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氤氲,池边静静躺着几件雪白的寝衣。
水面轻轻漾起波纹,百里浔舟刚要入水,便被封眠一把又拽了回来。沾了水的脚下湿滑无比,险些打滑摔倒。他忙牢牢拥住了身侧的封眠,免去了一场人仰马翻的危机,悄悄吐了口气。
“怎么了?”
“险些忘了,你身上也有伤,不能泡水吧?”封眠微微侧目,因被他双臂环抱着,视野有限,只看见了瘦削漂亮的锁骨和肩颈线条,上面只有几道细小的擦伤。
她回忆了一下百里浔舟昏迷时给他上药的位置,抬起手在他后腰处虚虚摩挲了一下,“你后腰这里,侧腹的位置,还有腿弯处……”
都有大面积的划伤。
她话没说完,因为感觉身侧的人似乎在微微发抖。
当眼睛失去视物的能力,人的其他感官就会变得格外敏锐。封眠怕碰到百里浔舟的伤口,手指并未落在他的皮肤上,生怕一不小心便压到他的伤口。但百里浔舟还是能感觉到她指尖的热意,虚虚地悬在皮肤上,比真切的触摸还要让人心底发痒。
百里浔舟终是没忍住,反手握住了在后腰磨来蹭去的那只手,微微哑声道:“无妨,也不会泡很久。擦净后再上药就是了。”
受伤于百里浔舟算得上是家常便饭,仗着年轻身体底子好,他从不会因担心伤口沾水就不沐浴。
“好吧,那我们今日动作快些。”封眠妥协,扶着百里浔舟的一条手臂,看顾着他缓缓步入浴池。
水面荡起波纹,逐渐吞没布满伤痕的清俊身躯。
清凌凌的水声中,封眠听见他发出一声轻嘶。
“怎么了?”封眠忙半跪在池边,倾身去看他的情况。
热雾腾了起来,熏在百里浔舟的脸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封眠看见他轻轻蹙起眉峰,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水好烫啊,伤口有点疼。新伤、旧伤,都又酸又疼……”连声音都变得黏糊了两份。
封眠忙用空着的那只手试了下水温,温度适宜,并不如何烫。“是不是伤口受不住这么泡着?不然还是先出来?”
“我忍一忍吧,兴许泡一会儿就习惯了。”他牢牢握着封眠的手,拨开水蹭到她面前,仰起头,有些羞赧地抿了抿唇,唇角却已经因自己一会儿想要说的话而翘了起来,“你亲一亲我,应当会好些。”
他只耐着性子铺垫了两句,便忍不住直入主题。
封眠微微垂眼,视线落在他的唇上。
昏迷不醒时,那双唇是毫无血色的惨白,摸上去也是冰冷的,让她在夜里常常惊醒,总是要凑上去摸一摸他的鼻息,才能重新放下心来。
现在双唇被热气蒸着,多了几分血色,仿佛有着充沛的生命力。
抓着她的手催促似的用指尖挠了挠她的掌心,泡在水池里的人保持着仰首的姿态,即便双眼看不见,还是闭上了眼睛,全然一副索吻的姿态。
封眠的膝盖跪在水池边,一只手被他扣在掌心,另一只手便搭在他光裸的肩头,缓缓俯身,快速地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
“好了。”她撑身离开,压着他肩头的手用力,不许他追上来,“转过去,我帮你沐发。”
百里浔舟脸上流露出肉眼可见的失落,不大乐意地侧了侧身。
封眠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松一下?”
百里浔舟:“一只手也可以沐发。”
他说完,想到什么,把自己空着的那只手低了过来,“借你用。”
“……”封眠被他气笑了,将他的手拍下去,勉强用一只手将他的发顶打湿,回身将放有澡豆的篮子勾了过来,又吩咐他,“将手举好。”
百里浔舟忙乖乖将刚被打落的手举了起来,一粒澡豆落进他掌心,相较他的手掌要小上一大圈的手覆上来,轻拢慢磨,渐渐有草木的清气漫了出来。
五指轻柔地落在发丝间揉搓,自上到下,细致无虞。
“水要流进眼睛里了。”他突然闭着眼转向封眠,眉心轻轻蹙着,似乎想抬手揉一揉,因手上托着澡豆,没敢动作。
水珠顺着额头滑落,有几滴滑向眼睛,有几滴顺着鼻梁,已经淹没了小巧的痣
,本是有几分锐利的俊俏面容,此刻被水雾蒸腾着,硬生生添了几分魅惑。
封眠手上也蹭着澡豆的泡沫,她来不及多想,俯身便吻了上去,轻轻啄吻掉他面上的水珠。
噗通,澡豆落水的声音响起。
一只手揽上了封眠的腰,一直牢牢牵着封眠的另一只手也倏地松开,压到封眠的脖颈后,百里浔舟仰首便将一个吻送了上去,因目不视物,湿润的唇贴到了她的下巴上,缓缓摩挲着移到她的唇边。
两张唇都被水雾浸染得潮湿温热,软得像化开的云。
又是普通一声,水花四溅,封眠被他微一用力,囫囵个拖入了水池中。
封眠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抵到池边,本应撞上坚硬池边的后背贴到柔软的掌心。百里浔舟跟着凑了上来,湿漉漉毛绒绒的脑袋蹭在她肩侧拱了拱,近乎叹息着呢喃:“好想你啊……”
“好些时日没见你,好不容易见得你了,却又看不见你了。”
封眠抬起的手顿了顿,轻轻落在他后脑拍了拍,“会好起来的,等你眼睛好了,我日日都在你面前,让你看到腻。”
百里浔舟轻笑一声,呼出的热气洒在封眠的颈侧,痒痒的。
他语气近乎缱绻道:“说来也算幸运,我伤了脑袋,只是失明,而不是失忆,忘记了你……”
“若是一睁眼看得见你,却不记得你了,我要这眼睛也没多大用处。”
封眠双目一眯,“你是不是偷看了什么话本子,都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母亲。”百里浔舟抬起湿漉漉的脑袋,贴到封眠耳侧与她说悄悄话,“父亲的书房里藏了许多香艳的话本子,幼时他吓唬我说那些都是禁书,会把眼睛看瞎,脑袋看坏……”
“你是不是偷偷去看了?”封眠揪揪他的耳朵。
“其实我对他那些书根本不感兴趣,什么缠绵恩爱,哪有习武来得有意思?不过……”百里浔舟与封眠碰了碰头,“那日与你剖明心意后,我担心日后相处万一惹你不快要如何是好?便去书房悄悄将书偷了出来。”
“我说嘛,你后来……”封眠不知想到什么,红了脸,“看来你是真读进去了?”
“嗯,获益颇丰。”百里浔舟笑着抬手,摸索着碰了碰封眠的脸颊,湿漉漉的掌心贴在她的侧颊,修长的指描摹着她的五官,亲昵又轻柔。
“你的脸好烫,是不是脸红了?算了,不用回答我,反正我现在看不见,你便是说没有,我也无从确认。”
“你知道吗,困在矿脉底下的时候,我想起了许多……”他顿了顿,语气略略低沉下去,“许多死在我刀下的人。他们的五官模糊不清,拖着血淋淋的身体涌上来,从四面八方伸出手,咒骂,抓咬,好像要将我拖入与他们同在的深渊中……”
“我一直都知道,我造下的杀孽太多,早晚有一天会被反噬……”
“你是为了百姓。”封眠急急打断,抬手覆上他的手背,试图将掌心的温度尽数传给他,“你拯救过的性命远重于一切……”
“你看,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百里浔舟哼出一声笑来,“当时我就在心里念着你的名字,然后你就出现,把他们都赶跑了。”
蒸腾的热雾渗入他空茫的眼底,乌黑的瞳孔如水洗一般,看起来可怜可爱。
他紧紧地,紧紧地拥封眠入怀,“我真幸运啊,是不是?”
饱含着情意的炽热的吻杂乱无章地落下,带来微微的痒,最后牢牢地印在封眠的唇上。
封眠晕乎乎地回抱,感觉自己定是被热气熏晕了,才会这样纵着他胡闹。她的掌心摸到他的皮肤上凹凸起伏的疤痕,动作一瞬轻柔得怕摸痛了他,一触即离。
罢了罢了,他双目失明,本就心下不安,想做什么都随他去吧……
破碎的思绪在深吻中连不成段,只能一任沉沦。
两人打湿的乌黑长发在水中交缠,密如海藻一般。
空气稠得如同流淌的蜜,清凌凌的水声遮掩住了起落旖旎的喘息。
侯在侧间的流萤打了个哈欠,“都一个多时辰了,郡主和世子怎的还没出来?药都凉透了,一会儿可得重新熬。”
“你去问问?”雾柳剥了粒果子吃。
“我不去,若是打扰到什么……”流萤面上一红,愁眉苦脸,“世子还不得记恨上我?”
“好像出来了。”雾柳耳朵一动,隐约听见郡主似是在喊她的名字。她忙推门出去,应了一声,“郡主?”
屋内传来封眠的吩咐:“帮我去请阿雪来一趟。”
雾柳与身后跟出来的流萤面面相觑。
一炷香后,柳寄雪端坐桌旁,目光从上到下将头发还湿着的百里浔舟打量了一圈,又如法炮制地去瞧封眠,目光里满满的不赞同。
百里浔舟看不见柳寄雪的神色,泰然自若得很,唇畔还挂着笑问:“怎么样?应当没事吧?我没什么感觉,沐浴过后,反倒觉得神清气爽多了。”
你那是因为沐浴吗?柳寄雪忍住了白他一眼的冲动,不能将白眼抛给瞎子看,等他复明了再说。
“你当然没感觉了。”柳寄雪克制着语气,以医者的冷静道,“伤口边缘都泡肿了,你怕是早就麻木了。”
“沐浴可以,下次还请节制些。便是寻常人泡了那么久的热水浴,皮肤也都要皱起来了。”最后还是没忍住,瞪了一眼百里浔舟。
封眠默默侧过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顶着满脸红晕强装镇定。
第102章
呼,终于睡着了。
听着耳边平稳的呼吸声,封眠悄悄睁开眼,借着床幔外夜灯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光,静静凝视片刻百里浔舟的睡颜。
目光从他光洁的额角划到纤长的睫毛,再勾勒过挺直的鼻梁和微薄的唇,最后又落回他紧闭的双眼之上。
一想到眼皮下那双漂亮的眸子变得空茫一片,没有光泽,她就觉得心口闷得睡不着,只是不想让他再多一重忧心,才一直直挺挺地躺着,假装自己早已经睡着了。
她坐起来,小心地将自己的手从百里浔舟的手心中抽出来,再轻手轻脚地起身,撑着床板,从百里浔舟的身上翻过去。
坐在床沿准备下床时,她先闭上了眼,想要感受一下目不视物时是什么感觉,发现自己在第一步就卡住了。
她找不到鞋在哪里。
脚在摆着睡鞋的脚踏上左右踩来踩去,踩到了四只鞋。可她也记不得睡前将睡鞋脱在了左侧还是右侧,便只能耐着性子用脚比划了下大小,全凭感受穿上了自己的睡鞋。
待到要起身时,她双手撑着榻边站起来,但下一瞬就觉得晕乎乎地想要一头栽倒下去。眼睛看不见,手上又没有东西支撑着,心在这一瞬间飘得落不到实处,她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难怪百里浔舟说什么都不肯松开她的手,四下皆是未知黑暗时,手中有个东西握着,才能安下心来。
封眠抬手在四周摸了摸,指尖终于摸到了床柱,便立时如同摸到了救命稻草般蹭了过去,抱着柱子小心翼翼地走下脚踏。她用一手勾着床柱,另一手在半空中摸来摸去,
想寻个支撑物,帮着她再往外挪几步,结果半天什么也没摸着。
不应当啊,她依稀能记起屋内的陈设,大约就在床柱外一步多的距离,应该有一个花架的,怎么摸不着呢?
封眠悄悄睁开一只眼,发现花架在距她的手掌还有半掌的距离之外,难怪她摸不到。心下有了目标,她又闭上眼睛向前一够,成功摸到花架挪了过去。然后便站在原地顿住了,有些丧气地轻叹。
她靠睁眼作弊才顺利走到了花架旁,若是没有人时刻跟在百里浔舟身侧指引,他日常要如何行走坐卧?
她自然是愿意时刻陪在他身侧,充当他的眼,若有空档,山衣自然也可以补上,但人生最不少的便是意外的时刻,总要做些完全的准备。
况且一日两日地靠着旁人帮忙指引,还尚且能忍受,若是眼睛复明的时间拖得长一些,一月两月的拖下去,对百里浔舟这样骄傲的人来说,难免会感到郁结。
她抱膝在原地蹲下,眉目笼着愁云,目光在屋内扫来扫去,得想个法子,起码让他在家中能活动自如。
翌日天光斜照,院内响起窸窸窣窣的洒扫声。
垂落的床幔内,百里浔舟猝然睁眼,目之所及依然是一片黑暗。他缓了两息,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仍然不能视物,心下转过一瞬的失望,便闷闷地坐起身,先摸了摸身侧,然后便被抓住了手。
“睡得好香啊世子殿下,我都要疑心是不是有人在你的水里下迷药了。”封眠的调侃声在他耳畔响起。
方才心底的郁闷一扫而空,百里浔舟笑了出来,“那嫌犯也没有旁人呢,只你一个。”
昨夜确实是他久违的一个好觉,许是终于回到了安心的地方,朝思暮想的人便在身侧,即便身有微恙,也能安然入眠。
手被人抓起来咬了一口,他配合得做出吃痛的反应。
封眠这才满意了,接着问道:“准备起了吗?”
“起吧,也是该去习惯习惯失去光明的第二天了。”百里浔舟状似轻松道,准备下床时,动作顿了顿。
封眠自然知道他在犹疑时,当即指挥道:“你的鞋在左边。以后便都这么摆,你摆在左边,我的摆在右边。”
“好。”百里浔舟在封眠的指令下顺利地穿上了鞋,然后便被她牵着起身。
“来,下来。”她拉着他的手,先一步走下床边脚踏,“踩这里,能感觉到吗?”
“这是……?”百里浔舟察觉脚下有几道凹凸不平的触感,像是贴着大小不同的小石子。
“你再拿上这个。”
手心被塞入一个圆圆的竹制长杖,原本握在掌心的手挪到了小臂处,轻轻托着。
“这是母亲给你搜罗来的探路杖,你先拿着试一试,有什么不趁手的地方,便让人拿去改。我在地上用石子铺了条路,你就踩在这上面,不用担心撞到什么东西。”
封眠托着他的小臂,领着他一路往前走。
百里浔舟脚下试探着一步一步踩出,石子凸起的触感很好地与旁边的平地区分开来,一落脚他就知道自己有没有走歪。
行到一处,探路杖没有探到小石子,封眠也跟着拉住他停了下来,“此处往右走,是去洗漱的路,再往前走,便能找到出门的路。昨夜我只来得及贴了屋子里的地,今日一早我便吩咐他们去将院子里也贴上。起码在藏弓院内,你想去哪里都行。”
“现下么,先去洗漱吧。”
百里浔舟一面听话地跟着封眠拐弯,一面蹙眉问道:“你忙了一整夜?”
语气里显而易见的心疼。
封眠忙拍拍他的手臂,否认道:“寅时我便睡下了,也没有忙一整夜。”
百里浔舟心下一软,将探路杖换到另一只手里,空出的手牢牢握住封眠的手。
两人就这样在屋内熟悉了两圈,转到第三圈时,王妃和封辞偃便一起出现在了院门处。
院内正热火朝天地铺着石子路,两人看了皆是一愣,流萤和雾柳迎上前来,一面将两人往院内领,一面解释这些石子路是特意铺给世子殿下用的。
透过敞开的屋门,封辞偃和王妃便瞧见夫妻两个在屋内转着圈熟悉路线的模样。
封辞偃扫一眼屋内,发现锐利的桌角处都被包上了柔软的布条,当下调侃道:“看来世子殿下失明后,日子过得更加滋润了。”
百里浔舟闻言笑得眯起了眼,仗着自己如今眼盲,封辞偃必不敢如何挑他的刺,高挑修长的身子弱柳扶风地往封眠身侧一靠,“是啊,我也不想让眠眠这么辛苦,可她放不下心,处处都要为我着想一番,我也只好听她的了。”
傅辞偃露出没眼看的神色,撇过头去。
王妃笑盈盈的打量了一番地上铺的石子路,啧啧赞叹:“还是阿满有主意。回头让他们去将藏弓院外头也都铺上这种石子路,让阿琢在府内四处多走走。”
王妃只略略坐了一会儿,知道封辞偃与他们还有正事要说,只叮嘱了两句便走了。封眠将一切都打理得极好,她实在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封眠起身将门窗紧闭,才又坐回桌边。只不过离开这瞬息,百里浔舟便有些急切地握上了她的手。
封辞偃见他这一瞬流露出的一点慌张,心下也是一叹,难得与他和颜悦色几分,“若当时我将你拦下来就好了。”
百里浔舟却是轻笑一声,故意带着几分为难道:“我尚且年轻,身体底子好,才没什么大碍。若换小叔叔进去,如今是何情状,可不好说。”
“啧,你这小子……!”封辞偃手一拍桌。
封眠不赞同地看他,“小叔叔,阿琢如今不能视物,你莫要欺负他。”
好小子,拿这处伤当免死金牌呢?封辞偃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想到他现在看不到自己的白眼,更气了,干脆换个话题:“你在矿洞内可有寻到什么?”
百里浔舟收起了调笑的神色,肃容道:“我看到了他们的账册。”
封眠和封辞偃皆是一惊,旋即又同时失落起来,“爆炸那么大,怕是账册也都毁了。”
“爆炸太突然,我只来得及将手上拿着的那一本护在怀中。”百里浔舟微微向封眠的方向侧首,“你……山衣替我换衣裳时,可有看见?”
“好像是有一本册子。”封眠再次起身,匆匆去柜子里翻出一本破旧的册子来,“上面的符号很奇怪,还真看不出这竟是一本账册。”
否则她也不会直接忘到了脑后。
封辞偃接过那本账册翻看几页,挑了挑眉:“这似乎是北夷某个部族的一种古老文字,我曾经接触过一点点,不过若想完全破解,需要一些时间。”
封眠握了握拳:“看来大雍真的出了内贼。这账册用如此严密的文字写就,想来记录的信息并不简单,说不定破解了它,我们就能知道盛京城中,究竟哪些权贵与北夷暗通款曲……”
妄想颠倒朝纲,谋害定北王和百里浔舟,在刚刚平和十数年的大雍搅起腥风血雨。这些人,竟然要付出代价。
“放心,我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百里浔舟察觉到封眠压抑的情绪,安抚地摩挲着她的手背,
“哎,少说大话,没有你什么事了。”封辞偃隔空点了点百里浔舟,将账册妥帖地收入怀中,“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是先把眼睛养好了再说吧。此事我会与王爷商议的,你们两个小家伙少操点心。”
“不用送了,继续练习走路吧。”封辞偃转身挥手,走得潇洒。
百里浔舟顿时丧眉搭眼,像被雨水打湿的小狗。封眠搓搓他的脸,“小叔叔说的对,你现下最重要的是先养好眼睛,旁的事之后再说。”
他夸张地叹一口气,可怜兮兮地卖惨:“我这样是不是很没用?”
一面说,一面小狗依人地贴进封眠怀里。看起来像是为了讨她的怜惜而故意流露脆弱。
他就这样半真半假
地,用一种不会让封眠担忧的方式,将真实的脆弱情绪藏在其间。
封眠配合得胡噜胡噜他的发顶,“怎么会呢?都是小叔叔的错,下次他再来,我替你说他。”
等在门外的柳寄雪将内间动静听了个分明,终于忍俊不禁,无奈摇头,屈指叩响门扉:“二位,若想早日康复,可否先容我把个脉?”
第103章
一条玄色绸带轻轻覆在百里浔舟紧闭的双目之上,细带在脑后利落系妥,垂下两道窄长的飘带。
“这样便好了吗?”封眠松开系带的手,转到百里浔舟身前,托腮欣赏一番自己的杰作,玄色绸带的边缘抵在高挺的鼻梁上,恰好露出鼻梁上的那一枚小痣,好看极了。
若不是身旁还有第三人,真想亲亲他。
“嗯,白日里最好一直戴着,以避强光。”柳寄雪粗略地扫了一眼,便继续低头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我开一个新的药方,先吃两日看看效果。”
“好,有劳你啦,每日都要过来复诊一番。”封眠殷勤地单手倒了杯茶推到柳寄雪手边,然后便被百里浔舟捏了捏手心,张嘴示意他也要。
封眠便又倒了杯茶,递到了百里浔舟的唇边。
百里浔舟就着封眠的手啜饮茶水,心下漫无边际地胡乱想着,眼盲倒也有眼盲的好处,可以光明正大地一直牵着眠眠的手,能理直气壮地示弱,黏在她身边,大胆地提出一些他以前根本不敢想或是觉得有些丢脸的请求。
若是在迅速治愈的前提下,多眼盲几日……
“医者本分罢了,不必如此客气。”柳寄雪冲封眠温柔一笑,转而瞟了百里浔舟一眼,语气加重了一些,“只要病患别太乐不思蜀,故意不配合治疗,有意拖延疗程便好。”
正咬着茶盏胡思乱想的的百里浔舟闻言,乖乖巧巧地端正一坐,摆出一脸的端方无辜,“本世子岂是那般不知轻重的无脑之人。”
柳寄雪勾勾唇角。她与百里浔舟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以前又在暗处默默观察他许久,不说对他十分的了解,但看他如今这幅恃宠而骄,连茶水都要让人喂到嘴边的模样,多少也能猜出两三分来。
她又默默不赞同地看向封眠,她可不信封眠就没看出他那点小心思。
封眠眨眨眼,完全没脾气地笑了笑。这点小事就满足他嘛,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对了,上回走得匆忙,只与几位女夫子见了一面,什么事都未来得及处理,她们这几日可还算适应?”
柳寄雪回想了一下:“郡主将一切都准备齐全了,几位夫子们都说没什么不便的地方,身有微恙的几位也很快便调理好了身子。书馆正式开放后,我偶尔去授课时遇着她们,都是笑盈盈的,想来应当确实适应得不错,并非为了不让我等担心而硬撑。”
“那就好。”封眠一听便放下心来,“我今日想出门去看看东郊的荒地,还有几处书馆的情况。阿琢现下与我一道出门应当没事吧?”
百里浔舟顿时炯炯有神地“看”向柳寄雪的方向。
“出去走走也好,绸带系好不要见强光就没事。”
于是一炷香后,封眠便与百里浔舟坐到了马车上。流萤和雾柳一致很有眼色地没有跟进去,天晓得世子殿下都将郡主黏成什么样了,她们才不想跟着碍眼呢。虽说世子殿下是看不见她们了,但她们也不想总是盯着小夫妻看呀。
应了封眠的吩咐,马车内的矮桌被收了起来,腾出宽敞的空间,以免不小心磕碰到百里浔舟。
在狭小的马车车厢内,失明后初次外出的不安似乎得到了些微的缓解,百里浔舟全然放松地倚在封眠身侧,姿态闲适不羁,后脑轻靠着微震的车壁,下颌微微扬起,线条利落惹眼。
遮眼的玄色飘带与冷白的皮肤对比强烈,将唇色衬得多了几分嫣红。绸带在脑后垂下的飘带随意落在他颈侧,随着马车的前行轻轻摇曳,拂过微微滚动的喉结。光线不时自晃动的窗幔缝隙中投在他身上,整个人的身形如倾颓的玉山,忽明忽暗,看起来脆弱又矜贵。
封眠单手支颐,看得入了神,心口一烫,没忍住凑上前,在微凉的薄唇上亲了一下。
百里浔舟扬眉,微微侧首,薄唇微张便是一句控诉:“你轻薄我。”
他双目被掩在绸带之下,明明知道他不能视物,封眠却还是被“盯”得浑身滚烫。
她哼哼两声,理不直气也壮:“是啊,你要报官吗。”
百里浔舟微微垂首,眉峰轻轻地蹙了起来。他的眉骨生得极其优越,平日里因为眼型生得锐利,蹙眉时便显出几分冷脸凶相,但如今双目遮在绸带下,这样一垂首一蹙眉,便透出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来。
他副被纨绔欺辱的良家子模样,“你贵为郡主,什么官敢治你的罪?”
封眠指尖轻抬他下颌,学着纨绔恶霸的散漫强调:“那你便去定北王府,寻那位世子爷做主。他是我的夫君,定然会为你主持公道。”
百里浔舟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脸颊,温热的呼吸交错,“是吗?可我听说那位世子殿下是个小肚鸡肠的,他定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
他压低嗓音,略略蛊惑道:“不若你休了他,与我私奔吧?”
“好啊。”封眠答得干脆。
百里浔舟佯装着恼地扬眉,唇角却噙着压不住的笑意:“答应得这般爽快?那世子殿下该如何是好?”
“好办。”封眠眼波流转,“让他做个外室便是。”
额头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百里浔舟闷笑一声:“太坏了,糟糠之夫也不是这般始乱终弃的。”
“那怎么办呢?”
“太贪心的人,应该受到一些惩罚。”语声消弭在相触的唇间。
……
马车缓缓停稳。
封眠唇色嫣红地走下马车,反身扶着百里浔舟下车。
东郊荒地的田垄之上覆着薄雪,金灿灿的日光洒落在白雪之上,有些刺目。
封眠忙抬手替百里浔舟遮了下光,“可有觉得不适?”
“无碍。”他轻握她的手腕放下,玄色绸带在风中微扬,“我在此处等你?”
“郡主殿下,世子殿下。”顾春温和成立虚远远便望见了封眠的马车,自田垄中赶上前来行礼。
“不必多礼,我与世子只是过来瞧一瞧情况。他们身上的衣裳……”封眠遥目望向田垄间劳作的身影,依稀可见他们穿得还算厚实。
“近日天气骤寒,臣便擅自做主,将冬被和冬衣提前发放,还望郡主恕罪。”顾春温连忙拱手禀道。
成立虚忙跟着行礼:“望郡主恕罪。”
“正该如此。我也正担心着,若让人冻着病着还要劳作,未免不近人情。顾大人思虑得正甚。”
成立虚偏头和顾春温眨眨眼,他就说郡主殿下定然不会怪罪的。
他跟着汇报道:“郡主,土豆和红薯再有几日便可收获,届时定第一时间送去王府。”
他不说,封眠都要忘记这一茬已经播种的种子了,她也多出几分期待来,点头应道:“那我可等着了。”
顾春温忽遥指远处:“成大人,那边似乎有人正在寻你。”
“定是播种上又遇到了难题,这些事也只有我只能解决了。”成立虚挺直了胸膛,“下官先告辞了。”
待成立虚匆匆远去,顾春温才引着二人沿田垄慢行两步。四野空旷,正适合密谈。
“矿洞爆炸应是罗家手笔。”他压低声音,“我观罗驰尔的只言片语,罗家背后之人并非几位王爷,而是某位身在盛京的皇子。”
早早逝去的先皇后并未留下子嗣,柔妃也只有一个女儿。他们到底想扶持哪位皇子?
“他们既有如此大动作,想来已是蠢蠢欲动。”封眠蹙眉,“与罗驰尔虚与委蛇还是太过危险了,万一被发现……”
“郡主放心。”顾春温从容道“几番接触下来,罗驰尔的手段确是下作,人倒其实没那么聪明。他在家中只是个庶子,不算太受重视,因此用力地想要讨罗公欢心,反倒容易看透。”
他深深望一眼封眠,“多谢郡主提醒,接下来臣定会更加小心。”
他说着抬眼看向百里浔舟,“世子殿下更需万分谨慎。若他们是知晓殿下入了矿洞,才动手引爆……恐怕从一开始就对世子与王爷存着杀心。一击未中,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再次动手。”
“多谢提醒。”百里浔舟颔首,“罗家远在京城,我们在此鞭长莫及,此事还是要上报与陛下。只是无论是奏折,或是密报,恐怕都不安全。”
“能否让轻衣私下走这一趟?”封眠思忖着,“就说是替我送家书。仲秋时,来送节礼的使臣说舅舅病了,
我心下担忧,便遣人去问。”
“如此甚好。时人对女子多含轻视,想来不会过多探查郡主的一封家书。”顾春温点头赞同。
百里浔舟自然无有不应,轻衣最擅长神出鬼没,派他去送信再合适不过。
敲定此事后,封眠与百里浔舟又往书馆行去,刚下车就被得了消息的百姓们拦下了。
百姓们十分有秩序地将一行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将手中挎着的篮子往侍卫手里塞。
“这是今早刚摸的鸡蛋,给世子殿下补身子!”
“我一早去西山的庙里给世子殿下请了平安符,定能保佑殿下的眼睛早日复明!”
“天可怜见的,怎么偏叫咱们世子殿下受这般大的罪!”
封眠温声安抚:“诸位放心,有柳神医为世子诊治,不日便能痊愈了。”
“你骗人!”人群中忽然钻出个总角小儿,扯着嗓子嚷道,“眼睛瞎了就好不了了,世子殿下瞎了眼睛就完蛋了,以后再也不能上阵杀敌……啊!”
“你个臭小子浑说什么!”他话音未落,就被身旁一名妇人拦腰按在膝头,蒲扇般的大掌用力地拍上他的臀。
“我没胡说!巷口的王二狗他们都这么说,殿下看不见了,北夷人就要打过来了!”
封眠与百里浔舟交握的手紧了紧,如此有针对性的流言,必是有人蓄意散布。
第104章
唰——
雪亮寒光在日光下闪出耀目之色。
“谁说我目不能视,便不能上阵杀敌了?”
百里浔舟反手抽出侍卫腰间佩刀,下一瞬寒光破空,刀风掠过十步外的枯树,碗口粗的枝桠应声而断,断口平整如削。
“纵使双目长寂,”他还刀入鞘,语声朗朗,“百里浔舟依然是百里浔舟。定北军常在,必能护百姓安宁。何来宵小胆敢犯境!”
人群中静默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回应。
“世子殿下说得是!殿下和定北军在,就没人敢来犯!殿下可一定要好好养着身体,至于那些嚼舌根的玩意儿,咱们才不信呢,回头再见着,必替殿下收拾咯!”
之前胡乱嚷嚷的总角小儿将头迈进了妇人的怀里,一声不敢吭。
“就是!若是北夷崽子敢来,老子第一个扛锄头跟他们拼了!”
封眠望着群情激昂的百姓,唇角微扬,微微颔首道:“北疆永安,亦要靠诸位携手同心。我与世子殿下先在此谢过诸位的理解与支持了。”
“郡主言重了!”“不敢当不敢当啊!”“郡主您与世子去忙吧,实在是抱歉……”百姓们纷纷摆手,各自行了礼便散去了。
封眠这才扶着百里浔舟往书馆内走,轻声道:“回头我便将此事事告诉九哥,处置流言这种事,还是他更在行。”
“好。记得与九哥说,待诸事尘埃落定,我便派人护送他去见苍狼部圣女。”百里浔舟笑道。
书馆内飘着淡淡的墨香,廊下洒扫的侍女低声背着《三字经》。
“三才者,天地人。三纲者,君臣义……”
“你背岔啦,是‘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然后才是‘三纲者,君臣义’。”廊外打理枯枝的侍女回头轻声提醒。
“是吗?我再看一下。”洒扫侍女停了停手,自胸前取出一本小册子,捧起刚要翻开,余光便瞧见了走近的人影,忙将册子揣回去i,匆匆行礼,“奴婢见过郡主殿下,世子殿下。”
“不必多礼。夫子们在何处?”封眠虚虚一扶,示意她起身。
“在后院,两位殿下随奴婢来。”洒扫侍女十分雀跃地起身,借着转身引路的空隙,她的目光好奇地飞到了封眠的脸上,悄悄将这位传说中的郡主瞧了个真切。
她是刚刚从庄子上分配到书馆来的侍女。得知消息时,同屋而住的小姐妹还颇为同情,说是离了庄子,伺候主子们的机会就少了,见不着主子们,就更出不了头得不了赏,一辈子只能做个洒扫侍女了。她也只当是换了个地方听差使,并未觉得此行会有什么不同。
可来了之后她觉出好来。书馆环境清幽,几位夫子都是有修养好脾气的女子,从不打骂下人,来书馆的多是平民女子,无论年纪长幼,待她们也都极为和善。比起在庄子上总被几位管家数落的日子,真是再舒心不过。
不过最为重要的,却是她竟也能跟着读书了。每日洒扫路过廊下,她都能听见屋内传来姑娘们朗朗的读书声。以往见家中阿弟被送去学堂读书,她并没有什么羡慕的心思,毕竟女子与男子总是不同的。可如今见这么多姑娘们都能端坐厅堂内读书,她便渐渐生出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读一读书的心思来。
有一日她正抱着扫帚在廊下听得入神,,被王夫子瞧见了,她惶惶不安地等待斥责时,却被夫子温和地牵着手领进屋内,让她坐下听,还说以后若是遇见感兴趣的课,都可以暂停劳作,直接入内旁听就是了。
而这些,都是托郡主的福。拐入通往后院的角门时,她慢下脚步落到郡主身后,偷偷再抬眼望向她的背影,视线滑向一旁眼覆玄色绸带的百里浔舟,心下想着:郡主生得漂亮,又积了这样厚的福泽,上天必然舍不得让郡主伤心难过,世子殿下的眼睛肯定能很快复明!
还未进后院的门,便遥遥听见了一阵舒朗的笑声。
后院生着一株老梅,躯干有两人合围般粗壮,尚未开花的枯枝上海残留着几点残血。树下未化的积雪被堆成几个憨态可掬的小雪人。
五位披着各色斗篷的女师正在围炉煮茶,石桌上散着诗稿茶点,众人皆是兴致勃勃的模样。见封眠和百里浔舟走来,她们忙起身相迎,红泥小火炉在身侧咕嘟嘟冒起蒸腾的白雾。
“不必拘礼,大家都坐吧,自在一些。”封眠含笑摆手,先搀着百里浔舟挨着树干旁的小巧石凳坐稳,又担心挨着树坐得太近污了衣裳,拖着小石凳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
百里浔舟任她摆布着,身上半点肃杀之气也无,看起来十分的温和好脾气,再加上他双目之上覆着绸带,更是敛去了几分令人紧张的锐利之色。本来因为他的到来而有些拘谨的众人,见他在郡主面前这般温顺姿态,都略略松了口气。
唐玉诗笑着调侃一句:“郡主与世子殿下真是鹣鲽情深,我等在江南时听见的传闻,果然都是假的了。”
“什么传闻?”百里浔舟倏地抬首,循着声音转向唐玉诗的方向。
话说出口唐玉诗才觉得有所不妥,“世市井流言本就不足采信,世子殿下也只当个笑话听就是了。”
她先找补了一番,才继续道,“无非还是一些陈词滥调,传言世子殿下凶神恶煞,杀人如麻,郡主娇弱贵女,才入云中郡便遭冷遇,险些被赶了出去。后来郡主去开办互市,又传郡主与世子夫妻失和,郡主这才愤而远走……”
百里浔舟听得眉心一抽,以往他也知道外头对他的传言大多都不太好听,却是从来没在乎过的,可听见封眠的名字与他放在一起被这样无端揣测,编造情感破裂的故事,心底的火气便忍不住冒了上来。
细长眉眼的崔女师连忙圆场,“如今我们可都瞧真切了,传言尽是不可信的。待往家中写书信时,定为世子殿下正名。”
“是啊,两位殿下如此情深意笃,分明应是世间夫妻的楷模才对。”
几句话又令百里浔舟从阴转晴,紧抿的唇线柔和下来。他偏头朝向封眠的方向,手掌在石桌下握着她的手腕,“如此,便先谢过诸位了。”
圆圆脸的袁女师适时斟茶,热气袅袅升起,清淡的茶香弥漫开来。
王媛青推过一叠灰扑扑的点心,“这是今早一个学生送来的,说是自家做的麦饼,虽是粗粝了些,但别有风味。殿下尝尝?”
封眠拿起一块麦饼,先掰了一点递给百里浔舟,才又掰了一块送入自己口中,细细咀嚼,浓郁麦
香在唇齿间漫开,她眼中漾起笑意,“确实香甜。今日本是想来看看诸位有没有什么需要排忧解难之处,如今看来我是白跑一趟了?”
王媛青笑叹:“不瞒郡主,初来时,我还忧心会门庭冷落,辜负了郡主的聘金。没想到邻里乡亲听闻是郡主鼓励女子多读些书,竟都争相将女儿送来。那些小姑娘们还说日后要成为郡主殿下那样的人呢。”
“何止是说说而已!”另一位崔女师接话,“这大雪那日,她们先要帮家中扫雪备柴,忙得团团转,却还是挤出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时间过来听课念书。看她们努力的劲头,真是叫人喜爱。”
“要我说,最难得的还是她们的心意。”唐玉诗笑着补充,“虽是再三强调了不必交束脩,这些孩子还是三不五时地偷偷来送些果子点心,见我们不收,便搁在窗下就跑走,有时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谁送的,退不回去,又不好浪费,便只能收下了。”
袁女师自袖中取出一方绣着木槿的绢帕,眸光温柔:“前日还有个丫头塞给我一方帕子,她知道我喜欢木槿,便绣在了上头。我都没舍得拿出来用。”
几位女师面上尽是欣慰。以往她们都是受雇于钟鸣鼎食之家,领了聘金教雇主家的闺秀读书习礼,还是头次如学堂里的夫子一般教这么多女学生,都觉得新奇地很,七嘴八舌地说了许多。
封眠就一边听着,一边挑拣一些零嘴点心果子塞到百里浔舟手里,让他在旁边慢慢吃,免得他闲时无聊。
百里浔舟无奈地弯起唇角,只能照单全收。
直坐到暮色四合,二人方才告辞。
马车辘辘行过青石路,封眠掀帘望着渐次亮起的灯火,“晚膳想吃些什么?是回府上吃,还是在外面吃?我听九哥说有几家酒楼还不错……”
“还吃?”百里浔舟微微苦着一张脸,将封眠的手捉过来,隔着衣裳放在肚子上贴了贴,“在书馆时你不停地投喂,我就没住过嘴,现下肚皮怕是都要撑破了。”
封眠挑眉,掌心在他腹上不客气地摸了一把,只摸到了紧实坚硬的肌肉,哪有那般夸张?
“哪里要撑破了?我再摸摸看。”她眯眼笑起来,指尖在绷紧的腹部流连忘返。
“好了好了,别摸了。”百里浔舟耳根通红地讨饶,将她的手扣在掌心。
封眠没再动弹,想到他下午时确实吃了许多零零碎碎的吃食,再吃怕是就要积食了。
“是我的错,光想着不能冷落你了。”封眠苦恼,“可若只吃零嘴不吃饭,可不太利于病患回复啊。”
“让厨房熬一点山药薏米粥可好?很是健脾益胃,我陪你用一些。”
“只陪我用一些吗?”百里浔舟故作为难地皱皱眉心,侧首附到封眠耳侧,嗓音低低的,“不能喂我吃吗?”
肩头被下巴磕了一下,封眠还是妥协了,“看在你是个病患的份上。”
第105章
关于百里浔舟眼盲的流言及时交予了褚景淇解决,并未在云中郡掀起什么大乱子,反而将“世子殿下目不视物还能百里之外取敌首级”这种夸张的谣言传到了周边的城镇,弄得百里浔舟近两日压力很大。
如今他也不等着封眠起身后,缠磨着她为自己穿衣,总是前一晚让封眠将衣裳挑好摆在贵妃榻上,一睁眼便默默地自己起身,踩着屋内的石子路踱到贵妃榻旁,按着睡前摆下的顺序自己将衣裳穿好,再踩着石子路摸到院子里,开始练功。
他的适应能力着实远超常人,才不过几日时间,只要封眠不在旁边看着,他不用探路杖辅助,也已经能在石子路上走得如履平地,与寻常人无异。虽还没正式尝试过能否“百里之外取敌首级”,但靠着听声辨位之能,百米之外移动靶命中红心已然全无问题。
柳寄雪来例行把脉时说:“如果没有意外,或许再过一两周的时间,世子殿下的眼睛便能慢慢地视物了。”
头次从柳寄雪口中听到了确切的康复时间,封眠大喜过望,而百里浔舟则颇有些得意地冲封眠扬了扬眉,神采飞扬道:“我果然是身子骨康健的。打小我就比旁人结实,偶尔病一两次也好得极快,如今便是眼盲这样的大毛病,也很快便能好了。”
言辞间,仿佛自己“生病好得快”也是一件十分值得骄傲的事。
但封眠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王府上上下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搁回肚子里了。
为了庆祝百里浔舟即将治愈眼疾,封眠决定当晚要亲自为百里浔舟炮制一番土豆红薯宴。
紧赶慢赶栽种下的土豆和红薯已在两日前迎来了一番丰收,虽然因未能来得及培育优种,许多地也还是刚开辟出来的荒地,收获的土豆和红薯个头都不大,模样也有些丑,数量上也算不得丰收,但当初半信半疑的百姓们却已是十分震惊欣喜了。
虽然情感上选择了相信郡主,但他们谁也没有抱着十分确切的希望期待着真能种出什么东西来,而且还是味道不错、极具饱腹感的吃食。光郡主贴出来的吃法就有数十种,他们这个冬日不但能吃得饱,而且还能吃得相当不错了。
至于因各种原因拒绝了播种的百姓则是悔不当初,这两日闻着邻里传来的香味,悔得直拍大腿,开始四处打听下一波种子什么时候能种,错过了第一次的机会,第二次可万万要把握住了。
成立虚等司农署官员忙得脚不沾地,却是喜气洋洋,试种的成果绝对算得上是喜人,待他们写成奏折呈上去,必然少不了嘉奖。再待日后培育良种,传至大雍其他府镇,他们的名字可就确凿无疑地在史书上占据一席之地了!
如此一来,他们对郡主便更是推崇感激,送到王府来的土豆和红薯自是精挑细选之后的成果,个头圆润漂亮,王妃吃过一次后便顿顿惦记着,催着府上的厨子做新花样。
然而再花样百变,封眠最喜欢的还是最朴素的烹饪手段。
傍晚余晖斜挂,小厨房里灯火通明,封眠拉着百里霸占了炉灶。
其实她很想搬着小炉子坐到院中去,但夜里头风凉,百里浔舟怎么都不许她胡闹,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小厨房中守着炉灶。
灶膛内红彤彤,火舌卷着木炭,哔啵作响,甜津津的味道裹在炭火味中渐渐漫溢了出来,将小小一间厨房填满。
百里浔舟有些怕热,微微向后靠坐着,离燎人的火气远了些,此刻又被扑鼻的香甜味道勾引着向前倾了倾身,“烤好了吗?”
封眠拿着长长的火钳给红薯翻了个身,抬手挥了挥飞出来的炭灰,“快了快了,皮已经焦了,再翻身烤一会儿。”
“好饿啊,让它快一些。”百里浔舟捂了捂肚子,往封眠的背上靠。为了等这一顿庆祝的饭,他午间只吃了少少一点,之后便什么也没吃,此刻当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前头火光熏着,身后又贴上一个热源,饶是封眠都有些受不住了,她搁下火钳,反手托着百里浔舟的下巴,掐住了他两侧的脸颊肉,将他推远一些,“好热,你别贴着我,我……”
她眸光向后一瞥,蓦地顿住了,抿住唇角,终是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方才她又是捏火钳,又是拍炭灰,手上灰扑扑一片,在百里浔舟的下巴和颊侧印上了两道黑印子,像突然冒出的一圈胡茬,又可爱又好笑。
百里浔舟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别动,脸上沾灰了,我帮你擦擦。”封眠自然不会告诉他,他脸上的灰是自己蹭上去的,拈起袖子一角便去擦灰。
“什么味道?”百里浔舟鼻翼微动,忽然睁大了眼睛,“糊了,快快,要糊了!”
可恨他虽练就了盲眼射移动靶,此刻也无法火中取“薯”,只能摸索着一把将封眠的身子转向灶台,让她速速动手。
封眠手忙脚乱地将四枚红薯夹了出来丢到地上,她用火钳扒拉着滚烫的红薯查看,表皮皱巴巴的冒着油,还沾着些灰烬,有一两处焦黑,但并不算太多。
“好像还行,虽然糊了一点点,但是不影响。”她用手当做扇子在红薯上方扇着风,尝试着捏住薯角将它拎起来,被烫得失败了好几次。
她的手指太过柔嫩,往复几次,便被烫得红了起来。
“我来吧。”百里浔舟自觉皮糙肉厚不怕烫,抬手握住封眠的手臂,顺着小臂向下,探到了红薯上方,大掌一捞便将红薯拿了起来,在手中轻轻一捏,焦脆的外壳便咔地裂开,被轻易掰成了两瓣。
一股甜丝丝的热气便迫不及待
地涌了出来,带着浓郁的蜜糖的焦香。
金黄灿烂的瓤肉冒了出来,看起来湿润绵密,在火光下泛着诱人的琥珀色的光泽。
百里浔舟只是闻着味道便没忍住咽了咽口水,他对着瓤肉吹了几口气,然后缓缓递向封眠的方向,“你尝尝。”
封眠小心翼翼接过,生怕动作大些,将顶端饱满的瓤肉震得掉到地上,沾上炭灰可就没法吃了。她将半块红薯碰到嘴边,嗅到红薯皮的焦香和瓤肉的甜蜜,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
软糯的甘甜瞬间充斥了口腔,让人顾不得烫,一边呼气,一边胡乱嚼了两下,绵密的瓤肉便顺着喉头滑了下去,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好香啊。若是冬日时外头下着雪,在暖和的屋里烤着火,再烤着红薯,那才是神仙日子呢。”封眠畅想起来,这个冬日,一定能过得平和又幸福。
百里浔舟已三两口将手中的红薯吃尽了,闻言点头赞同,“今年种的还少了些,待到明年,粮仓里堆满了粮食,人人都能过一个丰年了。”
两人光想一想就笑弯了眼,高高兴兴地将剩下的红薯分食了,吃得满手黏糊糊黑漆漆,只能又喊了人打热水来,一点点将指尖洗净。
夜色方才深浓起来,院外头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郡主殿下,宫里来人了!”
封眠愕然,两手还在滴水,但已等不及擦干,便跑出了小厨房,“可有说是什么事?”
仲秋时才派人来过,才过去一两月而已,怎会又频繁地派人来北疆?她心底突然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院门处踉跄走进来一个有几分熟悉的身影,门下悬着的竹编灯笼照亮他那张惨白的脸,显然是忙于赶路疏于休息的模样。
封眠怔了怔神,认出他是舅舅身边随侍的大监所收的一名义子,似是叫什么秋实,颇为得宠。
他甚至等不及封眠从藏弓院去往前厅这几息的功夫,便主动跟了过来,定然有什么紧急的消息。封眠抬手扶住了小厨房的门框,指尖用力得些微发白,双目紧紧盯着秋实走近。
“秋实公公怎么来了?”她问,声音尚且平静。
身后贴过来一个身影,百里浔舟起身扶着墙走到了她身后,让她心神稍稍安定了些许。
秋实瘦削苍白的脸上挤出一点笑来,“郡主竟还记得奴婢。”
“奴婢此番来是因着……”他略客套了一句,便顿了顿,眉尾压了压,是一副哭丧的模样,“陛下身子不大好了,想召郡主殿下回京一叙。”
扶着门框的手骤然攥紧,指甲在木质门框上划下一道刻痕。
“怎么回事?仲秋时还只是小伤寒,如今怎么就不大好了?你说清楚些!”封眠急切催促着,声音难得带了些厉色。
“这、这太医说……”秋实噗通跪下了,语带哽咽,“说风寒不过是个引子,陛下忧思过甚,近半年来一直小病不断,终是彻底发了出来,如今已是咳血不止!陛下担心见不到郡主最后一面,命奴婢快马加鞭赶来传讯。”
“不许胡说!什么最后一面,不会是最后一面!”封眠呵斥一句,身子急得发抖,身后一条手臂将她揽入怀中,不停地安抚着。
“秋实公公一路辛劳,且先去休息休息吧。明日郡主再邀公公相见。”百里浔舟冷静吩咐着。
秋实公公叩谢过后,便随雾柳离开。
封眠转身攥住百里浔舟的衣襟,眼底泪珠无意识滚落,“怎么会呢?我离京时,舅舅的身体分明还很康健!这还不到一年,既没有生战事,也没有什么……”
她蓦地住了嘴,响起暑日时北疆的一场疫病,“是不是因为我……因为我那次不听话染了疫病,他才忧虑过甚,担心我在北疆过得不好,才搞垮了身子?”
“不要将什么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眠眠,你先冷静一些,你在北疆做得这些事,陛下为你高兴骄傲还来不及,岂会因此忧虑伤身?”百里浔舟掰正封眠的脸,摸索着擦去她脸上湿漉漉的泪痕。
“你先想一想,这位秋实公公可信吗?别忘了,罗家的大本营在盛京之中,父亲和小叔叔那里还没有消息传来,这当口京中突然来人接你,会不会还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第106章
在百里浔舟的安抚下,封眠渐渐冷静了下来,急促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缓。她被百里浔舟半揽着,坐回到火光耀耀的炉灶前,温暖的光为两人镀上朦胧的金边。
“秋实公公是舅舅身边最得用的苏大监的义子,很是被苏大监器重。他亲自来传的消息,应当不会是假的。”
“不过你说得对,现下还是应谨慎一些。”封眠靠着百里浔舟的肩头,“明日一早,我去郡守府寻九哥问问看,若是舅舅身子真的不大好了,他应当也是要被召回宫的。”
百里浔舟:“让山衣去一趟吧,免得消息传出去,横生枝节。”
这一夜两人都未能安眠,封眠心中记挂着舅舅,睡得极浅,时不时便会梦到儿时舅舅将她抱在膝头读书的画面。虽然他对她的爱有着一定的前提条件,但那确实是封眠曾经收到过最好的爱,护佑着她平安长大。
梦中她两只小手艰难地捧着书,抬头想要问舅舅一个字如何念,便有血一滴滴落到她的脸上,视野被一片刺目的红晕开。
她惊喘着醒了片刻,立刻被守在一旁的百里浔舟察觉到,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哄着她迷迷糊糊再次睡去。
朦胧间,她又梦到被太后丢进道观里的那七日。
符灰水的味道烟熏火燎,被强行灌进肚子里,泛起一阵反胃的恶心感。然而多日滴米未进,她想吐都只能吐出胆汁来。
素麻衣料磨得皮肤生疼,她蜷缩在禁闭的窗下。日光隔窗而落,笼罩在她身上,然她却觉得浑身冰凉,仿佛浸在冬日冰河里一般。她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里了。
房门骤然被踹开,满脸急切的嘉裕帝逆着光冲了进来。他顾不得什么帝王威严,踉跄着半跪在她身侧的地面上,将她小心揽入怀中,轻轻地抱了起来。
他的怀抱带着日光的暖意,让封眠的身躯逐渐暖了起来。她侧了侧身,将冰凉的脸埋进他的怀里,感觉到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与太后愤怒地争执着,激烈的情绪透过胸腔的震颤传递给封眠。
突然,耳边安静了下来,她不安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嘉裕帝的衣襟,却抓了个空。
稳稳抱住她的坚实怀抱猛地一空,轰然散做尘埃。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袭来。
“舅舅!”
封眠浑身一抖,从梦中惊醒过来。
满是冷汗的冰凉的手立即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百里浔舟用衣角细细擦拭她指尖的冷汗,“又做噩梦了?”
彻底清醒的封眠侧身看向百里浔舟。
为了守着她,他始终不曾安寝,长睫疲惫地耷着。感觉到封眠的注视,他抬了抬眼睫,空洞的眸子虽然不能视物,还是盯住了他封眠眼睛的位置。
封眠先是无声地点了点头,旋即意识到百里浔舟看不见,才开口道:“嗯,我梦见舅舅……”
久睡后的嗓音嘶哑,后续的话哽在喉间,梦中所见的死亡预兆终究无法说出口。
她失了一会儿神,直到手心被担心她的百里浔舟捏了捏才回过神来,她接着道:“我只是太担心了……我害怕舅舅是真的病重,时日无多……若这只是一个诓骗我回京的理由,我倒反而安心了。”
“当年那么多人反对他将我养在身边,可他还是力排众议,亲自将我抚养长大。”封眠声音里带上一点哽咽,“褚景涟一直讨厌我,也是因为觉得舅舅总是偏心于我。我知道,对于一个濡慕父亲的女儿来说,自己的父亲最疼爱的是别人家的女儿,自然是无法接受。可是我为了自己能在宫里生活得好一些,却一直在利用这一点……”
“你那时也只是一个小孩子。”百里浔舟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柔声哄着,“皇宫那般吃人的地方,没有陛下护佑,你如何能活得下来?不要太过苛责自己。”
“况且你们之间的感情,总是远远多于这一点小小的私心。”
他将下巴轻抵在她发顶,声音中带着令人安心的沉静,“别怕,父亲、母亲,还有我,我们都在北疆等你归来。”
他懂得封眠的恐惧,她拥有的亲人本就不多,每经历一次失去便是一次剜骨的痛。他想陪在她身边,但以他的身份,陛下无诏,他入不了京,只能一再地向她承诺着,尽量让她多几分安心。
“再睡会儿吧。”他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哄着,“养足了精神,明日若真要启程,也不至于太过劳累。”
在他安稳的怀抱里,封眠终于沉沉睡去。
待到清晨醒来时,山衣已经带着消息回来了。
“属下赶到郡守府时,瞧见小侯爷正收拾行装呢。秦王派人来催他回府,也是为着陛下病重一事。小侯爷说,五皇子也被陛下急令召回去了。”
最后一丝侥幸被打破。嘉裕帝病重的消息,终究是尘埃落定。
封眠身形微微晃了晃,迅速吩咐下去,“收整行装,一切从简,我们即日出发。”
待秋实公公再次赶来藏弓院时,封眠的行李已基本打点妥当。
他身边跟着的一个面嫩的小内监都看呆了,脱口而出:“这么快?”
秋实公公横了他一眼,他自知失言,讷讷噤声,垂下头去。
“小石头这孩子不懂规矩,还请郡主恕罪”
封眠摆手,“无妨。只是不知公公可休息好了?若即刻启程,身体可能支撑?”
“劳郡主殿下惦记着了。”秋实公公躬身道,“奴婢随时可动身。”
嘉裕帝病重一事毕竟不好与百姓们知道,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对外便只道年节将至,郡主要回京探望一趟。
百姓们舍不得,自发聚集起来,乌泱泱跟到了城门口,七嘴八舌地叮嘱“郡主早点回来!”,又说“也不必忙着赶路,路上慢慢走就是了,郡主的身子最要紧!”
百姓们此起彼伏的叮嘱声逐渐隐去,红着眼眶将狐裘披风仔细系在封眠肩头,与她执手依依惜别。“路上千万照顾好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的身子是最重要的,万不可太过伤心伤身,知道吗?”
封眠哽咽着点点头,柳寄雪上前来,将一兜子瓶瓶罐罐交给她身后的雾柳,“我做了些日常保养的丸药,你路上记得吃一些,免得天寒地冻连日奔波,再生一场大病。”
“好,多谢阿雪。”她与柳寄雪拥抱了一下,最后走向静立在马车旁等着她的百里浔舟。
她伸手替他拢紧大氅,抬手轻轻摸了摸覆在他双眼之上的绸带,十分遗憾,“看来我不能陪着你一起重见光明了。若是舅舅安好,我定赶在年节前回来,到时你可记得要带我去冰嬉。”
“好”,他准确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腕,“我等你回来。”
封眠轻轻环住他的腰身,踮脚抱了个满怀,轻声在他耳边叮嘱,“你与小叔叔说一声,让他注意自己安全。”
“好,我与父亲都不会让他涉险的。”
封眠贪恋地在他温暖的怀中蹭了蹭,终是果断抽身上了马车,生怕自己再耽搁下去愈发舍不得走。
车辙碾过土路缓缓启动,巍峨的城楼渐渐缩成剪影。百里浔舟始终面向马车离去的方向,直到王妃走到他身侧,拍了拍他的肩头,便知马车已然驶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时还是春寒料峭,归去已是凛冬深重,两趟行程偏巧都撞上北地的严寒时节。好在流萤和雾柳都有了经验,将马车内外布置得密不透风,银炭盆终日燃着,暖手炉时时更换。
封眠归心似箭,车队日夜兼程,幸而有柳寄雪的丸药备在身边,一直行到北疆界外,封眠都还未曾病过。
这日午间,车队又停下歇息,准备用过午膳再赶往下一间驿站。众人纷纷埋锅做饭,煮起了离开云中郡时从汤饼作坊带走的即食汤饼,空气中飘荡起温暖的香气。
封眠将窗推开一半,目光落到不远处在秋实公公身侧忙前忙后的小石头身上。这些时日她发现,每逢停车休整时,这个名唤小石头的内监总盯着她的马车欲言又止,却也不见来找她说话,让她觉得有点奇怪。
“流萤。”封眠冲流萤招招手,附耳与她说了几句话。
片刻后,流萤拎着裙角下了马车。她兴冲冲地跑到陆指挥使面前,向他要了一大锅煮好的汤饼。
陆指挥使愕然:“流萤姑娘,马车上就你们三人,吃得了这么多吗?”
“郡主今日胃口好,就要这么多。你只管拿给我就是了。”
陆指挥使饶是担心也没法,只能遂了她的意,装满了足有三个人脸那般大的陶盆。
“这么大一盆,我帮你端过去吧……”
陆指挥使刚要上手,流萤便飞快地将陶盆端走,“不用不用,我能行,指挥使您快用饭吧。”
陆指挥使便目送着流萤小碎步飞快跑走,看着路过秋实公公附近时开始呜呜哀嚎:“烫烫烫,小石头,你快帮我端一下!”
被点了名的小石头忙丢下手中的碗,上前端住陶盆,跟着流萤往郡主的马车走去。
陆指挥使:“……”
早这样,干嘛不让他帮忙呢?姑娘家的心思真是古怪。
流萤推开马车们,摆出一张团团笑脸,“小石头公公,烦请你帮我送上去一下吧,太重了,我端不上去。”
小石头只是一味地点头,端着陶盆进了马车。流萤跟在他身后上去,自然地将马车们在自己身后关上。
小石头埋着头不敢四处乱瞧,将陶盆搁下便要走,却听封眠轻轻地开口叫住他。
“小石头,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与我说。”封眠探询地看向小石头。
小石头被吓了一条,微微抖了一下,他紧张仓促地看一眼马车门的方向,神色惶然。
“你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殿下您快走吧。”小石头突然用气声说道。
封眠一怔:“什么?”
“您快走……别回京……”小石头飞快地重复道,双手微微发颤,踉跄着退到了马车门边,忽然扬声道:“多谢郡主殿下,奴才方才吃过了,就不打扰郡主殿下了,奴才告退!”
他匆匆推门离开,车门开闭的瞬间,封眠自缝隙里瞧见秋实公公警觉狐疑的目光。
第107章
公公堆着满脸……
秋实公公堆着满脸笑纹迎到车前,慈眉善目道:“郡主殿下,小石头年纪小不懂事,若是冲撞了郡主,老奴替他赔个不是,还望郡主海涵。”
他看似保护地将小石头拉到自己身后,实则目光探究地在他和马车内转了一圈,似是在暗暗打探方才小石头进入马车内的短短几息内有无发生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谢谢小石头帮了流萤的忙,请他用一碗汤饼罢了。”封眠态度如常,看不出丝毫异样之色,温和叮嘱了句,“既然用过饭了,便去早些休息吧,很快还要上路呢。”
流萤和雾柳亦是一派平静地向秋实公公福了福身。
雾柳手扶在马车门框上,礼貌问道:“公公可还有事?郡主要用膳了。”
总不好一直开着马车门,让郡主吃一口饭,喝一口风吧?
“无事,老奴便不打扰郡主用膳了。”秋实公公忙识趣地退开。
马车门缓缓关上,将所有视线隔绝在外。
流萤这才腿软地坐到封眠身侧,抖着嗓子问,“郡主,小石头方才是什么意思啊?他让咱们快走,是不是有什么危险?难道秋实公公是旁人假扮的?”
雾柳哭笑不得地看她一眼,凑上前轻声道:“他方才让咱们别回京,莫不是京中有什么危险?”
虽然有鸾仪卫护在马车外,应当不会有人胆大包天趴在马车上偷听,三人还是将脑袋凑到了一处,用气音交流着。
“也许。但眼下未必走得成。”封眠有些心神不宁,但还是从陶盆里捞了一碗汤饼出来,谨记着要好好吃饭,不能将身子搞垮的叮嘱。
她逼着自己一口口吃掉热腾腾的汤饼,食不知味地在心下盘算起来。
她不能确定鸾仪卫是否可信,虽然他们一路将她从盛京护送到北疆,如今又护送她回盛京,一段时间以来都是恪尽职守。但这些人毕竟是从盛京的禁卫中擢选而来,谁知道他们背后站着的家族是哪一方势力?
万一其中就有叛徒呢?更何况秋实公公也带了一队侍卫,以她的身体情况和脚程,又无人接应,怕是跑不出几里地就被抓回来了。到时撕破了脸,情况不知会比现在多多少倍。
如今敌我未明,她连幕后之人的目的都不清楚,只能冒险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
她吃尽一碗汤饼,再吃不下了,便将碗筷搁下,摸出颈间的骨哨摩挲着。轻衣比他们早出发几日,也不知能不能在附近联络上?等会儿在路上试试看吧,总要想办法将消息送回去。
她将骨哨收好,从怀中掏出离京时舅舅塞给她的那枚小锦囊。前途是一片可预见的未知的危险,她还是趁尚未泥足深陷的时候,先看看舅舅这锦囊里装了些什么,免得到了危难关头,连打开锦囊的机会都没有。
小锦囊只有巴掌大,用的也是不起眼的草灰色棉麻布,捧在手心有一点坠坠的重量。束口倒是封得紧,打的结有些复杂,幸而封眠小时候跟在舅舅身边学过这种结的解法,指尖灵活地动了两下,便将束口的结打开。
她拎着锦囊的底部,将里头的东西倒进掌心,冰凉的触感像是在她手上扎了一下,她下意识握紧了掌心,脑袋一蒙。
她方才看错了?怎么好像看见半枚虎符就这么掉进她手心里了?
她两只手紧紧捂到一处,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刻有铭文的错金铜虎符就这么静悄悄地躺在她的手心,冰凉的质感已经快被她的手心捂热。
封眠的心脏怦怦乱跳,小心地将虎符放回锦囊里重新系好,再塞回怀中,掌心捂住衣襟,深呼吸平复着震惊的情绪。
舅舅怎么会那么早就将虎符放到锦囊里交她?他是不是预见了什么,才会提前留下这枚虎符给她,当做退路?
直到马车再次启程,封眠的心跳才渐渐平复,开始思索,她要如何做,才能不辜负这枚虎符所代表的信任?
秋实公公似乎也急于赶回盛京,催促着一行人快些,再快一些。
官道两侧的人烟逐渐多了起来,陆指挥使与副指挥使感叹:“之前在北疆我都要瞧惯了北方的风物了,还想着若是能跟着郡主身边多留几年也是个立功的好机会。如今往盛京的方向走,倒开始想念家乡的风土人情了。”
副指挥使朗笑:“你觉不觉得这儿的秋风都没那么干了?哎哟北疆的风给我吹的呀,脸上都要干掉层皮了!”
说话间,两人听见啁啁鸟鸣,四处张望起来。
陆指挥使:“往南走这天气就是好起来了啊,路边鸟儿都多了,你瞅瞅在哪儿呢,打两只加餐。”
虽说即食汤饼味道不错,但也架不住天天吃啊,实在是馋肉味了。
副指挥使看得眼睛都疼了也没发现鸟的踪迹,遗憾道:“可惜,陆大人没跟咱们一道回去,不然还能请他再做一回诱饵。”
两人想起去北疆的上发生的事,哈哈笑起来,“算了,到了盛京想吃什么没有,且再忍两日吧。”
马车内,封眠将吹出鸟鸣声的骨哨收回衣襟内,心下忐忑,也不知轻衣行到了何处,能不能听见这骨哨声?若是这个法子不成,入京后她必须得想办法独处一阵,寻别的渠道传信。
夜色深浓,马车静静停在驿站后院,几名鸾仪卫仔细检查周围的情况。
“行了,你们先去休息吧,明日天不亮又要启程。”
“队长,你去休息吧,我跟小甲来守夜。”
“少来这套,滚去睡。”被称作队长的鸾仪卫挥挥手将剩下三人赶走,看着他们走出院子,忽然觉得身后似乎有什么动静,他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目之所及,除了驿站的两盏灯笼勉强照亮的一隅,其余地方皆是一片黑暗。
树枝尚有震颤,但光秃秃的枝干上也不足以躲下一个人。
“风这么大吗?”小队长嘀咕一句,抬步走到屋檐下,抱臂而立。
在他头顶处,屋宇侧面的阴影中探出一道黑影来。他略微探头看了一眼廊下枯立的鸾仪卫,轻快地跃上房檐,一阵风般迅速掠了过去,半点涟漪也未留下。
整座驿站静悄悄黑漆漆的,唯有三层一间屋子模糊印出一点豆大的光来。
黑衣人攀到窗下,以掌掩唇,发出细弱的鸟鸣声。
很快,头顶的窗被轻轻支开,他撑身翻了进去。
一落地,他顺手关窗,接着向屋内的人抱拳行礼:“深夜惊扰郡主,轻衣失礼了。”
“无妨,你快过来坐。”封眠坐在屋子中央的桌旁,身侧只有一盏微弱的亮着光的油灯,“我担心被人发现,不好点灯,只能借口怕黑,留了一盏夜灯。”
她已经做好了空等一夜的准备,没想到轻衣来得这么快。
“属下半途收到世子飞鸽传书,说是郡主也要入京,命属下缓行片刻,等一等郡主,免得郡主有急事相寻。”轻衣走近了些,但没敢坐,先老实地将自己明明早出发了好几日,今日却还能与封眠相见的缘由说了清楚。
毕竟如果嘉裕帝当真病重,他就算抢先赶到京城,也见不到人,不如与封眠一道入京,还能互相照应,便宜行事。
“幸好他给你传了信。”没想到百里浔舟思虑得如此周全,封眠觉得心下稍定,再一次吩咐轻衣坐下,“接下来要说的事十分紧要,你附耳过来。”
轻衣便干脆上前一步,半跪在封眠身侧,恰好足以听见她耳语。
封眠没再强求他一定要坐下听自己说话,低声将事情说了,“军中应有传信密语,你先想法子将此事告知世子,然后……”
油灯的光忽明忽暗,燃烧的灯芯渐渐没入灯油,嗤地一声灭了。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的瞬间,窗外初升的朝霞一点点攀上了窗缘,照亮已然人去楼空的厢房。
官道上,马车风尘仆仆地迎着凛风向盛京疾驰。
愈近京城,市井喧嚣便愈发热闹。虽值寒冬,长街两侧依旧热闹非凡,空气中飘着糖炒栗子的甜香,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耳边听着熟悉的乡音,饶是封眠一路紧绷的神经都略略松了松。
“停车!宫门禁地,何人擅闯!"”
宫门口的守卫长枪交错拦住去路,秋实公公艰难地从马车上爬下来,正要上前说明此乃清平郡主车驾,便听见疾驰的马蹄声自宫道内传来。
“放行!”太子褚景泽一骑当先,出现在宫门口,玉冠微斜,身上大氅于风中猎猎作响。
“参见太子殿下!”宫门守卫匆匆行礼,急忙搬开行马,为马车挪路。
封眠推开马车门,望见熟悉的人影近在咫尺,眼眶蓦地红了。
“阿兄。”
褚景泽策马行
到马车旁,他神色肉眼可见的疲惫,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却还是对着封眠挤出一个温和的笑,他伸手揉了揉她被风吹乱的发顶,“好了,别哭鼻子,快去看看父皇吧。”
还未踏进明心殿,浓郁的药味便扑了满鼻,封眠一时心慌腿软,向一旁伸手想扶住流萤稳住身形,掌心却落进更宽大的一只手中。
褚景泽走上前来,挡开流萤,扶住了封眠的手,紧紧握住,“别怕,父皇如今情况还算稳定,只是……”
褚景泽扶着封眠走入寝间,明黄帐幔间,嘉裕帝静静躺着,双目紧闭,面容此刻苍白如纸,唯有胸膛微弱的起伏尚且有积分生机。
“一直昏迷未醒。”
第108章
明黄锦被间那双手枯槁干瘦,苍白得透着病气。封眠颤抖着手握住,掌心传来的冰凉让她眼睫一抖,泪珠便如断了线一般落下来,在被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半年前送她出阁时,这双手还曾温柔地抚过她的发顶,如今却已苍老了这么多。
屋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这双手却却冷得让人心慌。
封眠不住摩挲着冰凉的指节,试图用掌心让他温暖起来,声音哽咽:“舅舅,小满回来了,您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榻上之人双目紧闭,没有丝毫反应。
封眠再忍不住,埋首闷声哭了起来,肩膀微微颤抖着。
一只手探上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褚景泽站到他身后,温声安抚:“太医说父皇如今的情况还算稳定,只要亲近之人多多陪伴,醒来的希望极大。”
“我已经吩咐人将暑月殿收拾好了,你先去梳洗。若是父皇醒来见你这般奔波憔悴的模样,定要心疼。”
封眠点点头,小心将嘉裕帝的双手塞到被子底下,又细细掖好被角,才一步三回头地随褚景泽出了寝殿。
待她洗去奔波风尘,换上一身家常衣裳出来时,褚景泽已经备好了暖锅等在偏厅。
听见脚步声,他侧首向封眠温柔一笑,暖锅氤氲的热气如云雾一般笼在他身前,将他的眉眼浸得愈发柔和。
“小满,来。”
伺候的宫人们悄声退下,褚景泽亲自挽袖将片好的生肉倒入暖锅中烫煮,“往年一入冬,你便嚷嚷着要与我和父皇一道吃暖锅,说是吃得肺腑皆暖,满头热汗,便可以给冬日开个好头,一整个冬日都不会再病了。”
他将烫熟变色的肉片夹到封眠面前的青釉小碟中,撤身时抬眼在她脸上盯了一瞬,眼神有一丝的缱绻庆幸,“我还以为今年吃不上这一口暖锅了。”
熟悉的环境和久违的暖锅的香气让封眠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也恢复了一点食欲,低头夹起褚景泽递来的肉片,闻言随口说道:“阿兄可以与嫂嫂一同吃嘛,我记得嫂嫂信上说,她也爱吃暖锅的。”
褚景泽执勺的手微微一顿,垂眼笑笑,漫不经心问道:“看来你与百里世子确实相处得不错,北疆的暖锅好吃吗?”
封眠接过褚景泽递来的汤碗,借着喝汤的动作藏住了片刻的犹疑。如今舅舅昏迷不醒,太子阿兄监国理事,罗家疑似谋反之事理应告诉他一声。
但一来她手上并无确切证据,不能保证太子阿兄一定会相信她所言。
二来她想起秋实公公和小石头的诡异言行,盛京中能将手伸到皇宫中的人并不多。她刚回宫,必然有人紧密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说,她也拿捏不准是否应该信任太子阿兄。毕竟舅舅略过了他,将虎符悄悄放在她的手上,显然对身边的人,都不如对她这般信任。
她搁下汤碗,摇摇头,“还没来得及尝过,便赶着回来看望舅舅。待日后我尝过了,再写信与阿兄说。”
褚景淇不置可否,手上的动作不停,确保封眠面前的碟子里一直有食物,一面与她闲话起来,“在北疆过得还好吗?”
提及北疆,封眠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褚景泽一见便知,摇摇头,“好了好了,不必说了,看来很是乐不思蜀。”
“哪有,我还是时常会想念舅舅与阿兄的。”
褚景泽轻嗤一声,“我看你也就只有用得到阿兄的时候,才会想起我吧?给太子妃去了那么多封信,给我的却只有寥寥几封。
他故作伤心地“真是白疼你了。”
封眠:“有吗?我也给阿兄写了好几封信呀。”
“可要我将信取来,对比一下给你瞧瞧?”
封眠在回想中细细数了一番,颇有些心虚,她不耐烦将同样的事翻来覆去地写上许多遍,时常便偷懒略过了太子阿兄的安分,当即给自己找起借口来,“我与嫂嫂都是女子,自然更有话聊嘛。”
“听着真让人伤心。”褚景泽夹了片绿叶菜放进她的小碟中,“阿兄看着你长大,如今竟与阿兄生分地没话聊了。”
暖锅咕嘟作响,封眠忙捞了片肉搁到他碗里,“是我不对,向你赔罪啦。日后我定再不会厚此薄彼,有舅舅和嫂嫂一封信,便有阿兄一封信。”
“这还差不多。”褚景泽似是满意了,看着碗中的肉片翘了翘唇角,反手又将锅中的肉尽数捞给了封眠。
“多吃些,你从小就不长肉,这趟回来,瞧着脸又瘦了一圈。”
封眠乖乖地埋头吃肉。
褚景泽一面慢条斯理地吃下封眠夹给他的那片肉,一面瞧着封眠,半晌低低地笑了出来。
“笑什么?”封眠纳罕地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眼底的笑意直白地满溢出来,更加奇怪,不由摸了摸嘴角,“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褚景泽摇摇头,道:“只是突然想起幼时,你有一段时日很喜欢扮家家酒,假充大人,摘一堆树叶拿来做饭做菜,还要逼着我都吃掉,说不好好吃饭就不长个子……”
掩埋在时光深处的记忆翻了上来,那时褚景涟勒令其他贵女不许同她玩,身边的宫人都与她不熟,她只能颠颠地追在褚景泽屁股后头找他玩。
贵女们玩家家酒,她就找褚景泽玩家家酒,他的身份从祖父、丈夫、儿子、孙儿轮了个遍,一顿顿地被喂树叶子大餐。贵女们打扮漂亮娃娃,她就拿褚景泽玩换装游戏,整天往他头上身上插些树枝叶子和花,堂堂太子爷走出门去活像植物成了精……
如此种种孩童胡闹事迹,褚景泽竟都好脾气地配合了。
她端起碗遮住脸,一股羞耻热气直冲脑门:“好了好了,求你了阿兄,别再说了,我那时不懂事……”
见她如此反应,褚景泽愈发乐不可支,笑够了才单手支颐,肘部抵在桌上,歪头看着她,眼底笑意绵绵如水,“真怀念啊,那时候的小满短手短腿小小一只,跑也跑不远,就在阿兄身后追着走,什么都与阿兄说,什么都没有阿兄重要……”
知道自己越是羞窘,越是正中褚景泽下怀,封眠便强自平复情绪,哼哼两声将暖锅中的菜都捞走,一片叶子都不给他留。
她鼓着脸颊嘀咕:“都说了那时年纪小,不懂事了。”
况且那时在她心中,舅舅还是与阿兄一般重要的。只是看他这么得意的模样,还是别说出来打击他了,姑且让他多高兴一会儿吧。
“我现在已不是小孩子了。”封眠得意地眨眨眼,“我也是能在北□□当一面的世子妃了,阿兄不许再笑话我。”
褚景泽脸上的笑意淡去,轻轻哼了一声。
他优雅抬手,自一旁的茶炉上拎起小茶壶,倒了两杯茶水,推了一杯给封眠,“暖锅吃多了气躁,多喝些茶。太医如今够忙的了,可别再给他们添个病患。”
“多谢阿兄。”封眠接过茶盏一口饮尽,思及依然昏迷未醒的舅舅,心绪又跌了下去,“我吃饱了,我去陪着舅舅吧。”
“你再多休息……”
“你比我
更需要休息。”她抬眼看向褚景泽眼下青黑,“这些时日你又要忙着监国,又要看顾舅舅,想来许久未休息好了。接下来你便多抽些看顾舅舅的时间去休息,待舅舅醒了,我立刻着人去喊你。舅舅肯定不会怪你的。”
褚景泽顿了顿,没过多地坚持,只道:“我送你回去。”
他起身便要唤人抬轿撵来,封眠拦了拦,“没几步路,走过去吧。正好刚用完膳,‘食饱行百步,长寿百病消’。”
出了暑月殿,才沿着宫道走了百米,封眠忽然蹙眉四处张望。
褚景泽:“瞧什么呢?”
“禁卫换防的时辰改了吗?以前这个时候,会有一队禁卫牵着细犬沿着这条路巡逻,今日别说狗影了,怎么连人影都没瞧见?”
“原来你说要走路去明心殿,是想来偶遇小狗?”
“顺路的事嘛。算了,也许是我们有缘无分吧”封眠没能偶遇细犬,便也干脆地放弃了,却在转身的瞬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她总觉得宫里的气氛有些不一样了,除了暑月殿因还留着熟悉的宫人而让她感到心安,走在其他地方,总觉得有些风雨欲来的不安感。
“阿兄。”
“对了……”
沉默了片刻后,两人同时开口。
对视一眼,封眠道:“阿兄先说吧。”
褚景泽:“我听说罗家的小辈不懂事,在北疆欺负你,险些与你动手。此事我已经与罗公通过气了,往后那小子不会再在你面前造次。”
封眠脚步微微一顿,他怎么知道罗驰尔差点与她动手的事?她可没有写信告状。
似是看穿她心底疑惑,褚景泽补充道:“送节礼的使臣在云中郡时听见了百姓闲谈,特意记了下来报与我听。”
他重重叹气:“若不是这一份偶然,我与父皇都不知你竟受人欺负。北疆到底还是远了些,若是……”
“没事啦,有阿琢在,他也根本没讨到什么好处。阿兄你便放心吧,你与舅舅虽不在身边,但舅舅亲手挑的人,也能很好地代你们保护我。”
褚景泽沉默片刻,“你出嫁后,宫里都冷清了许多。我与父皇时常想念。你倒好,有了夫婿,便万事知足,什么都不想了。”
“阿兄今日怎么这样絮絮叨叨的?我自然也是想念阿兄与舅舅的,往后我尽量每年都回来看你们!”
褚景泽答以一声轻笑。
不知为何,封眠觉得这声笑带着些微的冷意,很快消散在风中。
第109章
守在病榻前的时光其实格外难熬。
浸在浓郁苦涩的药味中,望着熟悉的亲人不言不动,在冷寂的沉默中肉眼可见的一点一点憔悴下去,似乎连生机也在悄无声息中寸寸流逝。
自己不但什么也做不了,还要强装出积极的模样在他耳畔絮絮叨叨地说话,期盼着某一刻奇迹的发生,然后迎来反复的失望。
封眠守在床边,像小时候嘉裕帝靠在床头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时一般,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地讲自己在北疆的事。
“世子的画像与他本人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改日若舅舅恩准,我便带他回来给您亲眼瞧一瞧。北疆的画师可真是要好好精进一番技艺了。”
“面首的事您可别在他面前提起,若是他醋起来哄不好了,舅舅可要负全责。”
她说着话,不时用余光留意着门口方向。
太子阿兄唤流萤去取太子妃给她备的礼,她便借口让雾柳回去取回礼,实则让她悄悄去寻司马监值守的禁卫。
她幼时学着骑马时,舅舅便悄悄与她说过,司马监的禁卫皆是舅舅的亲信,寻常时不跟在他身侧,无人知晓。这样一来若是宫廷生病,便能确保仍有信任的人未被控制起来,有一线翻盘之机。
那时她还天真地想,谁那么大胆敢在宫中生事?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唯有这一条路可以暂行。
可两个时辰过去了,她们俩谁也没有回来。
封眠趴到床边,将头蹭到嘉裕帝的手边,小声透露着一点点脆弱,“舅舅,我有些害怕,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空气中的药味愈发浓郁,夹杂着一丝浅淡的甜香。
封眠的眼皮开始上下打架,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只觉脑袋晕乎乎的很重,抬不起头来。心底察觉有一丝不对,但身体已经陷入沉滞,软趴趴伏在床头。她努力地睁大眼睛,还是架不住浓重的睡意,眼皮愈发沉重,视野越来越模糊。
在最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余光中映入一道模糊身影,鼻尖掠过一丝熟悉的墨香。
冬日的御花园略显萧索,一抹鲜红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入灰扑扑的天地。
褚景涟裹着金线密织如意纹秋海棠红斗篷,拎着裙摆噔噔噔往东宫的方向跑,身后碧桃费力地追着。
“公主,公主您慢一点。”
“慢不下来!清平那个臭丫头回来了,竟没有人告诉我?还将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吗?我倒要去问问阿兄,就封眠是他妹妹,我便不是他妹妹了吗?”
一路行到东宫门口,她脚步慢下来,想起上次瞧见太子阿兄冷脸的模样,心中还是有些害怕。
“你在这儿守着,若是一会儿阿兄凶我,你便进来说母妃找我有事,把我救出去。”
碧桃乖乖应了,在墙根下站定。
褚景淇走到门口,心下一奇,门口的守卫上哪里去了?转念一想,没人也好,她就要悄咪咪地出现在太子阿兄面前,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让他没时间去想借口!
她蹑手蹑脚地穿过庭院,避开守卫,绕到了书房的后侧,得意一笑。多亏了东宫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她幼时常常被母亲推着来找太子阿兄玩,可阿兄总是和清平在一起玩。她拉不下脸来,便会偷偷摸摸地寻其他路跑开,久而久之,倒将东宫的隐蔽小路摸得比主人家还要熟。
她正鬼鬼祟祟地沿着墙根往门口走,想要吓太子阿兄一跳,忽然听见书房内传来谈话声,便犹豫地窗下缩成一小团。
阿兄好似在谈正事,这时候冒失地闯进去,必然要挨骂了,还是等一等好了。
她这般想着,好奇地将耳朵凑了过去,太子阿兄每日都在忙些什么呢?
先是一道又陌生又耳熟的中年男人声音:“郡主殿下既然是百里浔舟的软肋,若能拿她以做要挟,定然……”
褚景涟茫然地眨了眨眼,姓百里,难道是那位世子殿下?要挟他做什么?
“谁也不能动她。”另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不容置疑,是太子阿兄。
中年男人似是有些恼了:“陛下都动得,郡主一个小丫头有何动不得?殿下既已将郡主软禁起来……”
一声巨响,中年男人发出一声闷哼,太子道:“孤说了,谁也不能动她。”
语气是褚景涟从未听过的狠厉。
她牢牢捂住嘴巴,双腿一软蹲回了地上,脑中乱成了一团浆糊。什么叫“陛下都动得”?难道父皇的病是人为的?“已将郡主软禁起来”又是什么意思?太子阿兄到底要做什么?
她慌了神,浑身颤抖着,指甲深深嵌入手心,痛意提醒着她快
些离开这里,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她此刻出现在这里。
她小心翼翼地转身,沿着来时的小路蹑手蹑脚地爬了回去,眼珠还不忘在地上四处张望,生怕自己的衣裳首饰勾到什么地方,留下自己来过的证据。
终于回到接近大门的前院,褚景涟踉踉跄跄地抱着群角跌出来,险些摔到青石板路上,被一双手一把捞了起来。
“昭宁?你这是干嘛去了,弄得如此狼狈?”
褚景涟浑身一抖,扭头看见太子妃狄兰关心的目光,她慌忙抽回手,“我、我哪也没去。”
她飞快地理了理狼狈的裙摆和鬓角,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来,语无伦次道:“我就是,方才想来找阿兄,门口没人守着,我便自己进来了……”
她飞快地想到了一个借口,抬手扶了扶鬓角的蝴蝶发钗,用着往日娇纵的口吻道:“结果发钗不小心掉到了草丛里,这是母亲给我新买的样式,可不能丢了,我便想着找找……刚找到,嫂嫂就来了。”
狄兰虽然还有些困惑,但也没有再追问,颔首道:“找到了就好。是我的疏忽,守卫被我喊去搬东西了,太子殿下应当在书房里,我带你过去。”
她说着便要去挽褚景涟的手,褚景涟飞快地避开,“不、不用了……”
褚景淇哪里敢现在去见太子阿兄,她这副模样,一照面就会被看出不对来了。若她没听错,阿兄连对父皇都敢下手,连清平那臭丫头都被他软禁了,自己送上门去,难道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打死她也不去!
狄兰诧异地看了看她避开的手。
褚景涟忙道:“我刚想起来,母妃有事找我,再晚些她定要与我生气了。今日就先不去找阿兄了。”
她局促地交握双手,往大门方向蹭了两步,“嫂嫂,今日的事可以不告诉阿兄吗?我今日逃了嬷嬷的课,怕他骂我……”
说完,她有些忐忑。她只是听说太子妃嫂嫂与阿兄之间仅仅只是相敬如宾,并算不上太过亲密,猜测阿兄在做的事,太子妃应当也是不知情的,这才敢壮着胆子求她为自己保密。却又害怕事有万一,若是她赌错了……
狄兰了然地点点头,昭宁公主逃嬷嬷的课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已经亲眼见着太子将她拎回承禧宫三次。“放心,我不会与殿下告状的。”
“多谢嫂嫂,那我便走了!”褚景涟转过身,丝毫不顾及公主风仪,拔腿便跑。
榴月自狄兰身后纳闷地探出头,“奴婢怎么瞧着公主跟见鬼了似的?真不用与殿下说一声吗?”
狄兰摆摆手:“少给殿下找些麻烦吧。自陛下病后,殿下夙兴夜寐,眼瞧着瘦了一大圈。好不容易等到郡主殿下回来,替殿下守了一日,听说也累病了,谁也不让探视。殿下如今正烦心着呢。”
“您说的是,奴婢定不在太子面前多话。”
承禧宫,柔妃正心不在焉地端着茶盏。
“母妃!”
一声带着哽咽的喊声伴着疾跑的脚步声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惊得柔妃手一抖,茶水洒了满身。
身边的宫人忙上前将茶盏收走,抽出帕子擦拭柔妃身上的茶水。
“都下去。”柔妃挥退宫人,将扑过来的褚景涟揽入怀中,“怎么了这是?又在何处受委屈了?”
褚景涟眨着水汪汪的眼,看见殿内的宫人尽数退了出去,才一头窝进柔妃怀里,呜咽着道:“母妃,太子阿兄,阿兄他……”
轻柔拍在她背上的手略略一停顿,褚景涟并未注意到,一股脑将自己听到的话尽数讲给了最信任的母妃听,然后泫然道:“母妃,你说清平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什么才被阿兄软禁起来了?我们去把她救出来吧,她坏主意最多了,肯定有法子救父皇的!”
“不行。”
“母妃?”褚景涟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尚噙在眼睛里的两滴泪从眼下滑落,她看柔妃的神色似乎对她所说的一切并不意外,愕然问道:“母妃你,你什么都知道?”
“今日去见太子的,是你大舅舅。”柔妃淡淡道。
褚景涟瞠目结舌,她张了张唇,猛然四下张望一番,再次确认殿内并无旁人,才压低了声音不敢置信地质问道:“你知道,你……是外祖父的意思是吗?你们要干什么呀?这是谋反,这是谋反呀!”
她急得跳脚,柔妃拉住她,摁在自己身旁坐下。
“本不想告诉你的,谁知你竟自己撞破了。你放心,此事你外祖父和太子已有成算,你只需在母妃身边好好待着,等一切尘埃落定……”
“为什么呀?”褚景涟拂开柔妃的手,深呼吸压住哽咽,带着哭腔质问,“为什么呀外祖父都享了那么多尊荣了,他还想要什么?”
“父皇,父皇虽然是偏宠了清平一些,但那是因为她没爹没娘,她就是比我可怜。可是,可是父皇也没有亏待我们呀……”
“太子阿兄他、他都是太子了,他早晚会登基的,他……”她用气音吐出那两个字,“他谋反做什么呀?”
褚景涟一面哭,一面艰难地将话问出口,薄薄的眼皮瞬间红肿了起来。
“你不懂……”柔妃心疼地拿出手帕替她擦泪,眼泪却越擦越多,她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作为一个父亲,尤其是皇家的父亲,他着实不亏欠你。他待你,比我父亲待我要用心得多。可他欠我的,欠我们罗家的……”
第110章
褚景涟呆呆地看着柔妃,隐隐有些害怕自己接下来要听到的事。
“你是不是觉得,你的母妃是后宫最受宠的妃子,陛下一定很爱我?”柔妃唇角挂上一抹讥诮的笑意,“陛下对这后宫的任何人,都没有一分真情……”
“母妃……”褚景涟虽然害怕不解,但看见柔妃露出几分难过的神色,心下也跟着酸楚起来,凑上前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柔妃心口一软,轻轻将褚景涟拉到身侧。这一次褚景涟没有拂开她的手,乖乖挨着她坐下,眼里水汽未散,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我……”柔妃顿了顿,道,“先皇后是我的嫡长姐,她与陛下成婚后,一直未曾圆房。她心急之下,在茶水中下了药……”
“可陛下却宁肯临幸当日的奉茶女官,也不肯碰阿姐……阿姐积郁成疾,虽享了皇后之荣,但不过数日便故去了。”柔妃淡色的眉峰轻轻蹙着,眼底悲凉,仿佛又望见了已故先皇后绝望倚窗的身影。
“是父亲非要将阿姐嫁给陛下,设计了他一道,他心中有怨,我知道。可阿姐也无辜……她夹在两个男人的权利之争中,身不由己,为此付出了生命,却没人记得她。”
褚景涟亦是头次听说这位未曾某名的姨母的故事,她抿了抿唇,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那名女官……?”
“那名女官,就是太子的生母。她后来被陛下封做宸妃,没几年得了疯病,也死了。”
窗下漏入的光照亮翻飞的尘埃,光线一点点暗了下去,灯烛次第亮起,摇曳生光。
两道人影投在苏绣百蝶屏风上,一坐一立,看似十分亲密。
褚景泽撩袍在床榻前坐下,从一旁的托盘上取下一碗米粥。他舀起一勺吹了吹,喂到封眠嘴边,“饿了吧?里面加了两滴槐花蜜,是你喜欢的味道。尝一尝?”
封眠偏头躲开,一双黑瞳牢牢盯着他,眼底燃烧着一簇小火苗。“为什么?舅舅待你不好吗?你已经是太子……”
“太子又如何?”褚景泽将勺子搁回碗中,碰壁当啷一声响,“他在一日,我便一日得不到我最想要的。”
“你到底……”封眠一字一顿问道,“还想要什么?”
他一双形状好看的眼睛望入封眠眼底,诧异地扬了扬眉,“我以为你应当猜得出。若父皇没有将你远嫁,或是允准你我余生相伴,或许我也不会走下今日这步棋。”
封眠看着眼前的人,身形样貌声音处处皆是熟悉的,但看起来却又是那般陌生。她咬了咬牙,颤声问道,“你疯了吗?”
“或许吧。”他竟笑了一下,“不过我倒觉得,也许我是太过像父皇了。但我应当比他好些,你我只不过是表兄妹,他可是……”
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褚景泽话语中暗藏的含义令封眠的瞳仁颤了颤,她语气虚弱道:“你不要胡说,你……”
“你觉得太后只是因为曾与安乐公主的母亲是死敌,才如此讨厌你们母女吗?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最宝贝最骄傲的儿子,竟对死敌的女儿念念不忘视若珍宝。”褚景泽截断了封眠的话头。
“你应当不知道。我出生时,险些便与母妃一起没了性命。是安乐姑姑一句话,不但救下了我们母子,更让我坐上了这太子之位,蒙父皇亲手养育。”
他俯身逼近了些,“她说,我像极了父皇年幼的时候。”
“你瞧,父皇这爱屋及乌的毛病,比我们想的还要严重。”他轻嗤一声,指尖轻抚过封眠苍白的脸颊,“安乐姑姑不过赞了我一句,他便将我认下了。时不时便领着我给安乐姑姑看,讨她一个笑脸。”
“可怜我那母妃,从一个小小的奉茶女官,成了这后宫的宸妃,起初不知有多高兴。她以为自己得了陛下青睐,竟有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爱着卑微如尘埃的她,愿意为她拂了高门贵女的面子。”
“她真心地爱上了父皇,
谁知父皇再未踏足她的宫门。宫人都道她失宠,暗地里头讨好罗家人,为难她。以她的出身,更无人为她撑腰。”
封眠记得宸妃,那是一个容颜衰败,有些疯癫的女子,多数时间都在廊下安静地烹茶。某一日炭火燃得旺,烧干了壶,险些引起火灾,舅舅还曾责备过疏忽的宫人,命他们不许慢待宸妃。
她艰难地开口:“或许,舅舅当时不知……”
生在宫里头的人如何不知拜高踩低的人性?更何况她隐约记得舅舅曾说,他幼时过得并不好,是母亲多番照顾,才护他平安长大。
褚景泽却道:“对,他当时不知,他只吩咐了宫人不许慢待,便将她当做了透明人,一眼未曾瞧过她。她痴心刚付,却成执念,偶然发现自己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安乐公主,怎么能不恨?不疯?”
“我因为安乐姑姑而受父皇青睐,她却一点也不高兴。她恨安乐姑姑,恨我,她甚至恨上了你。”
褚景泽回忆往事时,目中现出奇异的色泽,封眠指尖陷入锦被。
“你定然都不记得了,其实起初我真的以为杀了你,她会高兴。所以有好几次都想对你下杀手。可是你啊……”他抬起食指,亲昵地蹭了一下封眠的鼻尖,“你傻乎乎的,那么亲密地抱着我喊阿兄。”
还在母妃发疯时,冲进来护住了他。
那年封眠只有三岁,尚是不肯一个人睡觉的年纪,总百般赖着褚景泽。褚景泽想要趁夜里去看一看母妃,便只能先将她哄睡再出门。
那一夜小封眠居然学会了装睡,等着褚景泽走了,自己爬起来偷偷跟了一路,跟到宸妃所住的宫殿,正撞见她发狂的那一幕。
满宫的人都尖叫四散,褚景泽鲜少撞见她如此疯狂,一时忘了反应,想要上前制住她,又被宫人撞到了肩膀,推回原地。是小封眠像个小炮仗一样冲过来攥住了他的手指,使出全身的力气拽着他往外跑。
小短腿磕在门槛上就要摔个大马趴,还是褚景泽一把将小豆丁捞起来,抱在怀里跑了出去。
封眠确实不大记得那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了,她也从没意识到过褚景泽居然想过要杀了她。她印象里的褚景泽从来都是温和的,偶尔喜好逗一逗她,但无论他说什么,他都会尽力去满足。
不会这样,不会这样疯狂……
“我在父皇面前瞒下了此事,因为担心母亲会因险些伤了你我而受罚,你便也乖乖得守口如瓶。我想,有你在,我会很开心,便再没想过要杀了你。”
烛火噼啪作响,封眠失神地盯着摇曳的火光,好半晌才找回两人最初的重点,“可无论如何,你也不应……不应弑父谋反……”
他忽然擒住她下颌:“你敬他爱他,可知你父亲当年蒙冤之事,他心知肚明却选择袖手旁观?”
见封眠瞳孔皱缩,他继续道:“他从来就看你父亲不顺眼,安乐姑姑生产前,他是故意将你父亲支开。只是他没想到安乐姑姑一番生产如此凶险,竟丢了性命。”
“你以为他最初不恨你吗?他发了月余的疯,迁怒大将军,却还是没忍心迁怒你。也是因为你与安乐姑姑生得像极了。”他蓦地笑了一声,“我敢说,你若是倒霉些生得像父亲,绝无今日的好日子。”
他笑着看封眠一张脸血色尽失,指腹在她面上揉了揉,“别怕,现下是阿兄主事了,阿兄会一直待你好的。”
“我不好。”封眠身上虚软无力,想躲开他的手,却终是无力地倚在床头,“我从没怀疑过你……”
“却也没全然信任。”褚景泽轻轻一笑,“否则怎会瞒我矿洞爆炸、百里浔舟重伤之事?”
封眠攥紧了放在锦被上的手,“你全都知道?”
“我在北疆的眼线,比你们知道的还要多。”
封眠闭了闭眼,深深懊恼:“可笑我当初竟还求你给北疆送些官员……”
“这你大可放心,新去北疆上任的几名官员都是吏部精挑细选的,我可没做什么手脚。他们确实是目前外派官员中最优秀的。他们会代你照看好北疆的,往后你也不必忧心挂念,只需好好的,安心地陪在我身边就好。”
“我回不去,阿琢定会生疑……”
“别在我面前那样叫他。”褚景泽面色一冷,“你觉得我会轻易放过他吗?”
封眠想起罗家与阿尔纳部的勾连,脸色愈发惨白:“你做了什么?你和罗家与阿尔纳部做了什么交易?让他们甘愿与你们合作这么多年?”
“北疆十六城,我答应送给他们了。”
“你疯了!”血液一瞬间逆流涌上头顶,封眠双目赤红,“有多少大雍百姓宁死不肯投敌,你竟将他们拱手相送?你让百姓如何能信任大雍的君主?!你让他们怎么办!”
她一番声嘶力竭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胸膛急促地起伏着,险些跌下床榻。
“冷静些。”褚景泽将她一把扶了起来,“我只是将城防图和一些情报送到了他们手上。毕竟还有定北军守着呢,就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吞下来了。”
他是打着两败俱伤的算盘。定北军被北夷牵制着,便分不出心力来关注盛京的异变。而罗家在朝多年,亲信故旧满朝,再加之太子身份确属正统,若无人勤王,他顺利登基再轻易不过。
至于北疆,要么定北军被灭,阿尔纳部等北夷部族占了北疆十六城,但与定北军一战,他们必然也已元气大伤,新帝再派兵出剿,便可立大功一件。要么定北军拼死守住了城,但必然牺牲惨烈,新帝只需略略动些手脚,定北军便可改头换面,为他所用。
至于定北王一家,死在战场上或是死在战后的暗害,于新帝而言,并无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