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明月

    四年前,京城。


    午时一刻。


    杀人落铡的好时候。


    西侧宫门外,各个宫的采买太监正排队接受着检查。


    今天是个难得的落雪天,细雪纷纷扬扬,地上湿滑,惹得人心情也烦躁。


    守宫门的侍卫一一查看着各人的腰牌,不时还能碰上个丢三落四的,查到最后,面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你这车上,装的是什么?”


    “回大人。”小太监擦了擦头上的汗,“是官房那儿运出来的桶,净是些污秽之物……大人要看么?”


    侍卫:“……”


    眼见着人当真要哆哆嗦嗦地去掀桶盖,他赶紧拦住了人。


    “不用了。”他嫌恶地别开了眼,冲他挥了挥手,“过去吧。”


    “哎哎,谢谢大人。”


    小太监谄媚地应了声,一边擦汗,一边费劲儿地拉着桶,通过了宫门。


    等到走出了侍卫的视线范围,他紧张地看了眼左右,突然拉起杆,飞快地跑了起来。一直跑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他才将车放下。


    顾不上擦汗,他立刻揭开了桶盖。


    与此同时,角落等候许久的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也冲了上来。


    “小七,小七小七!”


    “六……六爷。”小太监被他吓了一跳,见到是他才松了口气,“您可吓死我了。哎呀,您说您二位爷这……”


    “少废话,小七呢?”


    少年丢给他一锭银子把他打发走,就要往桶里扒拉。


    下一秒,桶里就伸出了一双白皙秀气的手。


    然后……


    这双手毫不犹豫地把一块抹布一样的东西丢在了少年的脸上。


    趁着少年视线被遮蔽的工夫,一个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在。你叫魂呢?”


    “嘿嘿。”少年把布拿下来扔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这不是你一直没出来嘛。”


    “怎么样。”他关心地道,“贵妃娘娘没发现吧?”


    “没有,她去别的宫里了。”


    赫连笙冷着脸,一边皱眉,一边心不在焉地低头整理自己的衣服。


    他从来没穿过布料这么粗糙的衣服。


    即便隔着一层里衣,他都觉得自己的皮肤在发痒。


    ……还有这桶。


    他脸色阴沉地看着面前的木桶。


    即便盯着人换了个新桶,但是一想到这玩意儿是做什么的,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联想。


    一联想,他就想揍让他沦落至此的人——


    在他面前的赫连衡。


    他磨了磨牙,抬起头,似笑非笑:


    “怕我母妃?”


    “这话说的。”赫连衡脱口而出,“你去问问这宫里宫外,有人不怕贵妃娘娘么,她……”


    话说到一半,他看着赫连笙抱臂,懒洋洋地看着他的样子,沉默了一瞬,剩下的话就拐了个弯,“……她可是天仙下凡,北殷最耀眼的明珠,风华绝代,我们这些凡人怎么可能轻易亵渎。”


    这还差不多。


    赫连笙满意地别过眼,招呼了一句:“走了。”


    赫连衡应了一声,跟在他后头,一边走,一边忿忿地踢着小石头。


    “……没大没小,又不叫哥。”他嘀咕。


    “什么?”


    赫连笙回头。


    “没什么没什么!”


    赫连衡瞬间扬起一张笑脸,加紧两步,跟在了他的身后。


    *


    要说怂,赫连衡也觉得自己挺怂的。


    怕天怕地怕自个儿弟弟,说出去也得给人笑话。


    但是没法儿。


    当今天子身体康健,膝下子嗣并不算少。


    他跟赫连笙一个排行六,一个排行七,年龄相仿,自小一块儿长大。


    小时候,大家都没什么尊卑意识,饶是赫连笙的生母是宠冠六宫、一人之下的贵妃,而他的生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美人,也没耽误他俩见天儿搁御花园里头打架。


    这没落的兄长地位,就是那时候打架打出来的。


    近几年,他家小七越长越大,脾气也跟着愈来愈坏。


    要不是……


    要不是出落得也越来越好看。


    他才不会忍。


    赫连衡摸了摸鼻子,为自己的怂找了个颇有说服力的借口,上前搂住了赫连笙的肩膀,殷勤地问他:“小七,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这是他们第一次大着胆子偷溜出宫。


    他现在很兴奋。


    赫连笙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你要出来么?你要去哪儿?”


    “啊?我……”赫连衡猝不及防,舌头打了个结,“是。”


    “我这不是拖你出来散散心么。”他眼神躲闪,“整日在宫里,闷都快闷死了。”


    没等人再说话,他就转移了话题:“那个……今天秦水河边上好像有赶集,去不去看?”


    赫连笙一怔。


    “走啦走啦。”


    赫连衡拖着他往前走,不多时,就绕进了一条热热闹闹的街道。


    年关刚过,正是热闹的时候。


    临时搭的店铺一个挨着一个,穿着朴素的老百姓站在铺子前热情地叫卖,不时有人驻足,去看铺子上堆满的琳琅满目的新鲜玩意。


    整条街上人头攒动,几乎没有什么空地儿。


    赫连衡原本只是打个岔,这会儿却真起了兴致。眼瞅着身旁这位祖宗被挤得一张秀丽精致的小脸已经开始发沉,赶紧拽着他到了一边。


    这是一家卖面具的铺子。


    店铺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正撩着袖子张罗铺子,一抬头看到两人,愣了一下。


    不怪他讶异,实在是这两个少年实在太耀眼。


    身量相仿,年纪不大,身上穿的料子却看得出来极好,长得也都极为俊秀,尤其是其中一个少年,一双眼睛居然还是少有的异瞳。


    异瞳,是北地的北殷族才会有的特征。


    做生意的,眼光总是比一般人毒辣些。


    他擦了擦手,心下思量出几分猜测,笑着开口时,声音已经比平日亲和了三分:


    “二位小爷,要点什么?”


    “你这……”赫连衡看他的摊位上摆着的东西,有些好奇,“卖的是面具?”


    摊位上摆着各式各样花色的面具。


    做工粗糙,模样却讨巧得很。


    “二位小爷不是本地人吧。”摊主笑道,“今晚是一年一度的花灯节啊。”


    “花灯节,大家伙儿都要戴面具上街。”他挑了几个最漂亮的递过去,“小爷瞧瞧?若是有空,今晚也可以凑凑热闹,很漂亮的,还有……”


    他眨了眨眼睛,“芙蓉楼的花魁楚袅袅姑娘今晚第一次挂牌,届时将会在芙蓉楼二楼挑选一位公子共度良宵,二位小爷也可以去凑个热闹啊,楚姑娘前些日子一舞动京城,名气可是传遍了大江南北呢。”


    听到前半段的时候,赫连笙还颇有兴趣,只是说到后头,他的脸色便稍显不自然。


    赫连笙察觉到,看了他一眼。


    赫连笙咳嗽了一声,竭力镇静,压低了声音开口,转移了话题:


    “买一个玩?”


    原本以为赫连笙会没兴趣,对方顿了顿,却应了一声:“嗯。”


    赫连笙倒不是真的对面具感兴趣。


    只是老板看他的那一眼,让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并不讨厌他的异瞳,只是周围讶异和审视的目光让他不胜其烦。


    更何况,异瞳太显眼。


    若是被宫里发现,回头赫连衡被他母妃打了,又要找他来哭哭啼啼。


    这样想着,他伸出手,去拿最角落的一个蝴蝶面具。


    北殷的族徽是蝴蝶,他的脚踝上就纹了一只。


    他对这样东西有天然的亲近感。


    刚刚,他就看中了这个面具。


    “就要……”


    “哥哥。”


    一个怯怯的声音响在了他的耳旁。


    赫连笙手顿了一下,回过身,对上了一双有些呆愣的眼睛。


    “我想要这个小蝴蝶……”


    “可以吗?”


    *


    小姑娘年纪不大,八九岁的样子。


    赫连笙一眼就看出,她身上粉色衣裙用的是澜州的织锦做的。


    不算珍贵但也上乘的料子。


    难得的是款式典雅精致,大多是个世家的小姐。


    对方还在看着他,怯生生的样子,模样倒是很可爱,就是瘦弱了些。


    赫连笙第一次遇到当街跟他抢东西的,低下头——


    小姑娘还拽着他衣角。


    “你想要?”他问。


    对方看着他,一双眼睛澄澈单纯,犹豫地点了点头。


    赫连笙勾起嘴角,语气有些恶劣:“你想要我就给?”


    对方看着他,一双眼睛呆呆的,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赫连笙:“……”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像是在判断面前的人是真傻还是假傻。


    过了一会儿,他直起了身,将面具丢到了她的怀里。


    “哎,真给她啊?”


    赫连衡刚刚一直在看戏。


    这会儿,他看着拿着面具的,依旧呆呆愣愣的小姑娘,忍着自己去掐对方水嫩嫩脸蛋的手,不无惋惜地开了口。


    “要不然呢。”


    赫连笙漫不经心地直起身,瞥了他一眼,嗤笑了一声,


    “你跟小孩子抢东西?”


    他给老板丢了锭银子,看着不远处的仆从领走人,对他千恩万谢,随手拿了另一个面具,拎在手上就往外走。


    还是脑子很明显就有点问题的小姑娘。


    面具是不错。


    但是他赫连笙要什么没有?


    犯不着。


    大不了回了宫,随便找个匠人做一个就是了。


    赫连衡跟在他身后,三两步跟上了他,神神秘秘:“哎,你知道人谁不?”


    “嗯?”赫连笙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礼部尚书顾业潭顾大人家的小姐。”赫连衡小声道,“我刚看到了顾家的家徽了,听说他家有个庶出的姑娘,小的时候落了水,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不太好使了。”


    “哦。”赫连笙道。


    赫连衡对这些奇奇怪怪的消息总是了如指掌。


    他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他又不会因为一个面具去向顾家讨债。


    “……你这什么反应。”赫连衡道,“那我再说一个人,顾渊,顾行舟,你知道么?”


    赫连笙看着他,眼中闪过了一丝迷茫:“谁?”


    “哎,你真是。”赫连衡又爱又恨地捏了把他的脸蛋,在他皱眉前赶紧收了手跳远了点,“名动京城的顾渊顾行舟啊,文武兼修,才情和品行都是上乘,七岁作的诗就被坊间争相传诵了。最重要的是他那张脸,我跟你说,顾渊长得可真是……”


    他没能说完。


    赫连笙松开捂住他的嘴,言简意赅:“你好吵。”


    赫连衡:“……”


    “他再怎么好看,也跟我没关系。”赫连笙漫不经心地道,“你要看上人家了,就跟老头儿说一句,上门提亲,到时候要是被顾家打断了腿,念在你今天这一番真情剖白,我会替你在人家面前美言几句的。”


    赫连衡:“……”


    他家小七,嘴怎么就那么毒呢。


    他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不远处一阵喧闹打断。


    赫连笙看了眼,收回了目光,懒懒地道:“走?”


    “……去哪儿?”


    “你的楚袅袅姑娘要出来了。”赫连笙道。


    他顿了顿,“还是你拉我出来,不是为了见她,而是为了顾……”


    赫连衡眼前一亮,顾不得问他怎么知道的,拉了他就急吼吼地往前走。


    赫连笙失笑,也把刚刚赫连衡胡言乱语的一通话抛到了脑后,跟在了他后面。


    不多时。


    二人就到了已经人声鼎沸的芙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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