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二十七八岁的模样, 一张水滴似的尖削脸庞，戴着金角无边眼镜，头发中分, 齐整得梳到脑后, 穿了件黑色呢大衣。她手里拎了包只米色挎包和几盒补品, 把补品放在客厅茶几旁，回头看池娆。


    “听说你伤到胳膊了，严不严重？”


    池娆还没走到沙发旁边, 见她回头，条件反射似的别开脸，“这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吗。”


    话说完，她觉得自己没气势, 于是挺了挺腰杆。


    池姝打量周围环境，茶几上没吃完的外卖，欲言又止。


    池娆单手胡乱收拾掉外卖盒子, 丢进垃圾桶。然后她把自己丢到沙发上，歪在一侧玩手机。


    池姝站在沙发前，有点尴尬，自己找位置坐下。


    “娆娆, 你是骨折还是骨裂了？”


    池娆盯着手机，不搭话。


    池姝勉强一笑, “万幸没打石膏, 应该不是特别严重。不过我问过医生, 说平时还是得注意, 饮食清淡, 忌辣, 像你以前爱吃的青红辣椒, 做菜的时候让阿姨少放。辣条那种东西也少吃，本来就不健康”


    池娆清了清嗓子，池姝以为她要说话，停下来等待。


    她眼里有些殷切，但池娆按住手机语音键说：


    “好啊，你直接发给她吧。”


    咻。


    原来只是在发消息啊。


    池姝笑了笑，等了好一会儿。池娆都不再开口了，只是低头玩手机，好像是在打游戏。


    她试探着继续说：“咖啡奶茶这样的，也不能喝了。多晒太阳，补补钙，喝牛奶，保持心情舒畅。平时要注意使用固定吊带，晚上睡觉警惕点，不要翻身压到。”


    嘱托的话说太多，没人搭理，只有咔嚓咔嚓的游戏音效声。池姝觉得有点尴尬，两条腿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伸出一只脚，漆面的尖角中跟，才发现刚才自己没换拖鞋就进来了，赶紧收回去。


    池娆玩了半天王者农药，手机一直是竖屏。点进人机模式，随便选了个英雄，屏幕上不时出现复活倒计时。


    她盯着手机，眼里却没有手机。


    她悠悠开口：“本来我今天心情挺好的。”


    “因为我来吗。”池姝语气温和，像自嘲。


    她注意到客厅一角摆的猫爬架和猫咪玩具，问池娆是不是养小猫了。池娆没应，但她差不多知道了答案，感叹说：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


    池娆脸色一沉，“我不配有喜欢的人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娆娆。我只是在为你高兴。”


    池姝表情很真诚，池娆却不想看她。


    “有话直说吧。”


    “好。”池姝点头，“我这次来，是想邀请你帮我参谋参谋我的订婚宴。我好几年不怎么在国内，好多事都太了解，妈说你在这方面比较了解。”


    “啊对对对，我成事不足，败家有余。”


    “我没有这个意思。”池姝无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池娆冷哼一声，点开微博。


    不知道是谁带的节奏，好多人@她，还有私信她的，问她那些照片是不是本人。


    每一张唯唯诺诺的照片，都像一个旧伤口。她以为早就成疤了，没想到只是结了痂，现在又被人掀开了。她犹豫很久，还是不能点开任何一条。


    “娆娆，我们很久没好好相处了，不要总是拒绝我好不好。”池姝诚恳。


    池娆长睫垂着，遮住眼睛，有点阴郁。池姝用手撑住沙发，起身挪过来，试图朝她靠近些。


    池娆倏然抬眼，“是，你永远都是好的，对的，善良的，不会做错的。没人相信你会丢掉我的娃娃，没人相信你会把我推倒在地。是我不想好好相处吗？难道不是你从一开始就拒绝了我吗？”


    她语气激烈。池姝吓一跳，脸上慢慢浮现愧疚。


    “有客人？”


    男人的微沉磁性的声音响起，姐妹俩一齐回头。


    祝淮书刚回家，看到客厅里多了个陌生人，有点意外。


    池娆窝在沙发上没动，看上去不太高兴。


    陌生人起身，伸出右手，“你好，我是池姝，娆娆的姐姐。”


    他礼节性跟她握手，“我是祝淮书，她的丈夫。”


    眼前的男人身材高挑，衬衫西裤熨帖，臂间挽了件外套，看模样谈吐，都很沉稳从容。


    池姝略一点头，松开手。


    祝淮书走到池娆身边，扶住肩把她摆正，“再躺下去，等会儿手机又要砸脸了。”


    “我看评论，正难受呢。”池娆噘嘴。


    “怎么了？”


    “就”她欲言又止，看了眼池姝的方向。


    池姝察觉到自己的尴尬处境，双手把手提包拎在身前。


    “我就是来看看娆娆伤得怎么样。没什么事就放心了。对了，我带了点营养品，都是专业的朋友推荐的。麻烦你好好照顾她。”


    一阵高跟鞋踏地板的声音渐行渐远，门砰的一声，池姝走了。


    祝淮书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看什么，被惊艳到了？”池娆盘腿坐着，酸不溜秋斜他。


    祝淮书低笑，“谈不上。”


    只是池娆娆这姐姐看上去很温婉，但似乎对他有敌意。他不知道这敌意从哪来的。


    祝淮书回屋换了身衣服，再出来时，池娆正坐在茶几边吃水果，笔记本也搬过来了，一只手一会儿扎桃子，会儿挪鼠标，好不忙活。


    他半弯腰，“今儿这么忙？”


    “忙啊。不仅忙，还烦呢。”


    “因为池姝？”


    他大手揉了揉她的后颈，池娆觉着他这就是撸猫的手法。可气。


    偏偏她还觉得挺舒服。更可气了。


    “她啊。确实。不过眼前还有更烦的事。”


    池娆直接坐在地板上了，他靠在她身边，半蹲下，耐心地问：“怎么了？”


    她叹气，眼眸里倒映着电脑屏幕里没剪完的视频，用手机打开微博，递给祝淮书。


    “我以为我能录完整的美妆视频，已经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碍了。但是有人直接逼我面对好多年前的自己真是人红是非多。”


    祝淮书接过手机，池娆提醒他，“你就看看微博和评论就好了，没必要把图片点开”


    “不想让我看到么？”


    他深潭似的眸里平静温和。


    “挺不好看的”她小声说。


    祝淮书没有强求，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凝眸看向屏幕，修长的手指不时向下滑动。


    “都是以前的班级合照，或者我发在企鹅空间里的，但是账号都找不到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出去，还能引起这么广泛的关注，现在平均每分钟有八个私信我的。”


    “他们贬低你了？不要听。”


    “有些人在根据图片造谣。有些人纯吃瓜。有人说我在营销。还有人希望我去辟谣。说那个肯定不是我。”池娆苦笑。


    造谣的有好些继承了李音的衣钵，直接拿当时的截图当证据。吓得李音到处托人找她，撇清关系，说这件事她没参与，顺便求她不要起诉。


    “造谣的那些，可以直接收集证据出律师函。但剩下的声音，”祝淮书稍顿，“需要你自己处理。”


    池娆泄气，“我该怎么处理。说这些不是我？”


    “嗯？”


    祝淮书看着她，仿佛要把她看透，她嗫嚅，“因为这些照片。我自己都不想面对”


    “我可以看看么？”


    她低头沉默了会儿，然后应声。


    “看吧。”


    祝淮书点开图片，她有点紧张，他看着看着就笑了。


    “笑什么。”她生气。


    他说：“你以前挺可爱。”


    “我现在难道不可爱吗？”她抢回手机，一张一张往下翻。


    要么是一张胖胖的小圆脸，厚重的刘海欲盖弥彰，戴着呆板的黑框眼镜，对镜头比耶。


    要么是集体照，站在后排，眼神木讷拘谨，还有点苦大仇深，一身名牌衣服穿得跟刚进城似的。


    “哪里可爱了。畏畏缩缩，一点都不自信，拍合影只能站在后排角落”她嘟囔。


    他凑在她脑袋旁边，“可这些都是你，有点傻，有点可爱，都是不同阶段的你自己。你不觉得这种羞涩的笑，很孩子气，很像十几岁该有的模样么。”


    “是吗。”她思索了一会儿，“少骗我了，我才离十几岁没过几年祝叔叔已经开始怀念青春了呀？”


    她故意揶揄，想看祝淮书吃瘪，哪知道人家挺坦然地点头，“岁数到了。”


    “切。”


    这么有自知之明还吃嫩草。她想。


    她来回翻了好几遍自己的照片，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也没那么不堪入目了嘛。


    小姑娘甚至还有点可爱。


    /


    晚饭之后。


    池娆拿了一沓卡片，放到祝淮书桌上。他抬眼，挑了下眉，意思是问她想干嘛。


    她羞涩一笑，“这不是之前的抽奖开了，我得给粉丝寄东西。但是手不方便，你帮我给粉丝写点话呗。”


    卡片大概巴掌大，除了烫金的花体英文，标着她的小某书ID@crrjtsdzhslm，没别的了。


    “可以。”祝淮书长指拢起卡片，“不过你得跟我解释解释，你的ID是什么意思。”


    池娆顿了一下，扫了眼自己的ID。


    她挠头，“其实我是觉得你的字更好看，才让你写的。要不还是我自己写吧。”


    “你的手不方便。我帮你写。”他看着她，“这名字挺难解释？”


    被这双澈谭似的黑眸盯久了，池娆只能回答：


    “其实没啥意思，就是在键盘上随便按的，一串字母嘛。”


    她说完，又感觉自己太笨了。一开始就该这么说的。现在才说，明摆着是刚编出理由。


    祝淮书果然不大相信。


    她找了个借口回到自己位置上，“哎，祝教授，那个律师函出来了吗？我在编辑等会儿要在微博和小某书发的文案。”


    祝淮书说：“文件传给你了。”


    律师函就是一些专业名词，池娆之前总是看别人出，第一回自己发，感觉有点奇妙。


    “对了，李音那个，也已经发给她了。这几天可能会有律师过来跟你对接，会提前打招呼。”


    池娆应了。


    祝淮书拿起张卡片，扬了扬，问她：“签什么？”


    她愣了一秒，意识到他要帮自己写了，屁颠屁颠跑过去，“我说你写。”


    祝淮书拔开钢笔盖，扣到顶端。


    这是支黑色钢笔，镀金线条，笔帽镌刻回形纹饰，在他骨节分明的手里握着，显得很矜敛。


    她单手撑在桌边，盯着他的手说：“第一张，你就写感谢支持，爱你们的美女老婆。”


    祝淮书看她，皱眉表示疑惑。


    池娆无辜：“她们都叫我美女老婆。”


    她盯着他落笔，笔尖摩擦纸面，发出唰唰的细微响声，他的字劲骨丰肌，几分潇洒落拓。


    她偷瞄他的眉眼，深邃认真。她忽然有种安心的感觉。


    好像有他在，一切都能解决，一切都不是问题。


    她的眼神在他的脸上多停了几秒，再看回卡片时，发觉不对劲，立即抗议，“哎，为什么美女老婆改成了池娆娆今”


    说着说着不对劲，她噤声。


    祝淮书扫了眼卡片上她的ID，墨迹还没干，淡声问：“池娆娆今什么？”


    他写的明明是英文字母。


    原来前几个字母的意思是这个。


    池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就这样吧，挺好的。”


    过了大概十分钟。


    池娆拿着十几张卡片回自己的位置。她翻了翻，自己说的老婆全被他换成ID了。那感觉一下从跟粉丝亲昵开玩笑变成发官方公告。


    啧。不解风情。


    她编辑文案的时候，祝淮书问：“微博的事，你想怎么处理？”


    她一笑，神秘兮兮：“等着瞧吧。”


    大约半小时，祝淮书处理完工作上的事，看了眼对面单手挑挑拣拣，不知道在弄什么的池娆。他点开微博，输入她的ID，看到最新的一条，唇边不禁勾起一抹笑。


    “池娆娆。”


    “哈？”她正忙活，扭头看他，一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模样。


    “真厉害。”他说。


    “当然。”池娆压根没弄清楚他为什么夸自己，不过很不谦虚地接受了，二指并在额边salute。


    敬完礼，她想起什么，喜滋滋说：“对了，还有个文圈的大佬太太转发我的声明了。她还在原来那套图底下留了个小文段，来了好多路人围观哈哈哈哈。”


    moneymoney，全都是红扑扑的票子。


    她美得飘飘然，祝淮书忍俊不禁，跟着她笑。


    /


    一家装修雅致简洁的咖啡馆里，两个女人面对面坐。


    其中一个表情忧郁，另一个不时安慰对方。


    “哎，姝姝，你看，人家自己发声明了。”她把手机递给对面的女人。


    池姝接过，视线扫过上面的文字，皱紧的眉头不禁松开。


    “雅丽，她，比我想的成熟洒脱很多。”


    【@CRRCRR：对，小时候就长这样，就是不漂亮。猜测我整容的，我谢谢你们，承认我的美。趁机造谣内涵我‘傍大款’‘做小三’‘到处约’的，请收好律师函】


    配图是张律师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