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修途的声音平稳地从门外传进来:“明天拍第三十七场……”
但杭杨脑子有点说不出的懵。
小时候看的连环画里常出现这个场景:主人公脑袋左右各跳出一个小人, 两种声音争执不休、甚至缠斗在一起,把脑子卷成一团浆糊。
——同他此时此刻的状态一模一样。
他左边的声音全是嘈杂的碎碎念:我还没抓稳感觉,我怕接不住哥哥的戏, 以我现在的水准……
他右边的声音就就简单多了, 说白了就是对一句话的循环播放:我可以和杭修途演对手戏了,我可以和杭修途演对手戏了……
门外的声音停了停,突然放轻了点,最后落在蜻蜓点水般的一句上:“别紧张, 早点休息。”
杭杨花了一小会儿才从一大堆乱炖的情绪中缓过来,颤巍巍打开房门:当然,门外早已空无一人。
这一晚的冰敷很有效, 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 杭杨的背果然没有肿,他忍着点痛迅速穿好衣服,匆匆走向房门,谁知一打开,正对上气喘吁吁刚准备敲门的陈絮。
陈絮愣了一秒,然后火速掏出手机,说话跟扫射的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往外弹:“小杭老师!新的拍摄日程表清晨5:51的时候刚发过来,真对不住我刚刚醒的时候才看到, 你说他们怎么不知道给我打电话——”
“没事没事, ”杭杨赶紧拦住她继续“妙语连珠”, “我已经知道了, 昨晚也提前背了。”
“还有,因为后续的准备工作, 晚上才开拍……”
“这个我也知道。”杭杨点点头, “通知我看到了。”
陈絮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顿了一下,又一拍脑门:“小杭老师,你的伤——”
杭杨又赶紧打断她,伸出双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她声音小点:“没事,冷敷很有效。”
“那就好那就好。”陈絮捂着胸口,终于从紧紧绷住的状态中松弛下来。
傍晚,在去往片场的保姆车上,杭杨还在反复看剧本,但总感觉到有人的视线总似无意又像有意地往自己身上落。
他一抬头,正看见陈絮装作若无其事地撇开视线,谁知被逮了个正着。
杭杨:“……”
陈絮:“……”
“絮姐,”杭杨把剧本放在并拢的膝盖上,看着说不出的乖巧,“有什么事吗?”
“呃、呃、那什么,”陈絮一时间实在想不到糊弄过去的借口,索性一咬牙,“我就感觉你好像对挨打很有经验的样子,明明这么可爱,你爸妈居然下得去手……”
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直接没了声,眼神来回乱瞥,一脸的做贼心虚。
杭杨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在意这个,“噗呲”一下笑出声,满脑子被强行压抑住的惴惴不安似乎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他水亮亮的眼睛看着陈絮,一脸的真诚:“脸可爱有什么用,爸妈打我的时候又不打脸。”
这话,真的乍一听强词夺理,仔细一想又无可辩驳。
陈絮被他说熄了火,窸窸窣窣找出包里的保温杯递了过去:“小杭老师,我看你晚饭吃得太少,怕你顶不住,带了点你喜欢的香蕉牛奶。”
“谢谢絮姐。”杭杨笑着接过来,他放下早已烂熟于心的剧本,看向窗外:离片场已经越来越近了。
杭杨下车的时候,布景和道具老师们早就忙活上了,剧组里不少人都顶着巨大的黑眼圈,一看就是昨天半夜被电话打起来干活。
人群庞杂,已经快到晚上了,光线又差,但杭杨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找,一看就看到了那个格外扎眼的男人——杭修途。
他多看了两眼,才发现路导正站在杭修途旁边,他一边说话,两只颇显灵活的手一边在半空挥舞。
杭修途则一直沉默着,只在极偶尔的时候“嗯”一声。
——两人似乎是在商量事情。
杭杨强行迈开因为紧张沉得发麻的腿,拨开人流走了过去:“路导,杭老师,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害,”路导笑眯眯摆摆手,“年纪大了醒得早而已。”
杭修途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路导若无其事拍拍手:“来,你们赶紧去化妆换衣服,搞定了咱们先走戏!”
杭杨原本就吊起来的一颗心又颤了颤,他小心翼翼看了杭修途一眼,又火速把目光收回去,悄悄咽了咽口水:“嗯。”
所谓走戏,在不投入情绪的情况下商量走位和反应并不是什么难事。路丘在走戏阶段不太喜欢给演员过多限制,于是并不多说话,由着他们俩自己商量。
但偏偏杭修途不太爱说话,杭杨不太敢说话,结果三言两语就说了个差不多。
片刻的沉默后,两人齐刷刷同时看向路丘,眼神里的意思相当明显:赶紧开始吧!
呦,还挺默契。
路丘嘴角勾了勾,大喇叭一举:“来,各就各位,咱们来正式的。”
工作人员赶紧呼呼啦啦往外面撤,摄像老师迅速就位。
杭杨转过头,静静看着周围的动静,广袖下的手又有点微微地抖。
突然,他感觉到有什么按上了自己的领口,杭杨一回头,正对上杭修途突然压近的脸,呼吸瞬间一滞。
“绳结松了。”杭修途只简短说了四个字,他修长的十指在杭杨胸口翻飞。
杭杨眼神落在他低着头的侧脸上,又赶紧移开,漂亮浓密的睫毛不停地抖动,像只振翅的蝴蝶。
杭修途系了绳结,又轻轻理了理,低声说:“什么都别想,看着我。”
杭杨顿了一拍,突然觉得周遭的嘈杂声轻了:“嗯!”
“Action!”
深夜,一名家奴提着灯笼走在长廊上,偌大的王府黑成一团,就只有灯笼这点昏黄的烛光。
细看才看得到出,家奴身后还有一人,身着纯黑长袍,几乎融进了夜色。
家奴突然在一间房外驻足,“咚咚、咚咚、咚咚”两拍一顿,规律的敲击后,房门开了。
他冲身后黑袍人福了福身,提着灯转身走了。全程未说只言片语,甚至没抬过头,像一缕飘在王府的游魂。
黑袍人进屋掩上门,他放下兜帽,露出一张清俊秀逸的脸,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
杭杨手掩住口鼻,极压抑地轻咳了两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喘息:“见过世子殿下。”
漆黑的房间应声燃起了一抹烛火,顺势映亮了杭修途那张完美的脸。
年轻的世子随手放下火石,他长发披散,身上只披着一件纯黑的中衣,走到书案后的木椅上随意坐下:“我说过,无人时不必自称奴才。”
杭杨一瞬间被杭修途的气势镇住了,他知道网上对杭修途的彩虹屁:“帝王专业户”“天生的天潢贵胄”……总之怎么夸张怎么来,但不管怎样,都没有面对面对话来得冲击性大。他不自控地低下头:“尊卑不敢违,奴才就是奴才。”
谁知镜头外路丘突然喊停。
杭杨手心一下子攥紧,忐忑看着路丘拿着剧本走近:“路导。”
路丘指指杭修途:“你怕他是吗?”
“我……”杭杨脑子有点乱。
杭修途也从凳子上起身,他没有插话,只抱着手在一旁静静地看。
“你觉得叶璋怕贺乾吗?”路丘又问。
杭杨还说不出所以然。
“这两个人确实身份地位相差悬殊,表面上看,叶璋一个小太监,在安平王世子面前应该是弱势的、卑贱的,但要是只突出浮在表面的这一层,你觉得人物丰满吗?”
杭杨:“……”
“想想叶璋的出身、他的胆识和手腕,”路丘拍拍手里的剧本,“就算他为奴为婢、在宫里卑躬屈膝,这两人在某种意义上仍是平等的。”
路丘声音低下来:“你要理解,他心底始终有一份骄傲在的,我说过很多次,叶璋的人物底色里永远有一份从容。”
“给你一会儿时间想想,消化消化。”
杭杨努力让自己乱糟糟的脑子清明下来,他五指反复松开、握紧,松了松有点僵硬的肩颈,心里一遍遍默念着“从容从容从容”,使劲深吸两口气,示意路导可以继续了。
重来一遍,又到了这个位置——
杭修途悠然坐下:“我说过,无人时不必自称奴才。”
杭杨垂眸:“尊卑不敢违,奴才就是奴才。”
“你已经调到御前?”
“是。”
杭修途点点头:“此后盯着你的眼睛更多,务必小心。”
“殿下提点,奴才必牢记在心。”
“今天冒险喊你过来,自然是有必须交托的东西和当面说清的事。”杭修途从袖间取出一个锦囊,轻放在桌案上,他看向杭杨,微微跃动的烛光映在侧脸,整个人一半陷于明亮、一半没入黑暗。
“过来。”
杭杨走到桌案前恭敬跪下:“谨遵殿下调遣。”
数秒后,路丘的声音才落下:“卡。”
杭杨这才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他手脚都有点抖,不太使得上力。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拉住她的手腕,往上轻轻带了一把,杭杨一抬头,正对上杭修途的眼睛。
他看不清这双眼睛里的情绪,不知道有没有失望在里面,因此更觉得无地自容。
杭杨低下头:“谢谢。”
路丘还没发话,但杭杨知道自己演得很糟糕——至少叶璋本人就算再病弱,在主公起身的时候也绝不可能脚软。
压根不需要别人提醒,杭杨已经意识到:我……接不住哥的戏。
他脑子木了,冷汗一阵阵地往外冒,那边妆发老师急匆匆跑过来帮他补妆:“小杭老师热吗?怎么出这么多汗?”
杭杨无地自容,只能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还好。”
终于,监视器前沉默许久的路丘出了声,和昨天一样,他没斥责,甚至没多说什么,只点点头:“再保一条。”
但杭杨就是觉得,这比把剧本甩在自己脸上痛骂一顿还让他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部分想起来做实验的时候,老师在旁边盯着,把自己给写紧张了(笑)
第032章
今晚的几场戏拍完后已经接近凌晨了, 陈絮端着一碗米粉跟杭杨一起上了房车:“小杭老师,这是M市特色小吃,你尝尝?”
杭杨只摇摇头, 闭上眼睛, 头靠在座椅上。
不知道是不是妆造的原因,他脸色极其苍白,再加上人又瘦削,套在宽大的古装里静悄悄躺在座椅, 让人看着心惊胆战,像是轻轻一碰就要碎掉。
陈絮看着这位漂亮的瓷娃娃心里越来越慌,她端着一碗米粉, 声音都不敢太大了:“小杭老师?吃两口吧!本来工作量就大, 哪能老这么饿着,身体撑不住的。”
杭杨终于出了点声息,他头微微动了动:“你吃了吧,我明晚一定吃。”
陈絮还想再劝,被杭杨温声打断:“不好意思,我稍微休息一会儿,麻烦你到宾馆的时候叫我一下。”
大概是因为他声音里的疲惫太明显,陈絮没再忍心把他硬喊起来, 只点点头:“嗯。”
说实话杭杨演得不仅不算差, 吐字清晰、情绪到位, 放在同龄演员里已经算得上佼佼者, 更别说还是“第一次”正式演戏,在他人眼里可以说是天纵奇才也不为过。但在这个剧组里, 在周围一圈神级大佬的情况下, “中上”和“不错”就不代表褒义了, 甚至是一种罪过。
陈絮把杭杨送回房间后,又忧心忡忡嘱咐了几遍,给他倒了热水,才先一步回去了。
已经大半夜了,剧组的人都急赶着回去休息,不一会儿走廊里就没了多少动静。
“啪嗒”一声响,杭杨的房门突然轻轻开了。
他没换衣服,也没从电梯下楼,而是走向了安全出口,一身青袍像一只玲珑的小雀,脚步匆匆往楼下走。
杭杨一个人走到宾馆的后花园,他在一簇灌木后面慢慢盘坐下来,盯着不远处的一盏路灯沉默地看了会儿。
——然后被身后突然传来的一声巨大的“卧槽”吓了一跳!
杭杨浑身一震,几乎条件反射蹦了起来,回过头才发现一个体型魁梧的肌肉男正站在自己背后瑟瑟发抖——这不是林淮吗?!
“林……教练?”杭杨稍偏过头,试探着问。
听到他的声音,林淮才慢慢把三魂七魄扯回来,声音还抖着,甚至破了几次音:“杭、杭杨?诶呦我的老天爷,你大半夜蹲这儿干什么,衣服也不换换,你、你知道自己多吓人吗!”
看得出他吓得不轻,竟还有点说不出的娇俏?!
杭杨实在欣赏不来这种反差萌,索性收回目光,像刚刚一样抱住双腿,又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蛋”:“我来这儿……想事情。”
正常人想事情来这儿?
林淮眼神活像见了鬼,他再三确认这个人确实是杭杨,而且有影子、有气息、有温度,才哆嗦着在他旁边坐下:“我、我腿麻了,歇会儿。”
和平日里周到的礼貌不同,杭杨今天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坐着,“嗯”都没一声。
林淮这才“敏锐”地意识到:这孩子有心事啊!
他咳了声,开始自说自话地引出话题:“我刚被路导抓过去干了一天的苦力,你们剧组真离谱,怎么就突然换日程啊,这不难为社畜吗?都没人骂的吗?”
杭杨稍抬起头:“副导演有事。”
然后又不说话了。
林淮在心里磨牙,一边默念“这是过去的金主爸爸,也很可能是未来的金主爸爸”,继续说:“我本来前你进组以后就该走了,结果剧组给我开的酒店不知道为什么续到了今天,我一想,这么好的酒店可不能浪费啊!谁知道就多住两天还得多干活……”
他可算没白啰嗦,总算是听到了一声轻笑,杭杨微微扬起埋进臂弯里的脸:“娱乐圈里的人要是像你人设这么稳固就好了。”
林淮:“……”
这小兔崽子。
他又在心里磨了磨牙,顺着稍稍打开的话头问了下去:“心情不好?”
数秒的停顿后,杭杨终于有了动作,他伸出一只手挡在面前,透过指缝去看那盏昏黄的路灯——现在是冬天,那灯周围连只飞蛾都没有,更显得寂寥:“不是心情不好,是对自己有点失望。”
“?”林淮一愣,“不是,我今儿晚上收工的时候还听两个工作人员私底下夸你,一会儿说你能吃苦,一会儿说你演得好。人家可说了啊,这么多年,第一天在路导手底下不挨骂的新人,你算头一个。”
杭杨又沉默了一会儿:“不是不好,是不够好。路导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让我空降男二,不是为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叶璋。”
“你这——?”林淮一瞬间呆住了,他不是很能理解这种苛刻的自我要求标准,这不纯属跟自己过不去吗!
两人对着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林淮轻咳了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肯定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感觉温室里的娇公子哥儿一个,白白净净跟那个那个、刚出生的奶猫儿一样。”
杭杨小声:“我知道。”
林淮磕巴了一下,跟没听到一样继续说:“但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能吃苦,关键是吃了苦也不跟别人抱怨,完全看不出来是宝贝大的孩子。”
“每天训练完累个半死还非要去看你哥演戏,有时候片场没坐的地方,你一站就是几小时,腿麻了就靠着柱子站,也不吭声,”林淮的眼神越来越温和,跟他魁梧的身材一对比,真有点“铁汉柔情”那意思,“刚跟剧组小王聊天,说你拍挨打戏也是,一点不含糊,他在旁边光是看着都害怕。”
“按我的经验啊,像你这么肯下功夫的人,想做的事一定能成。”
杭杨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沉默的努力会被这么多人看到,这么说来也是……好像刚进组两天,周围大部分工作人员对他这个“空降兵”的态度已经好了不少。
“再说啊!”林淮手往后一撑,头仰起来,语气加重了点,“你怎么就……想得这么周到呢?谁要你活得这么小心翼翼、面面俱到呢?还‘路导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让你空降男二不是为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叶璋’,不是啊,我可敞开了说!这是他导演该考虑到的事,他凭什么要求你一个新人演得跟杭修途一样好啊?!”
他两手“啪”一拍,越说越义愤填膺:“这不离谱吗!”
“再说你也太自觉了,他都没明说的标准,你非要这么来要求自己,你累不累啊——诶呦卧槽!”
他突然一嗓子喊出来,又吓了杭杨一跳。
“你、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杭杨被他喊得呼吸一滞,一手按住太阳穴摇了摇头,心砰砰地乱跳。
林淮说话突然有点微妙地结巴:“没、没事,我看错了,那什么,我腿坐麻了,起来稍微活动活动啊!”
他话音还没落,人就火速爬了起来,“噌噌”往后面小跑了几步。
杭杨愣了一下,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怪,小声自言自语:“怎么跟有人赶他走似的……”
周围迅速没了声音,杭杨又把脸埋进了臂弯里,12月晚上的风实在算不得温和,带着寒意的空气刺得杭杨裸|露在外的皮肤一阵阵地生理性颤栗,但他就是不想回去。
可能只过了不到几分钟,杭杨又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伴随着衣料摩擦的声音,他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盘腿坐下。
“这么快。”杭杨头没抬起来,声音有点闷。
但和林淮平日里罗里吧嗦的风格不同,他只听到一声简短的“嗯”。
杭杨沉默了几秒,仰起脸:“你刚说路导不该拿我哥的标准来要求我。”
他顿了一下:“不是这样,是我要这样要求自己。”
“哗啦”旁边突然传来点声响,估计是林淮被这句大言不惭的宣言惊到了。
“我必须演好叶璋,我带着这样的想法、决意还有勇气走过去,”杭杨偏过头,声音轻下来,“但和我哥对视的那一瞬我就明白了,现在的我根本做不到那么完美。”
旁边人依然没给回应,但杭杨好像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倾诉欲,他继续说下去,乍一听语气理性,但又充满了飞蛾扑火般的炽烈:“我、达不到那个技术。”
“但我还是要演出来最完美的叶璋,不只是演给路导看,是给每个……在听到我名字后会发出质疑的观众,”他手不自觉地紧紧掐住了手边的一片草叶,“还是给我自己。”
“我有现在的杭修途不具备的‘武器’吗?”他微微偏过头,小小的背影看着竟有种一腔孤勇的味道,“我想是有的。”
*
时间倒回到半小时前。
刚收工的片场,路导还在对着监视器一遍遍看回放,眉头锁得极紧。
杭修途站在旁边,看起来并没有回去的打算,数分钟的沉默后,他先开口说了话:“其实杭杨演得不错。”
“我是为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叶璋’才费这么大劲把你弟弟拉来的吗?”路丘一记眼刀甩了过去,“今天他的表演,对,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这不就行活儿吗?那我从适龄的漂亮男演员里面随便拉一个来,调|教调|教,都能演个差不多,我为什么非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杭杨’啊?”
他手在桌子上“砰砰”地拍:“我是要他来成全一个独一无二的叶璋!”
杭修途皱起眉:“他的形象气质很符合人物形象——”
“对!他的形象气质明明那么符合,孩子人也有灵气,这都是加分项,但就唯独缺少一点东西、一点最重要的东西,”路丘双眼紧紧盯着杭修途,“他现在还没当自己是叶璋。”
“你什么意思?”杭修途脸色一点点沉下来,露出一切了然于心的表情,“那你下一步呢?是不是要劝他在戏外也持续演绎叶璋?”
路丘没说话,但沉默能说明很多问题。
杭修途浑身气压暴涨,他身上漆黑的长袍还没换下来,更显得压迫感十足:“这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杭杨本人超乎寻常的共情能力才是他的王牌,特别是对悲剧,”路丘语速越说越快,“我本来以为他一进组就能展现出来,现在发现似乎并不是,他需要一点引导。”
杭修途几乎气笑了:“文渊老师刚帮他调整过来一点这个毛病——”
“毛病?”路丘也一拍桌子站起来,两人剑拔弩张,“你告诉我体验派的演绎法是毛病?你小子有本事直接找斯坦尼斯拉夫斯基[1]当面去说啊?!”
“体验派就是技术达不到的情况下,透支身心去演绎角色——”
“呵!业界还没争出个所以然的东西,你倒是在这儿言之凿凿?”
路丘又一拍桌子:“我倒是让你按体验派的方法来演,你演得出来吗?”
杭修途被一下子哽住了。
“这就是天赋!这他妈就是天赋!”路丘把旁边可怜的小木桌拍得震天响,“还什么‘技术达不到’……老子还嫌弃你演戏匠气有余、灵气不足呢!就你这几年的角色,是,技术是牛逼是到了极点,你小子算是把“方法派”玩明白了,但你还知道‘创造性’这三个字怎么写吗?”
杭修途:“……”
“《执华盖》就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一个演员一辈子能在这样的剧组里演出一个那么有魅力、那么不一样的角色,这他妈叫机缘!”路丘越说越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喉咙里直接蹦出来,“你以为你在干嘛?你在抹杀一个演员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
路丘对着杭修途持续输出,嘴活像一柄持续扫射的机关枪,但杭修途却渐渐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
相反,他突然想起来杭杨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想起来他拼命恳求自己,想要出演叶璋的那个晚上。
杭修途像是突然打开了上帝视角,把这段时间的发生的事重新“旁观”了一遍,他这才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一直在替杭杨做决定。
自己一直以来的经验都是正确的吗?很明显,不一定。
就像“体验派”和“方法派”之间,孰优孰劣,这压根不是一个人能下定论的事……
那——他凭什么替杭杨选择人生呢?
“一切看杭杨自己。”杭修途突然轻声开口。
路丘已经快进入破口大骂的阶段了,听到沉默许久的杭修途突然开口说话,一时没刹住闸,愣了一下:“嗯?”
“你不许刻意引导,我也不会刻意阻拦,”杭修途看着路丘,语气不重,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杭杨愿意怎样演绎就怎样演绎。”
路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
“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突然同意杭杨出演叶璋?”杭修途淡淡开口。
路丘又愣了一下,怎么突然跳回到这么久之前:“为什么?”
“是杭杨非要接这个角色,甚至把自己弄进了医院。”
路丘呆住了:“……”
杭修途慢慢偏过头,看向酒店的方向:“他远比我以为的坚定、有想法,也远比你想象中的有力量。”
说罢,他转身就走,半点不拖泥带水。
路丘赶紧回过来神,冲他身后喊:“那、那也不能愿意怎么演就怎么演,他一个新人演员,凭什么啊!”
杭修途转过身:“凭他是我弟弟。”
路丘:“*&*#¥&!”
*
杭修途在酒店后花园听到林淮和杭杨的对话纯属巧合。
林淮发现自己后,很有眼色地赶紧撤了,他就一声不吭坐回林淮刚刚的位置,杭杨没发现人变了,杭修途也没提醒,而是静静地听他说话。
当他听到杭杨口中说出:“我一定要演出最完美的叶璋。”
杭修途突然有一瞬间的恍然,一个念头一下子冒出来:那就由他去吧,或许杭杨会成为胜于自己的出色演员。
于是他终于出了声:“嗯,你可以。”
杭杨的身体瞬间僵硬,头猛抬起来,颤巍巍地转过来:“哥……”
就在此时,一阵风突然刮过,杭杨倒吸了一口凉气,条件反射一抖,小小的身体紧绷起来。
一件带着温度的大衣“从天而降”把杭杨整个儿裹了起来,这是他第二次闻到那股极淡的雪松清香,一瞬间,就那么晃了神。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按你自己的想法来。”
杭杨像是有点不敢相信,盯着那双熟悉的淡棕色的眼睛,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两人都没再提演戏的事,只静静看着彼此。
杭修途身上只穿着一件纯黑的高领毛衣,他神情沉静,一双修长的手在杭杨身上|动作,把可能透风的地方都拢得严严实实。
杭杨突然把下半张脸埋进大衣的领子里,长长的眼睫垂下又迅速掀起,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像只受了惊的小鹿。
“哥。”他低下头小声喊。
“昨天拍的挨打戏?”杭杨感觉到哥哥的手落在自己头顶,轻轻揉了揉,杭修途声音轻下来,“疼不疼?”
杭杨突然抬起头,眼眶唰一下就红了,带着哭腔说:“疼。”
他跟所有人都说“不疼”“没事儿”,说多了自己都快信了,唯独在这里、这个人面前,故作坚强的城池堡垒全部溃不成军。
杭修途手一顿,然后沿着鬓角向下,抚上杭杨的侧脸,他脸生得这样小,似乎能这样轻易地握进掌心。
杭修途的拇指轻轻擦过他湿漉漉的眼角,话像是责怪,但语气却温柔得不像自己:“怎么又哭了。”
杭杨一下子扯开大衣,一头扎进杭修途怀里,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我、我明明不想哩、一到理面前就……”
这个怀抱太过坚实温暖,以至于他瞬间忘了初冬的寒冷。
杭杨感觉到有只手在自己头上轻轻地拍,杭修途的声音随之响起:“嗯,只在我面前哭。”
可能是又冷又累又饿,又连续两天睡不好觉,整个人突然松弛下来,杭杨突然就困了,他迷迷糊糊地抓着杭修途的毛衣,杭修途一手伸到他膝盖下,轻而易举把人抱了起来。
杭杨意识不大清明,只知道把脸紧紧贴着哥哥温暖的胸膛,只偶尔在梦中无意识地抽泣两声。
杭修途把自己的大衣往上扯了扯,尽量把怀里这个小团子盖严实。
凌晨两点,酒店外面人影伶仃,除了打盹的保安压根不见别人。
杭修途抱着杭杨,从漆黑一片的后花园慢慢走进了城市的灯火中。
第033章
早上, 陈絮咬着筷子的一头,呆呆盯着饭盒里满当当的饭菜,也不吃, 整个人看着失魂落魄。
“絮?絮?”唐伊挥手在她面前绕了绕, “陈絮!怎么了这是!”
“啊!”陈絮这才慌慌张张回过来神,赶紧扒了一口饭,“不好意思,发会儿呆。”
唐伊看着她:“我看你这两天都失魂落魄的……到底怎么了?”
陈絮一开始不愿意说, 翻来覆去就是一个硬邦邦的“没事儿”,被唐伊逼急了才犹犹豫豫来了一个:“小杭老师好像最近心情不太好……”
“什么?”唐伊挑了一下眉,“就杨杨那个好脾气, 他就算心情不好, 也大概率自己消化,不可能给你脸色啊?你愁眉苦脸做什么?”
陈絮实在纠结,甚至来不及醋一醋“杨杨”这个过度亲切的称呼,她抓了一把头发:“不是、不是说小杭老师心情不好,应该说一看见他我就心情不太好……”
唐伊差点一拍桌子跳起来:“卧槽!他那么可爱又省心,你怎么说得出口的啊!来来来,要不咱俩换换。”
陈絮脑子乱得快炸了:“不对,也不是这个意思——”
“絮姐。”杭杨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两人一齐看过去, 他还是穿着一身灰蒙蒙的小袍。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唐伊突然觉得他比前段时间更清瘦了些, 看他从初冬的晨雾中走过来,莫名像一只细雨里振翅的小青蝶, 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还没吃完吗?”杭杨朝两人吃饭的小桌上又看了一眼, 然后笑了笑, “那我先过去,没事你不用急,慢慢吃就好。”
陈絮愣了一下,才点点头:“我、我马上。”
杭杨走了约莫两分钟,唐伊才有点恍惚地收回视线,一只手默默按上了心口,就觉得这里堵得难受。
“我就说!”陈絮指着杭杨离开的方向,另一只手颤抖着抽出一张纸巾,眼眶瞬间就红了,隐隐还能看见点泪花,“这两天我一看见他我就想哭,他笑我更想哭,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唐伊没回答,而是盯着杭杨已经快看不清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半点才默默收回视线,喃喃自语:“我嘞个老天爷……”
*
今早拍的这场戏说简单也简单,只是“贺乾”跟“叶璋”在宫里的一次擦肩而过,但往往是这种每一句台词的眼神戏最容易NG。
贺乾在皇宫的小路上悠哉地走,手里一把沉香木制成的小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明明穿着一身板板正正的朝服,但偏偏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浪荡和随性。
秋日的晨雾中,一个身着青袍的小太监渐渐走近了,同所有不起眼的卑贱之人一样,他微驼着背、垂着头,脚下迈着碎步,见贺乾走近的瞬间就麻利地跪了下去,跟生来就没长骨头似的。
贺乾的眼神在小太监身上短暂停滞了一瞬,随即把玩着手里的小扇走了。
等脚步声逐渐远了,杭杨才从沾着霜的地面上渐渐直起腰。
路丘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监视器,攥紧了手里的对讲机:“镜头拉近!”
镜头又稳稳推近了些,杭杨略显苍白的脸占据了近半的构图,他盯着杭修途的背影无言地看了两秒,没有血色的唇角微微抖了一下。那双眼睛平日里无比灵动的眼睛,此时竟有些说不出的灰暗,真的像极了“麻木于宫墙中的四方天地,在人心惟危中失去了归处”。
“卡!卡!卡!”路丘砰砰拍桌子,本来就大的嗓门经过喇叭威力翻倍,震得周围人脑门“嗡嗡”地响,“过了过了!”
杭杨刚从地上站起来,那边路丘已经兴冲冲跑过来,在他背上“啪”一巴掌贼响亮:“太棒了!我说真的、我找不到词儿来夸你!诶呦我——”
“谢谢路导。”杭杨冲他浅浅笑了一下,“准备下一场吧。”
监视器后面,直到这一瞬,陈絮一直屏住的呼吸才颤抖着吐出来,镜头里面那人的身影实在是过于萧条,简直像一棵挂在屋檐底下的蒲草,她生怕下一瞬就生生折在自己面前。
这是演出来的吗?
陈絮有点傻:别说路丘欣喜若狂,自己仅仅在监视器后面看了点还没剪辑的母带,都被杭杨每一个眼神动作堪称恐怖的代入感震撼了,这种克制的悲凉感真的是他这个年纪能演出来的吗?
不远处,杭修途正慢慢往回走。
“杭老师。”他旁边饰演小厮的演员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句,但杭修途没有反应,像是没听到,眼睛直直盯着杭杨的方向。
这位年轻演员又犹豫了一下,咬咬牙,鼓起勇气,声音加大了点:“杭老师!”
杭修途这才有了反应,他稍侧过头,示意这位演员继续。
“您、您手里那扇子……”
杭修途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里的道具扇骨已经被自己捏的有点变形,他脚步一顿,随即轻描淡写地收回扇子,冲身边的年轻演员微微颔首:“谢谢提醒。”
随后直接去了道具老师那儿。直到下一幕戏开始前,都再没有同杭杨只言片语的交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天的拍摄内容格外压抑,明明已经到了初冬季节,W市却又迎来了几场连绵的阴雨,索性大部分情节并不需要什么艳阳高照的大晴天,这阴惨惨的天气倒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公作美”了。
两天后的中午,陈絮实在忍不住,抱着盒饭就去找了唐伊。
她把食盒往桌子上重重一甩,吓了唐伊一跳:“你这又是怎么了?这么激动!”
陈絮气势汹汹掰开筷子,把筷头往饭里一插,两只手捂住脸,使劲揉了揉,又给了自己颇为响亮的两下,才在唐伊目瞪口呆的注释下开口:“……是关于小杭老师的事。”
“杨杨?”唐伊头偏了偏,“我听说路导满意得不得了啊!每次一看见他眼睛就眯得找不着,跟瞧见一百万似的,我天天听剧组有staff老师说起他,说演到现在这个程度,每次开拍他往镜头里一站,不用什么台词,后面就能哭崩一片。”
“杭老师也不喜欢我每天在他身边照顾,我近距离看现场的机会还不一定有站姐多,”唐伊撇撇嘴,同陈絮凑近了点,“我就好了奇了,这到底真的还是假的啊?”
陈絮无精打采地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她举起手指了指自己有点浮肿的眼皮:“你猜我眼睛是怎么搞成现在这样的。”
“卧槽……”唐伊眼睛一点点瞪大,“真神了!长得这么好看,家里有钱,关键哥哥还是杭修途,这么多buff叠一块儿,当个美丽废物多好啊,怎么演戏还这么有天赋,上帝造这个人的时候是不是眼花了?!”
“行了别贫了,”陈絮有气无力地打断她,她又“啧”了一声,像是想找一个合适的措辞,“我给你讲个事。”
“嗯?”唐伊眼睛一挑,满脸都是:我倒要看看你家艺人前程似锦,你有啥好emo的。
“昨天中午,”陈絮咽了咽口水,“有人从后面吓我,突然来了个‘路导好!’当时吓了我一哆嗦,其实后面压根没人。”
她手在桌子上点了点:“小杭老师当场就往那人面前一站,笑得特别温和,说‘她胆子小,吃饭的时候别吓她。’”
“就、真的特别可靠……”
“砰!”唐伊面无表情把筷子往饭盒上一砸,“唰”起身就要走。
陈絮赶紧伸手扯住她:“诶诶诶小唐姐?!”
“放我走!”唐伊几乎动用了全部自制力才没有伸手打人,“你是来炫耀的吗?”
“真的不是,是真有问题,你给我点耐心!”陈絮最后赌上了两人几年来一起打拼的战友情才说服唐伊重新坐下来听自己讲。
“是这样,小杭老师人确实好。”
唐伊眉心一皱。
陈絮赶紧补充:“但按他以前有点跳脱的风格,八成会跟着一起闹一闹,这真的不像他!你懂我意思吗?感觉就像突然一下变沉稳了。”
“还有就是,”陈絮想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他平时也越来越寡言少语,弯腰低头走路,总喜欢安安静静站在角落了。最要命的是!有好几次快开拍了,副导演满剧组跑,结果找不着男二,最后发现人家一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她哆嗦了一下:“就跟叶璋上身了一样。”
唐伊眼皮抖了抖,原本不耐烦的神色迅速无影无踪。
“你是不知道,有几次我看到他,”陈絮说着说着又有点崩溃了,“我是真有点分不清眼前这人是‘杭杨’还是‘叶璋’……”
唐伊沉默了几秒,轻轻托起下巴:“八成是太入戏了。”
“是啊!”陈絮揉了揉已经乱七八糟的头发,“要是天天这样,戏演好了,人垮了,你说怎么办?!”
“没那么严重,”唐伊摇摇头,“这种类型的演员不少,人没你想得那么脆弱,再说杨杨是一次正式演戏,又是主演,路导他又会引导,出现这样的情况也正常、吧……”
“正、常?”陈絮眼睛瞪大了点,“我不太懂这个你可不要骗我。”
“那你找我是想怎么办?”唐伊问。
陈絮咳了一下:“这不是、想让你跟杭老师稍微提一下这个情况嘛,人家又有经验、又是亲哥……”
“啧,”唐伊眼睛眯起来,恨不得在陈絮脑门上来一下,“你是关心则乱,还是脑子间歇性不好使啊?你都发现的事。杭老师看不出来?还用咱们去说?”
“哦!”陈絮恍然大悟,一颗微微悬起的心慢慢落了回去,“那应该就是没什么问题吧。”
“行了,”唐伊舒口气,“少在这儿烦我了,滚回去干活吧。”
*
这几个晚上,杭杨都是枕着剧本睡着的,梦境往往杂乱而朦胧,梦里仿佛一切时间线都被拉长。
他常以旁观者的视角入梦,看到一个青衣小太监正跪在地上挨打,只是面容看不真切。杭杨再一晃神,自己已经穿进那小太监的壳子里,一道鞭子落在背上,他茫然地躬下身,一滴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没入衣领。
他在叶璋满是硝烟的人生中来回“游荡”:年幼时全族蒙冤被杀,被人解救,再到为报仇入宫为奴……来来回回地辗转流连,常常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枕头湿了一片,而自己的声音还哽咽着。
起初,杭杨确实有意在戏外也引导自己进入角色,比如刻意地少说话,刻意地微微弯腰,刻意举止上都有一种小心翼翼的紧绷感……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似乎不用演了,且不只是戏外,戏里更是一样。
开机前,杭杨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带着一层“静音加黑白”的滤镜,世界在他眼中出奇的静。
他突然想起来文老师曾经说过的话,那天他拍拍自己的头,靠在窗户旁边感慨:“你这孩子对悲剧的共情能力格外强,呈现出来的效果也极其惊艳,说实在的,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好事。”
到底是不是好事呢?杭杨自己也有点迷糊。
他抬头环视四周,在一片“黑白的默片”中,出现了一点色彩——杭修途来了。
杭杨的眼神瞬间亮了点,但又被他迅速压抑了下去,他只是走上前礼貌地点点头:“杭老师早。”
他头低着,所以看不见杭修途此时的眼神,还有他哥哥在半空中抖了一下、又迅速垂下的手。
“早上好。”片刻的停顿后,杭杨听见杭修途的声音,依旧是惜字如金。
不留意的话,旁人只会看见两人稀松平常问了个早安而已,但不远处揣着兜的路丘把全部过程净收眼底——太绝了!
这就是他要的“贺乾和叶璋”!
路丘觉得自己上辈子八成是拯救了太阳系,这辈子才遇上了这么“刚刚好”的俩人,他们当下的状态简直是从剧本里抠出来的两个人物:那么克制、但又令人沉沦的拉扯和碰撞!
路丘匆匆回到监视器前,打开喇叭前还清了清嗓子,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过度高亢:“各部门就绪!各部门就绪!”
“来!赶紧的!拍!”
*
又过了几天,请了两周假的李导提前两天到了岗。别的倒也没什么,只是看起来精力有点不济。剧组不少人问情况,他也轻描淡写地带过,只说不会耽误剧组进度。
剧组又分成了AB两组,重新开始录制单人戏份,杭杨以为自己会紧张,但他完全没有。
含章宫的花苑后,大片的木芙蓉在几日内陆续开了个遍,杭杨像是在朦胧的梦里见过大朵大朵粉白花铸成的花海,有孩子在花间嬉戏,谁知失手打翻了花盆,于是被母亲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
那上蹿下跳的奶团子到底是谁呢?叶璋还是自己?
杭杨发觉自己有点分不清了。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大片的木芙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滴泪顺着侧颊淌下,滴进了一朵花芯。
拍近景的摄像老师福至心灵,不等路导发话,就恰到好处地把摄像机推进了些,从面部特写不断下移,用一组完整的长镜头记录下这滴不期而至的泪。
“走吧。”杭杨再抬头已经面色如常,他对身边的小太监说话,依旧面带微笑。
搭戏的演员都没发现半点异样,继续按部就班地捏着嗓子说剧本里的台词:“哎呦喂,我说你真是败兴!”
杭杨不答,只微笑着看他。
小太监一甩袖,没好气哼了声:“行,走啊。”
“卡!”监视器后面路丘直接激动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把剧本摔桌子上,“牛逼!”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4章
《执华盖》全剧组都渐渐知道自家空降的新人男二是个奇才, 不只是导演和主演,不少表演经验丰富的配角老师也对此啧啧称奇,有的演完之后还拉着杭杨问长问短, 得知他师承文渊之后才感慨地点点头, 不再一个劲地追问了。
随着叶璋底层小太监的戏份差不多拍完了,杭杨终于不用每天任劳任怨、挨打受骂,平日里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不再常给人那种惴惴不安的惶恐感——活像找不到栖枝的小雀。
陈絮每天紧绷的心也慢慢缓和了些, 每天愁眉苦脸地翻剧本,看看自家小杭老师还有多少罪要受。
“他怎么这么惨啊,”陈絮哭丧着脸晃手里的剧本, “这人怎么这么惨啊, 这合理吗?”
“知道现在流行的人设是什么吗?”唐伊把她手里的剧本夺下来,平放在桌子上,“美、强、惨。我可跟你说,这戏剧情好、制作好而且杨杨老师演的也好,只要一播,他马上就能爆!”
“可是、可是这也……”陈絮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揉了揉脸,“这也太不容易了。现在我拿着这剧本, 就感觉跟捧着司命星君写的命格簿一样, 真的是战战兢兢, 天天祈祷他老人家可别折腾我们小杭老师了, 我真心疼死了。”
唐伊摆摆手:“那话怎么说的?想干大事的人,一定得先‘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 你是不知道我们杭老师刚开始演戏的时候——”
这边还聊着, 被人突然打断了:“片场那边在催了,絮姐看见小杭老师了吗?”
“哦哦,不好意思,”陈絮赶紧起来,“他刚说去花园那边走走,我这就去把人找来。”
她冲唐伊和前来通知的工作人员点点头,就匆匆去找杭杨。
陈絮沿着杭杨走之前指的方向一边摸索一边走,这边人渐渐少下来,声音也小了不少,今天天气不大好,天上黑压压的乌云镇在头顶,听说天气预报是有大雨。她稍放缓了步伐,深呼吸了一口,才慢慢往前走。
她在给小杭老师当助理之前也见过不少艺人,活泼的、沉闷的、有想法的、傻缺的、爱作的……她也曾经忐忑杭杨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事先听说了他是杭家的小少爷、杭修途的弟弟,当之无愧在金窝里长出来的凤凰崽。陈絮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一个难伺候的富二代,谁知道等真正见到了、接触了,他发现这位漂亮得出奇的小少爷脾气极好,为人特别和煦周到,以至于自己常有点惶恐。
不管什么时候,他待自己总特别礼貌,尤其注意不在过早或者过晚的时候麻烦自己,在一些日常琐事上还常常惦记着自己,总留神着不给旁人添麻烦,就说当下,杭杨去散心还特地把位置发给了自己,生怕自己找不到他人着急,妥帖乖巧得让人心疼。
陈絮绕过一处转弯,正看到杭杨的背影,他静静站在一棵光秃秃的菩提树下,半倚着树干,低头看着脚下,像是在发呆。
他沉默的背影太过单薄,整个人毫无违和感地融入了满庭院萧条的冬景,看得陈絮心一抽一抽地难受,想都没想就直直冲了上去:“小、小杭老师?”
杭杨慢慢回过头:“那边在催了?”
陈絮一瞬间差点忘了自己的来意,愣了一下,然后才赶忙点点头。
“那走吧。”杭杨大概整理了一下衣服,他现在身上穿的戏服已经比前期复杂华贵了不少,但奈何人太消瘦,就算黄袍披身上都显不出雍容。
两人静静往回走,陈絮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小杭老师……刚刚是在想事吗?”
“不算,”杭杨笑了下,“只是觉得这儿安静,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正巧在草丛里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小红灯笼,也不知道是谁扔那儿的,就想着快过年了。”
“快过年了……”陈絮咬了咬下唇,“也就不到两周了吧。”
“絮姐家在本市吗?”杭杨突然问。
陈絮摇摇头:“在M省,小四线城市。”
“那往返都得足足两三天,”杭杨食指点了点下巴,毫不犹豫说,“那下周絮姐先回家吧,没关系,我来跟我哥讲,不会影响你绩效的。”
陈絮愣了一下,她前些年每到春节前后都想方设法地请假,提前一两个月就开始发愁。但今年不一样,她每天看着杭杨,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放不下,下意识就说:“不用不用,谢谢小杭老师,我按剧组的时间来就可以。”
杭杨正想继续劝她,但片场已经快到了。眼看周围人渐渐多起来,喧嚣声也越来越大,杭杨于是只说:“那我们回头商量,絮姐,我先过去了。”
“嗯嗯。”陈絮冲他挥挥手,“小杭老师加油。”
看到杭杨走近,他明明迟到了,路丘也不生气,反倒笑意盈盈打断了杭杨的道歉:“在找感觉?”
杭杨笑了一下,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岔开了话题:“给大家添麻烦了,要不开始吧?”
“不急,群演那边还有些东西没弄好,咱们稍等会儿,”路导从兜里掏出烟,反正没了杭修途在边上,这儿他是老大,偶尔吸上一支,旁边人也只能默许,“接下来可是场重头戏,咱做好奋战一天的打算,一镜到底啊!大梁都压你身上呢,刚刚走的戏还记着吧?”
化妆老师已经上前帮杭杨补妆,他不敢大幅度动作,只小声“嗯”了一下。
“别太紧张。”路丘吞吐了一下云雾,化妆老师还是个年轻女孩,估计是被呛到了,手上的动作一顿,隐晦地白了他一眼。
路大导演正说在兴头上,估计是马上要拍相当关键的一场戏,整个人异常亢奋,完全没留意到,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这个阶段贺乾和叶璋已经政变成功,两人大权在握,你不是演那个整天灰头土脸的小太监,也不是在老皇帝面前靠一点小心思谄媚,你现在是贺乾身边的权宦。”
“大权在握的,明白吗?”路导讲戏一激动就喜欢手舞足蹈,“但叶璋作为一个深得皇帝信赖的大太监,他又那么清醒,不专权不弄权。”
“他这个人啊,不论贫贱还是发达,都有风骨在的……”
路丘还在滔滔不绝地分析,但杭杨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只偶尔“嗯、嗯”应上两声。
叶璋这个人,纵观全剧,几乎不存在个人独白、自我剖析这种东西。
一个原本千尊万贵的世家子弟,年幼就被灭了族,被贺家人救下后送进宫,忍辱负重在仇人身边服侍,慢慢成为了贺乾在皇宫中最得力臂膀。他费尽心机送贺乾上位,不图权柄、不图富贵,贺乾让他栽赃他就栽赃,让他杀人他就杀人,甚至就算让他去死,叶璋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每天说得最多的字就是“是”,日常弯着腰随侍他人身后,像一个没有声息的影子。
说真的,要是只看浮于表面的剧情,那就是个举世无双的工具人。所以观众认识这个人物只能通过演员细微的神态、动作和眼神变化,杭杨的表演就是展示人物深度的唯一窗口。
但是!当剧情进入中后期,叶璋隐忍受虐的戏份大都过去了,成了大权在握的东厂总管——贺乾稳固皇位的一把快刀。
他从受虐者变成了施暴者。
这时候,如何将这个刽子手的铁石心肠剖开一点点,适当展现给观众,如何让观众理解这样一个坏事做绝的“穷凶极恶者”,甚至为他而落泪,这就成了人物塑造的难点和重心。
这种地狱级的操作想想就难,也是叶璋这个角色前期迟迟定不下演员的原因之一。
很多演员往路丘面前一站,他总会这么想:“如果面前这人杀人放火,观众会愿意体谅他吗”,得到的答案往往是:我特么想一棍子敲死他。
但杭杨不一样,他往那儿一站,什么话都不用说,即使是拿着一把刀捅人,观众也大概率会下意识觉得: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这是杭杨先天气质上的优越之处,但塑造中后期的“叶璋”还是难度重重,路丘看着寡言少语的杭杨,心里紧张不已,但又暗暗兴奋地期待着他会用怎样的方式、怎样的状态来诠释。
他会像之前一样继续给所有人惊喜吗?
路丘控制不住想扭头去看杭杨,但又不得不尽全力克制一下,省得给孩子过大的压力。
但这很有可能多此一举——杭杨压根没在意路大导演,只静静站在原地。他一张脸被化妆老师挡住了大半,仅露出的一双眼睛好像在盯着不远处的一棵树顶,但眼神似乎又空空荡荡,像是什么也没看。
路丘一下子急了,一句“你刚到底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正要脱口而出,化妆老师正好突然后退了一步:“化好了。”
要知道剧情越往后,叶璋的身体状况就越差,所以化妆老师不但没给杭杨的脸增色,反而是遮住了杭杨脸上原本就不怎么明显的血色,让他看起来更加虚弱憔悴。
路丘看着杭杨突然露出的整张脸,瞬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路导,您看下还有什么要调整的吗?”化妆老师转向路导,但他像没听见一眼一言不发,倒像是……呆住了?
“路导,路导?!”她声音喊大了些。
路导这才突然回过来神,眼神一晃:“不好意思,你刚刚说说……”
“麻烦您看下小杭老师的妆容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化妆师又重复了一遍。
“不用了,”他毫不犹豫摇摇头,把手里的烟头随手往旁边的石柱上一按,他语气加重了点,总给人一种一语双关的感觉,“完美。”
数分钟后,其他部门也分别准备就绪,拍摄即将开始。
这段剧情的大背景是:贺乾政变成功,登基为帝,理所当然地,大批旧朝遗老誓死不肯易主,拒不承认新朝新帝。以前朝大学士方鸿祯为首,这批人大都德高望重,具有相当高的政治地位和号召力,若是默许纵容,一来面子上不好看,二来遗患无穷。
贺乾判断方鸿祯愚忠至极,绝无可能向新朝投诚,但碍于其影响,又不好直接降罪。于是直接把“灭族”的密旨轻飘飘扔给了叶璋。
便有了接下来这一幕叶璋登门杀人的一幕——
群演已经就位,路导专门从别处多了拉了些群演过来,街道上人来车往、好不热闹,为的就是突出贺乾登基后以雷霆手腕整顿吏治、轻徭薄赋,剜出了不少旧朝的毒瘤,民间也有欣欣向荣之势。
旁边的宅子上高悬着“方府”两个大字,杭杨抬头看了一眼,神色颇为沉郁复杂,俨然已经进入了状态。
又一堆群演穿着太监和锦衣卫的服制,浩浩荡荡站在“方府”门口,副导演已经把队列排得差不多了,就等着杭杨过去。
“差不多就绪了,”路导轻轻拍拍杭杨的肩,这一回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去吧。”
“小杭老师。”道具组的工作人员匆匆过来,送上马上要用的拐杖,“马车在那边,我带您过去。”
全部就位,刚刚还闹成一团的片场迅速安静下来。
只听一声:“Action!”
杭杨掀开马车的一帘,悠悠探出头起头,他明明那么年轻,一双眼睛却当真又一种行将就木的枯槁之感,不远处的陈絮心里突然一“咯噔”,慢慢攥紧了手。
“下车。”他轻声吩咐。
旁边有两个小太监赶紧上前,扶着杭杨慢慢下了车。
后面又有两人非常自觉地去砸方府的门:“叶公公亲自登门,贵人临贱地,尔等还不赶紧开门!”
砸了半天,里面才有了点动静,方家果然狂傲,门一开——居然只是个小书童。
这小书童倒也颇有其主之风,面对着一大帮来意不善之人也毫不畏缩,张嘴就骂:“不过一个阉人罢了!什么腌臜东西!也敢在我府门前狂吠!”
数秒钟的沉默后,杭杨突然开始低低地咳,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旁边的两个小太监也不敢上前嘘寒问暖,全场就那么静静等着他咳完。
终于,杭杨抬起咳出点血色的脸,勾唇微微一笑,那张脸极漂亮,却莫名让人觉得脊背生寒。
他抬起拐杖敲了敲方家门口的榕树,声音很轻,面上仍含着笑意,像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方家门口的树碍了我的路,进去,把人都杀了,别留活口。”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抱歉,因为这两天家里稍微有点事,所以更新量不大
明天应该就可以恢复6k啦!
爱你们么么哒
第035章
群演蜂拥上前, 刚刚开门的小书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刀“毙”于门前,大门口几个机位完美捕捉了这场大杀戮的开端。
大门“轰”一下被撞开, 群演呼呼啦啦涌进各房各室, 两个摄像老师也迅速跟上,富有质感的画面加上后期补配的音效——按剧组的摄影水平和后期技术,必能烘托出这场灭门案的惨烈。
但杭杨只停留在方宅的庭院中,一只手握着拐杖, 半倚在庭院中一棵将近三人合抱的老树上。他双目紧闭,脸又生得清丽,整个人像是同周遭正在发生的惨案撕裂开——给人一种近乎荒诞的岁月静好之感。
终于, 一队人马押着一对老夫妇踉跄走到杭杨面前。
“跪下!”为虎作伥的小队长气势很足。
“我方某人跪天地、跪君主、跪祖宗, 哪有道理跪这么个没根的阉人!”饰演方鸿祯的老演员天生一张正直且沧桑的脸,对“宁折不弯”这类角色的拿捏可谓炉火纯青,他梗着脖子朝杭杨碎了一口,当真像极了铁骨铮铮的忠烈之人。
镜头一转,给到杭杨的近景——
场景、人员、情绪全部完美地烘托就绪了,接下来就全看杭杨的表演能不能把这段戏推上全新的高度,但偏偏这个关键的地方编剧安排的台词依旧一日既往的少,纯靠“眼技”的话……杭杨可以吗?
人群中、监视器后面, 甚至于一向淡定的路导, 此时此刻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一片寂静中, 几乎只能听见风的声音。
杭杨终于悠然掀开了眼皮, 他真的把叶璋这个时期的身体状态演出了精髓,每一个举手投足都有种说不出的费劲感, 但又不会动作太慢让观众觉得拖沓。
他撑着拐杖直起身, 一步步慢慢走到那对方家老夫妇身边, 看得出大半重量都倚在手里那根木头上,但又偏偏执拗地拒绝了前来搀扶的两个小太监。
杭杨在他们面前站定,方大学士还在骂人,一字一句声若洪钟,竟比年纪轻轻的“叶璋”有生气得多。但他身边的老妇人却颤巍巍地伸出手,扯住了杭杨的衣摆,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留下两行泪,一双枯瘦的手竟将怀里的孩子高高捧起来:“求大人……留这孩子一名,他还不满周岁啊……”
旁边老演员猛转过头,怒目圆瞪:“你做什么!我方鸿儒宁愿断子绝孙也不向奸佞低头!”
杭杨却像没听到一样,慢慢费劲地蹲下身,他死水一样的眼睛居然起了点涟漪——这孩子同当年的自己太像了……
斗转星移,十余年间的经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叶璋”竟有一瞬间的恍惚:幼时全族蒙冤被杀,而今忍辱负重爬上了这般位置,兜兜转转,却又当了屠戮他人的刽子手。
机关算尽走到如今,也不过是一把趁手的快刀罢了。
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杭杨嘴角微微抖了抖,露出一个苍白至极、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监视器后面同时响起了一片惊叹声,路丘手一握紧:稳了!
但下一瞬,只见杭杨突然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上那孩子额顶的发旋。
坐在一边的刘导一愣,看向路丘:“跟剧本……”
“嘘,”路丘看都没看他一眼,“别出声,继续。”
演方家主妇的也是经验丰富的老配角了,当即顺着演了下去。
女人绝望到极致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希冀,她捧着孩子,胳膊抖着不停,一遍遍小声唤:“大人?大人?”
像是这么做能唤醒恶鬼的点点人性。
杭杨没说话,也没瞧她,只一遍遍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顶,从女人手中接过了啼哭不已的男孩儿。
他身体比濒死的枯木还要单薄,抱着个半大小子,整个人摇摇欲坠,但看向孩子的眼神却是柔软的。
“别怕,”杭杨捂住孩子的眼睛,低声哄,“别怕。”
大概是他的声音太过轻柔,那孩子当真止了啼哭。
杭杨袖间寒光一闪——划破了放在孩子脖子处的血包。
路丘对着对讲机大喊:“切近景!”
镜头由远及近,鲜红的“血”顺着杭杨的白到几近透明侧脸往下淌,像一株曼珠沙华,妖冶怒放。
他把孩子的“尸体”好端端放在院里院里一株桂树下,扶着树干缓缓起身。
他抬头看了看天,又用长袖掩住口鼻撕心裂肺咳了一阵,随即转身,一步一踉跄朝府门慢慢走去。
“调机位!”路丘对着对讲机骂,“拍什么侧身!拉远,拍背影拍背影!”
天色临近傍晚,镶在云边上的那抹红霞极漂亮,摄像从杭杨远去的背影直接续上了一段空镜,给了这段长镜头完美的起承转合。
“卡!”
在导演组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中,路导拍案而起,以得天独厚的大嗓门声压全场:“这个镜头他妈必能载入史册!把杭杨请过来!老子要亲吻他![1]”
但众人左右等了会儿,就是不见杭杨人过来,路导正拿出手机想打电话,杭杨的助理陈絮从人堆里有点艰难地挤出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对着一堆大佬战战兢兢开口:“路、路导实在不好意思,小杭老师可能那什么……他先走一、一小步……”
“哦、哦,”路导笑笑,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小事情小事情,孩子心里有波澜正常,本来今天就拍完了嘛,大家收拾收拾,今儿早点回去!算小杭老师给大家放个小假!”
众人雀跃起来,铆足了劲开始收拾东西。
陈絮一边赔笑脸,然后匆匆忙忙又从这群快乐的人里挤了出去,她赶紧攥着电话拨杭杨的电话,但和刚才一样:还是关机。
陈絮急得手都开始都,刚刚抹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正要再打一遍,一个陌生的号码突然打了进来。
她愣了一下,接通后,一个意料之外的低沉声音传出来:“喂,陈絮是吧。”
陈絮心里一咯噔,眼前有点发黑:“杭!杭老师!我——”
“杭杨在我这儿,他让我告诉你一声,让你不用着急,”杭修途用他标志性的沉稳声音继续说,总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定感,陈絮脑子里紧绷的弦终于慢慢送下来,“这是我的号码,你存着,以后有事别找唐伊,直接打我电话。”
挂掉电话后,陈絮还晕乎了一阵,然后才突然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把杭修途的电话存好。
她又盯着屏幕上的那串数字看了几遍,才小心翼翼把手机揣进怀里:我有杭修途的电话了……天呐,我有杭修途的电话了!
杭修途的保姆车里非常安静,两兄弟都在最后一排,杭修途坐在窗边,杭杨则静悄悄枕在他腿上,小毯子下的身体蜷成一团,连呼吸声都很轻,像只睡着的小猫。
杭修途一只手搭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一双眼睛里含着说不出的专注。
刚刚杭修途刚拍完一幕戏,正准备继续,像是冥冥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突然转过头,随即一眼看见了悄无声息站在大树后面的杭杨。清瘦的身体被树挡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就那么远远望着自己。
杭修途感觉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
他当即去找李昱强导演:“不好意思,李导,我今天有点急事,只剩一场戏了,明天我们抓一下进度,您看可以吗?”
杭修途鲜少请假,更别说耍大牌,在剧组风评好到可怕,李导自然不好拒绝,二话不说就点了头,工作人员也都稀里糊涂但兴高采烈地回去了,AB组齐刷刷早早收了工。
杭修途在前面走,杭杨很默契地在后面跟着,转过一面墙,眼看人流稀疏下来,杭修途才在一小片林子里停下脚步。
杭杨走到他面前,垂下去的头慢慢抬起来,眼里像含着一层雾气:“哥……”
“怎么脸色这么差!”杭修途心里一惊,条件反射把杭杨拉倒自己身边,一只手就能把杭杨的右手轻松包住,“手也是冰凉的。”
“没事没事,”杭杨赶紧摆手,左手在脸上使劲蹭了蹭,“是化的妆,哥你看!”
见杭杨擦掉一层薄妆之后露出带着点血色的肌肤,杭修途稍稍悬起的心才落了回去,他手落在杭杨头顶揉了揉:“为什么来找我?”
杭杨没说话,停顿了数秒,就在杭修途打算继续开口的时候,他突然先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哥哥的腰,整张脸埋进杭修途怀里:“……哥我累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他们都觉得我是叶璋,平时喊我都叫‘叶璋’或者是‘小叶子’,我自己也觉得好像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我突然就觉得好累呀。”
杭杨又抱得紧了点,杭修途感觉自己胸口处的布料有点微微地潮湿,但布匹是黑色,水渍浸在上面也看不出来,他索性当作不知道,只轻轻按住杭杨的后脑勺,像是鼓励他继续说又像是安慰:“嗯。”
“我突然就觉得好累啊……迷迷糊糊地我好像听见哥在叫我名字,特别特别清晰,不是‘叶璋’是‘杭杨’,然后再一晃神,我就到这儿来了。”杭杨的声音越来越软,刚刚戏中的霸气侧漏荡然无存,杭修途看着埋在怀里的弟弟,似乎又看到了当时蜷在家里沙发上的弟弟,软软的、可爱的、爱撒娇的……像个糯米团子一样。
“哥,我想你了。”杭杨脸在杭修途怀里蹭了蹭,像是突然害了羞,不作声了。
杭修途却轻轻把杭杨推开了些,他一只手抵住杭杨的下巴,极轻柔地往上抬了一点,两双漂亮的眼睛在霞光中对视,杭修途又揉了揉杭杨的头:“杨杨。”
杭杨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滴大滴的眼泪当场就落了下来,他“啪”一把捂住脸,声音里全是慌张:“不是的,不是的!哥我不想哭的……”
杭修途没说话,动作轻柔但不由分说地拉开了杭杨捂在脸上的手。
杭杨两只手被捉住,但还是躲闪着低下沾满泪水的脸,脑子里全是埋怨自己怎么这么不中用,但眼泪偏偏就像关不上的阀门,似乎偏要把大半个月来的疲惫统统流干净才罢休——
“没关系,”杭修途突然把杭杨一把按进怀里,杭杨昏昏沉沉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将他低沉的声音听得更清晰,“没关系,说好的,只在我面前哭。”
杭杨感觉自己浮浮沉沉的生命里从没见过这样一个能给人由衷安定感的男人,他紧紧抱住杭修途,像在风雨漂泊的海面上驶进了码头,从此所有风雨都不再可怕。
他靠着杭修途沉沉睡去,这么久了,杭杨终于又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清晨,杭杨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小杭老师,”电话那头陈絮的声音响起,“本来看昨天傍晚的时候已经放晴了,没想到半夜又下起来,今天可能要拍低74幕那场雨戏,剧组刚下的通知,说是之前有讲过备案,您早饭的时候再抽空把剧本过一遍?”
“嗯,好。”杭杨一边接电话一边换衣服,今天天气阴沉,但他却感觉整个人出奇地轻松。
吃饭的时候,陈絮一看见杭杨,眼睛竟一下子亮了起来:“小杭老师今天心情不错吗?脸色都比平时好了!”
“嗯。”杭杨浅浅笑了一下,似乎和做昨天早上没什么差别,但陈絮就是觉得和昨天早上有点微妙的不同,连带着陈絮的笑容都比平时热烈了三分。
“对了,今天拍什么雨戏?”陈絮凑上来问,“我看这场戏比较靠前,就有点担心……别又是什么、呃……”
杭杨轻轻翻过一页手中的剧本,小声“嗯”了一下,表情并没有什么大变化:“是要在雨里跪着,但也是年前最后一场难拍的戏了。”
“雨里跪着!”陈絮脸一下子垮下来,“怎么这样!”
杭杨轻描淡写打了一岔:“絮姐这是不听我后半句?之后任务不重,你家又远,就先回家吧,万一等春运附近耽搁了,叔叔阿姨多担心啊。”
“……”陈絮看着他,如果放往年,她可能会欣喜若狂地客套两句,然后一口答应,但她现在却做不到,“谢谢小杭老师,要不再稍等等吧。”
她又笑了下:“不急,这还有好些天呢!”
杭杨也不再劝,只是让她跟家人再商量商量。
饭后,两人走出宾馆,一股冷风当头刮上来,吹得陈絮浑身一抖,她看着杭杨,牙缝都在颤:“这这这,这怎么拍戏啊!别把人排病了!”
“没事,”杭杨宽慰她,“几分钟的戏而已,稍微撑一下就过去了。”
陈絮一路忧心忡忡到了片场,双眼一直紧紧跟随着杭杨单薄的背影,看他又穿上那件青灰小袍,陈絮心尖都条件反射颤了颤,她双手合十,心里一遍遍地念:一遍过一遍过一遍过……
伴随着一声“Action”,那边开拍了——
陈絮从来不知道几分钟有今天这么漫长,等导演的“卡”刚一喊出声,她就揣着毯子就冲进了雨里,把人连抱带扶地搀了回来。
路丘盯着监视器看了会儿,慢慢吐出一口烟,摇摇头。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裹着毯子的杭杨:“不行。”
陈絮正帮杭杨擦头,她感觉得到,尽管极力压抑着,杭杨的身体还是在微微颤抖,全湿的素袍紧紧贴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纤瘦得惊心动魄,仅仅一个低头,露出半截优美白皙的脖颈,无端端透出些支离破碎的美感。
从她的角度正看见,一滴水珠从杭杨发尖滴下,顺着他精致的鼻梁砸在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上。陈絮感觉自己心尖像被人拨了一把,软得一塌糊涂。疯狂想把面前瘦削的少年抱进怀里,让他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回点血色。
一瞬间,陈絮事后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谁给自己的雄心豹子胆,她回头就朝路丘没好气地嚷起来:“你没看他嘴都乌了吗!非把人造进医院是不是!”!!!
全场瞬间安静。
杭杨一听她这话喊出来,一口老血直接哽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好不容易“关系户”“空降兵”的传闻在剧组已经慢慢平息了下去,但他清楚别人看待自己的标准始终比对寻常演员严苛,随随便便就会有“耍大牌”或者“娇贵”的牌子插自己身上,摘都摘不下来。
他一把掀开毯子,因为在湿冷的地面上跪了会儿,膝盖还麻着,起身的时候甚至稍微踉跄了一下,他眼疾手快扶住凳子才不至于摔地上。
“我可以的,”杭杨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路导,没有问题。”
陈絮一下子清醒了,到底是个半大的小丫头,整个人一下子慌了。她哆哆嗦嗦低下头,不住地道歉:“对不起,路导,对不起,我真不是这个意思……”说着说着还带了哭腔。
旁边刘导突然弱弱地插进来一句话:“其实我觉得吧,温度确实有点低——”
但被路丘打断,他盯着面前两个年轻人叹口气,神色严肃:“我又不是故意难为你们,但是杭杨,你刚刚情绪确实没找准,痛苦还是太外露了,再压一点,压一点明白吗?”
杭杨赶紧点头:“我明白了。”
“好,各部门就位,咱们争取一遍过!”
妆造老师上前简单整理了一下杭杨的发套,他就迅速走进暴雨里,一言不发跪在宫门口。
“Action!”
陈絮急得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走,也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但她觉得足足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才终于从从路丘嘴里蹲到一个“过”字,她想得了赦令,拿着手里的毯子一个箭步冲进了雨里,把还跪在地上的杭杨裹了个严严实实,撸起袖子把他从地上硬生生扯了起来:“小杭老师!小杭老师!来,赶紧起来,咱们回房车。”
路丘目送着陈絮风风火火把裹成球的杭杨往房车里送,表情终于松弛下俩,又笑着点了根烟:“小姑娘工作确实上心。”
“杭杨讨喜,最开始来的时候谁都不喜欢空降兵,你看现在,只要是个活物都喜欢他。”旁边刘导意有所指地甩了他一眼,声音里有点说不出的阴阳怪气,“再说那孩子在床上躺了半年,本来身体底子就弱,为了演叶璋刻意保持这种清瘦的体态,咱们平时拍摄强度又大……就你今天这个折腾法,他明天八成要病。”
“我记得前几天杭修途还专门嘱咐过你,别的戏可以赶一赶进度,但这种折腾的戏一定慢慢拍,如果要拍两遍就拆成两天,千万别急,”刘导声音凉飕飕的,“你当时是不是答应得好好的?”
出乎意料,一向嘴上刻薄的路丘没反驳他,只沉默地吐了口烟,但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态……倒也不像是在自我反省?!
“老路,老路?”刘导背后毛毛的,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好预感。
路丘衔着烟,含含糊糊说:“这样,把叶璋生病的那场戏提前,就放明天。”
刘导眼角先是有点困惑地挑起,然后眼睛慢慢瞪大:“路丘?!”
路导“嗯?”了一声。
一声暴躁的咆哮震撼整个片场,正忙忙碌碌整理道具的staff们纷纷抬头茫然地往这边看
——“我操路丘,你他妈是畜生吗?”
杭杨在车上就一直昏昏沉沉,陈絮把熬好的姜汤端给他,杭杨硬着头皮喝了两口,实在灌不下去了,索性把杯子往旁边一塞,耍赖一样把头抵在靠背上,作势要睡觉。
旁边动静果然轻下来,但杭杨迷迷糊糊间听见旁边人在小声商量:
“脸是不是有血色了?”
“我看这,红得不太正常……”
有人小心翼翼把手落在自己额头上:
“诶呦!发烧了!”
“这可怎么办,给杭老师打电话吧……”
“不行,”杭杨不知怎么突然挤出点精气神,他努力睁开有点失焦的双眼,只小幅度地摇头,“不行,不行。”
他随便抓住旁边不知是谁的袖子,一个劲颠来倒去地说:“不行,不能找我哥。”
“小感冒没事的,睡一觉就好,别找我哥……”
现在才半上午,他知道了可怎么拍戏啊,该多担心啊。
杭杨脑子早就烧得转不动了,所有念头全是从骨子里的本能钻出来,他就抱着这点不愿说出口的小心思,沉沉睡了过去。
好在陈絮照顾得周到,他吃了药、发了汗,第二天一早温度已经退了不少。
陈絮站在杭杨床头,拿着温度计:“37度8,低烧。”
她把杭杨的被子往上掖了掖:“小杭老师,休息一天吧,我帮你跟路导请假。”
杭杨沉默了几秒,突然掀开被子撑着床勉强坐起身:“我自己来跟他说吧。”
他两眼还有点隐隐发黑,摸索着从枕头下面拿出手机,随手解锁了,递给陈絮,声音喘得厉害:“帮我拨一下号就行。”
“喂,杭杨啊,这么早有什么事吗?”路丘在电话那头笑眯眯问,然后,他像是刚突然想起来,“哦对,你昨天淋雨了,没感冒吧?”
杭杨:“路导,其实我——”
“错位了错位了!那边的,干什么呢!都上点心!”路丘的声音突然遥远起来,像是在对着哪吵嚷,半晌,他重新凑回手机,“杭杨你刚想说什么?”
杭杨:“……路导,这么早就开始布景了吗?”
“哦,是,”路丘轻描淡写带过去,“我听你声音有点哑,是不是身体有点不舒服,那这样,拍完早上这场咱们就休息。”
杭杨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嗯,谢谢路导。”
他放下手机转向表情变幻莫测的陈絮,轻声说:“就一场,咱们拍了就回来。”
“怎么能这样!”陈絮语气愈发激动,“小杭老师!你听没听出来他意思,他就是不想让你请假!这是人吗!”
她拿出一直滴滴响的手机一看,整个人仿佛气成一座冲天的活火山:“你看!拍的戏都调整成病中戏了!这他妈什么意思啊!”
“不行,”陈絮一咬牙,“咱们必须得找杭老师!”
“等等,”杭杨吃力地把她的手按住,“路导就这样的人,之前也是特别追求沉浸和逼真,确实不是专门针对我们。”
“这不是针不针对的问题——”
“但会让我哥很难办,”杭杨闭眼靠着床头,轻声说,“他们之间因为我已经吵过不知多少次架了,我哥既是导演之上的制片,又是导演手下的演员,他在剧组有太多心要操、有太多关系要平衡了,真的,咱们先别麻烦他了……”
“但是!”
“一场戏而已,很快的。”杭杨睁开眼,冲她笑了笑,“咱们快去快回吧。”
到了片场,路丘也看出杭杨状态不太好,也尽量少折腾他,赶紧开拍。
杭杨静静站在墙边,今天没下雨,但温度仍然很低,他身上衣服却单薄,整个人几乎在瑟瑟的寒风中冻木了。他一手深深扣进残破砖瓦长者草的夹缝间,强撑着不让自己提前倒下,眼前一片雾蒙蒙的黑,所有东西像是被镀上一层光怪陆离的光晕。
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晃动,整个人像狂风骤雨中的一株蒲草,看得让人心揪得慌。
“老路,”刘导声音有点慌,一把扯住路丘的领子,“老路,这孩子有点不对啊!”
路丘一开始盯戏就像魔怔了一样,专注得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盯着显示器没理他。
“路丘你他妈的,要是出事了——”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人群里,陈絮紧咬着下唇,哆嗦着悄悄拨通了电话:“杭老师,麻烦您尽快过来一趟,小杭老师病了,真的撑不住了,求您赶紧带他走吧。”
她听到对面声音突然变大:“定位!”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6章
“我去你奶奶的, ”刘导一把推开路丘,夺过对讲机大喊,“卡卡卡!赶紧去把人扶着!打120!赶紧的赶紧的!”
旁边工作人员也慌了, 有些人没反应过来, 道具组跟摄像老师举着东西呆在了原地,周围有部分人一窝蜂涌上去,其他不知道情况的也来来回回跑着问,全场搞得乱糟糟一团, 也不知道最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陈絮在人群里挤得满头大汗,她拼了命往前走,大声喊:“我是小杭老师助理!麻烦让开一下!让我过去!”
但周围人实在太多了, 她一口气像是被压在胸腔里, 提不起来也咽不下去,喊出的声音都像被压着转的破风箱,沙哑且支离破碎,周围人压根没什么反应。
陈絮快急疯了,她又担心又难受,几乎气都喘不上来,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乱哄哄的人群后面响起:“安静!”
短短两个字, 并不尖锐、甚至没有嘶吼, 但声压极强, 甚至于不靠扩音装置就盖住了全场, 充分展现了一个演了无数帝王的优秀演员出色的专业度和台词功底——全场瞬间安静。
陈絮欣喜若狂地努力扭头:“杭老师!”
杭修途像没听见一样直接向人群中间走,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 还是全身上下令人胆寒的煞气, 左右两侧人自觉排开, 甚至都下意识往其他人后面躲,想尽可能离杭老师远一点,人群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让出了一条路。
他撩起有点碍事的衣摆,匆匆走到最中间靠墙边处。
记忆中的小弟弟每次见到自己眉眼总会迅速弯起,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像盛着光,他会兴高采烈地冲自己招手、或者开心又羞涩地看着自己,然后用他朝露一样清甜的声音叫:“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紧闭着眼睛靠着墙根滑坐在地上,白皙的肌肤上染上了不正常的嫣红,他坐在那儿,连呼吸的幅度都很轻,比酣睡的猫儿还安静。
杭修途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焦心过,骨血像被人一寸寸抽去了,只剩下令人战栗的冰凉,他混混沌沌的脑子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动作冲了上去、有没有失了风度,谁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么急迫:“杭杨!”
好在杭杨对这个声音有了反应,他慢慢撩起眼皮,布满水雾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对准焦,他像条件反射一样对杭修途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声音很轻,像一滴砸在窗玻璃上的春雨,马上就要四散碎去一样:“哥……我有点累了,你、你能带我回去休息吗?”
杭修途眉心猛地攒起,他极力控制才能让自己的双臂不抖,他轻柔但坚定地把杭杨涌进怀里,极温柔地拍了拍他蝴蝶一样漂亮单薄的背:“走,哥带你回家。”
杭杨脸伏在杭修途的颈窝里,他带着高温的颤栗吐息轻轻拍打在杭修途脖子的肌肤上,像吹散了一把桃花。
他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微笑,然后再次安然地闭上双眼:“嗯。”
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声已经很近了,杭修途把杭杨稳当当抱起来,在所有人或诧异、或猜疑或担忧的眼神中沉默地走了出去,陈絮这才抹着汗气喘吁吁走近,她上气不接下气:“杭、杭老师!”
“你跟着。”杭修途并未停下脚步,他明明抱着一个人,步伐却快得出奇,陈絮得小跑才能跟上。
救护车后门打开,但只允许一名家属跟随,杭修途只跟陈絮简单交代了一句“打车过来,奖金和加班费全部另算”就火速上了车。
由于杭修途的身份和影响力,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混乱,救护车直接停在医院后门,从VIP通道把人送了进去。
杭修途眼看着一堆人在自己面前忙忙碌碌,他五感像全蒙着一层无比细密的纱,所有景象都有种说不出的朦胧扭曲。
但似乎又像是出于本能,他“看见”自己以几乎可怖的冷静将一切有条不紊安排妥当:他打电话通知蓝新荣,提前通知他处理可能出现的照片和恶意营销,并在此人喋喋不休地追问前挂断了电话;并迅速领后自己一步赶到的陈絮去见急诊医生,把这两天杭杨的情况说明清楚;甚至通知了黎叔把今后几天杭杨的衣食安排妥当……
直到医生站在面前明确告知自己:“患者只是重感冒加过劳导致的供血不足,所以出现休克,但处理及时,不会产生严重后遗症——”
杭修途这才感觉隔绝自己五感的那层纱像是被突然扯开,一瞬间,所有的声音、眼前的色彩,甚至是混杂着消毒水的空气当头撞过来,他高大的身体猛晃了晃,扶住墙壁后剧烈呼吸了两口,才从失态中迅速恢复过来,杭修途稍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领:“不好意思,您继续。”
急诊医生当然见惯了这种场面,只淡然点点头,就继续:“接下来几天会出现一些正常的后遗症,比如四肢无力……”
杭修途感觉到自己兜里的手机在振动,他冲医生稍作示意,取出手机走到房间一角,拿出来一看——上面赫然“路丘”两个大字。
杭修途没有半点犹豫,当场面无表情挂断了电话,然后迅速拨通了唐伊的号码,她那边还非常嘈杂,应该是在片场:“喂!杭老师!我刚听他们说您去了B院,我马上赶过去——”
“不用急,”杭修途打断她,“你先去找路丘,告诉他自己过来,当着我的面解释。”
唐伊:“???”
她心脏一紧,说话都有点结巴:“不、不是,杭老师!”
“把原话重复给他。年终加钱。”杭修途淡淡补上,并在唐伊雀跃的声音里挂了电话。
他这才一手抵着墙长长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慢慢按上微微跳动的太阳穴,半眯上眼睛沉默着抵御突如其来的一阵耳鸣。
旁边急诊医生看着他的状态轻声开口:“杭、杭先生,我看您的状态也很疲劳,要不先去休息一下,换一换衣服?您看您身上的服装实在很突出……”
“抱歉,”杭修途虽然疲惫,但大概是良好的修养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就算衣着略显狼狈,整个人依旧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风度,“给医院添麻烦了,我马上去收拾一下自己。”
“好,我带您走员工通道去更衣室,您的弟弟已经转移到普通病房,住院部1303,应该今晚就可以退烧,您不用着急。”
杭修途点点头:“好,多谢。”
等一切收拾妥当,杭修途去到杭杨的房间时,陈絮正守在杭杨的病床前,她眼睛肿的很明显,一点淡妆早就花得不像样子,看到杭修途一进屋,这小姑娘“噌”一下站起来,眼睛里迅速盈满一汪水:“对不起杭老师……”
“辛苦了。”杭修途当即打断,他摆摆手,“你先回去休息吧,杭杨跟我提过你家在外省,明天就买票回家过年吧。”
陈絮一愣:“但、但是小杭老师——”
“杭杨年前不会回剧组了。”杭修途声音平淡,但带着极强的可靠感,令人不由自主相信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必定实现。
“好、好……麻烦杭老师了,有需要随时打我电话。”陈絮有点迷糊着点了头,她慢慢收拾了一下东西,半喜半忧地看着杭杨,走到病房门口还忍不住回头再多看两眼。
最后咬咬牙,轻轻合上了房门。
房间安静下来,杭修途缓步走到杭杨床边,在凳子上坐下来,每一个动作都极轻。
病房了开着暖气,温度不低,杭杨打针的手露在被子外面,体积庞大的滞留针扎在那只清瘦的手上,看得杭修途心尖莫名一颤。
他伸手轻轻拂过杭杨白皙的脸,如医生所说,热度已经退了不少,杭杨脸上那抹不正常的嫣红也褪去了,他小小的一团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看着说不出的乖巧可怜。
“怎么又进这儿了,”杭修途又轻轻拢住杭杨因为输液有点冰凉的手,动作比上次娴熟了不少,“今年已经是第三次,怨哥哥。”
他声音轻下来,跟哄孩子入睡一样,平日的杭修途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琐碎的废话:“明年争取一次都别来。”
杭修途停顿了两秒,在杭杨的额头落下极轻的一吻:“那就当你默认了。”
突然,门外传来略显刺耳的说话声,杭修途皱起眉,下意识觉得不太对。
他匆匆走出门,果然看到路丘正往这边过来,旁边还跟着被硬拉来的倒霉蛋——刘绍武刘导。
路丘一看到杭修途,迅速挂上有点僵硬的微笑:“诶呦,修途啊。”
他迅速把手里的花跟果篮递过来:“我们来看杨杨,刚在护士站打听的病房,也不知道方不方便……”
杭修途懒得跟他虚与委蛇,一双瞳色极浅的眼睛在医院的白光灯下更显得冷淡,面无表情扫过来的时候,让人感觉手脚都在生寒。
“东西扔凳子上,”杭杨语气很淡,“人过来,别站门口。”
杭杨进的是vip单人病房,庞大的整层楼只安排入住了3人,每个病人都有较大的独立活动区域,杭修途把两个导演带到这段走廊尽头的窗户处,确定不会吵到杭杨,才冷冰冰开口:“说。”
路丘愣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
“没话说吗?”杭修途又问了一遍。
“不不不,不是,”路导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他一边腹诽到底是什么家庭能教出这么恐怖的孩子,一边陪着笑开口,“我真的不是刻意折腾杭杨,昨天那段雨中戏也只拍了两遍,今、今早还跟他通了电话,以为没多大问题……”
杭修途冰冷到略显无机质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他;“陈絮说杭杨本意是跟你请假,但你言语间阻拦意味非常明显,是吗?”
“呃,”路丘没想到他说话能直白成这样,半点情面都不留,额头的汗流得更快了,“我只是、呃,就是用常识判断他只是有点感冒嘛!今天也只排了一场戏而已!”
他路丘是什么人,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在别人的压迫感下讲话了,压根不习惯赔笑脸,越说越破罐子破摔:“作为一个演员有时候勉强一点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是,我是觉得他稍微带点病来演更能进入状态,这算很离谱吗?至于你现在、你、你——”
路丘正说到暴躁出,抬头一对上杭修途的眼睛,满身的气焰一下子灭了个干净,卡着个“你”字半天说不出下一句。
“说完了?”杭修途平静问。
他抱在胸前的双手放下来,三人同时陷入短暂的沉默,走廊上的声控灯灭了,窗外夜色已至,一片无声息的黑暗中杭修途那张俊朗的脸突然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感。
路丘几乎是无意识地倒退了两步,嘴张着,但却蹦不出来一个音节。
走廊上的灯霎时应声亮起——
“杭杨状态明显不对的时候为什么不叫停?”
“没问清演员病情的情况下逼人来片场算正常?”
“我之前有没有告诉你杭杨身体底子不好?”
杭修途“砰”一巴掌拍上旁边的墙面,刘导本来低着头偷偷靠在墙边,只感觉身体一麻,整个人瞬间弹起来。
“说话。”
“……”但路丘什么都说不出来,整个人几乎被这股骇人听闻的压迫力吓懵了。
“路导,”杭修途的失态永远短暂,他轻轻收回手,用堪称风度翩翩语气说最狠的话,“处于对全剧组和投资商的责任心,更因为我我不想辜负我弟弟的心血,我们会继续参演《执华盖》,本人作为制片,该给的资金、该出席的仪式跟后续宣传绝不会缺席,您大可放心。”
路丘耳朵还“嗡嗡”地响,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理解这段话的意思,就听见了杭修途的“但是”两个字——
“但是,”杭修途声音沉下来,“我们之前谈妥后续合作的两个项目我会马上撤资。”
“你怎么能!”路导几乎不管不顾地吼出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多不负责任!这么好的两个本子会流产,我们团队多少人的心血都白费了!我问了护士站,说其实就是个重感冒而已,你至于——”
“不负责任?”杭修途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度,把路导死死压制下来,“路导觉得自己有资格这样责备我吗?”
他冰刀一样的眼神落下来:“钱、资源、人脉都在我手上,路导觉得自己有资格替我决定用法吗?”
他字字铿锵:“你觉得自己有资格在杭杨的病房门口说‘这只是个感冒’吗!”
“刘导,”杭修途冰冷的眼神转向刘绍武,看得人瞬间一激灵,“您作为路导共事多年的好友,麻烦您教教他从艺之前先学会做人。”
“你!”路丘快气炸了,这已经等于指着鼻子骂他不是东西,但被刘绍武猛扯了一把衣服。
刘导在他肩膀上猛来了一拳,越说越激动:“你他妈能不能闭嘴啊?你怎么就这么固执!你把人家弟弟搞进医院,人家撤资不正常吗?你他妈这副样子给谁看呢!我告诉你,是你!你导致我们团队多少人的心血都白费了!原来没出过这样的事吗?我说过你多少次,每次都是人家演员忍忍然后过去了,路丘你他妈想想自己缺不缺德啊!天天‘为了艺术为了艺术’,人家为了艺术折腾自己,你个混蛋为了艺术折腾别人啊!”
刘导在路丘面前一向跟孙子一样,突然爆发出的一长串铿锵有力的骂声,当真把路丘给骂呆了。
“走!”刘导拉着他的衣领往电梯方向去了,“可别在这儿丢人了!”
他冲杭修途狼狈地示意了一下,拖着路丘赶紧下了楼。
13层终于重归于安静。
过了会儿,旁边才有小护士这才敢小心翼翼地上前,弱弱开口:“杭、杭老师,那个,这还有别的病人,麻烦您声音稍微小点……”
杭修途冲她歉意地笑笑:“实在不好意思,没有下次了。”
小姑娘脸一红,闷着头“嗯嗯”了两声,就慌慌张张走了。
杭修途揉了揉太阳穴,走回病房门口,谁知一打开门,杭杨已经已经从病床上坐起来,冲他笑着说:“哥,你回来了?”
“杭杨!”杭修途四五步就冲到了病床边,“快躺下!”
杭杨摇摇头,嘴唇还苍白着,越看越惹人疼:“哥,躺久了,我想坐一会儿,你帮我把床摇起来吧。”
杭修途点点头,把床升到恰到好处的位置。
杭杨靠在枕头上,看着杭修途忙前忙后,眉眼突然无声地弯起。
“笑什么?”杭修途问他。
“我就是觉得,”杭杨眨眨眼睛,“全世界能这么差使杭修途的可能就我一个人吧。”
杭修途嘴角勾了勾,在杭杨病床旁边坐下,修长漂亮的手帮杭杨娴熟地掖好被子:“我的荣幸。”
杭杨又“噗呲”笑出声,他用没打针的右手轻轻按住杭修途的手,声音软下来:“哥,你刚刚跟路导吵架了?”
“吵到你了?”杭修途赶紧问。
杭杨摇摇头,他把杭修途的手按紧了点:“哥,别跟他生气。”
杭修途眉毛一挑:“你让我放过他。”
杭杨又毫不犹豫地摇摇头,看着杭修途笑起来:“我是不想让你生气,跟他什么关系?我不想你担心、不像你难过,也不想你生气。”
杭修途一瞬间愣住了。
杭杨低下头,右手轻轻按了按杭修途的食指指尖,小声说:“哥我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7章
杭修途嘴角慢慢往上提了提, 他看向杭杨,眼里满是无声的温柔,像蒙上了一层柔婉的月色, 杭杨从这个角度看过去, 突然觉得他的眼睛跟高悬在窗外的月亮有“异曲同工之妙”,嘴边的笑意也不自觉越来越明显,两兄弟就这么沉默着对视了会儿。
突然,杭修途伸出手, 杭杨条件反射往后躲了躲,但哥哥修长的手坚定地追了上去,把杭杨鬓角旁散乱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这一遭下来, ”杭修途终于开口, “倒可算是彻底出戏了。”
杭杨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估计是太心虚,声音糯得像团糯米糕:“我、我……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杭修途轻笑出声,“那晚在林淮面前,不是说得跟马上要就义的勇士似的?我都被你说动容了,现在心虚什么?”
杭杨脸瞬间爆红, 几乎能看到他头顶一圈圈腾起的蒸汽, 他猛一起身就要去捂杭修途的嘴:“哥!”
好在杭修途眼疾手快, 一把攥住他纤细的手腕:“还打着针呢, 小心些。”
见杭杨委委屈屈别过脸,他声音轻下来:“好好好, 是哥不好。”
“但有些老生常谈的话我还是要说, ”杭修途语速不快不慢, 让人莫名想起山涧上的溪水,明明是在说教却不让人觉得厌烦,“入戏快是好事,演员沉浸式表演是好事,极强的共情能力也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天赋。但你出戏也必须要快。”
他轻轻按住杭杨的下巴,把这孩子别到另一侧的脸扭过来,同自己四目相对:“我是你亲人,我要为你未来考虑、为你的身心考虑,不能由着你胡来。”
杭杨目光躲闪,轻轻垂下漂亮的眼睫:“但、我,对不起哥,我可能……”
杭修途眉心轻轻攒起:“我前两天去找过文老师。”
杭杨突然睁大眼睛,诧异地看向杭修途:“哥!”
两天前:
文老师自家的小院里,一辆沾满灰的奥迪在门口停下来,杭修途从灰扑扑的小轿车上下来,冲院子里躺椅上的文渊点点头:“文老师,多有叨扰。”
文渊慢慢睁开眼睛,冲自己对面的小木椅指了指:“坐。”
杭修途敏锐地发现面前这张小石桌周围摆了三把椅子:“您还约了客人吗?”
“唔,”文渊含糊地点点头,“帮你喊的,马上到。”
杭修途正想追问,被文渊一口打断:“你不是在剧组拍戏吗?请了假专程过来?”
杭修途摇摇头:“上午麻烦剧组稍微加了班,把白天的几场戏提前拍完了。”
“不愧是你杭修途啊,”文老师感慨地摇摇头,“你剧组的工作人员不得爱死你。”
“关于杭杨的情况,”杭修途懒得跟他贫,直接切进主题,“我之前跟您在电话里说过,我——”
“诶,”文渊打断他,把上半身往前探了探,给自己把茶重新满上,“稍等下。”
杭修途只感觉莫名其妙,他硬等了会儿,正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小院外不远处又响起发动机的声音——一辆小轿车由远及近停在院门口。
一个面容英朗的年轻男人下了车,大步流星走进庭院。
“文老师,”男人率先开口,把脸转向杭修途,“这位是杭修途杭老师对吧,我常在电视上看到。”
男人穿着甚至可以用“考究”来形容,带着一副眼镜,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双目的犀利感,说话总含着笑意,给人一种“刚刚好”的舒适感。
“我叫木堆烟,”男人继续笑着自我介绍,“没想到文老师说要介绍的人是您,幸会。”
杭修途握住他伸出的手:“幸会。”
他转向文渊,正想发问,文渊终于从凳子上起身:“这位木老师,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我可费了大劲才把人请过来。”
杭修途慢慢蹙起眉,但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克制住自己没说出什么不客气的话,只较为委婉地说:“文老师,如果您请第三方过来,比如一位心理咨询师,麻烦提前告知我。”
“我是怕说了你不来,”文渊温声说,“再说我当时也不确定木老师能不能过来。”
木堆烟只在旁边含笑看着两人对话,并不参与进来。
“……”杭修途并不习惯在他人面前失态,对于木已成舟的事再去责备或纠缠毫无意义,更何况是自己有求于文渊,于是他迅速恢复表情,转向木堆烟,“那就麻烦木老师了,结束后我会如数支付咨询费用。”
“不过是来朋友家聊聊天罢了,”木堆烟笑着摆摆手,“您不用客气。”
在座的都是明白人,杭修途也不再多作推诿,只点头致谢,然后开口0:“是关于我的弟弟杭杨——”
木堆烟脸色突然微微一变,他做了一个作为心理咨询师而言相当不专业的事,当场打断了杭修途的话:“您是说您的亲生弟弟?”
“是。”杭修途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还是如实点头。
心理咨询师的神色居然有点说不出的急迫:“二位是、从小一起长大?”
这种琐碎的打探已经稍显越界了,杭修途脸色稍微沉了点,但还是客气地点点头:“是。”
“……抱歉,”木堆烟一手按住太阳穴揉了揉,再抬头的时候,又恢复了无懈可击的精英模样,“实在抱歉,您继续。”
杭修途把杭杨近日的情况跟两人简单说了下。
“唉,”文渊靠在躺椅上悠悠然长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在路丘那孙子手底下没什么好事儿,他为了拍戏效果什么都干得出来,要说他平时没刻意引导引导我是不信的。”
杭修途皱皱眉,没多说话。
“杭老师,您既然来找文老师商量,似乎这位小杭老师演戏的沉浸程度……即使在演员中也算很难得,是吗?”木堆烟扶了扶眼镜。
“是。”杭修途和文渊同时回答。
杭修途看了文渊一眼,伸手示意他先说。
文渊又喝了一口茶:“出戏远比出戏难,听杭修途说现在的情况,好像是这孩子已经开始在现实生活里,长时间延续这个人物的性格跟情感。”
杭修途点点头,他表情依旧镇静,但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摩挲面前茶杯的杯沿:“很明显。”
“过渡的沉浸感……”木堆烟稍微思索了下,“两位的叙述让我想到了一个可能不那么精确的类比,比如说游戏和小说的成瘾性。”
“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说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组成,本我作为人格中最早、最原始的部分,是人出生时就有的固着于体内的一切心理积淀物,是被压抑、摈斥于一时之外的人的非理性的、无意识的生命力、内驱力、本能、冲动、欲望等心理能力[1].”
“用人话说就是,”木堆烟稍停顿了一下,“本着人潜意识中追求的‘享乐原则’,这位小杭老师是否潜意识逃避现实生活,反而在戏剧的演绎过程中可以得到一种逃避和安全感?”
“况且这是他的本职工作,一般‘成瘾’伴随的负疚感会被极大削弱,他完全可以说服自己,理所当然沉浸其中。”
“等等等等!”还是文渊先一步打断,“这个,木老师,您可能不太清楚他们家情况,杭杨如果不开心,把百元钞票堆起来烧着玩他爹妈都不会说啥。有钱、爹疼妈爱,我实在想不出他能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您说的这个潜意识逃避现实生活,实在是……”
即便被全盘否定,木堆烟也丝毫没有羞恼,他只微微一笑,大大方方:“我只是基于经验提出一种稍具可能性的原因,不准确的可能性很大,只是朋友聊聊天,文老师您可别怪罪。”
“诶呦,看您说的,怎么会——”
这边俩人正一来二去客套上了,谁知那边杭修途突然打断:“木老师,如果是您刚刚所说的原因,不知道有什么建议吗?”
木堆烟略诧异地挑了下眉角,又瞬间恢复了之前完美的笑容:“说简单也简单,如果说您弟弟是在海面上航行的游船,那么让他意识到家、或者说现实生活,是他永远的船锚,一定能极大程度上起到缓解作用。”
“比如加强亲人间的联系、依赖感。”
杭修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起身:“木老师,我能留您一个联系方式吗?”
“哦,当然,”木堆烟又扶了扶眼镜,“荣幸之至。”
他和杭修途互留了电话,并嘱咐他,如果有需要一定把杭杨本人带过来跟自己聊聊。三人又简单聊了几句,最后是晚上还有夜景戏要拍的杭修途先一步开车离开。
“抱歉啊,”文渊看向木堆烟,“我刚不是故意下你的面子,你知道我这人……”
“没事没事,”木堆烟像是想了一下才记起来他指的是什么,笑着摆摆手,“您太客气了,我遇到各式各样的患者和家属可太多了,对我破口大骂、说我是江湖骗子的都有。”
文渊摸了摸有点花白的胡茬,看向杭修途车消失的方向,有点感慨地说:“他可没少为这个弟弟操心,听说之前杭杨出了车祸,父母大哥都不能长期在国内,全是杭修途一手照顾的。”
但奇怪的是,比起影帝的家事,木堆烟似乎对其他东西更感兴趣,如果不细看可能很难发现,他整个人竟有点微微地紧绷:“您是说……车祸?”
“嗯。”文老师含糊应了一声。
“时间呢?”木堆烟竟继续追问了下去。
文渊愣了一下,仔细想了会儿:“这个我也……你对这个感兴趣?”
木堆烟顿了一下,微微向前探的身体不留痕迹收了回去,他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镜片的原因,一双眼睛中看不出什么笑意:“只是觉得这位小杭老师年纪轻轻就经历了这么多事,实在不容易。”
“那可不,你是没见到那孩子,特别惹人疼,”文渊完全没留意到木堆烟些微的异样,只盯着杭修途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希望他今后好好的,无灾无难吧。”
回去的路上,杭修途反复想着木堆烟刚刚的话。乍一听,这段分析放杭杨身上非常违和,一个家境富庶、父母疼爱的小少爷,长到现在,人生中最大的磨难是一次车祸,此外大概是……失败的初恋?
但他常感觉杭杨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比如有时的神情会非常孤单,甚至于寥落,像藏着什么不可说的故事。
此时,再无其他人的病房中,两人都从繁忙的拍摄中短暂抽离出身。
杭修途指尖轻轻从杭杨的眉心掠过,有点痒,但杭杨没躲。
杭修途顿了顿,用他那双洞察力十足的眼睛看过来,带着若有若无的压迫感,但声音依旧是温柔的:“杨杨,你有什么、以前没来得及告诉我的吗?”
“咚!”
杭杨听到自己心跳猛地加重了一下,他隐藏在被子下面的双腿瞬间紧绷,又慢慢松开,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杭修途,几乎调动了身为演员全部的控制力,冲杭修途毫无阴霾地笑起来:“哥,你这说什么呢?替爸妈查我私房钱吗?”
杭修途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盯着杭杨黑曜石一样澄澈的眼睛多看了几秒。
“咚、咚、咚!”
杭杨感觉自己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无比模糊,他笑意盈盈看着杭修途,却同时在疯狂担心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被对方捕捉到。
终于!
杭修途突然轻轻收回视线,他捧起杭杨止不住微微颤抖的左手:“太凉了,明天让黎叔给你拿个热水袋。”
他发现异样了吗?还是没有?
杭杨只垂下眼睫小声“嗯”了一下,但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眼前又开始一阵阵地犯晕。
杭修途低着头摆弄起杭杨的手,他把这只纤白的手稍放平,然后轻轻握了上去,修长的五指握进缝隙,两人的掌心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杭杨冰凉的手心被瞬间温暖,他几乎可以隔着肌肤感觉到两人跳动的脉搏。
杭杨突然愣住了,他看着杭修途,一瞬间,所有杂念都从脑海中摒除。
“哥在这儿呢,哥一直在这儿呢。”杭修途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这样说。
杭杨低下头,难以自控地热泪盈眶,他紧咬住下唇,半晌才挤出一个不带颤音的“嗯”。
窗外,昏黄的路灯下面似乎有纷纷扬扬散落的颗粒。
——哦,下雪了。
这是杭杨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也是他在杭修途身边度过的第一个季节。
让我们一起走进春天吧。
杭杨含着笑意看向杭修途,他没说出声,但他的眼睛这样说。
“初雪,”顺着他的视线,杭修途也把视线移向窗外,“新年快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8章
“叮叮叮……”一串非常标准的手机原装铃声响起。
杭修途看到联系人的一瞬间, 眉毛稍微沉了沉,但还是迅速接通:“喂,妈。”
“修途, ”杭夫人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点匆忙, “我有事跟你讲,小杨在旁边吗?”
她语气有点急,但并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杭修途抬头看了眼杭杨, 把手机放在床边,按下了免提键:“在,妈, 您讲。”
“是这样, ”杭夫人说话居然罕见地有点吞吞吐吐,“呃,你们爸爸,不知道怎么回事,知道小杨又进了娱乐圈……老家伙有点、呃、有点上头了。”
杭家两兄弟同时挺直了背,对视了一眼。
杭杨心里瞬间万马奔腾。
杭遂——杭氏集团董事长,商业手腕铁血,跟杭夫人在某种意义上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同时也是杭家三兄弟的爹。
个人资产超过千亿, 在外人面前威风赫赫的杭总, 偏偏在表达亲情方面有一套略显别扭的行事逻辑。
比如, 他并不爱跟杭杨通话,有些执拗地偏爱纸笔, 偶尔会从大洋彼岸给杭杨寄一封半文言的家书, 大都还是年轻人不爱看的长篇累牍的废话, 杭杨真的非常好奇这样一个人怎么做到在国外一呆这么多年。
再如果,杭杨突然收到漂洋过海寄来的一个小古董,那必然是老爸想自己了,听大哥说这个时候打电话过去能让老爷子高兴好几天。
但杭遂有一个令杭杨头疼不已的顽固思想——对娱乐圈极其反感。
当年杭修途年少“叛逆”,本科毕业后非要当演员,这事大概率是哥哥的逆鳞之一,杭杨不敢多问,他只能透过原主模糊的回忆使劲去拼凑:只记得一个风雪之夜,杭修途一瘸一拐往门外走的背影,还有坐在沙发上沉默流泪的母亲。
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大概率非常惨烈。
虽说杭遂对小儿子没那么高的要求和期待,但原主追求主角攻一头钻进娱乐圈的时候,他还是气得差点跟杭杨断了父子关系,更别提两年后小儿子在一个不怎么靠谱的小综艺里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后续情况杭杨不太清楚,但大概知道那个综艺流产,有的投资商甚至因此破产,不知道和杭遂有没有关系。
在这种背景下,杭家全家都找不到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摆平一家之主,于是信奉精英主义的杭家人在这个问题上默契地选择了一种颇为登不上台面的方法——拖。以后的事交给以后,现在先拖着吧。
谁知道瞒住的时间如此短暂?!
杭夫人的声音又从电话里面响起来:“小杨也不要紧张,你爸最疼你,如果他给你打电话,别跟他吵,多说两句好话。”
杭杨赶紧点头。
“还有修途,”杭夫人声音紧绷了些,“我比较担心你那边,你们这次拍的《执华盖》是你制片对吧?”
杭修途完全不惊讶一直不过问两人工作的杭夫人是怎么知道这么详细的:“嗯。”
“你爸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记着,有事先沟通,千万、千万!别跟你爸硬碰硬,有事找我。”杭夫人声音突然放大了一个度,“记住了?”
“……记住了。”杭修途回答前先沉默了两秒,声音里似乎有些微的……不情愿?
杭夫人稍稍舒了口气:“我就怕你硬拼,天生跟你爸一个脾气。”
杭杨在心里默默吐槽:跟您也一个脾气。
杭夫人又多嘱咐了两人几句,随即挂了电话。
病房陷入一片沉默。
杭杨有点说不出的头晕,在他以往的认知范围内,只要哥哥点头,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但这会真遇到了杭修途也踢不动的铁板……
杭家靠地产发家,杭遂又恰到好处抓住了时代的风向,明明爱好传统得仿佛地里挖出来的古董,却慧眼如炬地早早相中了互联网产业,在刚刚好的时间大力扶持了几家社交和购物平台,其中两家已经拥有超越了春晚的国民度。
杭家随后在各个行业全面开花——娱乐圈除外,大概是二儿子的出走给老爷子留下了过重的心理创伤。
可以说杭家飘一飘,附近几个城市构成的经济带就会跟着抖一抖,就杭遂这样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如果他像对自家两个不符管教的小子做点什么……杭杨突然哆嗦了一下。
他没打针的那只手紧紧拉住杭修途:“哥,你快告诉我钱不是万能的!”
但杭修途沉默了数秒,看向他:“《执华盖》投资商里有两家上市公司,讲个极端例子,如果爸从现在开始以高价收购两个公司的股份,拿到控股权,同时撤资,我这边资金链跟不上。”
杭杨眼睛里带着希望的小火苗忽闪一下,突然灭了。
“但是,”杭修途赶紧补充,“我说了,这其实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极端情况。一方面这两家上市企业也不是吃素的,必然会有反恶意收购的自救策略;况且,就算是爸,在短期内也不一定有这么大笔的流动资金。”
杭杨困惑地看着他:“既然实现不了,哥你为什么……”
“关键是爸会不会会不会释放这样的‘讯号’,”杭修途脸色沉了些,“如果他真的想不计成本地阻挠我们——”
“叮叮叮!”杭修途的手机铃打断了他。
“喂,杭老师!”刚一接通,杭修途就发现唐伊的声音有点说不出的紧张,“是这样,我昨晚给您汇报过,剧组紧急调整了拍摄日程,路导现在在亲自执导配角戏份……”
“说重点。”杭修途眉头微微一皱,他往常跟助理说话很少疾言厉色,但今天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急迫。
“是、是!”唐伊更紧张了,“刚刚有人以杭杨老师的名义,空运来了十几箱海鲜和一位米其林三星厨师,说是感谢这段时间剧组对小杭老师的照顾。呃、我就想问问是不是您的意思……”
“……”杭修途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剧组是什么情形?”
“工作人员基本都吃得很开心,一直在说‘小杭老师大气!’,”唐伊声音压低了点,“就是有些演员脸色很难看。”
“特别是有个年轻演员,额头上青筋都快出来了,看面前的菜跟看仇人似的,我一打听,这位之前面过‘叶璋’,失败了,接了一个N番的小配角。虽然说就算没有小杭老师,这角色也轮不到他头上,我也不知道他在气啥。”
唐伊清了清嗓子,赶紧收住吐槽:“杭老师,那这菜……”
杭修途沉默了两秒,淡然开口:“不用管,吃就是了。”
挂上电话,杭修途转向一脸紧张的杭杨:“是和爸有关。”
杭杨不自觉吞了吞口水,紧盯着杭修途的瞳仁都在微微地晃。
谁知道杭修途不急不缓地继续:“爸请全剧组吃海鲜全宴。”
杭杨:“???”
杭修途嘴角微微勾起:“看样子爸没给我们添麻烦,倒是给蓝新荣添了麻烦,他得持续一段时间关注舆情了。”
杭杨有点恍惚地松了口气,骤然放松的身体靠回枕头上,半晌,才感叹出来:“爸真的是……挺别扭一老头。”
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但还是口嫌体正地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孩子,没想到顶级富豪也会用这么接地气的手段——请儿子的同事吃饭,当然,表现形式略显浮夸和土豪就是了。
“但这么一来,”杭杨长叹一口气,“我头上得堆起来多少顶帽子,‘富二代’?‘关系户’?‘空降兵’?”
他看了杭修途一眼,杭杨还记得,自己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是杭修途宛如神兵天降,把自己抱了起来:“咳,再离谱点的,不会还有‘杭老师的秘密情人’之类的……吧?”
“没事,”杭修途淡然摇摇头,语气笃定,“爸既然知道了,也亮出态度了,后面真有事他会摆平。这么一来,你就是全娱乐圈背靠资本最雄厚的艺人,没有之一。你放心,舆论不可能发酵。”
杭杨点点头,心里一方面感慨“有钱能使鬼推磨”,另一方面又沉浸在背靠大山的快乐当中,可谓相当复杂。
“哥,”杭杨又看向窗外的雪,树梢上已经积了些,“爸和大哥会回家过年吗?”
“嗯。”杭修途点点头,他亲手拂了拂杭杨额前的一缕碎发,“你再修养两天,出院后我们也回家。”
“?”杭杨一下子坐起来,“可是我们年前排的还有戏啊?”
“推迟。”杭修途淡淡说。
天知道他短短两个字里有多少麻烦事,杭杨正准备继续开口,谁知道被杭修途先一步用指尖按上了双唇。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每次被他看着,杭杨就说不出一个“不”字:“好好休息,年后才回剧组,明白了吗?”
“嗯。”杭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就稀里糊涂没有了异议。
两天后,杭杨出院直接回了阔别已久的家。
在剧组两个多月以来,每天都吵吵嚷嚷、人来车往,突然回到“家”宁静安逸的环境中,真的非常、非常舒适。
除了提心吊胆应付老妈“手上针孔哪来的”的提问。
好在杭杨打的是滞留针,只留了一个针孔,被他用“最近温度变化大,一不小心重感冒,想输液好快点”轻巧带了过去。
事实证明,如果家里两个儿子都是顶级演技派,当妈的确实不容易。即便是混迹商场多年的铁娘子也没能从两人浑然天成的表演里发现端倪,让杭修途免于一通数落。
颓废的日子总是过得极快,几乎是一眨眼,离大年就只剩下三天。
一大早,杭家的车库就少了一辆劳斯莱斯。
半上午的时候,一个俊美的青年踏入杭家的别墅,小陈推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
杭杨就坐在客厅心不在焉看电视,一听到门口的动静,就笑眯眯跑到大门前:“大哥!”
“小杨!”杭修远笑着快步迎上来,非常自然地摸了摸杭杨的头,“抱歉,这么晚才回来。”
杭杨使劲摇了摇头:“哥别这么说!”
后面,杭修途听到动静也从二楼下来:“大哥,坐下来休息会儿,妈应该马上就回来。”
“一家人哪用这么兴师动众。”杭修远摆摆手。
杭修远和杭修途两兄弟容貌并不那么相似,大概是一个随父、一个随母,但同样俊美无俦。只是气质上差别较大,和杭修途略显冰冷的压迫感不同,杭修远眉眼常常含笑,但从不让人觉得轻浮,反倒有种超乎年龄的稳重感。
毕竟——这可是杭家唯一一个不叛逆的靠谱儿子,比起让父母反复高血压的两个弟弟,杭修远真的完美到不可思议。
杭修远目光转向杭杨,从小陈手里接过一个精致的小黑盒,把它递给了弟弟。
“这是……给我的?”杭杨满脸的惊喜。
“当然。”杭修远笑着示意他打开看看。
躺在黑色锦盒里的是一块手表——只是小巧的表盘是纯黑的。
杭杨取出来,好奇地左看右看,也不知道碰到了什么,表盘突然亮起来。
“电子表?”杭杨从没见过设计得这么小巧精致的电子表,疑惑地看向大哥。
杭修远笑着接过来:“它搭载了连接手机、无人驾驶汽车这些常见功能,但不止如此。”
他三指在屏幕前轻轻拂过,手表上方瞬间弹出一个泛着荧光的的全息投影屏幕!
杭修远修长的五指在“屏幕”上随意滑动,看得杭杨眼花缭乱:“真正实现设备的简化和集成,追求极致的简约,我的团队把用户必须的电子设备汇集到了一块小小的手表上。”
是的……杭修远是一位家世显赫、长相俊美,且在商业方面天赋奇高的自动化博士。
他将手表笑着递给眼巴巴看着的杭杨,见弟弟表情实在可爱,没忍住又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脑袋:“虽然成本还没能压缩,目前还不能量产,但我可以送给小杨一台作为新年礼物,这可是我为了在春节前带回家‘逼迫’团队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
杭修远温柔地看着弟弟:“小杨,我相信这项技术的问世会给世界带来变革,而你是第一位使用者,喜欢吗?”
“喜欢!!”没人能抵御这么炫酷的产品,杭杨鼻子眼睛都快笑没了,他一双盛着光的眼睛看着杭修远,发自肺腑地喊出来,“太厉害了!大哥怎么能这么厉害!”
他没留意到,身后,杭修途微微眯起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醋就醋嘛,不丢人(呼噜呼噜二杭)
ps:上一章看到大家对木医生身份的猜测,都好厉害~但实际情况应该和大家的猜测稍有偏差
这个伏笔容我先按下不表(点烟)
第039章
门外传来响动, 三兄弟齐齐看过去,大门打开——杭夫人回来了。
“妈!”杭杨兴高采烈朝她招手,三两步噌噌跑了过去, “大哥回来了!这是他带给我的礼物!你看看, 超厉害的!”
杭夫人点点头,带着笑意的眼神从小儿子移到了大儿子身上:“修远,回来了。”
“妈,”杭修远笑着迎上去, “之前您说明年大概率留在国内,我想到家里的陈设比较朴素,名画也少, 所以带了您最喜欢的画家Collins Antony的新作回来, 您看看满不满意。”
杭夫人笑着摇摇头:“有心了,你带回来的我都满意。”
她在三兄弟身上扫视了一圈,眉里眼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你们仨先去客厅,修途、小杨,跟你们哥哥好好聊聊天,我先去换下衣服。”
杭修途看着母亲离开的背影,等她合上卧室的门,才轻轻挑了挑眉角:“大哥, 只有杭杨和妈有礼物?”
“怎么会?”杭修远笑得灿烂, 一个黑色的小东西以完美抛物线落到杭修途手里。
杭修途拿出来一看:是一把车钥匙。
“最新款的兰博基尼, ”杭修远的声音悠悠响起, “车体绿色,怎么样, 喜欢吗?”
杭修途:“……”
这货明知道他从不开豪车, 更别说颜色还这么风骚, 这礼物送得可太真诚了。
“收了这车可必须天、天、开,”杭修远笑容越发温良,看着比冬日的暖阳还舒服,“400多万呢,不能辜负大哥的心意呀!”
“自己留着吧,”杭修途面无表情把车钥匙扔了回去,“你这辆车根本没往家里运送吧?”
“不愧是我弟弟,聪明。”杭修远不仅不以为耻,还有点反以为荣那意思。
杭杨夹在“哥哥的战争”中瑟瑟发抖,完全不敢说话。他依稀记得,这两个哥哥年龄差距只有两岁,虽然在外人眼中,杭家两个儿子可以说是“别人家的孩子顶配版”,但他们俩却实打实相互见证了彼此最“熊”的年龄段,真真实实从小“打”到大。
而且,按两人既定的发展方向,杭修途本科被安排去学了数学,打算研究生转金融,很明显是在往继承人的方向培养;而杭修远则在工科上表现了浓厚兴趣,如果不是二弟半路“叛逆”跑去演戏,杭修远本来可以安安心心当一个快乐的技术宅。谁知道一转眼,“继承家业”这个沉甸甸的担子就被强行安在了一脸懵逼的杭家老大身上。
——这两个人,是有点仇在身上的。
谁知道杭修途轻垂下眼,声音压得略有一点沉和轻:“这样。”
这人一向冷峻而强势,此时也不例外,面上仍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浮动,但偏偏在一些细微的面部肌肉动作和声音里透露出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落寞。
杭修远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慌了。
这些年两人聚少离多的过往在他面上一晃而过,他知道刚离家出走的那些年杭修途绝对不好过,但那个时候自己直博还没毕业,没有能力、也没有途径向弟弟施以援手。
那些一点点积压在心底的歉疚在这一瞬间突然爆发,杭修远在杭杨欲言又止的眼神中下意识喊出来:“你有什么需要的吗?哥什么都答应。”
杭修途那一丁点“不经意流露”的落寞瞬间无影无踪,他平静抬头看向杭修远:“好。”
杭修远:“……”
自己怎么忘了这个弟弟是影帝!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被骗了!
杭杨已经悄悄跳到客厅沙发上跪坐下来,两只细白的胳膊搂住一只抱枕挡住了自己大半张脸,只露出两只大眼睛看着站在大厅里的两颗即将投放的“原子弹”。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杭修途淡淡补充,又冲杭杨的方向瞥了一眼,“况且弟弟还看着呢。”
杭杨又悄无声息地往下面趴了点,把仅仅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也藏进了抱枕背后,示意两位请继续、千万不要在意我。
杭修远始终带着笑意的嘴角颤了颤,险些挂不住:“……你说。”
杭修途也不客气:“如果,爸要找我的事,你,帮我顶住,就一次。”
诺大的客厅突然陷入数秒诡异的安静。
半晌,杭修远颤抖着按住太阳穴,脸上的笑意当场离家出走:“杭修途,我们俩有多大仇啊?你自己数数从小到大坑了我多少回。”
杭修途也不为所动,就这么平静地看着自家倒霉大哥。
杭修远长叹一口气,漫长的路途没能让这位精英总裁显出疲态,亲弟弟杭修途两句话就做到了。
他慢慢走到客厅沙发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压惊,然后一条腿别到另一条腿上,看着杭修途:“说吧,又干了什么破事?”
杭修途也不怕大哥接受能力不行,说话简练直白:“杭杨重回了娱乐圈,妈怕爸不高兴,于是先拖着,连你也没告诉。”
杭修远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青了下来。
“但是爸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得到消息,看他老人家的举动,是不打算责备杭杨了。”
杭修远轻轻松了口气:“那你愁什么?”
杭修途继续成吨地往外甩炸弹:“我,从他原娱乐公司把杭杨签了下来,他正在拍的新剧我是制片,你说我愁什么?”
杭父不舍得修理杭杨,杭修途……可就不一定了。
杭修远慢慢喝了一口茶压惊:“……继续。”
“情况大概是这样,”杭修途把目光投向大哥,“如果爸问起来,我会说是我和大哥商量后,一致决定这么做的。”
杭修远差点被嘴里的茶呛住:“咳咳,杭修途,你是不是忘了挺重要一事?我是你亲哥,不是妈从路边随手捡回来的沙包?!”
杭修途淡然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优雅地抬起头,脸上写着明晃晃三个大字——所以呢?
杭修远:“……”
杭杨把一张小脸紧紧埋在抱枕后面,尽全力把笑声憋在了嗓子里。虽然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实在不该幸灾乐祸,再说一切都是他非要回去演戏导致的,自己理应诚恳给两个哥哥道个歉……但实在是很好笑啊!
这边两兄弟之间还硝烟味儿十足,楼上,杭夫人已经换好衣服卸了妆,顺着楼梯下到一楼。
“聊得怎么样?”杭夫人还沉浸在自己构想的“兄友弟恭”剧本中,“修远,把你在国外的见闻跟两个弟弟多讲讲。”
“大哥还是一如既往的周到,”杭修途微笑着抬起头,把高帽子给杭修远牢牢戴上,“给我和杭杨都备了新年礼物;再说,大哥见多识广,他的经验对我而言也颇有启发。”
“修远果然越来越稳重了,”杭夫人笑意更盛,漂亮得像朵人间富贵花,“你回来得少,平时他俩也麻烦不到你,既然难得在家,一定多关心两个弟弟。”
杭修远:“……嗯。”
杭修途用茶杯盖轻轻拨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小饮了一口,然后从杭夫人看不见的位置向正对面的大哥露出了一个微笑。
杭修远:“……”
就这样,杭修远在一回家就被弟弟血坑的“惊喜”中度过了一整天。
第二天中午,杭修远亲自开车,带着两个弟弟提前3个小时去机场接人,杭修途犹豫再三,还是全副武装下了车,三兄弟一起走到接机区域。杭修途本人讨厌大批量的粉丝接机,虽然日常的私人行程有被严密保护,但偶尔参加综艺或宣传活动的时候,行程较为透明的情况下,也被迫体验过“被接机”的盛况,对飞机场这种地方多多少少有点心理阴影。
好在冬天带围巾和口罩并不显得特立独行,他把墨镜往下压了压,非常自然地踏入了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当然,能让杭大影帝从“被人接机”的身份转换到“给人接机”,正是杭家一家之主——杭遂。
杭董事长从机场大厅一出来,完全没有难度,三人一眼就从人群中看见了他,赶紧迎上前:“爸!”
杭遂已经临近耳顺之年,但保养得好,从骨像也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只是经过时间的打磨沉淀,多了太多岁月赋予的韵味。
他抬眼轻轻扫过来的一瞬,杭杨的背条件反射一挺,差点对亲爸喊出来一句“杭总好!”
好在杭家人一向低调,杭遂几乎从未在媒体上曝光过自己,此时身边也只带着一个保镖,周围无人知晓这里站着一个身家千亿的富豪,见没多少路人往这里投来视线,兄弟几个同时悄悄松了口气。
杭修远笑着迎上去,但没胆子给爸一个拥抱,只克制地表现热情:“爸,我们回家吧。”
他声音压低了点:“这儿人流量大,怕修途被人发现。”
杭遂没说话,而是端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先走到杭杨面前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有点僵硬地喊了声:“杭杨。”
杭杨从没见过长辈能把一个亲昵动作做得这么郑重,下意识紧张起来,吞了吞口水:“爸,您回来了。”
杭遂点点头,但似乎这点动作就消耗了他能展现出的全部温情,他冷冷扫向杭修途:“戏子多事。”
杭杨脸色一下就变了,杭修远也瞬间收起笑意,往前一步,加重了语气:“爸!”
只有杭修途静静站在原处,并不多说什么,脸被层层的围巾和口罩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表情,但杭杨就是知道,即便没有这些东西的遮挡,那张总是无波无澜的俊美面孔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但他就是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涩,同为演员,杭杨并不觉得这冷冰冰的四个字侮辱了自己,他只为杭修途感到难过。
杭杨轻轻后退一步,扯住了杭修途的袖子,声音很小,像挂在主人胳膊上的一只猫:“哥。”
不知道杭遂是不是发觉了自己说的话太过分,没再继续,只转身对跟在身边的保镖吩咐:“你留下,等小刘小王带着行李出来以后送去我家,然后直接回家吧,年后再来上班。”
保镖微微躬身:“谢谢杭总!”
杭遂又扫了三个儿子一眼,声音威严:“走。”
一场久别重逢,居然没有半点亲子见面的温情跟感动。
如果杭杨不曾收到父亲漂洋过海寄来的书信和礼物,还有别扭又晦涩的关怀,大概会觉得这个爸爸糟糕透了,居然能对儿子说出这么恶意的否定。
大概真的有人,浮沉多年、事业有成,还是学不会如何在孩子面前好好表达。
“哥,”杭杨有点焦急地贴在杭修途耳边轻声说,“爸他其实……”
杭修途一只手握住杭杨攀在自己胳膊上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嗯。”
杭遂回来后的这顿午饭,家庭气氛和昨天截然不同。
几个孩子牢牢秉承“食不言”的标准,吃得优雅且沉默,连筷子的碰撞声都怕大了。
还是杭夫人最先试图活跃一下气氛:“杭遂,这么久没回家了,跟孩子们多聊聊天。你看杨杨,这么精神,活蹦乱跳在我们面前。”
她声音轻下来:“刚出事的时候,你在医院不是说,如果杨杨能好端端醒过来,你愿意放——”
“好了,”杭遂筷子头往桌子上重重一敲,“净记得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杭夫人脸色瞬间沉下来:“杭遂!你怎么说话的!”
杭遂眉心一皱。眼看房子里气氛紧张到一点就着,全杭家最靠谱的大哥赶紧出马:“爸、妈,你们看咱们一家人忙了一年,好不容易聚齐,我们好好的,有事别吵呀!”
“忙了一年?”杭遂冷冰冰扫向杭修途,“忙着哗众取宠是吧!还把亲弟弟也带着得跟你一样!两次!”
他越说语气越森严,筷子在桌面“砰”一拍:“算我白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杭遂真不愧是身居高位多年,虽然杭家人发起脾气都吓人,但还是远不及这位,明明屋子里暖气开得相当充分,杭杨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冰凉起来,脑子被吼得几乎炸开。
但他颤巍巍偏头一看,杭修途居然……平静地伸筷子夹了一个茄盒?!似乎没点名道姓说得就不是自己!
这是何等的心理素质?
杭遂一看,当然更气了,手往桌子上又一拍:“杭修途!”
“修途是跟我商量之后做的决定,”杭·全家人的春风·修远当场站起来,“小杨醒来后小半年都是修途在照料,小杨跟原公司的纠纷也是修途搞定,爸,您怎么就不能心平气和对待他呢?”
“你——”
“当演员是家族耻辱吗?一部好的影视作品多年后也依然会有人缅怀和致敬,好的演员和好的画家、诗人……数学家、工程师,再或者商人,”杭修远一口气说了个干净,“有什么分别?”
“爸,您告诉我到底有什么分别?”
作者有话要说:
大杭:我的冤种弟弟
第040章
杭遂没有立即说话, 冰一样的眼神投向两个年长的儿子。他虽然沉默着,杭杨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被他周身的怒火灼伤。
数秒的安静后,杭杨颤巍巍站起来:“爸。”
杭遂威严的目光投过来的瞬间, 杭杨“嘶”倒吸了口凉气, 但被他迅速遮掩住,杭杨放在餐桌下两只手攥成拳,尽量不显露畏惧地同父亲对视:“爸,我跟大哥想法一样。再说是我任性, 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做演员,也是我拜托哥把我签到工作室……”
“砰!”杭遂又是一巴掌落在桌子上,餐具“叮呤咣啷”齐齐响起来:“反了, 都反了!我杭遂的儿子一个个都争着去做戏子!”
这次直面父亲怒火的杭杨脑子“嗡”了一下全白了, 在他并不长的20余年人生中从没见过发火这么吓人的,连刚刚还稳得一批的大哥也悄无声息坐回到凳子上,再没了动静。
悄无声息的餐厅里,杭杨身边突然传出一点餐具碰撞的细微响动,他带着点哆嗦转过头,看到杭修途淡然盛了碗汤,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和杭杨对上:“要吗?”
“哥、哥……”杭杨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里连话都说不流畅,眼睁睁看着杭修途端起自己的碗, 跟没事人一样帮自己也舀了两勺。
餐厅非常、非常安静, 只能听见杭修途轻到极点的吞咽声。
而杭杨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汤, 只感觉眼发晕、喉咙紧, 一滴都咽不下去。
喝完汤,杭修途优雅地放下餐具, 擦了擦嘴,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站起身:“我吃完了, 先离席,大家慢用。”
杭杨右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果不其然,杭遂盛怒的声音响起:“杭修途!你还有没有一点教养!”
终于,杭修途这次有了反应,杭杨看着那挺拔的背影停下来,转过身,餐厅的吊灯光线正巧完美打在雕铸般的侧脸上,好看到令人一时失语。
“爸,您尊重我和杭杨的职业吗?您尊重我和杭杨的想法吗?您有尊重我的人格吗?”不得不说杭修途台词功底真的绝了,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却并不像单纯的发泄一样咄咄逼人,反而让人不由自主想听下去,“我想‘尊重是相互的’这是连孩子都知道的常识,我并不明白您有什么立场搬出‘教养’这顶帽子来指责我。”
杭修途流畅且平静地说完这段话,当即转身走了,留下四个人在餐桌上相对着沉默。
杭遂额角隐隐有青筋突起,他气得半晌才说出来:“真是反了天了……”
谁知道旁边又“砰!”一声,这次杭夫人直接A了上去,她杏眸圆瞪:“谁反了天?我看是你反了天!你怎么说儿子的?嗯?有你这么侮辱自己亲生儿子的?还‘戏子’,我看你是上世纪传过来的古董吧!叫你一句杭总还真把自己当电视剧里面作上天的霸总了?”
“虞冉!……”
眼看战火已经转移到爸妈之间,杭杨小心翼翼把凳子往大哥旁边挪了一点、再一点,然后小声问:“大哥,我能逃吗?”
杭修远顿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去吧,大哥顶着。”
杭杨眼里几乎有泪花闪动:大哥!我的超人!
他小腿一蹬,从凳子上轻手轻脚跳下来,跟只身手敏捷的猫一样蹿出了客厅。
杭杨记得刚刚杭修途消失的方向,他朝一楼的后门方向走过去,确认了这边几个房间全是空的,然后轻轻推开后门。
一阵冷风径直窜进来,冻得毫无防备的杭杨打了个哆嗦,他把两只袖子往下扯了扯,两条小胳膊抱在胸前,在后花园走了几步:“哥,哥?”
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气,杭杨刚想转头,就被一件带着余温的大衣当场裹了个结实:“怎么又跟过来了?”
“哥!”杭杨挣扎着想把衣服脱下来,“你只剩毛衣了,冷!”
可惜这点反抗的力道在杭修途眼里实在不够看,被轻轻松松镇压了:“不冷。”
杭杨整个崽被大他一号的大衣裹起来,像只埋在土堆里的小仓鼠,只露出半个脑袋。
冬天的后花园实在萧条,尽管种植了不少四季常青的植株,但还是有种空荡荡的寂寥感。
杭修途往前走了几步,一只手按住院落中央一颗樱花树的树干,他抬起头,看它光秃秃的树杈:“这棵树是我小时候种下的,我长大,它也长大,我对它感情很深。当年家里的后院也小,也不像现在有这么多园丁打理,这棵树就种在院子正中间。”
杭杨赶紧跟上去,就站在杭修途旁边当一个安静的听众。
“爸妈恋旧,你也知道,家里生活向来简朴,即使生意做大也没有搬家,就在那个小别墅住了很多年,”杭修途顿了一下,“直到你出事,爸妈才搬到了这里。”
“我本以为这课树也就没了,”杭修途手在树干上轻轻拍了拍,像在看一个老伙计,“谁知道他们给移栽了过来,但这后花园太大,这棵樱花树已经不适合放正中间了,不够名贵、也不够高大。”
“但它还是在正中间。”杭杨往前一步,轻轻牵住了杭修途的胳膊,“哥。”
“嗯,”杭修途按住了杭杨有点冰凉的手,眼睛还是没从那有点光秃秃的树枝上移开,也不知道哪里好看,“但我已经很多年看到它开花的样子了,我已经……很多年没在过年以外的时间回家了。”
“哥,我们进屋吧,”杭杨顺势说,“外面太冷了。”
“好。”
两人进屋的时候,杭家夫妻的战争正处于中场休息的阶段,看到杭修途穿着一层毛衣从室外走进客厅,杭夫人当场撇下生闷气的老公,急冲冲跑过来,拉住他两只冰凉的手:“杭修途!你搞什么!跟你爸吵架了就出门吹冷风?你又不幼稚啊!”
杭遂黑着脸坐在沙发上,眼神总想往这边瞥,但又不肯光明正大过来问问,就知道摆弄手里的电视遥控器。
“妈,我——”
“你什么你!”杭夫人冲厨房方向喊,“张姐,一碗姜汤!”
“走走走,”杭夫人先把从杭杨手里接过来的大衣往杭修途身上披,然后赶紧把他往楼梯边上推,“赶紧回去再换个厚点的!”
杭修途也就由着母亲推着走,他一只脚刚踏上台阶,整个人犹豫了一下,突然停住了。
他回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的父亲:“爸。”
杭修途罕见地主动喊“爸”,杭遂一时没反应过来,先看了坐对面的杭修远一眼,确定是自己没听错,这才皱着眉抬头:“嗯?”
“有句话在机场我就该说了,好久不见,欢迎回家。”
杭修途扔下这句话,留下一脸懵逼的亲爸,步伐稳健回了房间。
杭修远也没弄明白这剧情走向,只能心惊胆战看着坐对面的父亲,发现他紧绷的表情终于慢慢松弛下来,看似没什么神态的变化,但一只手总煞有介事地在下半张脸上摩挲。
他、他……这不会是开心了吧?
杭修远这才后知后觉地品出来:他这就是开心了!
杭遂终于注意到大儿子的视线,眉毛往下一压:“笑什么!”
杭修远赶紧收起笑意:“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这电视节目挺好玩的……”
电视上正播放男女主角对着哭,一个比一个哭的惨。
杭修远:“……”
杭杨在旁边拼命憋住笑意,冲杭夫人眨眨眼,欢快地跑上楼梯,非常熟练地敲开了自家二哥的门。
“哥,”杭杨笑得神神秘秘跳了进去,“爸害羞了你知道吗?”
杭修途正坐在书桌后的软椅上,他嘴角勾起一点笑意,冲杭杨招招手:“过来。”
杭杨说不出得心情好,几步跑过去,两只胳膊撑住杭修途座椅的扶手:“哥。”
杭修途揉揉他的头顶:“初四我们就要回组拍戏了,在家的时间左右不过四五天了,之后跟爸妈还有大哥少则一两个月不见,多陪陪他们。”
“嗯。”杭杨点点头。
可能是因为太会捧场,杭杨这个春节过得相当热闹:
他有时候坐在爸的房间看他写书法,在适当的时候献上恰到好处的喝彩和掌声,杭杨发现老爷子是真的别扭,在儿子面前打死不认错,把“吃软不吃硬”贯彻到底,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又非常好哄;有时候还会被大哥扯过去,听他絮絮叨叨讲一些技术宅的快乐,杭杨虽然听不太懂,但非常明白大喊“牛逼”就对了,有的时候杭杨真的很想提醒他:大哥,到底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十项全能还没有女朋友呢?
但杭杨还是最喜欢每天中午刚吃完午饭的时候。
杭修途还会坐在靠窗的茶座上看书——和几个月前一模一样。
时间仿佛一晃就过去了,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但又像只恍惚了一瞬。
杭杨就趴在客厅的沙发上,表面像是在看电视,实则小心翼翼地偷看哥哥,他静坐在那儿的样子实在美好,似乎时光在路过这里的时候都会悄悄放慢脚步,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
很快,初四到了。
杭修途和杭杨是最早离家的,全家出门送行。杭遂虽然嘴上一口一个“麻烦”“矫情”,但是临到两个儿子要出门,他还是磨磨蹭蹭走到门口,也不说话,就盯着杭夫人跟杭修远啰啰嗦嗦地嘱咐。
两人走到停在院子里的车旁,杭修途拉开车门后,犹豫了一下,抬起头:“爸,我们走了。”
杭遂那张威严的脸还板着,也不多说话,只小幅度点了下头。
就在杭修途即将合上车门的前一瞬。
“修途,照顾好你弟弟,”杭遂咳了一声,“你自己也是。”
随后也不等杭修途回话,扭头就走回家,“啪”带上了门。
杭夫人看着自家紧闭的门,一手按住额头,轻轻摇了摇:“你们爸爸真的是……我常常觉得如果不是他基因的影响,你们应该会更聪明些。”
杭杨正弯着眉眼趴在副驾的车窗上,听到这句话,直接“噗呲”笑出声。
“行了,”杭修远冲两个弟弟拜拜手,“快走吧,咱们再在外面多待会儿,他老人家怕是要在里面臊死了。”
短暂但美好的春节过去了。
车稳稳开在马路上,杭杨看着窗外稀疏的行人,突然说:“哥,明年咱们不在过年接戏了好吗?”
杭修途:“嗯。”
“哥,等樱花开的时候,咱们回家看看吧。”
“嗯。”
“哥,我还有句话忘了跟你说。”杭杨突然快速回头看了眼坐在主驾的杭修途,又跟做贼一样飞快摆了回去,他咳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个什么。
他小声说:“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要是晚两天,卡在除夕夜发就好了
那我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稍微交代了一下杭家的家庭氛围,杭父对二杭态度格外恶劣的原因,主要是这个儿子他是当成继承人培养的,所以也就格外恨铁不成钢
他的心态常常是:看到这货就想骂——骂了就后悔——后悔也不能表现出来,憋着——艹他为什么这么不符管教,更想骂了——骂了再此后悔——……
如此循环(捂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