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知乐几乎是手脚并用,领着几个恰好在这周围的人冲了过来。
唐拂衣见状松了口气,腿下一软,单膝跪在地上,侧过头去唤苏道安。
“涉川,涉川?”
苏道安闭着眼睛趴在她的背上,气息已经微不可察。
唐拂衣一阵心慌,苏知乐已经“爬”到了她二人面前跪下,二话不说将自己的蓑衣连带外衫一起脱了下来,披到了苏道安的身上。
“小五,小五!”他凑过去,伸手轻轻拍了拍苏道安的脸,声音因为恐惧和焦急而控制不住有些颤抖,“小五醒醒!小五!四哥来了,小五看看我,你看看四哥!”
苏道安耷拉下的睫毛颤了颤,可眼皮似是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来。
她用尽全力动了动嘴唇,吐出几个极轻的音节。
“什么?”
苏知乐又凑近了些,唐拂衣这个距离却恰好能听得清楚。
爹爹。
要……爹爹。
“苏公子,大将军现在何处?”她开口问道。
“呃……”苏知乐愣了愣,大约是忧心过甚,导致唐拂衣忽然转变话题令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应当是在燕仪城。”
“好,喊上其他人,我们直接去燕仪城。”唐拂衣说着,一咬牙,站起身。
“呃……是。”
苏知乐方才应了一声,唐拂衣已经背着苏道安准备往山下走。
“大人,您也遮一下雨吧。”一顶斗笠递到她的面前。
这个称呼令唐拂衣怔愣片刻,不由侧目望去,那似乎是一直跟在苏知乐身边的一名少年,个头甚至还没有自己高。
“唐姑娘。”她纠正了一下对方对自己的称呼,又道了声谢,配合着稍低下头,让那人将斗笠戴到了自己头上,而后尽量稳而快的往山下走去。
苏知乐连忙一面给众人下命令,一面快步跟上。
走了两步,又转头问身边的少年:“十二,你刚刚称呼她什么?”
“大人啊。”那被称作“十二”的少年理所当然道。
“你为什么叫她大人?”
“嗯?”十二眨了眨眼,似乎并不理解为什么苏知乐会有此一问,“她不是宫里来的大人吗?不然你为何对她那么恭敬?”
“恭敬?”苏知乐问,“我刚怎么说的?”
“你说,是!”那被称作“十二”的少年特地学着苏知乐的声音答了一声。
苏知乐动作一顿,蹙眉道:“我有这么用力?”
“有啊,大哥。”十二认真点头道,“可用力了,不过比起你对将军的态度还是差了些。”
苏知乐露出一个莫名其妙地表情。
苏栋治军极严,整个轻云骑只有自家小妹敢在军中在他面前撒娇,但大多数时候苏道安也并不会这么做。
他在苏栋面前恭敬不敢造次再正常不过,但唐拂衣那日听惊蛰言不过是苏道安的一个侍女。
“我为什么要对她说是?”他忍不住问出了声。
“咱接命令的时候不都这么答么?”十二依旧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不然说啥?”
苏知乐抿嘴沉默了一会儿:“算了,走吧。”
事已至此,要在自己的小弟面前承认自己在一个侍女面前失了气势,着实是有些丢人。苏知乐十分干脆的选择了将这个话题掠过,丢什么都不能丢了面子。
十二没有怀疑什么,乐呵呵地就跟上了自家大哥的步伐。
事实上这个小小少年也并不是很在意对方的身份,能顺利将苏道安找回来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一桩事。
从此处下山后,直接向燕仪城去的路便较为好走。轻云骑中的马都是翻山涉水的好手,载着众人冒雨一路疾驰,不出一个时辰便赶到了燕仪城外轻云骑的军营。
军营中人未曾料到唐拂衣等人竟然会直接来此,未有准备,苏知乐领着唐拂衣先行将苏道安安置在了自己的帐中。
侍从很快就准备好了热水,葛柒柒一面吩咐人去熬药,一面手脚麻利地拆开苏道安身上已经被水泡烂了的绷带为她重新处理伤口。
唐拂衣配合着一同为苏道安更衣擦身,直到小公主冰冷的身体终于又恢复了温度,呼吸渐趋平稳,两人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应该无事了,让公主睡会儿吧。”葛柒柒收回搭在苏道安手腕上的手指,唐拂衣又将那手拢回自己的掌心。
“公主在山中的情况可能是因为失温诱发了毒瘾,这种情况我也未曾见过,所以没办法预料。”她看向唐拂衣,“此番还是多亏你提前学了针灸之术,否则公主可能还要多吃些苦头。”
唐拂衣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感受着掌心的温暖,也安心了许多。
“军队里的医师有的做事比较糙,我去盯着他们熬药,你也擦一擦身子,把身上的衣服换一换吧。”葛柒柒说着站起身,“等会儿我也给你送一碗药来,到时候你也喝一些。”
“好,多谢。”唐拂衣点了点头,她看着葛柒柒掀开帘子走出去,又坐在床边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走到屏风后去洗漱更衣,很快又回到了床边。
苏道安睡得并不是很安稳,葛柒柒熬了个药进来的时候她恰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想继续装睡,奈何帐篷不大,葛柒柒已经走到了近前,只得苦着脸将那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年轻的医师看起来有些忙碌,盯着自家公主喝了药,又匆匆离开。
唐拂衣一转头,却见到苏道安正歪头盯着自己。
大约是因为药太苦,小公主的眼睛还红红地,看着有些委屈,又十分可爱。
“公主有话要说?”唐拂衣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温声问。
回到了军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便又将称呼换了回来。
“爹爹呢,爹爹为什么不来看我?”苏道安抿了抿嘴,哑着嗓子带着哭腔道,“我想要爹爹。”
大约是因为方才死里逃生,苏道安哭着想见父亲的模样显得越发可怜。
“公主回来的时候苏四公子就已经去禀告了,但大将军太忙,没有时间亲自来探望公主。”唐拂衣心中也有些不太好受,却并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尽力安慰,“涉川不怕,我陪着你,好吗?”
苏道安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唤了一声:“拂衣。”
“嗯,我在。”唐拂衣应道。
“我想吃小满做的点心。”苏道安道,“包里应该还剩下了一些,你可以帮我去拿吗?”
唐拂衣愣了愣。
出门前小满确实做了许多点心带在了包里,但她们路上所带的东西应该都留在了青崖关。这个时候惊蛰应该已经收到消息出发往这边来了,她一个人,大约也只会带上些衣物和日常用品。
更何况,路上出了这档子事,点心这种相对无关紧要的东西也不知道还能留下多少。
“公主,那些点心都在青崖关,且放到现在味道大约不会很好,我去给你做些新鲜的怎么样?”唐拂衣试探性地问道。
她原想着苏道安或许只是想吃些点心,却未曾想她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
“不要。军营里的东西都不好吃,我就想吃小满做的点心。”
苏道安说着,又抓住唐拂衣的手轻轻晃了晃:“拂衣,你去给我拿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不会有事的。”
唐拂衣有些受不了苏道安软绵绵对自己撒娇的模样,她无奈地轻叹了口气:“那公主好好呆着等我,我去去就回。”
“嗯。”苏道安乖乖点头,冲唐拂衣露出一个满是期待的笑。
她看着少女转身出了营帐,满面笑容缓缓褪去。
又等了一会儿,帐外没了动静,她才掀开被子。初下床的时候腿脚还有些发软,苏道安站着适应了一会儿,披了件披风,又拿了把伞,一步步向帐外走去。
帐外的雨小了许多,苏道安方才喝了药,还算有精神,夏日里倒也不觉得冷。
守在营帐门口的是轻云骑的亲兵,对她都已经十分熟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她问了句:“爹爹现在何处?”
“大将军正在大帐中与诸位将军议事。”其中一人答,“小姐是要去找大将军么?是否需要护送?”
“嗯。”苏道安点点头,“不用送了,我自去找爹爹就好。”
轻云骑中军纪严明,而这位活泼可爱地五小姐,自幼便是军中唯一的例外。
大帐中灯火通明,周围都清了场,不许任何人靠近。只有苏道安一路走过去,走到帐外的时候,便已能听到帐中传来隐隐约约有些激动的人声。
“父亲!不如就让我带兵,从此处渡河,夜袭瑞义,区区南唐,我必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四弟,不可轻敌。”
“大哥!那王甫如今人在端义城中,南唐那帮人没了他不过是一帮杂兵,我们又何需怕他!”
“你这暴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若是我方占优,自然是可以兵分两路。但按目前的情况却并非如此。攻城本非易事,如今端义还有王甫坐镇。父亲,儿子还是认为应该集中全部兵力攻打端义,方能有提高获胜的概率。”
或许也是与年龄有关,苏知还的声音和语气相比起苏知乐沉稳了不少。
“但此时南唐必然会将所有兵力集中在端义,岂不是更加难打?还不如趁此机会偷袭瑞义,若是端义没能打下来,我们也好有个退路。”
“我们与王甫周旋如此之久,他的用兵风格向来是较为稳妥,正如我们不知他会如何防守,他亦无法判断我们会如何进攻,我不认为他会敢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在端义。”
“切。”苏知乐略有些不屑地叹了一声,“那大哥所言,也不过是猜测罢了,万一他王甫就是敢这么做,我们岂不是要吃个大亏?”
“你……”
苏道安撩开帘子,议论声戛然而止。
正对着帐门是一块巨大地屏风,苏道安将伞放在地上,绕过屏风,帐内的景象便都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第62章 我全都要 这本是必胜之局,却只因一场……
一块沙盘模拟了从彭州到端义这一片的地势与城池分布,不同颜色的旗子与标志物零星插在其上。
苏知还与苏知乐一人站了一边,苏栋则是站在正中间。身后一面红色的大旗上用金线绣了一个大大地“苏”字,衬得这帐中的气势越发肃穆恢宏。
苏栋的身后还站着一名约莫四十多岁的女人,一身轻甲,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见到来人是苏道安后,手中已经出鞘的轻刀又立刻收了回去。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饶是苏道安在外表现得有多么平静懂事,一声“爹爹”出口,泪水还是没能忍住如断线地珠子般啪嗒啪嗒直往下落。
苏栋已经两步绕到苏道安身前将她拥入怀里,那双平日里握惯了重兵地,满是伤茧地大手,如今轻柔地拍打着女孩的背部。
他的口中喃喃着道歉,这个平常说一不二,铁骨铮铮的汉子,在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面前,怀着满心的愧疚与歉意,亦是红了眼眶。
苏道安趴在苏栋的肩头哭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父亲的怀抱。
余下的几人也都围了上来,苏道安依次叫了大哥和四哥,最后才将目光落到了那站在最外围的中年女人身上,略有些羞涩的唤了一声:“秋姨。”
那被称作秋姨的女人,正是苏栋副将,方立秋。只见她眉眼间的笑里带了些慈祥:“两年未见,涉川长高了,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哭。”
“我差点都回不来了,秋姨还笑话我,想是一点都不关心我。”苏道安一面吸鼻子,一面假装生气的撒娇,“等我回去要和娘亲告你一状。”
方立秋有些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走上前去,伸手帮她擦去双颊上还残留的泪痕。
“让我们小涉川受苦了,回去让夫人狠狠罚我,好不好?”
相比起方才收刀入鞘时的凌厉,她此时的动作极尽温柔,语气中满是宠溺。
苏道安嘟了嘟嘴,从喉咙里憋出一个委屈巴巴的“嗯”字。
“罚!都得狠狠的罚!大哥也得罚!你们都不知道那山里环境有多恶劣,我刚找到小五的时候她都快没气了。多亏了我……”
“闭上你的臭嘴。”
苏知乐在一旁义愤填膺地添油加醋,被苏知还重重拍了下脑袋。
“大哥你……”苏知乐刚想反驳什么,感受到苏栋不善地目光,瞬间不敢再造次。
“小五。”苏知还走到苏道安面前,“你莫要怪父亲,战事紧急,他亦是身不由己,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担心你。”
“嗯,我知道。”苏道安后退了半步,自己抬手将泪水抹了干净,“我从未怪过父亲。”
苏知还点了点头,又道:“你劫后余生,身子还虚弱,本该安心休养,如此着急冒雨来此,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是。”苏道安点头,目光扫过帐中众人,最后落到苏栋的身上,“父亲,事关当下战况,可否听女儿一言?”
一语出,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方立秋收了面上的温和,苏知乐也一改先前略有些轻浮地态度,苏知还本就冷静,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只见到苏栋已经站回到原先的位置,冲苏道安点了点头。
“你说。”
“多谢父亲。”苏道安伸手拿起搁在沙盘旁的木枝。
“我方才在帐外听到大哥和二哥争论,争论的重点是在于应当分兵还是合力。”
大约是因为才刚醒来身体还有些疲惫,她轻咳了两声,举手投足间还略显局促,却早已没有了丝毫先前娇气的模样。
“端义与瑞义二地,相比之下,端义城墙坚固,易受难攻,而瑞义城的城墙建得较矮,相对会比较容易一些,但距离更远,且有护城河绕在城外。”
“如今我方大军压在端义城外,却无法预知南唐那边会如何布兵。若尽全力攻打端义,一旦失败便是全军覆没再无转圜,但若是要分兵去攻瑞义,便是在赌王甫会为了死守住端义而将瑞仪的人马调离,如此我们才会有可乘之机。”
“说简单些,不过就是先取端义还是先取瑞义,双方博弈罢了。”
帐中无人接话,苏道安一语中的,这正是如今最大地困局。
行兵者,若是要沦落到压上全军性命去赌那一丝运气与天命,那便真是到了绝境了。
可此战本是北萧占优,只需坚壁清野,不断消耗,总有一日城中弹尽粮绝,便会不攻自破。
苏道安垂头看向那沙盘,北萧盘踞此地已久,沙盘上地形,树林,河流以及城池的位置都已经被标的清清楚楚。
东北方向,粮道上堆积的巨砾与截断追月河的碎石块也都被模拟了出来。而另一侧,蓝色的布条代表了如猛兽般积压的洪水。
这本是必胜之局,却只因一场天灾,胜局瞬间变为死局,局中之人又怎能不恨?
“涉川以为应当如何?”方立秋见她面色沉郁,开口问了句。
苏道安长睫轻颤了颤,双指捻起一面小旗,站在沙盘边上轻轻一丢,那小旗便被稳稳地插在了扰月山主脉与支脉之间,追月河被截断之处。
“我全都要。”
她抬起头,目光温和而认真,眉眼间却满是毕露的锋芒。
帐外雨势似是又大了些许,淹没了帐中的声响。
夜色浓郁,火把都被防水的透明罩子罩住,光也被掩去了不少,整个营地显得昏暗而沉闷。
出了燕仪城,往青崖关去的道路越发黑暗。
唐拂衣原本还担心如此天气恐怕是走不了夜路,却没想到与军中管事的说明来意后,对方二话不说就掏出三颗夜明珠来,装进了一个坚固的灯罩里递给自己。
一套操作引得她在心里头啧啧称奇,尽管早知轻云骑应该不缺钱,但这军费之充足,依旧是在她预料之外。
迎着大雨,唐拂衣走不了太快。四下除了雨声只有孤单的马蹄声,回忆起方才出来时的所见,心情不由有些复杂。
营中城中氛围皆是肃穆,巡逻看守的士兵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再加上这天降大雨,想来一场大战是不可避免。
她虽名义上也能算是南唐公主,但对南唐实在是没有什么感情,这场南北之战,谁胜谁败于她而言并无区别。
只是恩师王甫如今为南唐守将,若是南唐城破,他又焉有活路?
唐拂衣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看着远方亮着灯的临时营地,目光闪烁。
战争的胜负并不是她所能左右的事情,但无论如何,若是有可能,还是要先想办法与王甫取得联系。
她策马入了营地,找到班鸿说明了来意。
班鸿似乎手头正有事在与人商议,便差了个小吏带唐拂衣去了存放包裹的帐子。
到了帐前,唐拂衣寻了个由头,只说公主之私物不便让外人看到,自己拿了之后自行离开就好。
那小吏先前在班鸿那头也亲眼见到班鸿对唐拂衣的态度亦是十分信任,便也没有怀疑什么。
青崖关位于后方,距离战场较远,班鸿这班人马运送来的要进物资也早就已经送到了前线,因此这里的守备相对要松懈许多。
唐拂衣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又四下望了望,确认无人在意此处后,才转身,挑了一条无人的小道,径自进了营地旁的那片树林。
此前她就是顺着追月河来到了这片林子,见到了惊蛰。
茂密的树叶档去了部分雨水,唐拂衣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体地平衡往林子深处走去,一直走到了追月河畔。
摘了树上的绿叶,撕开几个口子,首尾相接,最终做成了比巴掌稍大些的一个环形。
唐拂衣稍稍用力扯了扯,还算是牢固。
那是王甫从前教她的手法,只不过此前用的是纸片或是木片,如今她手头没有这些材料,只能用树叶作为替代。
唐拂衣又手脚麻利地多做了许多,而后蹲下身子,一起放进了水中,叶环便顺着水流向下飘过去,很快便从视野中消失。
顾长清说,瑞义城建在追月河畔,且引了追月河的水作为护城河,若是这些叶环能顺流而下飘到端义的护城河中,其数量较多,或许会引起守军的注意,上报给师父,师父便能知道自己身在此处。
唐拂衣看着那河水奔流的方向轻叹了口气,如今连日大雨,叶环也不知能不能真的飘到瑞仪城,到了瑞义也不知能不能引起注意,引起了注意也不知能不能被送到王甫的眼前。
这个法子实在单薄,全凭运气,但这也是她如今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她这么想着,又心知自己待得太久或许会引起怀疑,没有再拖延时间,站起来转身离开。
快要出林子的时候,却忽然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拂衣。”
唐拂衣心中一惊,回过头,见到惊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打了把伞往她这边匆匆走来。
“班大人与我说你来了,我去放行李的帐子没找到你,问了周围人说看到你一个人进了林子。”惊蛰走到唐拂衣面前,将伞往她这边倾斜了一些,蹙眉问她,“这种天,你一个人进林子里做什么?”
第63章 苏氏令 这一战,南唐必败。
“我……”唐拂衣头皮发麻,面部肌肉因为紧张而略有些僵硬。
她原以为惊蛰应当是已经出发去往燕仪了,却未料到她竟然还在此处。
转念一想,从此地到燕仪分明也就只有一条路,而自己竟然只顾着思考如何给王甫传信,忽略了过来的一路上根本就未有碰到任何人!
“我……公,公主醒来后……”
惊蛰已经发问,不答必然是不行,唐拂衣一时不却知该说些什么。
苏道安让自己来拿小满做的点心,自己总不能是找点心找到这林子里。
眼见着惊蛰盯着自己的目光越发狐疑,唐拂衣只能硬着头皮先胡乱编了个理由。
“公主醒来后哭着说想吃小满做的点心,要我立刻来拿,我想起此前一直带着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灯,应该是走夜路的时候掉在了这片林子里,便想着来找找看,若能找到,或许能令公主更开心些。”
原想着惊蛰或许没有这么容易糊弄,若她再要深究再考虑如何应付。却未料到她听了这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问她:“那找到了么?”
唐拂衣愣了愣。
“没,没有。”她老实回答,“大概是已经被雨水冲走了。”
“那先回去吧。”惊蛰似乎是真的没有什么怀疑,唐拂衣觉得她对自己的态度一下子温和了许多。
“深夜冒着大雨帮公主来找点心,辛苦了。”
唐拂衣跟再惊蛰身后走着,听她这么说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却又觉得有些许奇怪,但她还是十分客气地回了句:“不辛苦,平日你和小满服侍公主,不也是一样的么?”
惊蛰走在她身边,闻言转头看了她一眼,道:“公主从不会向我们提这种任性的要求。”
“什么意思?”唐拂衣蹙眉。
以苏道安的身份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奇怪,但惊蛰作为跟随了她许久的贴身侍女,却将这形容为“任性”。
“我的意思是,你对涉川而言是特殊的,她与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才更像一个真正被无条件娇宠着的小公主。”
“这样很好。”
惊蛰轻笑了笑,唐拂衣却觉得她那笑容里含了一丝自嘲与苦涩。
她隐约明白了什么,没有再接这句话,只是跟着惊蛰一同走出了林子,又回到了那放包裹的帐篷旁。
掀开帘子,却发觉惊蛰似乎并没有和她一起进去的意思。她撑着伞站在原地,直直地盯着自己。
“惊蛰可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唐拂衣开口问道。
眼前人依旧站得笔挺,却微垂下头,似乎是思考一会儿,才又正色说了句:“拂衣,我要谢你。”
“此次若非是你冒死顶撞将军,公主恐怕真的难逃一劫。”
察觉到惊蛰言语中浓重地愧疚,唐拂衣也放下了手,认真与惊蛰对视。
“不必谢我,我也不过是我刚好知道公主的行踪罢了。”她开口,“若换作是你知道这些,想必也不会放任不管吧。”
惊蛰看着唐拂衣,缓慢却又坚定的摇了摇头:“若是将军下令不找,我我哪怕再担心,也亦是不会去的。”
“为何?”唐拂衣不解。
“这是军令。”惊蛰道,“我是轻云骑中之人,自当服从。”
“那如若军令有误,难道也要听之任之?”唐拂衣的面上多了一丝不屑。
“是。”惊蛰点头,“你非我军中之人,不理解也属正常。””总之,你救了公主,也算是帮了我,日后若有什么困难,亦可向我开口。“
她说着,没等唐拂衣有所回应,便侧过脑袋示意了一下:”去吧,公主的包袱里你再找找,出发前小满也塞给了我一些点心,我怕公主会不够吃,所以就一直留着,你可以去我包里拿。“”我去准备一下,咱们一起回去。“
唐拂衣见她很明显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也未有强求,只是应了声”好“,转身钻入了帐中。
两人带着糕点一同回到燕仪城外的营地的时候已是丑时刚过,苏道安却已经坐靠在床头睡着了。
看那姿态,想来原本是打算要等唐拂衣回来的,却奈不住太困便睡了过去。
唐拂衣扶着她躺下,又为她盖好被子。
苏道安迷迷糊糊地哼哼了两声,似是要醒来的样子,唐拂衣弯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发,温声哄了句:“睡吧。”,小公主便又安心地揪着被子睡了过去。
帐外雨声纷扰,却也是难得的好眠。
苏道安一觉睡到了大中午,醒来后喝了药,吃了些点心,心情和精神都好了许多。
又过了两日,大雨暂歇,总算是有了一个明月之夜。
军中一切照旧,只是那日顺流而下的叶环也再没了消息,唐拂衣虽说本也未抱有什么希望,但真的毫无回音多少还是有些沮丧。
可转念又想,哪怕是王甫认出了那叶环是自己传递的信号,恐怕也难找到机会联系上身在北萧军中的自己。
轻云骑本就已经跃跃欲试,今夜有月,明日若是无雨,那应当正是进攻的大好时机。
苏道安大约还是会留在后方,那自己自然也要跟随,介时若是想走,也不知能不能找得到机会。
大战一触即发,唐拂衣原本以为苏栋如今忙着准备战事应当是顾不得其他,却未料到临近晚餐时这位大将军竟是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亲自登门向自己道谢。
“此物你且收好,日后若有需要,可凭此向我苏氏提一个要求,只要是力所能及,苏氏皆会倾力相助。”
唐拂衣恭恭敬敬地接过道谢,直到苏栋一行人离开,她才借着烛光,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手中这块四四方方地白玉。
那玉小巧而温润,放在掌心刚好可以手掌完全包裹住,正面洁白无瑕,而背面靠着两条邻边的部分却有几道雕刻的痕迹,用金漆描了,精致漂亮,却看不出是何寓意。
“这是苏氏令。”苏道安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摸着自己的脚腕,上半身前前后后微微晃动,那姿态令她看起来像一只乖巧坐着地小猫。
唐拂衣转过头,见到“小猫”瞪着圆圆地眼睛望着自己,一脸期待的模样,就差把“快问我”三个字写在脸上。
她有些哭笑不得,连忙顺着她的意思问出了那句:“何为苏氏令?”
苏道安似乎是对这个问题十分满意,她晃了晃脑袋,穿好鞋子跳下床,拉着唐拂衣出了帐子。
军中守备依旧森严,但苏道安所过之处却并无人敢拦。
两人走到了整个营地较后方的位置,离这里不远便是粮仓,相较于其他地方更加开阔。
这个位置,恰好可以见到高悬在空中的一轮皎月。
可不知是否为错觉,唐拂衣跟着苏道安一路走来,只觉得这军营中的人相较于自己第一次去为苏道安拿点心时所见到的要少了一些。
“拂衣,你在想什么?”
耳边传来小公主的声音,唐拂衣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在想公主拉我在这里是想说什么。”
苏道安笑了笑,抓起唐拂衣的手腕。
“自然是要向你解释这东西的来历。”
古书云,他山有独玉,名曰君临。
“君临玉平常看与普通的白玉相似,但下月光下,却会泛出青光。”
她说着将唐拂衣的手居高,唐拂衣凑过去,果然见到那玉中有青光隐约,恰如这玉的血脉,又似有龙游其中。
“传说这玉是萧太祖偶然所得,乃是天命所归。当年何苏两氏先祖跟随太祖建立北萧,太祖为表明自己与何苏两姓情谊不许寻常, 将那玉一分为三,制成了三块一模一样的令牌,分别刻上何,苏,萧三字,以金漆描画,作为三家的家主令。”
“太祖想来是极重情谊之人。”唐拂衣不由感叹。
“此事在北萧人尽皆知。”苏道安挑眉,“不过这令牌传到如今,其实也就是一块刻了字的石头罢了看,其中的情谊恐怕也不剩多少。”
唐拂衣不置可否,没有接话。
苏道安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继续解释。
“这令牌实际上是用两块较薄的玉牌合在一道制成的,后来我们苏家就将背后那块取下,分成六块,由家主赠与对我苏家有恩之人。”
“凭你手中这块玉牌,可以随时向我苏氏的任何一个人提一个要求,只要是力所能及,刀山火海我们都会为你完成。”
唐拂衣将手中的玉牌反过来,果然见那金漆描摹的刻痕,正是“苏”字左下角的一点一撇。
“这么贵重之物,我如何能受?”唐拂衣忽然就有些惶恐。
“你自然能受。”苏道安说着,又拉着她躲到了一个粮仓的背面。
“一则,我父亲如今是苏家家主,他既给了你,就说明他认可你做所的一切。二则……”
苏道安稍顿了顿,四下望了望,确认无人后,忽然伸手勾住了唐拂衣的脖颈,踮起脚在她唇边飞快地轻啄了一下。
唐拂衣完全没想到她会忽然有此一吻,瞬间浑身僵硬,呆若木鸡。
“那日……我不是故意冲你发脾气的。”
她听见苏道安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羞怯,她依旧紧紧盯着自己,眼波流转几欲与明月争辉。
“我从决定回山的时候起就明白自己注定会被放弃,也从不希望有人为我而死,可没人会不怕死,所以你来了,我真的很欢喜。”
一颗心在骤然停顿之后又忽然开始疯狂跳动,唐拂衣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紧促的呼吸。
可事实上,小公主的速度并不快,她也早就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她如此“偷袭”。
然而在那双漂亮的眼睛望过来的那一刻,唐拂衣知道,再完美的防身之术也防不住她自己已先行缴械投降。
“拂衣,谢谢你来了。”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苏道安言及此处亦有些忍俊不禁,她搂着唐拂衣的脖子垂下头,大约是会想当时的场景依旧后怕,声音里带了哭腔。
唐拂衣看着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最终也只是伸出手,轻轻搂住了苏道安的腰身。
若方才那浅尝辄止的湿润与柔软能算得上是苏道安的谢礼,那这无疑比她手中这块价值连城的白玉,更令她心动,更值得珍藏。
“但是拂衣。”苏道安忽而又抬起头,“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眼中的羞涩与天真褪去,她就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变得极其严肃且悲伤。
“南唐与北萧的一场大战避无可避,你是南唐公主……的,侍女,对南唐或多或少……应当也会有些感情。”
唐拂衣闻言抿嘴不语,眼神回避,苏道安却不准备就这样结束这个话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开口道,声音越发清冷,“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战,南唐必败。”
唐拂衣搂着苏道安腰身的手轻颤了颤,大约是一种十分莫名的信任,唐拂衣觉得苏道安在此事上,总是能言出法随。
而在如此残酷的真相面前,她终究还是没能很好的隐藏住自己的情绪。
“公主……想说什么?”她放下手,退开两步,开口问道。
苏道安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却很快又恢复了平常。
“我想说……”她指了指唐拂衣手中的那块玉牌,“虽然南唐灭亡的结局无法改变,但你却可以凭此玉牌,保住你所珍视之人。”
唐拂衣愣住,电光火石之间她便想到了她唯一的恩师王甫。
若真要到城破的那一步,她或许至少能凭此保住他的命!
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唐拂衣握紧了玉牌急急开口:“涉川,我……”
她没有来得及说完。
不远处的空中忽有几道红光闪过,粮草堆上瞬间火光冲天。
一片混乱之中,有人惊声大叫:“夜袭!是夜袭!”
第64章 师父 师父老了太多,老到她第一眼竟是……
苏道安面色一变,一把推开唐拂衣朝那着火的地方飞奔过去,唐拂衣来不及多想也连忙跟上。
整个粮仓都已经乱作一团,熊熊大火中弥漫起浓重的黑烟钻进鼻腔,直冲肺腑。灌耳的杀喊混着叮叮当当兵刃相接的声响,凌乱而嘈杂,粮食与草垛燃烧发出明晃晃地火光,映在银亮地刀面上,极其刺目。
“先灭火!”苏道安高喊一声,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大股黑烟迎着她的面庞扑过来。
她避无可避,一口气下去只觉得眼前猛地发黑,胸口刺痛,脚下一软单膝跪到地上,正欲起身,后颈处却又忽遭一记重击,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粮仓几乎已成为一片火海,身着黑衣的夜袭者数量比想象的更多。
“涉川!危险!”
唐拂衣左右受制,击退了几个冲上来的敌人,焦急大喊。
她抬袖挥开蔽目的浓烟,却只见苏道安身子绵软就要跌倒在地,有一人抓着她后腰处的衣服将她提上马背,而后转身就想要趁乱离开。
“站住!”她大喝一声,劈手夺过身边不知是谁的一把轻刀冲上前去,却又被一人一马拦住。
“铛”地一声尖鸣在这嘈杂的环境中越发令人烦躁,只这一点功夫,那人已经带着苏道安跑出去老远。
“找死!”唐拂衣咬牙切齿地抬头,正欲攻之,看清那马上之人后却是一愣。
“越哥?”
那竟是从前与她一同在绕月山庄师从王甫的师兄吴越。
“阿苡?”吴越却似是早有准备一般,短暂的怔愣过后,他迅速收剑,问了一声:“走?”
这简单的一字却是如一击重拳垂在唐拂衣的心上,她不假思索地应了声:“走!”
“忍着点。”吴越言罢,俯身将她拦腰捞起横放在马背上。
“撤!”他高呼一声,调转马头,双腿用力夹紧马肚,飞奔离开。
道路不平,马背上异常颠簸,这个姿势又恰好顶到她的小腹。唐拂衣伏在马背上浑身紧绷,强忍住胃里头地恶心与不断泛上喉头的酸水,一声不吭。
耳畔接连几道凌厉地破空之声,似乎是有数支箭羽飞追而来,箭入骨肉发出“噗嗤”地声响,而吴越仿若未闻,目不斜视,只是左右躲闪着往回跑。
战马悲切的嘶鸣、此起彼伏的惨叫与苏知还那一声“快追!”一同都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儿奔跑的速度终于逐渐变缓最终停下。
唐拂衣几乎已经要昏死过去,一双手将她从马背上扶下来,双脚刚一触地,她便浑身无力的跪倒,双手撑着地面吐得昏天黑地。
“去拿水和帕子,快!”吴越单膝跪在她身边,一手扶着唐拂衣的手臂,一手轻拍着她的背部。
侍从很快就拿了热水和干净的帕子过来,唐拂衣也不知自己吐了多久,接过吴越递过来的热水喝了两口,胃里总算是好受了些。
她勉力抬头,见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泪水几乎是瞬间无法控制地奔涌而出。
这是她从小一同长大的师兄,哪怕是三年未见,依旧能第一时间认出彼此。
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慢些喝,我不与你抢。”吴越温声哄了两句,又对身边人道,“去让厨房备一些热米汤。”
侍从领命转身走了两步,又被他叫住补了一句:“记得加些白糖,不用太多。”
“将军,不用太多是指……”那侍从有些吃不准。
“一锅里面加一勺半就行……”吴越微微一顿,大约是觉得这样实在是描述不准,又皱眉道,“算了,不用加了,熬好了和白糖一起送去大将军那里,我来加。”
侍从应声退下,吴越又俯下身子将帕子递给唐拂衣:“阿苡,好点了么?”
唐拂衣不接,只是哭的更凶。
她在黑狱中待了太久,在北萧呆了太久,久到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曾是南唐公主,也忘了其实自己曾经也有过一段被人无条件关心和温柔以待的日子——在她还是唐苡的时候。
“是还有哪里难受么?”吴越见她如此有些无措,“难受就和哥说,别自己忍着。”
唐拂衣轻轻摇了摇头,她接过那帕子,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平静下来之后,才终于又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她扶着吴越的手臂缓缓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发现四下皆是城墙,自己似乎已经身在城中。
“这里是端义城。”吴越解释道,“师父看到了叶环,便猜测那是你人在北萧军中传出的讯号,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联系上你,此次夜袭便派我同去,想试试看是否能见到你,道是未曾想到会如此顺利。”
“具体情况稍后再详说吧,我先带你去见师父,他在等你。”
唐拂衣点头,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吴越的手臂急道:“她呢?”
“谁?”吴越问。
“被你们抓来的那个姑娘。”唐拂衣左右望了望,试图找到那个将苏道安抓上马背的士兵,却一无所获。
“北萧公主?”吴越问。
“是。”唐拂衣答得很快,“她人呢?”
“自然是在牢中。”吴越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地愤恨,“她是苏栋的女儿,须得留着性命或许还能派上用场,但若你气不过北萧对你的羞辱,让她吃些苦头倒也未偿……”
“不可!”唐拂衣脱口而出打断了吴越,说完后忽然察觉到又许多道目光一下子聚焦到了此处,方才察觉自己似乎是有些过于激动。
如今南唐与北萧二国势同水火,自己又是自北萧而来,虽然名义上是大将军的故人,但若立场不明,即使有师兄与师父的信任,恐怕也会引得军心浮动。
若有变故,不仅自身嫌疑难以洗清,还会令师父难办。
可苏道安的精神方才养得好些,又怎么能再经一次牢狱之灾?
唐拂衣轻咬下唇,抬头看向吴越道:“越哥,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你千万莫要伤她。”
“具体情况我一会儿见了师父自会向他说明。”
吴越看着唐拂衣的眼睛,犹豫片刻,应了声“好”,立刻就吩咐了身边的人去办。
看着那士兵速速离开,唐拂衣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现下也只能先用救命之恩大致解释一下,余下的还得等见到王甫再做安排。
“走吧,我带你去见师父。”吴越道。
唐拂衣点头,跟着吴越慢慢向城中走去。
登上城楼,王甫的房间就在楼中一处。
一路走来,唐拂衣的心情越发沉重。尽管巡视之人颇多,但与她前几日在北萧所见的跃跃欲试相较,这里的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写着疲惫与麻木。
吴越带着她在一扇简单的木门前站定,轻轻敲了敲门框。
房内传来一声“进”,苍老干涩却依旧暗含着力道,唐拂衣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她看着吴越打开门,四肢僵硬地随着他往里走了几步,而后眼前高大地身影挪开,她终于见到了那位坐在正中央地老者。
只这一眼,唐拂衣便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师父老了太多。
老到她第一眼竟是不敢相认。
那日雨中道别时他虽亦已两鬓斑白,却也还算得上是身手矫健。可到如今,短短三年,竟已是满头华发,身形佝偻。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大约是因为激动,一双苍老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颤颤巍巍地下了台阶,一步步向自己许久未见的爱徒。
唐拂衣心中大痛,她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在了王甫身前,唤了一声“师父”,磕了一个响头。开口时已是泣不成声。
“小苡终于又见到您了!”
王甫亦是动容,他慢慢蹲下身子,眼睛不眨地盯着唐拂衣的脸,千言万语却最终也只化作了一个字:“好。”
“好……好啊……”他伸出双手抓住唐拂衣的肩膀,口中喃喃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一旁的吴越激动过一阵,如今倒是三个人中最冷静的一个。
“阿苡,我与师父在南唐,只是听说你成婚当夜刺杀了萧帝,北萧借此为由头撕毁了降表,有对南唐发起猛攻。”
他走上前去开口问道,“你是如何逃过一劫,这么些年,又经历了什么?又为何会在轻云骑的军中?”
唐拂衣将身子向后退了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一见到眼前的人,还是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只得一边哭一边慢慢将自己这三年的经历缓缓道来。
她略过了黑狱中地一些细节,又着重说了自己得以离开黑狱得经过,最后深深拜下:
“师父,我知现下战局复杂,您坐阵军中自然不可能对敌方将领的女儿以礼相待,但若可以,请您看在她救了小苡性命的份上,莫要为难她吧。”
“自然。”王甫没有什么犹豫便应了下来,“我本也无意为难一个女人,你不用担心”
他言罢,将唐拂衣扶起来,伸手轻抚过她的面颊,重重叹了口气。
“小苡,是师父对不住你。”
他膝下无子,唐拂衣是他从小养大的孩子。
授之以诗书,教之以谋略,却最终又仅仅是因着自身的懦弱与逃避,亲手将她送到了那些豺狼虎豹的手中。
“若是当年,我能早些出关带兵,你本不用遭此一劫,还差点丢了性命。”
泪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溢出眼眶,王甫声声泣血,言语间满是自责与悔恨。
唐拂衣紧咬着下唇没有接话,只是不断的摇头。
她确是无辜受害,可这一切又与王甫有何干系?
她离开扰月山时师父便已经年过七旬,中年时的操劳令他落下了一身的顽疾,若是没有这场战争,若非南唐无人,他本早就也早应可以卸甲归田,在扰月山庄颐养天年。
“师父,小苡从没有怪过你。”唐拂衣有些干涩地开口,“小苡只是……只是真的很想你。”
王甫微笑着点头,他俯身向前,将唐拂衣拥入怀中,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唐拂衣感受到久违地温暖与爱护,闭上双眼,逐渐定下心来。
师徒二人相拥着平静了一会儿,才终于松开彼此。
吴越将侍从送来的米粥放到桌上,加了适量的白糖,三人一同坐到了桌边,言归正传。
唐拂衣喝了口米汤,温度和甜度都是她最喜欢也是最熟悉的程度,只觉得心中越发温暖安心。
她飞快的喝完,将碗送到吴越面前说还要,吴越也不觉得自己在被使唤,只是笑着又给她盛了一碗。
“罐子里的有些烫,凉一凉再喝。”他叮嘱道。
“嗯。”唐拂衣点头,一面用勺子慢慢搅拌着,一面仔细听王甫说有关如今的战事。
王甫对北萧情况的了解与她并无大岔,但南唐的情况事实上却比北萧那边预计的更加狼狈。
“我们原本以为苏栋被逼到如此境地,定是会尽快找机会出兵,按照斥候的回报,我猜测应当是集中全部兵力攻打端义。”
“原本想着守住这一波,等到洪水漫延,或许能有转机,却未曾想这几日大雨又降下来,北萧却始终按兵不动。”
“其实在此时奇袭十分仓促,风险极大,并非上策,但我们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而这一战又避无可避,便想着不如先主动出击。”
“我们去了多少人?”唐拂衣皱眉问。
“五百。”王甫答。
“回来多少?”唐拂衣又问。
王甫看向吴越,吴越抿了抿嘴,面露悲怆,唇齿间吐出二字:“八人。”
唐拂衣握着勺子的手轻轻一颤,回想起当时的情况,那掳走苏道安之人转身逃跑时的决绝,吴越带着自己离开时的果断。
想来这五百死士,在出城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师父是想以此逼苏栋出兵?”她开口,声音还有些微颤。
“是。”苏栋点头,“现在的情况,北萧按兵不动,我方反而更不好应对。”
唐拂衣沉默不语,反而是一旁的吴越又开了口。
“其实此前北萧大军已经压在端义城外了,我方严阵以待,都以为不日便要开战,却不知为何,前两日他们竟是退了,反而是分了些兵马,去攻了瑞义。”
“更奇怪的是,这几次进攻都不痛不痒……”他顿了顿,面上浮现出一丝怪异之色,“不对,也不能说是不痛不痒,只是……”
吴越皱眉思考了一会儿,似乎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情况。
“总之……比起正八经的攻城,看起来倒更像是在……拖延时间。”
第65章 小九 那位姐姐肯定能猜到蜜饯是小姐送……
“拖延时间?”唐拂衣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
“嗯。”吴越点头,“也可能是在等援军,这也是为什么师父要用这种方式尽快逼对方动手。”
他说着,忽然又问唐拂衣:“阿苡,你这几日在北萧军中,是否有听说会有援军?”
“没有。”唐拂衣摇头,“而且我们从扰月山主脉一路过来,那路实在是不像是大军能走的样子。”
“如今苏……安乐公主人也已经在青崖关,无人引路,更是难走了。”
“那便是奇怪了……”吴越陷入沉思。
唐拂衣转头看向一旁一语不发的王甫,王甫注意到她的目光,收起面上的严肃,露出一个安慰般地笑来。
“无妨。”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唐拂衣的脑袋,“你不必操心这些,交给师父便好。”
“折腾了一个晚上,想必是累了吧?”
唐拂衣听了这话,转头望向窗外,夏日里天亮的较早,这个时刻天边竟已经泛起白肚。
那师父莫非是等了一个晚上?
思及此处,唐拂衣心中不禁又泛起些酸涩。
“将米汤喝了,去睡会儿吧。”王甫笑道,“今日我与你师兄还有军务要忙,晚些时候再去看你。”
“好。”唐拂衣点了点头。
她明白师父对自己的关心,若是他并不希望自己过多的参和南唐的军务,无论是处于什么考量,唐拂衣都欣然接受。
况且自己一夜之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到如今两碗米汤下肚,整个人都暖洋洋的,三年独在异乡,再没有什么比现在更令人心安的时刻。
不如就贪这一刻的轻松惬意又有何妨呢?
唐拂衣站起身,向师父行礼告别。
房间早就已经为她准备好了,吴越推开门的时候唐拂衣还有些恍惚,那里头的布局竟是与自己在扰月山庄的房间一模一样。
有个小丫头正弯着腰在抖被子,见到吴越领着唐拂衣进来,一转身,欢快的跑了过来,唤了一声:“将军。”
“嗯。”吴越点头,侧过身向二人互相介绍彼此。
“这位便是我小妹唐苡。”
“阿苡,这位是师父为你找的侍女,你可以叫她小九。”
“小九见过小姐!”小姑娘立刻欢快的行了个礼,声音甜而不腻。
唐拂衣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人,看着大约是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有些微胖,圆圆地脸蛋上肉嘟嘟地,一笑起来一双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格外可爱。
如若苏道安胖了是不是也会是这般模样?
唐拂衣的脑子里忍不住冒出一个不合时宜地想法。
“我还有事,不能久待,你若是有什么事……”
“全包在我身上!”
还未等吴越说完,小九便原地蹦跶了两下,拍着胸脯大声保证道。
吴越也不生气,只是无奈的笑了笑:“行,那就包在我们小九身上了。”
“好嘞!”小九笑道。
“阿苡,那我先走了。”吴越转身对唐拂衣道,“你先好好休息,待今日事毕,师兄给你做糖饼吃。”
吴越做的糖饼是她在扰月山庄时最爱吃的东西。
唐拂衣忍不住回味了一下那糖饼的味道,心里头忍不住添一丝期待,她点点头,看着吴越离开房间,又带上了门。
“小姐,咱去睡会儿吧!”小九双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唐拂衣。
那似乎是她十分习惯的一个动作。
“嗯。”唐拂衣应了一声,又问她:“你就叫小九吗?有没有名字?”
“小九就叫小九。”小九道,“我年幼时便被父母抛弃了,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因为最开始是在酒窖发现的我,所以大家都叫我小九,后来大将军来了,看我可怜,就收留了我。”
“是美酒的酒?”唐拂衣问。
“原本应当是的。”小九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我不会写那个字……所以就贪简单,改成了数字九。”
唐拂衣也被她这神态与言语逗笑了,她走到床边坐下,小九又蹦蹦跳跳地跟着她,蹲下身帮她脱鞋。
“不必,我自己来就好。”唐拂衣有些不太习惯如此,她弯腰想要阻拦,却被小九挡住。
“小姐不必客气。”小九一面将鞋子脱下来摆在一边一面开口道,“大将军对我有恩,我想报答他却始终找不到机会,你是大将军十分重视的人,若我能照顾好你,也能算得上是报答一二。”
她站起身,又帮唐拂衣掀开被子。
唐拂衣见她面色坦荡,便也没有再推脱什么,只是顺着她的动作躺下。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小九将送来的午餐又拿去热了热,饭菜的香气一下子就溢满了整个屋子。
唐拂衣坐到桌边,刚想招呼着小九一起来吃,却见她二话不说又跑出门去,没过一会儿便抱了一个小纸包回来。
“小姐,将军说你爱吃这个!”她神秘兮兮地将纸包放到唐拂衣面前,打开来,竟是一包蜜饯梅子。
唐拂衣听了这话却是忽然有些恍惚,师父还记得自己的喜好,而自己如今在见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头一个想到的,却是小公主在去青崖关的路上,因为自己忘记给她带蜜饯而苦着脸喝药的样子。
她拿起一颗放到嘴巴里,与北萧那边吃到的似乎还有些差别,甜味盖过了酸味,也不知道苏道安会不会喜欢。
小九看着她的神情有些呆滞,不由疑惑:“小姐,你怎么啦?不好吃吗?”
她说着,自顾自的就拿起一颗丢进口中,忍不住感叹了一声:“唔……真好吃呀!”
唐拂衣看着她一脸满足地模样,原本有些忧郁的心情也好了些许,她想了想,开口问她:“门口有人守着么?”
“嗯?”小九眨了眨眼,“有的小姐,将军为了您的安全,一直都派人守着的。”
唐拂衣点点头,拿着那包蜜饯站起来,走到门口,开了门,负责守卫的士兵便走了过来,问她有什么吩咐。
“两位大哥,请问你知道……牢里那位北萧公主如何了么?”她斟酌着开口。
两名士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位道:“听说是醒了,但是具体情况我们不太了解。”
“那能否劳烦你们帮我把这个送去给她,顺便带一碗普通治疗风寒的药过去,帮我看一看她状态如何?”唐拂衣将那蜜饯递过去。
“这……”
见到二人似乎是有些为难,唐拂衣直接将那蜜饯包好,塞到了其中一人手中。
“过去在北萧的时候我曾受过她一些恩惠,如今也只是想稍稍报答一下,更何况大将军也没有说我不能送吃的给她吧?”她从衣服内层摸了两颗银珠子一人塞了一颗,“劳烦两位大哥帮我跑着一趟,也不需要做什么说什么,只需要将这东西送过去,然后看一眼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就行。”
“若是她问起这东西的来历,二位也不必回答。若是二人需要先去询问一下大将军,也是无碍的。”
几句话说的滴水不漏,两名士兵互相给对方递了一个眼神,一同将银珠子塞回唐拂衣手中。
其中一人退了半步行礼道:“帮小姐跑着一趟也不是什么难事,这珠子我们是万万不敢要的。”
“小姐等着,我这就去。”
“好,多谢你。”唐拂衣笑着道谢。
眼看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她又随着小九一同回到屋内,吃了两筷子菜却实在没什么胃口,便只是坐在桌边,看着小九狼吞虎咽的模样有些出神。
那士兵去了好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小九已经吃饱喝足收拾好了桌子。
唐拂衣心中焦急,又想着熬药也确实是需要一些时间,便只得耐心等着,一听到外头有动静,便急急站起来,迎上前去。
“她怎么样?吃东西了么?”她开口问道。
“饭菜和蜜饯都吃完了,但不肯喝药。”
“没有劝一劝?”
“这……”那士兵看着似乎是有些为难,“劝,劝了,但她说……呃……”
“说什么?”唐拂衣看着他难以启齿的模样,越发担心。
“她说……呃……”那士兵的表情变得有些别扭,“她说,她就是不爱喝,说什么都不喝,死都不喝,叫我们少管她的闲事。”
“那她蜜饯倒是吃的一干二净?”唐拂衣听了这话一时没忍住有些生气。
那士兵不知该怎么答,倒是小九在一旁听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唐拂衣转头看了她一眼,小九连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不过小姐也不必担心,那位精神不错,狱中虽然昏暗,但铺了干草和被褥,夜里不会觉得冷,饭菜也都是新鲜的。”那士兵又补充了一句。
唐拂衣没说什么,只是点头道谢,直到那士兵退出屋子关了门,才又坐回到桌边,重重叹了口气。
“小姐是在为那位姐姐生气吗?”小九凑过来问道。
唐拂衣看了她一眼,还是有些无奈:“不喝药,蜜饯倒是吃完了。”
小九笑了笑,道:“小九觉得,那位姐姐肯定能猜到蜜饯是小姐送的,她一定是在等小姐亲自去哄她才肯喝药呢。”
唐拂衣心头一跳,又听小九继续道:“再说了,这军营里头全是些五大三粗的糙爷们,让他们去劝一个小姑娘,能劝出什么名堂来啊?要是能劝得动,那才是奇了怪了呢!”
“小姐若是担心的话,不如去亲自去看看吧,只要得到大将军的许可,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姑娘说话做事却都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周到与稳重,不由令唐拂衣有些刮目相看。
她思考了片刻,伸手摸出怀中那一小块苏氏令,握在手中轻轻摩挲了一会儿。
“还是先不了。”她目光暗了暗,声音里闪过一丝失落。
如今这般境地,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苏道安,即使是见了面,恐怕也只是相对无言,徒增尴尬。
唐拂衣垂头看向手中的玉牌,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用力握住。
“小九。”她站起身,“我初来此处不认识路,劳烦你带我去找大将军吧。”
“现在?”小九一愣。
唐拂衣认真看着她。
“现在。”
第66章 蝴蝶刀 “但我的身后,是我的国,我的……
王甫正在与众人议事,唐拂衣不便打扰,便和小九一同到旁边的房间内稍后。
原以为王甫到晚膳时总会有空,却未料到,这一等竟是直接等到了第二日凌晨。
窗外又落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屋檐与石壁上,沉得这沉寂地夜色越发平和而温柔。
唐拂衣坐在桌边,撑着头枕着这雨声浅眠了片刻,醒过来的时候,见到小九趴在她身旁地桌子上睡得正香。
屋外地走廊上似乎有脚步声传来,唐拂衣盯着门口,直到一个熟悉地身影在门前站定,然后“吱呀”一声轻响,木门被缓缓推开。
那门也有些年代,大约是害怕吵醒屋内的人,王甫只推开了一小段,他身上的盔甲未卸,本就因年迈多病而有些臃肿的身子因为空间的狭小,挤进来的动作显得越发局促。
他小心翼翼地将门关好,转身见到唐拂衣站在桌边看着自己,先是怔愣了片刻,而后目光又落到了一旁酣睡的小九身上。
唐拂衣看着王甫走过来将小九轻轻抱起,放到一边的躺椅上,又找了条毯子给她盖上,而后才示意自己一同出门。
到了隔壁房间,两人动作的幅度才都明显轻松了许多。
唐拂衣四下望了望,这个房间比方才那个要大了许多,但屋内的陈设却还是只有书桌椅字和床这三样,整齐简单的同时又略显得有些空旷。
书桌上堆满了书和被图画满的宣纸,而床上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此休息了。
“桌子很久没收拾了,就坐床上吧。”王甫指了指那床。
这里竟是王甫的房间。
唐拂衣走过去,看着这平整没有一丝褶皱的床单,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王甫将椅子搬到床边,扶着唐拂衣的肩膀引她一同坐下,满是疲态的脸上勉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师父吵醒你了?”他开口问。
“没有,我本就没有睡着。”唐拂衣的目光落到王甫这一身满是刮痕的陈旧铠甲上,也不知师父已有多久未曾真正睡过一个安稳的好觉。
王甫的眼中闪过一丝疼惜,他轻笑了笑,抬手帮唐拂衣将垂在眼前的长发别到脑后。
“你小的时候,也和小九一样,睡的可死了,还闹不得,闹醒了你一准要发脾气。”
“师父,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您还记着呢?”唐拂衣有些不好意思,事实上这些事情就连她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
“你的事情我过多久都记得。”王甫温声接了一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转而问她:“今日讨论军务耽搁了太久,你等我到现在,是有什么急事要与我说?”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她看着王甫的眼睛,藏在袖中的手无意识的攥紧了那块玉牌。
可话到嘴边,却又无论如何都难以出口。
踟蹰半响,最后也只是问了句:“师父,这一战,我们是非打不可么?”
“是。”王甫没有犹豫,他依旧是笑着,只是那笑容里多了丝苦涩。
“我们……”唐拂衣顿顿了顿,越发觉得自己想说的话实在是难以启齿。
苏道安的那句“南唐必败”始终萦绕在她的耳畔,小公主笃定而自信的神情令她如今再想起仍觉后怕。
她无法控制的想要去相信对方,可她若是因为敌人的一句话就来质疑己方将领,未免也太过可笑。
“我们能……”
她看见眼前人缓慢地摇了摇头。
只是一瞬,唐拂衣的大脑像是突然停转了一般,一片空白,她什么都再顾不得,一把抓住王甫的手,急道:“师父,我们……我们走吧!”
“且不说这战大概率根本胜不了,这城大概率根本就守不住,就算是守住了,又能再守多久?”
“您年过七旬,满身沉疴,尚且需要冲在前线,甚至睡不了一个好觉,南唐无人到此等地步,若是哪日您倒下了,又该有谁来顶上?”
“师父……”唐拂衣垂头落泪,“我们走吧,我们一起回扰月山庄去,别再管这些事了,让徒弟侍奉您终老。”
“我曾经救过北萧那位公主,她许诺我一个条件,我可以去求她……”
“小苡。”
唐拂衣呼吸一滞。
她猛地抬头看向王甫那双浑浊却又坚定的眼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这才察觉到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是多么的懦弱无知,大敌当前,她竟试图在劝说一军主将临阵脱逃,束手就擒。
这是何等的羞辱?
可王甫却并无不快之色,始终挂在脸上地笑容又变得慈祥。
“小苡,我何尝不知南唐之颓势早已积重难返。”他开口,神情越发认真,“但我的身后,是我的国,我的家。”
“纵使国君无能,而百姓又有何辜?”
“还记得吗,我曾教过你,为人之道,不负初心。我虽知城池失守不过是时间问题,但即使是此战必输,也不会后退半步。”
“更何况,我既然已经来了,若非大获全胜,便只能战死沙场,焉有终老之说?”
王甫望着唐拂衣,粗糙的大手轻抚过她的头发,像是在触碰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温柔而小心。
“我这一生,有过沙场征战,亦看过山川大河,早已没了遗憾。如今我唯一后悔之事,便是我未曾早些出关。若非我当年一时贪那所谓的安稳自由,也不至于害得你差点身死异乡。”
“师父,这并非是你的错。”唐拂衣心中酸涩,紧握住玉牌的手指松了松,她知道在此事上,这东西已经毫无意义。
她的师父英武一世,年轻时也曾是战功赫赫,扰月山庄的吴钩院正是取自其平生功绩。
堂堂正正地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或许比偏安一隅的老去更合他的心意。
唐拂衣想,若真能如此,于王甫而言,或也是一桩幸事。
更何况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胜负未分,谁又能知道结果如何。
她这么想着,却见王甫深吸了口气,一改方才满面的愁容。
“不说这些了,小苡,师父有东西要送给你。”
他说着,俯身打开床下的一个抽屉,从里头拿出一个精致漂亮的锦盒,递给唐拂衣。
“这是什么?”唐拂衣好奇道。
王甫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打开看看。
唐拂衣将那盒子打开,只见那盒中光滑柔软的锦缎上,躺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刀。
“这是……蝴蝶刀?”她忍不住低呼出声,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师父,这是……”
她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王甫,却见对方也正笑着看着自己。
“这是我亲自寻来矿石为你锻得刀,原本打算做为你的成人礼,可当年你走的匆忙,这刀上又还有两颗宝石我未曾寻到合适的,便没能送出去。”
“待到后来我寻到了,却也只是得到了你身死异乡的消息。原以为宝刀注定蒙尘,却未想到还能有送出去的那一日。”
“只是晚了整整三年,还望我的小苡不要介意。”
“不介意!”唐拂衣激动万分,她伸手将那蝴蝶刀拿出来握在手中,手腕一转,那刀刃便被甩了出来。
烛火映照在银亮地刀面上流光溢彩,金色的刀柄上用粗细不等的金线掐出两三只蝴蝶,点缀其上的黑色宝石,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边缘处泛起红色紫色的光晕。
冷艳间又透着些许高冷,凌厉而危险。
“多谢师父!”唐拂衣笑道。
她自幼在扰月序习武,刀剑类的武器却总嫌弃太大用的不太趁手,武学造诣上总不得突破,直到王甫亲传她一套蝴蝶刀法,她才总算是如鱼得水。
她想起当年王甫曾向自己保证,若她能学成,便会将这世上最好的刀寻来送给自己。
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劝学的玩笑,却未料到他竟然一直记在心里。
“喜欢就好。”王甫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那盒子,看着唐拂衣爱不释手的模样,心中亦是欣慰松快了许多。
“原本我想着早些将军务处理完,今晚能去将此物交给你,却没想到刚准备走又来了事,便又耽误了许久。”
“是何事啊?”唐拂衣双手换着又耍了几式,她如今全部的心思都在这把刀上,言语间倒是添了几分漫不经心。
“也不是什么大事。”王甫道,“这雨停了一日,如今下的越发大了,瑞义城护城河的水涨了些,需要连夜派人去堆高河堤。”
“如此……”唐拂衣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重复了一句:“护城河?”
“嗯。”王甫点头,“瑞义城在追月河边不远,引了追月河的水造护城河。”
“河堤在最开始建造时就考虑到了每年夏季的河水上涨,今年的雨水虽说是比往年更多些,但只要提前防范,还是在可控范围内,不用太过担心。”
唐拂衣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可是……”她怔怔地看着王甫,“瑞义城所在的位置,相比起扰月山,不应该是在下游么?”
“是。”王甫有些莫名,却也只是先点头表示肯定,“怎么了?”
唐拂衣张了张嘴,却觉得嗓子干的可怕,一时竟是未能发出声音。
她想起昨日师兄说,北萧的大军本已压在端义城外,却忽然后退,转而去骚扰瑞义拖延时间。
想起自己在来到这里的前一日,觉得北萧营中的士兵似乎是少了许多。
想起苏道安笃定地告诉自己南唐必败。
若那并非是错觉,若是北萧原本压在端义城外的大军确实并没有回到营地,若苏道安能那般信誓旦旦地说出那句话并非只是单纯出于对自家父兄实力的信任。
“若是……若是……”她眉头紧蹙,握着刀的手指节泛白,还微微有些颤抖,“若是瑞义处在下游,青崖关往北的洪水怎么……怎么会……”
她想起扰月山主脉与支脉之间因为山体断裂而被截断的河流。
“师父!”唐拂衣一把抓住王甫的袖子,几乎失声,“不对,不对!”
“青崖关一带是因为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雨,再加上粮道和追月河都被阻断才会有洪水泛滥,可正是因为追月河上游被截断,水流自截断处泄下,小了许多,再加上这连日的雨水,才会使得下游看起来一切如常。”
“若是……若是北萧……苏,苏栋……刻意引导……营造下游安稳的假象,再派人攻打瑞义,让您一方面猜不到他的想法,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分兵派人去守城……”
她话说的断断续续,唇齿因为颤抖碰撞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大雨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得巨大声音,如今却像是催命的鼓点,每一声都惊人胆战心惊。
唐拂衣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臂,试图用疼痛来让自己的口齿维持最起码的流利和清晰。
“北萧驻扎在燕仪城外的军营里的士兵少了许多,一部分在攻打瑞义,另一部分再兵分两路,一路折回青崖关将堵在粮道上的巨砾堆高,一路去到追月河被截断处提前准备。”
“如此一来,西北的洪水越积越多,堵住了粮道,一旦……一旦追月河的上游开闸放水,再加上大雨,那……”
“来人!”
未等唐拂衣说完,王甫已经站了起来,大步往门口走去。
可他刚走两步,便听到走廊中传来零乱而慌张的脚步声。
“不好了!不好了!大将军!大将军在何处!”
唐拂衣心生不祥,浑身僵硬。
下一秒,房门被“砰”地一声重重推开,那动作粗暴到几乎要将整扇门都卸下。
来人像是刚从河里被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他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跑到苏栋身前,趴在地上,声泪俱下。
“大将军!出事了大将军!”
“追月河水忽然暴涨,冲垮了护城河的河堤,如今整座瑞义城都已是汪洋一片,城中根本来不及反应,上至士兵下至百姓,一个都没有跑出来啊!”
大片水渍晕开在那人身下,也不只是雨水还是泪水,木质的地板被浸润成深色。
王甫面色瞬间惨白,他身形晃了晃,后退半步几欲跌倒,唐拂衣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又听外头传来一声:“报!”
一名斥候冲进屋内。
“报告大将军,北萧大军集结在二十公里外,正往端义城来!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到城下了!”
第67章 中箭 “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
“对方有多少人?”
“轻云骑与白虎营合兵,共七万人左右。”
“好,去召吴越,李忠国,钱勇三位将军到议事厅中议事,另让张伯云先行去西门城楼加固布防,北萧大军的情况,再探再报。”
“是。”
那斥候与士兵异口同声,而后一同退出了房间。
王甫如同松了口气般,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短短几秒,噩耗接连传来,哪怕是久经风霜的老将,一时也有些难以招架。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身为一军主将,即使已至穷途末路,亦不可在自己的士兵面前露怯半分。
更何况,如今一切都还未论定。
“小苡,我先……”
“师父,我与你一起!”唐拂衣连忙抢先开口。
如此紧要关头,她决不能再任由师父将自己置身事外。
王甫有些担忧的看了唐拂衣一眼,思索了片刻,倒也没有再拒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往屋外走去。
唐拂衣连忙将那玉牌和蝴蝶刀收好,快步跟上王甫。
两人一同进入议事厅的时候,另外三人已经在此等候。
王甫未有迟疑,快速与众人明确了当下的状况,而后便开始安排各处事项。
唐拂衣在一旁听着,却越发心惊。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南唐的情况或许比她所知所想的还要差上百倍。
两座城中所有守备力量加在一起人数本就不过两万,原本即使双方实力悬殊,只要有瑞义城在,北萧要攻端义便只能从北门入。
而现如今瑞义城中将近数万军民死于非命,端义城中余下的守军仅有一万多人,除去伤者病者,能够作战的精兵甚至不足万人。
这期间又有斥候再次送回消息,北萧兵马在城外十公里处分兵,苏栋之子苏知还率两万轻云骑绕道往西城门而去。
王甫果断安排好布防,由李国忠守北门,钱勇守西门,谈及吴越之时,他却忽有片刻的停顿。
吴越心中了然,他朗然一笑:“早就听闻苏栋这儿子箭术了得,只可惜始终未有机会交手,今日,便让我亲自去会一会这位传说中的神箭手,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虚有其名!”
他言罢两步上前,弯腰抱拳:
“将军!我愿带骑兵自西门出城,深入敌军,扰乱其阵型,为我军争取机会!”
王甫看着吴越,问他:“你要多少人?”
“两千。”吴越答。
“与你一千人。”王甫道,“立军令状。”
“是!”吴越没有片刻犹豫,单膝跪下,朗声道:“吴越愿率骑兵一千人深入敌军,立军令状,死战不退!后退半步者,立斩不殆!”
“好!”王甫说着,拔出腰间佩剑,“今日实乃危急存亡之秋,若诸君不幸战死,本将亦不会独活,当死战不退!”
众人齐声称是,分明只有三人在此,却似有千军万马之威势。
钱勇与李忠国各自领命而去,而吴越却是站在原地未动,直到殿内只剩下师徒三人,他才又走到王甫面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徒儿这就去了!”
他看着王甫,目光坚定决绝。
王甫亦是动容,千言万语最终都只化作了一句:“保重。”
“是!”吴越大声应答。
唐拂衣站在原地,看着吴越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
“臭丫头,怎么又一副要哭的样子?”他抬起手重重揉了揉唐拂衣的脑袋,和从前许多次那样,这动作明显就是故意想将她的头发弄乱。
若是再以前唐拂衣早都要跳起来将他打开,可这一次,她却什么都没有做。
吴越笑了笑,背过身挥了挥手道:“走了啊,糖饼在伙房的锅里,你若是等不及我回来,就自己去拿着吃!”
挺得笔直的背影在踏出屋门的片刻稍有停顿,却没有回头,只是径自转身离开。
殿内瞬间静得可怕,雨声霹雳啪啦,隔了一层窗户传来,朦胧间似能听到肃杀之声。
唐拂衣很明显能察觉到自己的颤抖,王甫垂首沉默片刻,而后单手握拳,重重锤在了身前的案桌上。
一声巨响,那桌板出现一道明显的裂痕。
“来人!”他大喊,“去将牢里那位捆了,拉到北门城楼,咱们先送轻云骑一件大礼!”
“师父!”唐拂衣回过神来,意识到苏栋想做什么,连忙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唐苡!”王甫转头,怒目瞪了她一眼。
“不论你想说什么,现在最好都住嘴!”
“他苏栋设计害死我瑞义城上万军民,如今我不过是杀他一个女儿祭旗,已经算是很便宜他了!”
唐拂衣一时失语,印象中哪怕是她闯下再大的祸事,师父总能一笑而过,这是她头一次见到王甫如此严肃的神情。
像是一头压抑地雄狮,蓄满了悲伤与愤怒,下一秒就要将所有违背他的人撕咬得粉碎。
这是独属于一军主帅的威压,那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人,不需要歇斯底里的暴喝与嘶吼,一个眼神就足够令人畏惧。
唐拂衣忽然想起自己与苏栋对峙的那一夜,恐怕对方当时在自己面前还是收敛了气焰。
她不想伤害苏道安,可在当下这个关口,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句冠冕堂皇的“何辜”。
她只是浑浑噩噩地随着王甫登上城楼,看着远处的军队黑压压绵延向远方与灰色的天空相接,灰白的雨幕下,甲光越发森冷。
北萧大军压境,兵临城下,前去监狱带人的士兵却最终空手而归——苏道安跑了。
“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一把匕首,抓她出来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就……”
那士兵未用甲胄护住的大臂上有一道长而深的伤痕,血流如注,他牙关紧咬,神情慌张而懊恼。
“是属下大意了!属下实在是……实在是没想到这女人看着柔弱不堪一击,实则竟会如此厉害,属下该死!”
王甫的面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将他提起,怒目圆瞪斥问:“她现在人在何处?”
“往……往城里去了,恐怕是混到了百姓之中。”
身形娇小而灵活的女人一旦混入人群本就难找,更何况如今的情况,又如何能分得出人手?
唐拂衣乍然松了口气,心情却是越发复杂。
不知是该为苏道安的逃跑而欣慰,还是该为王甫这边因此事而越发恶劣的局势而担忧。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反应,王甫已经抬手,寒光一闪,面前人一声都未来得及发出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传令下去,今日所有接触过北萧公主的人,全部处死。”王甫面无表情又唤来一人,“立刻去办!”
“是!”那人领命匆匆而去。
唐拂衣瞪大了双眼,她未料到王甫会忽然将此通风报信之人斩杀在此,一时间亦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用意。
她只是呆呆看着那尸体被迅速抬了下去,流水冲淡了血气,却冲不走这一地的肃杀。
王甫面无表情的转身登上台阶,嘹亮的号角似一把利刃将这重重雨幕撕扯开来,玄甲骑兵手持枪盾,争先恐后地越过这道裂口如洪水猛兽般冲了过来,杀声震天。
李国忠一声令下,端义城楼上瞬间万箭齐发。
马蹄,盾箭,大雨。
巨大的石块砸过来,唐拂衣只觉得脚下的城墙巨震,她扶着身边的柱子站稳,耳畔一阵接着一阵的嘈杂与巨响令她心头惶恐不已。
接连不断地汇报战况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噩耗一个接着一个。
鼻尖的血腥气越发浓重,城楼下身披玄甲的骑兵们却似乎是越战越勇,大风大雨扰乱了秀气的箭羽,却挡不住常年奔走于西北塞外草原的群狼。
唐拂衣素闻轻云骑之威名,却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支骑兵沙场纵横的模样。
兵如其名,乌黑的轻云看似清润飘忽,玄甲锃亮却又如鬼魅蚀骨,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他们身披风雨压境而来,南唐众人却越发显得是在负隅顽抗。
步兵兵战车紧随其后,箭雨地下而上扑过来,其中一支破空直冲王甫的门面,被后者挥刀挡下。
盾兵立盾,哀嚎与血气全被覆盖在了盾牌之下。
“报!北萧骑兵已至城下!”
“守住城……”
“报!大将军!不……不好了大将军!”
王甫话音未落,又有一人跌跌撞撞跑来,重重跪倒在他身前,那人浑身是血,皮肉外翻,似乎有什么东西横插在他的脑后。
唐拂衣定睛看去,这才发现那竟是一把砍进头骨的轻刀。
那是轻云骑的轻刀。
而此人,竟是就这样带着一身的伤,冲上了城楼。
“大将军,不好……不好了。”他一面说一面喘气,没说一个字,都有鲜血自他七窍中涌出,“有人……有人开了城门,北萧大军……已经……”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愈发无力。
“攻进来了。”
这是最后的四个字。
气息断绝,那人低垂下头,“咚”地一声侧摔在地,再没了声息。
身边所有的声音似乎都随着眼前人的声音一同消失了个干干净净,短短几句话,唐拂衣费了好大的功夫,终于能勉强理解如今的状况。
端义城内出了叛徒,有人开了城门,北萧大军长驱直入——端义守不住了。
王甫有些痛苦的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叹了出来。
睁眼,他“刷”得一声拔出手中长剑,上前两步指天悲声大喝:“天要亡我南唐,我又岂能任其摆布!”
“所有人,死战到底!”
“死战到底!”
“是!”
“杀!”
唐拂衣听见雨声中此起彼伏的一声声回应,悲壮凄凉,这或许已是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最后的声音。
“走!”王甫一把扯过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就拉着她往城楼下冲去,“师父带你杀出去!”
“什么?”唐拂衣怔愣一瞬,人已经被王甫拉着冲到了楼下。
“不师父!我不走,我……”
“唐苡!”
入目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唐拂衣方挣扎了一下便被王甫厉声打断。
“听着!”他一把摁住唐拂衣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肩骨,“为师只能送你到东门,你出去后,上山往林子里跑,躲起来,等仗打完,哪儿也别回,直接去扰月山庄。”
“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为师对你所有的期许,唯有平安二字。”
他言罢挥刀挡开攻过来的敌军,一手揽住唐拂衣往东边冲过去。
唐拂衣怎会不懂王甫的意思,可她历尽艰辛方才与师父重逢,又怎能只在这电光火石间就平静地接受分离。
她被推着跨出城楼,任由冰凉的雨水倾盆而下,像是铁索,一下子就桎梏住她所有的动作和思考。
“不,不要。”她想要回身,却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能一边踉跄地被王甫揽着肩膀,一边大哭着摇头挣扎。
“不,师父!求你,你和我一起……”
耳畔风声忽紧,“噗嗤”一声轻响,雨声乍停。
压在自己肩上的力道蓦然一松,唐拂衣猛地回身,只见到一支通体金色白尾羽箭,几乎是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精准的找到铠甲间那一丝缝隙,从右侧斜向下,深深插进王甫的脖颈之中。
她瞪大了双眼,忘记了呼吸。
时间似乎静止,身前高大的身躯向右晃了晃,左侧的景象便展现在唐拂衣的眼前。
她看到那个熟悉地瘦小地人影站在城墙之上,苏知还自她身侧的楼中转出,接过她手中的金弓。
苏道安的目光冷若冰霜,她就那样站在雨中,一语不发,身侧英姿朗朗的年轻将军,在这个瞬间竟也成了陪衬。
“王甫中箭!”
男人的声音响彻天际,沉稳有力,却又不失少年人的轻狂。
可这对如今的唐拂衣而言,却无疑是死刑的宣判。
“所有人听令,不论南北,取敌将首级者,皆记首功!”
“待大军凯旋,加官进爵,重重有赏!”
第68章 三刀 万物失色,她紧紧抱着师父的头颅……
周遭的人群似有片刻的沉默,下一秒,唐拂衣只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如钉子一般,钉到了他们师徒二人的身上。
就像是饿了许久的猛兽盯上一只奄奄一息,毫无还手之力的肥羊。
不论是北萧还是南唐的士兵,在听到苏知还的那句话之后,所有人都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就要将他们撕碎瓜分。
“不……”
没有心力去思考苏道安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城楼,唐拂衣双手扶着王甫,浑身颤抖。
她看着那些穿着南唐服侍的将士,他们的眼神从坚毅转成迷茫,最后又变得贪婪,看着他们手中的刀缓缓垂下,再抬起的时候,已经调转了方向。
有人离得近率先冲了过来,却被王甫直接一刀劈做两半。
南唐最后的猛虎,哪怕已是风烛残年,遍体鳞伤,匍匐在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依旧令人畏惧。
鲜血四溅,一时间竟无人再敢上前。
唐拂衣如今却没有心思再管其他,重重雨幕将她与王甫包裹在其中,营造出短暂的,平和的假象。
要怎么办?
她感到恐惧而绝望。
要许诺什么样的利益,才能让他们放下手中的屠刀?
要做出什么样的取舍,才能保住自己和师父的性命?
事到如今,她是否还来得及拿出那块苏氏令,恳求苏家人放王甫一条生路?
对,还有苏氏令。
唐拂衣心中一紧,她急急忙忙想要伸手去掏那块藏在衣服里的令牌。
只要能保住师父的性命,尊严什么的又有何重要?
苏道安就在城楼上,那个位置一定能看得到自己这边的情况。
若是……若是能让她,或是让苏知还见到这块令牌,或许……或许还来得及……
一只枯瘦地手伸过来,抓住了唐拂衣的手腕。
唐拂衣蓦然抬头,王甫也正看着自己。
只是一眼,唐拂衣便明白,师父不愿。
不愿背弃家国,不愿苟且偷生,不愿她低声下气,摇尾乞怜。
可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可她又怎么能眼睁睁地就这样看着最后的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明明,或许,可能,只要她拿出那块令牌,她就可以救他的啊!
干枯的唇瓣一开一合,王甫面色发白,目眦尽裂,声音嘶哑如驴拉石磨。
唐拂衣却还是听清了他断断续续从喉头挤出来的那几个破碎的音节。
“杀……杀了,我……”
“什么……”
她如遭雷击,而周围的将士在最初的怔愣后又终于意识到,方才的那一刀不过是这只濒死地猛兽最后的垂死挣扎。
“他快死了!不用怕他!”
“兄弟们上啊!”
“拿下王甫的人头!立功!发财!”
无数人举着刀大叫着冲过来,他们是杀红了眼的恶鬼,而这一片苍茫天地,亦早已不是人间。
唐拂衣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腕处的骨头被抓的生疼,可她却只是恍若未觉,目光呆滞,任由眼前人将她的手带向他撑在地面上的那把大刀的刀柄。
“杀了我。”
相比起方才凄厉地低吼,如今这三个字却轻如鸿毛,只似一阵清风刮过,很快就消散无痕。
杀了我吧,我的孩子。
若我今日注定消亡,那至少莫要让我死在敌人的刀下。
王甫已经没有了力气,这是他最后的请求。
唐拂衣别无选择。
她只能夺过他手中的刀,赶在他人的刀刃落下之前,用尽全力,砍向他的脖颈。
一刀,滚烫地液体喷溅上她的面颊。
两刀,浑浊而充血的双眼缓缓阖上,头甲落到地上,滚向一边。
与那头甲一同落地的,还有那一支被斩成两截的白尾羽箭。
三刀。
最后一点黏连在一起的皮肉也终于断开,唐拂衣手下一松,那已经砍出了缺口的刀“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人头滚下来,刚好落到她的手上。
直到此刻,那始终屹立不倒的身躯,才终于无力地向前倒下,唐拂衣麻木无力,顺势跪下,王甫的身体便恰好靠在了她的肩头。
重于泰山,又轻如鸿毛。
不断有鲜血从断口处涌出,枯草般地白发被染成鲜艳地红色。
唐拂衣呆呆望着前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鲜血。
那是师父的血,浸润她的衣衫,淌过每一寸皮肤,就像是一个轻柔地拥抱。
而那最后一点温度,很快也被雨水冲刷殆尽,她终于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万物失色,她紧紧抱着师父的头颅,在这场昏天黑地的暴雨中,嚎啕大哭-
北萧宣明三年,夏末。
大将军苏栋率轻云白虎二军,攻瑞义,端义二城,大胜。
其四子苏知乐斩李忠国将军于马下,是为少年豪杰。长子苏知还,素有神箭手之称,于乱军之中一箭封喉敌帅王甫,四下皆惊。
而取下王甫首级者,却是一个女人。
捷报传至萧都,朝野上下一片欢声。
众人皆言此战本为死局,然苏大将军智谋过人,设计将这祸水东引,此乃地利;又恰逢大雨天降,此乃天时;端义城中有人开了城门,可见民心所向,此乃人和。
三者合一,可谓天命所归。
正是明帝之功业感动了上苍,这才使得北萧军队深处绝地而奇兵出,置之死地而后生。
萧祁自是大喜,赞苏栋为“千古奇兵”。
又命其不必着急,可先行在城中安顿。待洪水褪去,粮道清疏,再班师回朝,届时自当论功行赏。
大军如此,班鸿所率小队自当跟随。
两日后,雨过天晴。
大军入城,不伤百姓,不抢钱粮。
南唐将士,凡下跪投降者,皆缴其兵甲,留其性命。
但若有反抗,不论男女老少,士兵平民,格杀勿论。
瑞义已成汪洋一片,连年战火,端义城内百废待兴。
苏栋武将出身,不懂其中门道,倒是班鸿站了出来,稍加安排,将城中安置抚慰等事处理的也算是井井有条。
唐拂衣生了一场大病,病中昏昏沉沉,只觉自己如一叶漂萍,于无边际地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荡来荡去,时重时轻。
她感到迷茫而孤独——似乎有人在等她,又似乎她还有什么地方将去未去,可在这一片平静的黑色里,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
她被抛弃在此。
孤身一人,无处可去。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逐渐回笼。
她感受到有人用带着干燥的水汽的毛巾温柔的擦拭过自己的面颊和身体,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议论声忽远忽近。
“柒柒,拂衣什么时候能醒呀?”
“公主,她并没有受什么伤,但当时的那种情况……想是受惊过度,还需要一些时日恢复精神。”
“那要多久呢?”
“两三日吧,不太好确定,但能总归身体是没什么大碍了,公主也不用太担心”
“我……”
“公主,先吃些东西,休息一会儿吧。”
“我吃不下。”
“您自己的身体还未好全,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左右她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来,不如先去睡会儿,一有苏醒的迹象,我便去喊你,好吗?”
“……”
……
好吵。
好烦。
好累。
再多歇一会儿吧。
唐拂衣这么想着,任由自己好不容易找回的意识再次被疲惫和空虚吞噬,灵魂再次跌落到黑暗之中。
苏道安侧身在坐在床边,午后的暖风吹起她散落在肩头的长发,长长地睫毛轻颤了颤,将沾染在那上头地阳光尽数抖落。
她垂头看着床上紧闭着双眼的女人,相比起前几日的不安稳,如今她似乎终于不会再被梦魇所扰,平静了许多。
那日在城楼上的所见依旧历历在目,如今再想,依旧心惊。
苏道安深吸了口气。
在狱中的那些时日,尽管那些人给出的理由是她日后还要派上用场所以要好生看护不能死了,但给一个敌国公主提供蜜饯这种零嘴还是有些过于夸张。
她想,自己能被如此优待,大约也是与唐拂衣的身份有关。
她不想与唐拂衣站在对立面,十分不想,万分不想
她也并不后悔自己在城楼上射出的那一箭,永远不悔。
可唐拂衣出乎她预料的所作所为,依旧令她无所适从。
“惊蛰,你说……待拂衣醒过来,我要与她说些什么呢?”苏道安开口,言语间难掩失落。
“她本是南唐人,为何要挥刀砍向自己的主将?如今南唐战败,我那一箭……若是她怨我,恨我……那要怎么办呢?”
惊蛰站在苏道安的身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沉吟片刻,才斟酌着开口道:“公主,不如……送她离开吧。”
“什么?”
“送她离开。”惊蛰又重复了一遍,“公主此前存了这样的心思,如今仍来得及。”
“一则,她本是和靖公主的陪嫁,身份敏感,只因公主相护,前些时日才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但如今她立下战功,若是跟着大军回朝,身份之事必然是瞒不住的,到时候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二则,据她自己所言,她师从扰月山庄白桦真,虽后有分离,但当初公主派我去查证时,白老的态度足以说明他二人的感情仍在。既然如此,不如就借这个机会,送她回扰月山庄,那地方清净不染世事,若南唐将不存,那里会是个很好的去处。”
“至于萧都那边……亦不难交代,只说她虽然立下战功,但受惊过度一病不起,没救回来,再随意找个与她身形相似的死掉的女人,划花了脸当作尸体,想必不会有人细看。”
惊蛰一口气说了许多,见苏道安迟迟没有回答,知她心中纠结,便又叹了口气,柔声道:“她对公主有救命之恩,我自然盼着她好,但公主如今也觉得她的行为颇为古怪,不是么?”
“若有担忧,不如一了百了,趁此机会断个干净,从此再无隐患。”
苏道安垂着脑袋沉默了许久,目光落到唐拂衣的枕边。
除了那块小小的苏氏令外,还躺着一把漂亮精致地蝴蝶刀。
那是在为唐拂衣换衣服的时候从她身上搜到的刀,做工精巧,用料上乘,一看就是一把用了心思地好刀。
“此事待她醒来,再问问她的意见吧,若是她想走……”苏道安顿了顿,“那便按你说的做。”
第69章 清晨 “我不想离开。”她开口道,“我……
唐拂衣再次醒过来是三日后的一个清晨。
风吹床帏轻轻鼓动,阳光透过窗帷间的缝隙照进来,在昏暗的室内落下一道鲜明而狭窄的光柱,柱中有微末地粉尘缓慢聚拢弥散,静心细品,似还有隐隐约约地香气,萦绕鼻尖,时浓时淡。
床距离窗户并不远,嘿嘿哈哈地操练声从风中传来,屋外的窗子下面似乎有孩童在跑来跑去,清脆如银铃般地笑连带着刀剑之声都变得有些许轻盈而欢快。
传进唐拂衣的耳朵里,却尽是悲凉。
大战过后,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变好,无论是北萧的士兵还是端义城中的百姓,又都恢复了久违地平静。
万物都在苏醒,只有曾经守卫在此的那位将军,和他那些忠勇不畏死地士兵们,永远陷入了沉睡。
唐拂衣仰面躺在床上,浑身酸痛,却也不知疲惫地到底是身还是心。
她呆呆地睁着眼睛盯着房顶看了一会儿,才微收了些目光,双手委曲,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
环视四周,惊讶之余又心生讽刺。
也不知苏道安一行人是如何安排,好巧不巧,这竟恰恰就是师父为自己准备的房间,其中的物件摆设竟也是丝毫未动。
短短两日,已是物是人非。
“吱嘎”一声轻响,木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熟悉地小巧的身影踏了进来。
那脚步声沉稳,却也有少女的欢快与轻盈,唐拂衣一听便能知道是谁。
她侧目望去,苏道安今日穿了一条绿色的长裙,大约是离了宫中,打扮也较为随意,那裙子上没什么刺绣或是装饰,只是用不同深浅的绿做了拼接,腰间系了一条带子,长发编成两个麻花垂在胸前,半点首饰也无,只是脑袋上戴了一顶草编的花环。
手中抱了一束鲜花,那花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看着到像是随手在路边所摘,房中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大抵来源于此。
这个角度,唐拂衣能看得清楚苏道安,苏道安却是见不到床内的光景。
她先是走到窗边的桌子上,将那花插进瓶子里,又拉开窗帘,迎着阳光打了个大大地哈欠,揉了揉还有些惺忪地双眼转身,这才注意到了床上坐着的人。
苏道安微微一愣,而那双漂亮又充满灵气的眼睛,唐拂衣曾经多有期盼,到现在,却只觉疲于应对。
她想起城楼上的那一箭。
那时候的王甫浑身都被裹在厚甲之下,因为风雨凶猛,才使得脖颈处在那个时刻露出了一丝缝隙。而苏道安当时站在王甫左手侧的城楼上,那个位置和角度,只能中其后背,根本不可能从右侧射中。
若是旁人,自然是不可能的,可苏道安却做到了。
那支箭撕破风雨,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弧度斜插进师父的脖子,取走了他的性命。
唐拂衣的手忍不住攥紧,而指骨间发出的咔咔声,却完全被掩藏在了的被褥之下。
所有的纯良与无辜原不过是伪装,轻云骑中的那位神箭手,当年一箭射落敌军帅旗,如今一箭正中敌将脖颈的人根本就不是苏知还。
而是这位,在众人眼中愚蠢而无能的安乐公主。
所以萧祁虽无轻云骑的指挥权却依旧愿意重用苏氏,所以苏氏功高却并不镇主。
是臣子向君主表明衷心,而君主亦向臣子交托信任。
真是好一对明君忠臣!
唐拂衣看着苏道安快步往自己这边走过来,内心极尽讽刺。
只见对方拉开帷幔系在一边,本该继续顺其自然的坐下,却只是站在床边,维持了一点微妙的距离,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多了丝小心与试探。
唐拂衣自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她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抿嘴露出一个略带着些抱歉的笑:“公主,我方才醒来,浑身没有力气,无法起身行礼,还望公主不要介意。”
尽管昏睡时每日有人喂药喂水,唐拂衣的声音依旧是有些沙哑。
苏道安没有想到唐拂衣竟会如此平静,原以为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后,哪怕如她所言,她对南唐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厚的情感,多少也会有些情感上的波动。
或许是因为受惊过度而恐惧害怕痛哭不止,又或许是因城破而歇斯底里打骂发泄。
但这些都没有,她只是眉眼温和,言谈有理,此番态度,反倒让苏道安越发不知所措。
“无妨。”她抿了抿嘴,眼中的不安更甚了几分,“我……我去给你拿点水吧。”
她逃避似的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回到床边又试了试温度,才递给了唐拂衣。
“多谢公主。”唐拂衣接过,又温声道谢。
她察觉到苏道安略带着些审视的在观察自己,却置若罔闻,只是低头专心一小口一小口的喝水。
过了一会儿,那目光终于还是移开。
唐拂衣面上声色不动,心里却是松了口气,而一丝微小的失落,却直接被她忽略了过去。
苏道安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等唐拂衣将水全部喝完,才斟酌着又开口问她:“拂衣,你……没事吗?”
“公主是指我的身体么?”唐拂衣道,“公主不用担心,我并无大碍,只是睡了这几日,还是有些头晕……”
“我不是指这个。”苏道安打断道,“我知道你能听懂我在问什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眼前人的态度令她有些许烦躁,她不想与唐拂衣周旋,不如干脆问个清楚。
“……”唐拂衣似乎是愣了一下。
“公主想让我说什么呢?”她反问道。
说瑞义上万军民一夜淹没于滔滔洪水,说有叛徒在最关键的时刻开了城门,说北萧铁骑不仅踏破了端义,还将南唐将士们地尊严狠狠踩在了脚下?
说你一箭射中的那个人,是自幼抚养我长大,教我读书写字,武术谋略,不是生父却胜似生父的师父,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苏道安蹙眉,没有接话。
唐拂衣的唇边浮起一抹略带些讥讽地笑,哪怕她对这一刻早有准备,想起这些的时候,依旧忍不住鼻头发酸,想要落泪。
但她还是咽下了那些无用的泪水,最终也只是有些无奈地笑叹了口气。
“大约是因着我是南唐人的关系,和公主一同被掳走后,他们对我多有优待,给我安排了房间住下。”她开口,已然恢复了平静,“这位将军我曾经在南唐宫中时并未见过,但他似乎是将我错认成了什么人,将此物送给了我。”
她说着,看了一眼枕边的那把蝴蝶刀,见到苏道安也将目光下移,又故意做出一副洒脱的模样道:“这东西看着不错,若是公主喜欢,便送给公主当做礼物。”
苏道安看着那刀沉默了一会儿,只说:“既然是给你的,你就留着吧。”
此话正中唐拂衣下怀,她顺势下了台阶,欣然接受了苏道安的这番好意。
两人一时无话,双方面对着彼此,却都不约而同的移开了目光,清风吹拂,室内静得可怕。
过了半响,苏道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开口直截了当地问出了那个她这几日始终纠结于心的问题。
“听你的说法,他对你还算不错,既然如此,你为何要砍下他的头?”
而唐拂衣对她有此一问似乎也并不意外。
“那位将军前两日确实并没有为难我,但我与他根本素不相识,也并未见过他几次面,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那日大战,他突然冲进我的房间,硬是要拉着我走,我心中惊慌不已,他却始终不曾给我一个解释,中箭后,他依旧抓着我不放,还当着我的面将一名士兵劈做两半……”
唐拂衣的声音多了一丝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眉眼低敛,语气轻软,看着像是一副害怕又不安地模样。
“当时那种情况,我根本来不及细想,神志也不太清醒,只是听到有人在大叫着砍下他的头,就……”
说到此处,像是终于再忍不住一般,唐拂衣垂着头闭上了眼睛。
“当时的情况实在太可怕,如今我也不敢再想……还请公主……”她顿了顿,几乎是忍耐了极大的痛苦,最终才咬牙切齿地吐出那最后两字:“见谅。”
苏道安看着她,只觉得她言语间总有一丝怪异,可那些由内而外散发的悲伤与惶然,却又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模样。
她抿了抿嘴:“你方才所说,皆是真话?”
“自然是真。”唐拂衣道,“否则公主以为当是如何呢?”
苏道安看着唐拂衣,没有说话。
“说了这么久,公主总是在关心我的状况。”唐拂衣直到苏道安答不上来,也没有纠结于此,只是转移了话题,“只是不知公主被关在牢中将近两日,如今身体如何,可有被为难?”
“并无为难。”苏道安道,“虽然天气潮湿,但狱中却都打扫的干净,还垫了干草,不会觉得冷,后来,还有人送来了汤药和蜜饯。”
“是吗?”唐拂衣看起来有些惊讶,“没想到南唐对俘虏也能如此有礼,倒也是一桩奇事。”
“不是出自你的手笔?”苏道安问。
“自然不是。”唐拂衣一脸茫然,“公主为何会这样想?虽说他们对我多有优待,但如此军政大事,他们又怎么可能会听我一个小女子的话?”
苏道安抿唇,似乎是想了想,淡淡吐出两字:“也对。”
相对无言。
唐拂衣仍记得苏道安与惊蛰在她床边的交谈,她知道苏道安还有话要对自己说,亦已经下定了决心,做好了准备,她只是在等。
但苏道安却不知为什么,迟迟都没有开口。
直到日上三竿,惊蛰推门进来,才终于打破了这份颇有些尴尬地沉默。
“你……”那始终面色清冷的女人在对上唐拂衣目光的一刻也有一瞬错愕,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她见到坐在床边的苏道安,再结合屋内的氛围,大约也能猜到唐拂衣应当是已经醒来有了一会儿。
“惊蛰。”苏道安唤了一声。
惊蛰应声走了过去。
“那件事,你来与拂衣说吧。”
她说着,微微侧过了些身子,似乎是不想面对唐拂衣。
惊蛰点了点头,又将此前她们所讨论的话题与唐拂衣说了一遍,而唐拂衣只是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这些利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并非是我们想要抢你的功劳,只是你身份敏感,公主担心此事过后,你引人注目,再回北萧未必是件好事。”
虚伪。
“此外,扰月山庄不掺世事,世外桃源,公主想此事恐怕会留下不小的阴影,你能去那里修养,也能好的快些。”
可笑。
“拂衣。”苏道安忽然开口。
唐拂衣勾了勾唇,有些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不必担心其他,若你想走,其他的便交给我来安排。”
苏道安语气认真,唐拂衣却越发觉得讽刺。
多么高高在上的一句话。
是,安乐公主如此尊贵,在他人看来的大恩大德,于她而言也不过举手之劳。
可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如此高傲?
凭什么她能如此从容?
凭什么她能如此理所当然的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接受她自以为是的善!
唐拂衣看着苏道安眼中的坦荡,那曾经最令她动容的东西,现在却越看越觉得恶心。
她想起那天晚上苏道安信誓旦旦的告诉自己南唐必败。
为什么?
为什么她能如此笃定?为什么在苏道安来到燕仪城之前,苏栋还在整军,试图赌上全军之力要背水一战?
好一出声东击西,好一计祸水东引!
没想到自己冒着生命危险从山中救回来的,竟是一道师父,师兄,乃至整个南唐的催命符!
唐拂衣敛去眼中的恨意,看向苏道安的时候,独留温和与坚定。
“不。”唐拂衣浅笑摇头。
苏道安,你想要拯救我,可你凭什么来拯救我?
你也不过是与我一样的,可恶地,肮脏地,藏在暗处不敢见人的刽子手罢了。
“我不想离开。”她开口道,“我想与公主一起。”
惊蛰转头望向苏道安。
苏道安沉默了片刻,只答了一个字:“好。”
第70章 回程 “我学艺不精,鎏金是公主最喜欢……
雨停后洪水褪的很快,粮道上堆积的巨砾迅速被清理干净。
十三日后,苏栋安排好青崖关外的一切,由苏知还留下驻守,大军还朝。
途经彭州,萧景琪亲自相迎,苏栋与其一同策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苏道安和苏知乐跟在他们身后,除了惊蛰等几位近身随侍外,大军则是从城外绕道。
彭州城中的建筑与房屋大多都已经被水冲的七零八落,但中央的主干道已经被清理干净,畅通无阻。
追月河穿城而过,这条彭州百年来赖以生存的母亲河,在短暂的泛滥过后,又恢复了原本平静祥和的面貌,温柔的拥抱着城中不谙世事地孩童,任凭他们在河边嬉笑打闹。
萧都来的赈灾粮恰好又到了一批,看样子应当是刚发放完没多久。百姓们端着碗,三三两两地坐在街边或是门前。
他们衣衫多有褴褛,但却算不上有多狼狈,肌瘦却不面黄,行走坐卧间还能看出几分气劲。
众人见到萧景琪和苏栋一行人路过,也并不如寻常一般着急忙慌地起身行礼,而都只是站起来,带着笑向他鞠躬招手,还没有马儿高的男孩拉着妹妹的手跑上前去,递上手中的花环。
萧景琪下马,单膝跪地,低下头让那小女孩将花环戴在了自己的头上,然后微笑着道谢。
小女孩有些腼腆地红了脸,转身拉着哥哥蹭蹭蹭就跑了。
苏栋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牵着缰绳两步走到萧景琪的身边,笑道:“看来殿下此番赈灾颇有成效。”
萧景琪站起身,转头看向苏栋,没有接这话,只是有些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有自然而然的伸手引他继续往前走。
“怎么了?”苏栋见萧景琪这幅模样,一面跟着他往前走,一面问道,“殿下莫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萧景琪轻叹了口气:“父皇命绵州益州先行接纳彭州的灾民,益州倒是没出什么状况,绵州却因灾民暴动,差点酿成大祸。”
“怎么回事?”
苏栋蹙眉,跟在他身后的众人皆是神色一变,唐拂衣落后半步走在苏道安旁边,闻言目光微动。
“绵州刺史李昌平向我哭诉,说是绵州本就不富裕,今年遇着大水收成又不好,百姓们日子都不好过,要收容灾民实在是力不从心。”萧景琪声音中含了意思怜悯,“我见那绵州城中的建筑确实陈旧,而他自己的衣着也多有缝补,家中破败,想来也确实是尽力了,便也不忍心对他有什么苛责。索幸萧都拨的钱粮都有我亲自运送看守,没有被贪污盘剥,至于其他的部分,便只能自掏腰包,才没让事情闹大。”
衣着缝补,家中破败。
唐拂衣听着这些颇为夸张的形容词,忍不住看向苏道安,却见她也正面露不解,像是有话要说,却被苏栋抢了先。
“那如此一来,殿下此番岂不是散财颇多?”
“确实。”萧景琪苦笑了一声。
“绵州当地想必亦有豪绅地主之余,殿下可有去寻求他们的帮助?”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班鸿在此时忽然开口又问了一嘴。
“自然也是问过的。”萧景琪道,“但他们大多都是百般推诿,我也不好强求。”
一语出,同行的几人都陷入了沉默。
唐拂衣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是几欲发笑。
这句“不好强求”,说得着实是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
这些乡绅地主们平日里挣得大多都是的当地百姓的钱,享彭州土地之养,他们的家产所得本就与当地的百姓息息相关,如今遇上天灾,却又完全指望中央出钱来收拾烂摊子,这本就是推诿责任。
中央派下发的钱粮本就不多,又几经转手,层层盘剥,最后到灾区的有还剩下多少?
从古至今,凡是主持赈灾的官员,若有暴乱,哪一个不是重兵弹压?若有不肯出钱的富豪乡绅,哪一个不是威胁恐吓?
若赈灾者无此番魄力,恐怕难逃一个军民同恨的结局。
此次之所以能平安,一方面是因为此事闹得太大,太急,民间议论颇多,又关联青崖关战局,中央盯得极紧,自然不会有人敢在这些救灾物资上打什么主意;另一方面,是大皇子自掏腰包,补上了这些因为当抢未抢而导致破溃的漏洞。
“殿下还是有些过于仁慈了。”班鸿最终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未必是件好事。”
“我又何尝不知,但灾难之下,人人自危,我实在是不忍再为难他们……”萧景琪说着也摇了摇头,摆手道,“罢了,既是天灾,我身为皇子,为民生计,本也是应该的。”
“是。”班鸿点头,没再就此事发表什么观点。
“不论如何,陛下此番赈灾有功,想必陛下应当是满意。”
唐拂衣向前跟紧了两步,这个角度刚好能看清苏道安的侧脸。只见她的目光先是在班鸿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看向萧景琪,抿了抿嘴,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想来在思索过后,看透一切的公主殿下还是选择暂且隐瞒下李昌平的真实面目,也算是为这位过于单纯地大皇子留了一些脸面。
洪水过后彭州还有重建安抚之云许多事务需要萧景琪留下处理,众人出了彭州城又走了一段路,最终在一座古亭话别。
苏栋带着轻云骑一路马不停蹄往萧都去,不出七日,便到了萧都城外。
去时七月未央,来时已是九月伊始。
北萧的秋日来的早些,城外校场周边无人照管的野树,树叶已泛枯泛黄,校场内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轻云骑和白虎营的大军被安置在了此处,第一批赏赐的酒肉已经分发了下去,全军上下一派和乐。
礼部尚书朱万文带亲自带人,将苏栋等人迎入了城中,与他同行的还有翘首以盼许久的陈秀平,苏知砚和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一同站在她的身后。
那女人一手扶着身旁的侍女,另一只手上还牵了个约莫有三四岁的男孩,正是苏家长媳,大公子苏知还的夫人,陆萱。
苏栋翻身下马,张开双臂将向他跑过来的陈秀平拥进怀中,抱了起来。
“怎么样夫人,你的小郎君争不争气?”苏栋装模作样凑到对方耳边问了一句,但实际上那声音却一点都称不上是有多小。
“什么小郎君?还争不争气,一把年纪了害不害臊啊你!”陈秀平似乎是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不好意思,面露羞怯,“你是我夫君还是我儿子?”
“夫人也知道咱们一把年纪了啊,还跑那么急,也不怕摔了?”苏栋倒是笑眯眯地,完全无视了周围人有意无意瞥过来的目光,自顾自道。
她二人平日里一个是威震四方的武将,一个是运筹帷幄地文臣,如今两个人都已经生了白发,久别重逢却还像是十几二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一般,青涩而和谐。
苏知砚似乎对这般情境见怪不怪,他十分识相的没有去打扰这一对老鸳鸯,而是径直走到了苏知乐与苏道安的身边。
苏道安则是唤了声“二哥”,而后蹦蹦跳跳地跑到面露落寞之色的陆萱身边,抱住她的手臂轻轻晃了晃。
“嫂嫂,因为燕仪那边必须要有人主持大局,所以这次大哥才没能一起回来,但他让我给你带了家书。”苏道安说着,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一封书信来,递到对方手中。
陆萱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接过信,又问她:“那他可有受伤?”
“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总是常事,不过也都是小伤,不打紧,他生龙活虎的!”苏道安笑道。
见陆萱依旧神色郁郁,又踮起脚,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嫂嫂,我偷偷与你说哦,还得是大哥有勇有谋又稳重,你看我四哥那傻乎乎的样子,爹爹总不能留他在那儿吧。”
“爹爹说了,等这次再回去就把大哥赶回来,定能陪着我小侄子出生,嫂嫂就放心吧!”
“你啊。”陆宣被她这番背后蛐蛐人的态度逗得有些无奈,看着她眉眼弯弯笑得像个诡计得逞的孩子,心情也不由好了许多。
“行了,快放我下来,都看着呢。”,另一边,陈秀平轻轻拍了拍苏栋的脑袋,低声道。
苏栋顺势歪着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没再造次,乖乖将陈秀平放下来,又执起她的手,一同走到朱万文面前行礼,又规规矩矩地为自己方才的行为道了个歉。
实际上,除了唐拂衣外,在场的几人早就已经对这对老夫老妻的相处模式见怪不怪,而前者此时此刻却并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一幸福的情境。
如此一家团圆的和乐景象,落在如今的她眼中却越发刺目。
“将军太客气了。”朱万文笑道,“大将军与夫人久别重逢,激动些也是人之常情,能见到将军如此开怀,下官亦是欣喜,又怎会介意呢?”
苏栋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陈秀平则是回身走到了苏道安的身边,确认她并无大碍后,才松了口气。
一队人马在朱万文地带领下穿过萧都城,一路上百姓夹道相迎,皆高呼“万岁”,走了没多久,远远便望见魏影提着他一贯不离身的长剑站在门口。
“皇上已经命人乾元殿内备了小宴,盼着即刻能与大将军,苏校尉和安乐公主一叙。”
苏栋等人再次下马,魏影迎上前来,“明日早朝时会进行进行正式的封赏,三日后,皇上还会在亲临校场,宴请群臣,与将士们同庆。”
“本官已经安排好了房间,供与苏大人一同的各位暂住。”朱万文自然而然地接了话,“不知……哪位是唐姑娘?”
在场除了苏道安以外一共还有三位女性,朱万文的目光从这三人的身上扫过,开口问了一句。
“唐拂衣,见过大人。”唐拂衣上前一步,弯腰行礼。
“唐姑娘不必多礼,此次姑娘斩落敌将首级,乃是大功一件,皇上特地吩咐了本官要好生招待,不得有丝毫的怠慢。”朱万文笑了一声,“还请姑娘跟我来吧,住处已经安排好了。”
苏栋大国的胜仗不计其数,这一套流程已经是十分熟悉,苏知乐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有苏道安上前了一步。
“朱大人,这位唐姑娘是我的人,不如就还是让她住在我那里吧。”她的语气中有些许匆忙,引得陈秀平侧目微惊。
“可是皇上说……”朱万文有些纠结。
“难道皇上指明了说要她独住吗?”苏道安打断他问道。
“这倒是没有。”朱万文答。
“那让她与我同住也没什么不可吧,反正也只有一晚上嘛。”苏道安抓着陈秀平的手臂撒娇道,“娘,你就帮我劝劝朱大人吧,我的千灯宫也很好的!一定不会亏待了北萧的功臣!”
陈秀平拗不过苏道安,望向朱万文,朱万文亦有些动摇:“那不如问问唐姑娘的意思吧。”
萧祁只说好好安置,千灯宫自然也算是好地方,若是唐拂衣自己愿意,又有安乐公主撑腰,那到时候若是问起,他也能有个交代。
苏道安闻言,眼中露出一丝欣喜,她原地蹦了一下:“她自然……”
“公主。”
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近乎无情的将她打断。
苏道安眼中的雀跃一下子散了个干净,她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唐拂衣。
唐拂衣被她看着心口一颤,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忽然噎了一下——她几乎已经很习惯在苏道安表露出不快或是失落的时候快速向对方妥协,但又很快就压下了心中的那一丝不忍。
她开始抵触被这种莫名地情绪操纵。
“公主,若是皇上的命令,那还是依令行事吧。”她逼着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一语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两人间的微妙氛围,就连苏栋都回过神来,意味深长的眼神在二人间逡巡。
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不语,但萧祁已经备下宴席,自然不能让他等得太久,最终还是朱万文打着哈哈强行化解了尴尬。
“唐姑娘谨遵皇命,想来也是不想给公主添麻烦。”他硬着头皮开口,“公主放心,既然是公主看中的人,我定是会更上心些。”
“还请唐姑娘随我来吧。”他说着,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好,多谢大人。”唐拂衣点点头,往前走去。
经过苏道安身边的时候,却又被苏道安叫住。
“公主还有什么事么?”
唐拂衣侧目望去,却见苏道安双手揪着身前的裙子,嗫喏了半响,最终只低声开口说了句:“鎏金,你还没有修好。”
唐拂衣愣了愣,那是苏道安最喜欢的一盏灯,雪夜里被自己撞坏了,但并不难修,当晚就恢复了原状。
可若硬要说是没有修好,也确实始终因为缺了一样稀有地材料而并不完满。
她抿了抿嘴,垂下目光,长睫轻颤。
“我学艺不精,鎏金是公主最喜欢的一盏灯,恐难担此重任,还请公主另请高明吧。”
“朱大人,请带路吧。”她转身向朱万文开口道。
朱万文点点头,又向苏栋等人拜别,率先转身往宫内走去。
唐拂衣跟着朱万文,她感受到苏道安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的后背,却没有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