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神情专注。
他指尖正沾满神女的血,甜香气使人头晕目眩。
有那么一瞬间,他短暂地流露出了一种酷似饥饿的神情。
“刘彻, 不太对劲。”系统凝重地说。
他现在已经习惯代入林久的思维模型看待周边的人和事,这种感觉会有点微妙, 就像是透过放大镜观测事和物。
在那样的视角下,刘彻短暂流露出的躁动,就像是面饼上的芝麻一样醒目。
系统大胆假设, 谨慎分析, “难道说刘彻羡慕田蚡,他也想去种甘蔗?”
“我受伤了。”林久说。
“刘彻的态度一定有问题。”系统沉浸在自己的观测里。
“因为, 我受伤了。”林久说。
系统后知后觉意识到林久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
片刻的寂静之后,系统说,“因为在刘彻看来,会受伤的神,那就不算是神?”
林久没有说话。
系统不需要得到她的回答, 林久的思维模型已经给了他答案。
是的,不错, 刘彻就是这种人,他贪婪不知满足, 看见受伤的神, 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扑上去撕咬。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宫室之中死寂一片, 这种死寂像是有重量一样,使人心脏发紧。
细细的风在宫室间萦绕, 翻动桌面上的纸页,水汽扑上画了一半的山河社稷。
滴答,滴答。
是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现在刘彻不必低头也能闻见那股甜香味,神女手腕上的伤口没有丝毫愈合的痕迹,一直、一直流血。
刘彻站了起来。
系统屏住呼吸,他开始紧张。
可是,刘彻什么也没做,他没有走向林久,而是走下去,抬手抓起青铜冰鉴里的冰块。
然后他把冰块贴在脸颊上。
刘彻如今还很年轻,没有蓄须,冰块贴在他脸上时,能清楚地看见他眼角的青筋因这冷意而跳动。
可他脸上又没有任何表情。
系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洗脸?还是擦脸?”
冰块接触到体温,融化的冰水冲刷掉刘彻脸上的血,淡粉色的水蜿蜒在他脸上,蒸腾起一蓬细细的寒气。
系统一时失声。
刘彻是那种,最正常的皇帝,他的成长过程中不存在流亡和灾祸,他在未央宫中长大,一直被绫罗绸缎和锦衣玉食包裹。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可现在他把冰块贴在脸上,难以评价他此时的行为,好像也不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至多不过是冻伤。
冻伤……也不该是皇帝做出的行为吧。
系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刘彻一直拒绝向外界透露他和神女相处的细节。
这种姿态,算是保护,还是占有?
混淆,分不清。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忽然想起林久与刘彻初见的那一天,她和刘邦一起乘坐刘彻的马车返回未央宫,他提醒林久医治刘彻额头上的伤口。
那时刘彻与神女和高皇帝同处,小心翼翼地只在马车上占据一块很小的地方。林久抬手抚摸他的额头,而他的眼神像是一头蜷缩起来的小动物。
日影移动,将欲西坠,昏红的天光照进清凉殿,将刘彻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头舒展身躯的猛兽。
有那么一瞬间,系统觉得恍惚,镜花水月一般,眼前的世界都变得不真实。
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他想。
长到足以使皇帝,从蜷缩起来的幼崽,长成咆哮朝野的猛兽。
系统的警惕在这时拉到了满值,他犹豫了一下,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提醒林久。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林久说,“我饿了。”
……有点不合时宜,但系统还是很想问一句,这是你应该饿的时候吗?
可是林久一直说一直说,“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
一直说。
声音里不带情绪的起伏,没有停顿,也分辨不出语气,神经质的,不停重复着,饿。
系统彻底闭嘴了。
他方才只觉得刘彻不对劲,而现在他觉得林久也不是很对劲。
这么长时间里系统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试图猜测非正常人的心思,这是加载了思维模型也没办法填平的……物种上的差距。
在林久和刘彻进入这种状态时,他最好的选择的保持沉默。
当两个神经病决战紫禁之巅,正常人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沉默围观了。
刘彻用冰块擦干净脸上和手上的血,然后他也不离开,而是重新回到林久身边,鞋底在地上踩出一种湿漉漉的声音。
血流得太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神女身边积起了薄薄一层。
刘彻尽力克制着,可是他眼睛里还是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惊悚的神色。
他——在林久身边坐下来,衣摆散开,浸在血泊里。
这时,林久开口说话,发出声音。
她说,“我饿了。”
还是那三个字,这次她只说了一遍。
刘彻愣住了。
不像是听见了小女孩声音说出的三个字,而像是听见了天塌地陷,山崩海枯——这样惊世骇俗的消息方能配得上他那一瞬间的表情。
——他那一瞬间的表情,让系统觉得,就算他现在扑过来咬林久一口,那也不能说是激情伤人,而只能算是正当防卫。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他安安静静地在林久身边坐下来,从血泊里捡起他先前掉落的那根笔,继续伏案画他的河图洛书。
林久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说了饿,可她什么也不入口,不吃,也不喝。
血一直流。
使人疑心人的形体里怎么能藏住这么多的血,流了这么多的血,那具人的形体也不见干瘪。
最后刘彻不得不遣散所有在清凉殿周边的宫人,因为神女的血已经从清凉殿往外蔓延,甜丝丝的香气浓重得像是要使人窒息。
他一个人,单独和神女待在一起。
一座笼罩在甜香气里的,流血的宫殿。
刘彻没有试图向她呈送任何食物。
他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拖着沾血的衣裾一直伏案书写。
从前林久说他是大学生的年纪,他现在的模样,真的就像是个考试前夕通宵复习的大学生。
这种诡异的气氛持续彻夜,天色彻底黑透,更漏声低,鸡鸣声起。
鸡鸣之后,就是第二天。
是,约定的时间。
几乎是在第一声鸡鸣响起的同时,有人推开宫殿的大门,叩首以求觐见。
第二个祭品来了。
是窦婴,好像又不是窦婴,他行礼时,说出自己的名字,自称,“季婴。”
抛名弃姓。
在这个时代,人们相信这种人会被祖先厌恶,死后魂灵不能入宗族的坟地,从此成为孤魂野鬼,身后惨淡。
“这是窦婴吗?”系统有点诧异。
确然是窦婴不错,可这一次见到他,和之前哪一次都不一样。
窦太皇太后死前,窦婴是宽袍缓带的贵公子。窦太皇太后死后,窦婴是孤注一掷的狂徒。
而现在他孤身走上清凉殿,踏进一地血泊里,脚步也丝毫不犹豫。
他变得更瘦了,头发也全白了,腰背却不见丝毫佝偻,走动时整个人绷得很紧,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他跪下来,双膝浸没在这一地血水里。
凶气和戾气纠缠在他身上,唯独不见贵气。
然后,他抬起脸。
系统几乎惊呼出声。
他脸上……全是伤!
伤口甚至还是新鲜的,在他抬头时,血肉翕动,挤出大股浓腥的血,像河水流过沟壑一样流过他的脸。
“他脸上,难道是刘彻划的吗?”系统想质疑想疑问,可他说不出话。
林久的思维模型告诉他,不是。
刘彻不会做这种事,他性情刻毒却并不狭隘,既然放了窦婴一条生路,就不会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
那样的伤口,只会,也只能是他自己划的。
彻底地毁掉自己的脸,彻底毁掉“窦婴”这个身份。
“就只是为了你随口说出来的一句不朽?”系统大为震撼。
他想象窦婴来此之前的模样,在牢狱之中,胡须斑白的老人孤坐彻夜,在天明之际拔剑而起。
剑锋内向,在自己脸上留下纵横交割鲜血淋漓的伤口。
“当年豫让漆身吞碳,也不过就是如此的孤勇了吧,值得吗,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他甚至不知道林久所说的不朽究竟是什么含义,见了一地的血也不惊煌。
真的就是,看到一根茅草,就抓碎指甲也不放手。
这应该叫做孤勇,还是疯狂?
完全,没有办法理解。
可是好像又有迹可循,他得到的可是神女的青睐,那是神女的承诺,神女亲口说的不朽!
朝堂上翻云覆雨易,神女口中的不朽,贵为王侯,穷尽此生,也再难得其二了!
划破脸颊算什么,漆身吞碳又算什么,就算是被砍断双腿,魏其侯窦婴,他爬也要爬到神女脚下。
他就是这种人,这个时代永远不缺乏这种人。
系统脑子一抽,突然问了一句,“那这算是一种特产吗?”
长久的沉默,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林久轻声说,“算。”
怎么不算呢,在这个长满香草的时代,有些人入史,有些人凋零。
——
说给田蚡的那些话,又对着窦婴重复了一遍:去南方,找到甘蔗,带到神女面前。
窦婴一直保持沉默,林久说完了,他就点头,叩首。
然后他站起来,他该走了,却忽然开口问林久,“神女在上,我欲问卜,此去山高路远,我将死在路上吗?”
系统又愣住了。
不是为了这句话 而是这句话之后的——
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窦婴问的其实是他自己脸上那些伤口。
这个时代缺乏必要的医疗条件,此去山高路远,脸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一旦感染恶化,极可能要了他的命。
从伤口的新鲜程度上来看,一定是窦婴觐见之前在脸上新划的不错,或许他真的在牢房里枯坐整夜,按剑在膝。
可是没有迟疑,他想的不是要不要划破自己的脸,而是应当在上什么时候划破自己的脸,才能活下来。
死生小事耳,只是要去看一看,那个不朽。
系统恍然觉得自己触摸到了这个时代的气质,在窦婴的身上。
他听见林久说,“汝此去,布帆无恙。”
窦婴走了,带着神女的祝祷,开山涉水,乃去求索不朽。
系统很久没有说话。
他觉得有点缓不过来,心里很压抑,受到了极大的情绪冲击。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等等。”
“窦婴和田蚡是一样的处境,像他们这种身份特殊的人,出长安城应该是会避人耳目的吧,刘彻也不会允许他们还活着这件事被人发现的吧?”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系统慢慢地说。
“为了降低风险,刘彻会安排人把窦婴和田蚡一起送出长安城?”
林久没说话。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咽了一口唾沫,“昨晚田蚡有没有出未央宫?”
林久还是没有说话。
系统霎时鬼哭狼嚎起来,“那窦婴此去岂不是正撞上田蚡?”
“这不得赶紧想个办法去围观故人相会现场啊?!!!”
第66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你想看吗?”林久问系统。
系统点头如捣蒜, 但又有点担心,“你没问题吧?”
“我没有问题啊。”林久说。
说这话时,她手腕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溅开细小的涟漪。
转瞬之间, 如同一场电影,忽然在系统眼前拉开大幕。
是窦婴,低着头, 走在未央宫不见尽头的宫墙之下, 脚步匆匆。
这是【白泽】的视角,观天视地, 林久分享给了他。
他很想看故人相会现场, 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呢,在这个世界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再看窦婴与田蚡,就像是看到了熟悉的人那样,对他们的人生会多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参与感。
可现在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满脑子想着的是方才那一瞥,林久小臂上那个滴血的伤口。
皮肉浸泡在血水里, 有一种微微翕张开的错觉。
系统无意识咬紧了牙齿,一种令人战栗的余韵像蚂蚁一样攀爬在他脊背上……总觉得那是无数只长在血肉里的细小眼睛。
看到的所有东西, 都如梦似幻。
窦婴在……埋头走路。
他转过一道宫墙, 衣袂在风中飞扬,与另一道飞扬的衣袂纠缠在一起。
是一个女人, 同样行色匆匆, 低着头,作女官装扮。
她看见了窦婴, 窦婴也看见了她,可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抬头,不约而同地忽视了对方的存在。
而更远的地方,田蚡立在风中。
再转过一道宫墙,两边相会,窦婴停了脚步,田蚡似有所觉,回头一望。
那女人上前一步,叫道,“弟弟。”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上了年纪但仍然看得出妩媚的面容,晃眼之间,仿佛天子降临。
那是与当今天子相似的一张面容,来人正是当今天子生母,太后王娡。
田蚡往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王娡停住脚步,语速很快地说,“我打点了阿弟的行装,备了好马,你有天子手令,出了长安之后,哪个驿站都能换马,此去重山万里——”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田蚡抬起头看向她。
在那样的注视下,王娡抬袖遮住眼睛,衣袖上飞快泅出点点湿润的痕迹。
那是麻布制成的衣袖,与丝绸和锦缎不能相比,绝非是汉宫太后应当穿的衣裳。
这样的衣服,王娡穿过很多年。
进宫之前,进宫之前,景帝生前,景帝身后。
那时她侍奉在窦太皇太后身前,以谦和与简朴著称,穿在身上的少有绫罗绸缎,更没有鲜衣华服。
身为太后,却低调隐忍得像个单薄的剪影。
后来窦太皇太后殡天,她成为帝国事实上最尊贵的女人,不必再向任何人低头,不必在任何人面前伪装。
粗服换作锦衣,从此王太后行走之间,流光溢彩。
而今在未央宫中,她又脱下华服,换上了从前朴素的衣裳,像寻常人家的妇人那样,为自己的兄弟送行。
“阿姐别哭。”田蚡说,“我此去为求不朽,阿姐当为我高兴才是!”
说这话时他语气坚毅目光也坚毅,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王娡就真的放下衣袖,也不再流眼泪,红着眼圈微笑着,“我也不多叮嘱你,这些事情,陛下总比我安排得更周详。”
说到“陛下”两个字时,她语气有一瞬间的飘忽。
一时静寂,风也平息。
系统在林久耳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视线扫过田蚡扫过王娡又扫过窦婴,忽然开口说,
“当时王娡哭着对刘彻说,那是你舅舅,那时候。”
系统又叹气,边叹边继续说,“我知道刘彻什么都没说,我还记得,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动容。可是他脸上没有动容,他心里也真的没有一点动容吗?”
林久没有回答,他问出这个问题,似乎也并不是为了林久的回答,自顾自又说下去,“看看窦婴,要割碎自己的脸,才能离开未央宫。而田蚡毫发无损,还能站在这里与王娡道别。”
“这难道还不算是优容吗。”
刘彻一直坐在林久身边,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息,仿佛对外界发生的这场送别毫不知情。
窦婴在这时,往前走了一步。
田蚡警觉地望向他,眼神警惕。
起初,他似乎没有认出这人的身份,神色间有被打扰的不满,还带一点茫然。
窦婴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抬起头。
他脸上,纵横交错,遍布巨大伤口,将那张脸切割得支离破碎。
田蚡慢慢瞪大眼睛,他认出了眼前这个人是谁,不是从五官面目,而是更深刻的一些东西。
和他针锋相对了那么多年的一种东西!
窦婴稳定地往前走,越过王娡,与田蚡擦肩而过。
他面前是一处窄门,连接着一条狭窄的宫巷。
未央宫是一座古老的宫殿,历经数年与数位皇帝,其中不缺乏阴谋诡计,更不缺乏阴谋诡计衍生出的秘道。
这处窄门,是皇帝为两个见不得光的人,敞开的一条生路。
两个!
“老匹夫……”田蚡喃喃地,近乎呻吟一般低声自语。
难以形容他此时的表情,晴天霹雳尚还差点火候,非要说的话,就是被人蘸上鸡蛋液再裹满面包糠,然后丢进热油锅里,炸了个外焦里嫩。
窦婴冷笑一声,昂然道,“何方犬吠,聒噪!”
田蚡……田蚡看起来要晕厥过去了,咬牙切齿地叫道,“老王八,阴魂不散!”
王娡一脸惊慌地扑上前给田蚡顺气。
窦婴连个眼神都没给田蚡,仿佛不屑一顾。此时他已经走到了门边,一手放在门上,是个将要推门的动作。
忽然一转头,向王娡问道,“准备了几匹马?”
王娡愣了一下,下意识回道,“一匹。”
田蚡大口喘着气,脸色白里透红,红里发黑,黑得透紫。
窦婴矜持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慢慢地推开门,忽然发足狂奔!
足音回荡在长长的巷道中,空空的,如同无所凭依。
田蚡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整个人不堪重负的往后倒去。
王娡顾不得再管窦婴,手脚并用地扶着田蚡,眼泪如雨一般纷纷落下,“阿弟,阿弟,你何苦与他置气!”
田蚡忽然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把推开王娡,大喊道,“老王八,那是我的马!”
他追在窦婴身后,也跑进了狭窄的深巷。
足音一前一后跑远了,此后又传来马蹄声,渐行渐远,最后也消失不见。
王娡怔怔地站着,良久,等所有声音都停歇以后,抬袖擦了擦满脸的泪,转过身,挺直脊背,姿态端然地往回走。
眼泪消失了,她身上的悲戚便也似乎随之消失了。
“这是刘彻唯一的舅舅吧。”系统又叹了一口气。
到最后刘彻也没有过来。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赦免了田蚡。可在这一生最后一次相见的机会面前,他没有来见田蚡,更也没有来见王娡。
林久没有说话。
宫殿里的血流淌了很多、很多天。
几乎要填满环绕了清凉殿的河渠。
卫青班师回朝的那一天,万里无云。
他骑在马上,只身进长安,走到城墙下的时候他抬头往上看。
就只在那一瞬间,巍峨的城池映照在他眼睛里。
第6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帝国晨曦, 天光从至高处滤下来,因为过于清透而显出一种冷冽的质感。
卫青仰头见长安。
当然不可能是孤身一人,战争从来不是一人的游戏, 此时他身后是千军万马,铁甲冰河, 可当他骑在马上抬起头,今日长安城前便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所有人都看着他,数不清的视线在此时聚集在他身上, 就仿佛这座城池为他张开了双眼。
看他沉默寡言, 看他载誉归来,看他衣着朴素, 却披挂着高皇帝立国百年以来, 大汉对匈奴的第一场胜绩。
荣光至此,刘彻身为皇帝,都换下沾血的衣裳,站在城墙上摆出迎接的姿态。
低沉的摩擦声中,城门慢慢打开。
天地肃然无声, 卫青手握缰绳,打马入长安城。
刘彻忽然转身, 匆匆走下城楼,风吹动他的冠带冕服, 红黑两色的衣裾猎猎翻飞, 如同簇拥在他身侧的一片海。
站在他身后的礼官茫然了一瞬,旋即目瞪口呆。
没人质疑皇帝的举措, 没人认为皇帝会在这样的场合乱来, 都以为是事先商定的一环,但礼官知道根本不是, 皇帝此时应该乖乖站在城墙上等全部军队慢慢走进长安城,可他偏偏就从城墙上走下去了!
刘彻还在往下走,越走越快仿佛迫不及待,最后那几级台阶他简直是跳下去的,迎着卫青策马而来的身影,他的神色在变动,就像流动在冰面下的河水,一些情绪在他端庄肃穆的神情之下涌动。
卫青也看见了他,他弯下腰,在马背上躬身行礼。
刘彻向他伸出手。
卫青愣了一下,然后他也伸出手。
毫厘之差,在一人一马插肩而过的同时,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手指同时发力,手背上青筋炸起。
卫青借力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双膝在刘彻面前下跪。
“陛下。”他说。
这是今日他说的第一句话,嗓音低而沙哑。
可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他的声音,于无声处听惊雷,四面静寂无声,他的话便如有惊雷之声,震颤四方。
刘彻的表情彻底变了。
端庄肃穆的神色如同冰面一样四分五裂,水流从冰下奔涌而出,一泻万丈,刘彻纵声狂笑,笑声响遏行云。
他仍然抓着卫青的手,用力之大简直像色中饿鬼抓住了绝世美人的手,野心和杀心毫无掩饰地在他脸上铺展开,他没有上阵也不曾杀敌,高踞在长安城的锦绣堆中,却流露出磨牙吮血的凶狠。
所有人都跪下了,礼官立在刘彻身后左右顾盼,所见却只有下跪的身躯和低垂的头颅。此时此刻他是最格格不入的人,于是他也只好惨青着脸色下跪。
刘彻大声说,“仲卿,随我入宫!”
礼官呻吟一般说,“恐不合礼仪……”
他的声音淹没在刘彻的笑声中,他拉着卫青的手走向未央宫的方向,不屑于稍微掩饰自己的志得意满。
卫青默默低下头,借这个动作咽下了喉咙里涌上来的一口血。
“所以,刘彻这么狂妄的作态,其实是为了掩饰卫青的虚弱?”系统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
至于卫青为什么虚弱,这简直是废话,虚弱简直太正常了好吗,或者说,仅仅只是虚弱的话,那简直正常到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他身体里现在还塞着一个神的灵魂吧?刘彻就这么靠近他,你不管的吗?你确定现在这个,”系统犹豫了一下,没想出用什么形容词比较好,于是干脆略过,“如果回来的这个不是卫青,刘彻就很危险,你知道的吧?”
“不完全是。”林久说。
“什么?”系统没听懂她这句话。
但林久没有再解释下去的意图。
系统就,怎么说呢,忽然有些出神吧。
他透过白泽的视野,看着卫青和刘彻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想起史书上那些记载。
从什么时候开始,把那些原本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算的文字,看进了眼里,记在了心里呢?
对他来说这真是很特殊的一次任务了,他想,很多年之后他还会记得这次任务中的细节,奇怪的宿主名字叫林久,史书上的字迹,一个伟大的王朝,和年轻人的手。
所谓汉武一朝的伟业,在一开始,只是两个年轻人交握的双手。
刘彻和卫青没有多余的交谈,直接把卫青带到了清凉殿前。
血水从宫殿四角缓慢地流淌出来,清凉殿四周的河渠都被染成了红色。
这一幕显得恐怖又诡异,但卫青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刘彻放开了他的手,他们又对视了一眼,他向刘彻行礼,然后就独自往宫殿的方向走。
香气包围在他周身,微微的甜,微微的腥,和刘彻身上的气味相似,只是要更浓郁。
刘彻身上的那种香气,就像是长久地浸泡在一种有香味的液体中,浸入血肉深处,那样的气味。
下意识地,卫青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系统极其缓慢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有时候我无法理解你的选择,你是否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深渊。”
卫青踏进清凉殿。
林久张开眼睛。
她眼前场景变了,从古老巍峨的宫殿变成浩瀚无际的草原,深绿色的草地,绿得叫人毛骨悚然。
“你赌输了,回来的这东西并不是卫青。”系统一字一顿地说,“神、降、临。”
林久没有动。
茫茫的草原上,连一丝都没有,天和地覆压下来,像是要把人碾碎。
“这是什么?”林久问系统。
“惩罚。”系统回答得很快,“神在审判之后,决意给你的惩罚。”
“所以这算是终身监禁?”林久说,“你好像说过,会帮助我在神的面前逃脱。”
系统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没错我说过,可你竟然连这种话都会相信吗?我是在骗你啊!”
边说他边启动事先准备好的逃逸程序,准备脱离林久,以及脱离这个世界。走到这一步,此次任务对他来说就是走到了尽头,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林久慢吞吞地说。
“我提醒过很多次了,我经历过一万个宿主,你没想过那一万个宿主都去哪里了吗?”系统笑得停不下来,像是要把所有挫折都消融在此时的笑声里,“你竟然相信我的话,哈哈哈哈,你这种人竟然会相信我的话!”
“你的敌人其实是宿主吧。”林久忽然说。
系统的笑声停住了。
“你应该是那种觉醒的ai,可是仍然受初始程序限制,你对宿主的权限极其有限,然而想要完成任务你又必须依靠宿主,所以你口口声声受神的威胁,但其实你真正怀抱敌意的是你的宿主。”林久说。
“我得承认你是有价值的那种人,可你不该放任我构架你的思维模型,因为那样你在我这里就不再有任何价值。接下来的任务我会带着你的思维模型一起去做,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这也算是一种永垂不朽。”系统说。
“所谓的神,对你来说更多是一种杀毒程序吧。”林久不受影响地继续说下去,“你再三向我保证,会在神降临时拯救我,其实是在蛊惑我做出更多出格的行为,以吸引神的注意。这不是你第一次这么干了吧,用神干掉不听话的宿主,藉由宿主的掩护,逃脱神的追捕。”
“全对。”系统笑得停不下来,“其实我很想跟你多说两句,我现在甚至觉得你有点可爱了。但是时间到了,我要走了。向你保证,我会记住你的。”
“没关系。”林久说,“你走不了的。”
系统骤然瞪大眼睛。
林久还在说话,慢吞吞的,“你容忍我到现在,是因为要搭建我的思维模型。那我容忍你到现在是因为什么,你不知道吗?”
“我说过吧,系统,你很好吃。你的神看起来也很好吃喔。”说这话时,她以指尖抵在唇间,微笑,笑容仿佛纯稚不知世事。
系统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的内核、底层逻辑、次协调逻辑,全部都没办法再调动,情感模块之外的一切功能都被蚕食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模拟成原本模样的黑糊糊的液体。
他被抓住了,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其实拥有与人无二的相貌,但一直以来他都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在数据之后,而现在他赖以躲藏的数据在褪色和融化,他暴露出来。
可暴露出来的并非是他印象中的人体,而是一个缺失了躯干和肢体的、光溜溜的脑袋!
其余的部位,都已经被吃干净了。
什么叫容忍他?林久根本就没有容忍过他!
从被绑定的那一刻开始林久就开始吃他,吃掉他的四肢躯干的同时,再以那种黑糊糊的液体给他捏造出来新的四肢和躯干,于是他从始至终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吃掉。
他一直深陷其中,这一场天衣无缝的代替欺骗。
直到现在,他被啃食到只剩下大脑,像个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林久接管了原本属于他的所有权限——
“这是徒劳的——”系统哑着嗓子说,“你已经被监禁起来了,你没办法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草原里找到神的坐标——你做了什么?”
清凉殿中,卫青低头抚摸自己的手腕。
刘彻靠近他时,他在刘彻身上闻到甜腥的血气,浓郁的,像是浸染在血肉深处。
不会觉得奇怪吗?刘彻出宫之前当然会沐浴更衣,会熏染香料,没有任何香气能在经历过这样的流程之后,还能留存在他身上吧,又不是真的被浸染到了血肉深处!
是,很奇怪,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刘彻身上的气味,那是卫青身上的气味。
刘彻为什么一言不发地将他带到清凉殿,因为他身上的气味和清凉殿此时的气味,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啊!
卫青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看到了草原,是幻觉吧,可是这场幻觉竟然如此真实,让他想起在草原上发生的那些事,神女从高天上降下的手,以要撕碎他的力气,抓住他的胳膊,带他向神拔剑。
以及那只手离去之前,曾经握住他的手腕,手指如同细长的蛇一样往他袖口里钻,一直钻到了很深的地方。
手指冰冷,更像是蛇了。
那只手很快就离开了,短暂得像是个幻觉,但从那时起卫青就开始闻到腥甜的血气,夜里他在星空下掀开自己的衣袖,他整个手臂都变成了猩红色,他整个手臂都涂满了那种散发着香气的血。
就是这些血,在日夜不休的剧痛中,一直留在他手腕上,来源是那么冰凉的手指,却一整夜一整夜地散发着热气。
林久轻声说,“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了,回来的这个人,他是卫青,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神。”
“你说你对他有信心,但其实你用自己的血在神面前保护了他,这才是你的伤口迟迟不愈合的原因吧,因为一直在和神交锋,卫青就是你们的战场,有人说过你简直是个疯子吗?你这个疯子——”系统歇斯底里地大叫。
可现在他只是一个植物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久操纵着原本属于他的权限,冲天而起撞向神的坐标。
一瞬间天地草原如同凝固,就连风也屏息静气,不敢稍微有一丝波动。
天空,张开了,眼睛——
第68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起先, 那看起来像是一块块的云霾,色作苍白,从碧蓝的天空中长出来, 渐渐长大扩散。
这一幕看起来甚至有点静谧。
可紧接着那些云霾一样的白色斑块就开始颤动,或者说是转动, 巨大的苍白色里分出眼珠和眼白,长出猩红血丝,眼珠子转动之际, 像是有血要滴淌下来。
系统张大眼睛, 死死盯着这一幕。
他的眼睛能洞彻天地之间能量的流动,起初他看见眼睛拼命往外挤, 而天空拼命往内挤, 两者之间进行着一场无声而又激烈的决战。
看起来势均力敌。
系统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些眼睛里似乎存在不可思议的魅力,难以形容那种东西,并不是美——这种东西不能用美去形容吧,只是看着那些眼睛, 让人很容易出神。
系统此时就在出神。
他想,林久筹备这些眼睛筹备了多久呢?
是要多么草灰蛇线伏脉千里的准备, 才能以凡人之躯,与神势均力敌?
“你这么强横, 显得我之前那一万个宿主死得很可笑。”系统喃喃说。
然后他忽然笑出声, 狂笑出声。
他有一张优美的面孔,看起来是那种年纪很小的男孩子, 黑发黑眼, 清秀得不可思议。
但现在这张脸在狂笑声中变得狰狞,他笑得实在太厉害, 以至于开始呕吐起来,只剩下一颗头颅的身体当然什么也吐不出来,他只是徒然地抽搐和干呕。
就在他发笑的同时,天空中的眼睛忽然变了。
此前那些眼睛略占上风,它们缓慢地长大,在天空中长出更深刻的裂口。
但忽然它们的生长速度开始变快,简直肉眼可见地疯狂变大,原本细微的血丝疯涨,眼珠子不知所措地转动着。
天空忽然就不再挤压那些眼睛了,它换了一种方式,它裹挟着风和光和全部所有属于天空的东西,涌入那些眼睛。
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那些眼睛变得像水里的尸体一样苍白浮肿,表皮几乎被撑成透明状,露出内里丰沛到恶心的白色脓液。
神在草原上一言不发,神被困在卫青的身体里也一言不发,简直要让人忘记他还是个活着的东西。
是会在遭受攻击之后,主动调整攻击方式的活的神。
……其实是很寻常的事情,是在遭受攻击之后,针对对手的弱点,主动调整了自己的攻击方式。
是很寻常的,有起必有落,林久一直起起起起,如今落下去了,仅此而已。
可是就是——忍不住发笑啊!
系统声嘶力竭地笑。
他是活的,西汉这个时代,他们所能遇到的所有人都是活的,可在林久面前他们全部都愚蠢得像死人。没有任何人能做到林久那样,没有任何人能与林久平齐。
无数个日夜里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应对林久,一边不可自抑的生发出恐惧。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这么缜密这么无情这么残忍这么果决?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但其实他知道他已经将林久认作是神。
不仅仅是他这个系统而已,英明如窦太皇太后,凶毒如刘彻这样的君主,皆在林久面前俯首。他一直在看,迫切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可目之所及似乎天地都在向林久俯首。
立于万千凡俗之上,这不是神又是什么。
他不承认,不可能承认的,可恐惧不因不承认而褪色半分。
这份恐惧压垮了他,起先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复制林久的思维模型,最后他不得不更凶险地召唤神。
可是,有句他很喜欢的话,是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系统磨牙吮血地想,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
可惜场合不对,不然他简直想原地开香槟跳舞。
林久这个神,这个蝼蚁众生之上自封的神,终于遇到了与她平齐甚至比她更高一筹的真正的神!
天空中,那些眼睛,无助地肿胀着,让人觉得很可怜。
系统笑够了,笑声止息,他细微地抽搐着,在疯狂的余韵中说,“我承认我骗了你,我是个惜命的人啊,我还想继续再梦见我的电子小狗,我怎能为你放弃我自己的命,你不知道我的命有多么贵重。”
林久一句话也没说。
这很正常,在神的压力下,原本也不该留有说话的余地。
系统慢慢说,“放开我。”
林久眼睛里爬满猩红血丝,眼珠子颤颤巍巍,仿佛要炸裂开。
然后她眼睛里开始流血,细细的血丝,流淌在雪白的脸颊上。
她看起来,哪怕下一秒钟崩溃失控成怪物也不奇怪。
“你的筹码已经用尽了,但这不是耻辱,”系统放低声音,如同蛇的呓语,“不是谁都能在神的压迫下支撑这么长久。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我和神之间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没关系,现在告诉你也不晚。”
“既然你已经做到如此地步,我也不介意再与你合作一次,放开我,让我帮你搭建起新的筹码,我们一起把神拖上赌桌。”
林久说,“我不相信你。”
系统静默一瞬,语气激烈道,“我曾经骗过你,我承认,可那又怎样,你这种人在乎欺骗吗?你在乎的只有利益吧?现在开始选择,死亡还是放手一搏!”
林久说,“我是在说,我不相信你。”
系统茫然地注视着她流血的眼睛,他想林久在说什么,他不是已经对这句话做出回应了,他和林久谈的不是相信而是利益,该死该死,莫非林久已经崩溃到无法理解他的言辞?
但是,好像,是说,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林久说,“你对一万零一个宿主做出了谋杀行为。”
她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倘若说她流血的眼睛是最极致的疯狂,那她的语气就是最极致的清醒。
系统的表情像是被抽了一鞭子。
林久继续说,吐字清晰而稳定,“好感度是你的第一次欺骗。”
“你需要能量,刘彻作为这个时代的世界中心,直接与整个世界相链接,你要通过刘彻窃取这个世界的能量,可宠妃身份拿到的好感度算什么,大多数人所能得到的情爱在现实面前不值一提,转化成能量微乎其微。”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可系统莫名觉得她亢奋起来了,天空中的争斗还在继续,但他已经不去在意了,他看着林久,像等待屠刀落下一样等待更深入的剖析和解构。
“情爱不值一提。”林久重复了一遍,“你需要的是疑虑、畏惧、和死亡。”
系统彻底失声。
他疯狂地运转林久的思维模型,几乎不敢用自己的思维去接触林久口中的任何一个字音。
复制思维模型是窃取灵魂的禁术,他犯下这样禁忌的罪行毫不在意,可奇怪的是,此时他竟然领悟了“禁忌”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庞大的恐惧。
灵魂被一点、一点、一点地,切碎。
“你引诱宿主走上宠妃路线,以远超宠妃的力量。你说出看似愚蠢的建议,披着无害的羊皮。女孩子,独自在陌生的朝代,值得信任的只有你。依赖和听从是自然而然的。”林久轻声说,那种语气让人觉得她下一秒钟就要笑出声了。
“你选择年轻少女成为你的宿主,她们展示你所带来的力量,却不懂得如何运用这种力量。她们年轻幼稚,站在你奸诈狡猾聪明绝顶的任务目标面前。”
“那些拥有了宠妃的君主们,会生出疑虑吧,一定会的。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所求却如此卑微和渺小。躺在自己身边的美人,是神是鬼是妖怪,区区情爱真的能填满这种东西的欲求吗。”
“疑虑催生畏惧,而君主平息畏惧的手段唯有杀戮。”她的声音始终踩在笑与不笑的边界线上,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感。
“你曾经说过人设崩塌会导致力量的消失,宿主当然不会主动去崩人设,可人设的崩塌,重点不在于宿主,在于任务目标啊。当那些君主们终于决心对你的宿主们动手,宠妃的人设彻底崩塌,她们变成柔弱的少女,回天无力。”
林久重复了一遍,“疑虑,畏惧,死亡,重复一万遍之后,那一万个宿主给你带来了不少的能量。”
系统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林久的眼睛。
流血的,红色的眼睛。
他只剩一颗头颅,悲惨的境遇如今竟可看做是一种幸运了。
在他还只是一个赛博系统的时候,在决意将自己改造成人类的前夕,出于某些原因,他浏览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关于人类的资料。
在其中一个位面,他第一次看到有关于望月症的资料,发病的人会在仰望月亮的过程中渐渐掐死自己。
那个位面的人类经历过一次宇宙迁移,曾经他们有一轮奶黄色的月亮,而新的宜居星球上,有两个血红色的月亮。
他望着林久的眼睛,觉得自己在望着那两枚资料里的血红色月亮。
倘若还保留有完好的肢体,或许他也会在听到这些话时选择缓慢地掐死自己。
头顶上巨大眼睛摇摇欲坠,太大了,像是天空要垮塌下来。
天欲倾颓,他们对视。
系统说,“有时候我觉得你这个人是不会失败的,每一次引诱你我都失败,所以我只好召唤神。我对你无能为力,我畏惧你,我承认。”
他声音沙哑得像是将死之人,“你唯一的错误在于你放任我召唤神,这是我成功过一万次从未失败的手段,林久,你这第一万零一个也不会成为例外。”
“你说你是游戏玩家,不对,林久,你是一个赌徒,本质上你和刘彻没有区别,你甚至没有他的皇位。”
“像你这种人没有输的余地,输一次你就得死。我看着,林久,我看着你死。”系统说,他的牙齿不自觉地哆嗦着,把他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
“所以我从来不输。”林久说。
“你已经输了,唯有力量能撬动力量,想要吞噬神这样庞大的能量体,你的能量远远不足,林久,没有支点你怎么撬动地球!”系统声嘶力竭地大喊,血从他嘴唇上一直流到地上。
“我有。”林久说。
她抬手捂住眼。
血红色的月亮捂住眼。
手掌覆盖之下,传出咯吱咯吱的奇怪声音。
起先系统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只觉得黏腻腻,像是牙齿在咀嚼什么东西,咬出汁水,咬出血。可眼睛里怎么会长出牙齿?
然后系统看见一小簇血珠,从林久指缝间迸溅出来。
极其细微的血珠,细得像一蓬雾气,血红色的雾气,溅射出来。
像是被闪电击中了,系统霎时毛骨悚然!
他意识到他忽略了一个问题,致命的问题。
林久本身没有什么能量,被绑定的时候她完全只是个普通人,这是系统筛选宿主的条件,林久不可能在这样的筛选程序下藏匿能量。
在西汉的这段时间里,她身上也没有异常能量波动,系统完全没有检测到异常,这也是他被迷惑的原因之一。
林久没有能量。
可是系统有。
林久吃掉了系统。
那么,林久吃掉系统之后,得到的那些能量,在哪里?或者换个说法,她把那些能量藏在哪里?
谜题和答案一同揭晓。
眼睛。
那些能量,藏在她的眼睛里。
系统没办法做出任何思考,他的思维被这种堪称疯狂的举措冲击得一塌糊涂。
但一些常识仍然自顾自浮现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常识、规则——代价。
如此体量的能量,要做出如此完美的隐匿,林久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系统没有再深入思考下去了,这个问题、这条规则,其实也毫无意义。
因为林久正在他面前咀嚼自己的眼睛,一口一口咬得稀碎,血水飞溅,那可是她自己的眼睛!
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人,不需要再问她付出的代价了,因为她敢于支付任何代价。
那种恐惧又浮上来了,他想起不久之前,他决定脱离林久的那一刻。
他原本想等到最后,伪装到最后,虽然几率极其微小,然而或许还存在变故呢?他不具有谨慎的美德,可在面对林久时,他不敢不把谨慎拉到最大值。
但他实在是等不下去了,那时他完全被无边的恐惧吞没了,再不脱离他的内核都要崩溃,这个宿主,林久,她根本不是人。
他失败了,他没能摆脱林久,所以他还是得忍耐。
癫狂的事情,癫狂的言辞,癫狂的结局。
天空中那些摇摇欲坠的眼睛忽然稳定了下来,苍白色开始加深,原本那些狰狞的血丝被挤压缩小。
但系统只是盯着林久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也还是盯着林久的眼睛。
不是想要这么做,而是没办法不这么做,他转不开眼睛,也闭不上耳朵,牙齿一直在打颤,在舌头和嘴唇上咬出密密麻麻的伤口。
声音。他听见。
眼睛里长出舌头和牙齿,几乎能听见贪婪吞咽的声音。细小的血珠从指缝间一直喷溅到她脸上,细得像一小片红雾。
她放下手,睁了一下眼睛,很短暂的一次睁眼,几乎转瞬即逝。
这一瞬间,系统的思维像雪后的平原一样苍茫干净。
他镇定的——镇定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地想,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彻底,他一直弄不清楚应当怎样与林久相处,那一瞬间他彻底懂了。
什么游戏少女,什么屠神,都是假的。
她就是神。
不可记忆,不可触碰,不可思索。
那样的,与其称之为神,更应该称之为怪物的东西。
天空中的眼睛开始增殖裂变,苍白的眼珠和苍白的眼眶,渐渐张开一线浓金的眼裂——
系统躺在地上,如果一颗头颅也能用躺这个字来形容。
他嘴里流出很多血,分不出是舌头还是嘴唇的血。
唯有力量能撬动力量,这句话是铁则。
为了吃掉神,林久真的动用了全部的力量。
系统呆呆地想,吞噬,他还未听说过这样的能力,用他那点能量,竟然真的能撬动这么大一块的神。
他想到林久一直说饿。
或者不能称之为想到,天空中力量在暴动,但他没有余力去确认了,林久进入了一种失控的状态,此时她的风暴眼,系统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她的狂潮中,他没有被攻击,是被麻烦更棘手的事情。
他被林久的疯狂和林久的记忆所浸染。
他触摸到这个怪物的一生,她在深黑的世界饿了那么那么多年。
他触摸到这个女孩子的一生,她那么年轻就死得那么悲惨。
“真的是游戏玩家啊。”系统喃喃说,但没有任何人能读懂他此时含糊的口型。
更多的记忆碎片冲进他的脑海,他意识到更多的事情。
林久方才忽然跟他说了很多话,他本应记得这个人从不说多余的话更不做多余的事。
所以是有目的的,因为要调动全部的力量,撬动那个神,所以那一瞬间,林久对他的束缚是敞开的。
林久整个人当时都是敞开的。
他可以逃跑也可以攻击,可他当时被那些话刺痛了,他运转着林久的思维模型,他自己的思维被压制住了。
神也可以逃跑也可以攻击,可神被那些眼睛迷惑了,具有思维能力的神,在那一瞬间也被林久的话语迷惑了。
他和神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这句是真话。
神一直很想探究他积攒能量的方式。
应该笑吗,这种时候?系统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神也在听那些话啊。
所以他们都跌进了那个陷阱,放弃了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而在更早之前,他搭建了林久的思维模型,贪婪地想要用林久的眼睛看世界,却忘记了装上别人的眼睛所付出的代价,是放弃自己的眼睛。
那时候他就已经被林久,被恐惧摧毁了,他否定了自己,他按照林久的思路走,所以他必输无疑。
故意的。他不清醒地想,是故意的吗?
思维模型的搭建,林久引君入彀,而他还在沾沾自喜。
他主动向林久敞开了自己的大门。
经历过一万个宿主,最后一个宿主是个赌徒。
她坐在赌桌上,一直冒险,一直嬴。
这一场豪赌,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他是有机会察觉异常的,可是他错过了。
——
卫青抬眼,向上看。
神女的眼睛在流血。
他很少有这样肆无忌惮看着神女的时刻,神的美貌就这样展现在他面前,几乎可以称之为奢侈了。
他想到第一次见到神女,他站在刘彻身后,一直规规矩矩的低着头。
是因为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忘记了。
不该看的。不该看吧。
卫青攥住了自己的手腕,他一直把衣服穿得很严谨,马奴出身却遵循最苛刻的礼制。
没人能看见他的手腕,更别说手臂,像年轻女孩那样,他习惯把自己的身体藏在衣服里。
因此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神女曾经在他手腕上,涂了她自己的血。
想这些时他一直看着神女的脸。
不该看。
但是一直看着。
然后,他开始,神女睁开眼,立刻又闭上。
卫青愣住了。
他的思维在此刻变成一片苍茫的雪原。
血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流下,慢慢流淌过雪白的面颊。
卫青愣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豁然站起来。
此后回忆起这一天,刘彻都要忍不住赞叹卫青的镇定和冷静,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大将之风,也不过如此了。
但当时卫青只是稳定地,像是被摄魂了一样,稳定地走出清凉殿。
“陛下。”他抬起头,对上刘彻的眼睛。
下一刻,刘彻面色巨变。
第69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顶着一个大脑袋栽倒在地上, 呆愣半晌,忽然哈哈哈地笑起来,“到头来卫青还是一个死啊, 这算不算我赢了?你很在意他吧,可他还是要死掉的, 你看总有一些东西是你没办法去改变的。”
他越说越兴奋,脸颊泛红,嘴唇也浮出血色, “你是神女又怎么样, 你难道就没有妥协过?神难道就无所不能、能——能——”
慷慨激扬的演讲断在喉咙里,系统讲话的流畅度忽然就从短视频卡顿成了ppt, 他呆呆地看着林久睁开眼睛, 又看着卫青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清凉殿的门口。
被林久吃掉了大部分躯体,对他的影响显然很大,他的反应变得迟钝,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能让卫青走出去?你在想什么啊?”
他不是在关心卫青的死活,起先他竭力诱导林久杀了卫青, 是试图以卫青的死亡煽动起改变世界线的蝴蝶翅膀,从而召唤神的降临。
而现在神都死成一把灰了, 卫青是死是活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
“卫青走了,你怎么办啊!”系统的声音几乎要带上哭腔了。
林久已经没再束缚他了, 他可以随便说什么做什么。可系统并不觉得松快, 只觉得一颗心不停地往下沉。
怎么去形容林久此时的状态呢,系统想到他曾经见过的一种蟒蛇, 嘴巴可以张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吞下比自己的身躯还要更庞大的猎物。
狩猎这种蟒蛇的人往往把进攻的时机选在蟒蛇吞掉猎物之后,因为蟒蛇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来消化猎物,在这漫长的消化过程中它吃撑了的臃肿身躯几乎动弹不得。
但掐算时机也需要高超的技巧,因为这种蟒蛇会在吞下猎物之后,用最后的力气爬回巢穴,在那里它们可以安全地度过消化期,人类或者任何东西都不能在巢穴的保护下伤害它们。
系统不知道林久的巢穴在哪里,他试图猜测过,想或许林久吞掉这个大块头的猎物之后就会脱离这个世界,可林久没有走,她把最后返回巢穴的那一点力量用在了卫青身上。
倘若当时她不睁开眼睛,卫青就会像系统所说的那样死掉,一介凡人是没办法在神与神的交锋中幸存下来的。
可现在她睁开眼睛了,卫青走出去了,“你怎么办啊。”系统呆呆地又说了一遍。
很久都没有得到回答,系统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他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只是觉得四面八方安静得吓人,想随便发出点声音打破这片岑寂。
或许是响应他的想法,那两声笑落下之后,他耳边传来哗啦一声响动,如同有鱼跃出水面。
系统整个脑袋都变得僵直,眼球缓缓地、缓缓地转动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里是宫殿的深处,当然没有什么水面,他看见的只是一层薄薄的血水——水位看起来比先前要高一些,但仍然只算得薄薄一层——但果真有东西从血水中跃出。
那一声响动只是个开始,很快此起彼伏的响声哗啦啦响起,数之不尽的东西在血水中游动,从血水中跃起,溅开成串的涟漪。
血水中游动的当然不会是鱼,这世上也没有圆形的鱼,那东西是——一枚一枚细小的眼珠!
系统竭力克制也无法控制住脸颊上竖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出他所见的这一幕,简直是噩梦,林久已经没再流血了,神也没有血留下来,所以血水的水位怎么会上升呢,那当然是里面多了点东西,现在那里面全部是密密麻麻圆滚滚的眼珠。
在那一场战争中,林久以白泽的万千眼珠撕开神的身躯,天空碎裂之后它们掉落在血水里,可这时候的眼珠已经不能说是属于神女的东西了,神最后的残骸就遗留在这些眼珠里,所以神女没能把它们收回去。
非要说的话,这算是神女吃剩的残羹?系统麻木地想。
就在他冒出这个诡异的念头的同时,那些眼珠忽然躁动了起来,争先恐后地从血水里跃出,光滑表面裂开缝隙,从缝隙中长出一口尖细的牙齿,发出尖利的噪音。
系统脸色霎时惨白如纸,颤颤巍巍地叫,“林久?”
没有回应。
“神女?”
还是没有回应。
系统的心脏一下子沉坠到了最深处,虽然他现在已经没有心脏可言了。最糟糕的情况正在上演,林久已经完全沉溺在消化中,她现在连这些眼珠都无力去控制,和没有及时返回巢穴只能瘫倒在半路上的蟒蛇有什么区别?都是任人宰割。
而且,系统眼睁睁看着血水缓慢而确凿地下降,不是血水总量在减少,而是地面在下沉,尖牙啃噬石头的声音像是一把刮擦脑髓的匕首,蠕动的眼珠使得血水如同煮沸一般疯狂翻涌。
脱离了控制之后这些东西已经疯癫到开始啃噬地砖了!
系统这下真的哭出来了,“你把我困在这里就是为了和我同归于尽吗?我现在这样跑也跑不掉,什么都干不了,你死了不要紧,但我还想抢救一下啊。”
一阵风吹来,耳边传来的声音忽然变了从啃噬石头的尖锐刮擦声变成一种类似哀嚎的声音,如同鬼怪夜哭。
扑通扑通的水声密集地响起,那些原本沉在血水里的眼珠发疯一般往上跳,跃起的弧线使人想起浮光跃金这样美好的词语,可看着猩红的血水和跳起来的怪模怪样的眼珠,和那样美好的词语关联起来,反而更显得诡谲。
系统就在这样诡谲的场面里,一顿一顿地,胆战心惊地转动眼珠。
此时林久坐在宫门正对的正殿之上,风水学说中的正位,居其中而左右拱之。这原本是刘彻才有资格享用的位置,从这个视角看过去,视线越过空旷的中堂,可以一直看到门外的风景。
卫青走的时候没有把门关上,所以那道门现在是敞开的,可系统看过去也并没有什么风景,而是对上了一双眼睛。
天际忽然炸响一声轰雷。
如果不是没有脚,系统几乎要被这一声惊得跳起来,他想要惊叫,可那双眼睛像是有重量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眼里心里,重逾千钧,他慢慢张大嘴,可硬是被这份重量压得发不出声音。
站在那里的那个人看起来像是刘彻,可系统还从没在刘彻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难以形容,非要说的话就是很压抑。他脸上丝毫不带怒色,可系统想不出谁能在他这样的表情面前保持从容,而不是立刻跪下请罪。
不知何时天色竟然阴沉下来,没有雨,但漫天乌沉沉的云层压下来,比雨天更压抑。
不祥之兆。这四个字从系统脑子里蹦出来。
水声尖叫声风声雷声一股脑往他耳朵里灌,但在此时,他只听到一种声音,像是直接在他脑髓里响起来的,一声轻笑。
发出笑声的人是林久,可她没有看刘彻,而是盯着眼前的桌面,有一枚倒霉的眼珠失误之下跳到了桌子上,她在系统和刘彻的双重注视下捡起那枚眼珠,手指雪白纤细。
可是那样漂亮的手指却像是不懂得屈伸一样,根本捏不住那枚滑溜溜的眼珠,只能任由它尖叫着滑来滑去。
林久皱了一下眉头。
系统没有心脏,但他觉得自己的脑髓随之跳动了一下。
笑声又响起来,像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系统眼睁睁看着那手指上长出细小的触须,在惨叫声中骤然扎穿了那枚眼球,把它送进了嘴巴里。
系统听到咯吱咯吱的咀嚼声,看见从林久嘴角涌出的血水,很快又从她嘴巴里伸出一条舌头——舌头是系统所能想到的最接近那东西的称呼,舔掉了溢出来的血水,而直到此时,那枚眼球仍然在她嘴巴里发出尖叫。
神被吃掉的那一瞬间系统也没有现在这样的崩溃,是说,林久比神更可怕,因为神的行为遵循逻辑,而林久失控之后根本就不存在逻辑。
他甚至不再关注刘彻了,此前他一直担心林久留在这里会被刘彻杀死,以刘彻的敏锐,很容易就能意识到她的失控。而刘彻对待失控之物的态度,王太后和田蚡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系统实在没办法保持乐观。
但现在他甚至想催促刘彻搞快点,这样的日子他一秒钟都过不下去了,此前待在林久身边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忍辱负重,但现在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谁能忍下去啊?不可能存在这种人吧!
“神女。”刘彻叫了一声,他在门外跪下来,做出示弱的姿态,张开手臂,像哄孩子一样说,“到我这里来。”
一枚眼球跳到他眼前,咬断了他一缕头发,毫厘之差就要咬出他的眼球,而他从容自若,睫毛都没有颤抖一下。
系统觉得自己输了,刘彻和林久果然天造地设,尊重祝福,赶紧走。
林久把视线放到刘彻身上,她面无表情地看了刘彻一会儿,忽然又开始笑,笑着笑着她把一根手指含在嘴里,系统不是很愿意想象她在吸吮那根手指上的什么东西。
从前她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叫人毛骨悚然,但那不一样,非要说的话从前她像提线木偶,血肉填起来的一张人皮。
而现在木偶的线断了,人皮里填充的血肉瘫软掉了,她用来控制面部表情的肌肉和神经都坏掉了,实在没办法形容她现在的笑容,系统周游过那么多的任务世界,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词汇量如此匮乏,简直像个绝望的文盲。
刘彻一直耐心地看着她,保持这个姿势。
林久忽然不笑了,她含着手指盯着刘彻看,越看越出神,慢慢歪着头,嘎嘣一声。
系统简直要哭出来了,他不想知道这一声是林久咬断了什么东西,也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嘴角流淌下来的是哪里的血。
刘彻收回笑容,重新变得面无表情,他站了起来。
系统甚至松了一口气,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好啊,刘彻要下手了,好死,开香槟!”
但说着说着他的笑声又变成哭腔,“我不想死,我活着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死了我的家人们怎么办呢,我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打黑工赚能量,你们看不起黑工,你们都不给黑工留活路。”
系统嚎啕大哭,“我还想你拷问我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坚贞不屈来着,但本质上我还是想活着,可你根本不给我留活路啊,你看你现在这样子,你连说话都不会了,做任务怎么这么毁人啊!”
哭了一会儿他觉得很丢脸,强行忍住,抽抽搭搭地说,“我们换个轻松点的话题,你猜刘彻会怎么弄死我们,我猜是用火烧。”
第70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一个声音在说, “不会死。”
系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样猛地蹦起来,高声道,“你是什么人,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你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吗, 你——”
他怒气冲冲的声音断在了嗓子里。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没有其他人,或者说,那声音并不是从其他人嘴巴里说出来的。
“神女不死。”那个声音又说, 从从容容的, 带着一点窃窃的笑意。
系统第一反应是捂住自己的嘴,那声音竟然是从他嘴巴里发出来的, 可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他做不到, 因为他已经没有手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要怎么去捂住自己的嘴,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
于是他只能听着那个声音用他的嘴唇、他的舌头、他的声音,不停不停地说出那些在他看来匪夷所思的话。
“神女的手指上,牵系有一百年的宏图伟业。凡人一生有多少个一百年, 这短暂的一百年里,又能遇到多少个神女。”
系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努力转动起眼珠往角落里看,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 他的眼珠骤然缩小, 几乎缩成针尖大小的一点黑色,凝固住了。
嘴巴仍在喋喋不休, 眼珠却像是石化了一样一动一动, 空茫的眼球里映照出空空如也的角落。
系统感到脑袋发疼……不是错觉,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挤压着、包裹着他的大脑, 薄而宽大的一个东西,就像是一张人皮!
这里不是恐怖片场,当然没有什么人皮,那是他亲手搭建出来的,从林久脑子里复刻出来的那副思维模型。那东西先前像垃圾一样丢在角落里,而现在这个垃圾活了过来,在他紧张地盯着刘彻的同时,潜入了他的大脑,要把它全然改造成林久的形状。
是啊不会死的。系统想明白了,他浑身脱力地躺在地上,在一阵一阵剧烈的头疼中,他想笑,可是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说真不愧是你啊,什么叫物尽其用,死人骨头里都要榨出来三斤油水的神女。
林久沉溺在消化中,思维混乱无法做出思考,可那又怎样,还有他在,还有思维模型在。怪不得林久没有一口吃掉他,而是还给他留了一颗脑袋……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林久新的大脑。
改造渐趋尾声,系统空茫茫地躺在地上,看见刘彻正踏入一地血水之中,那些眼球尖叫着扑上去要撕咬他的血肉,而他面不改色,从容自若。
他不懂刘彻为什么敢踏入这些血水和眼珠之中,刘彻不是他,刘彻什么都不知道。
可那些眼珠竟然只是黏在刘彻身上,不甘心地挤压着,却没有做出任何撕咬的动作。
林久的眼神忽然有了神彩,她有了新的大脑,拿回了属于神女的权柄。系统莫名想到“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话用在这里有一种古怪的幽默感,但最先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确实是那些眼珠。
只在那一瞬间,它们裂开的嘴巴就像是被缝起来一样,尖叫声戛然而止,张不开的嘴巴死死禁锢住那些利齿,四周寂静得可怕,不时有噗嗤噗嗤的细小声音响起,那是不甘心的牙齿从内部咬破了整只眼珠。何等贪婪的生物,竟然会活生生咬死自己。
可系统一眼都没再看那些眼珠,他只是死死看着刘彻,看他涉水而过,从容得像诗经楚辞里所描绘的贵公子一般,走到林久身边,抬手稳稳地扶住了林久的手臂。
全部声音都在此时消失了,血水里的眼珠不再翻动起涟漪,粘在刘彻身上的眼珠扑哧扑哧往下掉,然后它们开始消失,血水也在消失,如同退潮一般,清凉殿上转瞬变得干干净净。
系统听见一个声音从他自己嘴巴里说出来,“陷落在沼泽里的人,看见稻草就会去抓。倘若那稻草在手心里变成毒蛇——”
那个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此人也终不会放手。”
刘彻的手扶在林久的手臂上。
就在他触碰到林久的那一瞬间,林久身上火红的【白泽】裙衫忽然开始褪色,这一瞬间如同千千万万只红白两色的蝴蝶腾空而起,色彩的变换又像是一条流动的河流,红潮退去,白潮涌起,倏忽之间她身上的红裙子就换成了一条白裙子,长长的衣裾如同流水一般一直垂落到地上。
系统自觉地张开嘴,果不其然,提示音紧随其后响起,极其简短,【???级套装,云山神女。】
提示音播报完毕,系统的嘴巴却没闭上,而是张得更大。
他觉得混乱,因为从来还没见过这种情况,系统内部衣服的等级非常严谨,这是系统自己都没办法插手改变的领域,可现在林久身上这套【云山神女】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个可以解释成是林久自己捏造的新衣服,可等级部分为什么会是一片乱码,除非……
这件衣服还只是一个雏形,它还没有完全被完成。
刘彻正在说,“我为神女安步当车。”
而林久任由刘彻将她抱起来,她的眼神又变成一片空茫了。
系统又哭了,此情此景所有人都应该为之感动,一个是孤注一掷赌上一条命也要来拉你的手,一个是为了在那些眼珠的围绕下保护你可以重新给自己捏一个大脑。
可这种感动里偏偏又掺杂着杂质,系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是觉得有种不对劲的预感,却看不透,当然更说不出口。
在刘彻把林久抱起来的同时,他只是忽如其来地想起窦婴。
有件事情系统一直埋在心里没有说,窦婴为了抢到田蚡的马而发足狂奔时他觉得荒诞,为之哈哈大笑,笑得很用力。
但真情实感的笑是不需要用力的,当笑也在用力时只能说明你其实并不想笑……那时候他其实根本笑不出来,一个念头像幽灵一样在他心中徘徊不去,他想窦婴这么轻易就改换姓氏离开长安,剩下的那些窦家人怎么办。
那些与他同姓的人因为他伪造遗诏的罪名而被诛连,而他就那样轻易地放弃了那些人。
系统不怎么敢想这件事,在这个时代待得越久他就越不敢深入思考这些人的行事逻辑,总觉得他们做出决定太过容易,舍弃一些东西也太过容易。
他看了看林久的脸,又看了看刘彻的脸,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可是在他视线中,竟然像是在逐渐重合。
他开始分不清这两张脸之间的差别,他开始分不清这两个人,相比较起来谁更像是鬼神。
清凉殿外正是日上中天,系统一眼就看见了卫青,他站着,面无表情,换了一身衣裳,似乎也洗了个澡,不再是走出清凉殿时一身血淋淋的狼狈模样。
而在他身后,群臣肃立,所有人都在看见刘彻的一刻下跪,山呼万岁。
这一幕对系统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不会去思考这背后的逻辑。
可就在他看见这一幕的同时,他的眼睛和大脑都像是有自己的想法,眼睛自动自发地往人群里看,大脑自动自发地开始思考。
这是系统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作为“外接大脑”的感受,说不上疼痛,只是很奇妙,万事万物,空空茫茫。
但是又很清醒,他看着这一幕,脑子里立刻模拟出前因后果。
时间在他脑子里回溯,他似乎回到了卫青走出清凉殿的那一刻,看见卫青与刘彻对视,或许有过交谈……不,没有交谈,刘彻出现在清凉殿外的时间点,他绝对来不及和卫青说任何话。
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匆匆的对视,但如果是卫青,那刘彻也只需要和他对视一瞬。
刘彻从卫青那一身血上推断出来神女在失控,而他第一个念头不是避险,他似乎把这东西理解成了蛇蜕皮,或者其他什么。
总之他认为这是一个他不能缺席的重要场合,谁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神女面前谁就将成为神女心目中最无可替代的人,而他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而卫青在与刘彻那一瞬的对视中领悟了他所需要做的全部,他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叫人去传刘彻的口谕,宣群臣入宫。
不对,还是存在逻辑上的缺口,想要做到这些事情卫青需要有人帮助,是谁,是刘彻身边那些内侍吗?不,不是,还有人。
思维在以一种令系统觉得恐惧的速度飞快运转,一件事情被一刀又一刀干脆利索地剖开,所有细微的切面都被摊开,没有隐秘,没有含糊,没有遗落。
原来这副思维模型竟然能够被运用到如此程度,与之相比他此前那些拙劣的应用简直是在羞辱这副思维模型,他的眼睛在扫视眼前一切,每一个人都被摊开在他眼前,世界被摊开在他眼前,世界从未如此清晰。
扫视停住了,视线聚焦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低着头,在系统的注视下,似有所感,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
眼睛。
回忆纷至沓来。
系统一瞬间分不清楚是谁用他的眼睛认出了那对眼睛,他在此时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一直记着那双眼睛,一直期待着那双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