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郡王府的后花园廊芜纵横,曲径通幽,两侧灌木一路延伸,半抱住尽头的廊亭。此时亭中倚坐了一年轻女子,指盖上染了新鲜的凤仙花汁,托着白釉青花的茶盏,更衬得上头的红艳艳似血。


    一直跟着她的仆婢匆匆而来,低声道:“县主,都办妥了。”


    杨蕊牵唇一笑:“死透了?”


    “是。”仆婢应道,“李大亲自去确认过,马车已然摔下山崖,那样高的距离,绝无生还的可能。”


    “好啊。”杨蕊忍不住笑出声来,“好极。”


    自那日册封宴后,杨蕊便一直在找偷听她与李大谈话之人。杨淮身边的小丫头吐露,那日曾在院中见过商丽歌和季芸。


    只是季芸后来单独去了盥洗室,不少人都瞧见了,那么最为可疑的,就只有那个商丽歌。


    原本她还犯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这个麻烦,偏偏商丽歌一跃成为了商大家,不日要去青山祭花神。杨蕊一听到这个消息,便知良机来了。


    郡王在平杨郡一带剿匪多年,手下亦有不少府兵,这些年来杨蕊施恩收买了一些人为她所用,李大便是其中之一。


    之前她设计暗害杨婵,这些人也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如今对付商丽歌,也无需多费什么心思。


    毕竟这世上,最牢靠的只有死人。


    “只是……”仆婢犹豫道,“此次派去的人死伤惨重,我们……”


    “几个刀口舔血的杀手罢了,之前已然给足了银两,他们是生是死同我们又有什么干系?”


    杨蕊自然不会派府中的人去,只是故技重施请了批杀手。如今她已然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过程如何她并不在意。


    一旁的仆婢欲言又止。


    她们花了重金,请的都是好手,且那帮人本就是亡命之徒,难道还会对付不了几个护卫么?可方才李大来禀,那些杀手几乎可以说是无人生还。


    什么样的护卫,能叫这些杀手都折损殆尽?仆婢忽而打了激灵,心下隐隐不安。


    另一厢,红楼小重山。


    宫中传消息过来的时候,闻玉正在小书房作画。


    他甚少画人,在商丽歌之前只画过一人,且大多没有留下,画完之后便都烧了。仅有一幅挂在静室之中,却并未添上五官。


    那日给商丽歌作灯笼的那幅,是他头一次画了完整的肖像。自那次之后,闻玉似是喜欢上了画人,只不过怒笑嗔痴都是一人罢了。


    闻玉拿笔沾了点红色的颜料,在画中人的额上了添了五瓣落梅妆。


    今日见到她额上的金色花钿,他便下意识觉得,若是换成红色落梅,会更衬她。


    明姑禀报宫中事宜,宫里的情况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折,有孙太医在,兰嫔只会是胎落小产,至于如何处置韩萏,就要看那人心中对她还有几分往日旧情。


    闻玉一笑,唇角牵出抹冷意来。


    再如何念旧情,韩萏的贵妃之位也定是保不住了。然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闻玉又交代了几句,蓦然外头脚步杂乱,丛云急急叩门,声中难得透出几分焦灼。


    不知为何,闻玉忽而心下一沉。


    “公子!”丛云一进门便跪下道,“姑娘出事了。”


    “啪”的一声,是闻玉手中的湘竹狼毫断成两截。


    ***


    “爷爷,她怎么还不醒呀?”


    长庚河上泊了一艘黑得发亮的乌篷船,爷孙两个就住在这艘乌篷船上,白日打渔傍晚去卖,作息规律日复一日。


    然这日清晨,何爷爷却从河里捞出个人来,是个年轻姑娘,捞上来的时候还有气儿,爷孙二人便将人救了。


    只是眼见这太阳都要落了山,这位姑娘还是没醒。何鱼儿有些着急:“爷爷,我们是不是该为她找个大夫?”


    何爷爷又探了探她的鼻息脉搏,瞧着应是没什么大碍了,许是呛了水晕了过去。


    “再等等吧,若是明早还是不醒,我便去请大夫。”


    不只要请大夫,还得报官去。


    这姑娘瞧着像是从河道上游漂下来的,身上还有伤,若不是失足落水,便是遇到了什么险事。她的家人说不定正着急找她呢,若是一直不醒,报了官至少也能让她的家人知晓。


    何爷爷打定了主意便也放下心来,去船头将鱼杀了去鳞,给他的小孙女炖了锅鱼汤。


    许是鱼汤鲜香,躺在里头的女子终于动了动眉梢,一点点睁开眼来。


    商丽歌只觉四肢重若千钧,怎么都抬不起来,睁眼只见浅浅一抹光晕拢在头顶,照出些昏暗的影。


    蓦然眼前多出张脸来,女孩梳着羊角辫,肤色微黑,双眸却明亮澄澈,笑起来时似对弯弯月牙:“姐姐醒啦。”


    她贴心地倒了碗水来,扶着商丽歌起身。


    一碗温水下肚,商丽歌方觉身上轻了些许,皮肉的刺疼也渐渐蔓延开来,商丽歌动了动四肢,还好,并未伤到筋骨。


    当时马车失控,再解马匹已是无用,商丽歌在车厢甩过山弯处时冒险扑窗而出,将头上钗环和半件血衣留在了车里,随即一路往密林深处奔去。


    身后的轰隆声响彻山涧,商丽歌没有回头,她已然偏离了原定的路线,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穿梭,蓦然一脚踏空滚入了山中涧流,急流一冲便不省人事了。


    此时她是在一艘船舱之中,商丽歌探头看了看,外头天色昏暗河面寂寂,不远处几家灯火朦胧,像是一个村落。


    商丽歌心头微动:“此处可是长庚河下游?”


    何鱼儿点头:“正是呢。”


    想来是是青山上的碧鸿泉汇流到了长庚河中,商丽歌记得地图上的标注,此处距她和卫临澈约定的地方并不远,且沿着长庚河一路南下,便能从水路到达阆州,再从阆州换陆路,不出十日就能进入闵州地界。


    她之前已将收拾好的物什先行交托给了卫临澈,此时身无分文,近处瞧着也没有钱庄,只能暂时继续叨扰这对爷孙。


    “女娃子可是遭遇了什么变故?”何爷爷端了鱼汤进来,“最近的衙门就在村前头,可要老朽帮忙报官?”


    自是不能报官的,如今的她已然算个“死人”了,刚拜完花神的商大家就宛如昙花一现,以后怕也只能活在旁人的记忆之中。


    只是不知,她这般死后,还会有几人时时记挂她。


    那位……会吗?


    商丽歌微微出神,何爷爷同何鱼儿对视一眼,皆以为商丽歌是有什么难处不便明言,遂也不再多问,只让她将鱼汤喝了:“女娃子尽管在此处休养,伤养好了便什么都好啦。”


    商丽歌心头一暖,点头应下。


    晨曦的暖阳照得河面波光粼粼,乌篷船优哉游哉,穿过一片芦苇荡。


    何爷爷在船头撒网,何鱼儿光着脚丫子坐在船尾,一下一下踩着水面,溅起高高的水花。商丽歌则折了一支芦苇,交叠放在唇边,悠扬的曲调在河面上散开,水鸟扑腾应和,游鱼摆尾嬉戏,动静之间皆是惠风和畅,叫人心旷神怡。


    何鱼儿托着腮听得入神,待商丽歌停下后才忍不住道:“姐姐好厉害呀,这是什么曲子,怎么用芦苇也能吹得这么好听?”


    商丽歌笑道:“这是一首小曲,名《清平调》。”


    见何鱼儿睁大了眼,商丽歌揉了揉她的额发:“你若喜欢,我可以教你吹。”


    小孩子学起东西来总是特别地快,不过几日功夫,竟已从磕磕绊绊吹不出音,到能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了。


    乌篷船渐渐往河岸靠拢,远远可见岸上围了几个生人,为首的年轻人马尾高束,俊服窄袖,正背对着长庚河同卖鱼的老叟交谈。


    “老伯,近日可曾见过一位年轻姑娘,肤色很白生得格外好看,许是受了伤……”


    老叟一听便愣了愣,生得好看的年轻姑娘,还受了伤,那不就是前几日何老头从河里捞上来那个嘛!


    少年一见老叟神色便是一喜:“老伯见过?”


    “见过,何老儿前些日子正救了位姑娘。”


    “那位何老伯……”


    老叟往他身后一指:“喏,这不来了?”


    卫临澈回过头去,只见商丽歌站在船头盈盈一笑,提了两条草鱼同他挥手:“卫小郎君,请你吃草鱼呀。”


    卫临澈这才绽出笑来。


    商丽歌同卫临澈有过约定,若是事情有变,两人未能如约碰头,除了青山附近,也可往闵州方向寻她。卫临澈听护卫禀报之后便知事情不好,在青山附近搜了两日未发现商丽歌踪迹,便叫人兵分两路,沿闵州方向来寻。


    好在脱身之计虽有意外,但也算是有惊无险。


    “你可知要取你性命的是何人?”


    商丽歌目中一沉,她已然猜到几分,只是如今还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她将将脱身,抓凶一事还得从长计议。


    “青山上的情况如何?”这几日除了卫临澈外,再没遇上旁人追寻她的踪迹,想来她的金蝉脱壳之法应是奏效了的。


    “我留了两人在青山上,说是公子的人还在崖底搜山。”


    商丽歌微微一怔。


    都七日了,还在搜山么?


    眼见天色又暗,青山崖下丛云点了火把,火光明明灭灭照亮闻玉的侧脸,模糊的光影给他的眉眼添了一层暗色,他就像一柄插入地底的长剑,原本的温润气息消散殆尽,只余下冷锐的锋芒来。


    这几日暗卫几乎将这崖底翻了个底朝天,然除了那件血衣和一点破碎的钗环,再也没寻到姑娘的任何踪迹。


    可是无人敢停下,公子不眠不休,他们又如何敢停。


    哪怕心头的揣测一日重过一日,绝望深浓,也依旧无人停下。


    第三日的时候,大理寺卿季洲也下了崖底,红着眼看着那件血衣沉默了良久,随后也开始一寸一寸地翻找,像是不肯漏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可马车损毁得太严重了,这么高的距离,基本看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四周的确有野兽行进过的痕迹,两匹马的尸体也都被啃噬过,很难不让人去想,是不是她也……


    季洲猛然闭了眼,再睁眼时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那人。


    听说,他已不眠不休整整七日。


    “咚”的一声,是丛云跪在了公子跟前,红了眼眶:“公子,姑娘没了。”


    接连几道声响,是那些暗卫一个个跪下,跪在公子跟前。


    “姑娘没了,真的没了……”


    一瞬之间,仿佛所有的黑暗都吸附在了那人眼底,他像是骤然失去了一切生气,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沙哑的声音在空中散开,他说了这七日以来的第一句话:


    “杀兽,毁林。”


    青山崖底,不留一只走兽飞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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