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春和实在无法想象, 谢景明捏着针绣花的样子。
那样孤傲的男人,提笔握剑,饮血沙场, 光凭一个名字就足可震慑敌军的人,居然……绣花?
绣法看着好眼熟, 她那条细花罗裙裙摆处的桃花,和手上这件一模一样。
春燕说,“舅老爷那里有个针工极其出色的老妈妈”。
啐, 什么老妈妈!
还有那件腰身极其合适的裙子,原来那个时候, 他就开始注意自己了?
顾春和有些怔楞,
“姑娘?”安然小声提醒, “小心着凉。”
手里的衣服肯定在他掌心反复停留过,一想起两人方才在门口做的事,顾春和就不太好意思往身上套了。
可再不愿意穿,也得穿,外面雷电交鸣,大雨滂沱的,总不能让春燕冒雨给她送件衣服。
那也太矫情了。
安然眨眨眼, 顾娘子怎么啦?盯着衣服一会笑, 一会叹气的,别别扭扭,要穿不穿, 好奇怪哦。
还有, 她脖子上星星点点的红印子是啥?
安然强硬地把内心某个想法摁下去, “顾娘子, 等雨小点您再走, 如果有人问,就说兰妈妈留您抄录古籍。”
顾春和应了,出来时却不见谢景明,兰妈妈说去了政事堂。
“这都什么时辰了!”安然咋舌,还让不让人下衙,那帮糟老头子嘴上不说,心里又要骂街喽。
雷声阵阵,扯天扯地的大雨将天地搅得一片迷蒙混沌。
政事堂,谢景明和太子谢元祐左右而坐,当中隔着一个条案,颇有点泾渭分明的意味。
二人年纪相仿,相貌也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谢景明给人感觉像利剑,未出鞘就已感觉到森森冷意。谢元祐则更宽和,无怪乎有朝臣称太子有“仁者”之相。
但现在,仁者也忍不住了。
谢元祐道:“青苗法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确保农民能度过灾荒年,即便偶有瑕疵,也是极个别的官吏弄权。按文御史所说,竟成了祸国殃民的举措?”
一名年轻的官员微微一欠身,“太子容禀,下官并没有指责青苗法,这条法令是好的,但缺乏监管,许多官员强制给农民摊派借款,利息高达四成,本金利息加起来利滚利,春天借一百贯贯钱,秋天要还几百贯甚至上千贯。”
文彦博叹道:“不借不行,借少了不行,一旦借了,只能卖房卖地还债。殿下,我奏章后面附了一份清单,因还不起青苗钱,从籍地出逃的农户每年都在递增。”
“这些地,这些钱,都归了放贷的人。一本万利的买卖,不止官吏、豪绅参与进来,甚至官员家眷也学会了放利钱,久而久之,成了正常事,不做的人反而成了异类。”
文彦博轻飘飘瞄了廖大爷一眼,“户部负责青苗钱的帐,出了这么大的漏洞,户部有不可推诿的责任。”
廖大爷硬着头皮道:“户部按规定的利息收账做账,此事我们不知情。”
他可不敢说户部纵容放高利贷。
文彦博嘴皮子利索极了,“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你这户部郎中做的也太轻松了。放贷收钱,你户部的人都跟着的,你敢说你不知道?哦,领个失察的错,推个倒霉蛋出来,然后你好我好,天下太平。”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廖大爷气得眼睛通红,“用不着这样撕扯我,我知道你这种言官,恨不能拉下几位大员下来,成全你们刚正不阿的名声,哼,沽名钓誉之徒!”
文彦博仔细摁平衣服上的褶子,悠然自得,“我说东,你说西,转移话题,无中生有,廖大人真有一手。哼,我就不上你的当!”
“行了,这里是政事堂,不是菜市场。”谢元祐沉声道,“此事涉及国法根本,我不能单听你一面之词,奏章先放着,容后再议。”
“不行。”谢景明冷冷的视线扫过来,几乎削掉了廖大爷的脑袋,“老百姓被逼得没活路,人饿极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如果发生民变,谁能负责?”
谢元祐笑道:“十七叔夸大了,如今河清海晏,民间富足,哪有什么民变。”
谢景明弯弯嘴角,没说话。
廖大爷以为太子胜出一筹,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还不忘笑嘻嘻拍摄政王的马屁。
“王爷威名远播,手下的安西铁骑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些许卑贱小民,还不够您塞牙缝的。”
谢景明神色一凛,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觉眼前黑影一晃,摄政王的手已经卡住廖大人的脖子。
谢景明一字一顿地说:“你记住,我的兵,我的剑,是朝向敌人的,不是对着我大周老百姓!”
廖大爷脸憋得青紫,嘴大张着,舌头吐着,双脚悬空不停地抽搐。
这场面惊呆了众人,他们惯于打嘴仗互喷唾沫星子,像摄政王这样一言不合就要人命的,还是头一遭见。
“十七叔手下留情!”谢元祐慌忙劝阻,“有话好说,他毕竟是朝廷命官!”
谢景明手一松,砰地一声闷响,廖大爷死猪似地摔在地上,已是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了。
“都别动,我略懂医术。”文彦博从椅中一跃而起,拔下头上的一点油金簪子,向着廖大爷人中狠狠一刺。
哇啊!廖大爷鲜血直流,立马疼醒了。
文彦博将簪子插回头上小冠,十分得意,金簪子总算派上了用场!
“交由大理寺寺卿、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彻查此案,胆敢包庇推诿者,罪同案犯。”谢景明说完,象征性地询问,“殿下可否同意?”
谢元祐仍坚持自己的意见,“十七叔有没有想过,一旦深究,青苗法必会被废除,这是父皇全力推行的措施,要写进功德碑的。”
谢景明淡然道:“皇兄那里我去说,殿下,民是国之根本,弃民不顾,掠过民财,才是动摇国本。”
一声令人胆寒的炸雷突然炸响,仿佛就劈在人们的头顶,惊得所有人浑身打颤,半晌回不过神。
他们都意识到,京城的天,要变了。
这场雨,一连下了三天才停,巷子里浑黄的积水泛着白泡儿,飘着树枝烂叶,缓慢地淌向地沟。
随着游荡的积水,一个令高门大户惶恐的消息随之四散开来。
官家得知有人利用青苗法敛财,狂怒不止,下令严查、彻查,势必要除去朝中巨蠹。
借着官家的名义敛钱,让官家背骂名,不弄死你才怪!
国公府,吕氏惶惶不可终日,她怎么也没想到,警告沈氏的小案子,竟被摄政王做成了惊天大案。
何妈妈更慌,“听说廖大爷被喝令居家自省,这就相当于停职啊,下一步就是革职抄家。完了完了,廖大爷做啥都爱记账,他肯定有咱们放贷的证据,这可怎么办?”
吕氏强自镇定,“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抓起来,顶多抓一两个大官平民怨,再处置几个经手的人,调任、降职什么的,查不到后宅。”
“对对,怎么说国公府也和摄政王连着亲,就是看在舅老爷面儿上,他们也不会查国公府。”何妈妈安慰她,更是安慰自己。
吕氏苦笑,“大概沈氏也想不到,她想要顾春和的命,结果倒送了自己的命,也不知道她现在后悔没有。”
悔,沈氏现在后悔极了!
她现在连水也喝不进,喉咙里是拉风箱似的痰声,手在床边摸索,似乎在找东西。
老妈妈淌着眼泪,“老爷脖子肿得老高,瘫在炕上起不来,东院的小贱人见势不妙跑啦,您安心,他俩都没好下场。”
沈氏摇头,干树枝一样的手在空中徒劳的抓挠。
老妈妈凑到她嘴边,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婴儿尖利的哭声突兀响起,随即是碗碟摔碎的声音,丫鬟婆子互相恶骂,没人管哭闹不止的小公子。
“我的儿——”沈氏上身猛然坐起,肚子一挺,不甘心地向后倒下,咽了气。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中午左右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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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沈氏的死就像一片枯叶落在水面, 荡悠两下,随即被水流裹走消失不见。
廖大爷根本不在意。
他着急的是出不了门!整个廖家都被官兵团团围住,消息传不出去, 递不进来,外面什么情况他一无所知。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 让他打心底里恐慌。
廖大爷拄着拐,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白布,气急败坏道:“朝廷还没定我的罪哪, 我现在还是三品大员,凭什么不让我出去?你们头儿是谁, 把他给我叫来!”
兵勇看他一眼,抖抖手里的大刀片。
亮闪闪的光刺得廖大爷眼睛一痛, 不由自主退回门内,兀自叫嚣:“等着瞧,我非要在太子面前狠狠告你们一状,想扳倒我,没那么容易。”
廖大爷笃定太子不会见死不救,他可是太子的钱耙子,太子私库充盈, 其中可少不了他的功劳。
况且他还有一本私账, 上面是放贷的清单,何人、何地、利息几钱、来往账目,详细极了!
清单上的那些人, 为了保住自身的荣华富贵, 也会想尽办法救他。
廖大爷长长吁出口气, 似乎没那么害怕了。
咣当, 门被撞开, 吓得廖大爷拐杖落地。
文彦博在禁卫军的簇拥下,款步而来,“廖大人,下官奉旨搜查,得罪了。”
说罢一挥手,“搜!”
于是廖家立刻折腾得稀里哗啦一片山响,官兵们挨院挨屋赶人,翻箱倒柜,敲墙挖地找东西,却对金银细软不屑一顾,只留意书本集册,一张带字的纸都不放过。
廖大爷一脑门子冷汗,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两个士兵从内院飞奔而至,交给文彦博一个灰不溜丢的包袱,“正房院子里挖出来的。”
打开一瞧,是厚厚一本账册。
文彦博翻了翻,仰头哈哈大笑,“廖老鬼,我可算掏了你的牛黄狗宝啦,看你这回还怎么狡辩!”
廖大爷双膝一软,竟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你、你怎么知道的?”
“多亏了你的丈母娘,”文彦博闪开身,让他看清外面的人,“所以说,做事不要做绝。”
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死盯着廖大爷,沈姑妈疯了似地扑过来,揪住廖大爷不要命的厮打,“畜生,还我女儿!”
廖大爷边躲边骂:“她自己病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贱人,扫帚星,娶她倒八辈子血霉了我!”
沈姑妈嗷一嗓子,竟一口咬住廖大爷的脸,活生生地撕下一口肉来。
疼得廖大爷捂着脸满地打滚。
文彦博命人架开沈姑妈,“还没过堂呢,不能弄死,赶紧把你小外孙抱走吧,以后好好教,别再养歪了。”
沈姑妈哭哭啼啼,“文大人,沈家愿意拿出所有家财,不敢奢求免罪,只求留条命……”
文彦博道:“我不是主审官,这事我做不了主,不过话我肯定给你带到,至于结果如何,还得看官家的意思。”
那本账册最终呈在御前的龙案。
官家强撑病体,连夜招摄政王、太子,并中书舍人进宫,密谈一夜,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后来再也没人见过那本账册。
廖大爷被砍头,户部几名官员被抄家,十几个官吏或降职,或罚俸,而且只波及到汴京和周边府县,明面上到此为止。
但私下例如沈家这般花钱买平安的,就不知道到底有几家了。且那些豪绅乡贤,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牵连。
顾春和断断续续听到这些消息,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查了?”
“还要怎样?”安然抱着盘子,瓜子咳得飞起,“现今谁也不敢拿青苗钱放贷,又杀了几个大贪官,老百姓气也出了,当官的也被震慑住了,已是最好的结果喽。”
“放高利贷的可不止这些,”顾春和叹道,“总觉得心里头闷闷的。”
兰妈妈从旁插嘴,“先不说那些官儿,自古皇权不下县,就说朝廷派遣的官儿只到县级,从县衙门到百姓家门口这段距离,是那些乡绅大户的势力地盘,处置了他们,谁来帮衙门管束老百姓?”
顾春和低头细细琢磨一番,“是不是官家也没预计到这么严重,怕手段太激烈激起百官抱团反抗,控制不住局面,所以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兰妈妈点点头,很是欣慰地看着她,“顾娘子说的是,官家龙体不虞,郎主和太子又……咳咳,总之呢,一切以‘稳’为主。”
顾春和沉默片刻,忽而一笑,“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恐怕绝大部分人都这样想。我觉得不对,可不知道怎样反驳,如果我爹爹在就好了。”
兰妈妈奇怪,“难道和百姓治天下?识字的都没几个,怎样治?”
顾春和答不出。
“看来你爹还挺有意思。”兰妈妈笑道,“正好给你吃个定心丸,并州那头来信,说有人见过你爹,现在正找着呢,估计很快就有消息了。”
顾春和高兴坏了,眼中荡漾出一种梦的光辉,太好了,只要再忍耐一阵,就能和爹爹团聚了!
不经意间,眼睛余光瞥见竹林中负手而立的谢景明。
阳光从细密的竹枝中穿过,洒落点点碎金,树影摇曳,他的脸阴晴不定。
顾春和心跳停了一拍,好像被细细的针刺破心尖,全身肌肤瞬间收紧。
自从他雨中强吻了她,他们一直未见过面。
当时她羞耻、愤怒,又无可奈何,只能被动承受他带着惩戒的吻,却不可抑制地生出丝丝的愉悦感!
她怎么能有那种感觉?
顾春和被自己吓坏了,她觉得自己犯了罪,更强烈的羞愧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折磨得她坐卧不宁。只好努力忘记那天的事,不去想有关他的一切。
今天要不是兰妈妈说有父亲的消息,她也不会来竹山。
还是特地挑他出门的空档!
兰妈妈和安然对个眼色,悄悄走了,顾春和也想走,可腿根本不听使唤。
谢景明慢慢踱进屋里,手向她的肩头伸去。
顾春和下意识往后躲。
谢景明手一顿,旋即扣住她的腰,不让她跑,“坐下。”
顾春和心头突突乱跳,“你别乱来,大白天的,兰妈妈和安然都在外头呢。”
谢景明眼睛弯了弯,食指勾住她胸前的纽绊,慢条斯理拉开,“那你就别出声。”
“你……”又羞恼又惶恐,逼得顾春和只想哭,僵硬坐着,徒劳摁着他的手,眼睛也不知道望向哪里。
肩头一凉,顾春和低低惊呼一声,却觉肩头湿润微凉,淡淡的药香从他手上弥散开来,他的力道很轻很柔,似一片羽毛从肌肤上轻轻飘过,莫名让她的心平静了。
每次上药顾春和都发憷,药膏要均匀揉开,细细地搓揉,直到彻底吸收。
可别说揉了,单是碰一下就疼得她冷汗直流,只好草草糊上一层,包好完事。
药效便大打折扣,过去这么多天,那块淤青也没好。
顾春和忍不住偷偷看他。
他所有注意力全在伤口处,没发现她在偷看。
前额泌出细细的汗,呼吸放得很轻,嘴唇紧紧抿着,他在……紧张?
心底某个角落突然波动一下,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跳动不已。
谢景明微微松口气,手离开她肩膀的同时,他紧绷着的肩膀也肉眼可见的松懈了。
他果然在紧张!
顾春和低头拉好衣服,不说谢,也不去看他。
“胆子大了,敢和我赌气?”谢景明笑笑,语气轻松,没有任何责备她的意思。
顾春和低低道:“我怎么敢。”
“明天我要去京西大营,大概半个月后回来。”谢景明说得很自然,一点也不觉得把日程安排告诉她有什么不对。
“廖家完了,李夫人吃了教训,一时半会不会有大动作,国公府有兰妈妈和安然在,也没人敢难为你。”
一样一样交代清楚,谢景明垂眸看她。
顾春和忽然很想问,你对我到底怎样想的,是真心待我,还是拿我当个玩意儿?
可她终究没问出口。
他闭口不谈,她何必自取其辱?
谢景明走后的第二天,国公府迎来了柴家大姑娘。
国公府大开中门,卸下门槛,早早开始候着柴大姑娘的马车。
一众女眷都站在堂下等着,连老夫人也不例外。
见顾春和一脸惊讶,蔡娴芷低声解释说:“柴大姑娘身份贵重,每年宫里出来的赏赐,她都是头一份,连太子妃都要靠后。”
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谢景明吧。
顾春和如是想着,却不似先前那般不在意了,嘴里酸酸涩涩的,就像咬了口青梅。
并没等多久,柴大姑娘的轿子就到了鹤寿堂的门口。
当看到那位明艳动人的姑娘时,顾春和暗暗吃了一惊,这不就是酒楼门前的那位姑娘?
她分明早就来京城了,怎么现在才来国公府?
大姑娘说柴家在京城没有宅子,准备在国公府借住,那这些天,她在哪里住着呢?
“柴姐姐!”蔡娴芷第一个迎上前去,“终于把你盼来了。”
柴元娘笑着拍拍她的手,“往后别嫌我烦就是。”
“你真会说笑话,怎么会呢。”蔡娴芷抿嘴一笑,“祖母,柴姐姐来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老夫人温和地扶起柴元娘,“这回多住些日子,她们几个姐妹虽愚笨,倒可一处玩耍。”
柴元娘谦虚几句,目光落在顾春和身上,“这位姑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一更,明天晚上11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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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 顾春和笑着摇头,只推说认错人了。
那天她是偷溜出去的,可不敢承认和柴元娘见过面。
柴元娘面上没有任何异色, 还略带歉意地对顾春和笑了下,随着她的口风, 也说自己大概记错了。
私下却与婢女白鹭道:“我绝不会看错,瞧她的反应,肯定也认出我了。”
“准是没干好事, 心里发虚不敢承认!当时我就说她上不得台面,您还怪我瞧不起人。”白鹭把准备好的表礼单子呈给她, “听说她出身也不清不楚的,还照原样给她吗?”
柴元娘失笑:“我们还缺这点子东西?怎么说她也是府里的表姑娘, 没必要给人家难堪。”
“没见哪家表姑娘住后罩房的,”白鹭很不以为然,“大姑娘把国公府说得天花乱坠,这院子,也不怎么样嘛。”
蔡娴芷一力邀她同住,柴元娘明白,她与自己套近乎, 无非是想借自己的势, 为以后嫁入柴家做准备。
毕竟柴家宗主都分外倚重自己,她说话,在柴家还是算数的。
可她没答应, 请老夫人安排一处清净的院子, 不出意外的, 老夫人勾了几处让她挑, 她便选了离后园子最近的兰香园。
怨不得白鹭抱怨, 说是兰香,也不过寥寥几株兰草而已,因久无人住,砖缝里还长出了蓬草,看着怪凄凉的。
“咱们柴家就是十来年没人住的屋子,也是日日打扫,从不懈怠,国公府说出来也是一流的勋贵,怎的……”
“闭嘴。”柴元娘轻轻呵斥,“再管不住你那张嘴,就回渝中去。”
白鹭立刻不敢发牢骚了,归拢好给顾春和的表礼,“我给表姑娘送过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
柴元娘有些诧异,两处院子就隔一条夹道,可这回来的也太快了,“她没留你喝杯茶?”
白鹭是她的大丫鬟,走出去就代表着她的脸面,若真如此,那顾春和确实有点目中无人了。
“她没在,就一个小丫鬟看屋子,我放下东西就走了。”白鹭压低声音,“她去了竹山。”
柴元娘平静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你确定?”
白鹭重重点了点头。
柴元娘定定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忽翘起嘴角一笑,“这样的姿色,的确不应藏于民间。”
东宫,太子妃王氏立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写着大字,宫婢垂手立在殿角,屋里很静,只有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乳母王妈妈匆匆进来,挥手叫旁人退下,待太子妃写完一张,方上前拿起刚写好的字仔细端详一番,“正雅圆融,非常大气,您的字越来越好了。”
太子妃也很满意,放下笔,“什么事?”
王妈妈禀道:“柴大姑娘住进了国公府。”
太子妃“嗯”了声,“蛰伏这么久,柴家终是按捺不住了。嫡长女上京,说是拜祭先皇后,死了多少年的人,偏这会儿才拜祭,打量别人都是瞎子呢。”
“摄政王也在国公府借住,这俩会不会……”
“那是太子该操心的事,我才不管。”太子妃神色漠然,“也许人家是冲着太子来的,毕竟我生不出孩子,犯了七出之罪。”
王妈妈眼皮跳跳,一着急把旧日的称呼都叫出来了,“囡囡呀,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咱家是太子嫡系,这辈子都脱不开关系。别看太子宠爱李氏,他心底是最敬重您的,有什么事他只会和您商量,什么时候找过李氏?”
太子妃自嘲般讥诮道:“不过借我的口给王家传话罢了。”
王妈妈看着她苦笑,眼神又心疼又难过。
太子妃不由心先软了,“我知道了妈妈,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成的。”
殿门口,谢元祐来回晃悠,脚几次迈进门槛,又都收了回来,左等右等,终是等来了王妈妈。
“怎样?她答应了没有?”谢元祐急急问。
柴元娘一来,他脑子里那根弦就绷紧了。
前朝柴家就是川渝地区的节度使,本朝建国后,他明面上遣散军队,却始终没交出军籍册子,谁也不知道柴家手里到底有多少兵力。
这也是历代皇帝不敢对柴家动手的原因。
先帝倒是动手了,也只在女眷上头耍耍花招,警告柴家不要轻举妄动,也仅此而已,朝廷的手根本伸不进渝中去。
柴家此后倒是低调了,但谁都知道,他在韬光养晦。
如果让柴家和十七叔联手,别说他的太子之位,就是父皇的皇位也岌岌可危。
父皇病得厉害,和十七叔关系又好,九成九能善终,他可未必。
对付女人,女人比男人更有办法,谢元祐马上就想到了太子妃。
必须把这事给搅和黄喽,最好让十七叔和柴家反目成仇,永无联手的可能。
他热切地看着王妈妈,见她点头,心里吊着的那块大石头终是落地了。
王妈妈忍不住道:“殿下也要多陪陪太子妃,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次数多了,再热乎的心也会凉。”
谢元祐对这位老妈妈还是很尊敬的,“妈妈说的是,以后得空我就来,只是她说话太噎人,每次我都是兴冲冲来,气呼呼去。您也劝劝她,怎么着我也是监国太子,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王妈妈对这两人只有摇头的份儿,见他扭头要走,讶然道:“你不去看看太子妃?”
“我得和先生们合计下接下来怎么做,”谢元祐恹恹的,“要赶紧找个能顶替老廖的人,可惜他那手做账的本事,你说他看上谁不好,偏看上十七叔的人。”
“还有李仁那个烂肉玩意儿,没他就不会有这么多破事!啧,那姑娘到底长什么样,勾得这么多男人争着抢着要她。”
谢元祐背着手,嘀嘀咕咕溜溜达达走了。
王妈妈跺脚,“白替你们操心!”
初夏的阳光在熏风中跳动,竹叶一闪一闪地放着光,空气中充满了花木的香气。
顾春和欢快地走在竹山小路上,兰妈妈告诉她,已经联系上父亲的好友刘温了,他们虽没一起共事,但刘伯伯说父亲安然无恙,上个月俩人还吃酒呢。
或许没几天就能收到父亲的来信!
鸟儿逍遥自在的在枝头婉转啼鸣,清澈明净的碧空越过屋舍,越过高墙,一直向北方无限延伸,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得住天空的脚步。
看着那片深邃的蓝,她心里快活极了,真想站在高高的台阶放声大喊,可不行啊,这是国公府,旁人会以为她得了什么病。
这份喜悦,真想和人分享!
顾春和嘴角飞扬,一路小跑回到后罩房。
春燕也正美着呢,“柴大姑娘差人送了好些东西来,还有一匹蜀锦,您快来瞧瞧,这花纹我还是头一回见。”
“真是好东西,赶明儿要好好谢谢人家。”顾春和夸了几句,随即紧紧抓住春燕的手,满脸激动,“我父亲有消息啦!”
春燕先是一喜,随后眼神慢慢黯淡了,“您总算可以回家,我也该回大姑娘院子了。”
蔡娴芷几次问她后罩房的动静,她要么隐瞒不报,要么搪塞敷衍,后来蔡娴芷也瞧出来她的心在哪边,碍着顾春和不发作她,可面上淡淡的,想来已是恼了。
等她回海棠苑,必定遭到排挤刁难,日子会很难过。
顾春和脸上的喜悦消失了,显见也想到这一层,犹豫了会儿,她试探道:“你……愿不愿意离开国公府?”
春燕愕然,“离开?”
“对,离开!”顾春和道,“我出赎身钱,到官府划了你的奴籍,你就自由了。到时做点小买卖也好,买几亩田也好,不比在府里伺候人自在?”
春燕低头想想,坚决地摇头,“我从生下来就在这里,外头什么样一点也不清楚。在府里好歹饿不着冻不着,在外头……只看我姨母一家,穷得都要上大街讨饭了,我不出去。”
顾春和叹息一声,没有再劝。
时值初夏,少不了游湖戏水的乐趣,这日到鹤寿堂请安时,蔡娴芷便提议去金明池游玩。
金明池是皇家园林,元宵节后对外开池,一直到四月中旬,无论士庶皆可游园。景致自不必说,园内还有各种水戏杂耍,诸如百戏、竞渡、水傀儡、水秋千,也有酒食店舍,关扑、质库——没钱游园还可以抵押借钱!
每逢开池期间,不止是汴京本地人,也有不少特地从外地赶来的游客。因太过热闹,以至到现在,中秋过后才关闭金明池。
相较蔡娴芷的兴致勃勃,老夫人却觉不妥,“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没的冲撞了你们姐妹。”
“多派婆子护卫跟着,万没有不妥的。而且金明池还有禁卫军巡逻,谁敢闹事?”她又凑到老夫人耳边,“柴姐姐也想四处看看,不为我,也为了她啊。”
柴元娘笑道:“听说大姑娘的婚期快定下了,老夫人且让她松快几日,在婆家可不必在娘家,操持家务,侍奉公婆,哪有时间再出来玩啊。”
蔡娴芷低下头,看似害羞,但眼中没有丝毫的喜悦。
昨天她见到舅家的表兄,穿着考究,相貌也不错,眉清目秀的,看她一眼就脸红,文采也有几分,身上还有举人的功名。
祖母和父亲都觉得此人不错,欣慰她总算终身有靠了。
可他是庶子!亲舅舅居然用庶子定这门亲事,说什么长幼有序,亲事要先定长子。
哪怕庶长子,也是庶子!
蔡娴芷很久没有这种不甘心的感觉了,甚至可以说出离愤怒,她是英国公府嫡长女,竟要嫁给一个庶子吗?
不说别的,田氏不可能容忍四妹妹嫁给一个旁支庶子。
凭什么她就得嫁?
与表兄同来京城的,还有柴元娘的亲哥哥,柴家未来家主柴桂,据说他非常疼爱妹妹,金明池鱼龙混杂,柴元娘去那里他肯定跟着。
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老夫人看着最疼爱的孙女,目光中满是不舍,“好,府里的姑娘们都去,痛快玩一天。在家是娇客,一旦出门子就上了套儿,操心夫君,操心子女,老了还得操心孙子孙女,唉,不到天尽头不能歇。”
事情便这样定了。
顾春和本不打算去,结果安然颠儿颠儿地来了,“姑娘带上我,我也想出去玩。”
她手比划着往下砍,“有本丫鬟在,再有无赖地痞敢打扰姑娘,哼,来一个,我咔嚓,剁一个!来两个,我咔嚓咔嚓,剁一双!”
得,那走吧。
京西大营,烈日炎炎下号角齐鸣,数百名兵勇手持长戈,把黄土夯实的演练场踩得一震一颤,尘土扬起老高。
许清灰头土脸从场边绕过来,就像从土里挖出来的陶俑。
呸呸几声吐出嘴里的土,他从怀中掏出快信,“河东消息。”
谢景明一生戎装,也是满脸的细尘,眼睛却依旧很明亮,待看了信,眸子却暗了下来。
沉吟良久,信都捏皱了,“吩咐……”
许清竖起耳朵,然而耳朵都竖僵了,也没听见郎主下面的话。
“让河东……”
许清点点头,爷,我认真听着呢。
又是没了下文。
许清望天,一向杀伐果敢的郎主怎么了?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大姑娘上轿也没你这样难!
谢景明深深吸了口气,似是下了一个非常难的决定,“策反顾庭云,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他脱离河东王家,投靠并州老曹。在此期间,他所有寄到国公府的信,都先交到我这里。”
这个顾庭云颇有本领,不到一年的功夫,从王家一众幕僚中脱颖而出,颇受王经略史器重,已开始准备接女儿去丰州了。
他和太子必有一战,王家是太子死忠,若铲除王家,顾庭云必定会受牵连,他不想因此与顾春和生嫌隙。
更不能让她从身边溜走!
再等等,等顾庭云想通了,愿意来他这里的时候,他再安排她父女相见。
想了想,谢景明又着重叮嘱一句,“务必保证顾庭云的安全,务必。”
“得令!”
“收拾东西,回城。”
“得……诶,还有两个营地没操练,这就走?”
谢景明似笑非笑瞅他一眼,“你留下是一样的,毕竟安西铁骑出身,这等小场面难不住你,对吧?”
啪啪啪,许清再次在心里把自己的脸扇肿了。
于是等国公府的姑娘们准备游金明池那天,舅老爷神奇地回府了,而且也不待人邀请,非常自然地,跟着一众人去了金明池。
蔡娴芷挽着柴元娘的手,偷偷笑道:“准是听说你来了,才慌里慌张从城郊赶回来,舅舅可是头一回扔下公务不管。”
柴元娘笑而不语,眼角余光瞥见最后的谢景明,嘴角的笑微微一僵。
顾春和缀在她们几个最后面,努力忽略身旁那人的气息,安然那丫头,一见谢景明来了,吐吐舌头,立马跑得没影儿。
真是有眼色的好丫鬟!
风从他那边吹过来,一阵阵清香沁人的气息萦绕鼻尖,分辨不出来是什么香,乍一闻有点点的苦味,很快又是清新的酸,就像刚刚切开的柑橘,又泛着绵长深沉的木香味。
金明池的人很多,各色花香、甜香、脂粉香混杂,他身上的味道却始终没有被侵染。
顾春和的脚步慢了,她太奇怪了,为什么想这些有的没的?他喜好何种熏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府里有人悄悄传,他要和柴大姑娘定亲。为此安然还痛骂了几个嚼舌头的婆子,直接扭到田氏跟前,把人打了一顿板子,发卖出府。
顾春和只觉得欲盖弥彰。
无所谓了,反正爹爹就要接她来了,从此国公府的是是非非都与她无关。
如是想着,她又笑了起来。
“想去宝津楼看看吗?”不知何时谢景明与她并肩而行了。
宝津楼在南岸,是官家和嫔妃们宴息的地方,守卫森严,寻常人不得入内。
当然,他不是寻常人。
顾春和不想沾这个便宜,“还是跟着大家一起逛的好,这里人太多,走散了就找不到人了。”
谢景明又道:“去西岸,那里人少,还可以钓鱼,你会钓鱼吗?”
顾春和摇摇头。
“无妨,池子里的鱼可傻了,有饵就上钩,一钓一个准。”
顾春和看他的目光有点复杂,竟含着丝丝的羞恼。
谢景明一怔,忙补充,“还有捞鱼的,给一个厚纸做的巴掌大的小网子,十文钱一次,只要网子不破,可以一直捞。那池子很小,鱼只能在里头打转,网子也很结实,我试过……”
顾春和把头扭向一边。
谢景明摸摸鼻子,终于闭上了嘴,暗恨许清不已。
近墨者黑,定是被那话痨传染了!
演练场,许清站在漫天沙尘中声嘶力竭,“冲啊!杀啊啊……阿嚏!”
惊天动地,眼泪都打出来了。
许清吸吸鼻子,眼泪汪汪,又是一连串的喷嚏。
谁骂我?阿嚏!
“十七叔!”谢元祐啪地收起折扇,“真是稀奇,你不是最讨厌人多的地方吗?今儿怎么有兴致来金明池了!”
谢景明笑了下:“我不能来吗?”
气不顺?谢元祐诧异,他们两个面和心不和,可十七叔从没当众给他下不来台,这是被谁气着了?
“能来,当然能。”他呵呵笑着,目光向他周围的人扫去。
柴桂首先与他见礼,谢元祐上下打量一番,赞叹道:“高大威猛,英气勃勃,不愧是将门之后,川渝的平安富庶,柴门一家功不可没。”
柴桂假装听不懂他的暗示,随意敷衍两句,默然立在谢景明旁边。
谢元祐又看向其他人,“这几位是国公府的姑娘吧,若论十七叔的关系,我也算是你们的表兄了。”
顾春和隐在后面,深深低着头,饶是如此,谢元祐还是一眼瞧见了她。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或者说,他忘了掩饰。
谢景明站到顾春和身边,低声说:“抬起头。”
顾春和一怔。
他垂眸,“我在,你怕什么?”
对啊,她又没做错事,为什么一副认错的样子?
顾春和紧张得手心攥出了汗,可还是抬起了头,大大方方笑了笑。
啪嗒,谢元祐的扇子掉在地上。
谢景明冷冷哼了声,让你抬头,你笑什么笑!
谢元祐索性不要扇子了,从随从挥挥手,鞠球已落入手中,“我们在玩蹴鞠,难得十七叔有空,一起来吧?”
叫上门的战书,岂有不应之理?
便寻了一处空地,谢元祐道:“我们这队人齐了,十七叔那边还差几个,不如就近从禁卫军里挑几个出来。”
虽说时下蹴鞠风行,但陪谢元祐玩的都是专司蹴鞠的高手,禁卫军忙着操练巡逻,蹴鞠就是平时没事放松放松,哪能和太子的人比?
谢景明却同意了,也没怎么挑选,随手指了几个人出来,“不必紧张,玩玩而已,平时怎么踢,现在就怎么踢。”
这漫不经心的态度!谢元祐不乐意了,“既然十七叔有兴致,咱们就好好玩一场,来,我添个彩头,谁赢了,我那块田黄就归谁。”
众人不由一阵倒吸气,田黄比黄金都贵,太子手里的肯定更是极品中的极品!
谢景明淡淡道:“既如此,我也来个彩头,西域汗血宝马。”
人们张口结舌,俨然明白,这俩人斗上气啦。
这彩头实在太诱人,太子的队伍忍不住摩拳擦掌,眼放绿光。
反倒是谢景明的队有些士气低落。
谢景明笑道:“还没开始,最后结果谁也不好说,彩头归彩头,能和蹴鞠高手过招,本身就是极其难得的事。你们放开了踢,这种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了。”
禁卫军的一听,没错,对方是大周朝最擅长踢蹴鞠的,输了很正常,说出去也不丢人,可进一球就值得吹牛一辈子!
很快情绪高涨起来。
谢景明笑笑,脱下半臂罩衣递给顾春和,“今天没带长随,帮我拿一下。”
顾春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谢景明直接扔她怀里。
柴元娘眼神微闪,嫣然一笑:“不如我们也来下注,红队是太子,黑队是王爷,各自拿出彩头押注,看谁运气最好。顾妹妹,你押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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