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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第111章 一切之始命运之折


    十月十,祭月。


    人间崇尚太阳,因为它带来丰收、新生、光明。仙门则崇拜月亮,因为它象征皎洁、纯粹、神圣。


    枕月山山谷,地势低洼处设三座祭坛,祭月神、二十八宿、周天星辰,供奉有犊、笾、豆、簠、俎等若干,焚烧祝文、玉帛,并将灰烬掩埋,完成燔燎与瘗埋的仪式。


    “璧荐登光,金歌动映——”


    “以载嘉德,以流曾庆——”


    在沈去浊带领下,众长老、弟子伏地三叩,为此次祭祀收尾。


    礼毕,沈去浊摆摆手,年轻弟子们振臂欢呼,呼朋引伴,去沈酣棠那里领早就备好的愿灯。


    “沈师姐,今年怎么有两种愿灯?”


    “黄色的是库房里的,这浑圆如月、有两只兔耳的……”沈酣棠神秘一笑,“当然是我亲自出马,跟你们大师姐求来的!不过嘛,这兔子灯只能观赏,不能许愿,你们看看就行。”


    “还得是沈师姐,连大师姐都能磨软,那可是凶……”年轻弟子被同伴肘击,疑惑侧身,这才瞥见不远处含笑不语的大师姐,双腿一软,话锋一转。


    “……胸襟宽广举世无双风华绝代的大师姐!”


    南星正为天外天的一派欣欣向荣而满意,忽然被嚎这一嗓子,简直莫名其妙。而那弟子身后,是笑得前仰后合的沈酣棠。


    于是她走上前去。


    口出狂言的弟子眼睛瞪得溜圆。


    天外天关于这位大师姐的传说流传甚广。比如她曾在兽潮中穿梭自如,一道剑气便令万妖斩首,比如她编撰的咒律新本是每位弟子的必背书目,她还徒手捏爆过毒妖的头!


    他下意识也捂住自己的头,眼睁睁看着神秘莫测的大师姐朝自己走近,而后语带赞赏道:“声如洪钟,气沉丹田,的确是个乐修好苗子。”


    哎?


    轻飘飘丢下这句话,南星走到沈酣棠前,拿起盏普通的黄白素色愿灯,戳了下沈酣棠凑来的脑袋,前往枕月山顶放灯。


    徒留一群人站在原地,屏息凝神目送她远去。


    “我在做梦么,大师姐夸我有天分!你们听到没?”那年轻弟子脸涨红,摇着身旁伙伴们的肩膀,“而且她好温柔,好漂亮,一点也不凶。”


    话音刚落,他忽觉后脑勺凉飕飕的,仿佛有什么境界高深莫测的存在,淡淡扫了他一眼。


    ……


    明月青山夜,高天白露秋。


    枕月山顶是世间最接近月亮的地方,曾经第一次来此观月的南星,难免游心骇耳——原来月亮之上没有广寒宫,也不见嫦娥玉兔、桂树仙鸾。


    有的只是孤清的月,自在阴晴圆缺的循环中徘徊。


    “这么多年过去,我好像还是只有这一个愿望。”


    她依旧在愿灯上花了朵琼花,随手将其推入半空。明黄的愿灯在空中晃晃悠悠,向更高处荡去。


    心病难医,谢澄抿唇道:“他活不到明年春,你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


    听见这话,南星只是笑笑。


    王玄腾的生死跟林婶林叔的命比起来不值一提,杀他只是顺手。她的愿望从来不是报仇雪恨,而是起死回生。


    手握混沌珠,可代行神明法则,天下之治乱不过善恶一念间。若落在混沌那等邪神手里,世界必将化身苦海炼狱,万劫不复,人命如尘垢秕糠,人心如股掌玩物。


    没人比南星更了解其恐怖之处。


    即便如今她手中只有两颗混沌珠,即便她无法调用其中全部神力,却已能隐隐触摸到那股不可言说的神秘力量,足以令天下人馋涎、胆寒。


    可白泽零救她一命,她尚且愿意为他搏命,遑论林婶林叔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她还不起,真的还不起。


    那盏愿灯还在上升,兴许真能摸到月亮。


    但南星已然不在乎了。


    她收回目光,歪头问谢澄:“无论我做什么选择,你都会支持我的,对吗?”


    月淡霜天,飞星冉冉,他毫不迟疑,斩钉截铁道:“当然,我们——”


    少年耳廓微热,偏过头去,看山看月看漫天星海,唯独不看她。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声音清冽悦耳,山风习习,送来她耳边。


    山谷里,铁锅似乎偷偷把那只名叫彩虹的花彩雀莺叼走,引得沈酣棠追着它满山跑,所过之处,必是一阵鸡飞狗跳,喧嚣之中,南星依旧没有错过他的话。


    人在嬉笑怒骂,泉水叮咚作响,藤蔓攀着树干生长,苔花爬满霜石……万籁生山,细细密密、酥酥麻麻地荡成漩涡,在心里漾开一汪春水。


    春水里有一百种声音。


    倒映他的影,照鉴她的心。


    “这句话,我听得懂。”


    南星拿不准他说这句话时怀揣着怎样的心思,他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嗯,我知道。”谢澄背对着清圆金月,胸腔中溢出阵阵愉悦的轻笑。


    “你的脸红透了,所以我知道。”


    “……闭嘴。”


    南星扭过头去,不给他笑话自己的机会。甫一转身,正撞见一只浑圆皎洁的玉兔灯毫无征兆地在夜空中点亮,长长的耳朵轻颤,周身散发着比月光更温润的光晕。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成百上千的玉兔灯如x同星辰次第绽放,不过瞬息之间,漫天都是那莹白可爱的身影。


    “天呐,快看!”弟子们惊喜的呼声从山谷各处传来。


    无数盏花灯随风轻晃,“嘭”的一声轻响,竟在枕月山顶瞬间绽开!


    漫天彩色光爆如烟花盛放,璀璨而烂漫,与此同时,大红色婚柬簌簌落下,宛若开到极致的照殿朱榴,在色彩最浓烈之际,催落满庭胭脂。


    更妙的是,每张婚柬下方都缀着一颗价值不菲的碎星金,在夜色中拖曳出细碎金光,如流星坠兮成雨,引得人群相逐。


    “是大师姐和谢家主的婚柬!”


    “啊?!”


    整个枕月山瞬间沸腾,弟子们连忙伸手去接那些带着碎星金的婚柬,哄声此起彼伏。


    南星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谢澄。


    少年依旧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抹雍容不迫的笑意。月光描摹着他的侧脸轮廓,那双乌黑眼眸此刻映着漫天灯火,亮得惊人。


    听着四周不绝于耳的道贺,谢澄心想这笔钱花得值,也不知送去中州的那几张婚柬到了与否。等仲霖和少陵等人收到消息,定会聚在一起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嘿!别拦着我,那臭小子呢?他反天了,婚姻乃人生大事,都不曾知会过我!”


    “谢尊者这是何意?我们南星样样出类拔萃,配你孙儿实属绰绰有余。”伽蓝捧着婚柬,那双秀气的眉如岚州山水,永远萦绕着烟雨朦胧的愁绪。


    “我没说南星不好!”谢恕气得胡子翘起,“不对,伽蓝,什么叫绰绰有余?我家兆光那也是举世无双,你心也太偏了!”


    “好了好了……”皇甫肃站出来打圆场。


    因着这声势浩大的一场金雨,内外门的弟子,甚至长老都在扯着嗓子寻找南星和谢澄的踪迹,可偏偏话题中心的两人却躲在此处不肯露面,与彼此偷享难得的闲暇时光。


    喧闹中,谢澄从容抬手,接过一盏恰好飘到面前的、还未炸开的玉兔灯。那灯在他掌心散发着柔和光晕,两只兔耳轻轻晃动。


    他转身,将灯递到南星面前。


    “之前欠你一盏灯。”他声音里带着清晰的笑意,“今日赔你千百盏更好的。”


    冷淡的光线中,他的眼睫又浓又长,雀跃心事一览无余。


    南星望着他,沉默良久,抬手指向天边。


    原来,那盏画着琼花的素白愿灯被彩爆波及,化作荧光一点。


    谢澄玩世不恭的笑意敛去,腰背下意识挺直,张口欲言,却百口难辩。


    “嗯……”


    南星看着他,眉头一点点皱起来。


    “谢澄!你又把我许愿的灯弄坏了!”


    手中力度收紧,那盏精巧的玉兔灯在掌心爆开。她低头取下碎星金,滚银边的大红婚柬顺势摊开。


    墨迹淋漓酣畅,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与锋芒,落款处,两人的名字并肩而立。


    南星垂下眼帘,俯瞰山谷中星星点点、成百上千抹红,晃了晃手中婚柬,“这么多,都是你亲手写的?”


    谢澄眼尾弯出淡淡弧度。


    “旁人的字都不如我的好看。”


    见南星面色稍霁,他拾起那颗碎星金,在她面前摇啊摇,像逗小猫似的。


    南星伸手去抓,他却抬高手臂。


    她冷笑,一记腾挪咒将碎星金转移到自己掌心,抛起又接住,傲然瞥谢澄。


    “一码归一码,你两次弄坏我的愿灯,我现在不想理你。要是冒犯月神,愿望不灵,你就等着吧。”


    话音刚落,谢澄已转身将人背起,清冽的晚风气息扑面而来。


    趴在他肩头,视野愈发开阔,俯首是流丹浮翠,抬头是明月星河,南星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平静的嗓音。


    “现在,你是这个世界上,离月亮最近的人了。”


    “许愿吧。”


    她将头埋在他暖热的颈窝里,唇瓣好几次擦过耳垂,引得他轻颤。


    南星心不在焉道:“你不是说神明虚无缥缈么?我还许什么。”


    “都快成婚了,还不开窍。”谢澄叹了口气,语气含笑道:“你是世上离月亮最近的人,但更重要的是,你也是离我最近的人。”


    他稍微侧过首来,正对上那双令他心动又沉沦的眼。


    南星也在注视他。


    满月清辉下,少年眉眼隽秀,隐隐扬唇,气质却冷,依稀能辨出几分轻狂的底色。


    “……神明虚无缥缈,我却近在咫尺,求祂不如求我,保你所愿得偿。”


    刹那间,南星呼吸一滞。


    久远的记忆猛地击中她。


    熟悉的场景,相同的彼此,截然不同的心境。


    原来他当初……


    她心中五味杂陈,酸涩感从胸腔蔓延至鼻尖,轻轻吸了吸鼻子,闷声道:“我之前让你嗓门大些,你还生气,孰不知天底下的错谬都是这样来的,不复当年,悔之晚矣。”


    谢澄不解其意。


    更不知阔别两世,南星终于听清了那句话——


    十五岁的她无依无靠,从江湖市井一头扎进天才如过江之鲫的恢弘仙门,正是人生最低迷晦暗之际。


    而他,高高在上,众星捧月,耀眼到近乎灼目的光辉令她避之不及。


    他打落她的愿灯,惹得她满腹不甘轰然爆发,破天荒地流下滴泪来。


    她一向要强,不愿被任何人撞破自己脆弱的一面。只好抿紧唇,用手背将不争气的泪狠狠擦去,转身便走。


    罪魁祸首喉头滚动,嘴角慵懒的笑缓缓凝住,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连忙跳下高台,拨开贺他生辰的众多好友,来到她面前。


    “……抱歉,你……别哭了。”


    姿态疏离,可一向淡漠的黑眸跃动着惊人的神采,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神明虚无缥缈,我却近在咫尺,求祂不如求我,保你所愿得偿。”


    十五岁,情窦初开,不可一世的少年也只会说这种狂妄话,讨心仪的姑娘欢心。


    可惜她没听见。


    只想着:谢澄真讨厌。


    往事如烟尘散去,只剩下流年如沙的荒芜与怔忪。


    原来自那时起,他就喜欢她……


    否则,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为何偏偏只在她面前,做出打落愿灯这般幼稚又惹眼的举动?那番故作卓尔不群的高见,如今听来,竟像一句藏头露尾的偈语。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撞入心间,激起胸腔轻微的共振。


    装,就在她面前装。


    她全都明白了。


    “……你该不会对我一见钟情吧?”南星面露狐疑,骤然发问。


    “……!”


    适才还游刃有余的年轻家主顿时方寸大乱。


    只见月华流淌在他清隽的侧脸上,强作镇定之下,耳根却泛着可疑的薄红。


    南星微微眯眼:“好啊,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对我图谋不轨。”


    她反手将笑得春风得意的某人按在地上,居高临下地说:“难怪主动卸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想必是甚自知容貌出众,想以此迷惑我。至于送玉佩,就是为了出鬼市后找到我,对不对?还真是好大一盘棋。”


    而且居然真被他得逞了!


    “你不就吃这套么?招不在高明,管用就行。”


    “我岂是那般肤浅之人!冥河太暗,压根儿看不清,但凡当时看见你的脸,我早就……”


    “早就什么?”谢澄侧首。


    南星冷哼:“早就一脚把你踹河里,淹死了事。”


    “真够狠的。”


    谢澄气极反笑,轻轻一拽,南星便顺势躺地,枕在他臂弯上,看银河浩瀚,月流星连,火树银花,光照不夜天。


    一时年少轻狂的代价是难收覆水,让他们生生错过十二年。瞧着眼前对这一切浑然不知的“讨厌鬼”,南星破天荒地双手合十。


    感谢上苍垂怜,让他们再次相遇,让他们从头再来。


    ……


    深夜。


    将谢澄送至宝象井后,南星从梨花渡前往天极殿。


    谢澄本想留宿一晚,却在谢恕的絮叨声和沈去浊的逐客令下,心不甘情不愿回谢府继续过生辰。


    南星心中暗忖,如今深夜沈去浊急忙宣她,只怕有大事发生。


    会是何事?


    “南星。”


    刚踏上虹桥,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她回头,燕决明手里拿着婚柬,冲她歪头一笑。


    “聊聊?”


    南星揉揉眉心,神态中是未曾遮掩的倦怠。她已很久未去过藤萝坞,和燕决明也算不上熟稔。


    “今晚没空。改天。”


    丢下这句话,她转身欲走,却听燕决明忽而发出一声嗤笑,那笑声带着讥诮与压抑下的怒火,温柔如燕决明,从未流露出这种锋锐的情绪。


    南星眉头微蹙,再度回首。


    清夜沈沈,暗蛩啼处檐花落,燕决明隐在黑暗中,下唇中央的银白竖纹愈发明显。


    那双永远无悲无喜的眼,已覆上贵不可言的金x芒。


    “你不会真爱上他了吧,我的驭妖官大人。”


    第112章 妖王之子


    驭妖官大人……


    这个称呼对如今的南星而言,邈如旷世。


    她眼睛微微眯起,幽光闪过,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与记忆中遍体鳞伤的小兽重合。


    前世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时节,秋高气爽,阴雨连绵后难得的晴天,她第一次见到燕决明。


    妖狱深埋地底,只有十恶不赦的大妖才有资格死在这里,眼前这只……年岁似乎小了些。


    负责看守的两列驭妖卫拱手行礼,俯首道:“南星大人,他就是妖王白泽零之子,被放逐出族群历练时撞见了谢家主……”


    血雾氤氲中,抱膝蜷在墙角的雪白小兽闻言,猛地抬眼,紧紧盯着南星。


    灵鞭破风而至,“啪”的抽在带刺的玄天囚笼上,劈开血雾,露出一双惶恐戒备的金瞳。


    南星摆摆手:“都出去。”


    灵鞭收缩进袖口,为首的驭妖卫腰弯得更低:“大人,此妖生性狡诈,押送回来的路上咬伤不少我们的人,屡次三番试图逃跑,您……”


    话音未落,南星抬手解开禁制,步伐沉稳,缓缓踏入囚笼。


    其余人依命撤离,空荡荡的妖狱中偶尔回荡着几声凄厉的兽吼,南星腰身懒懒斜着,背靠一只灵力化形成的黑龙,打量着眼前毫无故人之姿的故人之子。


    在她平静的目光中,浑身血污小兽愈发局促,舔舐自己被轩辕剑斩出的伤口,和着血水梳理雪白的毛发,却更显狼狈。舔到最后,他竟委屈地低声呜咽起来。


    “听得懂人话吗?”


    这是南星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小白泽浑身一颤,用最后的妖力化成人形,低低唤了声:“姐姐。”


    “……”


    面对脚边未着寸缕、肤白胜雪、眼含孺慕之情的小少年,南星沉默着丢给他一件衣服。在发现他不会穿后,终于走上前来,俯身用宽大的外袍将其罩住,只露出头颈,和一双璀璨如黄金的金瞳。


    “你认识我?”


    这是南星对他说的第二句话。


    小少年精致妖冶的脸上血痕狰狞,像碎裂的白瓷瓶,他笨拙地用手背擦去脸颊上凝固的血块,冲她挤出个笑。


    “父王常跟我讲你,还说我的名字就是比着姐姐你起的,南星二字出自草本,我亦如此。”


    小决明倔强地抬起脸,两眼亮得惊人,仰望着素未谋面的“姐姐”。


    她是他见过的,最强大的人类。


    令他失望的是,南星没有追问他的名字,只是淡淡道:“待会儿跑快点。”


    第三句,她一共只跟他说过三句话。


    ……


    南星似乎是觉得棘手,叹了口气,燕决明也刚从往事中回神,温柔一笑,如旧友久别重逢,寒暄道:“不认识我了?”


    南星飞快扫了一眼,实在难以将眼前典则俊雅的青年,与记忆中抱着她小腿抹眼泪的单纯小兽视作同一人。


    “没见过穿衣服的你,的确认不出来。”


    燕决明一噎:“……与穿不穿衣裳无关,是因为我换了副皮囊。你如果看不习惯,我换回去便是。”


    南星提膝迈下虹桥,慢慢走近。她刚入观微境不久,对力量的掌控尚不稳定,偶尔泄露出的威压震得决明身形一晃,差点伏跪在地,但他强撑着不肯露怯。


    “呵。”见他拼力抵抗,南星冷冷勾唇,手搭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她的威压如海啸席卷,决明最后还是单膝跪地,跪在她腿边。


    “长本事了,刚见面时对我痛下杀手倒也罢,现在连声姐姐都不肯叫?”


    枕月山上,她受白泽袭击,奄奄一息,是燕决明突然出现用壶芽灵芝将她救下。如今看来,那只暴走的红眼白泽就是他。


    敢骗她,欠收拾。


    燕决明被压得抬不起头,愣愣盯着她月白色的短靴,声音柔的不像话:“我当时失了神智,不是故意的。都怪谢澄将自己的玉佩给你,害我错……”


    在南星越发冷冽的面色下,燕决明不情愿地住口。


    “姐姐……”


    他试探道。


    南星松开压在他肩头的手,将二人瞬移到旁边的湖心亭。


    施加数道隔绝神识探查的咒律后,南星呵出口白气,质问道:“解释。”


    和南星相认,燕决明前所未有的轻松舒畅,仿佛找到了此生最大的依凭。


    “按照你说的,我一路北上成功逃脱,跟父王的心腹会合后,我放心不下,想带你一起回南海,折返回去后你已经……”燕决明的睫毛轻轻颤抖,像只振翅欲飞的蛱蝶。


    “白泽族可预知命运,亦可穿梭光阴。可我修为太浅,在漫漫时间长河中跋涉数百年,才找到正确的时间线,找到你。谁料刚找到你,父王便被篡权囚禁,我又不敢立马与你相认,怕造成命运错乱,一直拖到现在……姐姐,相信我的感应,现在就是最好的相认时机。”


    想起那方只有潺潺水声和无边黑暗的世界,燕决明的灵魂深处都在颤栗。


    “你!”


    南星气得心口痛。


    怪不得他性子变沉稳不少。妖族寿命再长,迷失于时光碎隙也九死一生,百年流浪,孤独飘零,无穷岁月中只有他一个活物,他是疯子吗!


    这是运气好,要运气差点,他就永远回不来了。


    他们只有一面之缘,只说过三句话,燕决明竟搭上自己的性命来寻她,妄图改变她的命运。


    南星喉头滞涩,一语不发,眼中情绪酝酿。


    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她轻飘飘、赤条条降临人间,行走于世,无知无觉地背负上太多因果与恩仇。弃之不顾,她做不到,但因果加身恩仇未偿,她便永不得自由。


    人生总难两全,横竖是错。


    燕决明大步走上前,藏起金瞳,换上那双无害而清澈的琥珀色浅瞳,就像懵懂初生的小兽,总能激起人心底的保护欲。


    泪水淌下,他轻晃她的手臂,带着哀求道:“姐姐,陪我回妖界救父王吧。”


    南星闭了闭眼。


    “若换作前世,我一定毫不犹豫跟你走,但现在不行。现在的我没有把握,或许连你我的命都会赔进去,而且我如今身份特殊,容我想想。”


    燕决明举起婚柬,“是因为这个吗?你跟他大婚在即,所以不肯走?”


    “一部分原因。”


    燕决明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你做不了仙首,也不能嫁给他。”


    南星拧眉,声音陡然凛冽:“你父王与我之间的事,我已尽数跟谢澄坦白,他并不介怀,甚至还派人找到了你父王的踪迹。”


    燕决明震颤抬眸,难以置信地眯眼,旋即想起什么似的,那丝动容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决绝。


    “曾经父王为救你,折损百年修为,将心头精血渡化给你。这虽然令你的生命顽强如妖族,却也永绝你成为仙首之路。”


    他瞥了眼南星,心头不忍,但还是道:“……人妖势不两立,有白泽王血的人类,又怎配做万仙之首?”


    “没人会知道。”南星满不在乎。


    她是人,不是妖,只是身体里混进一丝妖血罢了,即便暴露也无伤大雅。


    “好,你不在乎这个可以,但绝不能嫁给谢澄,否则定会后悔。”


    南星知道燕决明对谢澄积怨颇深。前世谢澄一人杀穿北境,逼退西域妖族移居五十里,硬生生削去将近半数的妖域,生擒燕决明,逼白泽零以己换子……桩桩件件,都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但他们之间的仇怨,她答应过谢澄,不插手。


    水汽沁凉,南星的目光停留在太湖上,有朵金叠玉莲正巧盛开,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你有话直说,我真的累了。”


    燕决明扯下婚柬上的碎星金,一把丢进太湖里,又将婚柬撕成两半,狠狠丢在地上。


    南星霍然起身,怒目圆瞪:“你发什么疯?”


    “你以前明明很讨厌谢澄,如今却对他情深以往,不觉得奇怪吗?他爱你也许是真,可你根本不爱他,你只是中了诅咒!”燕决明不管不顾,一股脑道:“岚州白鹅村,你和谢澄分别斩杀幻情天与誓恨海,殊不知此乃罕见的情咒,迄今无解。谢澄的纯钧剑克制邪祟,不怕诅咒,可你不一样,所以你才会爱上他。”


    南星勾唇冷笑,姿态睥睨:“中没中咒我自己清楚,我连神咒都能参破,遑论x一个传言中的诅咒。”


    正如燕决明所说,诅咒是邪祟,带阴气,与灵气相排斥,入体后别的不说,经脉逆行是免不掉的。咒律一道,南星有绝对的自信,她说没有就是没有。


    “说来说去,你就是选他不选我和父王,不愿跟我走……”


    察觉到她的抵触之情,燕决明心知说服不了她,语气骤然温和下来,眼皮耷拉着,清瘦的身影在夜中更显孤独与萧索,如一只受伤的鹤。


    “谢澄志得意满,高坐明堂权柄在握,洞房花烛佳人在侧,他实在是据斗运枢,应有尽有……可姐姐,我只有你了。”


    “我再等你十天,如果连你也不肯帮我,十天后我自去救父王。”


    燕决明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湖心亭,背影潇潇。


    南星伫立原地良久,拾起地上沾了湿泥的婚柬,静静凝望。原本并肩而立的两人被从中撕开,毛糙的裂痕宛如难以逾越的天堑,又像注定碎裂的宝镜,跨不过,合不上。


    看着燕决明去送死?


    不可能。


    丢下谢澄,跟着燕决明一起去送死?


    他只怕会疯。


    千头万绪纷乱繁杂,她直觉捕捉到某种不寻常的蹊跷,却不知缘由。就像有双无形的大手,在推动她与燕决明相认,在逼她前往妖界。


    ……她眉眼间是难以言说的厌倦与疲惫。


    太湖水,渺渺泛连遥岫碧,南星目不斜视,一道剑气斩出,万顷碧波倒灌而起,如银河倾斜,悬于九重之下,再落回九天之下。


    瞬息间水歇浪静,那朵金叠玉莲悬浮在她掌心,花蕊处正是被丢下水的碎星金。


    金波月轮之下,这尘世的圆满似乎近在咫尺,又好像遥不可及——


    作者有话说:情咒的确是假的,后面会讲。


    这个小决明茶茶的[捂脸偷看]


    第113章 灾星


    天极殿。


    绘有千里江山的屏风撤去,露出供奉的祖师爷神台。南星顺手将折来的金叠玉莲插入净瓶,露珠泫然未坠,打着晃,她轻轻一拨莲瓣,水珠飞溅到眼角,洇开模糊一片。


    单手去抽神台下的暗格,接连拽了两次,竟都没拽动。


    南星使劲一拉。


    纷纷扬扬、如雪飘零的白纸扬了漫天。


    尽是人间的祷告。


    她无意瞥见些“瘟疫”、“暴乱”的字眼,匆匆错开眼,低头将散落的白纸收拢,规整地送到沈去浊案前。


    人食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生贪嗔痴念,憾生老病死。有求于神的事情何其多,真正能呈上桌的却只有“天大的事”。


    所谓天大的事,就是连天外天的仙士都会被惊动,再不可袖手旁观,否则天下将乱的大事。


    “寒州瘟疫肆虐,尸横遍野,甚至隐隐有向别州扩散之势。毗邻的华、渔、蜀三州封锁城门,人人自危,不愿驰援。以致寒州暴乱,人心惶惶,甚至有结群起兵攻打别州之举。”


    沈去浊叹了口气,俯身案前,着手起草应对的措施,头也不抬地发问:“这场瘟疫来势汹汹,来源古怪,你怎么看?”


    南星自知是对自己的考验,不敢大意,聚精会神沉吟片刻,轻声道:“瘟疫肆虐,源头未明,仙门理应出手遏制,再查清源头。若是天灾则罢,若是人祸,当交由三司再审。”


    她不着痕迹瞥了眼沈去浊的神色。


    “至于寒州暴乱,年关前必解。”


    闻言,沈去浊笔尖微顿,抬头看来。


    “你倒是笃定。何出此言?”


    “寒州贫瘠,经年大雪,缺粮缺钱,翻不出大浪。更何况……渔州迟早会施以援手,开城门接济。”


    见沈去浊若有所思,南星继续道:“寒州和渔州都只有一条可饮用的水源,便是从华州顺流而下的敦瑙河,寒州瘟疫横行,若放任不管,污染水源是迟早的事,处于下流的渔州也会遭殃。闭城是为观望,但渔州绝不会弃寒州不顾,有人接济,寒州之乱自解。”


    沈去浊若有所思,笔尖一横,将自己刚写的话划掉。


    “渔州……我记得你本是孤儿,被渔州一对好心夫妇抚养长大,你还记得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他话题转得突兀,南星身形稍滞,轻轻摇头。


    “毫无印象。”


    沈去浊眸光轻闪,神色难辩,探究地打量她半晌,才重新提笔落字,似笑非笑道:“能生出你,你的父母也必非等闲人物。”


    南星垂下眼帘,笑了笑,没应声。


    过了许久,久到南星看着他沙沙写字,发呆思考燕决明之事时,沈去浊又喃喃道:“英雄不问出处。”


    他居然还在想她的身世。


    等南星离开,天极殿只剩沈去浊一人,他起身走到神台前上了三柱香。目光扫过那株亭亭玉立的金叠玉莲,抬手扭动净瓶。


    暗格旁又弹出暗格,里面躺着薄薄一张纸。


    纸张呈鲜明的亮黄色,撒有金粉,质地坚韧硬密,光滑如蜡,泛着黄柏苦香。这种波涛暗纹的洒金笺,造价高昂,工艺复杂,九州唯一处有——


    南海王宫,白泽王族-


    十一月,冬至。


    距离燕决明的“十日”已过去十日又十日,南星依旧没给他答复,燕决明也没有走。


    因为天外天有不速之客造访。


    天极殿外,吴涯越过重重身影走到南星面前,呵出口白气,将刚出炉的桂花糕递给她。


    “棠儿做的,让我给你送过来。”


    视线斜斜瞥了眼紧闭的大门,冲身前端立如冰雕、捧着桂花糕吃的人说:“你没劝?”


    一瞬间,在场脸色发青的长老与掌门齐齐转头,看向队伍之首的二人。


    南星缓缓抬手掸去肩头的凝霜,睫毛一颤,掩住眼中翻涌的情绪。


    “没劝住。”


    “欺师灭祖,这是欺师灭祖!”张儒霆怒喝出声。


    一向看不惯他这大老粗样的绿蜡没劝阻,连脾性最好的伽蓝都蹙着眉,面含薄怒。


    “寒州瘟疫,茯苓的净世莲都束手无策,这妖族大祭司却称自己有解,可笑。”悬壶宗掌门脸涨得通红,义愤填膺道:“我看,这瘟疫多半便是妖族的手笔,想以此要挟我们,牟取私利。仙首居然真肯放他进来!”


    玄机宗掌门东方桑也冷笑:“神眷之地,岂容妖孽踏足。”


    无论这些掌门、长老有多义愤填膺,妖族大祭司已在天极殿内,仙妖两界暂时结盟共解寒州之祸已成定局。


    妖族筹码在握,必会换取报酬。


    最后一块桂花糕入肚,南星抬眸,盯着檐下天极殿的匾额出神。


    沈去浊不惜逆背人心也执意接见妖族大祭司,并对其言辞深信不疑……这似乎是蠢货才办的出来的糟心事。可这些时日跟沈去浊朝夕相处,她清楚他的城府与算计。


    他要做什么?


    殿门自内推开,浓郁的妖气扑面而来,在场众人无不汗毛倒竖,怒目圆睁,排斥与厌恶刻入骨血。


    玉阶之上,大殿之中,戴腾简傩面的高大女妖手持银枝法杖,金黄的瞳孔淡定扫过众人。单枪匹马,孤身来赴,如此胆魄,正是号称“命运先知”的妖族大祭司,弥雅。


    此前因她一句“十年内混沌珠必齐聚中州”的预言,新妖王白泽柒便亲自前往中州搜寻,不惜向寒州、蜀州发动兽潮。


    那次战役妖族死伤惨重,弥雅也被谢黄麟重伤,修养至今。但这丝毫未撼动弥雅在妖界的地位与威望,足以见她的可怕之处。


    一句预言,便可以令万妖前仆后继、舍生忘死。


    可以说,白泽柒能篡权夺位入主南海王宫,弥雅功不可没。


    秋风吹起弥雅厚重的深蓝斗篷,腰间悬挂的骨片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南星正默默琢磨其上刻画的符文,忽见弥雅一甩斗篷,将繁复的装饰遮起。


    南星不由心中冷嗤。


    居然怕她看懂?


    虽说刚那几眼,她还真看出些门道,但人妖之间术法并不相通,她又无法修习妖术,何至于此。


    小气。


    沈去浊跟在弥雅后走出,扫了南星一眼,拂袖道:“去把内外门所有弟子传唤来,一个也不许漏。”


    弥雅抬手阻拦。


    “不必,她就在此处。”


    张儒霆在门外站了一上午,耐心消磨殆尽,此刻提剑而起,厉喝道:“喂!不是说有治愈瘟疫的办法吗,要说赶紧说,不说就滚!少在这儿给老子打哑谜。”


    沈去浊背在身后的手攥紧。


    “张掌门,弥雅祭司是我请来的,不容冒犯。”


    他的神色始终有股风雨欲来的平静,共事多年,众掌门皆知沈去浊的脾性,这往往是他动怒的前兆。


    张儒霆不屑地哼了一声,退回绿蜡身边,倒也没继续造次x。


    沈去浊摆手:“请继续。”


    被人指鼻子羞辱,弥雅毫无反应,甚至看都没看张儒霆。


    “寒州瘟疫,非人祸,而是天灾。”


    弥雅手中的法杖发出幽绿的光芒,如同一根形态扭曲、仍在生长的古木,顶端镶嵌着巨大的灰色宝石,被雕琢成兽瞳的形状。


    那只灰色独眼,南星总觉熟悉,似乎在何处见过……


    “何谓天灾?”


    南星终于开口,笑眼弯弯,自问自答道:“天灾,即逆天之道,显降之殃。你的意思是寒州遭难,是因为触犯天道,招来天谴?”


    弥雅的金瞳直直望过来,南星就任由她看,仿佛在说:


    我可无须遮头藏尾,你想看便看吧。


    弥雅用权杖轻敲地面,宝石幽光更盛。


    “非也。”她迈下玉阶,径直走到南星面前,抬手抚上她眉心的双色印记。


    “天灾,指的是一颗灾星,一个身负灾厄的人。她会给周遭的一切带来不幸,终有一日,她会毁灭这片大陆。寒州只是开始,灾星已降临世间。”


    南星厌恶地拍掉她的手。


    “故弄玄虚。”


    “那这灾星……是谁?”悬壶宗掌门陡然发问。


    站在他旁边的绿蜡翻了个白眼:“小老头,这屁话你都信?”


    须发尽白的小老头咳嗽两声,用竹杖轻轻舂她的脚:“无知小辈。白泽族生来可预知未来,弥雅更是其中翘楚,她的预言可从未出错过。”


    “没错过,不代表不会撒谎。”南星接过话茬,语气凌冽。她根本不信这种无稽之谈,转身冲沈去浊拱手道:“仙首,弟子愿赴寒州查探瘟疫源头,事不成,绝不归。”


    “你不能走。”弥雅抢在沈去浊前开口。


    南星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面无表情道:“仙门之事,还轮不到妖族插手。”


    弥雅忽而低声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灾厄源头,请命去探查灾厄源头,真是有趣。”


    在场的掌门和长老,包括吴涯,齐齐脸色骤变。


    弥雅话音未停,凑近嗅了嗅南星的气息,眼含嘲讽:“一个人妖混血的孽障,能当上天外天的首席弟子,更有……”


    咻——


    水墨剑气斩落一缕银发。


    妖兽的直觉使弥雅险险躲过这招,若非如此,本该落地的是她的头颅。


    后知后觉的弥雅泛起一身冷汗,她用看疯子的眼神看向南星。


    万众瞩目下,她手握巨剑,直勾勾盯着她,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森然杀意。


    她居然真敢杀她!


    沈去浊的镇坤环堪堪脱手,又缓缓收回。


    “南星,你太放肆了!”


    “杀一只妖而已,放肆便放肆了。”


    南星转头看身后神色各异的众长老,高声道:“虽不知生身父母是谁,但我确定自己是人。蜀州之战后,妖族对我恨之入骨,此妖妖言惑众,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想置我于死地。诸位以为呢?”


    伽蓝:“正是,仅凭三言两语,就想构陷我宗弟子,其心可诛。”


    “是啊,人与妖的后代……这,太荒谬了。”


    “谁信呐。”


    南星这才越过弥雅,撞上沈去浊深沉的目光。


    “仙首,请您拿个主意。”


    弥雅背过身去,嘴角勾起讥诮的笑,似乎早就料定结局。


    沈去浊叹了口气:“那就验验吧。”


    第114章 她的身世


    命运捉弄,南星万万没想到,梦寐以求的昆仑印会以如此荒谬的原因来到她面前。


    照妖镜分管“阴阳”,千愿灯象征“奇迹”,昆仑印可以“批命”。


    顾名思义,昆仑印可以印出人的往事,并在一定程度上预言人生。天赋、弱点、潜力、气运,庸人还是能人,长寿还是短命,低贱还是高贵,碌碌无为还是天之骄子……人类苦苦求索的问题,昆仑印轻易便能给出答案。


    而昆仑印眼光毒辣,印下亦不饶人,纵然是贵为仙首的沈去浊,二十岁时也不过被昆仑印批为中人之姿。


    能得它一句称赞的,百年来唯有两人。


    一个是前任仙首沈留清,出生之日便引得昆仑印异动,印出“紫气东来,举世无双”八字,使沈留清在襁褓中便被定为准仙首。


    另一个便是谢渊,得了“麒麟之姿”的评价。


    当时南星得知此事后,好奇不已,扯着谢澄的袖子:“你兄长这般厉害,那你呢?”


    “不知道。”


    谢澄的回答轻描淡写,南星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异样。她还想再问,却被他用别的话题轻轻带过。这事便被她暂时搁下。直到几日后,她无意间听见沈去浊与皇甫肃在殿内交谈。


    “兆……谢家主前日突然要借昆仑印批命,被长老院驳了。”皇甫肃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解,“他向来不在意这些虚名,怎么突然……”


    当时南星正在殿外练剑,闻言心神一荡,剑锋偏转,凛冽剑气竟将半个天极殿夷为平地。


    “小兔崽子!”皇甫肃中气十足的怒吼从殿内传来,“给我滚来领黄木牌!”


    南星落荒而逃。


    推门而入,谢澄正靠在小榻上看书,姿态闲雅,宛若云外仙客。


    南星走过去,将他那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轻轻抽走。


    “谢家主,心经倒读,是能读出什么不一样的禅机么?你这装模做样的毛病何时能改?”


    谢澄微微一怔,垂眼看去,才发现书竟真的拿反了。


    他耳根微热,面上却依旧从容,伸手去揽她的腰:“改了还怎么骗你靠近?”


    南星由着他抱,却故意把经书隔在两人之间,声音朦朦胧胧传来:“我只是随口一问,你何必去借昆仑印,人家的镇宗至宝能给你才怪。”


    谢澄低头看她,目光幽深如潭:“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什么资质么?”


    “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可我想让你知道。”


    南星心头一颤,抬眼望进他深黑的眼底。就因为她随口一句无心的比较,竟让他患得患失了好几天。


    她放下经书,伸手抚上他清隽的侧脸。


    “谢澄,众生芸芸,是我们赋予了彼此非凡的意义,你就是你,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昆仑印也好,世人的评判也罢,于他而言都无足轻重。他在意的,从始至终都只是她的看法。


    他只在意她的看法,她又何尝不是?她相信谢澄,正如相信晦明剑永远会回应她的召唤。无论这印文将揭示怎样的身世,无论她是仙是妖是人是鬼,在谢澄眼中,她都只是南星。


    因此,此刻站在昆仑印前,南星心中异常平静。


    指尖刺破,血珠滚落印纽。


    洁白的宝珠吞噬鲜血后,却毫无反应,只一闪一闪泛着微光,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幼兽,等着南星继续滴血。


    “这……”负责看管昆仑印的长老摸不着头脑,只好说:“再滴些,许是不够。”


    南星又挤挤手指,多滴了几滴,昆仑印依旧沉寂。


    沈去浊眉头微蹙:“划破手掌攥上去试试。”


    若划破手掌,血流得太多,弥雅定能嗅到她血脉中的那缕白泽王血,南星指尖蜷缩,迟迟不肯动。


    就在沈去浊疑惑望来时,她掌心灵力一颤——是晦明!这柄与南星心意相通的神剑,感知到主人正立于命运的悬崖边,竟自行化出小黑龙灵体,猛地张口咬向昆仑印!


    昆仑印骤然绽开炳如日星的神光抵御这不速之客,与此同时,在纸上印出南星的生平与八个大字——


    命世之才,天纵之圣。


    来不及被这至高无上的评价震撼,沈去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命世之才,天纵之圣!几十年前,昆仑印将至高无上的荣耀赋予他的妹妹沈留清,如今,竟又给了她的……女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世上竟真有如此容貌相像的两人,因为南星就是沈留清早夭的长女!那个有妖族血脉的孽障!她非但没有死,还拜师天外天,夺得大比魁首,成了首席弟子,迟早会将他取而代之。


    无尽的嫉恨与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沈去浊。


    绝不能让南星活着,绝不能。


    她是如此强大,完美继承其母的天赋聪颖与其父的王霸之气,若有朝一日她发现昔年真相……


    沈去浊死死盯着纸面,再撤开时,他仿佛力竭般仓皇后退,颓唐地跌入椅中。


    “长老院听令。”他抬手掩住半张脸,声音嘶哑却冰冷,“即刻将南星……就地正法。”


    满场哗然!


    趁乱,吴涯化作一片竹叶,窜入云霄飞向宝象井的方向,没了踪影。


    南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大步奔到案前,在看清其上的内容后,手都在发抖。


    生母:沈留清;生父:白泽零!


    南星如x遭雷击,久久僵立,任由两位长老将她按倒在地,捆束双手。


    “沈留清居然和旧妖王苟合产子,丢光我们仙门的脸面!我还以为她多清高呢。”


    “我就说她怎会看上崔竹蕴那病秧子,敢情是找个……”


    “仙和妖的孩子,天呐,她不会真是灾星吧?这可是为世不容的孽障,怪不得会引来天谴……”


    昔日爱护她的前辈、和蔼的长老、授她术法的掌门瞬间变脸。她从众望所归的未来仙首,一夕之间沦落为最卑贱不堪的存在,被踩进污泥,踩在脚下,任谁都可以唾骂两口。


    字字句句,闲言碎语,如刀锯斧钺加诸于身,她犹能忍受。可她怎么能是沈留清和白泽零的女儿!她怎么能是妖与仙结合生下的孩子!


    他们都各有家室,她不光是仙妖混血,还是最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所以……他们才会抛弃她吗……?


    想起白泽零对自己所谓的救命之恩,想起燕决明那句“我的名字是比着姐姐起的”,她心口一阵抽痛,弓身“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脸色惨白如雪。


    骗子。


    既然决心抛弃她,又何苦救她?既然她是不该存在的存在,又何必要生下她?


    大雨轰然砸下。


    地上的血迹被冲散,雨丝顺着脸颊流淌,衣裳瞬间湿透,南星抬头望向正朝她走来的哑钟公。


    泪水混着雨水,世界一片模糊。


    她咬牙,奋力挣开坚韧的捆仙索,一剑挑飞朝她罩来的哑钟。


    “我不信,我才不信!”


    她不甘心死在这里,她要去南海亲口问问白泽零!


    观微境的威压如海蔓延,晦明剑随之暴走,仅凭剑气,就将所有人震飞到数丈之外。


    南星咽下喉头腥甜,指节攥得发白。


    “都让开,我不想在这里大开杀戒。”


    她终究把天外天当成了半个家。


    闻言,伽蓝连忙扶着悬壶宗掌门离开此地,临走前,她深深回头看了南星一眼,嘴唇轻颤,面露不忍,旋即背过身,跟着绿蜡和张儒霆跑了。皇甫肃低声唤了声“南星丫头”,在没得到任何回应后,也深深叹了口气,缓缓离开。


    “杀了这孽障!”


    南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无尽的冰冷与漠然。


    她步法诡谲,一招落花流水接连瞬移,不过三息,已有四位长老死于晦明剑下,正是刚刚对沈留清出言不逊、冷讥热嘲的那几位。


    那是她南星的生母,即便真有千般错处,也不容旁人口诛笔伐。


    晦明扫清前路,她拔出厘魂刀,不顾一切地刺向弥雅。


    弥雅不擅战斗,却身轻如燕,总能靠预知能力躲过南星的杀招,任南星境界再高,也拿她毫无办法。周旋躲闪间,弥雅还不忘攻心。


    “你手中的剑叫晦明,是唯一一柄非神所造的神剑,它的前身是用来裁决罪神的星椹。在神明之血中浸泡上千年,吸取散落的法则之力,自化为晦明剑。此剑为天道不容,谁得此剑认主,便是招致天谴的灾星!”


    “人神共愤的剑,与天地难容的剑主,的确是绝配。”


    弥雅云淡风轻地说完,金瞳轻闪,侧身去躲厘魂刀,却见南星勾唇轻笑,覆手召唤出照妖镜。


    镜昙盛开的瞬间,弥雅生平第一次没能洞穿未来。


    “你不是命运先知么?你不是从未出错么?你不是很信神么?那你怎么死了?”


    镜片割破弥雅的喉管,南星送上一声冷嗤:“看来你的神不肯眷顾你啊,混沌的信徒。”


    “嗬……”弥雅瞳孔骤然凝缩,拼尽全部妖力震动法杖,试图去唤醒那颗灰色兽瞳宝石。


    厘魂刀精准洞穿心脏后,又剜出那颗黄金瞳,连穿梭时空的机会都没留给弥雅,断绝她全部生机。


    最后的最后,南星一脚踩碎混沌的独眼图腾宝石,如地狱爬出的恶鬼在弥雅耳畔低语:“你嘲笑我为天地不容,可现在,魂飞魄散的你,才是真正的为天地不容。”


    杀了弥雅,南星浑身血液沸腾,战意愈发酣然。


    她脚下是镜昙,身后是弑神之剑晦明,手中是伤魂夺魄的厘魂刀。观微境自成威压波浪,水墨剑气卷着五彩灵光萦绕周身,俨然一位降世杀神。


    目睹四位长老和弥雅之死,适才激忿填膺嚷着要“杀孽障”、“除灾星”的长老们声息渐弱,终至鸦雀无声。


    他们现在才明白,寒梅大比上,南星对于自己的同门尤其是她的大师兄,已是心慈手软,最多只发挥出五成实力。


    她适才那句“不想在此地大开杀戒”,绝非诳言。


    无人再敢拦她,也无人拦得住她。


    沈去浊踉跄起身,痛心疾首道:“小妹,我对你不住,稚子无辜,可你怎能与旧妖王……唉!仙妖之恋已匪夷所思,仙妖之子更是为天道不容,而今天灾降临,为正仙门清誉,休怪我大义灭亲!”


    此话一出,长老们齐齐松了口气,喧嚷再起。世人皆知沈去浊铁面无私,唯独视其亡妹如珍宝,把她的遗腹子娇生惯养十几年,有求必应。真算起来,南星也是沈去浊的外甥女,他们生怕他善恶不分,把这孽障也爱如掌宝。


    镇坤环当头砸来,南星只觉无比讽刺。


    还不等她抬手接招,龙吟乍起,雪白长剑破风而来,撕裂雨幕,带着不可一世的潇潇剑意,将来势汹汹的镇坤环猛地钉到地上。


    众人来不及惊骇与愤怒,只觉南星的杀意瞬间敛尽,静静立在原地。


    事到如今,她最不想见的,就是他。


    霁景澄秋,晚风吹尽朝来雨,夕阳烟树,万里山光暮,谢澄逆风雨而来。


    他一步步走近,拔起纯钧剑,抬脚将镇坤环踢回沈去浊广袖中。


    所有人都在看他。


    见到谢澄,南星才反应过来自己已全身湿透,阴冷后知后觉攀上四肢,她收起厘魂刀,甩净手臂上沾染的血,一把抹开纵横于面颊的雨水。


    她现在看起来一定很狼狈,这大抵就是……丧家之犬?


    但她毫无浪费灵力蒸干衣裳的意图——若真要杀出天外天,每一分灵力都需物尽其用。从手刃四位长老起,她就没打算再留于仙门。


    她必须去妖界,去南海,去永夜深渊。


    她要一个答案。


    谢澄走到南星身前止步,面色沉静如渊,黑眸敛彩,惟余一片冷寂。


    他目光淡定瞥过地上横陈的四道尸体、只剩空壳的祭袍、被踩成碎片的法杖、作壁上观的众长老,和神色难辨的沈去浊。最终,还是落回南星身上。


    手腕处捆仙索的勒痕已经肿起,雨水顺着发丝滴淌,惨白小脸倔强昂起,露出明净的眼,和微微泛红的眼眶。


    愤怒,又委屈。


    也许在他收到吴涯消息赶来前,那双眼里只有愤怒。


    谢澄眸色一深。


    “下雨了,来接你回家。”


    他朝她摊开掌心。


    雨水躲着二人斜斜滴落。


    南星垂在身侧、紧绷的拳倏然松开。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想去牵他。


    “兆光,她是仙妖混血,天灾降世,岂可立足于世!”


    “谢家主,她连杀四位长老,灭妖族大祭司的神魂,闯下如此弥天大祸,当由拘仙署裁决,格杀勿论!”


    “这孽障是白泽零之女,她的生父正是你的杀兄仇人啊!”


    南星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微微一颤,最终蜷缩着欲要收回。


    谢澄却不由分说,一把握住她冰凉的手,将她稳稳抱起,藏于自己宽大的衣袍之下。


    被他温暖的气息包裹,南星看不见周遭情形,但那些闲言碎语、明嘲暗讽,已让她清晰感受到谢澄正为她背负何等重压。她既决意前往妖界,又何苦连累他?


    “放我下来。”她贴着她胸膛,小声说。


    谢澄手臂收得更紧,无声拒绝。


    见他不为所动,执意要保下南星,沈去浊难以置信地追下玉阶,声色俱厉:


    “谢兆光!此女血脉污秽,乃天道所弃的祸世灾星!你今日若执意袒护,便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色令智昏,是在亲手葬送你谢氏千年基业!届时仙门共弃,天下共伐,你纵有通天修为,也难逃身败名裂、道途尽毁之下场!为这一介妖女,将家族声誉与天下大义践踏在地,赌上身家性命与万载清誉,你当真要做这谢氏一门的千古罪人吗!”


    谢澄未曾回头,甚至未曾驻足。他决绝地抱紧怀中人,踏入茫茫雨幕,只留下一句清晰无比的话,在死寂的天极殿上空回荡:


    “腊月谢某大婚,便不请诸位了。”


    他竟还要娶她——


    作者有话说:肥嘟嘟的一章,努力码字ing


    第115章 滞云


    未央殿。


    雨花敲檐,疏星淡月,这方x悬浮于天的神国又迎来一场夜雨。


    任外界狂风暴雨摧枝折竹,未央殿内却暖烘烘的,一缕轻盈的安神香气静静漂浮。


    沐浴更衣后,南星坐在鼓凳上,浓墨色长发瀑布般披在背后,额前碎发沾湿,时不时滴下几滴水珠,打湿肩头的白色薄衫。


    谢澄托着她后颈,拿起绸巾轻轻柔柔地给她擦发。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起初,长老院为如何处置南星争嚷无休。


    她虽是宗门弟子,却更是谢氏家主亲定的未婚妻。有此身份为盾,谢澄又寸步不让,力排众议,长老院投鼠忌器,终究不敢妄动。


    僵持之下,只得连夜请出已安寝的谢恕,方才定下一个两全之法——


    婚礼如期举行,性命亦可保全。自此,囚于谢氏门墙之内,此生不得踏出半步,亦不可留下任何血脉后裔。


    所谓滞云,名虽雅致,不过是个脚镣罢了。


    滞云,滞云,连浮云都能滞绊。佩戴者灵力受制,步履沉坠,仙道断绝,永失自由。


    得知这安排,谢澄将她安顿在未央殿后,独自出去过一趟,从回来就一直沉默。


    直到现在。


    南星手绞着自己的长发,满不在乎道:“按他们说的做吧。”


    谢澄动作一顿,摇摇头。


    他绝无可能那般对她。


    湿发半干时,未央殿偏殿的门被敲响,是隔壁沈酣棠送来的两大碗她亲手做的小馄饨,还有南星最喜欢的胡炮肉。


    沈酣棠并不知今晚的闹剧,更不知道她和南星之间更深的血缘关系。沈去浊下令不许人传,吴涯和谢澄也有意瞒着她,只说南星修炼时出了差错,需要静养。她想来陪南星,却连门也没能进。


    南星没脸见她,也不想见她。


    谢澄端着食案回来,未假他人之手。他沉默地将两碗馄饨都尝过一口,又细细探查了胡炮肉,确认无毒无咒,才将碗轻轻推到南星面前。


    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戒备着任何可能从阴影中伸出的毒手。即便知道她有百毒不侵的舜华翎护体,他也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将他这份如临大敌的谨慎尽收眼底,南星心口泛起密密的涩意。


    “你不必如此,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小心翼翼苟生吧。”


    “不会是一辈子。”谢澄握住她微凉的手,说了自己有关未来的打算。


    “羽廷根骨极佳,等他能独当一面时,我就将家主之位传给他,我们可以去人间找一处世外桃源定居,闲云野鹤,做对富贵闲人。”


    没有仙妖争戈,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天灾人祸,他们只不过是红尘嚣嚣中平凡而幸福的一对眷侣。


    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未来。


    谢澄凝视着她一口口吃着馄饨,眼睫低垂,带着患得患失的心绪,轻声问:“……你愿意吗?”


    南星抬起眼,笑靥如花,应得没有半分迟疑:“好啊。”


    谢澄终于放下心来,贪恋地将她抱进怀里,仿佛怎么都抱不够。


    当晚,二人久违地躺在一张床上,相拥而眠,却又同床异梦。


    谢澄知道怀中人也同样难以入眠,他轻轻摩挲她的大臂,试图安抚她的心绪。


    南星呼吸均匀而绵长,背对他,就在谢澄以为她已睡着时,一声意味难明的轻笑响起。


    “之前骗你说我是妖王之女,阴差阳错,竟一语成谶。你当时恨得要杀我,却终究下不去手……现下想来,恍如隔世。”


    谢澄被她话里薄冰般的自嘲刺痛,也明白她在意的并非旧事。


    他心下一凛,怕极她对此时处境、甚至对他生出惶惑之情,伸手捏住她的脸颊,怜语宽慰道:“没有恨,是被你气的,骗子,你自己算算你骗我几次了?”


    南星一数,好像还真不少。


    他那会儿以为她是仇人之女,不还是冷脸给她扎辫子?


    情窦初开时犹不忍心迁怒于她,如今全心全意扑在她身上,便是连冷脸都舍不得给她看了。


    这样一想,南星心情好了不少。


    她看向他漂亮的眼睛,心里默默道:


    他处处都好,事事都合她心意,如果能带他一起走就好了……


    这个危险的念头如窗外矮丛的萤火,在夜雨中忽明忽暗,很快彻底黯淡下去。


    她终究还是舍不得他受千夫所指。


    “怎么,某个骗子没胆算账,还是想赖账?”谢澄语调慵懒,逗她。


    南星没回应他的戏谑,扭身躺平,目光缓缓聚焦在床顶的桃红色纱幔上。


    那是沈酣棠送给她的。


    ——我们如此投缘,合该做姐妹才是。可惜这辈子没机会了,下辈子吧,我想做姐姐。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我是棠儿,你是梨儿,听着就关系匪浅!


    静了半晌,南星忽然很轻地说了一句:“沈酣棠的父亲,原来真是崔竹韫。”


    “谁?我舅舅?”谢澄顿时坐起身,手臂支在枕边,垂眸看南星。


    南星笑笑:“对呀,没想到吧,酣棠可算你表妹,以后让着她些,别一言不合就拿要拔光铁锅的毛吓唬她。”


    “……”


    她脸色虽含笑,声音却平淡:“那些长老都这么说,想来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等有机会,你帮我转告她吧。她父亲虽然是个体弱的凡人,被仙门中人轻视,却灵心慧性、神机妙算。”她顿了顿,“酣棠一向崇拜聪明人,知道后,大概……会很开心。”


    这句话说完,她便不再出声。仿佛只是随手把一件东西放在了这里,至于对方接不接,她似乎并不那么在意。


    可谢澄却从这片过于平淡的空白里,听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倦意。


    他将被子往上拢,盖住她露在外面的肩膀。


    “她白天走时说,明天亲自下厨做鱼面给你吃,你可以亲口告诉她。”谢澄忽觉腰间有些痒,下意识掀开被子一看,是南星在边发呆边玩他的腰带。


    他又将被子盖回去了。


    南星摇摇头:“我不想见她。”


    相比很平静接受燕决明也是她有血缘关系的亲弟弟的事实,南星对沈酣棠的情感复杂得多。


    同母异父,总比同父异母更亲近。


    她们有同样的、神光熠熠的母亲,她们有一样的来处。


    可一个是如珠似宝的前任仙首之女、现任仙首的掌珠,另一个却是为天道所弃的祸世灾星、天地难容的孽障。


    命运不公,父母无情,她当然不会怨怪或是嫉恨唯一对她好的妹妹。


    但见到沈酣棠,她就会想起自己厌恶的一切。


    南星无意识地拽开了谢澄的腰带,而后者并没有提醒她,也没有躲。


    “我不想见她,因为我既庆幸她没有跟我一样为生计发愁、受人间疾苦,又羡慕她有一位光明正大能引以为傲的父亲。”


    南星释然一笑。


    就是这最后一句,那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的一丝落寞,像一根细针,直直扎进谢澄心里。


    他忽然全都明白了。


    她这般郑重其事地托他转告,这般细致地描摹一个她从未见过之人的聪慧,哪里是在说沈酣棠?


    她是在透过沈酣棠的身世,小心翼翼地映照自己那份无从寄托、甚至无处言说的孺慕之情。


    一股尖锐的心疼攫住了他。


    他几乎想立刻告诉她:你的父亲白泽零,是横扫北境、令仙门忌惮的一代枭雄,他收复镇压的上古凶兽不计其数,他治下的西域能与人类和平通商。


    你父亲是彪炳于世的英雄人物,绝不输给旁人的父亲。


    你不必落寞,不必羡慕。


    可这些话滚到喉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因为南星抢先一步道:“白泽零曾经跟我说,我父母早死了,我信。其实关于我的身世,我有过很多设想,后来慢慢也不在乎了,但我万万没想到……”


    她不肯唤白泽零一声父亲,翻身钻进谢澄怀里,像贪图温暖的雀鸟,把自己脸深深埋进他胸膛。


    “……我以为,自己起码是在爱里出生的。”


    谁成想如此不堪。


    世上没人欢迎她的到来,一个仙妖混血的私生子,一个背弃人伦天道的造物,活该被亲生父母遗弃。善良如林叔林婶,若知她是这样的来历,也断然不会将她捡回家抚养长大。


    连那短短十数载的幸福,都是她偷来的。


    南星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产生厌恶。


    “你怎知你不是?”谢澄轻抚她冰凉柔顺的发顶。


    “他们生下我后又各自成家、生儿育女,这怎会是相爱的表现?想必是一时冲动才……没人会抛弃爱人的血脉,我不想自欺欺人,没劲透了。”


    夜间沁凉,谢澄长臂一扯,锦被全然笼罩住二人。


    被中黑暗又逼仄,却莫名令人心安,潮热蔓延,她听到他说:“长老院非要杀你,是因为他们害怕,你猜他们怕什么?”x


    南星下巴微抬:“怕我玷污你们仙门的清誉,怕我今日敢杀那四位长老,明日便敢杀他们。”


    昏暗中,南星攥住她在自己腰腹作乱的手,十指相扣。


    “是,但不是最重要的因素。”


    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你也许不知道,仙妖混血,从无活过周岁的先例,必会早夭。”


    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猛地一缩,被他更用力地握住。


    “天道难违,可你不光活了下来,还能修习最顶尖的仙法,十八岁便站在强者之巅,堪称奇迹”


    他松开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眉骨,语气笃定:“我虽未见过留清前辈,但家父常说,她是心比天高的奇女子。那样的心性,既选择逆天而行生下你,甚至想尽办法保住你的命,就必定是怀着莫大的期待。


    “后来种种,是世事难料,是人心易变。但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伟大的爱证。”


    南星睫羽微颤,这一次,她没有反驳。一种陌生的、滚烫的东西从眼底漫上来,滴湿被褥。


    她别开脸,低声道:“……睡吧。”


    翌日,谢澄被谢恕唤走,再回来时,南星已戴上了滞云。


    往日那般骄傲的人被拘于一隅,尊严、自由自此荡然无存,谢澄难以忍受,也心知南星更无法接受。他脸色差到极点,转头去要说法。


    见状,南星下意识想拦他,可方站起身便脚下一踉跄,幸好谢澄瞬移过来将她接住,才没摔到地上。


    南星笑容有一瞬僵滞,但她很好地掩盖住了。


    “好啦,别生气,是我自愿的,你总不能天天守着我,有滞云约束,他们便不会再对我赶尽杀绝,于人于己都方便。”


    即便南星再三声明自己心甘情愿,谢澄依旧不信,将陈洱调来守在门前,自己回谢氏处理禅位事宜。


    谢羽廷资历尚浅,但他等不及了。等大婚一过,他就要带南星离开仙门,去哪里都好,只要她开心。


    谢澄决定禅位给谢恕。


    孙子传位于祖父,新家主传位于旧家主,简直是亘古未闻。


    谢恕简直差点被他这荒谬绝伦的决定气死!好不容易见自家孙子愈发沉稳持重,颇有一代名主之风,孰料在这儿等他呢!


    但正因为谢澄早不是当年叛逆却无权的小少年,如今他决定的事情,没人能干涉。


    直到谢澄的气息彻底消失,南星才允许脸上的淡笑一点点垮塌下来。


    她垂眸,目光落在脚踝的滞云上,神色轻蔑。


    银铃精巧,锁链优美,像一件饰物,却重逾千钧,将她所有的骄傲与自由都死死钉在这方寸之地。


    她试着调动一丝灵力,神魂立刻传来针扎似的锐痛,向来丰沛的经脉空空荡荡,那种无力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想起公审时那些修士唾骂的嘴脸,想起长老院“恩赐”她活命时的高高在上,南星几欲作呕。


    她曾为仙门出生入死,剑下无数危害一方的妖魔亡魂,他们却因那该死的血脉,因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就要将她变成一个需要依靠谢澄的喜爱才能存活的废物。


    说句实话,如果不是她喜欢谢澄,顾忌他的心情,除皇甫肃外的长老院早就被她清空了!


    南星暂时压下心头的戾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两声布谷鸟叫。


    是她定好的暗号。


    即便心中再不舍,嘴上答应得再好,她也一定要走,谢澄说的没错,她就是骗子——


    作者有话说:[化了]小星不难过,仙首之位配不上你,我们干票大的!


    第116章 大婚前夕


    听到布谷鸟叫声,南星拎起床头的玉粟枕重重抡向茶案。


    “哐当——!”


    瓷器砸地后次第碎裂的声响惊动了门外人,一道金光窜进屋内,和南星四目相对。


    南星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寝衣,及腰长发披在一侧,赤足踩地,好整以暇地冲陈洱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家……家主夫人……谁惹您生气了啊!”陈洱连忙捂住眼睛。


    家主应该不会把他眼珠挖出来吧?


    他还只是个孩子呢!


    趁陈洱捂眼的间隙,一道在蔽光符和隐身符加持下的身影缓缓走进房内,仗着失去灵力的南星应当察觉不到,他堂而皇之地站在床边,静静打量与平时不太一样的她。


    南星后仰倚在床边,冲陈洱勾勾手,面无表情道:“我一个人待着无聊,无聊就会生气,生气就喜欢砸东西,正好你在,过来陪我解闷。”


    陈洱猛地睁眼,连连后退两步,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什么?夫人生气要拿他解闷?


    联想到那四位横陈在拘仙署的长老尸体的惨状,以及魂飞魄散的弥雅,陈洱自动脑补出南星生气后的解闷方式。


    他头摇得像拨浪鼓:“夫人,家主很快回来,您还是拿他解闷吧。”


    “可我现在只能见到你。”


    陈洱快吓哭了。


    “不不,我得守在外面,不能待在这里陪您,对,我现在就出去!”


    南星淡雅的笑落在他眼中就是惊悚,陈洱头也不回地撒丫子跑走,甚至因为过于慌乱,同手同脚地绊了一下门槛,身影狼狈地消失在殿外。


    殿门被关上,望着陈洱落荒而逃的身影,南星确认今晚陈洱是不会再进来了。


    她抽出张之前画好的隔音符甩在天花板上,确保外面听不见此间对话后,才淡淡斜眼道:“看够了么?”


    一阵水波纹漾过,燕决明显露出人形。


    “阿姐,你灵力被压制,怎会知道我在看你?”


    “别叫我姐姐。”南星冷声说。


    燕决明沉默着捡起地上的玉枕,递还给南星,让她靠着舒服些。


    “可你的确是我阿姐。”


    南星冷哼一声:“居然连外门弟子都知道此事,现下天外天除了沈酣棠已经无人不知了吧。可见沈去浊这个仙首对仙门的掌控,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废物。”


    天极殿那日,除了一向游离仙门之外的伽蓝,和不擅武斗的皇甫肃,绿蜡和张儒霆等人也径直离开,没有参与对南星的声讨与围剿。明眼人都会选择作壁上观,他们却公然离席,明摆着对沈去浊不满。


    如今的仙门,已不复当年沈留清在位时的百家争鸣、同心同德,一场恶战是迟早的事情。


    仙门失序,人间将乱,这可不是好兆头。


    无外患,则生内忧,最后再帮仙门一次吧。南星恶劣地想。


    “腊月廿一当晚,你在藤萝坞等我,我们走。”


    燕决明眼睛一亮:“好!廿三本是你与谢澄大婚,谢氏便会来人将你接走,赶在大婚前夕出逃,正是他们戒备心最低之际,必能出其不意、悄无声息地逃走。”


    南星抬起眼皮:“谁跟你说要悄无声息逃走了?这可不是我的作风。”


    “阿姐!”燕决明眉心忍不住突突,“人在屋檐下,还是小心行事为上,君子不逞一时意气,有什么仇怨,等我们回到妖界,救出父王再说。届时你便是要踏平仙门,父王也无有不应。”


    南星坐起身,沉声道:“关他屁事。”


    语气比提到仙门长老时更厌恶、更不屑。


    燕决明:“……”


    他突然觉得带阿姐回去救父王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南星思索问题时,燕决明的目光落在她脚踝处,名为滞云的法宝看似轻盈,实则佩戴者连走路都困难,所以南星才一直坐在床边。


    灵力被压制,行动被束缚,南星的气场骤然柔和下来,青丝白袍,红唇雪肤,就像犹沾清露的芙蕖,亭亭玉立,令人难生亵渎之意,却易存摧折之心。


    作为唯一亲眼见证过南星巅峰时期的人,燕决明对此十分愤怒。


    他本就憎恶人类。


    人类一向喜欢征服强大的存在,并将其视作战利品私藏或展示,他们猎杀犀牛、老虎,把猛兽的角牙和皮毛当作装饰,彰显自己的力量。他的阿姐会是世间至高无上的强者,可仙门中人却试图毁掉她。


    如此侮辱王女,简直不可饶恕。


    南星对燕决明复杂的心绪一无所知,提起白泽零,她气不打一处来,连带着对燕决明都没好脸色,摊开手心道:“我要的东西呢?”


    她锐利的目光瞬间击碎燕决明的胡思乱想,没有灵力的阿姐依旧很凶,他甚至来不及为南星的冷漠委屈,便从颈间取下一枚虎牙吊坠,乖乖递过去。


    这虎牙呈现幽蓝色,牙尖锋利,正是破灵虎的牙齿。破灵虎族生来可撕裂空间,他们的牙齿也是大多法宝的克星,因此得了“破灵”之名。


    破灵虎世世代代守卫白泽王族,每只白泽身边都会有只破灵虎守护,x比如为白泽意欢挡了晦明致命一剑的邬沧。


    自从燕决明说他的破灵虎也伪装身份藏在仙门,南星心中便有了成算。


    接过那枚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虎牙,她脸色有些难看。


    “你那只破灵虎,该不会是只乳虎吧?”


    燕决明闭了闭眼,尴尬道:“嗯,我年岁本就小,他自然也小。”


    燕决明满打满算也不到二十岁,这在妖界跟幼童无异,但他勤奋又天赋高,所以正常这般岁数的妖兽连灵智都未生出,燕决明却已能化成人形,只是化成人形后无法使用妖力罢了。


    南星显然才想起这件事,一时间心情很微妙。


    “没事儿,凑活能用。你回去吧,廿一当日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必管,等我去找你便是。”


    得到想要的东西,南星摆摆手下了逐客令。


    室内重归平静,只有偶尔作响的银铃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南星先在纸上写了一串人名,大约二十来个,又信手画出天外天的草图,将这些人的居所标注出来,连成线。思虑片刻,划去偏离路线的几位,划去罪不至死的几位,便只剩下十来名。


    暗自记在心里,她两指拈着纸,轻飘飘凑烛火旁,烧成灰烬。


    她环顾屋内,博古架、床底、衣柜、浴桶……目光最终落回桌上最无用之处——一缸浮萍。


    将虎牙藏进水缸,南星一步步、艰难而缓慢地挪回小榻。


    银铃响个不停。


    等谢澄满眼倦怠抱着小雪虎裕奴赶回来,迎面先是听陈洱语气哽咽地哭诉一顿,他一时失笑。轻轻推门而入,将裕奴丢在毛毯上,自己凑在暖炉旁烘散一身冬寒后,蹑手蹑脚钻进被窝。


    怀中人睡颜恬静,许是在做美梦吧。


    此后半月,南星刚醒来就能看到谢澄,俩人品茶插花、读书练字,直到问仙岛的自鸣钟敲响十二次,谢澄才会返回瀛洲处理公务,次日天不亮再来陪她。


    日月一晃,转眼十二月过去大半。


    廿一,谢氏送来了她的嫁衣。


    烛火摇曳,给满室铺上一层暖融的光,谢澄合上殿门,甫一绕过那架黑漆葵纹画屏,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定在原地。


    他似乎回到渔州初遇,她为混进阴缘殿扮作鬼新娘,回眸一笑时。


    惊心动魄的、浓烈的红。


    他此生无可能忘记这一幕。


    南星撑着脑袋,松弛地坐在菱花镜前,侧对着他。最里一层绯色中衣的袖口与领缘微微露出,其上罩着正红色缂丝短衫,以金线满绣着翩跹的鸾鸟与石榴,下裳裙摆缠枝牡丹盛放,华美不可方物。


    镜中映出她朦胧的容颜,胭脂淡扫,唇上点了朱色,眸中却有几分极淡的落寞。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在镜中,与他的撞了个正着。


    “不喜欢吗?”谢澄目光扫过桌上未被拾起的凤冠、霞帔、云肩等,“准备了很多套,不喜欢可以换。”


    “喜欢,但太复杂了,我不会弄。”她笑得耀如春华。


    谢澄被这明媚照得呼吸一窒。


    他缓步上前,只见她长发披散,腰间的织金细带系得极紧,将红色的嫁衣牢牢束住,勾勒出她纤细却蕴含力量的腰线。


    这种打结方式……貌似是用于捆绑擒拿敌人、难以挣脱的死结。


    他眼里浮上难以抑制的笑意,调侃道:“你故意给我出难题?”


    南星闻言,一低头,那属于自己手笔的蟒蛇结赫赫在目。她刚光顾着想今晚的安排,一走神,顺手绑成死结了。


    她下意识伸手想去调整,反而将那结扯得更紧了些。毕竟只绑过人,还真不太会解。


    “对,我故意的。”南星偏过头,声音平淡,脸上却罕见划过一丝懊恼。


    谢澄低笑一声,温声道:“我来。”


    他修长的手指取代了她的,轻轻触碰上那紧束的结。他的指尖带着暖意,隔着一层轻薄的衣料,似乎也能感受到她腰腹间微微绷紧的力道。


    空气中弥漫着嫁衣上新熏的暖香,死结在他灵巧的指尖下渐渐松散。当最后一缕丝绦被解开时,腰带微微一松,嫁衣的襟怀也随之敞开些许,露出里面绯色的中衣,以及一抹若隐若现的白皙肌肤。


    两人都僵了一下。


    这……貌似很像洞房当晚,才该做的事。


    这念头如星火骤然落进心湖,静室内的温度升高。南星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尖细微的颤抖,以及骤然加重的呼吸拂过她的鬓角。


    但他面上却不显,有条不紊地将丝绦绕过她的腰,认真打了个金蝶结。


    “好了。”谢澄声音清冽,含着未尽的笑意与某种深藏的期待,“这个结,至少容易解些。”


    南星:“……”


    “祖父那个老讲究,说婚期前一天新人不能见面,否则姻缘会不顺。我们就宁可信其有吧,反正就一天,讨个吉利。后天见,你等我。”


    他笑如朗月入怀。


    苦涩与内疚在眼底一闪而过,沉默良久,她道:“你把裕奴也抱走吧,我怕它咬坏婚服。”


    谢澄没多想,捞起裕奴,唤了声“逆子”,依依不舍地走了。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他的背影。南星站在原地,仿佛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的玉雕,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相见难,别亦难。


    她顶着神魂的剧烈刺痛,猛地拉开门,踉跄着追了出去。


    “谢澄!”


    清冷的月光下,他闻声驻足,怀抱雪虎,讶然回眸。


    在他回眸的瞬间,一个带着决绝意味的吻印在他的唇上,一触即分。她微微喘息着,直视着他被愕然与情动笼罩的双眼,一字字地强调:“你是我的。”


    ——所以,你要等我。


    这句真正想说话在舌尖滚了又滚,终究和着某些陌生的酸涩,一同咽回心底。


    谢澄眼中的错愕,如同被春风吹散的薄雾,迅速化为一片温存而笃定的暖洋。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她微烫的唇瓣。


    “嗯,”他低沉的嗓音里含着无尽的笑意与纵容,“我是你的。”


    他转身步入夜色,再未回头。


    她望着那背影溶于清清月色,不可追,不可留——


    作者有话说:[求求你了]小谢此刻还一无所知。


    难得守次规矩,结果……


    第117章 北斗


    残月如钩,夜幕低垂。


    浮萍被拨开,手指搅碎水缸中的倒影,勾出那枚虎牙吊坠。


    刚刚裕奴围着水缸转来转去,天晓得她有多紧张,如果被谢澄发现,他……会放她走吗?


    南星按下心绪,俯身用虎牙割开滞云。


    一瞬间,灵爆声震耳欲聋,炸伤脚踝,她却满不在乎地甩甩手,将滞云踩了个粉碎。压抑已久属于观微境的威压源源不断涌出,地面和天花板都震颤不已,墙面渗出道道裂痕。


    屋内的动静过大,相比害怕南星,陈洱还是更害怕南星出事,手中金剑瞬发,闪进屋内。


    还未站稳,颈后便挨了一掌,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南星顺手扯过裕奴爱躺的毛毯给他盖上,抬脚迈出未央殿。


    隔壁主殿飘来鱼面的香气,勾起她几分乡愁,这可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主食。


    她隐去气息,站在疱屋旁的小窗边,静静守着在煮面的沈酣棠。


    她真是恨不得把所有好食材都塞进碗里,连蛋都窝了三个。


    两碗面很快煮好,沈酣棠端起一碗,蹬蹬蹬小跑到南星门前,轻叩几声,一如既往没有得到回应。


    她难掩失落,但还是语气轻快道:“面给你放门口啦,比膳堂老师傅做的还好吃,不吃保管后悔。我今晚去天极殿陪舅舅过生辰,你如果要找我,可别跑空了……”


    沈酣棠一如既往地口齿伶俐,倒豆子似的说了一箩筐话,才从檐下唤过铁锅和彩虹,一人一妖一鸟,端着面走远了。


    阴影里的南星长睫轻颤,走过去,端起那碗已凉掉的面,坐在石阶上大口大口吃起来。


    ——我今晚去天极殿陪舅舅过生辰。


    沈去浊这个“舅舅”,对她赶尽杀绝,对沈酣棠却是有求必应,后者也很依恋他,每次许愿都要许舅舅长命千岁。毕竟在沈酣棠心中,沈去浊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吃完面,连汤也喝干净,南星顺手用清洁咒将碗洗净,改变了原本的方向,前往芝兰坊。


    谢澄做弟子时,就住在红鲤池旁的小屋,途经此地时,南星挖走了后窗外那一株谢澄移栽来的银杏树。


    她步履未停,一路出了芝兰坊。


    芝兰坊旁的喜善殿是青莲宗掌门法慈的居所,青莲宗都是不会救人,只会杀人的医修,擅长用毒。其它人只是单纯认为南星不该存在,远比不上法慈丧心病狂,他在得知南星是仙x妖混血后,近乎疯狂地要拿她做实验。


    就从他开始吧。


    喜善殿内,满墙挂着冰蜥、褚栗蟒等毒物的尸体,为了保持毒素的药性,冬日的喜善殿宛若冰窟,两名正蹲在柜旁分拣草药的弟子手已冻紫,动作也不由自主慢下来。


    伏在案前解剖血狼的法慈一双锐利的豆眼不虞地眯起。


    “修行之路恒艰,这点苦都不肯吃,一辈子也难有出息。”


    两位弟子喏喏应是,往掌心哈了口热气,哆嗦着手继续将存放在寒水中的魔鬼兰取去,小心翼翼地提取花蕊处的毒素。


    法慈监督了半晌,重新低头取出血狼腥臭的内脏,并切片保存。


    殿内温度不断下降,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喜善殿平时有这么冷吗?


    抱着疑惑,法慈抬眸,竟见那两名弟子蜷在角落昏睡,而整个大殿已彻底化身冰天雪地。


    殿内温度骤然降至冰点,寒气如实质的触手,瞬间攫住了法慈的四肢百骸。他如有所感,猛地回头,南星正好奇打量着手中的魔鬼兰。


    “你怎在此!”


    法慈瞳孔骤然收缩,身为用毒宗师的本能让他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枯瘦的手指如鬼爪般探出袖袍,一枚浸染着魔鬼兰剧毒的乌黑飞镖疾刺向南星。


    然而,他快,南星更快。


    先是一刀劈过,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旋即清脆的冰裂声自他腕部爆开,极寒的冰晶毫无征兆地沿着血脉疯狂滋生,血管破裂,红疹密密麻麻泛起。法慈当机立断,拾起剁骨刀直接砍断肿成青紫色的左臂。


    “断臂保命,你倒很会选。”南星摊开空空如也的手掌。


    法慈这才发现她拿走的那根魔鬼兰不见了。


    与此同时,黑色的毒素已蔓延到他颈部,还有隐隐扩大之势。魔鬼兰毒性强悍,没有解药,等毒素蔓延到心口,便是神仙也难救。


    法慈脸上掠过一丝狰狞,他成名已久,何曾被一个小辈逼至如此境地?他喉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周身毛孔猛然张开,浓稠如墨的青黑色毒雾喷薄而出!


    即便死,他也要拉着她一起!


    毒雾仿佛拥有生命,带着刺鼻的腥臭与强烈的腐蚀性,所过之处,皮毛消融,血肉化为黑水。


    面对这位青莲宗掌门的临终反扑,南星手背在身后,一步未退,一招未出。


    法慈的喉咙已肿起,呼吸愈发困难,一双豆眼死死盯着浓重毒雾。


    毒雾慢慢散去,法慈目光愈发迫切,直到看见南星好端端站在原地,还扬手撩了撩脑后被灵力震起的舜华翎,怒极攻心下一口黑血喷出,差点儿当场气绝而亡。


    舜华翎,百毒不侵,天克青莲一派。


    此等仙门代代相传的绝世法宝,居然沦落到一位半妖半仙、不人不鬼的孽障手里!


    “魔鬼兰毒,侵入心脉需七息。我送你一程,只需一息。”南星两指夹住一枚亮银碎镜,在虚空中比划着划过颈侧,抬眸道:“长痛还是短痛,早死还是晚死,你选吧。”


    法慈眼中第一次真正露出了惊骇。


    喜善殿中的场景,今夜无数次上演。


    ……


    当最后一点冰尘缓缓飘落,昏睡多时的弟子也悠悠转醒,他揉着迷蒙的眼,将殿内惨状尽收眼底。


    一根巨大的幽蓝色冰柱耸立大殿中心,法慈惊恐万状的表情被永恒地凝固在冰柱内,他那双瞪大的瞳孔里,依稀还倒映着一朵刚刚绽放便已破碎的、由极致寒气凝结而成的镜昙之花。


    “啊!”


    那弟子扯起还在愣神的同伴,一路连滚带爬冲向问仙岛,敲响了象征敌袭的钟声。


    “铛,铛铛——铛铛,铛——!”


    第一声钟鸣撕裂夜幕,沉郁如垂死巨兽的哀嚎。紧接着,钟声变得急促、尖锐,一声催着一声,如同疾风骤雨,疯狂撞击着天外天每一个角落。


    枕月山巅,刚挖出的草药脱手坠入云海。


    钓雪亭上,凝神垂钓的鱼线骤然绷断,涟漪惊散了寒江飞鹭。


    坠星崖边,剑气失控,长剑脱手。


    芝兰坊中,无论是早已安寝,亦或是在静室中闭关冲击瓶颈的弟子,皆在同一时间霍然睁眼。眸中睡意或迷惘顷刻褪去,只余下刀锋般的凛冽。


    道道身影如离弦之箭,从四面八方跃起,沉默而迅疾地掠向各自宗门的核心殿宇。


    一扇扇沉重的殿门,从内被缓缓推开。幸存的掌门们面色凝重,将门下弟子护在身后,如临大敌的目光扫向黑暗深处。


    一扇扇紧闭的殿门,从外被狠狠踹开。映入眼帘的,是凝固的鲜血、冰冷的尸体、各异的死状。


    这一夜,天外天,仙门百家。


    十六盏曾照耀一方的掌门魂灯,黯然熄灭。


    十六座仙山福地,同时传出了压抑不住的悲泣与惊天动地的怒吼。


    仙门震怒,沈去浊以仙首之名,颁下“诛星令”,言南星“弑尊叛道,身负孽血,天灾降世,祸乱苍生”,凡三界生灵,诛此獠者,无门无阶者赏万金,有官有职者跃迁三级,可入宝珍阁任选法宝,可得仙门庇护百年。


    谕令化作金光万丈,投射至百家仙山、天下九州,煌煌天威,不容置疑。


    妖域沸腾,南星身上流淌的,是妖族昔日王族的血,是昔日仙首沈留清的血,失去弥雅的新妖王白泽柒对其恨之入骨,忌惮不已,一道血色妖谕传遍四野八荒,斥南星为“王族污点、妖界共敌”,凡妖族,擒其归族受刑者,赐血脉觉醒之机。


    在这正与邪、仙与妖的共同通缉之下,一个名字,在阳光照不透的阴影里,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价值。


    鬼市舌楼外,那面记载着三界最烫手名字、由无数怨魂骸骨垒砌的风云榜,迎来了千百年来最毫无悬念的更迭。


    原本高悬榜首的仙君、大妖、天潢贵胄的代号,如同被无形巨手抹去。唯有“北斗”二字,自榜底冲天而起,一路碾压所有,悍然登顶!


    其名之后,悬赏的金额与条件,足以让真仙动容,让大妖疯狂——仙门的至宝,妖族的精血,鬼市的无数奇珍……所有势力开出的价码,竟被同时罗列,层层叠加,堆积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天文数字。


    从此天大地大,却再容不下她。


    而立于风暴眼的南星本人,此时已堂而皇之地踏入瀛洲境内,白色的帏帽掩去面容,成了这沉沉黑夜中,唯一一抹孤绝的亮色。


    长街尽头,门庭煊赫的谢府张灯结彩,为一场注定无人赴约的大婚献上祝福,一道金光谕令飞入阆风院,适才的热闹荡然无存,身着喜服的年轻家主当即御剑而起,赶往谕令中所说的、南星离去的方向。


    他前脚刚走,真正的诛星令才传遍瀛洲。


    将谢澄误导去反方向后,南星一路北上,就在踏出瀛洲那一步落下的刹那,一点冰凉,触上她的帏帽。


    南星驻足,微微抬首。


    只见黯沉天际,无数洁白雪花,正从漆黑的夜空中,无声无息地飘落。细雪如絮,纷纷扬扬,落在百年世家的朱墙黛瓦上,渐渐将满街红绸染成雪白。


    她立于雪中,静静感受着这覆盖一切的寒冷。


    然后,毫无留恋地,北上寒州。


    第118章 同路人与陌路人


    天地皆白,万籁俱寂。


    冬日的寒州,雪原茫茫,冷风刺骨,连走二十里才见到主城——霜息。


    奇特的是,它并非坐落在平坦的原野,而是依着嶙峋的山势层层垒砌,宛如一头巨大的、沉睡的白色脊兽。


    踏入霜息城,混合了焦糊和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随处可见屋门被用粗大的木条从外面钉死,零星几个摊位贩卖些品相极差的蔫萎菜蔬或是来路不明的干硬肉块,行人寥寥,皆裹着皮毛长袄,脸上覆盖着防寒防疫的艾汁厚布,只露出警惕的眼睛。


    瘟疫的痕迹,触目惊心。


    冷淞沉静如水,亲自率领一队紫袍金带的拘仙卫搜寻南星的踪迹。


    “大人,十条干道均无灵力波动的痕迹,已排查完毕。”


    “大人,灵界碑处无出境记录。”


    “大人……”


    冷淞派出一人去给谢澄传信,带着其余人着手排查城内所有人。


    拘仙署追踪罪仙的手段数不胜数,法阵、咒律、法宝……这些在遇到南星后竟通通失效。一位天才咒修,有的是办法将自己所有痕迹抹去,恍如人间蒸发。


    但拘仙署也绝非等闲之辈。


    放眼天下,观微境也屈指可数,而观微境运功时不可避免会产生灵力潮汐,凭此冷淞一路追踪,来到霜息。这是最后一次灵力潮汐出现的地方,若不能在此将人拦截,出了寒州界内,便是北境妖域,事情会棘手得多。


    冷x淞的目光扫过朱雀街上每一个裹得严实的身影。突然,他脚步一顿,视线锁在了一个正低头匆匆前行的女子身上。


    她很干净。


    在这座被瘟疫和贫瘠折磨得失去了颜色的城里,她的衣衫过于整洁,步伐虽急却不显蹒跚慌乱。更关键的是,她周身的气息太平稳了。


    其余凡人见拘仙署办案,都恨不得退避三舍,而她显然根本不怕。


    “站住。”


    那女子身形一僵,停在了原地。两名拘仙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封住了她的去路。


    “何人?从何处来?”冷淞本想掀开她掩面的厚布一探真容,却顾及当下瘟疫肆虐,恐误害无辜者,便只冷冷打量那双陌生的眼。


    女子摇摇头,手比划着,示意自己是个哑巴。


    “抬头。”冷淞命令道。


    女子缓缓抬起头,厚布上方露出一双清澈而惊惶的眼睛,冷淞凝神细看,准备进一步用法宝探查她脸上是否覆有画皮咒。


    “啧,拘仙署如今是没事儿干了?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一道散漫带刺的声音从屋顶砸下。


    众人抬头,只见檐角积雪簌簌,一玄衣劲装的青年斜倚瓦上,马尾高束,额角一道浅疤添了几分悍气。他嘴里叼着根草茎,睨下来的眼神又野又狂。


    女子扬手将厚布扯得更高,藏起含笑的眼眸。


    冷淞身后的下属厉喝:“拘仙署办案,闲人退避!”


    青年嗤笑一声,轻飘飘落地,正好挡在女子身前,与冷淞正面相对。


    “天王老子办案也与我无关,但这姑娘是我的人,我现在就要带走。”


    拘仙署督察众仙,除了仙门中人,无门无派的散修也不例外。只要你身负灵力,就归拘仙署管辖。


    冷淞瞥了眼青年怀抱中的渡厄剑,当即辨认出他的身份。


    召阳曾是华州一带嚣张跋扈的散修,四处找人切磋,是个武痴,那柄渡厄剑又难缠得紧,除了逍遥,寻常人奈何他不得,后来不知怎地销声匿迹,没想到竟在此地现身。


    不巧的是,冷淞的本命剑是神器谱剑篇排名第十四的魄雪剑,剑势凛冽无匹,却略显笨拙,正被渡厄克制得死死的。即便冷淞境界远高于对方,但如非必要,冷淞不太想对上召阳。


    “她是你什么人?”


    “童养媳。”


    说完这句话,召阳只觉后脑勺凉飕飕的。


    冷淞眯起眼,显然不信。


    召阳扬眉,带着江湖混不吝的劲儿:“怎么,拘仙署管天管地,还能管别人小夫妻被窝里的事儿?有这闲工夫,先关心关心自家家主吧,大婚前夕,新娘丢了,一夜之间新郎官变弃夫,有意思。


    哎,该不会是他嫉妒旁人恩爱,才派你们到处拆散有情人的罢?”


    十来名拘仙卫登时心头火起。


    自家家主为了保住那妖女,力排众议,不知遭受多少攻讦,可那妖女犹不知错,屠杀十六位掌门,血染天外天,害家主沦为仙门笑柄!


    “你一介出身卑贱的散修,岂敢妄议仙君!”


    召阳嗤笑:“卑贱如何,尊贵又如何,除了出身,你们这群人就没得聊了?无聊。”


    他转身拉起女子小臂道:“我们走。”


    这个动作让他后腰处露出一角明黄符纸。


    冷淞眼神微凝。那符……


    “阁下既不肯配合,便一同回署中说明,带走。”


    灵力威压骤增,召阳冷哼一声,正想迎敌,却被身后女子拎着领子丢到身后。


    双方愕然间,女子扑上前去双臂展开,拦在冷淞面前,神色倔强,一副誓死保护召阳的架势,冲冷淞比划:你们抓我走吧,放了他。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童养媳!比那南星强了不知凡几,人间还是自有真情在的。


    抱着这般想法,年少气盛的拘仙卫们都未在第一时间动手将人擒拿,而是将目光投向沉思不语的冷淞和一脸懵的召阳。


    “夫人,回头是岸。”


    在众人碎裂的脸色中,冷淞对着召阳如是说。


    召阳指着自己:“你脑子被风吹傻了?你们家主荤腥不忌,男女通吃啊?!”


    冷淞无动于衷。


    “你既是剑修,身上为何有黄符?画皮咒可改容易形,于顶尖咒修而言是信手拈来。夫人若不肯跟我们回去,就休怪属下刀剑无眼了。”


    召阳愕然,从自己后腰中摸出来一张折皱的黄符,这才反应过来这群人竟以为他是南星变的。


    他闭了闭眼,咬牙切齿道:“人能易容,剑难伪装,渡厄在此,你瞎猜些什么?”


    “那就拔剑试试。”


    话音刚落,冷凇和拘仙卫们弓腰弹起,直取召阳。


    召阳面无惧色,拔剑欲迎。


    拔不出来。


    再拔,还是拔不出来。


    渡厄就像个被人恐吓的小可怜,缩在剑鞘中,任剑主千呼万唤也不肯露头。


    神剑中能把渡厄吓成这样的,唯有……


    召阳用剑鞘格挡住魄雪剑,抬眸去看那遮住面容的小哑巴。


    她眸色淡然,姿态闲闲,哪还有半分适才故作无辜的无害样子。飞他一记眼刀后,女子趁乱离开。


    就说句她是他童养媳,至于这么记仇吗!


    那不是为了替她解围吗!


    召阳有苦说不出,和冷凇缠斗在一起,失去渡厄剑,他很快落入下风,果断冲南星的方向逃去。


    想利用完他再把他踹开,没门。


    冷凇等人紧随其后,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同时甩掉两波讨人厌的尾巴,小哑巴七绕八拐,返回朱雀街上仅存的一家羊肉汤小摊,看着摊位上一大一小抱着碗喝汤的两人,无声叹了口气。


    她解下厚布的瞬间,容貌恢复如常。


    “阿姐,你回来啦。”燕决明咳嗽着,冲她笑笑。


    一旁接连喝了八碗羊肉汤的小盆打了个饱嗝,挠挠头,觉得貌似有些丢破灵虎族的脸,不太好意思地喊了声“大殿下”。


    他俩年纪都太小,保持人形时非但不能使用妖力,还有不同程度的副作用。燕决明是体弱,小盆则是吃不饱。


    麻烦死了。


    南星这样想着,却还是从锦囊中掏出最后一盘胡炮肉放在桌上,椒香辣味扑面而来,小盆哇了一声,旁边桌上坐的三个身披野兽皮彪形大汉闻味看来。


    “乱看什么,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快吃。”


    南星一手拍在桌上训斥小盆。


    那三位大汉不着痕迹地打量过南星三人,能在如今的寒州来去自如还敢不戴覆面的,非等闲之辈,又见这架势,很快将头偏过去。


    支走冷凇只是暂时的,凭他的修为,召阳拖不住太久,南星带着两人离开霜息城。出城时,还是被召阳堵到。


    “喂!你心太狠了吧!”召阳擦去唇角的血,“真是最毒妇人心,你要是不带我走,我就把你的行踪出卖给那位拘仙帅。”


    南星睨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要入北境,想死就跟来。”


    听见她要去妖域,召阳笑得更开心了。一个本该早夭的人,同时也是唯一看破渡厄弱点的人,对他而言这种神秘而危险的吸引力是致命的。


    他跟了上去。


    寒气如刀,刮在脸上生疼。越是靠近北境边界,周遭便越是荒凉,人迹罕至,连瘟疫似乎都被这极致的严寒冻结。茫茫雪原横亘在前,越过那道无形的界线,便是拘仙署力量难以触及的北境妖域。


    那是杀戮之地、绝望之乡,只有漫天的雪、无尽的厮杀与永夜。


    界线已遥遥在望,就在这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凭空降临。


    呼啸的寒风偃旗息鼓,飘落的雪花悬停半空,连时间都像是被拉长凝固。


    南星的脚步生生钉在原地。


    她抬起头,望向雪原的方向。


    就在前方不足十丈处,那原本空无一物的雪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身着繁复华美的赤色婚服,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鸾鸟,在天地皆白的背景中,鲜艳得刺目,也荒谬得惊心。


    墨发以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面容清俊绝伦,那双潋滟的眼如同覆着一层永不消融的寒冰,正穿透了凝滞的风雪,静静落在她身上。


    他竟还是赶来了。


    穿着这身本该在盛大典礼上接受万众祝贺的婚服,出现在了这荒无人烟的苦寒边境。


    召阳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吹了声口哨。


    下一瞬整个人就被纯钧剑气撞飞出去,在地上擦出长长的雪痕。


    “咳咳。”召阳骂了句脏话,晃悠悠站直,轻舔虎牙冲南星道:“现在我们也算同路人,你就放任他打我?”


    谢澄被这句话刺痛。


    同路人。


    第119章 他道心碎她过心关


    南星侧首将护在身后的x燕决明与小盆推给召阳,“带他俩去前面等我。”


    这期间,谢澄静默在风雪中一言不发,仿佛他本就是这天地的一部分。


    直到茫茫雪原上只剩他们两人,他终于开口,声音被风雪削得薄而冷:“你要去哪里?”


    南星垂眸:“与你无关。”


    “今日,是你我大婚之日。”


    “现在不是了。”


    谢澄挡在风雪呼啸的北境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向她摊开掌心道:“跟我回去,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事到如今,你还在自欺欺人么?”南星字字诛心,“是我杀的人还不够多,还是违反的仙规不够重,让你误以为我们之间还有半点可能。”


    谢澄双拳紧握:“我有地方藏你。”


    他向来公允,如今居然真打算欺师灭祖袒护她。


    想都不用想,他必然是把她藏起来,而后自己替她受刑赎罪,如同她上次被关水牢雷狱时一样。


    “我不需要。”南星沉声道。


    不需要他为她牺牲,不需要他为她背负骂名,更不需要他为她纡尊降贵低三下四去求那帮蠢货放过她。


    谢澄的眼睛骤然黯淡。


    如今他能给她的,也只有安稳的生活罢了,可这种日子配不上她,她也看不上。


    她不需要他了……


    所以她才要走。


    谢澄将掌心攥出血来,“北境危险,妖族势力盘根错杂,天下人人想要你的命,我不会放你走。”


    南星挥手,将横亘在二人之间凝滞的雪花通通拂去,那身大红嫁衣全然闯入视野,动魄惊心。


    “你如今以什么身份拦我,师兄?谢家主?”


    谢澄肩头落雪簌簌,他一步步向她走近,她外袍很旧,被遮挡的里衣却是崭新鲜艳的火红,想来时间太急,她不曾将婚服换下。


    现在将人带回去,还来得及拜堂。


    这个念头让他眸色一深,轻声道:“我希望是夫君的身份。”


    “那你希望要落空了。”她毫不留情,像一盆冰水浇下。


    “一个屠戮仙门的灭世妖女,一个守卫仙门的正道仙君,我们之间,必然是水火不容、形同陌路、不死不休……没办法回头。”


    她抬手拂去他肩头落雪,那么温柔,那么绝情。


    就在她手要收回的瞬间,谢澄猛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眼眶泛红,难以置信道:“你说我是你的,说你喜欢我,说想和我看天地广阔,这些难道都是假话?”


    南星:“我……”


    “你说是假的我也不会信。”谢澄打断了她。


    相语凝噎,良久之后,他捧着她的手,哈了口热气,帮她捂热。


    “你心意已决,必须要走?”


    “嗯。”


    “好,我跟你走。”


    “你胡说八道什么?!”


    南星一把甩开他的手,刚被捂热的地方,很快在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中重归冰冷。


    谢澄神色平静,那双黑眸中却是南星从未见过的偏执:“我跟你去妖界。”


    “你可知何谓一失足成千古恨,何谓一子错满盘皆输?”南星怒不可遏,“你滚回瀛洲好好做你的谢家主。”


    “你可以带燕决明和召阳走,偏偏不能带我走?”谢澄的长睫轻颤,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抛弃的、尖锐的委屈和嫉妒,“你和他们都是同路人,却铁了心要跟我形同陌路。为什么?告诉我,我哪里做得不好?”


    “你跟他们比什么?”


    “连比都不能比?”


    南星气结:“我是半妖,决明是妖,召阳唯恐天下不乱,仙门不容我们便不容了,正邪不两立,左右不过他们杀杀我,我杀杀他们,天道如此。可你一介仙君自甘堕落,跑去妖界,你想遗臭万年吗?”


    “无所谓。”他答得轻描淡写。


    任南星说破嘴皮子,他就执拗地拦着她不放,要跟她一起去妖界。


    他无所谓,她有所谓。


    南星闭了闭眼,心一狠道:“谢澄,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抬起手,指尖萦绕着一缕银色禁咒,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与他周身清正的仙灵之气泾渭分明。


    一个禁咒信手拈来,视不详为玩物的人,也许本就不适合留在仙门。


    “仙与妖,本就是云泥之别,正与邪,从来势不两立。你告诉我,我们该如何回头?是你能洗净我这一身血脉和背负的天灾预言,还是我能让你背弃你守护的仙门正道?”


    “你可以不在乎你的仙骨、清誉、性命,但你能否认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一切吗?你能让那十六位掌门的弟子、亲人放下血仇吗?你能让天下人不再视我为灾星吗?”


    她每问一句,谢澄的脸色便苍白一分。他无法回答。这正是他一直以来试图弥合,却深知根本无法弥合的鸿沟。


    “你不能。”南星替他回答了,清醒到残忍地说:“我们在一起,结局无非三种:我被你永世囚禁,生不如死;我认罪伏诛,死路一条;或者……你为我叛出仙门,与我一同沦为丧家之犬,受三界追杀,直到你我被杀死,亦或你我杀尽天下人。”


    她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继续逼近:“你告诉我,你选哪一种?是看着我死,还是让我看着你死?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谢澄一个也不想选,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就在这时,一道声音炸响在脑海中——


    “幻情天,形为狐妖,实为诅咒,杀幻情天者会横生爱念,误将眼前人当作心上人,直到二人圆房,诅咒自解,爱意自消。她爱你,不过是因为她中了幻情天的诅咒罢了,可不是你的,强留也留不住。”


    谢澄面色瞬间惨白如纸,神魂俱震。真耶?假耶?他无心辨认这声音的源头,怀疑如同毒刺,即便拔出也是鲜血淋漓。


    而南星最后的话语,给了他致命一击:“师兄,放手吧,别让我连最后一点念想,都留不住。”


    留不住……


    她唤了最初的称谓,说了最疏远的告别。


    这句话,在此刻真伪难辨的爱意下,比任何诅咒都更具杀伤力。


    谢澄想忘掉那句来历不明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


    该放手的,所有人都劝他放手,包括她。


    可他如何能放?


    “如果……我偏不放呢?”他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那我们之间再无情意。”南星平静地说,“或者,你可以试着用纯钧拦我。”


    她不再看他,转身,迈步,走向那片风雪弥漫的妖域、吉凶未卜的前路。


    谢澄持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纯钧骤然出鞘,锐不可当,杀意昂扬。


    南星愕然回首,不可置信又饱含愤怒道:“你想杀我?连你也要杀我?!”


    然而,谢澄却猛地调转剑锋,将雪亮的剑刃狠狠搭上自己颈侧!鲜血瞬间沁出,染红了纯钧的剑锋。


    “跟我回去,或者带我走。


    以命相胁,何其卑微。


    南星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就在她停下脚步,向谢澄冲来的刹那。


    “妖女!竟敢蛊惑仙君自刎!”


    厉喝声破空而来,数十道剑光符咒如疾风骤雨,自天际倾泻而下!仙门援军赶至,恰好目睹谢澄颈间血痕与横剑之举,顿时目眦欲裂。


    “结阵,诛杀此獠!”


    杀声震天,法宝的光芒再次将两人笼罩。这熟悉的围攻场面,如同最冰冷的现实,狠狠砸在南星心头,也彻底浇灭了她方才那一瞬间的动摇。


    原本想拥抱他的手最终夹住了纯钧剑。


    这招是她最得意的绝技,却未曾想有一天会用在最在意的人身上。


    “够了。”


    南星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所有喧嚣。她转向他,风雪吹动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清冽而疲惫至极的眼睛。


    “你看看他们,再看看我。你真的以为,我们之间,只是你跟我两个人的事吗?我们甚至连好好聊天的机会都没有。”


    她与他在角力,纯钧剑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南星忽而高声道:“谢澄,你我少年师兄妹,而今有情人,却要大义灭亲,置我于死地!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你我自此恩断义绝,此生陌路,有如此剑!”


    声音传遍四野。


    她故意的。


    “咔嚓——!”


    脆响如玉山崩摧。


    纯钧剑轰然碎成两截。


    谢澄眸光轻颤,一滴泪珠滚落,极致的痛苦与矛盾冲击着他本就因剑心不稳而摇摇欲坠的道基,纯钧剑光华乱颤,哀鸣不止。


    喉头一甜,一口接一口的鲜血涌出,将大红的喜服染得更红。


    最后一口鲜血喷出,甚至带着内x脏的碎片。


    断剑坠落在雪地中,谢澄踉跄跪地,赤色婚服委顿于皑皑白雪之上,刺目得惊心,雪花落在染血的睫毛上,一片模糊,他努力掀起眼皮,只看见远去的裙摆。


    经脉逆行,灵力倒灌,五脏受损,道心破碎。


    “兆光!”


    “家主!”


    “悬壶宗人何在?快去找茯苓师姐!”


    仙门众人蜂拥而上,天地间一片死寂,唯有风雪呜咽。


    ……


    一步,又一步。


    南星低头看着满地刺目的白与隐约的红,头晕目眩,心神几近溃散。


    混沌的声音再度响起,而她已无心搭理。


    将她逼到这份上,南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寒州的瘟疫、弥雅的预言、仙门好巧不巧追来寒州……一切的一切,都是混沌的手笔。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幼稚?”


    南星一句话堵上了混沌的嘴。作为酷爱恶趣味的神明,被评价为幼稚简直是奇耻大辱。


    看见这张平静无波的脸,混沌真想告诉她谢澄道心破碎、仙剑折断的惨状。但为了更持久的趣味,祂决定多些耐心。


    于是祂什么也没说,悄然退去。


    极致的痛苦冲刷下,南星只觉心头似乎有扇门被推至半开。


    就在她踏出寒州的一瞬间,风止雪歇。以她为中心,方圆百丈的时空陷入绝对静止。前所未有的明悟,如北境极光般照亮识海。


    南星再次置身于无垠银河之中,不同的是,那扇门完全打开,迎接她的到来。


    “至情至性,原来如此……”


    南星喃喃道。她抬起手,指尖流淌着一缕如宇宙初开般古老而纯粹的星线。


    那是承载着咒律法则的星线,拥有它,就意味着拥有成神的资格。


    一道惊天动地的灵力潮汐以南星为中心荡开,万道华光如璎珞垂落,映照得整片雪原如梦似幻。天上人间,九州三界,所有咒修无论修为高低,都心有所感,望向北境方向。


    咒律一道,自此有了新的至高。


    南星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打了个响指,使得腊月寒州迎来有史以来初次放晴,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润物无声的神雨。


    肆虐数月的瘟疫因此而解,百姓们喜极而泣,夹道欢迎降临到寒州的仙门众人,却被一位杏脸桃腮的年轻女仙告知——治愈瘟疫救下寒州的并非他们,而是一位不允许被提及姓名的存在。


    如果非要有一个称呼,就称她为“北斗”吧。


    第120章 真相


    南海妖域,永夜深渊。


    永夜深渊是名副其实的禁地,除了本就诞生于此的妖族,很少有妖会闯入此地。


    黑暗,绝对的黑暗,迷失在此已是最好的结局。


    圆月孤照,寒阳未落,难得一见的日月同天。


    一尾酷似齿鲨的灯笼鱼跃出水面,尾巴甩出靓丽的弧线,在空中翻身落回水中,潜泳向北。


    海面漾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它受了伤,身后追赶而来的、真正的齿鲨一族显然不打算放过这只闯进领地的大鱼,穷追不舍。


    再往前,就到深渊核心,由一群妖王派来的赤蛙看守。若被察觉,它势必会遭到前后夹击。灯笼鱼奋力游动,就在它打算扭头,跟这群齿鲨殊死一搏时,大片大片猩红的海涌入视线。


    在蓝与红的交界线处,海面银波粼粼,少女踏浪而来,宛若勾心摄魄的鲛人,数不胜数的赤蛙浮尸匍匐在她脚下,鲜血染红南海,她却不染纤尘。


    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也遮不住她的气息,追击而来的齿鲨一族嗅到如此强大的气味,当即转身离去,无意与顶级掠食者争食,


    见到少女,灯笼鱼松了口气,再次跃出水面,变成一位十几岁的人类女孩,跳到礁石上喘息。


    “坏南星臭南星王八蛋南星!居然敢拿我打窝?!你再来晚点我就玩完了!!!”


    南星及时捂住耳朵,但还是被阿灯嘹亮的怒吼震得耳膜一痛。


    “你自己说要报恩的。”


    阿灯一听,抱住被齿鲨咬伤的左脚,单脚从礁石蹦起来吼道:“什么报恩,我说的是同情你,怜悯你,看在你救过银沙的份上,大发善心来帮帮你这个无家可归的倒霉蛋!”


    南星两手一摊:“那真是多谢灯笼鱼大王了。”


    阿灯别过头去,不跟她一般见识。


    “怎么样,见到人没?”


    “没有。”


    晦明化成黑龙,南星拎起阿灯跳上龙脊,径直飞回北境一处雪堡中。


    刚落地,南星就被破灵虎扑了个满怀。


    回到妖域,小盆就迫不及待化回原型,整天用自己毛绒绒的幽蓝脑袋蹭南星,迎接她归来,今日也不例外。


    “大殿下,你好香啊,海鲜的味道,今天是抓鱼吃?鲈鱼还是黑鱼,红烧还是清蒸?”


    南星撸了两把虎头道:“灯笼鱼,很大一只,我们的锅炖不下。”


    小盆咽了口口水:“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生吃的。”


    阿灯眯眼,从南星身后探出头来,幽幽开口:“你就是南星给我准备的小老虎?烤起来油滋滋的,很适合打牙祭。”


    “啊——二殿下救我!”


    小盆立马两腿一蹬跳出南星的怀抱,冲进雪堡。


    阿灯哼了一声。


    南星敲了下她脑袋,掀起厚重的棉帘,带人钻进雪堡。


    从冰天雪地瞬间置身温暖的室内,南星打了个喷嚏。


    仍保持着人形的燕决明递上两杯热水,抱着小盆问:“阿姐,此行可有收获?”


    南星随手关门,喝了口热水,翘起腿躺在毛毯上说:“位置找到,赤蛙全部杀光,没走漏消息,今晚就可以出发。”


    永夜深渊的确很棘手,连谢恕都铩羽而归,幸好有阿灯这位出生在永夜深渊的原住民带路,还引开杀伤力大的齿鲨一族,南星才得以利用灯笼鱼的鱼灯油照明,深入探查。


    燕决明直起身。


    他知道会有进展,万万没想到进展如此快。


    “父王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南星报以一声冷嗤:“那还是别见了。”


    “……”


    门被哐当撞响,重物落地声传来。


    召阳一脚踹开门,额头红肿,将怀里十余条冻成冰块的鱼丢进屋里,没好气道:“谁关的门?”


    南星瞥了他一眼。


    “是你啊,那没事儿了。”召阳反手关上门,拎起五条最大的在炉旁化冻,钉在木刺上,单手握住五条凑近火开始烤。


    “今晚我、阿灯、召阳去,你俩留下看家。”南星三言两语安排好晚上的计划。


    燕决明抬眸:“我已经可以恢复妖形了,我也要去。”


    南星嫌召阳烤得慢,抬手掐了个火诀将鱼烤熟,撒上粗盐,在召阳哀怨的目光中吃起来,忽略了燕决明的请求。


    他却不肯放弃:“阿姐,我想去。”


    南星挑着鱼刺,头也不抬道:“我不会杀他,老实呆这里等着。”


    燕决明心中最大的担忧被抚平,沉默良久,他接过鱼,乖乖遵从南星的安排。


    北境昼短夜长,三人趁夜出发,飞到南海却还是天光大亮。


    阿灯率先跳进海里去找那群齿鲨,召阳抱着渡厄,坐在南星脚边,俯瞰身下的碧涛白浪。


    “需要我做什么?”


    “在外面接应就行。”


    召阳拉住她:“喂,你一个人去?”


    “我有话要单独问他。”说罢便提着鱼膏制成的水泡灯,从高空跳进海里。


    水泡灯晕开一圈明黄,如利剑刺破永夜。


    她速度不减,直坠深渊。


    灯光照亮四周,依稀能看见海底火山旁的巨兽尸体,两道交叉剑痕夺去它的性命,不少奇形怪状的妖兽围在四周啃食残骸。


    瞥及巨兽狰狞的脸和后背密密麻麻的倒刺,南星心道原来之前就是这东西袭击她。


    她当时第一次进入永夜深渊试探,目不能视,神识受阻,全凭感觉出招闪避,误被这巨兽吞进肚中。那两道剑痕,就是她从内斩出的。


    一路上,不少来招惹的妖兽都被晦明抹杀,血与残骸在她身后缓缓沉降,成为深渊新的沉积。


    下坠到深渊中部,一艘巨大沉船浮现。


    负责看守的赤蛙一族已被她尽数歼灭,南星落在甲板上,顶着水压缓步前进。


    门推不开,其上绘制着一副星图,水泡灯凑近,南星扒开其上附着的海草与贝类,随着她的动作,星图竟逐渐演变成一副壁画。


    古老的人类在祭祀,他们似乎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向神明请求宽恕。神主借太阳之口驳回他们的祈祷,道法自然,万物平等,神无意插手人间之事。


    越来越多的人类死去,无数小人将一位勇敢的小人高高举起。


    南星眯起眼,脑海中跃出两个字——人皇。


    她继续看后面的画。


    人皇捡到了一串宝珠,获得了比肩神明的力量。他带着全人类吹响x弑神的号角,拆毁庙宇,取消祭祀,人不再信仰神,而是拥护属于他们的君王。


    信仰消失,诸神陨落,王朝因此诞生。


    可宝珠的力量越来越大,人皇时常无法控制,后来,他变成了一位暴君。屠杀子民,不再勤政,如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来他的暴怒。


    君王一怒,伏尸百万。


    此时他才知,原来那场灭世灾厄就是宝珠带来的,而他被它蛊惑,使得神明陨落,世间再无人能阻止它作乱。


    自责之下,人皇选择自尽。


    南星眉头蹙起,手抚上那裂成两半的无脸小人。


    小人身体裂开,从中飞出一团白色的东西钻进地底,地底世界都是因他而活又因他而死的子民,出于根深蒂固的信仰熏陶,子民们并未愤怒,而是将他拥护成地底世界的王。


    人皇,变成了冥王。


    为弥补错误,冥王取九州龙脉,汇入神剑轩辕,打造出一柄能锁住宝珠的神兵。只要轩辕剑主不死,宝珠便不能重临世间。


    也唯有轩辕剑,能彻底毁掉宝珠。


    看完壁画,南星退后两步,沉思良久,还是灭掉了那盏水泡灯。


    这无异于自取灭亡,但她选择赌一把。


    光源消失,海底世界重归永夜,原本的壁画在黑暗中竟越来越亮,显现出完整的、与星图融合后的新壁画。


    她重新凑近。


    画面改变,是全新的故事。


    有位祭祀打扮的小人仰头,指着天上的五颗色彩各异的星星,其余小人手持武器,爬上天梯,想要将其摘下。


    四颗星星被小人们捕捉,打造成法宝,唯有最强大的一颗红星逃走。


    它躲进了一位幼童体内。


    变成了她的心。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南星下意识捂住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眼前的大门突然从内拉开,水压将南星挤入门内。


    门内无水。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南星便稳稳落地。


    没有预想中的囚牢腥臭,只有一片空旷死寂。空气里浮动着陈旧书卷与冷檀的气息,竟比门外永夜深渊更添几分森寒。


    水泡灯在她站稳的刹那复又亮起,幽黄光晕谨慎地铺开,照亮这方天地。


    这是一处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内舱,穹顶高悬,隐没在黑暗中。四下里林立着无数顶天立地的玄黑书架,其上并非书籍,而是一卷卷以妖文、仙篆乃至更古老文字记载的玉简、骨片,无声诉说着被漫长时光遗忘的秘辛。


    而在所有书架环绕的中心,是一张宽大的玄玉案,案上一盏孤灯,灯焰如豆,却映得满室生辉。


    唯一的光源之下,坐着一个人。


    墨发未束,仅以一截简单的乌木簪松松挽起几缕,余下尽数披散在素白宽袍之上。他姿态闲适地靠坐着,单手执着一卷摊开的兽皮古卷,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案上,指节修长,漫不经心地叩着玉质桌面。


    这便是白泽零。即便囚于此地,也不见分毫狼狈,厚重如渊岳的威压未减,反将这永夜之地的破旧沉船坐成了他的王庭。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许久,案后的人终于将目光从书卷上抬起。


    黄金瞳熠熠生辉,岁月未曾在他俊逸的容颜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沉淀下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他的视线落在南星身上,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到来。


    “来了。”


    南星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同样冷淡:“你根本没有重伤,那群赤蛙也拦不住你,你不惜将王位拱手让人,也要骗我来?”


    白泽零目光一瞬不移地望着她道:“在我能预言到了无数种命运里,这是最好的一条路。”


    “又是预言。”南星冷笑,“弥雅还预言我是灭世灾星,你也是如此想的?”


    “门外的壁画你已看过,心中揣着答案,便不必再多问。”白泽零放下书卷,“你已经了相信命运,那预言便会如期而至。”


    “我不信。”


    “那你刚为何捂着自己的心?”


    白泽零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嘲弄,又似别的什么。


    南星昂起头:“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我认了。预言虚无缥缈,就算你们每个人都如此说,我也一个字都不会信。我根本不关心这世界会不会灭亡,也无所谓我是仙是妖是人是鬼,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生而不养,为何要生?”


    白泽零站起身,缓步从案后走出。身量极高,简单的白袍穿在他身上,亦有种君临天下的压迫感。


    “长得更像你母亲。”他忽然说,“唯有这双眼睛,像我。”


    话音刚落,刺痛传来,南星眼前一片猩红,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已是贵不可言的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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