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天香酒楼历来生意好。
酒楼老板天香是个经营好手,按照椋都人的三六九等分了不同价格的菜谱子,达官显贵吃得起,普通百姓也吃得起。故此,上上下下拢共五层,逢年过节从大堂到雅间,几乎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
唐绮为了看赛舟,直接将碧水湖沿岸楼阁全用临时搭建的木板桥连接起来,一行四人便直接从廊子上走回去,由第二层进入酒楼。
等在廊子上的伙计见了他们,立时将汗巾往肩膀上一搭:“殿下姑娘们,乾字号雅间,早早就备好了,快请快请!”
唐绮来得多,和伙计混得滚瓜烂熟,大步跨进门槛说:“走着一趟着实热,小豆子!先打水来伺候。”
四人一同进了乾字号雅间。
小豆子笑得谄媚:“这都备了,就怕二位殿下和二位姑娘热着。”
他说罢招招手,几个女使捧起凉水盆过来。
燕姒在天香酒楼吃过几回午膳,也没拘谨着,同身侧三人一道在盆中净手,随后挨着楚畅落座。
菜上得快,今日过节,席面上除了唐绮寻常爱吃的菜肴,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一大盘以菰叶裹黏米包起来的羊角形粽子。
开席前,唐绮先让人倒了酒,举杯道:“端午好时节,角黍馈亲朋。”
楚畅正坐她对面,笑道:“喝酒便喝酒,您念什么诗呢?我和于妹妹都听不懂。”
众人都跟着笑,随唐绮把酒饮了。
“这酒……”燕姒吞酒下肚,辣得嗓子眼儿火烧似的。
楚畅笑得快摔凳子下了,捧腹道:“都得喝的,这是朱砂雄黄菖蒲酒,有清心镇静、安神解毒的功效。”
唐亦放好酒杯,也安慰她道:“就一杯,你瞧瞧,我们都喝的。”
燕姒吐了吐舌头,她受不了这一股子怪味儿,赶忙去拿手边的冰饮喝,果然还是要来点甜的,才是人生美事。
私下里,四人也不摆架子讲什么高低规矩,喝完酒便一道动筷,旁侧伺候的人帮着拆粽子叶,小豆子又作一番解释,说白粽要蘸糖霜吃,咸粽和甜粽不用,咸粽里包有火腿,甜粽里有赤豆。
唐国人饮食讲究,吃食做得花样多,燕姒现下已在侯府吃惯,有新奇的美食也能很快尝出滋味儿,不再太过惦念奚国的大杂烩烧铜锅涮菜。
席上另三人以为这丫头流落民间,没尝过这些,楚畅和唐亦便给燕姒做着示范,让她学着蘸糖霜。
这边饭才吃到一半,外头突然来人叩响雅间的门。
小豆子过去将门开了,来的是是三皇子府侍卫,近前同唐亦耳语了几句,唐亦闻言,方才还带着笑的脸一点点冷下去。
他起了身,朝唐绮拱手说:“母妃传我进宫,二姐,我要先行一步。”
唐绮拉着他袖子,说:“别呀,酒才喝了一口。”
唐亦侧头看看楚畅和燕姒,又说:“表兄也要去,人已在楼下等我了。”
他的表兄不是别人,正是楚畅的准夫君罗兆松。
宣贵妃来传,除唐绮之外,另外两位姑娘也不好留人,遂起身做礼,送唐亦先走,楚畅想要见罗兆松,脸上有喜色和些娇羞,唐绮看了她一眼,道:“你去送送。”
楚畅欢喜跟去了。雅间里便只剩下唐绮跟燕姒,并几个伺候他们用饭的。
唐绮懒散地往椅后靠,挥挥手说:“这边不用你们了,今日你们也忙,都出去吧,我们自己用便好。”
小豆子作难赔笑道:“那哪儿成啊,公主殿下跟前总要个倒酒的,小人在这里伺候。”
唐绮从腰间摸出些碎银子,撂桌上说:“赏你的。去厨房交代一句,余下的热菜不用上了,吃不下,你该忙忙。”
小豆子快手快脚地拿好赏钱,又谢上几句,这才给雅间留出清净。
燕姒细嚼慢咽,用着盘中捣开的粽子。
唐绮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楚畅回来的快,你有点耐心,不要再打听。”
“殿下将人支走,就为同我说这个?”燕姒搁下勺子,掀起眼帘迎上对方投来的目光。
唐绮展开折扇快速扇着风,她说:“孔太保是不是没多少日子了?”
二人视线相抵,都在猜测对方心中所想。
燕姒看到她开合的唇,首先败下阵来,别扭着说:“殿下让人跟着我,是崔千户卖了我么?”
唐绮说:“我知道你会医术,也知道你每隔几日夜里去一回,还知道你去贵妃娘娘那里透了风声。阿姒。”
燕姒见这人坐直了起来,忽然收起唇边的轻笑,似郑重道:“户部留存的证据不够充足,密诏里提到的还不够,你莫要再轻举妄动。”
不够?
燕姒疑惑了,蹙眉问:“可孔太保说,凭此密诏能够铲除周家。”
唐绮道:“这些你不懂,我现下说给你听。”
二人眼下都知晓对方的短处,要合力扳倒周家,其实在孔太保清醒后那一夜,燕姒就已经想好要同唐绮合作,她看到了唐绮的诚意,也知道有些事忠义侯府不好办。
既然目的一致,唐绮也没有为难她,唐绮说话算话,将密诏留在她手中,那么眼下唐绮说的,她自然愿意认真听。
燕姒颔首,对她客气道:“殿下请讲。”
唐绮快速道:“户部留存的证据能证实先帝对前太子私兵案存疑,能证实先太后连同内宦、御林军和户部,贪污了不少公银,这笔账的窟窿,现下的周皇后并不清楚。自我父登位,先太后故去,私兵的开销就由周皇后挪用国库来填补,因户部已被大洗,许多前朝旧臣换掉了,她碰不到户部银库。先帝没有料到如今的朝廷会是什么样,这才有此疏漏。”
燕姒越听心口越闷,感情老皇帝留下来的所谓证据,失了大半效用?
她急道:“官家既然能将户部里外拔干净,国库的银子,周皇后可以任意挪用?那可是国库啊!若遇天灾战祸,这些钱得是要花到刀刃上的!”
“夫子讲课时你果然认真听了。”唐绮忽然一笑,“你去过钟山到过皇陵,先后入过两回宫,同我游过碧水湖,不若你来告诉我。”
燕姒恍然间对唐绮刮目相看不少,她道:“殿下金玉良言,国库的银子,也作工建用,这里修一修,那里动一动,能昧出来的数目不会小。”
“小狐狸果然聪明。”唐绮摇着扇说:“所以此事还急不得。”
燕姒愁眉不展道:“可孔太保,没几日了。”
唐绮闻言,沉默一瞬,再抬眼时问:“没几日是几日?”
燕姒伸手给她比了个数。
唐绮瞄了一眼,说:“足够。”
燕姒抓不住她话里深意,若密诏和户部的证据,只能揭露先太后连同宦官和前朝户部贪污,那不能为前太子翻私兵案,私兵案翻不了,前朝东宫辅臣还是罪臣。
可听唐绮的意思,这事儿又能成。
燕姒从袖中拿出铜匣子,出侯府之前泯静给她装的冰块儿已经化了,沉甸甸的,里头是冰水。
她摸着这物件儿,手心凉爽,人便不那么心浮气躁。
“殿下,既是结盟,你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
唐绮的目光定在燕姒手上,长睫微垂,复又笑起来道:“这些日子我逃课,私底下去筹备此事了,户部只有账目,但兵部有历年兵籍。”
她说着哐地收起折扇,两手一摊,示意燕姒自己去琢磨。
“聊什么呢?这般开心。”一个声音插进门,楚畅回来了。
燕姒回过头眨眨眼:“聊畅姐姐会夫君,我们这顿饭吃得没了滋味儿。”
楚畅凑上前撞了撞燕姒的胳膊,脸臊得微微发红:“冤家呀!竟然学会打趣人了!你呐?是我不在没滋味儿,还是三殿下不在没滋味儿?”
自周昀那事后,燕姒同唐亦便走得更近,楚畅才有了这么一说,她落座后,捉起筷子就用饭,也不顾别的,这一通送走唐亦和罗兆松,在门口依依不舍了一阵,着实是饿了。
唐绮和燕姒胃口不佳,但还是勉强陪着她又吃了几口,外头太阳大,用好午膳就等各府的轿子来接,闲坐着喝点凉茶打发无趣。
因听了唐绮的先前一席话,燕姒便没再同楚畅打听罗兆松公务因何繁忙,两个小姑娘坐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些体己话。
唐绮不跟她们掺和,单手托着腮,歇在一边小憩。
先头楚畅在讲些什么,她没仔细去听,到后面楚畅提起来,说:“三殿下约莫也很想要你亲配的香囊,你听我说,这好比是定情信物,送到人手里,爱惜的便会一直随身佩戴,哪怕失了功效,也是喜爱得不愿离身。”
燕姒正把铜匣子里的水倒掉,往里头塞天香酒楼伙计呈上前的冰块。她手上动作顿住,偷偷朝唐绮瞄一眼,悄声道:“畅姐姐,可不要再说了,你送了罗兆松什么?”
“她睡着了吵不醒。”楚畅摩拳擦掌:“我么。我绣了个荷包,你要晓得,能得到本姑娘亲手缝的荷包,那可是三生有幸。”
燕姒心道,完球。
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二公主方才就瞧她的铜匣子,或是认出这是崔漫云之物,还有她之前给崔漫云塞药方子的那个荷包,虽说不是她缝的,但是她送的。
崔漫云会不会将此事都对唐绮交代了?若是闹了误会,这多不好?
而燕姒并不知,二公主斜倚雕花圈椅,阖眼时,长睫下有碎光。
小狐狸也有迟钝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改一点小Bug.不影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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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作饵
◎二更。◎
“楚府的轿子先来了。”小豆子进门说:“侯府的随后就到。”
他话音一落,唐绮哈欠连天地睁开眼。
燕姒和楚畅没再聊,三人一道出了雅间往楼下去,楚畅走在前头。
唐绮擦着燕姒的胳膊,悄声道:“今晚我来。”
她的话没说多明白,燕姒却听懂了。
这日晚膳后,燕姒将子时要去国子监这个事儿,同侯府二位长辈一提。
于红英先挑起一边眉:“你不是前日才将将去过?”
“是去过,但孔太保年纪大了嘛。”燕姒早编好了瞎话,无比坦诚道:“上次去的时候她说想喝菖蒲酒,让我今日给她送去,顺道同她多说说话,一个人在那里关了这么多年,已很可怜了。”
老侯爷跟孔太保岁数相差无几,听完这番说辞,似有所感,将跟前碟子里的黄瓜推给燕姒:“她牙口还好吗?”
燕姒点点头,手在胸前给老侯爷比划,道:“啃烧鸡不在话下。”
于延霆脸上露出点笑意,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碟子,舍不得般从中拿回一根瓜:“那你去吧,这个给她了,记得带你院子里的那个……哦,说起你院子,你且等我。”
燕姒茫然看过去,于延霆啃着黄瓜进了书房,很快又出来,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份文书。
“这是你院子里那个小丫头的身契,上次你托我问,响水郡周府被抄后,这些身契本要焚毁,后来当地郡丞给留下,一并送还大理寺了。”
于侯这点好,燕姒上次办了周昀的事,提到这茬儿他就给记下了。
接过泯静的身契,燕姒便甜笑着道:“多谢爷爷。”
“嗐,一家人,说什么谢。”于侯不想一张身契都能换来宝贝孙女儿的笑脸,反倒是有点难为情了。
于红英见这爷孙两个在那里开开心心,兀自转过轮椅,留下一句:“去便去吧,自己当心些。”
等她走远了,燕姒才从愣怔里回过神来:“姑母刚才是,关切我?”
于延霆说:“对,她啊,嘴硬心软的。”
子时月牙浅,燕姒把一盘脆黄瓜留给于延霆,自己从清玉院拎了壶菖蒲酒,带上几样下酒菜,穿着夜行衣去了国子监。
于延霆让她带上自己院子里的人,她不好不依,毕竟谁也不知银甲军隐在哪里,既要在暗中护她安全抵达,自然是一直跟着的。
夜风凉爽,澄羽久未同燕姒一起出门,脸上喜色显而易见。
主仆二人从老地方进国子监,燕姒忽然想起来,唐绮之前提过不要让澄羽跟着。
今夜唐绮说要来,约莫是要同她透露以前跟孔太保提过的良计。因此到桂花树下的时候,燕姒便侧头道:“你留在这里,等我。”
澄羽能陪她出来已很高兴,颠头播脑道:“那姑娘多加小心。”
独自来了数回的燕姒已能在夜色中摸清路,没等唐绮,自己先往那座偏僻院落走,结果就乌龙了,唐绮也是这般想的。
她比燕姒到得还*早小半个时辰。
破庙门前火把亮,两人相视而笑。
孔太保身上的破布烂衣已换成寻常麻衣,燕姒早前来劝她时,还费劲为她搓过一回澡。
她乱糟糟的头发整理过,听了燕姒的话,没再同自己过不去,白日里有人送饭来,就用燕姒给的银针试试毒,不像从前那般,到饿得慌才捡烂掉的吃食。
人有了活的念头,精神日日见好,她此时喝酒吃肉,含含糊糊地说:“你们两个不是结伴来?”
唐绮扭头,见她满嘴是油,从怀中拿了锦帕递给她去擦。
她垂眼看了看,摇着头说:“糟蹋了。”
唐绮道:“我给的你就不要,她给的你怎么就要?”
“那不同。”孔太保琢磨着说:“殿下瞅我,干净不少,都是这丫头的功劳。我神智恢复后,白日里不愿意见人,倒头大睡,睡了许多安稳觉,夜里运气,加之这丫头,隔三差五送些强身药丸,吃着吃着,勉强保住几日命。殿下金贵,我看上去干净,身上还负着罪呢。”
她说话间抬手,牵动两条缚住手腕的锁链,磨在门槛上哐当响。
燕姒把装饭菜和菖蒲酒的食盒放到一边,温柔道:“您再耐心等些时日,等罗楚两府办过喜事,就在这几日。”
孔太保心有希冀,仰头又灌下去一大口酒,她红光满面,燕姒和唐绮却心知肚明,这是回光返照。
饭后,燕姒扶着孔太保进庙里去歇息,她躲身的茅草让燕姒悄摸搬出去晒过太阳,有老鼠从中窜出来。
“你倒是不怕这些小东西。”孔太保躺下后说。
燕姒朝她拜道:“见惯了也还好,您歇着,喝了酒,今日便不要吃药。”
从偏院出来,子时已过半。
满天星辰亮得极好,唐绮没用上火折子,在细风里慢步走着。
燕姒跟在她身侧,侧首问她:“殿下原先在工部任过职,同兵部何来交情?”
唐绮腰上挂着燕姒输掉的香囊,风带出些香味儿。
“我没有,但大哥在兵部。”
燕姒目中惊愕:“你将此事告知大殿下了?”
唐绮道:“慌什么,他同中宫,有杀母之仇。”
杀母之仇,认贼做母敬听摆布这些年……
怪不得唐绮早说她有良计。
这一出,是为离间。
由此看来,唐绮心中谋算定然不止于此,她要拔除周氏,明面上借罗家之势,而实际上,她还备有釜底抽薪的招!
这些日子两人因目的一致而得到的片刻缓和,在燕姒得知此事的瞬息,荡然无存。
唐绮这人百算不怠,让人心向往之又后背发凉。
那日,二公主跪在孔太保脚下所袒露的言辞,现今还言犹在耳,燕姒心里微热,她知道她为何总时不时想起唐绮了。
吸引着她的,不是冶艳,并非绝色。
她向往自在无拘束,唐绮有。
她向往有人立于身后为坚不可摧的盾,唐绮也有。
唐绮这个二公主,当得并不委屈,有偏疼她的成兴帝,吃着皇粮衣食无忧,有崔漫云背后的柳栖雁,她手段智计卓尔不群,虽无外戚势力支持,心中却有鸿鹄之志能抵万千。
她洒脱肆意,满腔热忱,又韧性非凡,狠得起来,也沉得住气。
这样的人。
唐绮是这样的人……
燕姒被她深深吸引而不自知,直到此刻才懵懂醒转。
什么忠义侯府的嫡亲孙女?
燕姒做了棋子,妄图隐而不发缓慢挣脱,却在家常琐事的细微处,鹦鹉学舌。她拿到荀娘子的心就能开心一日,可她那些笑脸,只在须臾。
她不及唐绮,又无比渴望着活成那般模样。
燕姒怅然一笑,再顾无言。
唐绮不察身侧人的满腹心事,在漫天星辰下,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忽而开口问:“你那个铜匣子,和早前用的兔皮钱袋,是……”
“崔千户给的。”燕姒闷声答着,脚步迈得快了些,“一些小玩意儿,刚好我喜欢。”
这话仿佛有气,唐绮挑了下眉,半天没想出再要说什么,只淡淡应了一声:“哦。”-
楚畅和罗兆松大婚当日,燕姒带着侯府的贺礼去走了一遭。
平昌伯夫妇很和蔼,招呼客人迎来送往时,脸都快要笑烂了。楚畅虽说是庶出的,但好歹亲家是楚谦之。
成兴帝倚重户部尚书,为这桩婚事,还御赐过随身玉佩作为贺礼,由此可见,罗楚两家缔结姻亲,成兴帝的心偏向着罗家。
“俗话说,几家欢喜几家愁,临近官家寿诞,罗家有了楚家这门亲,中宫怎好再不着急?听你爷爷说,大殿下近几日去中宫请安,没少受奚落。”
随侍打着扇,于红英闭目养神。
燕姒靠窗而坐,心不在焉:“嗯……”
于红英眼帘缓开半条缝:“你怎闷闷不乐?”
“没有呢,只是在寻思中宫着急会作甚?”燕姒转过脸来,勉力扯出个笑。
于红英又将眼眸合上:“后宫那一套,这还值得你反复思忖。构陷、毒杀,万变不离其中。罗家全仰仗宣贵妃专宠,三皇子唐亦此人,你也熟稔的,性子太过软弱。早年还有宫人笑传,说三皇子跟二公主投错了胎,二公主生母昭皇妃才是那不争不抢最软弱的主儿。你说皇后该怎么动?”
昭皇妃软弱?燕姒心头打了个突兀。
杨门女子,当真软弱么?
此时倒不是去细思昭皇妃此人的好时候,燕姒沉静片刻,道:“皇后要动宣贵妃么?”
于红英道:“把那‘么’字吞回去,她要罗家鸟兽散,只有动宣贵妃。”
“那是不是该从中警示一番?万一真让皇后做成了,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你还要更用功。”于红英叹出半口气:“宣贵妃专宠这么多年,能是个什么省油的灯不成?罗楚都结亲了,中宫恨她这许多年,周昀一死,她还只知拍掌庆贺?”
燕姒虚心受教,道:“侄儿明白了。”
天色尚早,于红英却没打算久留,旋转轮椅往外去,说:“就这几日了,我会寻个时机将孔太保救出来,人往哪里送你再斟酌。”
燕姒起身将于红英送至门口,望着远去的背影,又是疑惑。
这些日子,于红英怎么一日走得比一日快?
难道还怕热?
【作者有话说】
【小声bibi,听说喜欢上一个人,在对方面前会产生自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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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上钩
◎一更。◎
说来有些趣。
奚国是不过端午的,五月里颇多忌讳。譬如不宜晾晒被褥,不宜造房加顶等等。
丛林沼泽地多蛇虫鼠蚁,是淬毒的好时候,奚国人对付各种毒物手到擒来,从小便泡祛毒的药汤,比惧怕毒物的唐国人胆子要大得多,他们不食粽,不饮味道怪异的酒,会忙碌一整月。
唐国则大有不同,接连两桩盛事,尤其椋都,三六九等的人都享着太平之乐,唐绮曾在关押孔太保的夫子庙里提到过一句表面光鲜,大抵就是如此了。
燕姒和老侯爷同乘一辆马车,在戌时往宫中去,路上听老侯爷讲着端午后的第二桩盛事。
“官家寿辰么,今天叫万寿节。万寿节你约莫听得少……响水郡百姓不过此节。”
燕姒问:“是地方太偏西南了么?”
于延霆捉着手巾擦额头的汗,这身官袍圆领太紧,他说:“当今陛下节俭,自立安年后边关频发战事,就废了此节,各地州府也不需再大肆庆祝朝椋都方向拜谒,只保留了宫中这场万寿宴。”
眼下他们要去赴的,便是此宴。
燕姒听于红英讲过,成兴帝诞辰的万寿宴,信口道:“文武百官携官眷带贺礼入宫,官家摆宴长乐殿,吃席喝酒,听乐观舞,有杂耍和戏,午门上还放烟火。今日热闹了,依您看,中宫会从哪个环节动手?”
于延霆皱眉思索了片刻,说:“宫中自端午后就着手筹备寿宴,采办物料,排演节目,内官们以尚膳监为首,这大半个月,估计腿都快跑断了,正是忙碌。前朝周氏留在二十四衙门的大钉子是拔完了,小钉子不好说啊。”
燕姒点头道:“鱼龙混杂,想来任何一处都有可能。”
于延霆宽慰她道:“他们斗他们的,咱们只管看场好戏,中宫若动,银甲军便动,中宫若不动,还要等宣贵妃另寻时机。待会儿到了午门外,你去同平昌伯新媳一道,我得坐武官席,陪不了你。”
燕姒记下来,颔首说了声:“是。”
中宫动不动她暂且不知,但无论中宫怎样,她知那人不会再等。
戌时天已渐暗,马车停稳,燕姒下车便见到了这般盛景,诸多车马停在午门外,身着盛装的官员们携同家眷构成长虹,来拜成兴帝,整个皇城灯火通天。
她寻到平昌伯家的马车,楚畅也刚好见到她。
两人随官眷队伍缓缓进午门入长乐殿,殿前玉石阶下,密密麻麻的宴席有序陈列,多得数不清,内宦近千,负责摆席的同时,也负责为赴宴之人领路。
朝臣按品阶大小,在左侧廊依次入席。右侧廊是后宫女嫔席位,接连着朝臣内眷和勋贵子女们的席位,年长者先行,年幼者吊在末尾。
燕姒和楚畅,便隐在这末尾。
内宦唱声“成兴帝驾到”时,楚畅拍拍胳膊上的小手,说:“于妹妹,快看。”
燕姒侧目望去,见到玉阶上人影耸动,仪鸾司的仪仗队伍拥着成兴帝来,他的左右站了周皇后、宣贵妃和昭皇妃,再是其它没什么名头的普通宫嫔。
阶下众人拜过高台,成兴帝袍袖翻覆,这场盛宴便正式拉开序幕。
成兴帝落座,先是他的三位儿女近前叩拜进献贺礼。
唐绮也不知道送的什么稀罕物,装在一个小方盒,被成兴帝揣在龙袍里,只说是民间百姓家把玩的小玩意儿,不足为奇。
再是大殿下唐峻,让锦衣卫搬了一副长两丈、宽五尺的巨幕百鸟朝圣纹绣屏,屏上百鸟绣得栩栩如生,倒教众人眼前一亮,成兴帝一高兴,就把这面百鸟朝圣屏留在了旁侧观赏。
其后便是三殿下唐亦,年年都要给成兴帝贺寿,他人也本分,贺礼是自己手抄的全本孝经,算尽了一片孝心,成兴帝乐着收了,转手让曹大德拿下去。
宣贵妃察言观色,凑到成兴帝跟前,正欲说点什么,成兴帝却又吩咐起来,叫曹大德传令翰林院修撰,把孝经列在今年贺礼首列,要载这一笔。
这事一过,宫钟敲响。
殿前乐师百人齐奏,内外无喧哗,只听见半空丝竹声如百鸟唱鸣,曲毕,成兴帝兴致大发道:“开宴!”
琵琶箜篌声起,礼部教坊司官娥登场,载歌载舞,席上热闹了起来。
燕姒只管埋头用饭,人家唱或跳,都同她没什么干系,楚畅已为人妇,性子不若以前那般张扬,收敛着酒也喝得少了,偶尔倾身过来,与燕姒讲两句话。
“畅姐姐现在说什么,三句都离不开夫君,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呗!”燕姒揶揄着笑。
楚畅偷偷伸手过去,抢她桌上蜜饯盏子,“你再笑,再笑。”
燕姒一把捏住楚畅的手腕,又换上哀求的楚楚眼神:“我知错了,就这一盘呢,行行好。”
“不松。你与我说说,都十八了,有没有喜欢的如意郎君呀?”楚畅贼笑道:“那人是不是叫你朝思暮想,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自然没有。
至于朝思暮想,那更是没有。
燕姒脑子里装的,都是如何谨小慎微的、不露声色的,搅乱椋都一池死水。
她想了想,忽而认真道:“畅姐姐,喜欢是什么?今日喜欢,来日也可能不喜欢了,今日不喜欢,来日说不定就喜欢了?我的亲事也有家中长辈做主,现在哪里顾得上喜欢?”
或是夜风送来凉爽,大家都吃喝享乐尽兴。
她突然一叹,倒是真把楚畅给问住了。
王路远是楚畅的少女心事,搁在暗匣子里闷久了,渐渐淡掉。罗兆松来得刚好,他温润如玉实乃谦谦君子,传闻不可信,他待楚畅好,楚畅便喜欢。
那些心事总归要抛掉,楚畅松了手,银壶高悬,斟酒溢杯,大气凌然道:“来吃一杯!随遇而安好!”
燕姒重露笑颜,跟着与她对饮。
这边两人酒才刚喝,忽闻高台惊喊,皇室坐席乱作一团,周围值勤的锦衣卫立时护了上去。
“发生了什么?”楚畅离座往那边看。
群臣沸腾,纷纷离席。
成兴帝拨开锦衣卫,高声道:“莫再饮酒!”
长乐殿前死了一个宫女,是宣贵妃的贴身大宫女,坐在阶下的人看不清楚,阶上的皇子公主却看个一清二楚。
宣贵妃惊恐失措,她紧紧挨着成兴帝,吓得脸色发白。
方才宫人来添新酒,大宫女眼馋,宣贵妃便做主赏了她一杯,谁知此酒有问题,一杯下去顷刻间就要了她的命!
“许是贪嘴先误食了什么,满席的酒都喝了,应当不是酒。”周皇后还算镇定,捏着大袖道:“锦衣卫,还不将人抬走。曹大德,先扶陛下进殿歇息。”
她将事都安排妥了,成兴帝没说话,宣贵妃却道:“她死之前只饮了酒!是新添的酒有问题!陛下,这酒有问题,怕是有奸人要谋害您,今日赴宴文武百官在场,此事不能不查啊!”
锦衣卫和曹大德没动,成兴帝拍了拍宣贵妃的背,道:“皇后稍坐,朕没饮新酒,贵妃言之有理,太医院列席太医皆在,宣院判上来验尸,诸位太医验新酒。”
曹大德闻言快步走到阶边,宣了皇帝口谕。
席上太医院诸位太医立时动作起来,院判由锦衣卫领上阶,查验尸体后,俯身拜道:“陛下,是中毒身亡没错。”
皇后脸色一僵,静立不语,宣贵妃急道:“劳烦院判大人再验验陛下的酒!”
成兴帝微点了头,院判过去查验后,禀说:“陛下酒里无毒。”
接着他又逐次查验了皇室席位上其它人的酒,只有宣贵妃的酒壶里验出有毒,此时阶下锦衣卫也回来禀报,说两侧廊的酒没有问题。
“原是冲着我来的。”宣贵妃再开口,眼里有了雾气:“陛下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敢在皇帝寿宴上毒杀贵妃,这背后下毒的人,怕是胆子大过了天去,成兴帝脸色一沉,招手道:“去将方才为贵妃送酒的宫人押过来。”
那边锦衣卫已经擒住人,押着内宦赶来,掀袍单膝跪下道:“臣锦衣卫千户崔漫云,方才在殿后巡逻,见此宫人行色鬼祟,似要找地方开溜,便擅自做主将他捉了,一盘问,他说是吓的。”
这内宦被扔到地上,浑身抖得如狂风卷落叶,张口哭道:“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呐!奴婢实在怕极了,奴婢家有老母,不得不这么做……”
成兴帝皱眉说:“酒里的毒,是你下的?”
内宦哭得凄惨猛摇头说:“不,不不是啊,这酒是,是包掌印让奴婢送来,后头没,没酒了,不知他,哪来的酒……”
御前命案,当堂就要盘查清楚,锦衣卫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半晌后,又从殿后长廊拖出了一具尸体。
尚膳监掌印包全财,死了。
他死了,这事便查不下去了么?
成兴帝怒道:“传尚膳监和酒醋面局众内官来!”
长乐殿前皇帝断案,阶下文武百官等得焦灼。
罗兆松伸手拽了拽身侧之人的锦鸡袍子,低声道:“岳丈大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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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翻案
◎二更。(阶段性大剧情)◎
包全财也是中毒死的,他是被人杀害还是畏罪自尽尚且不知。
尚膳监和酒醋面局众内官都到了,跪在御前都喊冤枉,把包全财的事推个一干二净。
酒醋面局的人说:“我们酒水备得充足,御林军都佥事丁大人能佐证!历年采办酒水,奴婢们都跟他借人手,清点数目从无差错。”
这御林军都佥事是四品官员,大内经年许多宫廷用度的采办事宜,同他借人进出方便,不足为怪。
尚膳监的人却说:“陛下,奴婢们只管吃的,没管喝的啊,小成子是尚膳监的人没错,可他是在包掌印手底下办事的,奴婢们当真是不知内情!”
大家都喊冤,成兴帝怒拍席案:“朕把你们养在身侧,如今出了事,个个推诿不知反省,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想着糊弄过去!朕怎么养了一帮废物!宫廷御用关系要害,竟敢同朕打马虎眼!”
宣贵妃从旁为成兴帝顺着背,哄说道:“陛下还请息怒,既然酒醋面局有人证,不如传上来对质。”
成兴帝顾不上缓,立时道:“曹大德!去宣!”
不一会儿,御林军都佥事出席上阶,跪在成兴帝跟前,还没来得及陈词,锦衣卫先禀说:“陛下,户部尚书楚大人请见,说有关今日案情,不能够置身事外。”
成兴帝皱着眉满脸不高兴,说:“让他上来。”
此事已到关键处,尚膳监和酒醋面局推脱不了,御林军也牵扯其中,周皇后攥紧手道:“陛下,既然事关御林军,还是让周统领也御前听训吧。”
成兴帝允了。
周国舅和楚尚书同时登阶。
楚谦之先声夺人:“陛下,臣近日命人清扫户部办事处档房,找出了些前朝旧账簿,事关二十四衙门和御林军,本想等陛下寿辰过了再上折子请查,但今日事发太过突然,臣不得不提前禀明。”
话音刚落,周皇后倏然道:“楚尚书,现下在查命案,你来添什么乱?”
宣贵妃则道:“皇后娘娘还是仁心慈悲,总要叫楚尚书将话说完。”
成兴帝冷着脸,斥道:“不如你们替朕把这事儿给办了?”
见他薄怒,周皇后和宣贵妃先后告罪,各道一句“臣妾失言”便不再作声。
楚尚书从袖中拿出一节卷纸,并一本陈旧账簿,他是皇帝近臣,前朝内阁权柄放归六部后,有直接御前觐言的权利。
秉笔太监曹大德不敢怠慢,立即上前接过这两物,送至成兴帝手中。
众人又听他道:“这是臣誊抄的涉案名单和总录账簿。自前朝先太后还是先帝皇后时,便联手宦官、御林军、户部三方,贪污行贿,大内借由宫廷宴席办尽腌臜事,光是购置鸩毒就耗费巨大,而……而最要紧的是,这笔庞大的公银,至今去向不明!而涉案名单之上,便恰好有这位掌印包全财。”
成兴帝先看名单,再翻账簿,惊拍桌案:“此事干系重大,这账簿……这……”
他一时激动,竟口不能言。
周皇后和宣贵妃这时候显露出急色,扶着他去坐,连呆立在旁侧无动于衷的昭皇妃,都不禁侧目看过来。
成兴帝靠到软垫上,深吸几口气,才将手中账簿扔在案前,寒声说:“国舅爷接了御林军统领一职,对此事,可知情?”
周国舅历经丧子之痛才不久,此时瞧着老了许多,他冷嗤一声,梗着脖子道:“楚尚书想说包全财这阉贼,下毒谋害宣贵妃是受人唆使,我替你说,包全财死无对证,一本旧账簿和所谓的名单,难道不能造假?”
楚尚书道:“我早知国舅爷有此一辩,这账簿上不光有户部官印,还落着先帝玉玺,陛下可对照。账簿明细尚在户部办事处,纸页皆是前朝造纸皇商宁氏所制,宁家前家主去世后,后改营漕运,造纸术早已失传,现用的宣纸,远不及此纸成色。账簿可作假,官印和玉玺印如何作假?”
周国舅却道:“楚谦之,你任职户部尚书得有一十五年了罢?早不发现晚不发现,一同平昌伯结亲,马上就发现这账簿了?今日之事,难道不是尔等一手筹谋构陷?”
楚尚书脸色肖寒:“国舅爷慎言!凭空妄断何能作数!”
二人争执不休,成兴帝一脚踹翻跟前桌席,雷霆震怒下,两方终于住口,席上鸦雀无声,片刻过后,成兴帝才敛眉看向周国舅。
“周爱卿,朕问你话。”他沉声道:“御林军连通二十四衙门和前朝户部,贪污受贿一事,你可知情?尚膳监包全财下毒谋害宣贵妃,与你有没有干系!”
周国舅咬死了不认:“臣不知情,此事与臣毫无干系。”
包全财已死,皇帝就算着人细查此案,最终也是查不出什么的。寿宴酒水进出都有名目,御林军都佥事办事严谨,周国舅心里有数。
此番鸩杀宣贵妃失手,又见楚尚书翻陈年烂账,他便心当此事是个连环计,佯作毫不知情由着皇帝去彻查。
成兴帝眉宇不展,正欲传令督察院。
众人忽闻远处登闻鼓雷动,其声响彻天际,震得长乐殿檐下宫铃嗡鸣不止。
又有锦衣卫扶刀急奔朝这边来,边跑边高声呼道:“陛下!登闻鼓响!前朝东宫旧臣太子太保,携先帝密诏前来请见!”
阶上阶下众人哗然,今日还带笔办公的翰林院修撰头都大了。
成兴帝更是扶额,道:“这人不是由先太后下令关押着吗?”
那锦衣卫道:“孔太保内修气功,想必是挣逃出来了!”
曹大德从旁小声提醒:“陛下,她有先帝密诏。”
成兴帝甩袖道:“传吧!”
半晌后,锦衣卫领了一老妇到长乐殿,此人浑身褴褛,双鬓斑白,脸上皱纹突出,但她走得很稳。
长了殿的灯火映照她一张年过半百的脸,文武百官都看向她,看到她沉稳步伐和破烂衣衫挡不住的泰然。
这老妇便是前朝东宫辅臣,太子太保。
她的右手高捧一卷绸折,金黄反射出明威和庄严,这是她所有的底气,席上一些上了年岁的老臣,便在她的底气中,看到当年。
当年的孔太保正值妙龄青春,她在一场秋猎里,以气功徒手打倒失控的黑熊,救了已故的先帝后一命。
先帝惜她惊世之才封她为太保,是唐国自开国后,唯一一位女性太保。后来前朝东宫受难,辅臣全数伏诛,太后念她旧恩,将她秘密关押起来,一关数十载,若非今日再见,众人早以为她跟着前太子去了……
她到了御前,却并没有走得太近,而是跪在成兴帝掀翻的桌席几步之外,叩首道:“罪妇叩请陛下龙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成兴帝招手唤曹大德:“密诏。”
曹大德几步过去,孔太保却并不将手中密诏交给他,而是冷眼道:“阉人何敢?!先帝密诏,请陛下遵循先帝遗愿,当众宣读。”
曹大德扁嘴,退至旁侧,成兴帝起身:“朕来。”
锦衣卫怕孔太保有诈,正欲阻拦,成兴帝却已上前,帝王威严乍现。
孔太保匍匐下去,双手将密诏托高。
成兴帝至她手中接下密诏,展开来读:“武昌七年秋,朕感龙体不佳……”
这份密诏揭露了已故太后周氏诸多罪孽,首当其冲的便是联合内宦、御林军、户部三方,行贪污受贿和戕害宫嫔皇嗣之事,点明所敛钱财用作豢养私兵,暗通远北意图谋反,被前太子发现马脚反行栽赃嫁祸。
先帝自知内忧外患,前太子势单力薄,难以把控局面,故此才将账簿证据全托于一位锦衣卫,秘密送往户部办事处档房留存,并望太子卧薪尝胆,顺周家势,必要时可求助辽东军、,再伺机拨乱反正。先帝还道自己命不久矣,为防锦衣卫成无主之器,遂留此密诏交托工部亲信,以备后用。
可那帮着送证据的锦衣卫,后来被太后抓住了,无人知晓他横剑自刎之时,心中所想。
他出卖了先帝。
先帝也没能料到,密诏之说泄露后,前太子被逼致死。
待成兴帝宣读完密诏,阶下文武百官无不震愕!群臣议论声如同一大锅烧至滚开的油,不停往外咕咚咕咚,半晌都不曾停下。
周皇后在沸议和揶揄声中骇然晕倒,周国舅满脸惊恐,半晌道不出什么话来。
他想到了什么,三殿下到国子监听学,罗家与楚家结亲,周昀被害,密诏重现于世,这一切看似无所关联,但似乎又全都微妙地连在了一起……
朝代更迭。
二十四衙门改头换面,周家还有多少人留在朝野内外?先太后三十年功名尘与土,许多事他压根儿就不知情。
太后薨逝得早,除了将国库财权留给了现今皇后,再未对前朝旧事有过遗嘱,难道,难道今日要他御林军来算清这笔烂账?
周国舅膝行数步,拽住成兴帝的龙袍袍角:“陛下!陛下!微臣当真是全然不知啊!先太后办的事,微臣当时,年且尚轻啊陛下!是罗家!是罗家怕微臣丧子报仇!这才联合楚家设计陷害!御林军自扶陛下登上大宝,一直是忠心耿耿啊陛下!”
成兴帝闭眼长叹一息,抚住他的肩膀道:“尚膳监要查,二十四衙门朕全都要查,是否清白,有没有毒害皇室!贪赃枉法!豢养私兵!朕就不信,先帝密诏所书,尽是枉然!”
周国舅闻言全身血脉僵硬,成兴帝扯开他的手,在阶上来来回回踱步,停在唐绮席前,回身道:“曹大德!去传三法司过来!”
此时,一直静观其变的大殿下突然离席,朝成兴帝一拜。
“父皇,私兵案一事,儿臣以为证据确凿,无须再查!”
众人大惊失色,大殿下唐峻,可是周家力扶的未来储君!他虽不是周皇后亲生,但自小丧母后,便被抱到周皇后跟前抚养着成人,他这是要——
玉碎瓦全?
【作者有话说】
字数超了,章节超了。下一章精彩再会!!!感谢在2022-04-2720:44:30~2022-04-2800:3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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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血夜
◎一更。(群像高光1)◎
唐绮抱着胳膊,眼里的精光压得低,身后仪鸾司高举的宫灯,将她的身影拉成长线,而同她的影子叠在一处的,有成兴帝,也有唐峻。
这事儿稳了,唐峻没有临阵退缩。
大殿下唐峻此人,打小就嫉恶如仇,文武皆不突出,但毕竟为成兴帝长子,在朝中除了外戚,还是有些拥戴者的。
他为周皇后记名之子,又娶了周家媳,现下只有扳倒周国舅,才能脱出周家控制,凡事再也不用受制于人听凭摆布。所谓嫡出,只不过是个困住他的名头,没有这个名头,他得了成兴帝赞赏,亦可谋取东宫之位。
不远处有一道目光倏然投过来。
唐绮低下头,不敢去迎她母妃的视线,今日闹得这般大,她要说没她的事儿,昭皇妃绝对是不信的。
因为唐峻生母被害的事儿,是昭皇妃找到证据,留待将来唐峻得东宫位,她们母女二人自保所用。
唐峻的倒戈,便是在变相告诉昭皇妃,这事儿是唐绮掺和其中。
而那道凌厉的视线,仿佛是昭皇妃在对着唐绮喊:“等事儿完了,本宫跟你没完!”
唐绮面无波澜,只垂眸看着地上的影子冒头,快步迈出去。
唐峻起身后直接走到旁侧,他站在进献给成兴帝的那副百鸟朝圣纹绣屏前,伸手在边沿摸索,随后刺耳的裂帛声响起,纹绣屏表层被揭开。
在持续的裂帛声响了半刻后,纹绣屏的内里展露,硕大黑色字迹一排排跃然在白色绸布之上,玉石阶上下无人看不见。
这便是他的贺礼。
众人听见他高声道:“父皇请看!儿臣到兵部任职侍郎后,偶然发现远北征兵和存留流失异常,便仔细查阅,此乃兵部所载!”
上头详细书写着,远北守备军历年征兵数目和现存兵籍数目,其后紧跟着是,御林军历年更迭人数总和,及其中兵籍与远北征兵重名数目。
先帝早年为防兵乱和民乱,颁布过两策。
一是民籍,二是兵籍。
这些人的籍契都有出处可查,最是清楚可辨。
宴上众群臣再次沸腾哗然,武官更是惊恐地朝兵部尚书姜国公看了过去,姜国公脸色难堪,忙里慌张地离开席位,快步行至阶下,朝上一拜。
“陛下!老臣有话当讲!”
成兴帝在巨幕屏风前走了一遭后,俯瞰着姜国公,眼中寒芒乍现。
“你最好,能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将此事道个清楚!”
姜国公掀起官袍跪地:“兵部在册兵籍,在前朝顶峰时期高达一百三十万余,现存也有六十万余,立安年间远北和边南战祸频发,御林军世袭老军户又多退役更换,老臣自上任以来,心当这些折损是情理之中,便疏漏未及详查,绝不是有意欺瞒陛下!”
姜国公的夫人与先太后有旧,这事儿人尽皆知!
此刻他忙着撇清,众臣却多有人不信,不信这些人,自然是被周家打压多年的寒门罗党。
不过姜国公并不在乎这些人信不信,只要成兴帝信了,他就能摘个一干二净。
这时,唐峻又道:“父皇,御林军大有问题,您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陡然爆发的笑声,将唐峻的话打断,周国舅跪在地上仰身大笑,他笑着笑着*,又哭起来。
成兴帝转头,便听见他道:“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陛下,您是否忘了,是谁将女儿嫁给当时还是闲王的您!是谁倾力扶持您登高台得天下!是谁啊!”
话罢,他猛地跃起,振臂大呼:“我周冲乃乱臣贼子!御林军!同我掀翻王座!”
拔刀声锵燃炸开,长乐殿四处高阁上,无数黑影现于千百盏宫灯之下,装备精良的御林军手持弓箭对着玉石阶下万箭齐发!随后便听午门砰响,城头放烟火的内宦全被推下摔死,喊杀声当即如雷贯耳冲来!
先前还一直跪在地上的御林军都佥事原地跳起,率先和锦衣卫缠斗起来。
等着成兴帝为前太子翻案的孔太保,此时起身一笑:“陛下,罪臣心愿已了,为皇室再出一力!”
话罢,借了锦衣卫的刀,追去抵挡四面八方攻上玉石阶的御林军。
兵器相撞声中,成兴帝神情变换莫名,转瞬之间,周国舅已踹翻首先救驾的唐峻,砍倒涌上来的数名锦衣卫,刀尖直逼着成兴帝而去。
二人离得太近,阶下武官鞭长莫及,阶上众人惊慌大呼,眼见成兴帝退后数步,即将要成周国舅刀下亡魂,席上一人忽然豹跃而出,电光火石之间闪至成兴帝跟前,折臂徒手握住刀锋。
鲜血顺着刀刃汹涌而出,成兴帝搂住身前人的肩膀,铁青着脸低呼一声:“阿绮!”
宫妃这边,昭皇妃被管事姑姑云绣握紧手,死命摇头说:“娘娘!不能过去!”
唐绮左肩中刀,刀尖入肉寸许,抬腿踢中周国舅要害,两边各自倒退数步。
周国舅长刀楔进石板地,哇地呕出一大口血,怒目暴喊:“二公主!藏得够深!”
崔漫云先前护在宫妃前侧抵挡飞箭,此时翻身上前,绣春刀横劈,周国舅话音刚落抵挡不及,转瞬间往前跪倒,人头滚落。
曹大德在箭雨中爬起身,扯着嗓子大喊道:“逆贼周冲已死!御林军还不速速投降!”
可这些人已近疯魔。
他们早已经不是什么椋都御林军,而是周家豢养的私兵!他们今日随周冲作乱,投降便是死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了!
今日宫中值勤的锦衣卫全部都在长乐殿,外围值勤的神机营不见踪影,约莫早就被御林军清缴,群臣混乱之际,武官里走出一人。
忠义侯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尔等甘为于某手下鬼,老夫便送诸君赴黄泉!”
话音刚落,他自官袍袖袋掏出一节竹管,扯开封盖,星火猛冲上九霄。
尖啸声后,湛蓝天幕砰地炸起一簇于氏鹰头图腾。
远处马蹄声如急骤奔雷,高墙上的弓箭手纷纷惊慌愣怔,铁蹄重甲擂得地面抖动,神机营被按在宫外,锦衣卫今夜断了通讯,可他们都忘了,还有一只卧在暗处的凶狮——
银甲军。
打杀声之中,唐绮沾满鲜血的手,被成兴帝握在掌中,万人之上的唐国君主,抱着女儿涕泗滂沱。
唐绮脸色已经发白,肩上鲜血触目惊心,成兴帝怎么按都按不住。
从阶下涌来的御林军正和锦衣卫交锋,众多内宦宫人吓软了脚。
成兴帝扭头张望,在人群中寻到钻到桌席下的太医院院判,张口好几次,喉咙里才终于挤出嘶哑的声音:“院判……快给她……止血……”
那院判手脚都麻了,还是在刀光剑影里爬出来,爬到了成兴帝和唐绮身边。
片刻后,银甲军入午门,和锦衣卫里外连手,清缴正式开始-
唐国立安十八年五月十五,成兴帝万寿宴,周国舅造反,银甲军入午门。连同椋都锦衣卫屠尽周党三千御林军,长乐殿血流成河,赴宴文臣官眷轻伤数十人,殒命八人-
是夜。
忠义侯风尘仆仆地来。
长乐殿中,成兴帝坐在床边的龙凤椅上,双手交握抖个不停。他对面坐着宣贵妃和昭皇妃,一众宫嫔和内宦则站着侍奉。
殿内无人说话,忠义侯便隔一展屏风耐着性子等。
宫女来回换了几盆红艳艳的热水,太医院院判拿手边白布擦了汗,终于呼出一口气。
“陛下,二公主殿下无大碍了。”
成兴帝立时起身,坐到床榻边上去,“她怎么不醒?”
院判说:“失血过多,要将养些日子了。还有一件事……”
君臣两个互换眼神,成兴帝便转头道:“你们全退到外头去。”
里间宫人走完,昭皇妃留了一步,成兴帝看她一眼,说:“你也下去歇着。”
昭皇妃本欲说点什么,但见成兴帝脸色,最终什么也没说。
殿内又安静下来。
院判才小声道:“陛下,绮殿下她体内的毒被清除干净了。”
成兴帝眸中一惊,脸上喜色乍现:“你说什么!”
院判道:“臣方才为殿下止血,见血色艳丽,心头也是疑惑,这一查验,殿下血中已无毒素,绝不会出错。左肩离心脏最是接近,殿下此时昏迷是因失血所致,只要悉心将养,不日便可恢复。”
成兴帝激动不已,起身快步走来走去,又侧头仔细看了旁边拔步上那堆染血的白布。
“哈!哈哈!哈哈哈!你是说,她体内的毒没有了,她能活,能活!”
院判也是喜切:“正是。三年了!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但她如何解的毒,此事陛下还要谨慎,按理说,毒入血脉神仙难救。”
成兴帝道:“她定是遇到奚国人了。此事朕会让曹大德去查,只要朕不再日日担忧她何时毒发身亡,这……”
说到此处,成兴帝便住了口。
他坐到床前去,想去握住唐绮的手,又因手上包扎棉纱,不敢动了,垂头看见唐绮紧皱的眉。
“悠仲,你再看看她,她是很痛么?能不能为她止痛?”
院判拱手道:“断筋伤骨,痛才是生机。臣下去为殿下拟方子。外头诸事未定,陛下还要主持大局。”
“朕知晓了,你去吧。”成兴帝说着,等院判出去,他才欲寻曹大德,走出屏风,看到忠义侯抱手在打瞌睡。
“……你站多久了?”
忠义侯迷糊着一个激灵:“啊?陛下恕罪。刚才打杀一阵,臣有点犯困。”
成兴帝敛尽神色,瞥着他官袍上深色血渍,淡声问他:“外头如何了?”
忠义侯躬身拱手道:“逆党已悉数被诛。今日没得陛下命令,银甲军擅自入午门,臣来请罪。”
成兴帝沉默片刻,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忠义侯打量。
“周冲说的那些话,你莫放在心上。救驾有功,功过相抵,朕免了你罪,早点回府歇着吧。”
忠义侯颔首说:“臣谢陛下隆恩。”
【作者有话说】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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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猜疑
◎二更(第一卷完)◎
椋都上空乌云密布,暴雨说来就来。
叛党被尽数剿灭,长乐殿至午门,满地鲜血搅合着刚落下来的雨水,很快汇成了涓涓红流,内宦宫人们和锦衣卫正一同冒雨清扫。
二公主为护驾受了伤,成兴帝就守在长乐殿里寸步不离。
外头已经安全,各宫主子被陆续送返,周皇后席上受惊晕厥,皇帝暂时没动她,也送回了坤宁宫,午门大开之时,曹大德匆匆出来传皇帝口谕。
“今夜事发突然,陛下疲累了,令各位大人先出宫回府,待明日早朝再议周党叛乱一事。”
群臣拥着家眷离宫,燕姒要等老侯爷,同楚畅暂别,独自站在午门门洞下避雨。
这雨跟逗人玩儿似的,忽大忽小,下下停停。
来时万寿宴上的繁华已被涤尽,一局终,余留在长乐殿的,只剩下狼藉遍布、消弭的权柄,以及暴雨里,四处蔓延的血腥味。
那味儿,没教燕姒内心生出任何恐惧之意,反教她嗅出了一丝甜。
周家大树将倒,前太子案沉冤昭雪,孔太保去得瞑目,燕姒出来的时候,看到崔漫云在为其敛尸。
唐绮把什么都想好了,独独没料到周冲铁血凶残,那一刀,想必吃了大苦头。
可她操心什么呢?
太医院的人会尽心为其医治,金尊玉贵的二公主殿下,大有人去疼。
于延霆冒雨过来了,和神机营迟迟赶来的队伍交错而过。
他伸出手将燕姒护在身后,带住她胳膊避到旁边,等这些兵先打马进宫。
燕姒回神,看着于延霆伟岸身形,嘴角不由自主的扬了扬。
似乎,自己也没那么太糟糕。
她竖耳细听,有人远在队伍前头,奔马大喊:“陛下!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那声音中气十足丝毫不喘,一点都不像赶路来的。
等神机营的人全进去了,燕姒才问说:“爷爷,方才那人是谁?”
“那个么。”于延霆拧着袍摆污水:“神机营总督项一典。”
爷孙二人沿着路往外走,燕姒垂眸思忖:“他是住在西城吧,得到消息赶来,怎么这么迟?”
“不好说啊。他得到消息要先出都去西郊大营点兵,来回有段路,但现在都子时了。”于延霆也在琢磨此事。
项一典这厮,是成兴帝大力扶持起来的亲信,救驾一事,他怎会耽误?
难道……
是皇帝早料今日变故,在试探于家?
于延霆头有点痛,没注意到脚下的坑洼,踩上去时身子稍稍踉跄。
燕姒急忙扶住他手臂,手指透过官袍薄袖,把在他手腕处。与此同时,有人从旁边来,跟燕姒一道,扶住了于延霆另一边胳膊。
他们已出了午门,四下无杂人,不远处的雨幕里,只有平昌伯家和忠义侯府的马车还在等人,罗兆松手里的伞倾斜过来,为于延霆和燕姒撑出一片晴。
“雨天路上滑,侯爷当心。”
于延霆侧首,从他手里接过另一把油纸伞,撑起来哈哈一笑:“好小子,今夜临危不乱青出于蓝。”
罗兆松等他站稳了,松开手退出去半步,颔首道:“姑母托我来传,于家的恩,罗家承下了。”
于延霆笑声顿停。
燕姒从他身边冒出头,眼睫微微眨动:“公子说什么,爷爷和我都要糊涂了。”
罗兆松抿唇,脸上笑意明显:“三殿下怕于妹妹淋着雨,特地嘱托我留下来送伞,内子今日受了惊,伞既已送到,我这便功成身退。”
于延霆拍了一把他的肩,手上两层力,罗兆松稳站没有动,于延霆说:“替老夫谢过三殿下盛情。”
罗兆松走后,忠义侯府的马车便驶过来了。
于延霆下意识回头遥望了一眼长乐殿,清扫的宫人和抬尸体的锦衣卫,变成移动的黑影,他们站在此处,这些人抬眸便能遥见。
府兵吁停车架,搬了踩脚的墩子,让一老一少两位主子登上去。
车轱辘碾压着雨水,缓慢往回。
于延霆随车摇摇晃晃,闭着眼笑说:“乖乖,方才那话你说得好啊,装傻充愣,深得我真传。”
“哪有?”燕姒没精打采地道:“今日是罗家和周家要斗,同我们本就没有干系。”
于延霆点着头,过了一会儿,没话找话道:“先前倒是没注意这个罗家儿郎,身上带着点武学底子,和危急关头救驾的二公主殿下,看来是一个路子的了。”
燕姒眉间微动,将双手拢进袖子里。
“不管神机营因何来迟,也不管送伞何意,至少前太子的私兵案翻案了,前朝东宫辅臣们泉下有知,便能瞑目了。咱们今日后就大门紧闭,安生过日子,坐等他们去争。”
于延霆倏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望向燕姒后,却没了言语。
“怎么了?孙儿说错了么?”
于延霆愣了愣,又摇摇头乐呵呵地傻笑。
燕姒方才某瞬的温暖便在他的傻笑里化为云烟,她笑不出来了。
罗兆松此举不难揣测,忠义侯心中也有数。
宣贵妃要将忠义侯府和她绑在一条船上,这橄榄枝递来了,不管于家接不接,有心人瞧了去,今日之事就是罗家和于家联起了手。
暴雨后的宁静只是一时,她要的安稳不会持续太久。
马车内静了片刻,燕姒再次开口:“爷爷,周家没这么容易倒吧?皇后今日这一番置身事外,倒把自己从此事中剥离了。”-
坤宁宫。
管事姑姑平翠在拔步床前伺候汤药。
周皇后披衣靠在床头:“长乐殿可有新的旨意过来?”
平翠把勺子搁在碗中,碰撞出清脆声响:“官家让神机营带兵去抄国舅爷的家了,御林军南北两大营未动兵马暂充神机营。二公主还没醒,官家便将大殿下和姜国公、楚尚书,都留在长乐殿议政,到现在没旨意送到咱们这里来。”
“二公主,倒是叫本宫看走了眼。”残烛昏黄,周皇后在灯下叹气说:“原先还以为她废了,这次御前救驾,明日公主府幕僚鸡犬升天。私兵案闹不到本宫头上,但请罪还是要请的,唐峻这颗棋子废了又如何,本宫还有新的棋子,长年累月,本宫又不是等不起。只是我那阿弟……唉,官家早就忌惮周家,他偏偏就是不肯听。”
平翠颔首去扶周皇后躺下身,哄道:“娘娘高明,短尾求生才是大智慧,已子时了,快歇下罢,奴婢点着灯,就在外头陪您。”
周皇后抓住她的手,说:“我有些冷,你上来同我一道歇。”
平翠往外间瞧了一眼,寝宫陷入长夜的静谧。
她说:“奴婢谨遵娘娘懿旨。”-
夜半,于红英终于等到马车归府。
外头府兵把大门一关,她就急转着轮椅到了燕姒跟前。
“没出什么差漏?”
燕姒无声点头。
于延霆面上笑嘻嘻的,推动轮椅往院中走:“你同我去书房,有点事我没想明白,问问你作何推断。”
燕姒心里惦记着旁的事,正欲告辞回清玉院,于红英却道:“你也来。”
三人同进书房,女使奉上凉茶,点好灯退出去,于延霆便将万寿宴上的事前后道了一遍。
于红英凝神细听,少倾后,问:“阿爹想不通何事?”
于延霆道:“唐峻似同罗家联手了,他在兵部细查兵籍,今日若非他釜底抽薪,周国舅还不至于狗急跳墙,这事太过突然,我还未想明白他们是何时联手的,席上隔着些距离也没听得太清楚。”
于红英蹙眉思索,道:“不对的,他若同罗家联手,失去周家的拥护,储君之位拱手让给唐亦?这中间定还有出入,到底是谁能撬动周峻呢?”
于延霆已经想了一路,他问:“你看二公主此人如何?”
“二公主?”于红英挑起一边眉:“纨绔子还能有什么如何?成兴帝这三位皇子皇女,就她最无权无势。”
于延霆却道:“今日我在长乐殿听到一耳朵,官家之前不对她委以重任,我们都当是三年前她阵前杀妻坏了唐奚两国邦交,但似乎又不尽然。”
于红英问:“此话怎讲?”
于延霆道:“周冲那厮,也是个有几分孤勇的武夫,今日席上拔刀造反,他以寡敌众,险些要了官家的命,但二公主一脚踹得他元气大伤,不仅救下官家,还联合锦衣卫千户崔漫云,直接要了周冲的命,你看这个崔漫云,来得可是巧?”
“阿爹的意思是……二公主背后,有高人指点,柳栖雁?”于红英轻笑一声,“那此事可有些微妙了。”
父女两个将万寿宴上的事一通细究,半晌后,纷纷将目光落到燕姒脸上。
燕姒手捧凉茶,状似发蒙地问:“看我作什么?我不晓得的。”
于红英说:“你在国子监同她一道听学,与楚尚书家的楚三姑娘交好,经常几人同在一处用午膳,就半点没发现二公主武艺了得?”
“武艺……”燕姒认真回想,“开春游湖遇刺那日,倒是见她拿个金佛砸倒了一个刺客,除此之外,便不知了。”
于红英双眼微微眯起来,兀自打量燕姒,燕姒被她盯得发毛,不动声色地咽下去一口凉茶让自己醒了醒神。
“我是真的没有太去注意她,你们不是同我说,她无权无势又混吃享乐,无须管她么?”
于红英笑了笑:“姒儿,你买回清玉院那些花花草草,是用来制什么药的啊?”
燕姒不想她会突然转了话锋,心里一咯噔。
“就,看些闲书,学了点医术的皮毛,大部分都是制香用的。”
于红英合手,冰丝袖轻晃了晃:“皮毛就能为孔太保拖这么些时日,看来咱们于家,还要出一位奇才,若你对医术有些兴趣,姑母回头多帮你找些医书?”
“那倒是不用了吧,我房里堆的策略、诗书,已成山了,还要学暗器,姑母,我……”
“学以致用,不可懈怠。”于红英和颜悦色道。
燕姒攥紧茶碗,心里苦笑不已,面上却不敢造次,道:“侄儿都听姑母的。”
于红英便道:“这几月,你也算以身犯险提心吊胆地过着,后患一除便可安枕些时日了,回你院子去,早早歇了吧。”
燕姒起身朝两人行了礼,说了声“姒儿告退”抬脚便走,一刻也不想再作停留,要是于红英或于延霆再问下去,她都怕自己瞒下的事会露馅。
目送她出了书房,于红英才回头来,看着于延霆问:“阿爹心软了?”
于延霆见了周冲怒声大呼“狡兔死,走狗烹”,又见了孔太保横刀斩杀御林军力竭而亡,心中难免动容。
他抬手摘下官帽,捧在手里端详,脸上的皱纹爬到鬓角,神色莫名哀凉。
“罗家今日朝于家递枝,官家会知晓。”于延霆顿了顿,又道:“你说,官家是什么样的人?”
于红英深吸一口气,肃然道:“他么。先太后和周阁老一去,便散内阁实权还归六部,又力扶罗氏进吏部和翰林院,行成周罗两家制衡,更倾力壮大神机营,一手牵紧锦衣卫,肃清二十四衙门和户部,几十年稳扎稳打。他从受周家挟制的傀儡走到今天这步,耐性绝非常人所能及,早不是当年那个闲散王爷了。”
“他是这样的人,可今夜二公主负伤,他哭了。他何时哭过?”于延霆长叹,道:“都说天家无情,但我今夜所见,他偏疼二公主得紧。先前容二公主做个纨绔,约莫另有隐情。银甲军入午门,我去请罪时依稀听到,他同太医院院判说什么,不用再担心二公主随时毒发身亡,他该不会是想……办了周家之后,传位给……”
“那还有三殿下呢?他对宣贵妃的专宠又如何说呢?”于红英细思,眼眸一转道:“不管了,再等等看吧,等私兵案清查完,周皇后若还能握着国库财权,这事就要另作考量了。若实在不行,唐绮不是好女色?咱们姒儿天姿国色,我看也挺好。”
于延霆张大了嘴巴:“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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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再嫁帝姬
第67章 古刹
◎四儿的心动时刻鸭0.0◎
七日后又下一场雨。
泯静在寝房没寻到燕姒,绕去书房也没见到,一路念叨着问过路的女使:“有瞧到姑娘吗?”
一个偏瘦小的丫头说:“泯静姐姐,姑娘似去后厨了。”
泯静笑着说:“谢了啊小竹,下次有好吃的,姐们给你留着。”
小竹很是义气地道:“一点小事儿!姐姐快去寻姑娘吧,一会儿她又不知躲哪儿了。”
后边小厨房的屋檐滴答着雨水,门口几个大缸里接住攒了不少,泯静从廊子上过去,和拎着食盒的燕姒撞个正着。
“姑娘,你要吃什么,叫送到屋里,怎么自己来了?每天同奴婢躲猫猫,您不腻么?”
燕姒将手里食盒递给她,笑道:“好泯静,我着实太无聊了。”
这是实话。
自万寿宴后,朝中大动,前太子冤案昭雪,皇帝昭告天下后,却只抄了周国舅的家,皇后负荆请罪跪上勤政殿,皇帝便牵起她手说,让她暂留坤宁宫,等毒害宣贵妃之事查清了,再掌凤印。皇帝闭口不提国库财权一事,导致国子监学子突然群情激愤,效仿当年的荀大家统统跑去跪了端门,上请皇帝严办周氏,收回国库财权,废后另立。
此事闹得太大,神机营和锦衣卫不好动这些学生,皇帝在勤政殿上一坐,干脆动怒引发咳疾,随养伤的二公主一道吃住在长乐殿。
内阁大学士们一合计,携文武百官跪在殿前,问皇帝此事该当如何,皇帝说既然不好学,要干政,那就干脆先别学,罚了学生放课闭门思过。
燕姒本没同那些闹事的学子一道去跪端门,但因圣旨殃及池鱼,也跟着闭门思过,一思七日,闲在清玉院快要憋闷坏了。
泯静也知她突然不能每日出门,有些个不习惯,便挽住她胳膊道:“好姑娘,您再忍忍呢?刚才前院女使送了您的信来,约莫有事儿了。”
主仆两个一同往回走,等四下无人,泯静将袖子里藏的信拿出来给她。
天青风凉,小雨淅淅沥沥。
燕姒在檐下背风展信出来看,信上只有寥寥数字。
——今日头七,东郊钟山,寺中一叙。
“还真是有事儿了。”燕姒将信折起来,递给泯静说:“拿回去烧掉,找身你的衣裳,让澄羽跟我走一趟东郊。”
泯静警惕地看看四周:“可要瞒着府上呢?”
燕姒噗嗤一笑:“我自去菡萏院说。”
菡萏院里,于红英的轮椅停在廊庑下,她伸手接着屋檐滴落的水珠,没一会儿聚了一小捧。
荀娘子坐在窗边绣新的芙蕖,抬头就能看到于红英孩童般的目光。
雨水在手心里溅开迸出,那目光就欢天喜地。
“玩够了,就进屋来擂茶。”
于红英眼角余光瞥到荀娘子的笑,淡淡应着:“晓得了。”
荀娘子低下头,专注手里的针线活。
忽然有水花弹到她脸上,她如惊弓之鸟,闭着眼匆匆一躲,入耳是于红英轻柔的低笑。
“……你可还开心?”
于红英的轮椅转过来:“玩开心了,我来擂茶给你喝。”
荀娘子爱茶。
于红英在屋里存了几大箱茶。
轮椅还没过廊子,随侍匆匆跑来禀说:“小主子朝咱们院子来了。”
于红英略作愣怔后,摆手道:“让她到小花厅等。”
随侍先走,于红英回头。
荀娘子在窗边没停手,头也不抬地道:“听见了,你去你的。”
小花厅里没有花。
燕姒环顾四周,等得干着急。
于红英来时冷着一张脸,往日也没见这么冷,今日难道是谁先惹了她不高兴?
燕姒垂下头,战战兢兢说:“姑母……”
于红英的轮椅停在雕花门前:“何事?快说。”
她这性子,越发不耐烦了似的。
燕姒不报什么希冀地道:“今日头七,我想去忠山寺送孔太保一程,毕竟是她帮了我们。”
“就这事?”于红英扬眉问。
燕姒不明所以地睁大眼睛:“对啊。”
于红英道:“你在闭门思过,不要给人发现就成。”
燕姒:“……啊?您这就,答应了?”
于红英又道:“要去还不快走?”
燕姒点头哈腰,忙不迭道:“多谢姑母,侄儿告退了!”
总感觉于红英今日很好说话,又很不想看到她,姑母这人太矛盾,真是高深莫测教人难以揣摩。
燕姒正好不想多留,立时折回清玉院,换上泯静的裙衫,梳起双平髻,乔装成女使后,去前院要了马车,带着澄羽一道奔往钟山。
时候还早,忠义侯府的马车抵达忠山寺,也不过将将午时。
因下雨的缘故,山上雾气迷蒙,香客也没看到,古刹隐在奇树茂林之中,显得格外清雅出俗。
燕姒刚踏下马车,便猛吸一口山中清新空气,伸展筋骨道:“还是有山好。”
澄羽在后头为她撑着泼墨油纸扇,左右留意环境。
“走吧别看了,什么也不会有。”燕姒说着,径直抬脚上石阶。
澄羽手里提一只香烛篮子,跟在她身后一道入忠山寺。
山门前的小僧人迎出来,合手一礼说:“今日闭寺,二位改日再来。”
燕姒说:“我寻人。”
小僧人接连两拜,侧身让她:“施主里面请。”
忠山寺建在钟山前峰,寺内香火盛,观音殿前的长香炉在雨幕下泛出焦灰味,路过之时,燕姒不自觉地掩了掩口鼻。
她莫名不喜欢这个味道,跟紧了前头领路的僧人。
穿过三清殿,经九曲十回的纵横廊子,花木之后出现一排禅房,而禅房尽头立有一佛堂。
小僧人到禅房边上便不再往前,伸手指那佛堂,说:“施主,您寻的人已恭候多时。”
佛堂门口立着两个锦衣卫,燕姒从澄羽手里拿过香烛篮子,道:“就在这里等我。”
为孔太保敛尸的是锦衣卫千户崔漫云,而同燕姒密会孔太保的是唐绮,今日约她来的,自然是这二人之中的某一个。唐绮受了伤在长乐殿将养,那么约她寺中一叙的,便只剩下崔漫云。
燕姒想来,不只是因为想知道崔漫云要同她说什么,更要紧的是,那日她没能为孔太保送行。
国子监破庙那些日子短暂的安宁,随万寿宴那场厮杀飘远,摇曳后落幕。她因身份不便,什么都没能够为孔太保去做。
今日若没人约她来,她也会偷偷在侯府里做一场祝祷,已尽心中事。
燕姒步伐沉重,跨进佛堂,身后的门便被关上了。
那个熟悉的背影从蒲团上站起,在周围的经幡和檀香之间,缓慢回过身来。
燕姒手中的香烛篮子没拿稳摔在了地上,她睁大眼睛,全然不敢置信,一时无措,便听见那个记忆里的声音,低沉带些轻佻意味地道:“阿姒,你可还好?”
七日。
才七日而已,唐绮的嗓音不如往常那般清润,而是饱含着沙哑,她脸上精致的妆容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病态,由来那么鲜活明亮的二公主,竟也会有憔悴苍白,这让燕姒猛地心间酸涩。
她不知道那酸涩因何而来,她只是在四目相对的这个刹那,在她自己都没料到的下一刻,恍恍惚惚地跨步冲上去,一把抓住了唐绮的手腕。
头顶响起温和的笑声,唐绮说:“小郎中,要给我治病么?”
须臾安静。
她的脉搏强而有力,燕姒突然觉得自己好傻。
二公主养在长乐殿里,得有多少人日夜精心照料,哪里还轮得到她来看伤治病?
燕姒退开半步:“殿下,臣女失礼了。”
言毕便要将手松开,却被唐绮反握住道:“失礼什么?你摸都摸过了,想抵赖不成?阿姒,你可是担心我的。”
燕姒在她一句话之间满面羞红,转过身去说:“我来送孔太保一程。”
唐绮闻言,这才松开手来,拢袖道:“她心愿已了,你先拜吧,我去隔壁的禅房候着。”
她迈步往前走,和燕姒的肩膀轻擦,到了门边,弯腰下去,用右手帮着捡滚落在地的香烛。
燕姒看见她微侧着身,想来是左肩的伤还痛,不禁叹气:“还是我来捡吧。”
唐绮没应声,捡好后将篮子递到燕姒手里,微笑着道:“快一些,我偷溜出来的。”
“晓得了。”燕姒回避她的目光,转身躲着她。
唐绮走出了佛堂。
燕姒脸上余热未消,沉着气走到佛龛前,看到新供奉的牌位。
她在心里默默念叨起来:“孔太保,您说殿下她,到底是何意,我为什么要担心她?我怎么会担心起她呢?对了,是因为我医者仁心,见不得她伤得严重,她这副样子实在有些可怜,我担心也没有别的,一定是这样。我总不能自不量力。对了,我来是要告诉您,官家将前太子蒙冤的事昭告天下了,东宫群臣也不再是罪臣逆党了,您没有撑到能亲耳听到这个消息,我便想来,说予您听……”
小半个时辰后,燕姒踏进禅房。
唐绮静坐木椅上,正扯着衣襟看肩头的伤处。
一小抹殷红在白色棉纱里若隐若现。
燕姒看到她布有细汗的侧颜,心中一紧,脑中轰然,口干舌燥呢喃道:“我……自不量力……”
【作者有话说】
捉个小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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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气恼
◎绮绮把人惹毛了鸭0.0◎
唐绮听到声音,放下手回头来说:“你也不敲门啊。”
燕姒在门边呆站瞬息:“……门,开着。”
唐绮指向对面另一把木椅子说:“过来坐。”
燕姒挪过去,从容坐下,“殿下的伤,可要紧?”
唐绮和煦一笑道:“不要紧。”
她穿鸦色轻袍真好看,衬得整个人白得发光。
以前燕姒总以为是她的粉黛口脂好看,不想不施粉黛的模样也好看,褪去华贵和冶艳,有一种如山间清风般的朗润。
而这一笑,就更好看了。
二公主天生丽质,行止言笑漫不经心,轻易便能俘虏旁人的目光。
燕姒的视线移不开,这好看的人就俯身凑近些许,淡薄的唇微微张开,隐隐露出里面一排编贝。
“你一直盯着我,我脸上有花?”
今日再见她,真像是得什么妄症。*许是慈悲,又或新颖。
燕姒定了定神,匆忙摆手道:“……没有,殿下肩伤,来的路上是不是颠簸了?”
她垂下眼,暗嘲自己真傻,说完才发现这是句实打实的废话。
要是没经颠簸,怎么上的钟山?山道的确平坦,但马车摇晃无可避免,人家肩上的伤都被牵动了,她还在问个什么?
唐绮倒没在意,慢条斯理将衣襟整了整,说:“是吧。”
不知为何,燕姒觉得耳朵烫热,她将手藏在袖中,狠掐自己一把,心中不停腹诽。
你在抖什么?二公主这副病恹恹的模样,难不成还能吃人!
不吃人的唐绮再次开口:“看到我,你很惊讶?”
燕姒迅速思索,答道:“我都不知今日会是殿下。我还以为……”
“你以为今日来的人会是谁?”唐绮的眸光隔一方小几投过来,“或者说,你想见谁?”
燕姒有些坐立难安,欲站起身道:“罢了,我先去问问寺里的人,可有止血的伤药。”
“不用去。”唐绮抬右手制止,眼神执拗地盯着燕姒问:“你想见谁?”
“没有谁。”燕姒立时否认,摇头说:“我想殿下在宫中养伤,今日是出不来的,谁知道您……这也不能胡闹啊,有什么话,您差人传一声儿,难道还不成?”
外面落雨声渐渐大了起来。
几个瞬息后,唐绮收回了视线。
她轻声说:“来见你,不是胡闹。”
有风夹着雨灌进禅房,燕姒抬袖挡起风,没听清楚。
“啊?”
唐绮复又望向她,眼中晦暗。
“本殿晓得你心肠软,必然要记挂着没能为孔太保送行的事儿,但交给旁人办的话,总归怕着走漏风声。”
“那也不该冒险的,殿下尚在病中,若有个什么差池,臣女十条命也赔不起。您若再有事儿,让白长史或其他人,来通传都可,偷溜出来,被发现怎么是好?”
燕姒认真剖析打算着,自以为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不料唐绮却似乎不想听了,打断她道:“若被发现啊,本殿就说是来与佳人私会。”
此处只有她们二人,唐绮的声音掩在雨声中,听得不太真切,仿佛隔衣搔痒,古刹清净,明明只待了这须臾,却没来由地觉着漫长。
要命了。
往常唐绮嘴边挂着这些意味不明的话时,燕姒根本不曾多想什么,甚至能揶揄回去一两句,今日却哪里都不对劲。
她只有一个念头。
想逃跑。
燕姒最终还是站了起来,朝唐绮规规矩矩地行礼:“殿下,您要是没有其它的事,臣女就得回去了,毕竟臣女还在禁足呢。”
“你等等。”唐绮跟着站起来,“是有事的。”
她比燕姒高了许多,两人面对面站着,外头的天光就被挡掉了大半。
燕姒偏了一下脸,在暗影里抬眸:“嗯?”
唐绮正色道:“国子监的事是你办的?”
国子监?
燕姒沉下一口气,突然就有些没来由的失落:“殿下你看我,像是很闲么?”
她说完就要往外边走,唐绮这次却握住她的肩。
“阿姒,你听我说。”唐绮俯视她,目光深邃叫人看不透。
“殿下要说什么?”燕姒咬唇,手在长袖下掐着掌心,让自己保有冷静。
唐绮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落进燕姒耳中:“不要选唐亦,在万寿宴前你可以选他,但今非昔比,此事个中厉害已相去甚远。”
燕姒咬住唇,蓦地抬头,一瞬不瞬对上唐绮的视线。
片刻后,她说:“前太子私兵案了结,殿下与我,便不再是同路人,殿下是不是忘了?我早便告知殿下,我所求不过自保,并未想过要寻什么靠山,也并未想过要争些什么,殿下怎么就是不信呢?”
“不是不信。”唐绮翻出左手递给燕姒看,上头包扎厚实的棉纱已经拆了,只剩下薄薄一层,“御林军只是暂归神机营,银甲军入午门意味着什么?父皇疑心已起,若你此时嫁唐亦,罗家野心便再包不住。”
燕姒脸色微变,直愣愣盯着那白纱看了半晌。
午门下罗兆松递伞之举,果然还是被记着了啊。
半晌后,她轻声询问:“殿下。您这是一出苦肉计,还是本能所致呢?”
唐绮微怔,随即放开握住她肩膀的手,垂眸道:“是什么都不重要,本殿今日来,一是为孔太保,二是为提醒你。在我这里,侯府是侯府,你是你,你我上次配合得那般好,我不想你站到对立的处境里去。”
燕姒逐字逐句听了,也都听懂了。
唐绮满心算计,她却还无端生出怜惜,当真是可笑。
她闭眼叹息一声,退后半步,躬身拜道:“殿下疑心未免太重,银甲军入午门是奔着什么而去?救驾。于家忠君绝不会步国舅爷后尘,国子监一事,侯府着实是不知的。我姓了于,跟侯府同气连枝,分不开了。”
燕姒是负气离开忠山寺的。
她走得急,回到清玉院才想起还没吃午膳,于是带着澄羽往小厨房走。
主仆二人到了后厨,打眼看到檐下摆着的那几口大水缸,燕姒当即一把拍上澄羽的背,说:“去把缸子里的东西捞出来。”
澄羽过去捞了:“这个吗?”
燕姒嘿嘿笑着接了:“还有呢,接着捞。”
话罢扬起手将手中物什砸了出去,磕在石子阶上,哐当摔了个稀巴烂。
厨房里的女使和婆子闻声迎来,在檐下心惊胆战跪一地,说:“姑娘息怒,奴婢们做错什么,还望姑娘直言呐!”
“没事没事,我练练准头儿!”燕姒朝她们摆摆手:“蒸些糕来吃!我就站在这里等!”
女使婆子们赶紧钻进厨房去做,听到外面哐当的声音,就吓得肩膀一抖,隔着一会儿,又一抖。
有个婆子吓不行了:“姑娘从来没发过火,你们说她这是……”
旁边的女使说:“那些个药膏还是我帮着熬好的呢,姑娘说需要隔水湿藏,她老做一些奇怪的东西,会不会是做坏了所以才不要了?”
另一个女使也说:“没准儿吧,从没听说什么药膏存放在水里头。”
这时候厨房领头的婆子听不下去了,斥道:“生肌养颜的药膏你们懂什么,姑娘的事还敢说嘴,赶快做好糕点送出去。”-
唐绮身上带着伤,回宫的马车走得极慢。
白屿撕扯下巴上粘粘的假胡子,不自在地扭了扭腰,这身锦衣卫的袍子他穿很不习惯。
“于姑娘守本分守得辛苦,殿下何必将话挑太明。”
唐绮半阖眼,看右手手指搓动:“她这身丫鬟的装扮,倒是别致。”
白屿靠上车壁,侧头看她:“殿下,你把她给气这么狠,今后还怎么同她相处?伤养好了,国子监复课,还得去听学啊。”
“那也好过她趁我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往罗家跟前凑,等三法司将私兵案前后理清了,罗家独大,父皇还坐得住?”
白屿啧了一声:“哦,殿下洞察得好。”
唐绮不解道:“我说错了?”
白屿说:“殿下,您好歹是个女儿家,混迹玩乐场也足三年,女儿家的心思,你来问我?”
外头风雨抚慰孤寂。
唐绮听风雨,若有所思一阵。
“她会装,我还真弄不清这小狐狸。”
白屿在唐绮不注意的空档翻白眼:“您二位半斤八两。”
唐绮说:“山雨啊,咱不如来好好想想,漫云能在长乐殿的床上撑多久。”
白屿:“……总能撑到您回去。”
椋都皇城。
长乐殿卧榻上的人蒙着被子发了一身的汗。
雨一下起来,外头是凉爽。
崔漫云却快闷死了。
她想打喷嚏,忽听外间有脚步声,赶紧死死捂住嘴。
成兴帝和曹大德跨步入内,正叫着内官问话。
“公主药可吃了?”
内官答说:“吃完就睡,此时还没醒呢。”
曹大德在旁道:“陛下您看?”
成兴帝快步到了屏风前,隔着幔帐往里乜一眼。
“太医说公主要静养,那朕今日就去熙和宫,同贵妃用饭罢。”
崔漫云憋了个半死不活,好歹曹大德说:“奴婢去传銮驾。”
成兴帝转身,唇角笑意微不可察。
走出长乐殿时,曹大德抬一只胳膊,悄声说:“王路远报过来了,是去的钟山。”
成兴帝点头:“嗯。”
忽听殿内依稀有人打喷嚏,但隔得远,也听不清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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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择路
◎四儿心口还发闷鸭0.0◎
大暑时令,清玉院桃子熟了。
往年于延霆伤怀,不敢来,空置多年也不知这院儿里的桃子好,时下就手摘了一颗个大的,咬着饱满多汁的桃肉,坐在木阶上连皮嚼了吞。
燕姒从书房过来时,正见他拉着袖,大半颗桃子还没啃完。
“屋里有洗好去过皮的,爷爷怎么就坐在这儿吃了?”她说着,侧头去喊泯静,“打水来,给侯爷洗手。”
于红英慢吞吞地穿过庭院,轮椅背着黄昏金霞,在地上拉出长长斜影。
“他说要来吃桃子,跟前的丫头道你还在温书呢,可不就坐这儿了。”
言下之意是说,借桃子来看人。
燕姒莞尔一笑,于延霆这老头儿,时不时就干点这样的事,下了朝说前院太热过来吃饭,今天落下块手巾,明天又馋了什么点心,不让府内仆从女使来取,自己巴巴地冲进院子,匆匆地来了,说两句话又匆匆地走。
大约往常没有被谁戳穿,今天他终于觉得这张老脸有点挂不住,看也不看燕姒,鼓起腮帮把桃子叼住,自己堵上嘴,扭身去洗手。
燕姒温柔笑着,冲于红英略欠一下身:“今日晚膳有牛乳和醉虾。”
于红英道:“你有心了。”
自从于红英挑明了燕姒会医术,燕姒就不那么束手束脚,她院子有了月例银子,菡萏院女使定期会来送,国子监复课后,要买点什么也不必偷偷摸摸,于红英的腿废了太久,再要想治难于登天,但她每月将荀娘子的书信送得及时,燕姒便想着也为她做点什么,譬如食补。
于延霆洗完手站起来,拿着帕子擦起水,“都快要入秋了,前朝旧案终于查到了末尾。你们猜,这桩案子里头,谁人落了马,谁人获了益?”
他要起身,燕姒就手扶了他一把。
于红英转动轮椅,从旁边的斜坡上廊子,“姒儿猜吧。”
等她过来了,三人一同进屋,正堂里摆着冰格,酷暑下融成水箱子,女使们打起扇,里间背阳,凉快得让人直呼舒坦。
于延霆撸高袖子,坐在主位上。
“周国舅为首的御林军,涉案的周家大小官员,除了中宫娘娘,周党损失惨重啊。”燕姒将冰饮奉给于延霆,“获益的自然是罗家和寒门,六部顶替差事的不少。”
于延霆捧着冰饮嘬了一口:“姜国公升了官儿,今日起就是内阁阁老之一,兵部尚书由大殿下唐峻接任。你再细想。”
燕姒转身走了几步,给于红英端去凉茶,回头来道:“内阁没有实权了,官家定是以姜国公年迈,兵部公务繁重,体恤他为由,明升暗降。兵籍一事,他到底是不是有意隐瞒,已无关紧要。”
于红英捧着茶,没喝。
“大殿下唐峻这边,你瞧又是如何?”
燕姒踱步:“他出了力,也得了便宜,应当的,皇帝要重用他,舍得嫡出身份,三位皇子皇女里,立储也该先立长。”
于红英手指扣着瓷碗:“还是愚钝。整个案子里,皇帝没有动中宫的国库财权,是因朝野内外周家势力不可能一日土崩瓦解,大殿下戳了周家脊梁骨,周家焉能不恨?他升官太快,三殿下又尚无建树,罗家也要急,他便立在了刀山火海上。”
燕姒听来听去,脑子忽然琢磨过来:“接下来罗家和周家都要对付大殿下,那这案子里获益的人呢?”
于延霆一碗冰饮吭哧吭哧吃了个干净,搁下碗说:“乖乖,二公主。”
提起唐绮,燕姒心口发闷。
“三殿下尚无建树,二公主伤还未大愈,她手里同样无权,怎么还成了获益的人?”
“御林军还在神机营管制底下,寄人篱下当着受气包呢,等几日看,二公主若掌了御林军,她不就有了。”于红英指桌上空碗:“他吃这么多,等下晚膳又用热食,无碍吗?”
“按着量给他盛的。”燕姒答了,顿声了片刻,又道:“姑母,御林军不是废了么?跟了周家多年,交到二公主手里也不会服帖吧?”
于红英敛眉:“那就要看二公主的本事了。”
唐绮此时刚出宫,上软舆之前,回头望尽高耸红墙宫殿楼宇,她眸中装着对权力的渴望,又埋藏凌云壮志。当初响水郡撞见的小姑娘,真就成了搅乱椋都这潭死水的祸首。一回公主府,就该到她作出抉择了。
燕姒知道唐绮的本事,她停下脚步,往正屋外看。
漫天绯色为清玉院镶金嵌红,枝头累累硕果都被渡起柔光,那光自九天来,静谧而美好,是狭隘里的勃然生机,也是前行路上的久积薄发。
她无端生出一种揣测,二公主还能隐忍。
这人藏得深,露头不会那么快-
私兵案终于有了大了结,二十四衙门听说揪出来不少小鱼小虾,全交三法司去审,量刑获罪,该砍头的问了斩,该坐牢的下了大狱,大理寺和督察院连同刑部户部兵部,热火朝天忙碌近两月,终于给成兴帝递上了满意的折子。
唐绮扶柳阁老坐上须弥塌,照例摆好棋。
柳阁老拣一枚黑色棋子,难得迟疑。
“这步竟还难住了我,混球儿,你这遭叫为师怕得紧啊。”
唐绮乖觉垂头:“先生教我杀伐果决,当时确然不能有半瞬迟疑。”
柳阁老说:“伤可还好?”
唐绮说:“已无碍了。”
“嗯,你坐。”柳阁老伸下巴示意对面,又道:“陛下把御林军扔给你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唐绮依言和她对坐,跟着捉了枚白子在指尖颠玩。
“父皇不动中宫,也不问罪远北侯,是因远北贫寒,杜家守得苦,劳苦功高就两两相抵了。朝野内外周家势力不可能一日瓦解,养这么多年私兵,跟周国舅造反那三千算得什么数,他当日在午门外设伏,也不是奔着造反去。”
柳阁老脸上露出欣慰:“没白教你,日渐有所进近。三千伏兵是奔罗家和忠义侯去的,杀子之仇,周国舅咽不下这口气,中宫也拦不住。”
“父皇要考教我。御林军不能给大哥,更不可能给三弟,我三年前守过鹭城,救驾有功,给我便是名正言顺。正好这些日子御林军在神机营吃足了苦头,父皇想让我握这个权,把暗处的周家私兵挖出来。”
唐绮剖析完眼下时局,眉头略蹙:“可我还没想到,他要立谁为储。”
柳阁老推敲一阵,终于落子。
“兴许官家自己也没想好。”棋盘上局势焦灼,柳阁老看来看去,又说:“大殿下是轻装上阵高升,罗家要急得很了,急中易出纰漏,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但大殿下也有弊端,周家对他太过了解,暗箭难防,他是前有狼后有虎,你看这里。”
唐绮瞧到柳阁老指点之处,这步棋明显已入了危境。
“这次大哥把案子办得极为漂亮,朝中拥戴声渐渐起来了,小赌没意思,我想大赌。”
柳阁老见她落下一子,白子铤而走险。
“到底是年轻。”柳阁老叹息摇头,“你想好便罢。”
晚些时候天黑下来,师生两个一道用了晚膳,白屿便来送柳阁老离府归家。
唐绮跟到廊子上,柳阁老伸手说:“你留步吧。明日去永泰大街办事处拿了牌子,借道会会于家小姑娘,听闻她近日在寻宝,老爱溜去后街黑市。”
“黑市?”唐绮眸光沉下去:“那地方鱼龙混杂得很,她又自找什么麻烦?”
柳阁老浅笑:“你去了不就晓得了。”
唐绮躬身拜道:“好。”
白屿上前搀起人,唐绮看他一眼,说:“送完先生,你去一趟民户区,我托漫云的事,她应该已办妥。”
柳阁老住在城西的一处庄子,走长盛大街和永泰大街之间的民巷,是个捷径,恰巧能顺路。
送完人,白屿返回来,放了车马,徒步钻进狭窄民巷,周围民户点起了灯,同月光一起照亮凹凸不平的石板路。
崔漫云住的小院不难找,白屿之前同唐绮来过,敲开门,便对上崔漫云与二公主相似的眉眼。
“……长史。”
她错身,让白屿跨进院子,回手把门落上栓。
“我每次都路过,但没进来过,你这里闹中取静,看着还挺好。”
崔漫云跟上,在前面领路:“长史这边请。”
二人前行,快步穿过篱笆地中间的小路,上阶之后,白屿自行去挑起帘。
“绮殿下说托你办事,你可办好了?”
“好了。”崔漫云颔首答话,进屋后指对角的偏门,“长史在这里等?”
白屿抚掌笑得爽朗:“我不能进去瞧瞧?”
崔漫云避开他的目光,自行往前走:“长史不嫌粗陋便好。”
进了偏门,里头热气熏天。
白屿额上顿时蒸出汗:“我的个天老爷,你一个女娃子,咋受得了这般烟熏火烤。”
他说完,才想起这是人家伤心事,立即闭了嘴。
崔漫云没说话,走到铁炉灶子另一边,从一堆铜铁兵器里,拖出一柄二指宽、二十三寸长的软剑,随手挽了剑花,反握剑柄递过来。
白屿脸上肌肉微抖,仰身避了一下:“厉害。这不是我画的那个么,鞘呢?”
【作者有话说】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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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上任
◎琦琦子当官儿了鸭0.0◎
崔漫云的脸被面纱遮挡严实,白屿看不见她扁嘴,只听见她说:“图上有一个地方棘手,现在只是剑铸好了。”
白屿从她手中接过剑,剑刃中间的凹槽凌厉,被房中火光逼出刺眼锋芒。
“图纸拿过来,哪里有疑,我同你讲。”
就是这人闲得没事干,非要给二公主画什么神兵利器,害她这两月没日没夜泡在这里打铁磨钢,此剑轻薄,中间的凹槽就废了她好多功夫,头发都熬掉了一大把。
崔漫云眼神冷漠,离开火热的灶,快步走到墙角。
这里摆一张大石台,她伸手翻找片刻,在报废的断料中找到半成品,抬起胳膊把钉在土墙上的图纸取了下来,转身走向白屿。
“咯。上面那个机关不会做,收进鞘就卡死了,弹不出来。”
白屿的大拇指摁在支出小半截的拨片上,来回试探两次。
“这个部件短了毫厘,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当然就会弹不出。你看图上所标注,此剑鞘一寸宽、半尺长……”
他一认真起来,房里的闷热也不顾了,神情专注,右边眉峰浅皱,眼里装有执着。
“明白了么?”白屿抬起头。
崔漫云收回目光,这间房着实太热,她脸颊都开始烫。
白屿笑道:“没明白啊,那我再讲一次。”
这次崔漫云认真听了,白屿汗如雨下,他不是个爱吃眼前亏的,不好面子,抬脚就往外走:“你改,我去院里吹吹夜风等你。”
崔漫云颔首,自己拿回剑鞘,去石台前坐下,改换里头拨片。
半晌后,白屿拿好东西,拱手道:“辛苦千户,下次我赠你一好物。”
崔漫云抱拳回礼:“帮绮殿下做事乃我所愿,长史言重了。”
二人站直,白屿笑得自然:“你别拒,都说是好物,包你喜欢。”
将白屿送走,崔漫云关好院门,站在灯笼下,不由自主地弯了一下眼睛。
白长史会赠她什么呢?
唐绮抽剑出鞘,目光从剑尖扫至剑柄,眼睛亮了起来:“好剑!”
“这个剑鞘外观模着折扇套子做,殿下往腰上一别,刚好能掩人耳目,您试试。”白屿指着她左手里的匣子,“就为等她改这个,才耽误了一会儿。”
唐绮收剑,剑身抵住匣中滑片很快触底折回,透过细微摩擦声,能分辨出轨迹。
“神乎其神啊山雨,想要什么赏赐?”
“我只画个图,功劳苦劳都是崔千户。”白屿抱手道:“不如殿下赏我些尚好木材,我做点别的东西给她送去。她那铸剑房简直不是人呆的,缺个能自转的风车。”
唐绮应了:“木材?好说。”
白屿道:“谢过殿下。”
唐绮一拳怼在他肩窝处:“挺会啊你。”
“会什么?”白屿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
不远处的廊庑下,女使百灵捧着托盘,往他们这边喊:“殿下!宫中送新的官服来了,您要不要先试试?”
“不必试。”唐绮扬声答说:“巾帽局和针工局知悉我身量,出不了岔子。”
翌日早朝。
成兴帝颁诏,曹大德宣读唐绮接管御林军的事,朝中众臣都知此事铁板钉钉,没人多一句嘴。
散朝后,唐峻跟唐绮同行离宫。
唐峻骑着一匹灰棕色骏马,走在唐绮的软舆旁侧。
“阿绮,恭喜你。”
唐绮托腮,新的官袍瞧着威武,和软舆倒不太相衬,她斜眼看向唐峻,盈盈一笑。
“大哥,给我弄匹马呗。”
唐峻不苟言笑:“你伤还没大好,不宜骑马。”
唐绮惯常吊儿郎当:“就弄一匹呗,我保证现在不骑,先培养培养感情。”
护卫队上了永泰大街。
唐峻打马前驱:“说好了,现在不骑。”
唐绮点头道:“说好了!”
街上人来人往不方便说什么话,唐峻道:“我明日就到御马司走一趟,挑好给你送到府上。对了,御林军不好管,你这满脸的招摇,找个空挡擦了。”
“嗯!”唐绮在他那里要到了应承,乖得不行:“一会儿就擦!”
唐峻打马走远了。
白屿在软舆前,小声道:“大殿下人还不错,有事他真应。”
唐绮说:“那是。他是哥哥么。”
御林军办事处离得比兵部办事处近。
没走多一会儿,软舆就在太阳底下停了。
唐绮下地,大摇大摆往里走。
门房小苟年纪还轻,知晓她今日要过来拿牌子,早便候在屋檐下,见了人二话不说先跪。
“二公主,咱这办事处都快闲出蛋了,总算把您给等来了。”
院子里头空旷,御林军的大小官员折半,但当值的还有几位,竟敢不来接她的驾。
唐绮走到门房跟前,脸上笑意尽失。
“你谁?二公主也是你叫的?官家刚给的旨意,今后我就是这御林军统领。你得叫我什么?”
门房老实巴交说:“统领大人,小的是办事处门房,他们都叫我小苟。”
“嗯。”唐绮习惯性摸束腰,忽地想起她换了剑。
白屿就在身侧,用自己的扇子给她打起风。
“走吧小狗,带路拿腰牌去。”
为难一个门房太自降身份,唐绮没同此人计较,大步下石阶。
小苟谨小慎微的,两条罗圈腿儿跑得倒快。
唐绮从后边看他的身量,奇了,御林军怎会收这么个人。
穿过院子上阶,打头第一间是档房。
小苟将唐绮领进去就遁了,屋里一方长桌,左右围坐着喝酒赌牌的几个糙汉子,听到脚步声,齐刷刷回了头。
“诸位玩得可还尽兴?”
唐绮冷笑一声,这几个汉子才反应过来,当场吓得屁滚尿流似的,着急忙慌离座跪成排。
其中一个年长点的道:“殿下恕罪,我们实在是,这些日子都没什么事可干。”
唐绮瞥了一眼他系在腰上的外袍,“你是校尉?”
这人颤巍巍答说:“属下是车太建,御林军三营右校尉。”
唐绮脸上森寒:“宫中旨意传不到你这里?”
车太建叩头:“传到了传到了,没想殿下今日就来。”
其它几人也跟着叩头,模样惊恐,不像是在装腔作势,那就不是故意而为。
唐绮皱眉:“统领腰牌呢?”
车太建接着答说:“在,在桌上。”
唐绮没了话,白屿便在旁道:“还不快呈给殿下。”
车太建起身去找腰牌,满桌瓜子花生壳,那腰牌就压在其中一只酒碗底下。
这都什么人啊。
唐绮头疼,扶着额:“当值期间饮酒,自己去找督军领罚,不必本统领多说了吧?”
车太建把腰牌在身上擦了擦,跪行过来递给她:“……殿下,督军被革职查办了,后院没人呢。”
统领腰牌在往下滴着浑浊的水,不知是酒水还是汤汁。
白屿伸手接住,唐绮全然气上了头。
“你们几个,各打十军棍,自己执行!看看像什么样子!渎职懈怠,不行就他娘的全滚蛋!”
“是是是。我们这就去。”车太建领了命,带着其余几人溜出档房。
屋中静下来,白屿扇子打得快:“殿下消消气。”
唐绮苦笑:“知道难,没想难成这样。他们怎么还赌上钱了?”
“或是变了天,没了底,浑噩度日。”白屿说:“办事处的人革职多,南北两大校场会好些。”
不多时,外头响起搁棍声,唐绮叹一口气:“算了,总归还算听话,一步步来。”
这些汉子领罚挨打并不敢叫喊,闷棍舞得风响,唐绮挂好腰牌,顺手摸了摸坠在一起的香囊,坐到廊下等。
足等他们打完,白屿才将他们叫到跟前认人。
唐绮手里翻着办事处的值档册子,一一见个脸熟,认真记下,站起身道:“我这个人脾气不大好,想必你们有所耳闻。私兵案已结,你们还能留在这里,自然是清白的,做了你们的统领,跨进御林军的院子,我便不会再揪着过往低看你们一眼,但是诸位——”
她话锋一转,目中尽是凌厉。
几个屁股开花的糙汉子,顿时站直。
“今后若再有当值吃酒耍赌的,就别怪本统领送你回家,御林军不留无用之辈,听清楚了吗?”
几人齐声答:“听清楚了。”
唐绮说:“酒没喝够还是饭没吃饱?”
几人脚下发虚,但挺直腰杆高声答道:“属下听清楚了!”
唐绮终于稍微满意:“今日本统领还有别的事,你们该干啥干啥,那谁,车太建,明日随我去北校场办差。”
车太建龇牙咧嘴:“是!”
唐绮说:“散了。”
她和白屿先走,后头几人两两搀扶。
有人小声嘀咕:“公主殿下不愧是随军打过仗的,罚得我是心服口服。”
另一人压低声音:“公主来了,咱御林军不必受神机营的窝囊气了,好日子就快来了。”
车太建敲了这两人的板栗:“别多嘴,该干啥干啥。”
走出办事处,唐绮回头望了一眼门口高悬的匾额。
白屿问说:“殿下在想什么?”
这御林军从前朝到现在,改朝换代都没这般大换血过,光阴为它烙印下繁荣痕迹,今日扒去光鲜,高傲的秉性便被打磨干净,但也有好处,它终于不再姓周。
唐绮敛眸收回视线:“没什么。走吧,去后街。”
【作者有话说】
已知的信息:
御林军营地在南北两大校场,永泰大街有总办事处。
可透露的信息:
御林军系统官职(从大到小)统领-副统领-督军(管军纪)-副督军(执刑)-都佥事(打杂)-四营校尉(8人值勤管调度的)-四营营正(领头的)-副营正(下面领头的)-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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