整个人单薄得像纸，硬生生有点阔腿裤的意思。
金潇：“……”
突然好像明白了他说的正版和莆田是啥意思。
风吹乱了头发，两人都去整理头发。
程一鑫伸手插进去他松软的奶奶灰里，波纹似的流动，气质清爽。他忍不住拿出来手机照了照镜子，哪像三十岁的啊，亏金潇能信。
他眯着眼睛歪靠在冰冷的车内铁皮上，四周安静下来，他头顶的朦胧模糊的流光幻影似银河星光，眼皮都是薄薄的，血管隐约，双眼皮吊得很高很深，几乎藏匿不见。
棱角分明的轮廓竟然有种冷峻的美感。
让人不由得想向他许个愿望。
金潇忍不住问了，“可是，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
程一鑫叹气，“我没有主意。”
他自己都摸石头过河，哪里当得上别人的老师。
但是，金潇这话问得，就说明她从小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
她不想做抉择，希望一切尽善尽美。
他的人生一直在做选择题，从两个更坏的里面选一个。
普通高中和体校，选了后者。
专心跑步和学修手机，选了后者。
高考和去看母亲究竟如何，选了后者。
留深圳和打工挣路费，选了后者。
程一鑫摇头：“我吧，一直就是两痛取其轻。”
“我搞不懂你说的那俩专业，你可能更希望在父母的支持之下学到喜欢专业。我自认没什么好运气，倒霉得喝凉水都塞牙，想得到什么，就牺牲另外一个。”
他拿了个比喻，“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呗。”
“实在纠结的话，不如问问自个儿。非要牺牲一个，是专业重要还是父母意愿更重要。”
金潇愣住了。
原来她纠结许久的前提，是两个选择都想同时拥有。
她一向运气还不错。
想运动又想学习，想画画又想弹琴，她都可以完美兼顾，轻松地做到别人一样都做不到极好的事情。
往往忘记了，这世界上，偏偏有许多事情不由人，必须作出取舍。
父母确实没有采取什么激烈的举动制止她。
金潇明白，她坚持到底学数字媒体艺术，大概率是会由着她的。但是她面对的不仅是父母失望，还有家族企业的责任，再往大些说，是数千万的千银手机用户们。
金潇点头，“我能再问问吗？”
“问呗，”程一鑫啧啧，“你长得好看，问什么都可以。”
金潇：“……”
气氛组都被他玩坏了吧。
“你觉得手机有意思在哪？”
“那你可问对人了。”
程一鑫门儿清，“手机还是挺靠谱的，冷冰冰的，又很精密，修手机时候就像能跟他们说话，告诉你哪儿疼哪儿痒，一一治好了。
“就感觉吧，爽，能跟它说明白话。”
金潇愈发眼神迷茫，“说明白话？”
“对啊，”程一鑫比了大拇指，“哥作为社交牛逼症，搞人已经看不上了，拆机才是最高境界。”
金潇不解，他说就说呗，看她干嘛。
都被他看毛了。
程一鑫嫌她不懂事：“此处应有掌声。”
“哦哦。”
金潇化身狗腿小妹，实诚地拍地手都红了，“鑫哥，你继续。”
“系统一样啊，哪天能听懂它说话，哥就能给它整明白了。”程一鑫吹牛，“没准以后我也能搞个自己的系统，像乔布斯，伍迪那样。”
“伍迪？”
“伍迪，就千银手机系统那个伍迪，你听过不？”
金潇不仅听过，还见过呢。
作为千银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他们两家公司几乎是捆绑关系了。
上个假期她随父母一同去法国，就见到了伍迪。
金潇嗯了一声。
程一鑫继续说，“听说他们家原本是搞电脑系统的，他大学时候就自主研发了，把他们公司的业务转型到手机上。不得不说，在ios和安卓系统之间杀出重围，创造力满分。”
“唉，”程一鑫仰头叹气，“都是一个肩膀一个脑袋，长得吧，也就跟哥差不多帅，人家咋这么牛逼呢。”
金潇觉得自己可以重新了解通信工程。
或许不像她想象中，泡实验室看文献这么枯燥，市井里亦有开出的花。
她由衷道，“谢谢你。”
程一鑫掰了掰手指，又是嘎嘣响，“客气。”
他接过金潇替他标好注释的英文资料，也说了句“谢了。”
金潇想了想，虽然不知道他资料是哪儿来的，终究是不全的，还是提醒他。
“我看这似乎是个论坛上下载的，上面有网址。”
“论坛？”程一鑫看了看，“S.martphone，这单词分开来哥都认得，合起来一定是聪明的手机。”
“您真聪明。”
两人正说着话呢，一阵风似的跑来个女生。
穿了件红色大衣，雪色毛绒围巾，显得粉雕玉琢。
她个子不高，所以扑过来，一把跳起来去勾程一鑫的脖子，“亲爱的。”
一脸敌意地看着金潇。
金潇：“？？？”
程佳倩习惯性地替程一鑫挡灾。
各种死缠烂打的女顾客，如果知道他俩关系，她就冷嘲热讽劝退，不知道他俩关系，她就影后上身。
远远地看见有女生坐在程一鑫旁边，就知道有问题。
程一鑫无语了，转头跟金潇说，“这我妹。”
程佳倩语气娇嗲，“人家才不是妹妹呢，也不知道谁晚上叫我宝贝。”
她跟金潇示威，“他为我都改了Q名，叫哥的心禁止访问，你不要肖想了。”
程一鑫提溜着她大衣领子，给她揪起来，“行了行了，别演了，看清楚，人家穿着附中校服呢，来帮我翻译资料的。”
程佳倩这才看清楚金潇穿得一身蓝精灵。
她还比不上程一鑫，连高中都没读完，对重点中学的校服没那么敏感。
登时感到歉意，“妹子，对不起。我是怕我哥，咳，招蜂引蝶，又甩不掉。”
看她轻车熟路的样子。
就知道鑫哥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金潇忍住笑意：“理解。”
好像程一鑫和他妹妹都特别有亲和力，难得体会到与学校里人际关系不同的友好和有趣，她主动说，“你哥说，我比你大一岁。”
“哦哦，”程佳倩伸了爪子，“姐姐，你叫什么？我叫程佳倩，和程一鑫，你听听，一听就是亲兄妹吧。”
她隐瞒了他俩只是姓氏巧合。
只求迅速解决面前危机。
“叫我金潇就好，”金潇友好地点头，惊讶地看了看程一鑫，“程一鑫？哪个一？”
程佳倩噗嗤一笑，“你连我哥名字都不知道？我可真是傻了。”
“他呀，一二三四的一，他爸说，三金那个鑫笔画太多了，怕他考试写名字比别人慢，中间就取个一吧。”
金潇头一次听这种事情，笑得不亦乐乎。
程佳倩也笑，眉眼弯弯，“你名字好好听啊，难忘今宵。”
金潇笑了，“是啊，你哥说了，我是晚安姑娘。”
程佳倩有些惊讶，看了眼程一鑫。
“难得我哥也会说这话，别人跟他说晚安，他说‘不要轻易跟打工人说晚安，因为他可能还要上夜班。’”
“噗。”
这确实是程一鑫的段子质感。
程一鑫打断他俩，“怎么来找我？”
程佳倩看了眼金潇，还是直说了，“奶奶刚才胸口闷，不舒服，我给她送医院去了。”
程一鑫急了，“你不早说。”
他一伸手，把红布兜起来，手机壳手机膜全卷在里面，成了一个大包裹。
程佳倩扯他外套，“没事，医生看过了。我就说回去就别叫救护车了，来找你，咱们开车接奶奶回去。”
“真没事？”
“没事，可能是下午着凉了。”
“那行。”
程一鑫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对奶奶格外提心吊胆。叮嘱程佳倩许多次，如果在家看奶奶不舒服，直接叫救护车，不要犹豫，不担心那费用。
程佳倩明白的。
他俩默契地开始搭把手，迅速收拾了摊位。
金潇站在旁边，似乎一点忙也帮不上。
程一鑫把桌子折叠了，搬进后尾箱，关上门。程佳倩利索钻车上了，他冲她招手，“上车，先送你回学校。”
“我？”金潇摇头，“我自己回去，你们快去医院吧。”
“听话上车，”程一鑫给她拉开滑开的后门，“要有事程佳倩不能跑出来，你iPad还在我这呢，路上给你，跟你说怎么用。”
金潇坐上去，两人对视一眼。
他替她关了门。
结果一路上，基本上跟程佳倩叽叽喳喳地聊了一路。
程佳倩说，“我看我哥的脸啊，都免疫了。我以后爱的，一定不是那个人的皮囊，而是爱情本身。如果用那些条条框框去衡量，谁都可以成为最后的胜出者，我不要被选择，我要独一无二。”
程一鑫无奈，回头看了眼金潇，“你听听，就这些不着调的，是不是跟你说的一样。”
金潇轻笑，“莫泊桑。”
“什么？”
“你刚刚说的，是莫泊桑说的，‘我们所爱的，常常不是一个人，而是爱情本身。那天晚上……”
她和程佳倩同时说，“月光才是你真正的情人。”
程一鑫：“……”
俩女生齐齐击掌，程佳倩兴奋，“我就是网上看的，不知道是莫泊桑，潇潇姐，你不愧是考上附中的女人。嗷嗷，太帅了吧。”
金潇被她夸得不好意思。
下车时候，金潇刚推门。
程一鑫已经从驾驶座下来，替她护了头顶，唇角翘起：“好学生，下次别逃课了。”
“好。”
金潇走了两步。
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交集到此结束了。
情绪涌动，她不由得回头，“程一鑫。”
程一鑫调侃她，“不叫鑫哥了？我才享受了几声哥啊。”
金潇脸色微红，“晚安。”
程一鑫的眸子漆黑如墨，映出滨大附中题字的鎏金光影。
他笑了笑，“挺会挑时候。”
程一鑫挥了挥手，“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