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信安。
和靖公主单名苡,母亲灵妃因样貌出众,南帝独宠多年,却于其出生时难产而亡。南唐卜师称其命格过硬,南帝恐怕其克到南唐国运欲将其处死。恰逢彼时的大将军王甫辞官,不忍如此小儿殒命襁褓,便向南帝请求带其远走,南帝允,其性命得以保全。
唐苡于扰月山庄长至十六岁,被南帝接回,封和靖公主,和亲北萧。
小姐吩咐一事本该至此了结,但吾查访时却又听闻了另一种说法,说那南帝之所以不喜和靖公主,是因为其母凌灵妃出身苗疆,本事苗疆圣女,从前以蛊毒魅惑君上,致使其对自己千依百顺,因产子时虚弱不已,蛊虫的效果变弱,南帝才清醒过来,要斩杀妖女,而妖女之子自然也不能留存于世。
吾闻此事倍感震惊,虽从未与苗疆中人接触过,亦觉所谓“妖女”“魅惑”之说实在奇幻,若以此回禀公主,着实愧对公主之所托,便又多加查访,上下打点,终于又从一名年迈的宫女处打探到一桩秘闻。
秘闻言,南帝之所以厌恶和靖公主到要杀之的地步,是因为那小公主生下来半点不似南帝,反而更像彼时还在南唐为质的五皇子,萧衫。
吾身在宫外,未见过萧衫,也不知和靖公主样貌,且此事实在骇人听闻,又过于蹊跷,疑点和线索颇多,吾一时不知该如何决断,亦不知该再往何处查访。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唤乌衣以书信向小姐说明。
此事后续要往何处查,是否需要告知夫人,望小姐予以明示。
静候回音。
宣明十月十七日,大雪-
唐拂衣没能把自己准备好的那盏灯送到苏道安的手上。
第三日葛柒柒来寻她的时候,她刚熬了一个通宵,早朝回来后,又缠好了灯架上的最后一朵梅花。
她匆匆随着葛柒柒出宫,果真如其所言,在城南一家医馆的房间里,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小九。
女孩身上的伤处都已经精心清洗包扎,尽管骨瘦如柴,却是干净清爽,平和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脏污。
大约是刚服了药的缘故,她睡得很安稳,胸口均匀而缓慢地起伏着,并没有被两人的动静吵醒。
唐拂衣帮她掖了掖背角,蹑手蹑脚地关上门,退出了房间,葛柒柒正在院子里等她。
“人已经给你送出来了。”她未有多废话,“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大昭寺作证?”
“多谢。”唐拂衣犹豫了一下,问她:“这是……公主的意思?”
“不是,是皇上的意思。”葛柒柒语气轻佻。
唐拂衣知她是在开玩笑,没有计较什么。
“公主……为什么帮我救人?”她又问。
“什么为什么,不是你让公主帮你救人吗?现在人救出来你又不乐意了?”葛柒柒显然并不想与他多说什么。
唐拂衣当然能听得出她语气中的不耐,但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心态,她又不死心的开口问了句:“可是先前公主不是不愿帮我救人吗?”
“公主现在又愿意救了不行吗?”葛柒柒蹙眉,声音里略有些烦躁,“你到底什么时候去作证?总不会是要反悔吧?”
“……不会。”唐拂衣抿了抿嘴,还是松了口,“现在就去吧。”
葛柒柒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些:“那快走吧。”她说完,转头率先往门口走去。
唐拂衣转头看着葛柒柒急切地背影,尽管已经救出了小九,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获得那种那成目的后应有的快感。
分明先前在自己面前小公主还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那阵势看着就不像是是会轻易松口的模样,仅仅过了两日……或许连两日都不到,葛柒柒要将人送出宫不可能说救立刻就救,总也需要时间和机会。
她万分急切的想要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但葛柒柒显然并不打算告诉她。
直到此刻唐拂衣才恍然惊觉,所有有关千灯宫的事情,她都无处可知,无人可问。
事实上,自从苏道安先前让小满大晚上拿着公主令去大昭寺闹上了一场,惊蛰仿佛就成了一个烫手山芋,要关又不敢苛待,要放又没有理由。
大昭寺那边负责此事的人大约比千灯宫更迫不及待想要放人,唐拂衣笔录做完摁下手印,立刻就将惊蛰放了出来。
她整个人的状态还算不错,葛柒柒红着眼睛迎上去,惊蛰抬手搭上对方的肩膀,眼中是罕见的温柔。
可看向唐拂衣的时候,那些温柔一下子便散了干净,只余下冷漠与敌意。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唐拂衣没说什么,她沉默地跟在那两人身后,走到宫门口的时候,远远便见到苏道安带着小满,踮着脚焦急地四处张望。
不知是谁传了消息,她大约是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甫一踏入宫门,便迎上前来。
她似乎是偷瞄了自己一眼,却很快又像是在躲着自己一般收回了目光,只是拉着惊蛰的手,对着她手心的伤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唐拂衣看着她那副心疼不已的模样,心里头忍不住有些泛酸。
惊蛰看起来根本没有受什么刑,手心里那道划痕尽管横穿手掌,却并不深,大约是刚入狱的时候因为反抗而被什么尖利的物件划到的,并且很明显已经清理过并且上了药。
大昭寺的人看着分明比千灯宫更害怕人出事。
这样的伤对于惊蛰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怎么在意,可苏道安却注意到了,不仅注意到了,还为此而伤心难过。
不过就是一点小事。
她看着惊蛰抬手摸了摸苏道安的脑袋,弯下腰低声安慰了几句,小公主这才破涕为笑。
若未有之前的那些事,自己只是与惊蛰一同办事归来,那如今被苏道安拉着的人是不是就会是自己?
唐拂衣想。
她会拉着自己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回走,而这个点,自己回到千灯宫的时候,大约会在寝殿的桌子上,看到已经凉了的汤药。
可万事都没有如果。
四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的楼宇之间,宫门空寂,只余一人默立良久,才转身离去-
宣明三年十一月。
悦美人诞下一子,明帝大喜,赐名景荣,为十一皇子。
悦美人晋为悦妃,居翠廊苑。
同年十二月,大将军苏栋率轻云骑攻下默州,征南将军班鸿率白虎营众将士,自北面直逼淮水河畔,传信于萧都,欲趁淮水河冬日结冰时率军渡河与轻云骑相会,开春后共同南下。
明帝答:善-
宣明四年二月,峻州雪灾,大皇子萧景棋赈灾有功,地方百姓官员无不称赞,明帝大喜,封睿王,赐峻州为封地。
同年,白虎营与轻云骑合军南下。
依班鸿之策,南唐各地,举旗投降者皆不予为难,软硬兼施而不屈者皆尽屠杀。归降者中,为官者皆可维持原职,百姓中若有有意参军者,不论男女,只要通过考核,皆予接纳,且按其家中人口数量分配田地与住处。若有有才华者,皆以书信回报萧都,派小队统一护送至萧都城中参加会考,会考合格,再有陈自松亲审,考核通过后,便可再按其能力分配官职。
由此,西北各地纷纷倒戈,偶有不屈者,攻之亦废不了多少功夫。
军队所过之地人人称颂,天下有志之士,尽归北萧。
十一月,大军入南都如入无人之境,活捉皇室宗亲文武官员上百人。
南帝连夜逃至阙城,宣布南唐迁都。
至此,南唐已是强弩之末-
宣明五年二月,西域七国进犯,五皇子萧景宏自告奋勇带兵剿匪。
四月,萧景宏于行军途中落马,不治身亡。
同月,明帝传旨,命班鸿驻守南都,苏栋率军继续南下,一鼓作气,彻底击溃南唐。
九月,西域七国投降,明帝封四公主为端和公主,和亲启凉。
十二月,大将军苏栋率军攻攻入阙城,南帝身死。
南唐灭亡,萧祁改国号为萧,天下一统-
宣明六年二月,大军班师回朝,明帝大赦天下,举国上下不无欢庆-
三年转瞬即逝,兰台凋敝,浮云几何。
千灯宫中的梅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前院的宫灯换了一盏又一盏,而尚宫处中庭的那株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
宣明六年十一月,北境,离城。
凌乱而沉重的马蹄声渐近,火红的落日低悬在长城以北的茫茫戈壁之上,黑压压地骑兵自霞光尽头踏雪而归。
“回来了!何帅回来了!”
“快开城门!开城门!”
有人一面大叫着一面快速奔下城楼,古老而厚重的大门应声缓缓打开,吊板落下,为首一人率先策马入城,城中早已有人久候。
班鹤迎上前去,见那人翻身下马,双手摘下头甲,露出被压得乱糟糟的齐耳短发。十分潇洒的甩了甩头脑袋,凝结在发梢上的细小冰碴“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正是何曦。
第92章 八卦 “看来此去还算顺利。”班鹤笑着……
“看来此去还算顺利。”班鹤笑着,抬手递上一个布包。
“还算不错。”何曦的目光落到那个小巧地布包上,好奇道:“这是何物?”
班鹤不说话,只是又往她那边递了递。
“还神神秘秘的,你多大了啊。”何曦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排揎了一句,卸下手甲交给姜照云,接过那布包的瞬间瞪大了眼睛。
“热的?”她略有些惊喜的开口,又将那小小布包翻来覆去端详了一下,正想把那外层的布包解开,又被班鹤制止。
“别解开,里面烫。”男人的目光落到女人满是冻疮和伤裂的双手上,“离城最冷的这几个月每年都是你最忙的日子,有了这个小东西,往后你出门也能带着,稍微起点作用。若是凉了只需要把外头的布解开来放在火上烤就成,只是再包起来的时候要注意些别被烫到。”
“原来又是班先生的新发明。”何曦笑了笑,她捧着那布包颠了颠,一面往屋内走一面道,“这玩意儿看着还真不错,不过军中带着反而累赘,到是可以给城内的孩子们都发一个,冬日里他们习字读书,刚好能用来暖暖手。”
“本就是为孩子们做的。”班鹤道,“但这一个你便收着吧,骑马行军要随身带着自然是不行,平日里留在帐中暖暖手也是好的。”
“那就……多谢班大人了。”何曦进了屋,坐到椅子上,冲班鹤眨了眨眼睛,“给孩子们做这个的钱你就从我那儿取吧,你知道在哪儿拿的吧?”
“你那小金库又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事是为民谋福,这几年离城的账也还算充裕,何不直接从公账中取用?”班鹤问。
“祖父给我留下的钱还算是多,我常年呆在离城,又不买胭脂水粉也不制新衣,留着也没用,拿出来给大家添置一些取暖的物件也算是物尽其用。”何曦说着便开始卸甲,姜照云早已熟悉她的行为习惯,恰到好处的接过她卸下的重甲,转身挂到一旁的架子上。
“离城的钱这两年确实是还算充裕,但那是因为草原部落安稳,小打小闹也不废什么功夫,可未来的事儿谁又说的准,不多存些,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可这也……”
“更何况,这长城时常都需要修筑和加固,你先前又督着我给这离城四周都加了城墙,日常的维护与修葺这些都是要用钱的地方不是?”
何曦抢在班鹤开口前将其打断,班鹤的脸上很明显带着不赞同的表情,但他最终也还是只是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好吧,你总是有你的道理。”
屋内燃了三个炭盆,暖暖地几乎要令人出汗,何曦弯腰卷起自己的裤脚,班鹤这才注意到她的大腿外侧的本就已经满是淤青与疤痕的皮肤上,爬了一条手掌长的裂口。
而那黑色的布料若是仔细看,也能看出比其他地方深了大片。
“怎么回事?”他面色一变,严肃道。
“没事,是之前受的旧伤,天太冷了加上动作幅度大,裂开了罢了。”
姜照云打了一盆热水进来,何曦熟练地清洗过自己的伤口,又拿起桌上早已准备好的伤药和绷带开始上药包扎。
“我此去并没有受什么伤,你放一万个心便是。”何曦说着,又见到班鹤一脸担忧地望向这边,心知他大约心里头还多少有些气恼,便问他:“我不在的这些时日,萧都可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班鹤何尝听不出来她是在意图扯开话题,他颇有些无奈的看了何曦一眼,还是顺着她的意思答了句:“有倒确实是有,但算不得什么消息,是个极有意思的……八卦。”
“嗯?”何曦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我以前倒是没听说过班先生爱听八卦。”
“一般的八卦我确实不感兴趣,但这件事儿还是挺有意思的。”班鹤笑了笑,也没有再卖什么关子,“前阵子萧都城中朱雀营统领梁佑因贪污受贿入了狱,朝中便有人举荐陈家的嫡长子接替这个位置。”
“陈家嫡长子?陈平?”何曦稍加思索,问出了一个名字。
“嗯。”班鹤点头。
“这个陈平中规中矩的,没听说过有什么才能啊。”何曦皱了皱眉。
“确实如此,不过占了个太师之子的名头,也是占尽了好处。”班鹤道,“何况陈苏两家互为姻亲,如今轻云骑都被派在外,苏大将军本人却被留在萧都,只要轻云骑不回城,大将军在都城便也只是空有个响亮的名号。”
“皇帝既不想给苏家军权,又不想失了君臣间的体面,这种时候把朱雀营的军权交给陈氏,倒也能算得上是一道上策。”
“狗屁体面。”何曦闻言冷笑着斥骂了一句,“虽说如今天下初定,叛乱叠起,但都是些小打小闹,何须轻云骑出马,就算是要轻云骑出马又为何非要将苏大将军留在都城,皇帝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罢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班鹤声音里含了些冷意,“从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
“所以皇上答应了?”
何曦面带轻蔑,却见班鹤勾了勾唇。
“没有。”他说。
“哦?”何曦挑眉,“你先别开口,让我猜猜,该不会是陈自松那个老顽固死活不同意吧?”
班鹤倒是真没想到她能猜的这么快,有些惊讶的点了点头。
“呵,我就知道。”何曦略有些得意的笑了两声,“这位陈相是我祖父的老友,我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常带我去拜访他,别人家老太爷都特别慈祥,我闯了祸也只是乐呵呵地从不与我计较规矩体统,只有这位陈太师,特别大公无私并且说一不二,他才不管我年龄多大是男是女,做了错事坏了规矩就得挨骂挨罚,所以我那会儿在他面前特老实,大义灭亲这种事确实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哦?”班鹤被她这番话勾起了兴趣,“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你特老实的样子?”
“哪怕是难。”何曦一面开玩笑,一面又露出一丝苦笑,“能管得了我的人如今一个去了,还有一个人在萧都,手也伸不了这么长。”
班鹤沉默,反倒又是何曦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所以然后呢?那陈平一气之下与他闹了?”
“统领真是料事如神。”班鹤道,“明帝倒是有意将这位置给陈平,却未料到陈相在朝上公然替陈平请辞,说他资质平平,难以胜任,希望明帝三思。”
“陈相这话确实不假。”何曦十分认同的点了点头,“朱雀营负责的是皇城的包缉拿与巡视,十分重要,若有差错,关系的是整个皇城的安危。朱雀营统领可以不懂调兵遣将,却一定不能不懂人情世故,这个位置可不是随随便便来个人就能当得的。”
“是这个道理。”班鹤道,“陈相都这么说了,皇上自然也不好不给他面子。只是听说那陈平一出乾元殿连宫门都还未出就与陈相大吵一架,说什么陈相只看重长姐不看重自己是众女轻男,凭什么当年长姐就当得高官自己就当不得之类的不堪入耳的疯话,众目睽睽之下,气的陈相直接甩了他一个巴掌,而后拂袖而去了。”
“你这是传闻还是真事儿啊。”纵使是已经猜到并且有所准备,何曦依旧是被班鹤的说法惊得说不出话来。
“要说真,我也确实没有亲眼见到,但要说假……”班鹤顿了顿,“离城偏远,这种消息恐怕也传不过来。”
“这……”何曦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精彩,她呆了半响,才感叹了一句:“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陈相如此忠良,同为他的儿女,陈尚宫女中豪杰,这陈平怎么就……”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扶额摇头长叹了口气。
班鹤看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我也是头一次听说这般奇事,不过这也说明陈相确实明白自己这个儿子是什么德行。”
“是。”何曦点头,又问:“那这统领之位,最后给了谁?”
“冷家那位,好像是叫冷嘉明。”班鹤答。
“哦。”何曦一脸恍然,“这位倒确实是颇有贤名,先前明帝登基时就欲给他升迁,只是他自己以能力不足拒绝了,如今升任统领,也算是实至名归了。”
班鹤笑而不语。
室内陷入一阵静默,窗外漆黑一片,白雪无声将糊的厚重的窗纸映得惨白。北风呼啸,隔着紧闭的门窗,分明密不漏风,桌上的烛火却依旧跃动不已。
姜照云已经端了水退出了屋子自去休息,屋内只余一男一女对坐在桌边。
何曦专心的在给自己手指关节上的那些冻疮与细小地裂痕上药,白色的药膏涂抹在暗红色的伤口上,红白交替越发触目惊心。
班鹤只是坐在一边看着她的动作,不发一语。
何曦上完了药,抬头恰好瞥到窗户上一张已经有些破损褪色的红色窗花——那还是去年年节时候不知哪个小孩偷偷贴在自己窗户上的。
她一直都没有特地去取下,风吹雨淋的,未曾想竟然保留到了现在。
“又要到年节了啊。”她忍不住感叹了一声。
“想家了?”班鹤忽然开口问道。
“我早就没有家了,何来想念一说呢?”何曦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是想到这两年来发生的事儿,还是有些不安。”
“正如你所言,南唐覆灭后皇帝始终以大将军年迈未由将其留在萧都,说的好听些是留,若是要说的难听些,那便是困了。涉川已然被留在了宫中,如今又要将苏伯父留下,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存了什么不好的心思。”
“统领不必为此担忧,自古帝王多疑,但萧祁是个聪明人,只要苏氏安分,他不会妄动。”班鹤道。
“你直呼明帝名讳叫的倒是顺口。”何曦拧眉。
“可不就是因为不想对着他卑躬屈膝,才辞官离开的么。”班鹤道。
“可你方才还说他是个聪明人。”
班鹤露出个稍有些神秘的笑,抬手为何曦倒了杯水,没有接他这句话,只是自顾自道:“总之只要萧祁还在一日,苏氏便不会有事,若他不在……”他顿了顿,“那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事了,不是么?”
何曦沉默颔首。
“罢了,你我远在北境,哪里管得了萧都城的事儿。”她站起身,放松了下筋骨,声音也轻快了许多,“我离城的年过得也是有意思的。”
“更何况过了年节就是涉川的生辰,明年生辰日亦是她的笄礼,可不能敷衍,否则小丫头指定要和我闹个没完,那可真是吵死了。”
“是吗?苏家那丫头都年满十九了啊,是大姑娘了,你还叫她小丫头呢。”班鹤有些惊讶的感叹了一句,“竟也还未有婚配?”
“苏大将军和夫人舍不得吧,她自己大约也是没有特别看中的,便也不急了。”何曦道。
“也是,确实不必着急。”班鹤笑了笑,“那这确实得好好想想,否则你那宝贝妹妹若是追到离城来拆了你这新修好的城墙可就大事不妙了。”
何曦听出他是在开玩笑,也不与他计较,只是哈哈大笑起来。
班鹤依旧坐在桌边,看着她在房中踱来踱去,心道这人真是嘴上说着怕她闹,实际上分明自己就是十分牵挂和上心。
每当这位平日里铁面无私的统领提起她那位苏家妹妹之时,总是满脸宠溺与欢喜,而她自己恐怕也从未曾意识到过这一点。
他转头望向这屋子里唯一一扇小窗。
雪落无声,万物沉眠,这漫长的黑夜,似乎才刚刚开始。
第93章 疯了 动手的日子就定在年后。
岁暮天寒,年关已至。
自除夕到十五,萧都城中皆无宵禁。长街上热闹非凡,那边英姿飒爽地姑娘方才翻过几个跟斗,这边中年男子仰头灌了口烈酒,冲着人群的方向喷出一团明晃晃地火焰。
胆小的孩子被吓得抓着母亲的衣角哇哇大哭,围观的人们却反而越发大笑着拍手叫好。
街边的小摊子上都挂上了红色的小灯笼,或是系了红色的布条,路边上的雪堆里夹杂着爆竹的残片,冰冷与热烈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说书人的口中满是辞旧迎新的故事,酒铺的生意每到这阵子总是不同寻常的好,而城北的巷子里最有名气的那家从早上开始,队伍便已经排到了巷外。
“兮兮姐,你看这个!”小九拉着陆兮兮的手挤过人群,跑到一个摊位前,拿起一个面具挡在自己脸前,歪着身子晃了晃脑袋,“可爱不?”
“噫!这是什么呀,狗不像狗,狼不像狼的。”陆兮兮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不可爱不可爱。”
“这是狐狸!”小九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着急跺脚,解释的声音里也多了些娇俏,“是红狐狸!是祥瑞!”
“那都是骗小孩子的,你都多大了,还信这个呢?”陆兮兮嘴上依旧不依不饶,手下的动作倒是半点都没落下,干脆利落地就给了钱。
“嘿!”小九笑嘻嘻地原地蹦跶了两下,戴着面具往前走,“我才十五呢,我就是小孩子呀。”
“别人家姑娘十五都嫁人了,就你还是小孩子。”陆兮兮跟着她半开玩笑道。
“那你怎么还没嫁人,你都是老姑娘了!”小九撅了撅嘴,嘴皮子上丝毫不落下风。
“你这死丫头!”陆兮兮两步上前就要去掐小九的腰挠她的痒,“老姑娘是吧?老娘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老姑娘的厉害!”
小九十分灵巧地往旁边一扭身子,躲过了陆兮兮地“袭击”。
“嘿嘿,挠不……”她回头吐了吐舌头,却未料到那陆兮兮地动作比想象中要快上太多,挑衅地话还没落地,对方人就已经闪到了自己面前。
小九再想逃却已经来不及了,陆兮兮一手摁住她的肩膀,一手直接袭向她腰间,不出两下,小九便败下阵来,再没了先前嚣张的气焰,只是猫着腰尖叫着连连求饶,陆兮兮则是哈哈大笑。
唐拂衣跟在两人身后,看着她们彼此无猜嬉笑打闹的样子,欣慰之余却又越发觉得有些酸涩。
自小九被救出试药处,唐拂衣便将她安置在自己在宫外的那处宅子里,为她请了管家与照顾她的侍女,又找了私塾让她学习读书写字。而自己与陆兮兮若是有空,也会经常出宫来与她同住。
三年弹指而过,当年那个瘦弱地孩童如今都已将年逾十五,遗憾的是当年那场灾祸在她的后颈处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疤,三年来尝试了许多药膏都不管用,幸运的是小九很快就在私塾交到了很好的朋友,那一份独属与孩童的天真与纯粹,并没有因曾经的苦难而丢失。
她看着小九拿起狐狸面具冲着陆兮兮无意识地撒娇,那副活泼可爱的模样,实在是像极了印象中的那位小公主。
初遇那日,她也披了一件红色的狐裘,印象中的那抹颜色,比这面具还要更明艳也更纯粹许多。
那一年,苏道安也是十五岁。
那日之后,她也曾尝试过主动找机会与苏道安再接触。
起初她试图假借送花的名义想要进千灯宫看一眼,可每次都是花进了门,人却被惊蛰拦在门外;后来她故意差人去询问公主是否有坏掉的宫灯需要修理,试图用这种方式维持二人之间的联系,而这一计划在千灯宫明确答复了不需要之后也以失败告终;再之后,她干脆直接蛮不讲理地扣下了每日要送到千灯宫的蜜饯,直言公主若是想要,便直接来找她。
本以为这种故意为难的行为会引得小公主恼怒,唐拂衣想,只要小公主愿意再与她说一句话,哪怕是蛮横无理的闹上一场,至少也能让自己稍稍安心一些。
可苏道安依旧没有出现,甚至连惊蛰与小满都不曾来尚宫局与她多说过一句话。
而当她终于按捺不住试图将蜜饯再送去千灯宫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千灯宫从此不再需要尚食局送蜜饯的答复。
唐拂衣从前觉得自己对苏道安应当是恨透了的,以至于她先前所做的一切最直接的目的也不过是想让对方难受、痛苦。
她试图通过一种及其残忍却也迅速的方式将她从自己的生命中彻底抽离,而如今不过是得偿所愿罢了。
得偿所愿,又为何如此心神不宁?
唐拂衣几乎无法自控。
她开始嫉妒小满和惊蛰,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在得到允许之后都能够随意进出千灯宫的大门,开始害怕苏道安是否已经寻到其他能修好那些精巧宫灯的手艺人,从此以后自己便再也不是独一无二。
她还会在落雨的夜里坐在殿门前的台阶上等其他人么?
自己从前送她的那张小弓是否还挂在她的床头,还是已经被丢到了哪个被遗忘的角落?
会不会在某个除夕夜,小公主又心血来潮地捡回一个姑娘,那人身份干净简单,性格温和稳定,会在每一个黑夜降临之前仔细点亮院子里的每一盏宫灯,然后给她读一个又一个有趣的志怪故事,伴她入眠。
而这一切她如今都不得而知。
苏道安的单方面逃避令这三年她与苏道安见面的机会几乎寥寥无几。同时也令她意识到了一个可悲的现实——千灯宫的大门若是不愿为她而开,她无论如何都迈不过那道门槛。
“小姐。”
“小姐?”
唐拂衣回过神来,见到小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自己的身前,双手背在身后仰头凑近望着自己——那又是一个极似苏道安的神态。
唐拂衣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小姐,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啊。”小九见她终于有了反应,这才退开了两步。
尽管身份已然不同,但小九却依旧还是固执的用着先前的称呼不愿意改口,唐拂衣尝试着纠正过几次,却拗不过小姑娘的倔脾气。
“我……”
唐拂衣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陆兮兮凑上前来,掐着嗓子学着小九的语气阴阳怪气的道了一声:“小姐~你怎么不高兴啊~”
“陆老三你是不是皮痒!”
唐拂衣白了她一眼,抬手要打,陆兮兮猫着腰往小九身后一躲,故作可怜道:“九啊,你看你家小姐好凶哦,关心一句就要打人了。”
“陆老三你给我正常点。!唐拂衣几乎都要被陆兮兮这幅死腔样子给气笑了,碍于小九被“强行”架在中间不好真的发作,也只能耍耍嘴上功夫。
但她嘴上功夫与陆兮兮还是差了一大截,小九见势不对,连忙笑眯眯地两边劝和。
“小姐是不是宫里还有什么事没有处理完?”她开口问道。
“……是。”唐拂衣没想到小姑娘竟能如此敏锐,停顿了片刻,才微微点了点头。
除夕夜尚宫局除了值班的女官,其余人下工都会较早,如今天色渐暗,唐拂衣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但她也确实有些想回去。
说不出原由,但这大约会是她在萧都度过的最后一个年节,哪怕是进不去想去的地方,她也想离那处更近一些。
“那小姐先去忙吧,不用担心我!”小九一把抱住陆兮兮的胳膊,“有兮兮姐陪我就够啦!”
“是啊,身在曹营心在汉,快滚快滚!”陆兮兮附和道。
“陆老三,你那舌头要是不会说话下次我帮你割了。”唐拂衣瞪了陆兮兮一眼,转头换了一副温和的表情,冲小九点了点头。
“那你照顾好自己,我先回宫了。”
小九笑着应了一声,陆兮兮也跟着小九一同挥了挥手,提前留下一句:“新春快乐。”
“新春快乐。”
唐拂衣转过身,穿过熙熙攘攘的长街,在宫门下钥前回到了宫里。
一路走过几乎都见不到几个宫人,尚宫局中更是冷清。
她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也提不起什么精神。当年那盏没送出去的灯被她挂在了自己的床头,她坐在寝殿的桌边盯着那灯发了许久的呆,才终于站起身,推开了门。
天已经完全黑了,唐拂衣撑了把伞,又披了一件绒衣,踏入这漫天飞雪之中。
正是一年一度地合宫夜宴,远处的宫殿灯火通明,钟鼓乐声隔了老远传过来依旧是不绝于耳,唐拂衣目光冰冷,驻足远望。
起初她以为冷嘉明的目的是杀死萧祁为先四皇子平反,但实际上他的目的远不止于此。
当年他怂恿三皇子在朝上为自己请官,明帝的旨意姗姗来迟,尽管自己最终还是因为尚宫之位太过忙碌而请辞,但自那之后,萧国唯才是举的名号宣扬出去,越来越多的人才涌入朝中,到如今,每日上朝的官员中,几乎已有四分之一皆为女子。
偏见与隔阂都在逐渐被消减与打破,男女并立堂下无所不言,此乃古今未有之气象。
可这萧都城的盛世气象背后,却也藏着南方叛乱四起,北境雪灾频发,西域疫病蔓延。
大皇子萧景棋自彭州赈灾立下大功,尤其受明帝器重,三年来先后又被派出两次赈灾,皆是卓有成效,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拜服。
而这化险为夷的背后,是冷嘉明一次又一次的故意为难,亦是萧景棋本人从自己的私库中捧出的一笔又一笔银钱。
再丰厚的宝库也有被掏空的一日,当疫病蔓延西境四州,昔日肥沃地土壤成为萧景棋的埋骨之地,萧都城也是时候再度改天换日。
唐拂衣并不在意他人要做些什么,只要不影响自己达成目的,她也很乐意见到这把火被烧的更旺一些。
动手的日子就定在年后。
她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竟到了御花园。
园子里大多数的花花草草都熬不过萧都城的冬天,因此每到这个季节花园中除了日常洒扫的宫人以外很少会有人在此驻足。小巧而略显陈旧的石质地灯照亮了脚下的卵石小径,幽香引路,远处几株红梅影影倬倬,开的正盛。
千灯宫后院的假山前,也植了几株红梅。
印象里千灯宫里的数量没有御花园中的多,却比眼前这几株要长得更好。
小径与梅树之间还隔了一层草地,冬日里草叶枯黄,无人打理,显得有些杂乱。
唐拂衣忍不住迈步上前,想靠那几株红梅更近一些,脚下却忽然踩到了什么坚硬地物件。
“咔”地一声闷响,像是有一把巨大的钳子忽然钳住了脚踝与脚掌,一阵剧痛从脚掌直冲脑门。
唐拂衣被痛得眼前一黑,低呼一声摔倒在地,她咬着牙扒开杂草一看,竟是一个通体漆黑地捕兽夹,藏在这草垛里根本难以察觉。
来不及细想这宫里为何会出现这种东西,她伸手过去想扒开那夹子,却又因为那剧痛浑身乏力,而实际上,哪怕是正常情况下,她也不可能徒手扒开这种野外专门用来捕猎的兽夹。
时间拖得越久,痛麻的感觉就越剧烈。唐拂衣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久留,不论如何,都要先想办法回尚宫局再说。
隆冬之夜,她却浑身是汗浸,长发透湿,唇齿间几乎渗血。
她双手撑地,试图借助没有受伤的那只脚爬起来,尝试了多次却始终都无法成功。
燥热褪去后寒意越发刺骨,力气几乎都已经耗尽,唐拂衣喘着粗气,她感到自己身体上的温度在快速流失,长夜方至,再这样下去,不出两个时辰,她就会被活活冻死在这里。
唐拂衣不想就这样死在这里,可她如今已经连大声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绝望如潮水漫上脑子,唐拂衣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下来后,她哆哆嗦嗦地从发上拔下一根细簪,试图尝试将这个捕兽夹撬开。
然而光线实在太过昏暗,加上她从前对这种东西也没有什么研究,进度一度停滞。
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声响,唐拂衣蓦然抬起头,她见到不远处的石桥后似是有亮光越来越近。
下一刻,半个脑袋自桥头的石兽后探了出来,鲜红色的兜帽下,一双漂亮地眼睛怯生生望向自己的方向。
是苏道安。
第94章 兽夹 可眼前的这个姑娘,没有与自己在……
四目相撞,两人皆是一愣。
唐拂衣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苏道安,而对方眼中的惊讶显然也并不亚于自己。
她看着小公主提着灯快步向自己走过来,只觉得似乎已经许久未见,分明两人同处宫中,就算是故意回避也不可能全无照面。
苏道安似乎又长高了些,走路的脚步与神态仍是轻快,却比从前初见时更添了一分稳重与文静。面上的稚气几乎已经褪了个干净,只有那一双眼睛,依旧干净而灵动。
微卷的长发低低盘束在脑后,额前的几缕碎发交叠在浓密纤长地睫毛之上,眨眼间轻轻一颤,抖落细碎的雪屑。
提在身前的宫灯溢出流光,映在那火红的狐裘之上越发婉转。
她就这样踏雪而来,便如那戏文中坠入凡间地仙女,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唐拂衣几乎看直了眼睛,她忽然理解了当年在校场何曦的感受,三年宫闱,真真切切地能让一个人改变太多,多到哪怕是曾经无比亲近,再见亦是有些不敢相认。
苏道安很快就走到自己面前蹲下,借着宫灯的光,唐拂衣见到她漆黑的瞳孔里映出自己如今狼狈不堪的模样。
“你……你怎么会……”苏道安面上有些局促,目光下移,一下子就见到了那个捕兽夹。
“这……”她脸色一变,惊讶的瞪大了双眼,“御花园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唐拂衣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强忍着疼痛轻轻摇了摇头。
汗水浸湿了衣衫,寒风中冷意刺骨,苏道安注意到唐拂衣在不断的发抖,没有犹豫什么便将身上的狐裘脱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的肩膀上,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公主,不可……”
唐拂衣被她这一行为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起身将披风还给她,又就被苏道安用力摁住。
“别……阿嚏,别动。”她低喝一声,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公主不可如此。”唐拂衣蹙眉道,“我……下,下官惶恐……”
苏道安今日内里穿的是一件淡粉色的宫装,虽说也还算厚实,领口处却还是有些低浅,露出雪白的脖颈,这样的衣服应付应付夜宴那种四处都摆了暖炉的场合还算合适,华贵大气又不失温度,而在外行走时,主要还是靠这件红狐裘来御寒。
当年庄生晓梦的毒几乎将苏道安的一副好底子毁了个干净,自己还在千灯宫的时候大家都十分仔细的在照看着,好不容易养回来一点,中途去了一趟青崖关,回来后又是大病一场。
三年来无数的汤药喝下去,也不知道现在有否好全。
但不论如何,唐拂衣都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小公主在雪地里挨冻。
可不管她怎么劝说,苏道安都像是像是根本听不见一般,只是自顾自地一手压着她的腿,一手将摆在一边的灯又挪近了些,清楚地照亮了那捕兽夹。
做完这一切后,似乎也确实是觉得有些冷了,她又忍不住又将手收回嘴巴边上,哈了口气用力搓了搓。
唐拂衣实在没有办法,可她的一条腿弯曲着被苏道安摁住,重心不稳,需得用一只手撑着上半身,另一只手根本没有办法将这厚重的裘衣取下在给对方披上身。
万般无奈之下,她几乎是有些央求地轻哄她:“涉川,会着凉的,把狐裘拿回去吧。”
苏道安正准备去摸那捕兽夹的动作一顿,而后她抿了抿嘴,终于转头望向了唐拂衣。
“我没事,顶多也就是病一场。但你出了一身汗,衣服和头发都湿了,这种天若是就这样冻着,恐怕都撑不过半个时辰。”她说着,又指了指那捕兽夹,“而且我要帮你把这个打开,裘衣太重,会妨碍我的动作。”
言罢,似乎还觉得不大放心,又补了一句:“你把裘衣拢紧些,尤其是领口,莫要进了寒气。”
“惊蛰和小满都出宫了,我一个人可搬不动你。”
唐拂衣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道安的一席话说的面面俱到,令她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她看着小公主蹲在自己的脚边观察了片刻,抬手摸了摸自己发上的那根骨簪却又放了下来,而后左右望了望,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唐拂衣将手递过去摊开,掌心是先前她试图撬锁而从头发上拔下来的金簪。
苏道安眼睛亮了亮,将那簪子拿过来仔细看了看,目光又落到了唐拂衣的头上。
“我再拿一根。”
话音未落,人已经趴了上来,唐拂衣没来的急反应,苏道安白皙的脖颈一下子在她眼前放大,梅香扑鼻,竟是比那几株梅花的气息更加令人沉醉。
只可惜那香气没有持续太久,苏道安拔下簪子,很快就又退了回去,蹲到她的脚边。
“我得把这里头的弹簧锁给撬开,难免有牵扯,会有些痛,你忍一忍。”苏道安说着,轻轻将唐拂衣的腿转过去了一些,“我会尽量快点的。”
“好。”唐拂衣咬牙点头。
乖乖听话不乱动是目前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那是上好的裘衣,内里本就还带着苏道安的体温,方才脱下的时候散去了一些,如今这么贴身裹着,唐拂衣觉得自己几乎已经要冻结的血液又重新开始流动,裘衣上浓密又细腻的白毛清扫过她的鼻尖,那上头还留了几分清淡甘甜的酒气,稍稍缓和了脚上时不时传来的频繁而细密的痛感。
心头始终紧绷着的那根弦也终于松泛了下来了些许,唐拂衣微微低头,注视着苏道安的动作。
小公主大约是又找了什么借口,提前从夜宴溜了出来。
没让侍女跟着,一个人四处闲逛,应当是以为这御花园肯定无人便想来踏雪寻梅,却没想到竟碰到了自己。
只见她先是用一根簪子在一侧捣鼓了一会儿,插在其中一处,又蹭到另一侧,如法炮制。捣鼓到一半,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苏道安目露疑惑,却并不慌张,她将那簪子拔出一些,俯身仔细观察了一下,稍稍转了一下方向,又重新插了进去。
而这幅专注而冷静的模样,老成又娴熟的手法,却令唐拂衣不由又想起那个扰月山中的小姑娘。
两根金簪分别插好,苏道安才从脑后拔下自己的骨簪,伸进夹嘴中用力撬开一些,而后她便将那骨簪往旁边一丢,两只手抓住夹子的两侧,几乎是压上了整个人的体重,终于将它慢慢掰开。
“咯”地一声闷响,捕兽夹被打开卡住。苏道安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身子往后一仰,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缓了一会后,她先是将那骨簪捡起来用帕子擦了擦插回头上,又小心翼翼地脱去唐拂衣那只方才被解救出来的脚上的鞋袜,卷起些裤脚,果然已经是一片青紫红肿。
“这样应该是走不了路,我先帮你揉揉,看看能不能缓解一二。”她说着,一抬头,正撞进唐拂衣那复杂又温和的目光里。
“你……”苏道安愣了愣,那样的目光令她没来由的有些紧张,说起话来也有些磕磕绊绊,“你这么……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没有。”唐拂衣眸光微动,“只是未料到公主竟如此厉害。”
“我自然是厉害的。”苏道安也不谦虚,唐拂衣的夸奖总令她十分受用,“这种捕兽夹应当是用来抓一些小动物的,因为不想杀死动物,所以夹嘴上没有尖刺。这里头有两道弹簧,如果没有钥匙,须得从两边卡住才能解开。卡住的地方需要摸索一下,所以废了些时间。若是普通的那种,我闭着眼睛都能打开。”
她低下头,伸手抚上唐拂衣脚背上被压出的那道已经有些渗血的深痕,在那周围轻轻按压。
“不过你运气还不错,若是遇上那种抓猛兽的兽夹,你的脚恐怕是要废了。”她一面说着,一面轻轻点头,“看起来好像没有伤到骨头,但是被夹的久了血液不流通,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回去上些药,过一晚上,大概就能好的差不多了。”
冰凉的触感在自己的皮肤上游走,唐拂衣看着她,心中却似有波涛暗涌。
这一切都实在太过相似。
可眼前的这个姑娘,没有与自己在山中共处的记忆,也没有自己送给她的梅花络子。而有着记忆和信物的那个“安乐”,却与印象中判若两人。
脚上的疼痛稍稍缓解了些,苏道安停下手,又帮她穿好了鞋袜。
“我……先送你回尚宫局吧。”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四下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拿了一根半人高的树枝。
“呐,用这个撑着。”
唐拂衣点点头,左手接过那根树枝。
苏道安弯腰蹲下,拔出放在插在捕兽夹里面的两根金簪递还给唐拂衣:“这个你收好,但这个捕兽夹……”
“公主,若是不明来由,下官觉得,还是不要妄动为好。”唐拂衣看出苏道安的犹豫,及时开口。
苏道安转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她一手提了灯,凑过去,另一只手拉着唐拂衣的右手臂环过自己的肩膀,撑着她一起站了起来。
那狐裘很大,苏道安的身形又惯是娇小。这样的姿态令苏道安整个人也被笼罩进了裘衣里,唐拂衣只觉得内里的温度似乎是又升高了些许。
那树枝大约有二指粗,撑在地上十分牢固,受伤的左脚也因为先前的按摩已经好了许多,稍微走上两步不成问题。可唐拂衣却私心想与苏道安贴的更近一些,于是她故意歪着身子,做出一副不太方便的模样。
也不知是未有意识到还是有意,苏道安没有抗拒,只是沉默着看着前路,唐拂衣多贴上来一分,她便也多迎上一分。
两人就如此互相依偎在一起,顺着御花园的小径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今夜无风,雪屑纷纷扬扬地飘在浸了浓墨的空气里,优哉游哉落,最终落到实处,如滴水入江海,化作虚无。
几株梅花凌霜傲立,目送她们渐行渐远。
唐拂衣余光扫过一片灰白,低头,才发现原来是落在苏道安头顶的雪花与青丝相叠在一起,才令人产生了如此错觉。
自己的头发上如今大约也是如此吧。
唐拂衣想。
那雪花很干也很轻,只需要轻轻一吹便能散去。
可唐拂衣却莫名不舍,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脑袋挪开了些,不让自己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将那白色融化。
一路无言。
苏道安只管闷头走路,唐拂衣却有太多的话想问。
小公主如今的态度几乎已经可以让唐拂衣确定她对自己并非真的厌恶,那么三年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使得她的态度在一夕之间发生了那么大的转变,这三年来的刻意回避又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心态与想法。
她有太多的疑惑不知道要如何开口,直到走出御花园踏上了宫道,唐拂衣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公主,我……”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与喧闹,两人几乎同时转头望去,只见宫道尽头的转角处不断有宫人提着灯笼步履匆匆,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个两个官员。
唐拂衣下意识揽着苏道安后退了几步,隐入黑暗中。
“是如意殿的方向?”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她低声道,“合宫夜宴上出事了?”
第95章 中毒 除夕之夜,合宫家宴,十一皇子,……
“看样子像是……”苏道安亦是疑惑,“可是我方才溜……呃,离席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异常啊。”
“不大对。”
唐拂衣聚精会神的望着那个路口,因为距离太远,光线太暗,看不清衣着,但随后过去的几人手中提着的木箱,大约是司医署的医官。
“今日是除夕,司医署当值的医官相较平时本就较少,刚刚过去的无十也有七八,恐怕不是什么小病小痛。”
她转身用手肘撑住木枝,将身上的狐裘解下快速给苏道安披上拢好,一面系带子一面小声道:“公主,若是夜宴上出了什么大事,你我二人被人看到呆在一块太过可疑,也不好解释,你快些先回千灯宫去……”
“那你呢,你怎么办?”苏道安蹙眉打断。
“若事涉后宫,传到尚宫局是迟早的事,今晚恐怕大家都睡不了一个好觉。”唐拂衣开口道,“趁着事情还没有闹过来,我先从侧门回尚宫处,若有人问起我的脚,我亦可说是不小心跌倒扭伤,夜宴周边一带我都未有靠近,不会被怀疑。”
她言罢,半蹲下身,与苏道安双目齐平,柔声道:“公主也不用太过担心或是慌张,今日你着了寒,惊蛰与小满不在,回去之后让阿珠为你备些热水,沐浴后好好睡上一觉,明日醒来,事情应当就能分明了,好么?”
依旧是一贯的哄孩子的语气,唐拂衣已经十分习惯用这样的方式与苏道安说话,即使如今她的身份已然不同以往,而苏道安也不再是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一只手从裘衣下伸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与我一起回千灯宫吧。”苏道安言语紧切,“有人问起来,我也好为你做个证,直说是我晚上睡不着,召你来给我读故事陪我说话,没人敢说什么的。”
她的眼中没有慌张,反倒是含了些隐晦地恳求。
唐拂衣微微一愣,那样满是期待的目光令她心中一阵狂跳,几乎就要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立刻应下,可残存的理智还是将她差一点就要如脱缰野马般狂奔的灵魂紧紧扯住。
“公主,如今我已是尚宫,此事便不可能不管,今夜若是闹起来,尚宫局的人寻不到我的下落,恐生变故。”她开口,又抬手帮苏道安将兜帽戴好,“涉川听话,先回去,好么?”
苏道安目光微垂:“那好吧。”她抿了抿嘴,敛去眼中的失落,又抬头望着唐拂衣认真道:“那你……当心些。”
“一定。”唐拂衣应声,“公主快去吧。”
“嗯。”苏道安点了点头,她看起来还是有些不舍,面朝唐拂衣倒着退了两步,才转身快步离开。
唐拂衣看着那抹红影消失在另一侧的拐角,面上的温和与笑意瞬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她转头又看了另一侧一眼,那边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但远处的嘈杂却依旧未减。
未有再犹豫什么,唐拂衣一手撑着那木枝,转身挑了一条稍绕一些却能尽避开如意殿的路,迅速赶回了尚宫处。
回房后也未点灯,摸黑换了身衣服,方才将头发擦干,便听到远处隐约的喧闹。
唐拂衣声色不动,靠在床头凝神细看,直到尚宫局各局的灯一处接着一处亮起,她才起身下床,故作随意地取了一件披风披上,一手撑着木枝,一手提了盏灯笼,方推开寝屋的门,便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大人!尚宫大人!”
“大人!不好了大人,出事了!大人!”
唐拂衣快步走过去将门打开,焦急而慌张的女声在门被推开的瞬间放大。敲门的是尚药局的一名医女,唐拂衣觉得眼生,一时叫不出名字,想是刚进司药局不久。
大约是原本就有些惊慌,又被这忽然开门吓了一跳,只见她腿一软,向前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在地,唐拂衣连忙两步上前,伸手扶住的手臂。
“出什么事了?”唐拂衣蹙眉,抬手搭上对方的肩膀,“别急,慢慢说。”
那医女感受到唐拂衣手下沉稳而安定的力道,也镇定了许多,她言语简洁,意思明了,很快就将事情说了个清楚。
“方才皇后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明月匆匆来司药局,说是合宫夜宴上,十一皇子与悦妃娘娘双双中毒,如今生死未卜。司医署两位当值的医官正在全力就救治,但人手不够,仍需司药局协助,现如今局中所有当值的医女和宫女都已经被召去了如意殿。”
“另外,司食局也已经被人团团围住,皇上亲自下的旨意,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任何人无召都不得出入。”
“王掌事命我先行来向您禀告此事,尚宫局上下当如何自处,还请尚宫大人示下。”
医女跪倒在地,唐拂衣看着她却是一时失语。
除夕之夜,合宫家宴,十一皇子,悦妃,中毒,生死未卜。
这一条一条信息叠加在一起,唐拂衣甚至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
这合宫家宴不比普通的宴会,除了帝后二人与各位嫔妃、皇子公主外,还有各位亲王及其家眷一同参与,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宴会举办时外围守卫者皆是青龙营精锐,其守备之森严,连一只鸟都不可能放进去。宴会上的饮食由御膳房与尚食局共同准备,制作时,除上报参与制作的宫人以外,其余人皆不可靠近,这样做的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一旦出事便可快速追责。
什么人有如此胆量,又有如此能力,在这样一场重大而守备森严的宴会上精准下毒杀害悦妃与十一皇子?
即便是有,其目的又是什么?
悦妃尽管深受明帝宠爱,却毫无家世背景,由惠贵妃举荐,也依附惠贵妃。三年来在后宫中,她安分守己,从不敢僭越,对待他人谦卑有礼,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地叫着,有什么萧祁赏地好东西也从不吝啬分享,即便是淑妃秦俪在失子后性情大变时常疯疯癫癫,也从未与她为难。
而其子景荣,虽也能称得上是聪慧,却也不过三岁,字都将没有认全的年纪,又能威胁到什么?
这样的一对母子,又如何值得幕后之人冒如此大的风险明目张胆的下毒谋害?
唐拂衣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涨,她深吸了一口气,如此紧要关头,她不可先乱阵脚。
“你叫什么名字?”唐拂衣伸手扶起那医女。
“奴婢司药局徐岚。”
“好,徐岚。”唐拂衣点头,“你先去各局告知各位,就说是我的命令,若无传召,都好好呆在自己房中莫要轻动。”
“我即刻去如意殿一趟,具体如何行动,待我了解完具体情况回来后再做安排,若有什么急事,也可立刻派人来如意殿寻我。”
唐拂衣言罢,转身欲进屋更衣,却又被徐岚叫住。
“大人!”
她转过身,只见那医女忽然又下跪叩首。
“大人,今日刘尚药不当值,但十一皇子与悦妃娘娘那边情况紧急且病症十分复杂,若是没有刘尚药坐镇恐怕司药局众人都难以安心,不知大人可否允准在下出宫去将刘尚药寻回,她医术高超且经验老道,想必是大有助益。”
那声音沉稳冷静,唐拂衣却是眸光一动。
“你知道要去哪里寻刘尚药?”她站直了身子,低头看着那名名叫徐岚的医女。
“是。”徐岚答,“刘尚药是奴婢族中远亲,奴婢初到萧都时曾经在她家中暂住,能入司药局当差亦是拖托了她的关系。”
“此事本不光彩,但如今事态紧急,奴婢只想,若能以此为尚宫局与大人有所助益,自然也不敢隐瞒,望大人恕罪。”
唐拂衣眯着眼睛盯着这位匍匐在地尚未起身的医女沉默了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
“你如此细心,若真能有所助益,我自然不会怪你,但我忽然想起来一桩事情,可能还是要劳烦你帮一下忙。”她再次弯腰将徐岚扶起,扯下腰间的尚宫令牌递了过去。
“我在萧都城有一处宅子,就在子归巷头第一户,你去寻刘尚药的路上便会路过。你拿着我的令牌出宫,守卫自会放行,到了我家后,直接敲门便会有人为你开门。你将令牌出示给开门的人看,让她别忘了给我院子里种的菊花浇水,一定要浇根部,万不可乱来。”
她说着,从口袋掏出一颗银珠塞进徐岚手中,唇角一弯,露出个较为局促地笑:“此事本不该在此时提起,不过我养的那菊花实在是娇贵,一不留神就死了,便有些放心不下,劳你路过的时候帮我嘱咐一声,浪费不了多少时间。”
徐岚没有犹豫什么,只是点头应下,结果令牌,转身快步离开。
唐拂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面上的表情再次冷了下来,她有些意味深长地盯着那黑漆漆一片,似乎是思索了片刻,又才又回身进屋,快速穿戴齐整后,再次出门,匆匆往如意殿去。
第96章 花坠 “惠贵妃娘娘……没了。”……
本应是歌舞升平热热闹闹地宫殿如今已经是乱作一团,唐拂衣穿过殿前地院子一路走过去,只见到宫女们端着一盆又一盆还冒着热气地血水从后方地偏殿快步出来,又换了干净地清水进去,两边枯黄地草叶上也沾上了点点血迹。
屋内隐约传来女子与孩童撕心裂肺地哭喊,与这浓重地血腥味交织在一起,只令人越发心惊。
人方到正殿门口,便见一人推门出来,正是皇后班清淑地贴身侍女,观月。
只见她着急忙慌地吩咐守门地两位内侍赶紧去尚宫局唐尚宫过来。而后转身就要回去,唐拂衣连忙拄着树枝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不用去找了,我来了。”她特地压低了声音,又将观月拉到一边。
“你……”观月一时没能反应地过来,被她拉的踉跄了两步,目光落到她的脚上,“你的脚……”
“不小心摔的,并无大碍。”唐拂衣解释道。
观月看向她的目光很快由迷茫转为震惊与庆幸,“你来的正好,皇上与皇后娘娘正寻你呢,快跟我进……”
“我知道。”唐拂衣再次拉住想要转身进殿的观月,开口问她,“观月,今日之事我只知是十一皇子与悦妃娘娘中毒,当时殿内具体什么情况,她二人如何会中毒,为何只有她二人中毒其他人却没事,中的什么毒,可否先告知一二?”
班清淑的这位贴身侍女自幼便一直跟在她身边,几乎可以说是班清淑看着长大的姑娘,一言一行都随班清淑教养,与她的关系也是非同寻常。可却并未因此而有什么高高在上的架子,反倒是为人真诚,有事说事,不喜拐弯抹角,是宫中少有的爽快人。
唐拂衣身位尚宫经常需要与她打交道,两人极为投机,三年间一来二去,倒也是成了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私下里并不以大人奴婢相称。
“这……”
观月左右望了望,守门的内侍十分识相的转过身去。
尽管她们二人说的话也不犯什么忌讳,但被太多人听到总是不好。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观月也压低声音,又凑近了一些,“十一皇子年幼,御膳房为他特制了一碗汤羹,那毒应当就是被下在了汤羹里。悦妃娘娘在喂他喝药之前自己先尝了两口,所以也就跟着中毒了,其他人不喝那汤羹自然是无事。”
“至于是什么毒,怎么下的毒……”观月说着面露担忧,“陛下与娘娘召你应当就是要让你来查这些,不过陛下现在心情极差,你等会儿可小心着点,别说错了什么话啊。”
“好。”唐拂衣将观月的话记下,点头答应。
观月转头看了那大殿一眼:“你直接随我进去吧,皇后娘娘只命我出来吩咐一句,我已经呆的太久了。”
她话音未落,人已经快步走到门口推开了门,唐拂衣连忙跟上。
正殿中央的香炉中飘出袅袅烟香,遮掩了一些血气。帝后二人坐于正殿两侧,魏影依旧是持剑站在皇帝身边。众嫔妃与皇亲家眷皆沉默地坐在自己地座位上,没有皇帝地发话,谁都不敢随意离开或是出声。
偏殿内地哭喊声隔了两三层墙壁传进来,在这诡异地安静之下显得越发凄厉。
萧祁曲肘撑在御座的扶手上,垂头扶额。皇后班清淑双手交叠于膝盖,时不时偷偷往身侧瞥上一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祁的神态,坐着地姿势略显局促。
见到观月终于回来,面上紧绷着的肌肉终于松弛了一些。
“怎么去了这么……”她话说到一半,便见到跟在观月身后地唐拂衣,竟是像见到了救星一般,激动地站起身来。
“唐尚宫来的如此之快?”
“回娘娘的话,奴婢本在差人去寻唐尚宫,却不想唐尚宫人已到了如意殿门口,便去为她引路,所以才耽误了一会儿,还望娘娘赎罪。”观月开口解释。
唐拂衣一进门就感觉有数道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动声色,行至帝后坐下,余光一瞥便见到侧边凌乱而无人的座位,鲜血几乎铺满了大半张桌子,滴答滴答地落到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小摊血水。
如果身体上没有受什么严重地刀剑伤,这样的吐血量,几乎是已经是必死无疑。
唐拂衣心中一沉,面上却依旧没什么变化。
她察觉到班清淑神态里暗含地求助,先是递过一个安慰性地眼神,才跪地叩头行礼,接了观月地话。
“臣于尚宫局听闻夜宴出事,心中惶恐,连夜来此,望能为陛下与皇后娘娘分忧。”
“唐尚宫有心了。”班清淑见萧祁不语,便开口道,“陛下不如先让唐尚宫起身?”
萧祁没有抬头,只是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嗯”字,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谢陛下。”
唐拂衣声音沉稳,正欲起身,正殿主座侧边的门却忽然被人“哐当”一声大力推开,男人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快走到阶下,“咚”地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微臣无能,十一皇子……薨逝了。”
殿内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唐拂衣心中一愣,而后飞快地又跟着众人一齐跪下,耳边只听见一声声“节哀”,以及此起彼伏的抽泣与压抑着的哭声。
萧祁沉默良久,才又问了一句:“悦妃如何?”
“回陛下,悦妃娘娘情况也不容乐观。唯今之计,只能施针,将毒素引到其腹中胎儿体内,而后将胎儿催下,方有一线生机。”
“悦妃的孩子已有七个月大,可有什么办法能保得住孩子?”
这一次,萧祁接的很快。
“能否将毒素引到悦妃体内,再将孩子催生下来?”
诺大的殿内又短暂的沉默,萧祁没有明言,所有人却都能明白他的意思,所有人亦都不敢多加置喙。
唐拂衣依旧维持着跪服的姿势,颤抖着深吸口气,闭上了双眼,心中苦涩而讥讽。
最是无情帝王家,所谓宠妃,所谓偏爱,到头来也不过是用的稍趁手些的工具。
“回陛下,七个月大的胎儿本就未足月,即使是正常早产亦难存活,如今毒素早已入其肺腑,臣等……已是无力回天啊。”
头顶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像是盛夏暴雨前的黑云压境,待到男人领命再次退入偏殿,帝王雷鸣般地怒火才姗姗来迟。
今夜注定无眠。
如意殿中被砸的一片狼藉,所有经手过晚宴膳食的宫女女官及侍从全部被关押进黑狱,悦妃与十一皇子的侍从宫女通通都挨了打。
安乐不知是昏死过去还是没了力气,叫声逐渐消减,而殿外厚重地木板打在血肉之躯上地闷响与宫女侍从的哭喊求饶却整整响了一夜。
直到长夜将近,日升月落,这场闹剧才终于惨淡收场。
十一皇子薨逝,悦妃虽暂且保住了一条性命,却是体内余毒难清,未有醒来。
明帝震怒,下令严查,一时间人人自危,嫔妃们不敢再随意走动,年节佳期,整个皇宫却是一派冷清。
事涉后宫,唐拂衣亦是责无旁贷。
此事的来龙去脉并不难查。
与观月猜测的无差,当日夜宴上的所有膳食,包括已经上了桌的和未有上桌的,除了十一皇子的那碗羹汤外,其余皆无异样。
有人想要谋害十一皇子,而悦妃应当只是被其连累,并非幕后之人的目的。
可夜宴守备森严,那毒是如何带入后厨,又是如何被下到这羹汤之中,却成了一个难解之迷。
三日来,接触过这些膳食的宫人都已经被审了又审,每个人都已经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却还是什么都没能审得出来。
青龙营守卫带刀入后宫,包括悦妃居住得翠阆苑在内,每座宫苑都细细搜过,却也一无所获。
案情进展一度停滞,而此时,那碗被送到了司医署查验的有毒汤羹,终于有了结果。
“蛇毒?”唐拂衣坐在尚宫处正殿的主座,放下手中盖了葛司医丝印的折册,皱眉望向立在座下之人。
“是。”葛柒柒微微仰头,与唐拂衣对视,“花坠,通体墨绿色,上有红绿花纹,如天花乱坠,加上它喜欢呆在花香浓郁之处,盘踞在枝头,有时会和花一起掉下来,故而得名。”
“此蛇十分罕见,其唾液与血液均有毒,且毒性极其霸道,发作极快,无解。我问过钱司医当时十一皇子的中毒后的症状,确实能对的上,应当就是这种蛇毒没错。”
“那会不会是有人提前取了花坠蛇的唾液或是血液,加到了十一皇子的汤羹里?”站在一边的罗尚刑转头望向唐拂衣,声音里有难掩的激动。
这三日司刑局上下为了这件事情忙的焦头烂额,葛柒柒的这个消息仿佛是久旱后的甘霖,来的恰到好处。
唐拂衣的脸上却并没有喜悦与轻松,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微微垂眼,看着面前的折册:“可所有负责膳食的人在进入膳房之前都要搜身,这种东西要如何带进去呢?”
负责搜身的人都是萧祁的亲卫,一方面这几日这些人全部都被审过查过,并无异常;另一方面,什么人能有如此本事,买通皇帝的亲卫来协助自己犯这种灭九族的大罪?
罗尚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
一时无话,唐拂衣看了一眼葛柒柒身后敞开的大门外白茫茫的雪幕,眼中掠过一丝探究:“这种天气会有蛇么?”
“……”葛柒柒沉吟片刻,“花坠蛇本就比其他的蛇更耐寒一些,若是再给它喂上一些药物,或许……”
眼中掠过一丝意外,葛柒柒的声音陡然提高:“你的意思是,是蛇自己跑进去,吃了十一皇子的羹汤,唾液便混进其中,导致羹汤有毒?”
“不排除这样地可能。”唐拂衣点头,“膳房中人多手杂,一条小蛇未必能引起注意。”
“若是这种蛇喜欢花香,那只需要在十一皇子地羹汤中加入类似地香料,蒸煮时香气散发出来,就能引来毒蛇,而在吃完自己喜欢的部分之后,只需要稍加驱赶,那蛇自然就会自己离开。”
“如此,便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可……若真是如此……”罗尚刑声音里难言忧虑,“都不需要劳人偷带出宫,已经过去了三日,那蛇恐怕是早就已经从宫墙地缝隙或是不知道哪出狗洞跑了,这要如何去寻?”
唐拂衣垂眼沉默。
炭盆火弱,寒意渐生,风灌入正殿,似有惊慌之声渐近。
“大人,出事了大人。”
一宫女踉跄冲入殿内,扑通一声跪倒在殿中,双手撑地抬起头,望向唐拂衣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惠贵妃娘娘……没了。”
第97章 悬疑 莫非这宫里还有什么别的势力隐于……
冷清淮死于蛇毒。
据侍女回禀,那日午后日头正好,惠贵妃点了香炉在百灵宫后院木兰树下的躺椅上午睡,却不想被蛇咬伤。
惠贵妃午睡时向来不喜被人打扰,彼时只有一名小宫女守在稍远些的地方随时等待传唤,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阻止,而那毒发作极快,毒性猛烈,不出一个时辰,惠贵妃便殒命归西。
“那蛇是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顾不得班清淑在场,唐拂衣上前一步,扣住那小宫女的肩膀急问道。
“这……我……我……”小宫女被吓得浑身颤抖,话也断断续续,说不清楚。
唐拂衣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稳:“惠贵妃出事,你罪责难逃,如今你若还想活命,那便只有一个办法。”
“尽力回忆起那蛇的样貌,助我们找到谋害惠贵妃乃至谋害十一皇子的元凶,那便是大功一件,届时将功抵过,本官亦会在陛下与皇后娘娘面前为你美言,相信陛下与娘娘念在你一心为主的份上,必会开恩。”
她说完,转头望向主座上的班清淑。
唐拂衣本意是希望班清淑能对自己方才所言做出一些应和,安定一下这位受惊的宫女的心神,以便她能更清楚的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却不想班清淑人虽是正襟危坐,眼神却直勾勾地望向前方的地面,空洞无神,一副郁郁寡欢地模样,看着倒像是完全没有在关注这边的情况。
“娘娘?”唐拂衣试探性又唤了一声,班清淑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她转头看了眼班清淑身边的观月,见她亦是面带为难,便提高声音,再唤了一声:“皇后娘娘!”
“啊?”班清淑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大约是错过了什么,众目睽睽之下面上添了一丝局促,观月连忙俯身向她说明,听明白前因后果,班清淑才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一般,轻轻勾了勾唇。
“唐尚宫说的不错。”她微微颔首,向那小宫女递去一个坚定而温柔的目光,“我萧国用人最看重的便是衷心二字,只要你能提供出有用的线索,不论后续如何,皆为忠仆,本宫必不会为难。若陛下仍有意惩处,本宫也定会为你说话。”
唐拂衣又回头望向那小宫女:“现在你可安心了?”
小宫女原本满是期许地在与班清淑对视,闻言又怯生生地望了唐拂衣一眼,而后慌忙低下了头。
“我……”她皱着眉咬住自己地下唇,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身前地衣料,过了一会儿,才又慢吞吞地开口。
“我记得……那日……那日,娘娘说今年的木兰开得早也开的好,香气浓郁,很是好闻,那日日头正好,便让人搬了躺椅到树下午睡。娘娘睡觉时向来不喜人在侧,海棠姐姐便让奴婢站的远些守着,她会在娘娘估摸着快醒来时来换奴婢去休息。”
“那蛇,就是从那木兰树下掉下来的。”
唐拂衣心头一跳。
“我记得,那蛇……应当是黑色……”小宫女声音迟疑,“不对。”她忽然抬起头,望向班清淑,肯定道:“娘娘,奴婢记起来了,那蛇是墨绿色的,身体上有五颜六色的花纹。”
“奴婢站得远,看不清楚,最开始还以为是一朵大花落下来了,可转念又想那木兰花怎么会是这种颜色,才觉得不对,匆匆跑过去,却还是……”
“是花坠蛇。”唐拂衣打断了小宫女的描述,转身向班清淑道,“皇后娘娘,惠贵妃所中的蛇毒与十一皇子乃是同源,落雪时蛇类极其罕见,那条蛇大概率仍在宫中。”
她双手合在胸前行了一礼。
“娘娘,下官以为,应当立刻遣人封堵年久失修的宫墙处的狗洞及缝隙,再命人去花香浓郁处搜寻,若能找到那条蛇,这两起案子或许都能有头绪。”
“就按唐尚宫说的办。”班清淑站起身,她似乎还是十分疲惫,一手扶着座椅的把手,一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此时交由唐尚宫全权处理,本宫今日实在有些疲惫,就先回宫了。”
她说着作势要走,观月连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众人齐声拜别。
待到班清淑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唐拂衣才起了身,先是命人将那小宫女以及其余涉事宫人先行关押,又紧锣密鼓的安排人手去各处修补宫墙,搜索毒蛇,安排惠贵妃的后事。
一切都布置妥当回到尚宫处后,才终于有了片刻的闲暇。
陆兮兮随着唐拂衣进了内殿,又吩咐了守门的宫女不许人打扰,关上了门,才终于松了口气。
“嗨呀。”她重重叹了一声,“这大过年地,大事儿接二连三,皇帝忙于政事,皇后撒手摆烂,你这个尚宫当得还真是不易啊。”
“我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是了。”唐拂衣面无表情地坐回自己的案桌,低头望向摊得乱七八糟的桌面。
近日事多,先前调查夜宴投毒的案子所记录下的线索与审查所得的证词还未来得及整理,如今又多了惠贵妃一事,本就算不上齐整的书桌便也如她的思绪一般,越发凌乱。
陆兮兮远远盯着她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看了一会儿,忽然莞尔。
“要我说啊,还得是皇后娘娘厉害。”她走过去,自然而然的坐到了圆桌边,轻车熟路的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优哉游哉地抿了一口。
“你什么意思?”唐拂衣察觉到陆兮兮语气中的怪异,抬头皱眉问她。
“没什么意思啊,感叹一句罢了。”陆兮兮道,“你看方才那小宫女,你问她话,她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皇后娘娘一开口,立马跟看了台本子一般,口齿清晰,语言流畅,两三句话就把事情讲清楚了。”
“你觉得这其中有蹊跷?”
“那倒也没有。”陆兮兮露出她一贯带了些戏弄的笑,“我是想说,你整天凶神恶煞,不如皇后娘娘平易近人,万一那蛇也是条小姑娘蛇,肯定难抓得很。”
唐拂衣本是有些焦头烂额,听了陆兮兮的话原以为她真能有什么新思路,却不料竟只是一句玩笑。
原本提到嗓子眼儿的心一下子又落下去,她有些无奈的白了陆兮兮一眼,心想果然不能眼前这个人抱有什么期许,又继续低头在本就已经满是墨迹的纸上圈圈画画。
陆兮兮见她不吃自己这一套,又故作愤恨地摇了摇头。
“畜生啊。”她转了个身,背靠着圆桌,双手手肘撑在桌上,仰头长叹了一声。
唐拂衣又停笔。
察觉到不远处投来的冰冷的目光,陆兮兮身子不动,侧过头,又是另一副吊儿郎当地模样。
“皇后娘娘如此温柔善良,你们连她也害,良心是都被狗吃啦?”
她声音轻佻,语气平缓,令人分不清到底是真的在嘲讽责备,抑或仅仅是在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而唐拂衣闻言却仅仅是抿了抿嘴,她并未反驳什么,只又再度垂首。
冷家父子皆是前朝重臣,惠贵妃骤然轰逝,明帝却连面都没露,皇后班清淑虽然到场,却也是心思飘忽,草草交代了了事。
而这一切的原由,他人或许不解,唐拂衣却心知肚明。
西境四州疫病蔓延,大雪封路,冻骨遍野,流民作乱已经到了不可遏止的地步,百姓怨声载道。
快马加鞭送到萧都城的折子上,“大饥,人相食。”几个字明晃晃地触目惊心。
这自然也有冷嘉明在其后推波助澜教唆怂恿的缘故,但更多的却是萧景棋本人,经年来身为上位者,却因为本不该有的心软与天真,为自己埋下无数后患。
如今这一场掏空他所有积蓄的疫病,终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百姓不管这些,前朝的官员们不管这些。
萧都城中一派盛世气象,西境却出此大灾,乃至“易子而食”的地步,是大不祥之兆。
内有流民作乱,外有西域诸国虎视眈眈,轻云骑七千精骑被紧急从南方调往西境,以防内忧外患。
哪怕萧景棋确实是一心为民,殚精竭虑,然而真相盘根错节难以彻查,查证的官员们去往从前萧景棋赈灾的地区取证也需要时间。
可濒死的百姓等不了,西域的外敌亦不会乖乖束手待毙。
安抚民心需要的,不过是上位者的一条命。
但毕竟事涉皇子,萧祁很显然不想如此草率,这几日他始终压着此事迟迟没有下旨,一箱一箱运往西境的粮草与药物,却也使得原本还算充盈的国库日渐空虚。
妥协不过是时间问题。
冷嘉明计划要除去的人里并没有班清淑,但自从九皇子病逝,萧景棋便是班清淑唯一的儿子,对萧景棋下手与对班清淑下手并无什么太大的差别。
因而陆兮兮如此斥责,她未有反驳。
可与此相比,眼下反倒是这后宫中接连发生的反常之事,尤其令她不安。
她本能的觉得此事不同寻常,却又对凶手毫无头绪。
安乐再受宠也不过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弱女子,硬说她是由冷氏引荐,如今育有一子又再有孕,可能反过来危及到冷清淮的地位,可如今冷清淮也死于相同的蛇毒。
冷嘉明不论是出于什么立场都没有害她姐姐的理由。
莫非这宫里还有什么别的势力隐于暗处,蠢蠢欲动?
可若是如此,这么多年来,他们又怎会毫无知觉?
唐拂衣想不明白,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尽快找出那条花坠蛇的下落,或许还能有些进展。
她提起笔,又在那纸上画了一笔。
陆兮兮看唐拂衣盯着那纸张的目光越发认真而严肃,心知自己是劝不动她休息片刻了,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唐拂衣的身边。
“你在画什么呢?”
她凑过去,摊在所有宣纸上方的竟是一张简易版的萧国后宫的地图,已经被画了两处红圈。
“我在想,那蛇应当是因着木兰花的香气而被吸引到百灵宫,若是能找出这后宫中这个季节还有花盛开的地方,或许就能找到那蛇的下落。”
说话间,唐拂衣又提笔圈出一处。
“嗯……”陆兮兮赞同地点了点头,“其实这个季节会开的花儿也就腊梅红梅之类的吧,慧贵妃院子里那棵木兰今年也是开的早了,本是意外之喜,却没想到竟要了她的性命。”
唐拂衣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她又沾了些墨,提笔,目光在那张地图上快速游移,忽然停在靠近边缘的一处,整个人都明显一颤。
“宫中有梅花的地方除了御花园也没多少吧,嗯?”陆兮兮察觉到她的异常,“你怎么……”
询问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唐拂衣“啪”地一声搁下笔,未干的墨水洒上干净地袖口。
“千灯宫。”她抬头,望向自己的眼中满是恐惧与惊慌,开口的时候,声音还在颤抖,“去千灯宫!”
第98章 安心 今夜……就暂且让我再陪公主坐一……
千灯宫本就偏僻,近日宫中屡生事端,众人为免惹祸上身又都甚少出门,本就人迹罕至的宫道越发冷清。
人还在外头隔着一道两人高的宫墙,已有幽香扑鼻。
唐拂衣从前不得允许,已有三年未曾进过千灯宫,可如今却是顾不得那些规矩礼数,到了千灯门,二话不说就迈了进去。
前院依旧是曾经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那些宫灯似乎是多了几盏,又换了几盏。亦是黄昏,两名脸熟的宫女正在点灯,见到唐拂衣就这样大咧咧气势十足地直接踏进来都傻了眼,一时竟都有些不知所措。
“公主呢?”唐拂衣方才问完这一句,便听得”呀”得一声惊叫自后院传来。
那是苏道安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她几乎是立刻就冲了过去,绕过宫殿,一眼便见到小公主背对着自己站在假山旁的红梅树下,身体微弓,双手抱着脑袋,身上身下满是白雪与落花。
“哎呀,公主!”小满攀着那树干爬下来,满脸惊恐地向苏道安跑过去,“公主你没事吧!”
唐拂衣觉得自己瞬间心跳都漏了半拍,顾不得其他,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拽住苏道安地手臂,二话不说将她拽离那棵梅花树。
“怎么了?是有蛇么?”她双手抓着苏道安的肩膀,先是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而后一面伸手为她拂去头顶和肩上的花与雪,一面在她身上紧张的左摸右摸。
“被咬了么?有没有被咬到?咬了哪里?”
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出来,抓着她的手腕,力道强硬的将她与苏道安分开,而后一个较高大些的身影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唐拂衣心乱如麻,本就焦急的心绪被这么一打断越发烦躁,她抬起头正准备与来人理论,却见惊蛰正蹙眉望着自己,除了一贯的冷漠,现下她脸上最深的反倒是疑惑。
“唐大人莫不是失心疯了吧!”只听她厉声喝道,“什么时候这千灯宫也成了你能擅闯的地方了?”
唐拂衣下意识就想为自己辩解,一个“我”字出口,却又忽然卡了壳,头脑空白,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兮兮跟着她匆匆赶来,看着惊蛰这一副要吃人的阵仗,连忙上前笑着打圆场。
“惊蛰姑娘莫气莫气,我们大人也只是……呃……只是关心……关心公主的安危,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嘛。”
她一面讪笑着,一面将两人的手分开,又拉着唐拂衣往后退了两步,侧过身凑到唐拂衣耳边低声恨道:“你疯啦?就算是担心安乐公主的安危也不能如此莽撞啊,公主若是有事自然会请司医,你着什么急?”
“等请司医就来不及了。”唐拂衣下意识答了一句。
太快了。
她想。
十一皇子和慧贵妃,身中蛇毒后不到一个时辰皆殒命黄泉,这点时间根本不够医师救治。
千灯宫里红梅盛放,其香浓郁比之御花园更甚,若是那蛇在百灵宫受到惊吓,一口气窜到了千灯宫来,若是苏道安不慎被咬伤……
毛骨悚然,唐拂衣不敢再往下想。
天知道她赶到千灯宫,听见那一声惊叫,又见到苏道安恰好站在树下以及小满慌慌张张地表情语气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根本无心分辨那叫声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她慌不择路。
陆兮兮说的不错,是关心则乱。
苏道安从惊蛰身后走出来,抬头与惊蛰对视了一眼,二人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地疑惑。
“你……”陆兮兮蹙眉看了唐拂衣一眼,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一句,恰好此时苏道安出来,干脆转身向她行礼,准备把这个“烂摊子”丢出去完事。
苏道安向陆兮兮点了点头,不急不缓地走到唐拂衣面前,看到她额上沁出的汗水,尽管依旧不解,还是先出言安慰道:“我没事。”
“真的?”唐拂衣双手抓住苏道安的肩膀,她比方才冷静了许多,眼中却还是难掩担忧。
小公主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眉眼平和,面色红润,一看就不是被蛇咬过或是受了什么伤的状态,可不知为何,她依旧不自觉的感到不安。
“嗯,真的。”苏道安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凑上前,伸出手抱住了她,“你看,我很好。”
唐拂衣未料到苏道安会忽然有此动作,浑身一僵。
梅花的清香环抱在她周围,少女的体温驱散了冬夜的寒凉,感受着胸口那颗心脏有力的跳动,方觉浑身的血液又重新流淌了起来。
她红了眼睛,用力回抱住苏道安,将头深埋进她的脖颈。
这一刻,竟是三年来前所未有的安心。
陆兮兮看着这一幕,侧头见到小满呆立在一旁,余光又瞥见惊蛰面色不善,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果断往前者那边挪了几步。
“喂,丫头。”她拍了拍小满的肩膀,弯腰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尚宫局不能无人坐镇,我先走了,晚些若是尚宫大人问起来,你记得帮我提一嘴。”
“啊?”小满原本还沉浸在这自家公主好好的忽然就与人抱在一起了的震惊中没缓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反应陆兮兮说了什么,一转身,人就已经没了踪影。
她只能又将身子转回来,看了拥抱着的两人,又望向惊蛰,见她没什么动作,只是冲着自己摇了摇头。
想了想,干脆转身去捡那树下的落花,不多加打扰。
苏道安轻拍着唐拂衣的背,十分耐心地任由她抱着,过了一会儿,唐拂衣方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公主,我……我方才失态了。”她有些心虚的撇过眼,冷静下来之后,也觉得自己擅自闯宫的行为多少有些冒昧。
苏道安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拉着她坐到走廊檐下的台阶上,唐拂衣这才注意到哪里摆了一个小炉子,炉子上架了一个茶壶,已经隐约能听到里头咕嘟咕嘟地水声。
“梅花开得好,我闲来无聊,便想趁着天还没黑,摘一些下来煮茶和做点心。”苏道安开口解释道,“原本只想着就下面能够得到的花儿摘几朵,但是小满非说上面的好,要爬上去摘,我不放心就到树下看着,结果她一不留神踩空了,踩到了下面的树枝上,那树一抖,树上的雪和梅花迎面都往我身上落,我没想到,所以才吓得叫了一声。”
小满抱着一篮子洗净的梅花走过来,闻言撇着嘴,支支吾吾道:“公主,我不是故意的。”
苏道安望向小满的眼中添了些责备:“这不是故意不故意的问题,我早和你说了爬树危险不要爬,你偏不听,这次好歹下头还有一根粗支垫着,万一真的一脚踏空跌下来,摔出个好歹那可怎么办?”
“那还不是跟您学的……”小满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
苏道安一个眼刀过去,小满连忙改口认错。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我错了,下次不敢了。”她说着,瞥见唐拂衣的脸上似乎有一丝淡笑,又忍不住怒道,“你笑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不通传就敢擅自闯宫,不行礼就罢了,还……还……还非礼公主,还有脸笑话我!”
她将那篮子往惊蛰手里一送,提高声音对苏道安道:“公主,她今日敢闯宫,明日说不定……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唐拂衣眯起眼问她。
“说不定……”小满支支吾吾,话已出口却不知要接些什么,转头想向惊蛰求助,却见她只是低头挑花丢进茶壶,丝毫没有参与这场“纷争”的意思。
小满别无他法,只能把心一横,闭眼胡说。
“说不定下次就敢放火烧宫了!公主,你可千万不能放过她!”
“公主,有我在,没人敢烧了千灯宫。”唐拂衣想也没想就接了话。
“你!”小满哪能想到她还能来这么一出,气的跳脚,却还是想不出什么话反驳,只能向苏道安耍赖道:“公主,你看她!”
苏道安掩面轻笑了两声,惊蛰适时递了一杯茶过来:“公主,当心烫。”
“嗯,谢谢惊蛰。”苏道安端着茶杯下的托盘,将茶水接过来,又将这杯茶递到唐拂衣面前。
“不说这些了。”她看着唐拂衣,认真道,“你过来的时候这么着急,想必是有什么原因吧。”
唐拂衣坐在一旁看着苏道安举手投足,忽然觉得三年过去,小公主的仪态似乎也比过去更沉稳端庄了些许。
她点了点头,接过那杯茶,却没有立刻就喝,而是先将这阵子自己查到的所有事情全部如实相告。
近日来宫中发生的事情千灯宫自然是有所耳闻,但却不明细节,苏道安向来是不太爱管闲事的性子,也没有仔细了解,关了门,宫里头依然开开心心的过年。
而现如今随着唐拂衣的讲述,旁边一站一立的两人面色都逐渐变得凝重。
“我的天,这也太吓人了。”小满说着,忽然想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神色慌张的扑到苏道安面前,“公主!刚刚没有蛇落到你身上吧!你……您没事吧?”
“我没事,小满。”苏道安安抚道。
“真的?”小满紧张的上下打量,似乎还有些不信。
“真的。”苏道安的笑容里颇有些无奈,“若方才真被咬了,按着拂……唐尚宫的说法,我肯定早就……”
“呸呸呸。”小满连忙打断,“公主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好好好,不说不说。”苏道安笑道。
唐拂衣听见她明显改口的那一声“唐尚宫”,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小满,你过来看着这水。”惊蛰站起身,拍了拍有些褶皱的衣摆,“公主,您不要靠近那几棵树,我过去看一看。”
“好。”苏道安乖乖点头,又关照了一句,“你也别站的太近了,当心些。”
“嗯。”惊蛰点头。
苏道安用指腹摩梭着手中的杯盏,盯着不远处惊蛰的身影看了一会儿,才转头,望向身侧的人。
“今日……多谢唐尚宫来千灯宫一趟告知此事,日后合宫上下都必会当心。”
她说着,又垂下眼,看向杯中那朵漂浮的梅花,嗫喏半响,才又开口道:“近日宫中出了这么些事,想来尚宫局上下应当都忙得不可开交,唐尚宫要交代的话若是都交代完了,自行离去便可,不必……”
“公主这是在赶人了?”唐拂衣开口问。
“自然不是!”苏道安急道,“只是……”她目光游离,似是有话要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了许久,也未只是出什么名堂来。
唐拂衣轻叹了口气:“公主想说的话,等什么时候公主准备好开口了再说与我便是。”
她执杯轻碰了一下苏道安的杯子,发出“叮”得一声轻快地脆响。
“尚宫局事忙,但偶尔忙里偷闲也无伤大雅,今夜……就暂且让我再陪公主坐一会儿,可好?”
第99章 闭环 原来真正地失而复得,是如此令人……
雪夜天寒,阿珠又端来一个炭盆放在不远处。
杯中茶凉,身后茶壶中的的水却咕嘟咕嘟地响个不停。
走廊地台阶本就不算宽敞,苏道安与唐拂衣并肩坐着,便是不自觉地紧挨在一起。
轻而薄的白雪落入金灯辉映的院子,洋洋洒洒如金箔漫天。
尽管如今她们各自的心里都多了些不能分享地秘密以及说不出口地话语,但在这样一个难得地、安静平和地雪夜,她们依旧能默契地抛开一切,互相依偎着谈天说地。
唐拂衣并没有什么好分享的事,大多数时间还是苏道安在讲。
讲她两年前出生的小侄子,特别聪明,两岁多就缠着大哥给他做小木枪,年前她见过一次,那小家伙站都站不稳,耍起枪来竟也有模有样,还会跟在她身后姑姑姑姑地叫,当真是可爱极了。
“小公子长大了,想必也定能成为一方名将。”
讲她二哥如今都二十六了始终却不肯娶妻,有阵子家里人催得紧,媒婆都蹲在家门口堵他,逼得他没事就来自己宫里躲着,坐到宫门快关了才肯回去。
“如此,陛下竟也不介意?”
“陛下听说了此事笑都来不及,哪里还会介意?”
“二公子翩翩公子,玉树临风,自然是姑娘们眼中的如意郎君。”
“可惜二哥一颗心全系在何曦姐姐身上,这萧都城的姑娘恐怕都要失望了。”
当年苏二公子与何家小姐的逸闻也算是人尽皆知,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何曦如今常驻北境,世家公子依旧如此痴情,倒也罕见。
唐拂衣内心唏嘘。
苏道安又讲起再过一月便是她十九岁生辰,介时行过笄礼之后,就要将头发绾起来,还要在脑袋上戴各种首饰,想想都觉得很重,不能跑也不能跳,走路都不能迈大步子,想想都觉得无聊。
“公主长发绾起的样子,也一定很漂亮。”唐拂衣道。
“油嘴滑舌。”小满在一旁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就会说好话哄公主开心!”
“哦?”唐拂衣挑眉,“莫非小满姑娘不认同本官说的话么?”
小满愣住。
惊蛰在一旁无奈的摇头,苏道安有心逗她,也随着唐拂衣一同,转头望了过去,眼中满是探寻。
“我……”小满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能瘪着嘴冲苏道安撒娇,“公主,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道安掩唇轻笑。
她又讲起今年的梅花,讲起幼时在军中过得一个又一个新年,讲起自己哪位驻守西境多年未曾归家的三哥。
到最后,她仰头望着这雪幕,眼神中希冀与落寞混沌并存:“如今西边不安稳,也不知道嫣然姐姐过得如何,是否平安。”
此前苏道安已经将茶水递还给了小满,如今双手抱着一个毛茸茸地汤婆子,身上披得仍是那件红狐裘衣,蜷缩着身子仰着头,这样一副姿态落在唐拂衣眼中,又与当年那个坐在檐下等她的“小狐狸”渐趋重合。
“公主若是担心,修书一封去问候一下便是。”她开口道,“虽说建安公主是受罚,但此案公主是受害者,想必不会有什么不妥。”
苏道安垂眼,沉默半响,还是摇了摇头。
“算啦。”她曲肘撑在膝上,晃了晃脑袋,“当年她离开时对我态度不善,想来毕竟长公主是死在了千灯宫,她总是心存芥蒂。”
“我没事还是不要出现在她眼前的好。”
唐拂衣沉默以示赞同。
尽管在她看来左嫣然对苏道安的态度倒也未必是讨厌,但如今西境不安,安善寺所在的君临山恰就在那里,左嫣然的处境相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如果提供不了帮助,不如干脆不要知道,至少能得一时心安。
“不说这些了。”唐拂衣深吸一口气,轻松道,“公主就要行笄礼了,可有什么喜欢的首饰吗?如今我出宫方便,随时都可以为你寻来。”
安乐公主自然是不会缺首饰,唐拂衣不过是随意想换个轻松些的话题,却不想苏道安想了想,竟是忽然收了笑。
“其实说起首饰,萧国无非就是骨簪,象牙或是宝石,这种东西虽然漂亮,但却总是做不精致,要说漂亮,还得是……”她认真地看向唐拂衣,一字一句带了点试探,又有一丝小心,“还得是从前南唐那边做的更精致些。”
唐拂衣听出苏道安话中复杂的意味,猜测对方或许是担心提起南唐会勾起自己的不愉快的回忆,但她自幼对南唐这个国家并无感情,介怀之处也并不在此。
“若要论起金银,确实是南边花样更多些。”唐拂衣温声道,“只是即使是在南唐,好的工匠也是难得,我虽去不了那么远,但司宝局中每月都会有新的宝贝入库,我为公主留意着,有漂亮的就给公主送来选,可好?”
“嗯。”苏道安见她并无芥蒂,便也放下心来,笑着点点头,“多谢你。”
“唔……”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疑惑的沉吟,“可是公主,我记得您以前不是不喜欢那些东西的吗?”
唐拂衣愣住,苏道安转过头,颇有些幽怨的望向小满反驳道:“我哪有不喜欢!”
“您有啊!”小满一脸单纯,惊蛰本想阻止,奈何她嘴皮子实在太快,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话已出口。
“从前老爷带您去扰月山玩儿,在山下的集市上给您买过一个金簪步摇,说是当时南唐最时兴的式样。您最开始特别喜欢,戴着那个簪子在山里玩了几天,结果有一日哭着跑回来,簪子也不见了。”
“我们大家都以为您是弄丢了簪子不开心,可是老爷再给您买了新的,您却哭闹着说不要,还把新买的簪子丢在地上踩,说最讨厌了。”
“小姐,您不记得啦?”
“有……这么一回事儿?”苏道安听着小满说的头头是道,也开始有点怀疑起自己,转头望向惊蛰。
惊蛰本是觉得此时此地此人实在是不宜谈起这件事情,但小满几乎都已经和盘托出,她也只好点头承认。
“公主,确实……是有这么一桩事儿的。”她面露难色,“那次将军是去扰月山中探望一位隐居的故友,顺便带着夫人,还有您和四公子一同出游,我与小满也跟着去了。我们在扰月山下的客栈小住了半月,您最开始日日都跑去山中玩儿,日落才回来,夫人猜您可能是在山里交到了什么朋友,原本想着离开前让你带她去见一见,也谢谢她这些日子的照顾。
可是后来大概连着有四五日吧,您都回得特别早,也不如平常开心,再后来……”
“再后来怎么?”
问这话的人不是苏道安,而是唐拂衣。
苏道安侧头有些奇怪的看了唐拂衣一眼,只觉得她不知为何倒似乎比自己对此事更为好奇。
惊蛰也望向唐拂衣,尽管疑惑却也并未多想。
“再后来有一日,公主就大哭着跑回来了,那日午后下了大雨,公主回来的时候满身是泥,膝盖还跌破了。”惊蛰提起此事,面上还是有些愧疚,“那之后公主就再不肯去山里了,夫人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小姐也不说。”
“再后面的事儿,就和小满说的一样了。”
“将军给小姐买了许多南唐的金银首饰,全都被您丢出去了。”
“我幼时竟有如此娇纵吗?”苏道安眨了眨眼,新奇道,“我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小姐那时候才五六岁,不记得也是正常的。”惊蛰答。
“而且还是惹小姐伤心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忘了最好!”小满接了一句。
“唔……”苏道安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小满这么说的话,也对。”
“可是……”
三人一同循声望向那声音的来源之处,却只见方才还温和冷静尚宫大人,如今却是满一脸茫然,声色迟疑间,竟还能品出一丝莫名地无助。
“公主……那时,那时才五六岁,去山中玩儿难道没有人跟着?”
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求证,又像是在极力打破自己心中已有的那个近乎确认的猜测。
“按道理自然是要跟着的,但是公主实在是……”
“我窜的太快了?”苏道安适时接话反问。
“是……”惊蛰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我年纪也不大,武功也不如现在精进,连着跟丢了两日,索幸公主都开开心心的平安回来了,后来……”
她顿了顿,微微蹙眉,似乎是在努力的回忆。
“我记得……夫人后来是因为一件什么事儿,所以就没再让人跟着来着……”
“我记得我记得,是那个孙氏的梅花络子嘛!”小满高声道。
“孙氏?”苏道安开口问了一句,下意识看了一眼唐拂衣。
唐拂衣心头一跳。
“对,想起来了。”惊蛰道,“公主第二日带回来的,确切地说,那不是孙氏的梅花络子,用的只是普通的红绳。”
“但是打结的方式确实是孙氏独有,公主连着两日都平安回来,夫人一方面是觉得公主自己也知道分寸不会跑太远,一方面又想那或许是孙氏的朋友,便也就随公主去了,没再让跟着。”
“那络子呢?”苏道安问。
“那日下雨,公主回来的时候就没再见着了。”惊蛰摇了摇头,“可能是摔跤的时候丢了吧。”
“哦……”苏道安听着这话,不知为何,她分明已经不记得当时的事情,在听到“丢了”两个字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自觉的失落。
而唐拂衣坐在一旁,内心却已是一片破涛汹涌。
她想起御花园里小公主打开兽夹时那娴熟的手法,想起当年她给自己起这个名字时念出的与幼时一模一样的诗。
想起自己多年后再梦见二人幼时的情景,竟也是在黑狱中初见苏道安后的那一个深夜——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梦。
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形成了闭环。
像是做梦一般,唐拂衣赶到无比庆幸。
庆幸当年那个孩子依旧纯粹善良,庆幸岁月的尖刀没有将她砍削得面目全非。
原来真正地失而复得,是如此令人欣喜圆满,几欲落泪。
她看着苏道安,忍不住红了眼睛。
“你……”苏道安读不懂唐拂衣这幅悲伤而眷恋的表情,又怕她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小心翼翼地关心道:“你怎么了?”
太多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不知道从何说起,更不知要如何开口。
唐拂衣鼻头一酸,咬着下唇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方才张口说了一个“我”字,便听见另一侧宫门口传来沉重而急促的拍门声。
夹杂在其中的,似乎还有女人疯狂而尖锐的惊叫。
第100章 徐岚 “苏道安!你还我孩儿的命来!”……
“怎么回事?”惊蛰猛地起身转头望去。
唐拂衣一把抓住了苏道安的手,哪怕是坐着的姿态,也下意识地将其护在身后。
阿珠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回,回公主,不知道是谁,一直在外头拍门,嘴巴里还喊着……喊着……”她支支吾吾,神情惶恐,竟是不敢再往下说。
“喊着什么?”惊蛰蹙眉。
“罢了。”苏道安见阿珠神色有异,没有为难她,只是站起身,“去听听就知道了。”
“我跟你一起去。”唐拂衣心中莫名不安,抓着苏道安的手不肯放开。
“好。”苏道安冲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轻轻拍了拍唐拂衣的手背,“别紧张,会没事的。”
年节里苏道安会轮流给自己宫里的宫女们放假,让她们出宫去陪伴家人,因此千灯宫的宫女不多,大家纷纷都被这宫门口的动静惊醒,披了衣服出来,聚集在前院,却也无人敢去开门。
苏道安拉着唐拂衣的手,顺着走廊走到前院,那女人的哭喊声便越发清晰。
“苏道安!你还我孩儿的命来!”
“毒妇!你杀了我孩子!是你杀了我的孩子!你开门!你给我开门!”
“苏道安!开门!”
凄惨得哭号声在这寂静得夜里越发吓人,“砰砰砰”地拍门声混着什么尖利地物件在门上划过地“吱吱”声,如厉鬼索命。
“好像是悦妃的声音。”惊蛰道。
“她在说什么啊?什么要还她孩子的命?”小满一脸的莫名其妙,她胆子小,听她吼那几句心里头还是有些发怵,忍不住往苏道安身后缩了缩,“这大晚上的,她,她,她是疯了吗?”
苏道安同样不明就里,但无论如何,总也不能就这样放任她在外头大喊大叫的发疯。
“我去开门,你们俩……”
她上前两步,转过身,见到另外两人,一个怯生生地缩在苏道安身后,一个虽站在前头却一身官袍,一时语塞。
想了想,她还是将目光聚到了唐拂衣的身上。
“我去开门,劳烦唐大人帮忙护着公主。”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
惊蛰谢过,走到门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抚上门锁的那双手上。
却未料那门锁方才被取下,沉重地宫门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猛地推开,“咚”的一声巨响,惊蛰冷不丁被那门扇飞到一边,跌在雪地上,额头不巧撞到了宫灯的一角,鲜血直流,疼的她眼前发黑,一时根本爬不起来。
四周围观的宫人也都被这一变故吓得连连后退,惊恐不已。
一道白影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跨过门槛,以一种不可思议地速度直向站在中央的苏道安冲了过来。
寒光乍现,唐拂衣目光一凛,侧身蝴蝶刀出手,“铛”得一声架住那女人直刺向苏道安喉咙的匕首——那不是匕首,看样式,不过是宫里头最为常见的水果刀。
“苏道安,你去死!你还我儿命来!”
那“女鬼”蓬头垢面,一抬头,竟是满面血污,狰狞可怖。她一面大哭一面嘶吼,像是根本见不到周围的其他人一般,只是一味的拿着刀要往苏道安的方向刺。
唐拂衣指尖微动,蝴蝶刀灵巧一转,对方手中的那把水果刀便脱手落到了地上。小满从苏道安身后探出身子,见状连忙往地上一趴,手脚并用爬到两人脚下将那刀摸了过来。
“悦妃,你疯了!”
唐拂衣抓着安乐的手腕,厉声喝道。可安乐却充耳不闻,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苏道安,口中高喊着她的名字,拼命挣扎着想要靠近。
“苏道安!你恨我就冲我来!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他才三岁!他还是个孩子!”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为什么要留我一人活在这世上!为什么!”
“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大了!他死了!他是被你杀死的!你好狠的心!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狠毒的人!”
声声泣血,撕心裂肺。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上来制住她!”唐拂衣大喝一声,围观的宫女们才如梦初醒一般,纷纷都冲上来,左左右右将安乐摁住。
再疯魔这毕竟也只是一个方才中毒流产过的女子,身体虚弱,被四五个人摁着,根本挣脱不得,只得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公主,她……”唐拂衣呼吸急促,转身本想问问苏道安这到底是怎么一会儿事,却见苏道安面色惨白,呆立在原地,一看就是对此一无所知。
察觉到唐拂衣的目光,她有些僵硬地抬头望过来,那无所适从,惊恐,委屈,甚至还带了些疏离的眼神一下子就令她想到了梦中那个因为自己失约而哭的伤心的孩子。
她心头一痛,她几乎什么都顾不得,只想立刻上前将她抱住,告诉她没事,这一次自己一定会在。
可她才刚上前半步,便又听宫外传来一阵喧闹,沉重而凌乱的脚步中,竟似还杂着兵甲碰撞之声。
惊蛰从雪地上爬起来,一手扶着宫门稍稍往外探了探身子,远远望见一队青龙亲卫身后的金色轿撵,面色瞬间变了。
“公主,皇上来了。”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十几个亲卫便闯进了宫中,两人守住了门,其余人二话不说,将宫中人全部团团围住。
“公,公主……”小满下意识抓住了苏道安的裘衣。
“没事。”苏道安轻声安抚了一句,又伸手拍了拍唐拂衣的肩膀,示意她到自己身后。
唐拂衣神情有些复杂,她不是很想让苏道安顶在前面,但此时此刻,她却意识到,在这座萧国的宫殿里,她尚且还没有保护公主的资格。
萧祁踏入宫门,班清淑跟在他的身后,而在他们二人之后,两个亲卫押着一个人也跟了进来。
那人低着头,长发乱糟糟的遮住了面孔,从唐拂衣的角度,只能判断出那是一个女人。
她咬了咬牙,低头敛去眼中的愤恨,随着苏道安一同跪拜行礼。
“安乐不必多礼。”萧祁说的话倒还算是客气,但语气却冰冷异常,“其他人也都起来吧,唐尚宫怎会在此?”
苏道安听出他来者不善,谢过后站起身,声音中虽有装出来的慌张,却也是谨慎而平稳。
“回皇上的话,唐尚宫推断害了慧贵妃与十一皇子的那条毒蛇大概率仍在宫中,千灯宫内的红梅花香浓郁正是那毒蛇所喜,所以特来提醒。”
话音刚落,被摁在一旁的悦妃忽然又爆发出一声痛哭,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萧祁瞥了一眼悦妃,先是吩咐下人现将其安置在偏殿好生照顾,而后又目光复杂的看向苏道安。
尽管不知缘由,但毕竟是帝王之威。宫内的亲卫已有十数人,宫外恐怕更多。这么大阵仗,恐怕不会是什么小事。
见对方不语,苏道安心中不安更甚,又开口问:“更深露重,皇上与皇后娘娘深夜来此,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萧祁抿着嘴沉默了片刻,“唐大人既然恰好在此,那也省的朕再着人去请。”
“有人向朕告发,说这毒蛇是你所为。”
“什么?”
一语出,众人皆惊。唐拂衣垂在身侧的手一抖,她下意识望向那被押解着的女子,想起方才悦妃的胡言乱语,恐怕也是因着此事。
“皇上,安乐没有做过!对毒蛇之事更是一无所知!”苏道安即刻跪下高声道,“是有人想要污蔑安乐,还请陛下明察。”
她一跪,院子里又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先起来吧。”萧祁的声音还算平稳,听不出是什么情绪,“进去说。”
言罢,他正欲抬脚,却又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呼,回头望去,竟是惊蛰,不知何时竟倒在了门槛边,两位宫女跪在她身侧,一脸惊惶。
“惊蛰!”苏道安高呼了一声,连忙跑过去,蹲下身扶起惊蛰,“惊蛰,你怎么了惊蛰!你别吓我啊!”
她一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皇上,皇后娘娘,方……方才,悦妃娘娘闯宫的时候宫门恰好撞到了惊蛰,她流了好多血……好多……不知能否……能会否先让人带她去司药局诊治。”
“安乐……安乐实在是害怕……”
小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断断续续,只令人无比心疼。
“皇上,这宫女从您进门开始便是此模样,想来安乐所言不假。”班清淑小心翼翼的开口劝道,“且她是安乐的贴身侍女,安乐十分依赖,若真的出了什么事安乐怕是要伤心,不如就让观月先带她去司药局诊治一番吧,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苏道安对惊蛰的看重人尽皆知,在场众人也未有疑惑。
萧祁摆了摆手,而后转身率先往殿内走去。
班清淑使了个眼色,观月连忙走过去,背起惊蛰离开。
唐拂衣原本还站在靠近正殿的位置,如今见萧祁进殿,正想上前去扶苏道安,却见她太头递来一个拒绝的眼神,而后扶住了的小满的手臂,站起身往里走去。
唐拂衣抿了抿嘴,她自然能明白苏道安的意思。
有人想要将三条人命嫁祸到千灯宫,此事非比寻常,众目睽睽之下,二人若是太过亲近,恐怕还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两名亲卫拖着那女子往前走,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地血痕,先前她遭受的酷刑可以想见。
唐拂衣盯着那女人,她身上的衣物已经被血污浸润,又被抽打的面目全非,但依旧有些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直到她经过自己面前,唐拂衣才从凌乱的发丝间,看清了那人的半张脸。
只一眼,她便认出了此人——是合宫夜宴出事那夜前来给自己报信的那名宫女。
浑身的血似乎都在瞬间凉了下来,唐拂衣猛地望向殿门口,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两人将徐岚拖进殿内。
怎么会是她?
唐拂衣觉得自己原本还算得上是清明的脑子瞬间就变得乱糟糟的,好像一下子就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她转过头,恰见到陆兮兮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千灯门,正欲进来,却被两名侍从拦住。
“放她进来,她是我的人。”唐拂衣快步走过去,侍卫交叠在一起的刀甫一打开,她便一把拉住陆兮兮的手臂,将她拉了进来。
“什么情况?”
其他人都已经进了殿,唐拂衣身为尚宫也不好在外头待太久,她一面拉着陆兮兮往店内走,一面凑近了压低声音问她,“徐岚为什么会在这里?”
“什么?徐岚?那个宫女?”陆兮兮一头雾水,“我……我不知道啊。”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听说悦妃发疯跑了,特地来这里通知你啊。”
唐拂衣见她确实一无所知,心道那宫女大约是直接被萧祁的侍从抓住拷问,拷问后直接就来了千灯宫,事发紧急恐怕还没有传到尚宫局。
眼看着就要进殿,问题也只能捡着重要的问。
“那个徐岚,之前我让你跟着她,你回来与我说,她并无异常?”
“是啊。”陆兮兮想也没想就点头,“那日她离开你家后直接去找了刘尚药,然后二人一起匆匆回了宫,片刻都没有多待。”
她语速极快,半点不带犹豫。
唐拂衣已经拉着她走到了殿门口,闻言脚步一顿,神情复杂的看了陆兮兮一眼,却见她依旧是一脸懵懂又无辜的模样。
她想了想,没再说什么,拉着她一同进了正殿。
