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绮月宗药堂。


    顾折乌躺在疗养单间里冰凉的石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房顶。


    他自醒后,一动不动地望着房顶已许久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有人在门外轻轻叩了叩门。


    顾折乌沉寂的眸子闪过一丝光泽,他坐起身,紧紧抓住床单,低声问道:“谁?”


    “是我,药堂弟子,你睡了么?看看你的伤势,顺便帮你换换药。”


    顾折乌松开手,眼底光泽黯下去:“进来吧。”


    弟子要帮他换药,他抵触,说了一句:“我自己来。”


    那弟子觉得他造作,便故意袖手旁观,任凭他背上的伤够不着涂不上。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涂了多久,连什么时候涂完的都没印象,仿佛刚才在动的只是他的身体,他的意识早已飞走了。


    直到弟子吹灯走了,关上了门,把他整个人放逐到黑暗里,他才意识到刚才一直在走神,现在甚至记不清那弟子是男是女。


    他在黑暗里放松下来。


    黑暗才是他熟悉的颜色。


    渐渐地,他快要沉睡了。


    小竹门又传来“笃笃笃”的轻响。


    顾折乌睁开眼,道:“刚换过,不必换了。”


    “是我。”


    顾折乌愣了一下,踉跄起身下床,把手搭在门把上,他随手一拽衣襟,遮住锁骨上的伤。抬手用小火球术点亮了烛火,拉开门:“师姐……”


    明明刚才的声音已经恢复了,现在又哑了。


    他又重新说了遍:“师姐,你来了。”


    许凤瑶一进门,就轻柔地拉住了顾折乌的手。


    顾折乌身体一僵。


    许凤瑶手指冰凉,柔弱无骨,她双手包裹住顾折乌的左手:“小乌,伤还疼不疼?”


    “不疼。”


    许凤瑶咬着嘴唇:“是师姐不好。”


    “不是。”


    许凤瑶眼里泪光颤动:“是师姐本事太小,没有把你保护好。”


    顾折乌眸色沉沉:“师姐……很好……”


    许凤瑶抽了抽鼻子:“给我看看你的伤。”


    顾折乌摇了摇头:“这点伤不算什么,刚才有弟子已经帮我上了药。”


    许凤瑶轻手轻脚关上门,把顾折乌拉到墙角。


    她不说话,只是不住地从鼻头发出抽泣的声音。


    顾折乌手指一颤,低声问道:“师姐,你……怎么了?”


    声音轻柔,像是不愿惊扰到谁。


    许凤瑶擦擦眼睛:“白天我那样说你,你有没有生气?”


    “不生气。”


    “我觉得我好坏,我当时,应该对你好点,事后我很后悔,对不起……”


    “你没有错,不要怪自己。”


    许凤瑶又道:“小乌,我很害怕……”


    “师姐害怕什么?”


    许凤瑶揉了揉眼睛,声音有些颤颤:“齐悦好像发现了什么,她打算向执法堂告状……”


    顾折乌眉眼里显出几分戾气:“她是怎么说的?”


    许凤瑶有些委屈:“你走了以后,她和执法堂的人说她知道真相。”


    顾折乌抚慰道:“这不可能,当时没有人在场。她应当是心思恶毒,想拉我一起下水,刚好歪打正着了。”


    他垂眸望她,话声平静:“你别怕,我来处理。”


    可许凤瑶并不相信这句话,她心思细腻容易多疑,这话太抽象,在她这儿空泛无力。


    许凤瑶低着头:“小乌,要不我去自首吧,我一直都没告诉你,叶山居死后,我日日不安,夜夜难眠,饱受煎熬,还不如咬牙认了……”


    “自首?”


    说到这儿,许凤瑶似乎再也克制不住,浑身发抖,在角落故作逞强地缩成一团,似乎在拼命忍着泪水,但喉头已经哽咽:“我去把事情揽下来,也好过把你也搭进去。大不了我的清白不要了!我拼了命努力淬炼的一身修为不要了!尸山血海拼杀来的掌宗大师姐地位不要了!苦心孤诣经营来的好人缘也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顾折乌垂眸看着她,神情晦暗不明:“你不必这样。”


    你不必这样……


    是什么意思?


    许凤瑶心虚了,他不确认顾折乌所说的“不必这样”,是指的她不必去自首,还是说……


    自己的真实意图,被看穿了?


    她当然不会真的去自首,但她总不能冠冕堂皇地要求顾折乌去自首吧?所以她心里打着顾折乌的主意,极尽试探,看顾折乌肯不肯主动为她自首。


    如果他肯,那是最好。


    如果他不肯,那她只能使用下下之策了。


    人总要为自己打算的,她觉得自己这样做也没错,毕竟她把自己洗净了,凭借稳当的大师姐地位,她才能想办法给顾折乌减刑。


    没必要两个人都因为此事永远不能翻身。


    况且,她心想,她不会将他当做弃子彻底丢掉的,对她来说这都是权宜之计。


    许凤瑶无比心慌,怕被顾折乌看穿,转移了话题:“其实叶山居也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


    “嗯,他虽然欺负我,但毕竟未遂。你二话不说直接把人杀了,还把他的手剁了,下手是狠了……”


    “他死不足惜。”


    见她抿着嘴不说话,顾折乌道:“师姐,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我倒不是责怪你,只是怕你以后遇事还这样冲动,伤了自己……对了,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说我不必这样。”


    顾折乌把她闪躲的眸光看在眼里,他不想拆穿什么。


    他微微俯身,声音低沉:“你别下来蹚浑水,交给我,我会把你撇净的。”


    “怎么撇?小乌,说真的……你不会害我吧?”


    顾折乌沉默着。


    他的神情被阴影遮掩了,声音也听不出情绪,这样过了半晌,他缓缓道:“不会。”


    许凤瑶还是不放心,她还在试探:“你不会是……想要自首吧?”


    顾折乌低低嗤笑,似乎觉得这两个字在他的世界里,相当滑稽。


    他认真地摇了摇头。


    “那你……你……”许凤瑶咬着嘴唇,泫然欲泣,她“你”了半天,“你”不出下文。


    “我有我的办法,师姐,你会相信我么?”


    “会……”许凤瑶背过手,抠着指头,她心里很失望。


    她觉得她不会相信他了,他都不肯为了她自首。


    可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想当面撕破脸。


    她用余光深深地看了顾折乌一眼,心道对不住了,既然他不能顺着台阶上来,她只能采用下下之策了。


    顾折乌端详她片刻,沉声道:“快去休息吧,在这里太久,你会被人看到的。好好睡一觉,天亮以后,什么事都没了。”


    *


    与此同时,执法堂内。


    许钦神色复杂地劝导齐悦:“什么办法?齐悦啊,你知道这是律法,不能儿戏的。”


    齐悦点头如小鸡啄米:“证据我提供不了,但是我有办法让嫌犯自投罗网!到时,咱们来个出其不意、瓮中捉鳖、关门打狗!我保证真相大白!”


    其实也没有嘴上说的这么有把握,但跟人谈判,气势要足!


    付一念在许钦背后发出“嗤”地一声冷笑:“黄口小儿,执法堂不是你玩耍之地!堂主,我们快按流程……”


    “我还没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许钦打断他。


    付一念舌头在嘴里打了个结,不耐烦地剜了齐悦一眼。


    齐悦幸灾乐祸地朝他一笑。


    但许钦也就是嘴上客气,还是摇了摇头:“不是我不肯,而是无证出手,太不合理。齐悦啊,如果没有证据的话,咱们就开始上流程吧!你别怪我,身为执法堂主,就算今天犯错的是我老子,我也得审!我们开始了,啊?”


    许钦手里的惊堂木就要锤下,就看见齐悦高高地举起手,手中一枚令牌像黑夜里的灯火,在她那点微薄修为的催动下,强行闪着金灿灿的光,似乎想要闪瞎谁的眼睛似的。


    齐悦仰起头:“绮月宗主亲传令牌,见令牌如见宗主!”


    许钦和付一念,以及所有执法长老都不约而同起身,朝着令牌做了个揖,许钦沉思道:“这是自然……只是,即便宗主在此,也不能公然包庇违法犯禁之事。齐悦,不要使我为难啊!”


    初次使用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技能,她心里多少有点紧张,但也尝到了爽头。


    十八线糊咖出身,天生戏精体质,使她装起哔来,无师自通,自成一派,她一手负后,故作深沉人模狗样地点了点头:“不违法,不犯禁。我现在持令命令你们——即刻配合我展开布局!今夜,我要执法堂配合我捉拿凶嫌!即刻!而我的案子,延后再审!”


    眼看众人见了鬼一般看着她,她装得有些上瘾,清了清嗓子:“尔等——得令?”


    以许钦为代表,以付一念为圆心,整座执法堂的长老们顷刻间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齐悦已经在执法堂大概七进七出了,而这样的齐悦,他们第一次见。


    又新鲜,又陌生,又有些……难以抵抗。


    许久的沉默后,许钦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齐悦:“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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